[原文]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回乡偶书》
[毛泽东读书的笔记和谈话]
少奇同志:
前读笔记小说或别的诗话,有说贺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诗话》,说贺事较详,可供一阅。他从长安辞归会稽(绍兴),年已八十六岁,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为会稽司马,也可能六七十了。“儿童相见不相识”,此儿童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的儿女,而是他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或第四代儿女,也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贺知章在长安做了数十年太子宾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友好之遇。他曾推荐李白于明皇,可见彼此惬洽。在长安几十年,不会没有眷属。这是我的看法,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变成独处,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弃眷属。但一个九十多岁像齐白石这样高年的人,没有亲属共处,是不可想象的。他是诗人,又是书家(他的草书《孝经》,至今犹存)。他是一个胸襟洒脱的人,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唐朝未闻官吏禁带眷属事,整个历史也未闻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离家”一诗便作为断定古代官吏禁带眷属的充分证明。自从听了那次你谈到此事以后,总觉不甚妥当。请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对的,我的想法不对。睡不着觉,偶触及此事,故写了这些,以供参考。
毛泽东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日上午十时
复寻《唐书・文苑・贺知章传》(《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页二十四),亦无不带家属之记载。
近年文学选本注家,有说“儿童”是贺之儿女者,纯是臆测,毫无确据。
――毛泽东1958年2月10日致刘少奇信(见《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35―536页)
[解析]
贺知章(约659―约744),唐代诗人,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武后证圣初(695)进士及第,授国子四门博士,累迁至太子宾客、秘书监。天宝初年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唐玄宗曾赋诗赠行。贺知章少时以文辞知名,性格旷达,晚年尤放诞,不拘礼度,常邀嬉里巷,经常醉后属词,文不加点,又擅长草隶。在长安时与李白一见如故,而为忘年之交,称李白为“谪仙人”。诗作以七绝为佳,《回乡偶书》(二首)为其代表作,乃晚年回归故里时所作。该诗由于生动自然地反映了久客回乡的老人的感遇而脍炙人口。
1957年,刘少奇到南方巡视工作的时候,曾多次与当地领导干部谈到如何贯彻群众路线的问题。当时有些职工夫妇分居两地,存在具体困难,但解决这个问题,国家又有许多难处,家属宿舍和城市设施问题短时期内解决不了。于是,刘少奇在当时比较强调发扬革命精神,号召广大职工帮助国家一起来解决这样的困难。有一次,他在讲这个问题时,便引用了贺知章的这首《回乡偶书》,他认为,这首诗说明了唐朝像贺知章这样的人物进京做官都不带眷属,自古以来就是那样的,我们把家属都接进城里来不容易马上办到。刘少奇回到北京后将这件事告诉了毛泽东。
毛泽东认为根据贺诗断定古代官吏在外居官不带眷属的论据不大充分,为证明自己的观点,他翻阅了一些有关贺知章的笔记小说和诗话,特别是比较权威的《全唐诗话》和《唐书・文苑・贺知章传》,都没有关于贺知章不带眷属的记载。于是1958年2月10日特地给刘少奇写了上面这封信,层层论述了自己的观点。
关于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儿童”与贺的关系问题,历代注家之间有分歧。刘少奇把“儿童”断为贺的儿女,这在过去的唐诗选注本中是占主流的说法。关于把此诗解释为贺知章为官未带眷属,则是刘少奇的见解,这是一种“唐诗别解”,也不失为一家之言。但这种解释是牵强了一点。毛泽东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他的两点考证倒是很有说服力的:(1)“儿童相见不相识”中的“儿童”不是贺自己的儿女;(2)贺知章身边不会没有眷属。首先,以贺知章“老大回”――老年辞官返归故里的年龄为大前提,以他儿子的官职为佐证,推断了“儿童”不是贺自己的儿女。一种可能性是他的孙辈或第四代,另一种可能是邻人家的孩子。这个推理最有说服力。古代的回乡诗中也有这样的诗句“邻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方来。”第二层是从贺得唐王知遇,在长安为官数十年,推出不会没有眷属。这里省略去的大前提应为“贺不能几十年没有眷属”。第三层是进一步的论证,这里包含两个理由,一是高龄人生活不能自理,二是贺的性情决定他不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这后一个理由恰好是第二层推论――也是整个结论的大前提。最后历史文献方面的否证――没听说过有官吏禁带眷属这么回事。信尾附言,是作具体史证的。虽说毛泽东的理由是充分的,观点是正确的,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他还提出了值得继续研究的问题,如贺知章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变成独处,也未可知。再有贺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弃眷属。所以毛泽东在信尾写道:“请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对的,我的想法不对。”
毛泽东的这封信,所论证的虽是理解一处诗句的小事,但可窥见其批评态度之严谨和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也体现了党内领导同志之间平等地探讨理论学术问题的民主空气。
在毛泽东故居收藏的一本《全唐诗话》中,在第一卷有关贺知章年86岁,老病还乡一段,有毛泽东画的曲线,加的圈点,天头上画的大圈。这部《全唐诗话》可能就是信中所说的那部了。工作如此繁忙,却挤出有限的工余时间,为搞清1000多年前,一位诗人、一首诗中的一个情节去翻阅古籍,查找资料,一丝不苟。这种勇于探索的精神,没有对诗的极大热忧是不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