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乐观豁达、爽直忠诚的心脏在凌晨的钟声中停止了跳动。“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毛泽东的突然决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陈毅去世了。他是在北京最寒冷的季节里去世的。
无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他都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熟睡一样,那么安详,那么轻松。
此时,日历上印着赫赫黑字―1972年1月6日。
凌晨的钟声,再有5分钟就要敲醒新的日程。而一颗乐观豁达、爽直忠诚的心脏却停止了跳动,生命的钟声永远地沉默了。
朱德、徐向前、聂荣臻、叶剑英、刘伯承……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帅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医院看望弥留之际的老战友,他们是从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冲杀出来的,今天说什么也不忍心让陈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送他一程又一程。
一程比一程凄凉,一程比一程涕零。
几个小时前,他醒过来,听见叶帅的声音:“二月逆流”平反了。他终于了却了人世间巨大的也是最后的心病。
他悄然无声地走了。床前那台心动监视荧屏似乎再禁不起亮点的蹦跳,它太累了,歇息下来,拉成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
陈毅逝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中南海。
1月8日,毛泽东含泪圈发了有关召开陈毅追悼会的文件。
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规格:陈毅已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陈毅的追悼会由中央军委出面组织。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会,军委副主席叶剑英致悼词。政治局委员不一定出席,参加追悼会人数为500人,地点在八宝山。
当毛泽东看到悼词时,发现连头带尾只有600字,而且简历占去了一半篇幅。毛泽东提笔圈去了悼词中“有功有过”四个字。
但是,接连几天,宋庆龄副主席都来电话说,她坚持要出席陈毅的追悼会;西哈努克亲王亲自发来了唁函,并提出参加陈毅追悼会的请求;还有许多民主人士要求参加陈毅的追悼会。这一切令周恩来十分为难。
陈毅的追悼会定于1月10日下午3点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
这一天的中午,身穿淡黄色睡衣的毛泽东,在一侧堆满线装书的卧床上辗转不安。他面色略显憔悴,腮边胡须很长。
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毛泽东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灵上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以前。这一年11月下旬,毛泽东又患了一次重病,经医生全力抢救方才脱离危险。一个半月来,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双脚严重浮肿,原先的布鞋、拖鞋一双都穿不上了。工作人员赶制两双特别宽大的拖鞋,好让毛泽东穿着散散步。但是,这时的毛泽东由于受健康状况的限制已经不能散步了。
按惯例,午饭后,毛泽东是要休息一会儿的。他今天躺在床上,四周虽寂静无声,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工作人员劝他休息一会儿,他说要起来到沙发上坐一坐,坐下以后便随手抓起一本书,看了一会儿又放下,显得那么地烦躁不安。
卧室里没有日历,床头没放钟表,自从圈阅了陈毅追悼会的文件以后,他一直心中不安。没有任何人提醒他,10日,就是今天,再过一会儿,3点钟就到了,陈毅的追悼会就要举行。
突然,他问工作人员现在是什么时间。当告诉他是一点半钟的时候,毛泽东马上说:“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说完,他便缓缓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向门外走去。
毛泽东的这一决定使人感到太突然了。工作人员赶紧通知调汽车,又通知了汪东兴等人。
这时,毛泽东还穿着睡衣,下身是一条薄毛裤。工作人员急忙拿来他平时出门见客时总要穿的那套灰色“毛式”服装要给他换上。他说:“不要换了,套在睡袍外面就行了。”大家赶忙替他穿好上衣,再给他穿制服裤子时,他便不让穿了。只穿着薄毛裤出门,这怎么行呢?可是毛泽东的脾气大家是很熟悉的,有时候他决定要做的事谁都别想阻拦,他不想做的事你再动员也无济于事。工作人员中有两位抱着大衣搀扶着毛泽东上车,一位快速拨通了西花厅周恩来处的电话。
周恩来得到这一消息后,也感到很突然。但他立即拨通了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洪亮而有力地说:
“我是周恩来。请马上通知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的秘书,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提出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要求的,都能去参加。”
接着又拨通了外交部的电话:“康矛召同志吗?我是周恩来。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出席陈毅外长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搁下电话,周恩来乘车急速赶在毛泽东之前到达八宝山休息室,激动地通知张茜:毛主席要来。张茜听到这突然的消息后,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双泪长流。周恩来安慰道:
“张茜,你要镇静些呀!”
张茜强忍住抽泣询问:“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来呀?”
是啊,从1956年以后,毛泽东从来没有参加过一个人的追悼会。这一次,毛泽东为什么要来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呢?从表面上看,毛泽东要亲自参加陈毅追悼会的决定,带有一定的突然性,但是,这实际上是毛泽东心灵深处隐藏着的一种自责和悔恨的流露。
经过“九・一三”林彪反革命事件的强烈刺激,毛泽东毕竟老了。这时的毛泽东尽管意志依然坚强,但心理却无可避免地变得脆弱和易动感情起来了,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和失望之中,从而又一次进入了极为沉重的反思。
1971年9月12日至14日,毛泽东度过了一连两个不眠之夜。一个月后,他以自嘲的口吻对别人说:“我的‘亲密战友’啊!多‘亲密’呀!”他又引杜牧的诗曰:“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他说:“三叉戟飞机摔在蒙古,真是‘折戟沉沙’呀!”
经过反思,毛泽东一方面彻底认清了那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副统帅”的真面目,另一方面也使他加深了对像陈毅这样的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陆续被打倒或遭贬抑的老同志、老战友的认识和感情。
1972年2月,正当“九・一三”事件刚刚在全国传达之时,美国总统尼克松到中国来了。毛泽东同他谈话时,似开玩笑又似自责地说道:“我喜欢右派。比较起来,我喜欢这些右的人掌权。”后来,他又说:“我们的‘左’派是一些什么人呢?就是火烧英国代办处的那些人。今天要打倒总理,明天要打倒陈毅,后天要打倒叶剑英。这些所谓‘左’派,现在都在班房里头……这些所谓‘左’派,其实就是反革命。几个月过去了,总后台的人现在也过去了,叫林彪,坐一架飞机往苏联去,见上帝去了。”
认识愈是清楚,感情愈是加深,从而在毛泽东的心灵深处便产生了一种自责和悔恨之感。他十分希望陈毅等一些老同志、老战友在经历了这一场风波、曲折之后能够谅解他,并恢复原来的友谊和信任。
痛苦和失望、自责和悔恨、痛惜和希望,这种种矛盾一直纠缠着毛泽东的心。因此,毛泽东决定抱着重病之躯亲自来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或许可以说,这既是对死者的一种悼念,也是对生者的一种安慰,更是使他的心灵能够得到解脱的一服良药吧。更何况井冈山的老战友一个一个地都离他而去,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周恩来在致悼词中,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毛泽东站在队伍的前面,高大的身躯略略向前,他双泪长流,静静地听着。
追悼会安排在下午3点开始。
吃过午饭,摄影记者杜修贤提前赶到了追悼会现场,在休息室里休息。
“总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他一看表,才两点,这么早!
总理已经站在台阶上正指挥人去找电炉。看见杜修贤,高声叫道:“老杜,你也来了?正好正好。”
什么正好?杜修贤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看着总理调兵遣将忙得不亦乐乎,他又插不上嘴问。过一会儿见到了总理的卫士长,一把拉住他,“哎,老张,总理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啊呀!你不知道?主席要来参加陈老总的追悼会。”卫士长一字一顿告诉他。“谁?主席!”他一惊,“真的吗?真叫人意外。”
十几只电炉很快就找来了,在休息室里发出通红的电光,热气弥漫,整个房间变得暖洋洋的。
总理来时,进八宝山通往殡仪馆的路上还阒无一人。转眼警卫人员已立柱般地守在路的两旁……刚把安全工作布置好,毛泽东的“吉斯”车便驶进了人们的视线里……
主席的车一停,杜修贤连忙举起相机。我的天!主席这是穿的什么呀?
灰色的呢大衣下面露着一大截睡衣下摆,再下面是灯笼似的绒裤,脚上一双“老头鞋”。
不管怎样先拍下来再说,他迅速抓了几个镜头。
这时毛泽东已被大家簇拥着来到燃着电炉的休息室里。他的悲切和疲倦显而易见地印在他明显苍老、憔悴的脸上。
后来才知道穿睡衣出门的不仅仅是毛泽东一人,周恩来也是穿着睡衣坐进“大红旗”里的。
当时总理打完电话,也忘了身上还穿着睡衣,就匆匆往外走。几个卫士七手八脚抱着总理的衣服,提着鞋,叫总理,总理却说:“上车穿!”上车时卫士还绞了把热毛巾,好给总理擦把脸。坐在车里,总理也不忙换衣服,一个劲儿地叫司机快快……车子跑得都快飞起来了。车厢里小,人窝着换衣服,真不得劲!把总理折腾得够呛,卫士们也忙了一头汗。所不同的是,毛泽东将睡衣穿进了追悼会的会场,而周恩来在汽车里换下了睡衣。
张茜的脸色憔悴、苍白。见到主席时令人心碎地惨然一笑,多时的委屈化为苦涩的泪花在眼眶里盘旋,声音呜咽喑哑:“主席,您怎么来了?”
毛泽东也凄然泪下,他握住张茜的手,话语格外缓慢、沉重地说:“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嘛!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同志。”
宽慰和喜悦如温暖的春风从每个人心头吹过,张茜激动地挽住毛泽东的胳膊,这肺腑之言虽然姗姗来迟,可它毕竟来了!
杜修贤这时按下快门,留下了这个独特的瞬间。
张茜尽力抑制悲痛,对毛泽东说:“陈毅同志病危时,还想到主席的寿辰。12月26日那天,他进食已经很困难,但是还吃了一点寿桃、寿面,祝你老人家健康长寿。”
毛泽东深知陈毅的至情至诚,转而关切地问张茜:“孩子们呢?叫他们进来嘛。”
陈毅的四个孩子进来后,毛泽东和他们一一握手,勉励他们要努力奋斗。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得世事,总要再过20年,要翻几个筋斗,才能够懂得世事。”
毛泽东还一一问及陈毅四个孩子的情况,最后深情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要努力奋斗哟!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立了功劳的。”
张茜对毛泽东说:“陈毅同志26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主席,从那时起,在你老人家的指引和教导下,他才走上正确的革命道路。也正是这样,才有了我们这一家。”
毛泽东说:“陈毅同志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做出了贡献,这已经作了结论了嘛。”
听到这些,张茜有多少话要对毛泽东说呀,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喃喃地说:“陈毅不懂事,过去反对过主席。”
毛泽东说:“陈毅同志和我有过几次争论,那个不要紧嘛,我们在几十年的相处中,一直合作得很好。陈毅同志是执行中央路线的,是能团结人的。”
在毛泽东谈话即将结束时,张茜真诚地请求说:“主席,您坐一会儿就请回去吧!”
毛泽东微微摇头,说:“不,我也要参加追悼会,给我一个黑纱。”
张茜忍着泪水连忙摇头说:“主席,那怎么敢当啊!”
有人进来说,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来了。主席稍稍地一怔,立刻转身朝门外望。
西哈努克和陈毅相识了十多年,交往颇多,对陈毅的感情很深。陈毅去世后,他几次向周恩来提出要亲自来八宝山参加追悼会。总理没法答复他,当时连中央政治局委员都不参加,怎么能同意一个外国人参加呢?
毛泽东对西哈努克亲王说:“今天向你通报一件事,我那位‘亲密战友’林彪,去年9月13日坐一架飞机要跑到苏联去,但在温都尔汗摔死了。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
西哈努克亲王面部紧张地望着毛泽东。林彪出逃,中国还未向国外公开发布消息,西哈努克亲王是毛泽东亲自告知林彪摔死消息的第一个外国人。
“我就一个‘亲密战友’,还要暗害我,阴谋暴露后,他自己叛逃摔死了。难道你们在座的不是我的亲密战友吗?”毛泽东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陈毅跟我吵过架,但我们在几十年的相处中,一直合作得很好。他和另外一些人不一样,例如林彪,他要搞政变,搞阴谋投降苏联。”
这时工作人员拿来了一块宽宽的黑纱戴在毛泽东的大衣袖子上,张茜搀扶着毛泽东,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向会场走去。
会场内没有奏哀乐的军乐队,只有一架留声机。随着哀乐声起,周恩来站在陈毅遗像前致悼词。他读得沉重、缓慢,不足600字的悼词,他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
毛泽东站在队伍的前面,高大的身躯略略向前。他双泪长流,静静地听着……在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骨灰盒前,毛泽东深深地三鞠躬,当他抬起头时,久久凝视着陈毅微笑着的遗像,他默默地望着,站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然后才慢慢地离去。
陈老总啊,此时此刻你能听见毛泽东的心声吗?!
追悼会结束后,毛泽东再一次握着张茜的手,久久不肯放开。张茜搀扶着毛泽东,一直把他送到汽车前。她看到毛泽东上汽车时,腿明显地无力,几次用力迈步都没有登上汽车,只是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他才上了汽车。
这是毛泽东最后一次参加他的同志、战友、诗友的追悼会。
望着毛泽东乘坐的汽车渐渐远去,强压在张茜心头的悲痛和激动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了,她跑过去紧紧地抱着陈毅的骨灰盒,放声痛哭。她多么盼望能用自己的哭声,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陈毅呀!她又多么希望用自己的心灵的呼唤,驱散陈毅直至去世仍凝聚在眉宇间的悲愤和忧虑呀!早在1961年中南海紫光阁会议上,陈毅就曾担心地说道:“我现在有一种恐慌,也许是无谓的恐慌,就是怕我一闭眼睛,人家把我的什么历史都抄出来,造我许多谣言。当然,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也不赞成。我只求那时对我有一个公正的评判。”是啊!敬爱的陈老总,坏人是造了你不少的谣,可是,今天,毛泽东没有忘记你,终于给你平了反,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