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014|正史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014|正史

《资治通鉴》卷014 【汉纪六】


起阏逢困敦,尽重光协洽,凡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中前三年(甲子,公元前一七七年)

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诏曰:"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十二月,免丞相勃,遣就国。乙亥,以太尉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

夏,四月,城阳景王章薨。

初,赵王敖献美人于高祖,得幸,有娠。及贯高事发,美人亦坐系河内。美人 母弟赵兼因辟阳侯审食其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美人已生子,恚,即自杀。吏 奉其子诣上,上悔,名之曰长,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后 封长为淮南王。

淮南王蚤失母,常附吕后,故孝惠、吕后时得无患;而常心怨辟阳侯,以为不 强争之于吕后,使其母恨而死也。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常宽假之。是岁,入朝,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 "大兄"。王有材力,能扛鼎。乃往见辟阳侯,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 之;驰走阙下,肉袒谢罪。帝伤其志为亲,故赦弗治。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 大臣皆惮淮南王。淮南王以此,归国益骄恣,出入称警跸,称制 拟于天子。袁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上不听。

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保塞蛮夷,杀略人民。上幸甘泉。遣 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右贤 王走出塞。

上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见故群臣,皆赐之;复晋阳、中都民三岁租。留 游太原十馀日。

初,大臣之诛诸吕也,硃虚侯功尤大。大臣许尽以赵地王硃虚侯,尽以梁地王 东牟侯。及帝立,闻硃虚、东牟之初欲立齐王,故绌其功,及王诸子,乃割齐二郡 以王之。兴居自以失职夺功,颇怏怏;闻帝幸太原,以为天子且 自击胡,遂发兵反。帝闻之,罢丞相及行兵皆归长安,以棘浦侯柴武为大将军,将 四将军、十万众击之;祁侯缯贺为将军,军荥阳。秋,七月,上自太原至长安。诏: "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军城邑降者,皆赦之,复官爵; 与王兴居去来者,赦之。"八月,济北王兴居兵败,自杀。

初,南阳张释之为骑郎,十年不得调,欲免归。袁盎知其贤而荐之,为谒者仆 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 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帝曰: "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 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 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 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 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而无实,不闻其过,陵迟至于土崩。今 陛下以啬夫口辨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为口辨而无其实。夫下之化上, 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帝曰:"善!"乃不拜啬夫。上 就车,诏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 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帝免冠,谢教儿子不谨。薄 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帝由是奇释之,拜为 中大夫;顷之,至中郎将。

从行至霸陵,上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昔斮陈漆其间,岂 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隙;使 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帝称善。是岁,释之为 廷尉。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释之 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 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 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 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唯陛下察 之。"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按"盗宗庙服御物者" 为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无道,乃盗先帝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 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 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一,假令愚民 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后许之。

太宗孝文皇帝中四年(乙丑,公元前一七六年)

冬,十二月,颍阴懿侯灌婴薨。

春,正月,甲午,以御史大夫阳武张苍为丞相。苍好书,博闻,尤邃律历。

上召河东守季布,欲以为御史大夫。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者;至,留邸一月, 见罢。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 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夫陛下以 一人之誉而召臣,以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也!" 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 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

绛侯周勃既就国,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 以见之。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辞。 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 为证。"公主者,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薄太后亦以为勃无反事。帝朝太后, 太后以冒絮提帝曰:"绛侯始诛诸吕,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 一小县,顾欲反邪?"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方验而出 之。"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复爵邑。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 吏之贵乎!"

作顾成庙。

太宗孝文皇帝中五年(丙寅,公元前一七五年)

春,二月,地震。

初,秦用半两钱,高祖嫌其重,难用,更铸荚钱。于是物价腾踊,米至石万钱。 夏,四月,更造四铢钱,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

贾谊谏曰:"法使天下公得雇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 黥。然铸钱之情,非殽杂为巧,则不可得赢;而殽之甚微,为利其厚。夫事有召祸 而法有起奸;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势,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 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搒 笞奔走者甚众。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隐阱,孰多于此!又民用钱,郡县不同:或用 轻钱,百加若干;或用重钱,平称不受。法钱不立,吏急而壹之 乎?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纵而弗呵乎?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苟非其术,何 乡而可哉!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日蕃,释其耒耨,冶熔炊炭;奸钱日多,五谷不为 多。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刑戮将甚不详,奈何而 忽!国知患此,吏议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术,其伤必大。令禁铸钱,则钱必 重;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 铜使之然也。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故不如收之。"贾山亦 上书谏,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 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上不听。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宠幸,上欲其富,赐之蜀严道铜山,使铸钱。吴王濞有 豫章铜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铸钱;东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而国用饶足。于是吴、 邓钱布天下。

初,帝分代为二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是岁,徙代王武为淮阳王; 以太原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

太宗孝文皇帝中六年(丁卯,公元前一七四年)

冬,十月,桃、李华。

淮南厉王长自作法令行于其国,逐汉所置吏,请自置相、二千石;帝曲意从之。 又擅刑杀不辜及爵人至关内侯;数上书不逊顺。帝重自切责之,乃令薄昭与书风谕 之,引管、蔡及代顷王、济北王兴居以为儆戒。

王不说,令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 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有司治之。使使召淮南王。王至长安,丞相张苍、 典客冯敬行御史大夫事,与宗正、廷尉奏:"长罪当弃市。" 制曰:"其赦长死罪,废,勿王;徙处蜀郡严道邛邮。"尽诛所与谋者。载长以辎 车,令县以次传之。

袁盎谏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淮南王为人刚,今 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 今复之。"

淮南王果愤恚不食死。县传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上哭甚悲,谓袁盎曰 "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今为奈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 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置守冢三十户。

匈奴单于遣汉书曰:"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 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支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 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 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 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 以安边民。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帝报书曰: "单于欲除前事,复故约,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 遗单于甚厚;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老上单于初立,帝复遣宗室女翁 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也, 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 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 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 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 以计课其人众、畜牧。其遗汉书牍及印封,皆令长大,倨傲其辞,自称"天地所生、 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汉使或訾笑匈奴俗无礼义者,中行说辄穷汉使曰:"匈奴约束径,易行;君臣 简,可久;一国之政,犹一体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云有礼义,及 亲属益疏则相杀夺,以至易姓,皆从此类也。嗟!土室之人,顾 无多辞,喋喋占占!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言 为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熟,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梁太傅贾谊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 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 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 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 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使为治,劳智虑, 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 兵革不动,匈奴宾服,百姓素朴,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使顾 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立经陈纪,为万世法。虽有愚幼、不肖之 嗣,犹得蒙业而安。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 致此非难也。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 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虖!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 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 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 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艹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 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虖!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而胜之 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 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长沙乃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 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 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 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 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 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 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 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 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 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 二指慉,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 又苦炙盭。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 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悬。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 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足反居上, 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可为流涕者此 也。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德可远加而直 数百里外,威令不伸,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 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以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 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 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可为长太息 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 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櫌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 与公并居;妇姑不相说,则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 禽兽者亡几耳。今其遗见馀俗,犹尚未改,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 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 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 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 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岂如今定经 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此业壹定, 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 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殷、周为天子皆数十世,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 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有 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过阙则下,过庙则趋,故自为赤子,而 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识,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 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 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 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 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习与智长,故切 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 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 人之三族也。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 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 也。鄙谚曰:'前车覆,后车诫。'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 是后车又将覆也。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 滥而先谕都,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 累数译而不能相通,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 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 之后,是故法之所为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 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 私如天地,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 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 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秦 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 秦王治天下十馀岁则大败。此亡他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累子 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 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 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 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 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 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 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 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 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 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 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 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 堂不无陛虖!被戮辱者不泰迫虖!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 大官而有徒隶无耻之心虖!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貌 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 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 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 以加此也,非所以尊尊、贵贵之化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 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 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 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 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 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 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 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熹;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 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皆顾行而忘利,守节而 伏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 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谊以绛侯前逮系狱,卒无事,故以此讥上。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是后大 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

太宗孝文皇帝中七年(戊辰,公元前一七三年)

冬,十月,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诸侯王子及吏二千石无得擅征捕。

夏,四月,赦天下。

六月,癸酉,未央宫东阙罘罳灾。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帝闻而病之。

太宗孝文皇帝中八年(己巳,公元前一七二年)

夏,封淮南厉王子安等四人为列侯。贾谊知上必将复王之也,上疏谏曰:"淮 南王之悖逆无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 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此人少壮,岂能 忘其父哉!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叔父也。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发忿 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固为俱靡而已。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 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予之众,积之财,此非 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专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 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计!"上弗听。

有长星出于东方。

太宗孝文皇帝中九年(庚午,公元前一七一年)

春,大旱。

太宗孝文皇帝中十年(辛未,公元前一七零年)

冬,上行幸甘泉。

将军薄昭杀汉使者。帝不忍加诛,使公卿从之饮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使 群臣丧服往哭之,乃自杀。

臣光曰:李德裕以为:"汉文帝诛薄昭,断则明矣,于义则未安也。秦康送晋 文,兴如存之感;况太后尚存,唯一弟薄昭,断之不疑,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 臣愚以为法者天下之公器,惟善持法者,亲疏如一,无所不行, 则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夫薄昭虽素称长者,文帝不为置贤师傅而用之典兵;骄 而犯上,至于杀汉使者,非有恃而然乎!若又从而赦之,则与成、哀之世何异哉! 魏文帝尝称汉文帝之美,而不取其杀薄昭,曰:"舅后之家,但 当养育以恩而不当假借以权,既触罪法,又不得不害。"讥文帝之始不防闲昭也, 斯言得之矣。然则欲慰母心者,将慎之于始乎!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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