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191章


然今日吕不韦拜会蔡泽,却恰恰因为蔡泽是外臣,是燕国人。两人对秦法缺失早有同感,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然则,这一话题若与老秦人说起,是官是民都要黑着脸先打量你一番,接着便会是无休止地争辩。

即或与蒙骜论及,这位虽非老秦人的上将军却几乎与老秦人一般模样:只说甚事如何办尚可,若要总体涉及"秦法缺失"以及如何修补引导,便会沉下脸断然阻止。能论长远之道者,惟蔡泽也。此君历经坎坷,早已没有了争取重新为相的勃勃雄心,决意忠实辅佐吕不韦推行新政也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实。有此两者,吕不韦至少可以放开说话。

"果然文信侯也!"蔡泽摇着大芭蕉扇笑着迎了出来。

"纲成君有备而待?"吕不韦也笑了。

进得正厅,蔡泽当头便是一句:"此其时也!更待何时?"

吕不韦悠然一笑:"此时何时,尚请纲成君教我。"

蔡泽呷呷大笑:"天知地知也!左右你不来老夫便去。"

一夕畅谈,淅沥雨声滤出了蔡泽的十六字方略--大兴文华,广召贤良,修书立说,化秦戾气!末了蔡泽呷呷笑道:"此策也,可做不可说,文信侯当知其妙!"吕不韦却是摇头一叹:"纲成君方略无差,归宿却是偏颇矣!"蔡泽大笑:"何时修得如此计较,方略无差而归宿竟能偏颇?老夫未尝闻也!"吕不韦正色道:"君所谓化秦戾气者,六国偏见也!不韦多行新政,所图谋者,惟补秦法之缺失也,惟壮秦法之根基也,焉得有他哉!"蔡泽不禁呷呷长笑:"好说好说!戾气也好,缺失也罢,只要做去,左右一事也!"吕不韦淡淡一笑摇摇头,却也没有再争辩下去。

一番筹划,吕不韦开始了有条不紊地铺展。

蔡泽的方略被吕不韦简化为两件实事:一是兴建学宫,二是兴建门客院,两件事都以私学之法兴办。也就是说,无论是学宫还是门客院,都是吕不韦私政,与国府无关。其所以如此做法,吕不韦是反复权衡而后拍案的。

要得明白吕不韦的良苦用心,得先说说战国文明大势。

战国之世,秦国虽不断强大势压天下,然就文明风华而言,无论是根基还是形式,尚远远不如山东六国。这既是天下公认的事实,也是秦人认可的事实。其所以如此,并非秦国没有财力人力大兴文华,而是基于商鞅法治的根基理念:国无异俗,民务厚重,耕战为本,心无旁骛!基于如此理念,商鞅的治国方略非常明确:一赏,一刑,一教;一赏使兵无敌,一刑使法令行,一教使下听上。其中涉及文明风华的"一教",商鞅归纳为:"务之所向(教化的努力方向),存战而已矣(只能是强化人民战心)!"从而达到"富贵之门出于战(富贵门庭只能通过战功获得),精壮者务于战(精壮男子只求上战场),老弱者务于守(老弱者只求守御家园),死者不悔(战死不后悔),生者务劝(生还则激励国人求战),阖棺而后止(直到躺进棺材为止)!民闻战而相贺,起居饮食歌谣者,无非战也!"为达到如此贯彻举国上下的求战风习,对一切涉及文华风尚而有可能涣散战心的士人,诸如"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以出力保护他人为誉的任侠)、清浊"之士,秦法皆做了严厉限制:"不可以富贵(不能获富贵地位),不可以评判(不能评论国事),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不能私下议论,也不能将私议结论呈报官府)!"如此法度之下,一切文华之举都被视为浮华惑民,自然要严厉禁止。孝公商君之后百余年,山东士人虽不断流入秦国,山东商旅更是大举入秦,然秦国都有法度限制:士子入秦只能以官府吏员为正途,不能兴办私学培育言论;商旅入秦,只能在专为外商兴建的咸阳尚商坊经营,不能进入老秦人的国人区,更不能与老秦人混居。也就是说,商鞅法治非但禁止老秦本土的一切风华之举,而且也着意防范六国浮华风习对秦人的浸淫!惟其如此,直到秦昭王之世,秦国已经拓展为五个方千里的大国,然诸般文明风华依然颇见萧疏,天下文明盛事一件也没有在秦国发生。

相反,山东六国却是文明大兴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

首先是国人言论自由。其时之山东六国,诽谤之风大开,议政蔚为时尚。诽谤者,议论是非指责过失也。从远处说,尧舜为部落邦国首领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谤木"与"谏鼓"制度。谤木者,凡是道口皆立高大木牌,供路人或写或画,对国事做诸般抨击建言;谏鼓者,殿堂官府门口皆立大鼓,举凡官员国人有话要对天子官员说,便可击鼓求见,天子官员闻鼓得出,不得拒绝。这便是"路有诽谤木,朝有敢谏鼓"的古老传统。夏商周三代,此等传统虽日渐式微,但仍保留着浓厚的遗风,除了奴隶阶层,国人言论从来没有受到过大的禁锢。春秋战国之世,奴隶随着变法潮流而解放,士人随着变法潮流而兴起,民智渐开,国人言论之风再度大起。于是乎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天下汹汹,中原大国的庶民议政之风成为左右各国政局的强大势力,遂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庙堂训诫。此等世情直接催生了士人阶层的论战风尚,民众心声通过士人阶层的过滤与再度创造,逐渐演变为各种各样的治国主张、治学之道、治事之学,此所谓诸子百家也。于是乎天下言论更见深彻,诽谤论战蔚然成风,其势之盛一时成空前绝后之奇观!

其次是私学大兴。诸子百家出,议政议国立学立言,煌煌大著汹汹言论不绝于世,淙淙聚成了汪洋恣肆的华夏文明,纷纷造就了光芒璀璨的一天群星!治学但成一说,士子便成一家。其时除法儒墨道四大显学之外,兵家、名家、易家、阴阳家、计然家、农家、医家、水家、方术家、堪舆家、营国家(建城术)、工家、乐家等等等等数不胜数!举凡立言成家者,皆有门生追随,师生便自谋生计周游天下,弘扬自家学说,流播天下学问,为民生奔走呼号,为邦国针砭时弊,为自家寻觅出路,移风易俗大开民智,责己责人多方救世,堪称华夏文明史上最灿烂的一页!

三是大规模官学横空出世。战国之世,七大战国皆有官学。秦国官学之规模,自然远远不若山东六国。而山东六国之官学,则以汇聚天下名士的齐国稷下学宫为代表。自齐威王后期兴办稷下学宫,至齐湣王学宫衰落,历经威王、宣王、襄王、湣王四代近百年,稷下学宫始终是天下学问之驱动中心,是无可替代的文明渊薮。其间根本,便是齐国始终没有将稷下学宫作为官吏来源,而是真正的养士兴学培植士风,大兴论辩学风,使学宫士子在衣食无忧的闲适之中相互砥砺,积细流以成河海,由是成就了后世所有王朝无法企及的文明奇迹!

四是文华名臣大兴养士之风,生成中国历史上独有的"门客"高峰。门客者,私门之士也。春秋之世,士人始成,都是从天下各阶层游离过滤出来的能才精英,尤以平民士人为主流,此所谓布衣之士也。布衣之士多出寒门,以其能才寻觅出路,难免鱼龙混杂甚或多有各国逃犯与鸡鸣狗盗之徒,其第一要务自然便是生计衣食。于是,投靠豪门或求伸展或避追捕,便成了布衣之士的重要出路之一。而贵胄权臣为培植私家势力,也很是需要此等身有能才而又忠实效命于私门的士人。于是,以召贤为名的养士之风便不期然兴起,门客现象随即风靡天下,在战国之世达成高峰。除了秦国权臣,山东六国的权臣贵胄几乎是人人皆有门客。多少权贵门客盈缩,多少门客朝夕成名,此间故事实在不胜记数也!而门客数以千计者,则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信陵君魏无忌、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此四人先后在本国成为一时权臣,又同时襄助苏秦发动第一次合纵抗秦,之后更成为合纵主导人物,名满天下权倾一国,所养门客缩则三两千,盈则五七千,几成一旅之众,私家势力之盛令人咋舌!

有此四端,山东之朝野风习自然大异于秦国。

其时,山东风习之最鲜明处是商风浓郁崇尚浮华,而秦国民风却是重农重战简约质木。诸多为当时名士所指责的糜烂世风,都源于山东六国弥漫朝野深植国人的商业营生。从根源上说,自春秋商旅大起,历经四百余年,中原各国的商人商业之盛已成空前高峰。各大都邑商市繁盛,官市民市皆成气候。临淄之齐市、大梁之魏市领风气之先,交易之盛几无任何禁忌。陈城之楚市、新郑之韩市、邯郸之赵市、蓟城之燕市,虽先后曾有盈缩,然也不乏浮华繁盛之风。若再加上曾经闪烁流风的宋市、卫市、鲁市、吴市、越市、草原胡市等,说商风弥漫天下亦不为过。是时也,人无论穷富,官无论大小,尽皆千方百计钻营商道以富家。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诚如是也!历史地说,战国商风之盛,其后两千余年直到中国进入近代之前,始终无法望其项背。

此等浓烈商风之下,珠宝、娱乐、博彩、赛马、娼优、珍奇器物、珍禽异兽、奴隶交易、贵胄酒店诸般奢靡行业大起,浮华衣食崇尚器物积为风习,高台广池豪阔营造流行官场,侈糜之风弥漫朝野,一时大开亘古之先河。其间根本处,在于寻常庶民大肆卷入商道,居住在都邑城堡的"国人"尤其孜孜于商事,不惜出奇致富。《史记??货殖列传》非但历数了春秋战国的赫赫大商,且罗列了寻常庶民以商致富的"奇胜"之道:"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所谓奇胜之法,便是富人不屑为之的卑贱商路。《货殖列传》列举了当时专执贱业而致富的"奇胜"之业之人:掘墓本奸事,田叔借以起家;博戏为恶业,桓发操其致富;串街叫卖(行贾)乃贱行,雍乐成却做到了富饶之家;贩卖脂膏是屈辱营生,雍伯却累积了千金;卖浆为小业,张氏却富至千万;替人磨刀(洒削)本是薄技,郅氏却至鼎食之家;马医药方浅陋,寻常医家不屑为之,张里却大富起来末了司马迁感慨万端:"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也就是说,致富无恒常之业,财货无恒常之主,能者聚集财富,平庸者崩溃产业;千金之家的富贵堪比都邑高官,万金之主的享乐可比诸侯国王,简直就是没有正式封号(素封)的王者贵胄!难道不是么?

人皆求商,邦国风习自然无敦厚可言。

后世史书对各地风俗虽都有详略不同之记载,然对战国风习的分国概括描述,仍当以《史记》与《汉书》最为贴近翔实。诸位看官且来看看前述文献对各国民风民俗的描述:

纵横家苏秦描述齐国云:"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史记??货殖列传》的描述则是:"齐带山海,膏壤千里,人民多文彩,好贾趋利齐人宽缓阔达,贪粗好勇。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聚)五民游子乐其俗不复归,故有五方之民也!"《汉书??地理志》则描述云:"齐俗多靡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

楚国风俗之描述云:"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其俗剽轻,易发怒,寡于积聚(很少有人积累财货)。南楚多竹木金铁,民好辞,巧说少信,与江南大同俗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

赵国风俗之描述云:"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砧屣,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代地人民不事农商,矜懻忮(强直刚愎),好气,任侠为奸。邯郸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娶送死奢靡。"

燕国风习之描述云:"地广民稀,其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宾客相过,以妇带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韩国风习之描述云:"其俗夸奢,尚气力,好商贾渔猎,好争讼分异俗杂好事,业多贾,任侠。"

魏国风习之描述云:"有盐铁之饶,民喜为商贾,不好仕宦俗刚强,多豪桀侵夺,薄恩礼,好生分(父母在而昆弟不同财产)。"当时有名士吴札赞颂魏风曰:"美哉沨沨乎!"沨沨者,华贵中庸貌也。可见魏国文明之盛。

洛阳周人之风习描述云:"周人之失,巧伪取利,贵才贱义,高富下贫,喜为商贾,不好仕宦东贾齐、鲁,南贾梁、楚。"

秦国风俗之描述则云:"其民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不敢为奸邪)民务本业,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才力为官,名将多出焉!民俗质木,不耻寇盗汉兴,立都长安,五方杂处,风俗不纯,易为盗贼,常为天下剧!嫁娶尤崇侈糜,送死过度。"显然,战国秦风与后世秦风是有很大差异的。

如此活生生风俗画,赫然可见天下民风之一斑!

谚云:"政久成俗。"民风酿政道,政道生民风,自古皆然。秦国民风以商鞅变法为分水岭而为之大变,此乃政道生民风之典型也。山东民风之所以截然不同,直接原由亦在政道。这个政道,便是源远流长的崇商之道。秦国重农而山东崇商,植业根基之不同,终致民风大相径庭。就实而论,非秦人天生恶商,亦非六国之民天生崇商。其所以有如此差别,根本原因在两种治国之道的激励督导不同,更深远处则在两种治国理念之差别。

商鞅治国理念已经说过,再来看看山东治国理念。

仅说商风最浓的齐国。春秋之世,齐立国的第一任国君姜尚,便开了与周道不同的治国之道:"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通工商之业,因其俗,简其礼,而人民多归齐。"《前汉书》则云:"初太公(姜尚)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经术、矜功名(不出来做实事);其失(缺点是)夸奢朋党,言与行谬,虚诈不情,急之则离散(遇到急难便四散),缓之则放纵(寻常时日则放纵享受)。"两则记载,前者说齐国开首便以激励(劝)通商、简化礼制吸引人民,后者说齐国开首便放纵士风。两者相互浸润,国风始得放纵。

后来,管仲开新政变革之先河,对民众经商之风更有明确立论,他说:"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尚简约,所以使民贫也;美垄墓(兴建豪华的田宅坟墓),所以文明也;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此,浮也。富者靡之,贫者为之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

姜尚之道,管子之论,实际上一直是山东六国的立民之道与治国理念,战国之世依然被奉为圭臬。有此理念,商风大起民风奢华,遂成传统衍生的必然。到了战国之世,纵然是震撼最大的魏国李悝变法,也依然将壮大商旅利用商道作为基本国策。李悝保障不伤农事的法令不是限制商人,而是以商市手段调节谷价。稍后的魏国丞相白圭,更是以天下大商之身入仕,动辄便以经商之道论述治国,以治国之道论述经商,直将商道政道融为一体。与商鞅以重农而保障激励农战的秦法相比,这显然是另一种更具深远意义的治国理念。假如六国能法商并重,对变法能如崇商那般持之以恒,历史也许会是另一番面目。

尽管六国民风多受指责,然却依然是文明风华之渊薮。

吕不韦要做得,便是在秦国大开文明之风,使秦国文明与山东六国比肩而立,也使自己心中的化秦方略得以成就。而这第一步之力所能及者,便是兴办私学、广召门客,依靠大量进入自己门下的治学士人酿成文明大势,进而著书立说,渐渐诱导朝野之风。吕不韦很清楚,在秦国要使官府做此事,必然难免一场庙堂论争,操持不好便会引起举国震荡!目下惟一的可行之策,便是借自己权倾朝野的势力,以私家之道行事,纵有朝野非议,最多也是私下指责自己歆慕虚名而已,决然不会使国人生乱;只要秦国不乱,自己便可从容行事。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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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192章


吕不韦方略一定,先愁了高年白发的西门老总事。

要造两座大馆所,财货金钱自然是第一急务,再加上数千士人门客,花销之巨大可想而知。此时,吕不韦的封地是洛阳十万户,在秦国历史上可谓空前。然则秦法有定:封地赋税归于封主者不得超过一半,其余仍归国家府库。加之吕不韦昔年囤积早已告尽,入秦后也从不敛财,对封地赋税事从不过问,只吩咐西门老总事相机斟酌而已。就财力而言,今日吕府与昔年的吕氏商社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何担得如此巨大财力?再说,即便是十万户赋税全部归己,大约也只建得一座学宫而已,后续大事又当如何?思虑几日,沉疴在身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大书房。

"两座馆所,大体要得多少金?"吕不韦没有客套。

"百万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终于开口了。

"开馆之后,年金几多?"

"以三千门客计,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总计年人头金九万;再加学事、车辆、衣食、马匹、杂役等诸般开支,年总额当在百万金上下。若能国府建馆,我府养士,尚可勉力承担。依天下成例,门客院可由国府建造,日后不做我府私产罢了。"

"秦国首开私学,国府不担一钱。"

""

"西门老爹,洛阳十万户封地,年赋几多?"

"十万金上下文信侯欲加赋税?"

"我行新政,宁自毁哉!"吕不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周人新归,洛阳庶民正是秦军根基,若竭泽而渔,吕不韦何颜面对天下?"

"老朽两谋,文信侯斟酌。"西门老总事喘息得风囊一般,"一则,收门客入门金。孔老夫子为私学鼻祖,每人半年尚须交五条干肉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许丝绸珠宝金钱,或令门客衣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若得身有珠宝衣食自理,谁却来做门客?"笑得一阵又慨然一叹,"老爹毋忧也!此事容我设法,若无转机,便是天意了。吕不韦当就此止步,再不侈谈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两谋。"

"噢--"吕不韦恍然,"老爹快说另一策!"

"文信侯可愿求助于人?"

"老爹,本是求无可求,何来愿不愿也。"

老西门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尚商坊。宽简清。"

默然良久,吕不韦终是没有说话,直至西门老总事出了书房,兀自痴痴思忖。念及当年商战义举,吕不韦相信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不会不给他如此一个显赫回报。然则果真如此,风声便会流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吕不韦得六国之力招揽门客!"山东六国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国朝野接受么?且不说依照秦法有里通外国之嫌,便是庙堂无人追究罪责,你吕不韦在老秦人中的声誉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辕北辙,岂不荒谬之极?

那个宽简清倒是秦商,从当年对尚商坊商战时一举援助六十万金的大手笔说,此人财力可谓丰厚不可测。然则,这个总在宽简上烙一个古籀文"清"字的人物,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吕不韦与其仅有的一次谋面中甚至连面纱也没有撩起,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联络的居所与方式,甚至交接金钱都是在约定之地一次完毕,神秘之风较任侠之士犹有过之,仓促间却到何处去找?然则无论如何,吕不韦毕竟清楚了此人根基,目下之难只在如何能见到此人,否则想开价也是枉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邯郸绿楼第一次见到那方宽简,第一次破解了那个"清"字烙印,吕不韦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秘密打探此人根底。当然,那时是为了准备送给嬴异人为妾的陈渲日后不受牵累。后来诸事牵绊,竟终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辞府出行,去山东六国寻觅当年突兀丢失的小荆轲,两年后才回到了咸阳。虽然没有找到儿子,莫胡却给吕不韦带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她去了邯郸卓氏庄园,卓原老人问起吕不韦情境,听到宽简蒙面客襄助商战一节,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说:"巴蜀大商寡妇清,瞄上吕不韦了!"

"噫--如何没想到她也!"吕不韦恍然大悟了。

还在年轻的吕不韦雄心勃勃地奔走商事之时,便知道了天下五大巨商--楚国猗顿氏、魏国白氏、赵国郭氏与卓氏、齐国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属赵商,于是也有四大巨商之说。然在五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财货金钱无可訾量,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商!尽管商贾们说起巴蜀方氏都是啧啧然神秘态,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来龙去脉,甚或很少有人能明白说出方氏操持的行业。这便是方氏之奇特处--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详。后来,商旅之中又纷纷扬扬传出一种说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妇清,其财货金钱更不可量,犹超方氏!吕不韦闻之哈哈大笑:"我操盐铁兵器之业,尚不得跻身巨商。巴蜀穷山恶水,操何营生竟能连出两巨商?人言荒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认为寡妇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后来在邯郸得见宽简"清"字,吕不韦才压根没有将那个"清"字与商旅传言中的寡妇清联系起来。后来,这个心头谜团也就渐渐淡了。

于是,对这个巴蜀方氏,对这个的寡妇清,洞悉天下商旅根底的吕不韦便始终是云山雾罩,说不得三言两语。若是仍在经商,吕不韦也许就永远地云山雾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紧,谁却孜孜不倦地打探别家私密做甚?然则,自莫胡带来卓原老人的说法,吕不韦便不能继续迷糊下去了。寡妇清确有其人,意味着秦国的巴蜀之地藏匿着两个富可敌国的巨商大贾!身为秦国秉政丞相,对国中如此两个巨商大贾竟一无所知,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紧者,这个寡妇清似乎总是在暗中时时关注着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吕不韦能永远地云山雾罩么?

那年开春,吕不韦派出了几个仍然在府的当年商社的老执事秘密进入巴蜀。一年之后,几个老执事先后归来,终于揭开了巴蜀方氏与巴蜀寡妇清的云雾面纱。老执事们多方印证至为翔实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吕不韦感慨不已。然更令吕不韦惊讶的是,方氏与寡妇清原本一事,寡妇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信哉斯言!"

方氏者,方士也。春秋之世,齐国朝野奢靡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贵之家尽求长生不老,方士遂乘时大兴。其时方氏一族居东海之滨,以渔猎为生,尚无姓氏,因常采得山海珍奇卖给云游方士炼制丹药,人皆呼为海药氏。一年,秋潮大涨,一白发老方士孤舟触礁,被困之罘岛半月不能出。其时海药氏族人恰遇一云游方士重金求购巨海龟蛋,然怒潮连天,却无人敢驾舟出海。族长情急,召族人紧急计议,约定:但能取得海龟蛋者,生为族长,死为族神。族中一水性极好的少年亢声起身:"鸟!不要族长族神,只要族人衣食!俺出海!"举族殷殷相送,少年轻舟破浪出海,瞬息间便湮没在了滔天白浪之中。三日之后少年归来,非但采到了一枚罕见的海龟蛋,还带回了那个气息奄奄的老方士。旬日之后老方士康复,祭拜海神生恩之时却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水童也!堕居尘俗,不畏举族饲海乎!"族人大惊,拜求脱难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话:"此子但随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后荫也!"

五十年后,被齐景公奉为国师的大方士来之罘岛出海求仙。海药族应征,举族为驾舟水手。出得之罘岛,白发苍苍的大方士召海药族水手于船头祭海。屏开少年童仆,大方士对着族人当头便是一个深躬:"我乃当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欢呼之余,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对族运的神谕:少年尽为方士,余皆为方士执业,则方氏大兴矣!

从此,海药氏成了方士世家与丹药业族。其时习俗以业为姓,于是齐国便有了方氏。方氏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揽丹药材料之大商。及至进入战国,方氏方士已经流布天下,成为各国宫廷的神秘座上宾。田氏代齐时,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经稳稳地成了齐国方士的神盟天主。所谓天主,是齐人尊奉的第一神灵,中原各国皆无。其时天下三个海滨大国--齐、吴、越,祭祀尊神巫术之风都很是浓烈,其独特习俗亦与中原大有不同。时人云:"(齐)明国异政,家殊俗,齐独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政道风俗特立独行,不通行天下。譬如节令,中原二十四节气,齐国却是三十节气。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齐国却祭拜八神--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阴主(三山)、阳主(之罘山)、月主(蓬莱)、日主(成山)、时主(琅邪)。方氏方士能为天主,可见其神位之尊崇异常。

然在此时,方氏俗族却突然在齐国消失了。

十余年后,巴国的崇山峻岭中驶出了一艘艘大船,满载丹砂从江水东下入云梦泽,再从海路北上之罘,船头大旗竟赫然飘扬着方氏族徽--一只巨大的变形海龟!

原来,已经成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游天下,踏勘出一个巨大的秘密--巴山蜀水间有天成丹砂,若得垄断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称雄神业!此业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属。然要已经在齐国欣欣向荣渐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举族迁徙,则风险更大。毕竟,海族有冒险漂泊之天性,经过半年多的议论筹措,没有方士之身的方氏俗族竟断然举族南下了。为了尽快踏出丹穴,方族在云梦泽西尽头弃船登陆,沿着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伤族人三百余,终于在江水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穴,由是开始了掘丹之业。

丹者,辰砂也,俗称朱砂,为方士炼制丹药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谓丹穴,便是朱砂矿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药需求之势,操起这寻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业正是得心应手。踏勘出丹穴之后,方氏便举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装舟东下,进入齐国,则由方氏方士请准国君或贵胄以重金买下,而后再将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中原营造商社根基并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计,一份雇佣各色山民水手扩大采掘并建造大船。如此两代人光景,方氏已经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时司马错进军巴蜀、秦昭王时李冰入蜀治水,方氏已经在巴东山地经营了六代一百余年。

如此实力大商,天下却是一片朦胧。也是方氏素有隐秘行事的族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泄执业秘密。被方氏雇佣的山民与水手,只被告知采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宫殿用的红石,其余严禁打问;所有的丹砂交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子弟亲自经办,从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从来不在秦国经商,而只在山东六国与胡地奔走。如此一来,秦国朝野竟是极少有人知晓藏匿在巴山蜀水间的这个巨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东列国所开的寻常商社。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对天下商旅始终是个影影绰绰的谜,博闻多见如吕不韦者,也只是徒闻其名不知其实而已。

后来,神秘勃起的方氏家族发生了一次突然变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白起大军进入已经是秦国巴郡的江水上游,全力打造战船筹措水军,准备东下大举攻楚。其时,巴蜀两郡精壮水手几乎悉数被秦国水军征发。方氏船队在巴郡声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过百的水手更是人人精悍,自然便在水军征发之列。然则,方氏族人虽久居巴郡,却从来没有将自己做秦国庶民看待,而始终认定方氏部族只是齐人在秦做客商,与秦国并无瓜葛;便是官署赋税,方氏也以商铺不在本地为名,只缴纳些许地盘金而已;至于关税,则由于其时无力在荒僻大江设防查商,而只能在陆路设关,只走险峻水路的方氏更是无须缴纳。也就是说,方氏入秦百余年,赋税实际上都缴给了齐国与中原设店之国,对丹穴根基之地的秦国,恰恰是无甚粘连的两张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业,与外界极少往来,对天下大势之变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诸般原因,方氏老族长在丹穴城堡接到秦国水军的征召令时,竟操着齐语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凭何征召?秦国打仗得靠山东商贾么?不去!"

水军司马急报统帅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感意外,秦人闻战则贺,精壮争相入军,百工踊跃应征,素常只为裁汰犯难,几曾有过拒绝征发之事?询问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亲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话语掷地有声:"秦无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赋税,实为不法奸商。郡守宁无视乎?"其时,巴蜀两郡皆由蜀侯嬴煇统领,巴郡郡守正是嬴煇亲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个王子,因与安国君嬴柱争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结纳巴蜀强豪富商以图将来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对方氏一族便只是笼络,从未有过依法勒商之举。然今日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却是大起恐慌,连夜秘密飞报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白起刚严善战,且得宣太后、穰侯与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虽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轻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报咸阳,白起以上将军之权力便可将他拘押问罪!权衡之下,嬴煇对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话:"但以国法行事,毋再报我。"

三日之后,方氏老族长被依法处斩。郡守明谕方氏:"在巴水手一律入军,在外水手月内召回入军;罚金十万,抵历年逃税之数;逾期不行,举族没为刑徒!"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194章


空守西畤,太后赵姬实在是急不可待了。

咸阳西北百余里,有新老两处宫室,古堡西畤与梁山夏宫。西畤,是秦人立国的第一座都邑,实则是在山地河谷里用大石原木搭建的一座简易城堡而已。五百年前,周平王封秦人为东周开国诸侯,地盘便是周人的老根--关中之地。封国时周平王便说得明白:"戎狄夺我故土,毁我沣镐两京。秦能驱逐戎狄,即有其国也。"也就是说,地盘虽好,却不现成,要秦人从戎狄手中一寸寸去夺。其时秦人草草建城的全部用途只有一个,做与戎狄连年激战的大本营。悠悠五百余年过去,距离谷口大道十里之遥的西畤都邑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山谷中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小石头城,若非是秦人第一都邑而有官府时不时修葺维护一番,只怕早是废墟了。过了西畤十多里,便是秦昭王时建造的夏宫。古邑与夏宫所在的这片山地叫做梁山,是咸阳西北方向的第一道山地。后世《陕西通志山川》云:"梁山高三百七十四丈,周九里,广二里。正南两峰相对,直北一峰最高。东与九嵕(山)比峻,西与五峰相映,南与太白终南遥拱,为一方大观。"梁山两峰正在一片高地之上,几道河谷草木葱茏溪流多出,有草有水可进可退,堪称占尽兵家攻守之地利。久在陇西山地血战求存的老秦人当年将这里作为攻占关中的大本营,实在是独具慧眼。及至关中成为秦国腹地,梁山便成了最靠近咸阳的最佳消夏之地。较之于伟丈夫一般的巍巍南山,梁山便是柔美的处子--山不峻绝,道不险阻,水不湍急,林不荒莽,习习谷风摇曳山野草木,直如佳丽之喁喁低语。因了如此,晚年的秦昭王才在梁山河谷建造了一片庭院,名为夏宫,每年酷暑总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风高水急林荒道狭的南山章台倒是很少去了。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梁山近便,飞骑轺车片时可达咸阳,夤夜有事可说走便走,误不了任何军国急务。也正是因了这种便利,数十年后成为始皇帝的嬴政大肆扩建了梁山夏宫,梁山宫始成赫赫之名,这是后话。

赵姬最喜欢的,便是梁山的秀美娴静。

只有在梁山,赵姬才能依稀找见少女时熟悉的庄园日月。邯郸山川是粗砺的奔放的热烈的,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永远是燕赵山川的旗帜,无论是一片金红,无论是一片粗绿,甚或是一片枯红的沙沙落叶,都弥漫着一种干爽一种凛冽一种令人心志焕发的天地生气。来到秦国关中,她最感不适处便是夏日的湿热。第一年入夏,嬴异人特意陪她去了章台,可她却在那里似病非病的卧榻了整整三个月。嬴异人大为不解。她说,章台山阴太重,冰凉到心,打不起精神。于是,第二年夏日来到了梁山,她竟一直住到了第二年入夏,若不是嬴异人病势沉重,她还是不想回咸阳。异人诧异。她说,梁山疏朗,西畤古远,人心舒坦。自此年年来梁山,除了年节、启耕、祭天、大朝等需要王后出面的大典,她几乎钉在了梁山。后来,赵姬专谕王室工室丞,在西畤古堡旁的树林中另建了一座庭院,取名西苑,与梁山夏宫轮换来住。夏夜谷风习习星河如洗,独立楼头百无聊赖,她便前半夜在夏宫,后半夜到西苑,却也是不亦乐乎。 

说来自己也不明白,赵姬实在不喜欢咸阳这座煌煌大都。既厌烦永远都在耳边喁喁唧唧的市声,也厌烦周边永远都流淌不完议论不休的种种消息,更厌烦议国议政时大殿一片黑压压的冠带衣履与一个个锐声刺耳的激烈论争。几次梦魇,这座煌煌大都竟化成了汪洋大海,鼓着巨浪将她如沙石树叶般吞没!一身冷汗醒来,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嬴异人死后,她几次想离开咸阳重回赵国,去寻觅少女时的自由岁月。然每当她要脱口而出时,竟每每都被身边侍女的一声太后惊得一个冷颤!是啊,她是秦国太后,而且是秉政太后,除非暴死,她能走得脱么?整日抑郁恍惚,她不知不觉地常常在王城梦游了。一夜,小内侍赵高在王城唯一一片胡杨林中看见了只一方蝉翼白纱一头散乱长发的她,吓得顿时瘫在了林边。次日,已经是秦王的儿子嬴政带着太医令前来觐见,诊脉后的太医令背着她对儿子低声说了片刻,寻常声称自己离不开母后教诲的儿子,才终于将她专程送到了梁山。

咸阳宫的那片胡杨林,恰恰便是吕不韦在王城的理政署。

重到梁山的第三日,吕不韦来了。虽然带来了一大堆急待处置的国事,吕不韦却一件也没有说,只是陪她默默地对坐着。赵姬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时不时一声断肠般的叹息。从正午坐到暮色降临,两人谁也没有动得一动,谁也没有说得只言片语。掌灯之时,赵姬不经意瞄了吕不韦一眼,心头不禁猛然一抖!豆大的泪珠正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苍老面容上滚落,吕不韦紧紧咬着牙关,两腮抽搐得中风一般脸色苍白的赵姬轻声屏退了侍女,走到了吕不韦身边,轻柔地搂住了那颗鬓发斑白的头,雪白的汗巾蒙住了那张泪水纵横的脸。猛然,吕不韦抱住了她瑟瑟抖动的身躯,那股力道几乎要使她窒息过去

只是在那一夜之后,她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渴求。

自此,吕不韦每月必来。后来,便有了一道秦王诏书:每月月末三日,为太后丞相会政之日,举凡本月国事,务必在月末三日前理清待决。赵姬笑吕不韦画蛇添足。吕不韦却说,政有政道,毕竟须得有个说法。赵姬却说,你爱蛇足便蛇足,左右不许丢开我!说罢便抱住吕不韦忙碌起来。虽然吕不韦体魄壮硕,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时不时萎缩不举。无论赵姬如何殷切勤奋热汗淋漓,吕不韦只木然望着帐顶浑然无觉,那初始曾经的雄风也总是渺渺无期。便在两人兴味索然地疲惫睡去之时,吕不韦却往往在更深酣睡之中突然挺进,她那灰色的梦便顿时一片火海一片汪洋!清晨游山,赵姬红着脸嘲笑那物事患得是五更疯。吕不韦总是皱着眉头一声粗重地叹息,你太后也,我丞相也,秦王日长,如此终非常法也!赵姬却咯咯笑了,太后丞相不是人么?当年宣太后私通朝臣几多,谁说甚来着!秦王再大又如何?我正寻思,待他亲政,我便再嫁给你这丞相!那一刻,吕不韦脸都白了,愣怔间勉力对她笑了笑,昭妹莫任性,此事还是容我三思,总得有个妥善出路才是也。赵姬却是耸眉立目,妥善个甚?索性你我辞国,做范蠡西施泛舟湖海,强如教这沉沉冠带活活绞死!吕不韦默然无语,直到离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次以后,吕不韦已经大半年没有再来了。

每次派亲信回咸阳敦促,吕不韦都有千百个实在不能前来的理由。赵姬一次又一次地体谅了吕不韦,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且莫任性,当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要吕不韦既全力辅佐自己的儿子,又悉心做自己的夫君,毕竟难为他了。然则无论赵姬如何在心中为吕不韦开脱,已经重新燃烧的肉体却由不得自己。夜来辗转反侧吞声饮泣,白日茶饭不思恍惚如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陷入梦游,她便每日夜半骑马,从夏宫飞驰西苑,又从西苑飞回夏宫,直至折腾得自己疲惫地倒下。几个月过去,一日不意揽镜,她竟被镜中的自己吓得尖叫起来--两鬓丝丝银发,一脸密密褶皱,苍白的瘦脸直如五十岁老妪!她哭了,整整哭了一日一夜,为了上天对她的折磨,为了命运对自己的欺骗。她分明是生就的娇媚女儿身,上天却教她每每久旷。当年因了吕不韦的冷漠,她嫁给了火焰般燃烧的秦国公子嬴异人。可这丛火焰却只燃烧了短短半年,便倏忽飘逝了。多年之后,当她带着儿子嬴政被隆重接回秦国时,昔日的火焰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当年公子做了秦王,却没有了她日夜梦想的凛凛英风,她期盼他对她能如当年那般任意肆虐。可一切都是梦幻,嬴异人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个卧榻病夫,只能时不时抚摩着她焦渴的肉体,挤出一丝难堪的笑来。吕不韦的不期到来,非但圆了她少女初情的梦,更点燃了她奄奄一息的欲念。终于,她绽开了丰盈旺盛的生命之花,倏忽变成了一个艳丽的绝代美夫人。侍女歆慕,朝臣惊叹,她更是快乐得几乎要醉了然而曾几何时,这一切竟眼看着又将成为一场梦幻。便在她疯狂地用药杵砸着铜镜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生的命运磨难都是因吕不韦而起的!吕不韦逼她嫁给了嬴异人,第一次抛弃了她!吕不韦唤醒了她的垂死灵魂却又置之不理,第二次抛弃了她!梦而又梦,碎而再碎,不是吕不韦却是何人?那一刻,她横下了心,要召吕不韦来说个明白:或她再嫁吕不韦,或两人辞国隐居,否则她便与吕不韦同死同葬!

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派出了亲信信使,吕不韦却依然没来。

气狠之下,她第一次动用太后大印,下诏吕不韦前来议政。

下诏三日,吕不韦派书吏送来一信,说正在为她物色一宗可心大礼,不日即到,要她平心静气等得几日。书吏还带来了吕不韦亲自为她配制的一箱安神清心草药,备细写了煎服之法,其情殷殷,跃然纸上。赵姬又一次心软了,凄然叹息一声,满腹怨恨又化做了刻骨铭心的念想。

这次吕不韦倒是没有泥牛入海。一月之后,吕府的女掌事莫胡到了夏宫,给赵姬带来了三车茶酒衣食与各种器玩,也带来了吕不韦的关切之心。赵姬虽是太后,一应物事可说应有尽有,然则在精于器物的昔日大商吕不韦送来的这些绝世佳品面前,也是啧啧称奇爱不释手。莫胡是个极其可人的女子,虽然已经年逾三十,却有着少女难以比拟的风韵,更兼聪慧过人见闻多广,一日间便与赵姬处得姊妹一般。赵姬原本便无视法度厌恶威严,得遇如此可心女子,又是吕不韦身边之人,亲昵之心油然而生,夜来便拉着莫胡同榻并枕抱在一起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吕不韦。越说越入港,赵姬便揪着莫胡耳朵悄悄笑问,小妹可是他的人了?莫胡红着脸将头埋在赵姬胸前咯咯笑道,小妹原是他买的女奴,能不是他的人么?赵姬又问,目下他还要你么?莫胡羞涩道,夫人月红时有过两次,只搂住我睡,却做不得事。赵姬便问,是病么?莫胡连连摇摇头,我敢问么?我只悄悄说给了夫人;夫人笑说,不行近半年了,才晓得,预备着与老姐姐守活寡便是了;我问何不找太医诊治,夫人说药都服了几个月,甚动静没有,连清晨尿勃也没有了,只怕是真不行了;姐姐你说,为甚忒般厉害一宗物事说不行便不行了?赵姬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心下直悔错怪了吕不韦,莫不是自己太疯,他能好端端塌架了?

盘桓几日,夜夜亲昵,赵姬与莫胡几乎是无话不可说了。这夜说得热闹,赵姬便问莫胡经过几个男人?莫胡说两个,姐姐几个?赵姬便说也是两个,说罢一声叹息,你说,男人物事莫非都是这般不经折腾?莫胡咯咯直笑,不晓得不晓得。笑得一阵恍然欲言,却又笑得趴在了赵姬大腿根儿。赵姬大奇,拧住莫胡嫩白的脸蛋儿便要她说话。莫胡一边讨饶一边吃吃笑道,姐姐可知,男人物事能有几多大几多硬么?赵姬噗地一笑,向莫胡的脸打了一掌道,明知故问!说,你见过多大多硬物事?莫胡便吃吃笑着讲述了一则奇闻--

那日,莫胡去渭南贤苑送药,吕不韦却不在书房,等候之时她竟起了睡意。正在朦胧之际,一阵喧哗笑语加着连声惊叹突然从庭院林下暴起。莫胡睁开眼睛走到窗下望去,顿时心下突突乱跳!一个生着连鬓大胡须的壮伟后生赤裸裸挺立在人圈中间,一个车轮正在围着他飞转,那车轴孔中的物事竟是一根巨大的紫黑色的阳具!莫胡眼力极好,眼看那支阳具青筋暴涨勃勃耸动,便知绝非虚假障眼的方士法术。待车轮静止,那支硬得不可思议的阳具还将轴孔嘭嘭敲打了几下,才听得一个带着胡腔的粗厚声音大笑了一阵,如何?这是在下绝技,谁个敢来一试?正在此时,众人却哄笑着纷纷散去。莫胡一看,原来是吕不韦匆匆来了,连忙便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赵姬苍白的脸红得晚霞一般喃喃自语,那厮胡人?有名字么?莫胡咯咯直笑,此等奇人伟丈夫,我也上心哩,悄悄一打问,竟是新来门客,名字忒怪,叫做?对!叫嫪毐!赵姬笑着在莫胡的雪白丰臀上连打几掌,偏你有眼福!还能记住如此一个怪名字!哪两字?写来!莫胡笑叫着连呼遵命,便在赵姬的肚皮上写画起来,姐姐,记住名字管甚用?一饱眼福才叫奇观。赵姬便是幽幽一叹,我不若小妹,只这梁山便是我终生牢狱也!莫胡却爬上来搂住赵姬在耳边吃吃笑着说了一番,末了笑问一句,姐姐,我这谋划如何?赵姬不禁面红过耳,亲昵地将莫胡揽在了怀中笑道,若有如此一个玩物,小妹也来消受一番。莫胡连忙笑叫着爬开,不敢不敢,莫胡见了那物事发晕,小命要紧也!赵姬一把扯住莫胡长发便骑到了莫胡那滑腻丰腴的背上,一边捶打一边笑叱,教你个死妮子小命要紧!偏姐姐命贱么?莫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池深,命大!小妹太浅,只怕那物事溺得一泡,也要淹死人哩!赵姬不禁咯咯长笑,一时心旌摇动身子大热,骤然一股热流喷出便软滑在了莫胡背上

盘桓了旬日,莫胡还是回了咸阳,赵姬又开始了彷徨焦虑。

又是月余,时当春尾夏头,正是梁山不冷不热最为舒适的阳春之季。这日午后,一支马队牛车轰隆咣当地到了夏宫。赵姬正在山坡跑马,遥见车队马队,以为必是莫胡到了,连忙一马飞回,在庄园南门恰恰截住了前来车马。迎头参拜者却是已经白发苍苍的给事中。赵姬顿时兴味索然,转身便径自回了寝室。随即庄园内外进出脚步匆匆,赵姬情知又是王城依例送来了过夏物事,也懒得理会,便进浴房冲凉去了。换好干爽衣衫出来,赵姬郁闷未曾稍减,正要吩咐掌事侍女备车去西苑,给事中苍老的声音却传了进来:"老臣请见太后。"

虽则心下厌烦,赵姬却也明白这是法度,她不在那方羊皮纸上用印,臣工便无法回王城复命。冷冷一声答应,老给事中便脚步轻悄地到了厅中。赵姬漫不经心地一指书案道:"印在玉匣,自己用了。"老给事中恭谨地盖好了太后大印,却只向羊皮纸上哈着气不走。赵姬便皱起眉头:"路上去哈,我要去西苑了。"老给事中连忙躬身低声道:"老朽受吕府女掌事之托,给太后带来了一宗物事尚未交接。"赵姬淡淡道:"她倒托大,自己为何不来?"老给事中连忙道:"太后明察:渭南两院门客大满,竟日论战。女掌事说,文信侯教她去襄助料理,入夏有了头绪方得分身。"赵姬便是一笑:"也罢。却是甚个物事?"给事中道:"一辆缁车,一个内侍。"赵姬不禁又气又笑:"乖张也!梁山内侍二十余,要那物事何用?还不如送一只狗来!"给事中连忙摇头:"不不不,太后容老朽禀明:这个内侍,本是文信侯女掌事亲为遴选,言其多才多艺,使人不亦乐乎;为太后颐养天年,女掌事特意知会老朽,依王城法度行净身之术,而后进献太后为乐。"赵姬没好气道:"也罢也罢,左右一只活物,来便来也。"说罢回转身唤进守在门廊下的中年侍女吩咐,"你且去随给事中将车接了,随我轺车赶往西苑,看这活物能给我甚个乐子?"

待给事中的车马离去,赵姬便自己驾了轺车快马上道。但住梁山,她素来都是自己驾车自己骑马,从来不要驭手驾车。也只是在车马飞掠山林之时,她才依稀有得些许少女时的奔放情境,心绪也才略微有些轻松。自于莫胡盘桓旬日,她的心便被一个荒诞的梦燃烧起来,焦渴地期盼着可人的莫胡能给她一个真正的闻所未闻的奇观,左右也不枉了这天生的女人之身。不想这个莫胡如此扫兴,竟给她送来了一个净身内侍,虚应故事还说能使人不亦乐乎,当真岂有此理!看来还得召吕不韦来梁山,要再不来,她便亲回咸阳与儿子嬴政理论,逼也要逼得他赞同她嫁给吕不韦;吕不韦若是推辞拒绝,她便亲登丞相府,大张旗鼓地与陈渲住在一起,看你个吕不韦如何处置?心之将死,身败名裂又怕甚来

"太后勒马!西苑到了。"

若非身后飞骑侍女锐声一呼,赵姬的青铜轺车便要冲进荒莽的山林了。待车马徐徐勒定,赵姬马鞭一指:"上山!"飞车冲上了西苑旁绿草如茵的山坡,赵姬下车沾拭着额头细汗吩咐道:"摆我赵酒,都来痛饮一回。"侍女掌事过来悄声问:"那个活物在车中直喊饥渴,如何处置?"赵姬冷冷道:"狗!将他下来,丢他一根骨头一盆水了事。"

待一方大毡在草地铺开酒肉摆置整齐,两个小侍女偎着赵姬品啜凛冽的赵酒时,侍女掌事带过来了一个黝黑伟岸的汉子,一身内侍黑衣,三寸布冠软塌塌爬在一头散发之上,脸膛光溜溜红赤赤犹如刚被滚水烫过的新猪一般怪诞!赵姬不禁看得噗地一笑:"一副好身板,只可惜没了那般物事也。"两个小侍女便偎着赵姬笑做一团。突然,一个小侍女惊讶叫道:"哟!太后快看,生拔胡须也!莫怪脸红得鲜猪一般!"另个小侍女便红着脸咯咯笑了起来:"莫如也生拔了头发,便活脱脱一头黑猪也!"

"猪便猪!老爹要酒肉!"壮汉猛然一声大喝。

哗地一声,赵姬与几个侍女笑成了一片。侍女掌事笑得弯了腰:"哟!猪火气蛮大也!先下得那排满肉大骨头,喝得那盆清水再说酒肉了。"壮汉嘟哝一句,只要有得咥,一排骨头算个鸟!说罢两腿大岔开小山一般坐在两只大陶盆前,捞起大排骨便是狼吞虎咽。赵姬们一爵酒还没啜完,壮汉手中的大排骨便荡然无存。赵姬们一时屏息,只见壮汉又将盛满清水的大陶盆高高举起,一柱急流朝着那张大嘴便灌了下去,也不见壮汉吞咽,急流却忽忽入腹,片刻间大陶盆清水便一滴不出了。

侍女们惊愕地笑叫起来:"呀!长鲸饮川也!"

赵姬也笑了:"小子倒是本色,叫甚名字?"

"俺叫嫪毐!说了也白说!"

"为甚来?"

"女人都是笨猪,记不得俺这带毛女人半毒猪!"

哗啦一声,侍女们又是喷声大笑,分明是酣畅极了。这个被人骂做猪狗或骂别人做猪狗皆不在乎的壮汉,却竟能将自己的名字拆解为"带毛女人半毒猪",至少便不是一个真正的笨汉,明而粗,惠而猛,当真妙不可言也!心念及此,赵姬咯咯笑骂道:"你这黑猪,忽而秦声,忽而齐语,猪头猪恼却分明一个胡奴,小子究竟何国人氏?"壮汉昂昂道:"俺嫪毐,生在阴山,长在之罘,老根却在秦国!你老姐姐说,俺嫪毐是何国人氏!"说罢又不胜沮丧地兀自嘟哝一句,说也没用,女人都是笨猪。侍女们又是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竟是谁也没觉得这是对太后的冒犯。侍女掌事一巴掌打落壮汉头上软塌塌的布冠笑问:"你个笨猪,可知道送你到此为了甚来?"壮汉依然一副昂昂然神情:"知道!那个女掌事说了,给一个贵夫人做榻奴,陪她甚来?对!不亦乐乎!"一个小侍女气咻咻道:"呸呸呸!榻奴要你么?黑猪模样!"壮汉却高声大嚷起来:"休说黑猪,给你做榻奴俺嫪毐还不愿意,脆得豆芽菜一般,经得折腾揉搓么!给你个小母狗说,俺有大本钱!有绝技!只这位老姐姐一盆好菜,配我侍奉,!你等几个,哼哼,配不上!"

轰哈一声,侍女们又笑又骂又羞又脑,却对这种闻所未闻的惊人的粗俗无可奈何,除了一口声骂猪骂狗,竟是一句解气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赵姬笑悠悠打量着这个黝黑粗俗半脏半净半清半浊似愚似智的后生,心头竟甜丝丝地。虽然那几句赤裸裸地奉承是脏污的狎邪的纯然肉欲的,却也是结结实实的,从来没有从一个男人口里听到过的,她本能地相信,这也是真实的!不是么?作为一个真实的肉体的女人,那几个嫩豆芽般的小侍女能比她更值得男人享受么?这头黑猪倒也精明,真是个折腾女人的高手也未可知。只可惜他被阉割了,没了那物事充其量也只是个逗乐的活宝而已,莫胡啊莫胡,你倒下得手也!

"你等先回西苑,我听这黑小子乐乐。"

侍女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女掌事临走还递过来一根马鞭笑道:"这头猪皮粗肉厚,打他几鞭定然解气!"赵姬接过马鞭笑了:"黑小子,敢让我打么?""敢!"嫪毐一把扯开内侍黑丝袍,赫然露出结实黝黑的上身,两步便爬到了赵姬面前,"老姐姐打我便是疼我!"赵姬笑吟吟用鞭杆敲敲那黝黑的脊梁,嘭嘭之声一方石板也似,不禁咯咯直笑:"小子石头一般,打不动也。哎,你小子方才说甚?大本钱,绝技,都是甚来?""老姐姐想看么?"嫪毐嘿嘿一笑,猛然翻身直跪在赵姬面前,一扯腰间大带,一支巨大的物事便直扑赵姬眼前!啊哟一声尖叫,赵姬便软在了嫪毐脚边。

"还有绝技,老姐姐!"

"走"赵姬面红耳赤地闭着双眼,两手软软地推着。

"走个甚来?俺侍奉老姐姐绝技!"嫪毐兀自嘟哝着,粗大的臂膊不由分说揽起了赵姬软成烂泥的身躯,撕扯开华贵的锦绣,一挺身便猛然长驱直入。赵姬痛楚地大叫一声便昏昏然不知所以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姬睁开了眼睛,直觉自己浑身酥软得面团一般,眩晕得飘悠在云中一般,噫!灯也亮了?啊!身子下湿糊糊是血还是猛然,一阵粗重地鼾声在榻边响起,啊!这头黑猪!赵姬要霍然起身扑了过去咬断这头黑猪的喉咙,却变成了软绵绵滚在一座黑山之上脸颊紧紧贴住了那粗壮的脖颈口水随着粗重的喘息淹没了毛乎乎的胸膛。老姐姐醒了,来劲也!黝黑的一双臂膊猛然托起白光光的肉体猛然摁了下去,赵姬一声微弱的呻吟,便被汹涌无边的潮水淹没了

夏天还没有来临,苍白憔悴的赵姬便变成了一个红润娇艳的美妇人,两鬓的白发竟神奇地消失了。竟日胡天胡地,赵姬没有了那怕片刻的独处,任何事都无暇去想也来不及想。那嫪毐随时随地都可能不可思议地将她尽情蹂躏一通,片刻离身,她便立即忽忽大睡,往往还在沉沉之中,便又被折腾醒来。赵姬第一次尝到了连做梦也没有了空闲的疲惫舒畅与忙碌,心下几乎成了一片空白,只终日摇曳着那宗令她沉迷的物事。立秋那日,侍女掌事禀报说丞相府送来待决公文十多卷,其中六宗要太后用印。她愣怔良久才恍恍惚惚笑了,噢噢噢,丞相府呀,用便用了。女掌事问要否给文信侯带信?她又是一阵愣怔恍惚,文信侯?噢噢噢,不看我忙么,聒噪!女掌事再没有说话便走了。

一冬窝罢,夏宫太医照例给太后做开春调理,一诊脉却惊得半日不敢说话。在赵姬慵懒地嘲笑中,太医才颤颤兢兢地说,太后有了身孕。旁边女掌事顿时吓得没了颜色。赵姬却咯咯笑道:"女人没身孕还是女人么?本后有身孕,又不是你等有身孕,我都不怕你等怕甚来?"

立春时节,赵姬第一次用太后印知会秦王并丞相府:内侍嫪毐,忠勤任事,擢升给事中,等同庶长爵,留掌太后宫事务。三日之后,丞相府发来官印上书,说秉承太后诏令,已经将内侍嫪毐之官爵列入俸金,太后毋念为是。然则,王城的秦王儿子却始终没有回书。从摄政法度说,封官赐爵之事,不亲政的秦王是无话可说的,也就是没有任何干预的权力;然则,从礼仪人伦说,作为亲生儿子的秦王,对母后对身边宠臣的封赐表以认同却实在是该当的;不做任何表示,未免太过尴尬了。

赵姬蓦然想起,儿子已经有大半年没有来梁山夏宫做孝行探视了。知道儿子秉性,赵姬心下不禁有了些许忐忑与歉疚。然则一夜之后,盛年怒放的艳丽美妇人又将一切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必须有秉政太后参与的春耕大朝会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193章


遭此大变,方氏举族震惊,一时大乱。其时老族长的公子正在中原奔走经营,身在丹穴城堡的其余庶出公子又皆少不更事,惟有一个少妇算得正宗嫡系人物。此人正是公子正妻,年仅二十岁的玉天清。方氏有族规:巴蜀女可妾不可妻,嫡子正妻必娶之罘海女。

这玉天清正是齐国之罘岛区的渔家女子,族操海业,以"海"为姓,人呼海清女。海清女貌美聪慧,有胆有识,少女时便被海滨渔猎族呼为海神女。一年,方氏之天主方士突发神谕:方氏第九代嫡子当以海神女为妻,此子之气已现之罘,稍纵即逝,着速成婚以镇方氏之厄!方氏老族长立即惶惶奔赴之罘海滨,终于寻觅得十七岁的海清女,为被自己定为身后掌事人的次子完婚。方氏为方士世家,成婚之法大是特异:凡天意镇厄之女,须在婚礼之后处子三年,始得合卺。有此族法,十七岁的海清女虽已结发开脸,却依旧是亭亭玉立的少妇处子。夫君天下奔走,海清女独守清幽山水,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做玉天清。渔女多奔放,玉天清却是沉静异常,每日只在族长书房襄助处置商事,竟日无一言,理事却从无差错。老族长尝对执事们感喟言之:"此女若为男子,俺方氏必当称雄天下也!"

变起突兀,族人执事们惶惶聚来,一口声要玉天清决断是逃是留。玉天清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五则决断:其一,在巴水手每人奉送百金,立即入军,战后再回商社;在外水手月内无法归来,立即派一得力执事出江入楚,重金招募等量水手充做方氏水手入军。其二,罚金多纳十万,二十万金立即缴纳官署。其三,接连放出三只信鹞,急请公子回巴理事。其四,老族长就地简葬,不得依旧例运回齐国大肆铺排。其四,举族如常守业,凡有脱逃者立即沉江处死!末了,玉天清一字一顿道:"秦国正在如日中天,逃匿天边也是灭族之祸!方氏疏秦,绝非长策,若不改弦易辙,我族便无立足之地!"

寥寥数语,精于商道的方氏族人无不悚然警悟,异口同声拥戴玉天清主事。一番有条不紊地铺排,方氏一族终于没有作鸟兽散。便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消息:匆忙返程的长公子在云梦泽突遇巨浪吞舟,公子与十六名卫士随从无一生还!

玉天清没有一声哭泣,一身素服召集族人,似淡漠似肃穆竟隐隐然有天主方士之象,淡淡缓缓道:"方氏俗族有今日,天意也。族人若信得海清女可镇厄兴族,便留下与我共守祖业。否则,分了财货库金各自谋生。海清女与族人均等分财,决不以嫡系多占一钱。"

此言一出,族人感喟唏嘘,一时竟是默然无对。十几位族老一番计议,公推一资望最深的族老当场征询族人意向。片时之后,族老慨然陈辞:"聚族事大,无镇厄族长,我族纵聚族守业,也是灾祸连绵。海神女若做我族长,我族便聚!海神女若只权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们也是纷纷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长主事,否则便作鸟兽散。玉天清默然良久,起身对族人肃然一躬:"兹事体大,容我明日作答。"便径自去了。

玉天清之难,却有一番分说。方氏一族自操持神业,日渐成为商旅望族,几代下来便有成了一套严苛的族规,尤其对族长的交接有明确法度:非常之期,嫡长子正妻可为掌事族长;但为族长,终身不得再嫁。海清女虽已嫁于方氏,然终未合卺,尚是处子之身;临危主事,原也只是出于急难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安定之后便另举族长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为镇厄之神女,举族执意拥戴,便给海清女大大出了一个难题:不做族长,方氏立散,百余年丹砂巨商就此化为云烟;若做族长,便要终身守寡,满腹情愫将成一世磨难那一夜,明月高悬,城堡深处的竹楼上,处子少妇玉天清一直痴痴伫立到东方发白。

清晨卯时,族老执事们纷纷聚来决事厅。玉天清只对着族老们淡然一笑,对着族长座案肃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经被历代族长踩出深深脚窝的六级石板台阶。商社总事与执事们请示日后对秦国应对之策,玉天清道:"入秦籍,守祖业,散财货,固根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这便是我族日后方略。"族老执事们大是惊愕,不约而同地愤然嚷嚷,万事好说,惟独不能入秦籍!玉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业,闭目塞听已有八代,族人业已不知天下大势为何物也!方氏若得远图,便依我方略,否则,巴山丹穴便是举族葬身之地。尔等好自为之便了。"说罢起身便走。族老执事们慌忙一齐拜倒,请议一日而后决断。 

秘密计议中,玉天清申明了族老执事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一点:秦国越来越强,六国越来越弱,借此关节成为秦人正当其时;惟其成为秦人,方氏才能借强国之力席卷山东商社;若不为秦人,则只能以丹穴为业,富则富矣,王天下之商却是春秋大梦也!族老执事们顿时恍然,大是感奋,同声拥戴玉天清方略。暮色时分,诸般铺排已经筹划妥当,执事们立即开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白起与蜀侯禀报了方氏情形,白起念及方氏水手全数入军又甘愿倍出罚金,非但不再追究,且请准咸阳赐方氏新族长初爵两级。赐爵诏书到达之日,玉天清率族中族老执事大礼迎出,接诏后郑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数世,实是老秦之民,自今愿弃客商之身,入秦籍,为秦人,诸般赋役与国人同等。特使回报咸阳,宣太后破例下诏:"方氏为秦人,秦始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赐爵两级以示褒奖。"于是,方氏化入秦国,成了有第四级不更爵的秦商。

方氏变身大获成功,玉天清从此走上漫长的商旅生涯

豁达的吕不韦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个寡妇清,此刻在中原还是在巴蜀?她是否还在暗中关注着秦国,关注着吕不韦?虽入秦籍,寡妇清终是齐人,她有事秦之心么?诸般心思纷至沓来,吕不韦终夜辗转反侧,清晨刚刚朦胧睡去,却闻外厅急匆匆脚步轻悄悄话语纷杂交织,竟霍然离榻坐起:"莫胡,有事么?"莫胡轻盈飘进寝室低声说了一句,吕不韦立即下榻出了寝室,大步匆匆来到了书房。

一支熟悉的宽简工稳地插在案头笔架的中央!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吕不韦便决意会见这个神秘人物。按照宽简上刻画的路径图,吕不韦的垂帘缁车于暮色降临时终于来到了咸阳西南的沣京谷。这片山水并不陌生,当年华月夫人的历历往事还时常依稀浮现在吕不韦心头。到得那座巨石码头,吕不韦吩咐驭手与两名随行剑士留在岸边,自己只带着扮做童仆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入口处,两名黑衣人正在等候,验看了宽简便领着吕不韦进了林木荒莽的沣京废墟。

明亮的灯光闪烁在一片茅屋庭院。吕不韦记得,那正是华月夫人曾经的快乐居所。进得庭院,两名黑衣人在茅屋门外站定,廊下灯影里一名少女恭谨地将吕不韦引进了茅屋。吕不韦当年曾经是营造密室的高手,一进门便看出这茅屋决非其质朴外观那般简单--宽阔敞亮,重帘叠帐,显然是入深极大,一直通到了背后的山崖山洞亦未可知;脚地铺着厚厚的彩织地毡,任你身如山岳也没有丝毫声息。吕不韦依着少女手势,从容在东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身后。另有一少女捧来煮好的鲜茶。吕不韦方啜得两口,却闻身后莫胡猛然一声喘息,蓦然抬头,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红的大屏后悠然转出一道黑柱--身着一领黑袍,面垂一方黑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对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显苍老的女声喟然一叹。

"清夫人别来无恙?"吕不韦不期然漾出了当年的满面春风。

"今日不速之请,得文信侯拨冗赴约,玉天清先行谢过。"黑衣人微微一礼便坐回到了对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身时常感喟于心,惜乎无由得诉也。今日之约,略表寸心而已。老身一生无空言,亦望文信侯坦诚相向,毋得虚与周旋。"

"不韦谨受教。"吕不韦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沧桑五十余年,亦曾救国于急难之时,不韦素来敬佩,却无由酬谢,心下惭愧久矣!"

"区区之举,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报,国恩功报。受恩无报,此不韦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团,但说便是,无须以愧疚表疑。"

吕不韦原本欲引得神秘的寡妇清自己说出关注他的动因,不意这个老夫人竟是洞若观火,要他明白说话,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韦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时时关注不韦行止,总在急难关节处现身襄助,纵无所图,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说。"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为商之时亦曾称雄天下,当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国重商,则商贾兴。邦国贱商,则商贾亡。秦国固强,然法度贱商却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渐开宽政之风,渐行农商并重之道,诚天下大幸也!老身既为秦商,不该助一臂之力么?"

默然良久,吕不韦慨然一句:"夫人远见,过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轻轻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说。"

"我有一族侄,欲入仕途,托你门下如何?"

"国家求才,此事何难!"

"好。日后但有持'清'字简投你者,便是我侄。"

吕不韦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韦也有一请。"

"两座馆所,百万金,无须你请。"

吕不韦摇摇头:"不韦此请不成,宁不受援。"

玉天清显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请,夫人见谅。"

"天意也!"玉天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你担国政,不受疑人之援,却也该当。"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后。吕不韦回头一瞄,莫胡也轻步出门守侯去了。玉天清一抖黑丝大袖,一双纤细丰满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发冠,随着一头乌云般黑发散下,垂面黑锦倏忽落地,一张带着血红伤疤的丑陋面孔在灯下煞是狰狞可怖! 

"夫人能否见告"吕不韦声音有些颤抖。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黑丝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想知道,我也无须相瞒。"玉天清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贞女,做寡妇清。留得处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便是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吕不韦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出门去了。到得庭院门口,一个黑衣中年女子却从灯影里走了出来:"文信侯,夫人在咸阳灞上有金库一座。这是路径图。这是入库宽简。"吕不韦接过两样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见夫人?"中年女子沉吟片刻道:"夫人素来不喜人约,然从来不误大事,文信侯毋忧也。"吕不韦说声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阳,吕不韦又是夜不能寐,在池边林下转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书房,铺开一张羊皮纸认真地写了起来--

请立怀清台书

臣吕不韦奏:老臣尝闻:石可破也,不可夺坚;丹可磨也,不可夺赤。

今查:巴蜀大商玉天清者,少时入嫁方氏,尚未合卺而夫溺水,又卒遇翁

公伏罪,族业分崩在即;玉天清临难救族,以处子之身继族长之位,使方

氏得入秦籍,巴蜀赋税与日俱增;疏财好义,多筑路桥,常济急难,山民

拥戴其业而不见侵犯,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风习;其后,又襄助六十万

金助我商战,去岁大饥,大舟助粮百万斛,诚有功于国也!尤令人感喟

者,其女五十年守贞未曾改嫁,时已耳顺之年,犹处子之身矣!此等心

志节操,理当为朝野万民感念也。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也。

所谓本者,务其人也。务人者,贵在彰其节操,若孝行,若守贞,皆当

章荣与国,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请立台祠,以表玉天清之操行,以

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万事之纪也,我王当行之。秦王五年夏。

此日清晨,吕不韦上书依照惯例当即送往王城长史署。当值左长史王绾依照仲父秉政法度,当即将吕不韦上书改写为秦王诏书,并紧急呈太后宫阅过用印,回来后再加盖秦王铜印,而后立即作为秦王诏书颁发丞相府施行;而吕不韦的上书与诏书底样,则与当日公文一起呈送秦王嬴政做熟悉国事之读。

午后时分吕不韦接到诏书,立即在空白处批下:"着官市署会同司空府筹划实施,建成之日,择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属官,统管举国商事。司空府则独立成府,执掌举国工程。两府奉命,次日便在渭水之南的灞水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开始了筑台工程。消息传开,关中秦人纷纷打问寡妇清其人其事,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流传开来,遂有了一首巷闾传唱的童谣:"乌氏倮,寡妇清,封君筑台,礼抗千乘。牧长穷山,惟商显荣,嗟我耕战,萤萤其功!"童谣传开,蔡泽匆匆来到丞相府,力劝吕不韦立即停止建造怀清台。吕不韦思忖片刻沉着脸问:"纲成君以为,重商必妨农战么?"蔡泽红着脸道:"文信侯事中迷也!不是老夫以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头!尊商重商,与秦国情不合,当审慎为是逐步化之!操之过急,祸在你我也!"吕不韦正色道:"化秦如同变法,当效商君之坚直方有功效。我政不伤民,何惧庶民一时之怨?商贾与民有功,何惜国家之显名?遇议则改,持之不恒,为政为法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身之道劝我。"蔡泽一时大急,呷呷嚷道:"你十万户侯尚且不惧,我五千户封君怕个鸟!老夫偏跟你撑着,秦人终不成生咥了两副老骨头!""好!你我双车共进退!"吕不韦笑叹一句又突然低声:"以君之才,便没有歌谣么?"蔡泽恍然点头,呷呷大笑着去了。

三日之后,又有童谣流传坊区:"耕者功,战者功,商者独萤萤。有国法,有王命,解我年馑者何无功?"此歌在秦中一时传开,原先的嗟叹童谣竟渐渐没了声息,老秦人却争先传诵起两年大饥时的商贾之恩。

原来,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来风调雨顺的关中竟是连续两年大旱。滔滔渭水几乎干了河道,蝗虫大起,遮天蔽日,夏秋颗粒无收。大半年之后,庶民囤粮十室九空,朝野顿时惶惶。秦法不赈灾,吕不韦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抛出库金压低商市谷价来救一时之急,然若没有大宗粮米进入关中,再撑得半年势必会有民众大量逃亡。吕不韦紧急召见尚商坊的山东商贾,一则激励一则请求,期盼六国商旅设法解秦国燃眉之急。然六国商贾已各接本国密令,不许向秦国运粮!咸阳之六国商贾所能做者,也就是平价甚或低价卖完现有存粮而已,显然无法从根本上缓解饥荒。正在吕不韦决意冒险开启关中两座谷仓之时,潼关渡口传来急报:一支无名船队满载稻谷停泊于河口,因渭水枯涸无法进入航道,请派牛车五千辆运载入秦!吕不韦大喜过望,亲自带着一班吏员兼程东来,到达渡口之时,船队主人却已不在,水手班头只有一句话:"我家主人卖粮于秦,三年后收金便是。"递上一支宽简,便没了言语。吕不韦感慨万端,情知寻觅无着,只有连夜卸船运粮,立即向各郡县分发。

秋冬稍安,开春之后却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种无着,秦国朝野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便在此时,北地郡又来急报:一支连绵马队南下,乌氏大商倮运粮救秦!吕不韦长呼一声天意也,便又立即亲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吕不韦便清楚了乌氏倮的情形。 

乌氏者,秦国北地郡之县名也。倮者,人名也。乌氏倮,便是乌氏的商人倮,人呼乌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为业。商鞅变法之后,整个河西高原被秦国收回,牧区再也没有了民众最怕的拉锯战,畜牧便蓬蓬勃勃生发起来。及至倮做了族长,倮族之畜牧业已经伸展到了阴山以北,与胡族常相交易了。倮豪侠仗义,善于周旋,与匈奴各部单于交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马商:将中原谷物盐铁卖与匈奴,再将换来的草原良马南下卖与中原各国。数十年下来,乌氏倮财货剧涨,声名遍及草原胡族。这年闻故国大旱饥荒,乌氏倮深感秦国之威秦人之身给自己的胡商生意带来的巨大好处,遂慨然买得大批燕赵粮谷并草原数万头肉牛南下救秦。吕不韦接得浩荡马牛与数十万斛燕麦稻黍,并力邀乌氏倮南下咸阳盘桓。乌氏倮入咸阳三日,"秦王"诏书封乌氏倮领上卿尊荣,爵位与封君相同,号为乌氏君。也就是说,乌氏倮虽非在朝官员,却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如同纲成君蔡泽一般的仪仗、府邸、衣冠、车马等等诸般尊荣。在"尊荣必出于农战"的秦国,商贾纵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贵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门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门额也不能有府邸标记;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贵,譬如商贾不得乘坐带有伞盖轺的车,只因为伞盖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标识。

如此法度之下,乌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谓石破天惊!

然则,其时毕竟饥荒大作人心惶惶,谁也顾不得去计较这些名位虚事,一时竟是风平浪静。事过境迁,转过年来风雨如常饥荒渐去,老秦人眼见怀清台开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禁便有了满腹牢骚。及至念功童谣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觉愧疚,便也不再计较商贾获显荣的事了。

八月秋风起,怀清台告成。秦王嬴政驾临灞上拜祭开台,吕不韦亲自宣读了表彰诏书。关中老秦人非但没有非议之辞,且纷纷赶来拜祭。吕不韦大为感喟,对身旁蔡泽便是一叹:"民心为天也!天许我化秦,我何惧之矣!"嬴政见吕不韦慨然动容,遂过来关切道:"敢问仲父,乌氏倮尚有封君之荣,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吕不韦素来不以仲父轻慢君臣之礼,一拱手道:"回复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欲贵后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后论,若有才具,自当封其爵位。"嬴政笑着点头:"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个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阵大笑。

来年开春,学宫与贤苑两座馆所大体完工,吕不韦便颁发手书广召门客。入夏时节,便有山东士子纷纷来投。吕不韦大为振奋,立即与蔡泽开始筹划编撰治国典籍事宜。正在此时,太后宫却传来密书,要吕不韦兼程赶赴梁山宫共商国是。吕不韦捧着诏书愣怔半日,蔡泽却撇着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于咸阳多矣!公何迟疑哉!"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

望着蔡泽已显苍老的背影,吕不韦不禁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195章


嬴政很是烦恼,直觉此等一个秦王实在是旷世窝囊。

自母后长住梁山,倏忽三年过去,他已经二十岁,做秦王已经七年了。三年之中,国事尚算平稳。对外,蒙骜王龁一班老将连续出战山东侵削三晋,小胜连连,先后夺得三十余城,新设了东郡;期间,赵魏韩楚拉着卫国做成了一次五国联兵攻秦的小合纵,攻下了秦国从赵国夺取的寿陵,蒙骜亲率秦军大举反击,未曾接战五国联军便自行退兵了。内政,文信侯当国,虽有两次大旱饥谨,终是无关大局,诸事皆有条不紊。渐渐长大的嬴政虽不亲政,对用人、决策、实施等诸般实务也是概不过问,然却时时关注着秦国大势,身处局外而日日勤奋披阅公文典籍,留心踏勘朝局变化,反倒对国事有了一种超然的清醒的评判。三年以来,嬴政越来越清楚地觉察到,繁盛稳定之后,一种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秦国,逼近自己,而他却无能为力!

最感束手无策者,便是对自己的母亲。

三年以来,摄政的太后母亲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教嬴政忿忿然脸红,却又无可奈何。最初,精灵般的小赵高悄悄打探得一个消息:送入梁山的嫪毐没有被阉割,是个假内侍!嬴政黑着脸问赵高如何知道?赵高说,嬴政派他去梁山给太后送秋仪时,他见到了嫪毐,一看便知是个假货!回咸阳后,他私下找一起从赵国来的一个净身坊内侍打问,那人说,根本没给此等一个人净过身。嬴政听得吞了苍蝇般作呕,然夜来一番回味,终是体谅了母亲。战国之世风习奔放,赵秦两国更是多有胡风,王后在国君死后改嫁或是与大臣交好,原也是寻常之事。母后正在盛年,没有与秦国的大臣将军私相交好,那一定是顾及他这个秦王儿子的尊严。如今有得如此一个"内侍"侍奉,实在也算不得甚,何须辎珠较之?次日,嬴政立即对赵高一番叮嘱,嫪毐之事休对任何人提起,只做他是真内侍便了。赵高频频点头,连说知道知道。

想不到的是,半年之后,母亲下了一道摄政太后诏,竟将嫪毐擢升为王城内侍的最高官爵--给事中!原先的老给事中贬黜为郎官,却又"领王城事务总管"。诏书一下,整个王城内侍侍女无不惊愕!这给事中向有两大职权:一则职掌王城内所有非国政事务,二则总管内侍。此等诏书实际上便是教嫪毐只做官只管人,而不做事!嬴政深感突兀,更觉母后不晓事理法度。身为一国太后,毕竟不是桑麻女子,有一个侍奉卧榻的"内侍"便也罢了,何苦如此张扬?若是嫪毐的"内侍"真相传扬开来,岂不引天下大大耻笑?再说,纵是实在要封赏这个匹夫,也当依照法度,人、事两权归一,原先的老给事中也好另行安置;如此嫪毐掌权管人,老给事中成了小郎官,却要分派内侍们做事,每个内侍侍女及一应后宫女官之功过赏罚岂不生乱?当真大谬也!负气之下,嬴政始终不理睬这道诏书,例行的孝道探视也一应取消。嬴政是想教母亲明白:如此作为大大不妥,该当收敛才是。

谁知,荒谬的事情竟是刚刚开始。便在嫪毐成为给事中半年之后,小赵高又悄悄说给他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太后与嫪毐生下了一个儿子,已经秘密移居雍城旧宫,着意回避咸阳耳目!

"果真?"嬴政的脸刷地变得苍白了。

"小高子死得百次,也不敢虚言!"

那一夜,嬴政独驾缁车飞出了咸阳,回到了久违的已经被叫做鸿台的山间庄园,打马在河谷奔驰了整整一夜。回到咸阳王城,嬴政对已经是十五岁少年的赵高一番秘密叮嘱,小赵高便向已经遭贬的王城老给事中讨了个差事,到雍城宫做杂役内侍去了。未及一月,小赵高便传回密信:太后又有了身孕!嬴政气得心头滴血,却思谋不出如何应对这等难堪的事件。有几次,他都想找仲父吕不韦商议,可每次一闪念都本能地觉得不妥,如何不妥,自己却又说不清楚。彷徨之下,又想找来蒙恬商议,又觉太过唐突难以启齿,终究还是气狠狠搁在了心头。若是仅仅如此,也许过得一阵嬴政也就自行开脱了。生两个儿子又能如何?终不成母后教这两个孽子来做秦王!再说母后独居又心有顾忌,召高明太医配制流药毕竟不便,她又能如何消解得此等难堪?纵是密召武士暗中杀了这个狂且之徒,母亲要再找别个男子,徒叹奈何也!

然则,事情却远远没有仅仅如此。今年开春,小赵高从雍城秘密赶回咸阳,带来的消息更是嬴政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料的--太后与嫪毐私约:秦王死,立嫪毐之子为君!

"今古奇观也!"嬴政反倒拍案笑了。

小赵高却是直白:"信与不信,我王自断。小高子却要禀明事体原委:我通得太后一个侍榻小侍女,许他日后一个可心前程,或以自由身出宫嫁人,或做秦王女官。小侍女对嫪毐得宠原本大有醋意,便答应替我留心那个浑毛猪。这次密谋,是太后当着小侍女面与嫪毐说得。那个浑毛猪高兴得又跳脚又拍掌,还当着小侍女的面将太后"小赵高骤然打住,吓得直抹额头汗珠。

"小高子,"嬴政却浑然无觉地淡淡道,"日后做事可许人金钱,不可许人官爵。这是大秦国法,不可越矩,记住了么?"

"小高子记住了!"

"好。今夜无论谁来,只说我方歇息。呵,除了仲父。"

"嗨!"小赵高军士般答应一声赳赳去了。

一夜未眠,嬴政终于绝望了。这个太后还是自己的母亲么?这个母亲还是秦国的太后么?与一个"内侍"私生两子,藏匿雍城旧都深宫,非但丝毫不以为羞耻,反倒要取代嬴政做秦王,当真滑天下之大稽也!一个身为太后的女子,盛年之期如此迷醉于淫乐,显然已经远远超越了礼仪风习所能认可的人之常情。以秦赵风习说,寡居私通可也,私通生子可也。然则,这个母亲太后竟要以私通之子,在法度森严的秦国承继非嫡系王子不能染指的秦王大位,如此无视人伦之大防,岂非狂乱痴迷?嬴政反复揣摩,太后之所以如此荒诞不经,无非有两种可能:不是欲望过度而患了失心淫疯症,便是实实在在地臣服在嫪毐那个浑毛猪的胯下了。无论哪种可能,对秦国,对自己,都将是无法洗雪的耻辱!而若是后一种可能,即太后母亲清醒地有意地为她自己与这个狂且浑毛猪的将来构筑永久的巢穴,则危机更为深重,局面将更难以收拾。然则,究竟太后母亲之荒诞行径是病情所致还是欲心所致,嬴政却是一时难以评判思虑竟夜,嬴政决意再忍耐得一阵,待真正清楚局势要害时再谋如何应对,目下惟需上心者,便是绝不能再接近母后,以防她等有杀心心念方生,"秦王死"三字竟如轰雷击顶般陡然闪现在心田,心下顿时雪亮--是也,嬴政不死,孽子何以为秦王?嬴政尚未亲政而言其死,能是如何谋划?!

嬴政突兀一个激灵,竟不由自主地软在了池畔。直到小赵高来将他扶进了王城寝宫,嬴政依旧是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小赵高连忙要去召太医,嬴政却摇摇手低声道:"不要太医,去寻蒙恬,快!"

正午,王城官吏进出最稀疏的时分。小赵高驾着秦王缁车辚辚入宫,在大树浓荫的东偏殿外一掠而过便消失了。扮做内侍模样的蒙恬脚步匆匆地进了殿廊,廊下一个老内侍立即将他领进了秦王书房后的密室。直到入夜,蒙恬才又钻进缁车辚辚去了。

便在嬴政开始谋划自保的时刻,五月大忙来临了。在重农尚战的秦国,五月是雷打不动的督农之季,非但郡县官吏全部出动到村社激励督导排解急难,便是国府相关官署的吏员也飞马各郡县督察农时,若有郡县不能解决的急务便飞报国府定夺。咸阳的丞相府则是昼夜当值,时刻通联各官署,全力调遣各种力量确保夏收夏种。这是秦国的久远传统,虽为大国,亦丝毫无变。文信侯吕不韦非但下令丞相府吏员依法度当值,而且下令门客院休农一月,全部三千门客皆下关中村社督农视农。嬴政自然也遵从惯例,知会仲父后便带着王绾、赵高与几个武士到关中视察农事去了。

旬日之间,嬴政一行方到骊山,便接到丞相府特使急报:太后有特急诏书,命秦王还都与文信侯一同奉诏。思忖片刻,嬴政对特使笑道:"目下举国农忙,有事仲父知会我便了,何须还都也。"特使还要说话,嬴政一摆手道:"我这秦王尚未亲政,素来不接诏书,只事后披阅。此乃法度,特使回去复命便是。"于是,特使只有怏怏去了。 

不想便在次日午后,吕不韦却亲自飞车到了骊山。嬴政与随从们正在帮农夫们装车运麦,见官道车骑烟尘是文信侯旗号,不禁大感意外。及至擦拭着汗水匆匆来到道边林下,吕不韦车骑堪堪飞到。嬴政正要行礼,吕不韦却一步下车扶住了他:"秦王已经长成,无须再行这少年之礼了。"说罢拉住嬴政便到了树下,将身后书吏手中的铜匣捧了过来,"太后两道特急诏书,老臣呈王披阅。"嬴政默默打开铜匣,展开了第一道诏书:给事中嫪毐忠勤王事,封长信侯,秦王得称假父,封地山阳城连带周边六万户!第二道诏书是:自且月起,长信候以假父之尊代太后秉政,与文信侯吕不韦同理国事!

"秦王以为如何?"吕不韦淡淡问了一句。

"仲父以为如何?"嬴政也淡淡问了一句。

"秦王有所不知也!"吕不韦慨然叹息了一声,"以大臣摄政成例,爵高者为首为主。大臣如此,更何况太后摄政也。太后昔年不问国政,老臣尚可勉力周旋。太后但要摄政,老臣也是无可奈何矣!今日之势,太后分明是要将自己的摄政权力交于嫪毐了。此等变局,老臣始料未及也!如之奈何?"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仲父当初何不与母后成婚?"

"岂有此理!"吕不韦面红过耳低声呵斥了一句。仓促之间,吕不韦一时不清楚嬴政说的这个"当初"究竟是说邯郸之时还是梁山之时,而无论如何,嬴政有得此说,至少是知道了当年的他与赵姬的情愫渊源。而能告诉嬴政的,不是嬴异人便是赵姬。喘息片刻,吕不韦缓缓道,"当年之事,不敢相瞒。邯郸遇先王之时,老臣与时当少姑的太后确有婚约。先王得识太后,矢志求之,老臣自当成全。岂有他哉!"

"仲父,我说得并非邯郸之时。"

""骤然之间,吕不韦面色铁青。

嬴政却将手中诏书愤然摔在尘土之中:"名节之重,宁过邦国存亡哉?!"霍然起身径自一步一步地淹没到金黄的麦田中去了。

刹那之间,吕不韦分明看见了嬴政眼眶中的泪水。眼见那年轻伟岸的身躯沉重地在麦田中踉跄奔走,吕不韦不禁粗重地叹息一声,油然生出一种愧疚之心--吕不韦啊吕不韦,你当真是以功业为重么?果然功业至上,何不能如商鞅一般不计名节而宁愿以死护持大局?"名节之重,宁过邦国存亡哉!"年轻秦王说得何等好也!然这般器局你吕不韦有么?既顾名节,何与太后私通?既要功业,何不索性与太后成婚,只要秦国稳定,纵死又有何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顾忌名节而生移祸之计,密进嫪毐进身太后,到头来竟是弄巧成拙,非但失了摄政乱了国家,且完全可能引火烧身!嫪毐气象,决然不能善终。嫪毐真相,终须水落石出。到得那时,你吕不韦名节何在?大义何存?功业善终之梦想又在哪里?赵姬啊赵姬,人固有情欲,然吕不韦何能想到你淫荡若此!原本是投你所好,谁知你竟在欲火中大失品味,变成了一个纵情纵欲还将庙堂公器当作玩物一般取悦那只猪狗狂且!更有甚者,还教那猪狗狂且与吕不韦等同,吕不韦文信侯,它竟做长信侯!吕不韦称仲父,它竟称假父!吕不韦丞相摄政,它竟代太后摄政!赵姬啊赵姬,你是报复吕不韦么?如此恶毒报复,何如杀了我也!上天啊上天,吕不韦一生不善此之道,惟此一次,便要身败名裂么?

火一般的暮色之中,吕不韦第一次老泪纵横了。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