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经)第33章 天下,南华经,道家

《庄子》第33章 天下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跋,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跋、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窨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有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分类:道家思想 书名:《庄子》(南华经) 作者:庄子
《现代庄子》逍遥游 | 现代庄子 | 道家

《现代庄子》第01章 逍遥游

怎样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一、大鹏飞得自由自在吗?

遥远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有鱼。名鲲,从头到尾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鲲变成鸟,名鹏,背脊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鹏努力飞起来,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这种鸟,平时浮游海上,每到海水徊流成大漩之年,便要凭藉水势升空,迁飞到南冥去。南冥在遥远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样的是海洋。

齐国有人,名谐,专门搜集怪事。谐先生是这样说的:"鹏迁飞到南冥去哟;必须凭藉水势,努力拍打翅膀,划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升空脱离海面以后,还得一圈圈的盘旋,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才可能启程向南方飞去。南飞航程遥远,又得藉助于夏季台风的推送哟。"

所以鹏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鹏活得自由自在吗?鹏游得逍遥吗?难说。

晴日地平线上,空气扰动仿佛野马群奔。阳光射入暗室,照见亮处万点微尘飞扬。大景观的野马现象,小景观的微尘现象,可以说明一切生物互相吹风,互相需要。鹏虽大,也需要风势呢。

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影点消失。我们仰望,但见天蓝。天,真是蓝色的吗?或许天是无限远的虚空,无底,也就无色?鹏在九万里高空看大地,会觉得大地也在高空九万里,同样的天蓝,同样的虚空无限远,因为空间位置是相对的。

鹏为什么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可以用船做个譬喻。水浅了,浮不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厅堂的凹地只能用小草叶做船。放杯在凹水里,必然触底,不能漂浮,因为水浅船大,同样的道理,风薄了也浮不起大鸟,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风才够厚,足以承受鹏的体重。

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依靠着下面的厚风,背负着上面的蓝天,后面又有夏季台风的推送,终于向南方飞去了。

鹏启程后,消息传播。林间一蝉一鸠,前者是昆虫界的著名人士,后者是羽虫界的著名人士,同声嘲笑说:"我们想飞便飞,飞到榆树去,飞到檀树去。若是树远了,一时飞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飞就是。我们活得自由自在,根本不存在在九万里高空向南飞之必要嘛。"

郊原尽处,莽莽苍苍,小鸟飞去觅食,三顿饭解决了,飞回窠来,肚子还胀鼓鼓的呢。人若去百里外,就得预备干粮,以免挨饿。军旅若远征千里外,就得辎载三个月的口粮,以免受困。人类的这些常识,那两只虫从未听说过,更不用说九万里高空鹏飞南冥一类的怪事了。虫鹏之间,层次差距太大。高层次的生存方式,低层次永远也不会懂得。

二、小年与大年存在差距

知识有层次的差距,小知不了解大知。年寿有层次的差距,小年不了解大年。凭什么这样说?请看以下事实。

菌类之一,名叫朝菌,亦即土菌,生于阴湿,死于曝晒,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阴月的四分之一。一月分四相,晦朔弦望,各占七日。朝菌,晦日生的朔日前死,朔日生的弦日前死,弦日生的望日前死,望日生的晦日前死。总之,任一朝菌存活不过七天。朝菌观察月亮,能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知月晦的不知还有月朔,知月朔的不知还有月弦,知月弦的不知还有月望,知月望的不知还有月晦。朝菌便是小年。

蝉类之一,名叫蟪蛄,亦即夏蝉,生于春后,死于秋前,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阳年的四分之一。一年分四季,春夏秋冬,各占三月。任一蟪蛄存活不过一个夏季。蟪蛄研究时序,能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仅知炎夏一季而已,既不知从前有暖春,又不知以后有凉秋,当然更不知凉秋后还有冰雪寒冬了。蟪蛄也是小年。

楚国之南,有一种树,名叫冥灵。持续五百年的花开叶茂是冥灵的一春,又持续五百年的花谢叶落是冥灵的一秋。人世千年,冥灵一岁。冥灵便是大年。上古之世,有一种树,名叫大椿。持续八千年的花开叶茂是大椿的一春,又持续八千年的花谢叶落是大椿的一秋。人世一万六千年,大椿一岁。大椿更是大年了。

树有大年,人同样有。尧帝有臣,名铿,受封彭城,是为彭铿,人呼彭祖。彭祖侍候尧舜二帝,服务夏商周三朝几十个国王,活了上千岁,至今无人打破他的年寿记录。凡人同彭祖比年寿,不感到悲哀吗?

悲哀大可不必,听之任之为妙。物各有性,人各有命,不可更改。禀赋即有参差,年寿就有大小,何必悲哀。商朝的棘博士就是这样回答汤王的询问的。《列子·汤问篇》提到这件事,把道理说透了。

三、小知与大知互相嘲笑

《列子·汤问篇》也提到鹏飞南冥一事。列子的说法同齐国谐先生的说法差不多,是这样说的:"北方沙漠,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地名穷发。穷发以北,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本是海洋,有鱼,名鲲,从背鳍到胸鳍几千里宽,从头到尾不晓得有多长。又有鸟,名鹏,背脊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努力拍打翅膀,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羊角似的一圈圈的盘旋,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远离了下面的白云,背负着上面的蓝天,然后向南方飞去,飞到南冥去。鹏启程后,消息传播。灌木林间有鴳雀嘲笑说:'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哟。瞧我,翅膀一拍,双腿一跳,升到低空,随即降落,不去他那九万里的高空,活得上好。展翅游玩在蓬草蒿草间,也算飞得够意思的了。可是他,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哟?'鴳雀是不可能了解鹏飞南冥的。"

小知大知之间,小年大年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层次差距,就说到这里吧。

灌木林的那只鴳雀使我联想起社会上某些人,是这样一些人,论到才智,他们可以办好一件公务;论到声誉,他们可以叫响一个地区;论到品德,他们可以侍候一位君主;论到手腕、他们可以受聘一个邦国。这些人的自我感觉良好,恰似那只鴳雀"飞得够意思的"。这些人决不会认为自己可笑,但是,宋国的荣先生仍然要笑他们的浅薄。

荣先生是贤士,为人处世、凭自己的见解,不受外界影响。哪怕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怕全世界都来指责他,他也不感到沮丧。在他眼里,我是我,物是物,内外有别。内我外物之间,界限分明,所以他的心态稳定,不受外界影响。光荣啦耻辱啦他看得很淡漠,也不认为光荣非属于自己不可、耻辱非属于别人不可。有他这样的修养,也就很不错的了。虽然他对外物保持距离,对外界也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但是他还存在某些缺点,有待克服。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浅薄,在下庄周看来,似无必要。鴳雀笑鹏,小知笑大知,固然没道理。荣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有道理吗?

四、列子乘风也不自由

看那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他是前引《汤问篇》的作者,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享受空中旅游,活得自由自在。列子每次乘风旅游,轻飘飘的玩他个十五天,然后回家著书立说,乘风飞翔这套仙术,显然能够用来造福,利人利己。可是列子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因为他是贤士,不愿受外界影响。

列子不用两脚走路,也不用马用车用船,完全解决了行路的问题。但是,列子还有所待。待什么呢?待风。乘风飞翔,必须待风,无风便不能升空飞翔了。这个困难情况,列子与鹏相同。可见列子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凡是有所待的,就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不能说是真正的逍遥。

谁能够做到绝对的无所待呢?

若有人能洞察宇宙万物的真相与本质,依靠着大自然的规律,掌握了天地间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变化,从而利用这六气、获得无穷的生命力,长存不死,那么他还需要待什么呢,他是绝对的无所待了。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就本体而言,他是至人,遗弃了自身的至人。
就功用而言,他是神人,混灭了业绩的神人。
就声名而言,他是垒人,消亡了称号的圣人。
他是三位一体。

五、尧让天下,许由不受

尧帝是古时的好帝王,在位多年,政治清明,天下安定。他虽然是帝王,对人却很谦和,又具俯察民意。听说民间有个贤士,名叫许由,隐居在箕山上,便派人去请许由来,准备当面把帝位移让给许由。

尧帝对许由说:"好太阳出来了,圆月亮出来了,还在日日夜夜燃烛照明。设若你是烛火,难道不觉得太丢脸了吗?及时雨下了,还在引池水灌庄稼。设若你是水池,难道不觉得白白浪费吗?许先生啊,你在民间,影响远播,致使天下安定。我坐在帝位上,装扮神主似的,枉自享受拜祭,感到万分惭愧。现在,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治理吧。"

许由说:"你治天下多年,早就治理好了。现在要我来代替你,这是你的想法。可是,我来代替你,图个什么呀?图名吗?名都是外来的宾客,实才是内在的主人。你要我扮演有名无实的虚假的宾客吗?林木虽多,桃雀只巢一枝。河水虽多,鼹鼠只饮满腹。天下这东西,给我也没用。请回去休息吧,君王。炊事员罢工了,神职人员也不至于下厨房呀。

六、楚国狂人谈神仙

楚国著名隐士接舆先生,曾经唱《凤歌》笑孔子想当官,又曾经假装疯病,逃避国王的聘角,随后就带着贤妻到处流浪,修仙学道去了。有个肩吾先生,也是学道的,去拜访接舆,恭听他的奇谈怪论,感到吃惊。

事后,肩吾先生对道友连叔先生说:"接舆的谈论,听了莫名其妙。一是大而无当,也就是说,海阔天空,找不到任何资料来印证。二是往而不返,也就是说,通篇假设,找不到任何事实来检验。他一开口,滔滔不绝,骇人听闻,就像黄河汉水没完没了哟。所谈论的内容太偏颇了,不合常情。"

连叔先生催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肩吾说:"接舆说,缥缥缈缈姑射山,神仙居住在山间。肌肤莹润又洁白,似冻脂,似凝雪,容貌漂亮又脱俗,体态婉奕又柔弱,仿佛处女在闺阁。饥了吸风,渴了饮露,不吃人间五谷。乘云飞腾在天空,驾飞龙,游遍南北西东。意念专注发神功,能使万物免灾害,人长寿,年长丰。以上这些是接舆的原话。我看他是狂人,不可信哟。

连叔说:"是呀。瞎子不能看美术,聋子不能听音乐。眼睛瞎,耳朵聋,当然是残疾;智力瞎,慧根聋,同样是残疾。这些话我也是针对你而言的,老兄。接舆的那番话,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信。有那样的神人呀,有那样的神德呀,他将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天下大乱了,人人都祈祷,他不能一件件做完天下事,那样他会累垮。他要做的是不露形迹的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有那样的神人呀,任何外物都没法伤害他。洪波涨齐天了,淹不到他。天大旱,金石熔成液态,土山烧成焦(火胡),烤不热他。他是神人,品质非凡。老实说吧,附着他身上的一星星碎屑,一点点微渣,也能陶冶出尧啦舜啦这样的好帝王。既然如此,他就不必一件件做天下具体的琐事了。接舆的那番话。可信呢不可信,请老兄再想想。"

这两位道友又讨论尧帝为什么退休。

连叔说:"宋国贵族戴章甫帽,表示崇敬文化传统,因为这种帽子样式古典,孔子都爱戴呢。宋国有人买了一大批章甫帽,千里迢迢的贩运到越国去。结果卖不脱手,因为那里的人剪短头发,裸体纹身,不兴戴帽。尧帝在位;治理百姓,天下太平。后来他去缥缈的姑射山,拜见四位先生,聆听教诲。返回汾水北岸的国都平阳城以后,尧帝满眼迷茫,感到环境陌生。什么江山社稷,简直是越人的章甫帽,没有用处。再也没有兴趣留恋帝位了,他念念不忘的是缥缈的姑射山,以及那四位先生的教诲。他就了自己的天下,于是退休了。"

七、大葫芦·臭椿·臭鼬

梁国有个惠施先生,亦即惠子,很有学问,又精通辩论术,是庄子的朋友,惠子做官,当了梁国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恒赫,便很瞧不起庄子的学说,认为全是大话空话,太不务实,于国于民于已,没有半点用处。惠子请庄子到相府里来,想纠正庄子的思想意识,以尽朋友之谊,而收挽救之效。当然,直接纠正必定吃碰,只宜暗讽。

惠子对庄子说:"国王赐给我大葫芦种子。我种在后院内,结了个大葫芦。匠人加工成容器,容量五大斗,大极了。用来盛水盛浆吧,担心容器底部薄了不坚固,承受不起自体的重量,容易破碎。纵剖成瓢吧,仍嫌太大了,因为舀水舀酒舀汤都用不着那么大呀。能说这大葫芦不够大吗?不能。可是大而无用,空空然在自大。不中用的东西,我干脆一锤子打破,摔了。"

大葫芦者,太糊涂也。庄子心头明白,一点也不生气。他说:"你老先生只会用小器,不会用大器,一贯如此。我也讲个故事;宋国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边漂濯丝绵,成了专业。同时根据神传秘方,调制一种护肤的特效药,自产自用。寒冬漂濯丝绵,手搽了药,不皴不裂,不生冻疮。外地有客来拜访这家人,出百金的高价、买制药的秘方。于是全家聚会讨论,都说:"我们世世代代漂濯丝绵、辛苦一年才挣几金。现在卖技术,一天赚百金。卖吧。"来客买得秘方以后,远游吴国,晋见国王,取得信任。后来越国侵犯吴国,吴王派他带领军队参加冬季水上战役,他的士兵都搽了护肤的特效药,手脚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军队。吴王酬谢他,赐土地,封侯爵。你看,同样的使手不皴裂,一个大用,惕土封侯,一个小用,一辈子免不了漂濯丝绵。你有大葫芦,容量五十斗,真算是大器,为什么不镂空内瓤,做成大腰舟,去漂游江湖,倒去担忧大而无用?这样看来,你老先生的思路仍旧扭曲如蓬草,是这样吗?"

庄子听不进惠子的暗讽,倒劝惠子离开朝延,漂游江湖。惠子只得放弃暗讽,干脆明批,对庄子说:"我的领地上有一棵大树,别人说是樗,也就是臭椿。树身长满太疙瘩,木匠弹不下墨线。旁柯高枝全是弯的扭的,圆不中规,直不中矩。长在大路边多年了,木匠走过,熟视无睹。你先生所讲的都是空话,就像那棵臭椿,大而无用。难怪啊,众人都不理睬你。

臭椿气味难闻,这是骂人的话。庄子笑笑,来个小小报复。他说:"你先生该见过臭鼬吧,也就是放臭屁的黄鼠狼。黄鼠狼俯伏在暗处,恭候鼠辈出来游玩,出来一只,便扑上去,东西跳跟,上下追赶,只顾捕捉者鼠,不顾自身危险。结局却是老鼠脱逃,自己反而触动机关,落人捕网,死得悲惨。再说那传闻的牦牛吧,庞然大物,好像天际的云。说大也够大的了,奈何是个大笨蛋,不会捕鼠,不像黄鼠狼,聪明又敏捷。现在先生你有大树嫌弃它不中用,为什么不移植到非现实的国度,那辽阔而寂静的土地上去呢?在它的绿荫下,在它的巨柯旁,你漫游,你清玩,深入无为之境,你闲躺,你安睡,获得逍遥之乐。你将同它一样,不会挨刀短命,不会受害遭灾,不会被人认为有用处。你若这样做了,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不会再有人生的艰难痛苦了。


分类:道家 书名:现代庄子 作者:流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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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庄子》第03章 养生主

活得聪明,做得巧妙

一、在中缝里正道直行

个人生命有限,社会知识无穷。回想我们成年以来,一直用有限的生命去兑换无穷的知识,累得身心两疲,违背养生主旨,已犯险了。明明晓得已犯险了,为了恢复身心健康,又去苦学养生百科,那就没改,险犯定了。

你想做所谓的好表现吗?可以,但是切忌捞取名利。你想做所谓的坏表现吗?也行,但是切忌触犯刑律。世上哪有大做其好表现而不存名利之心的呢?世上哪有大做其坏表现而不冒刑律之险的呢?何况做这些所谓的好啦坏啦给众人看,徒劳自己身心,根本没有必要。你应该在所谓的好与坏交界之处,找到一条中缝,就像长袍背后连缀左右两片布的中缝,顺着空隙,不偏左不偏右,正道直行。你这样走下去,一可维护健康,二可保全性命,三可供养亲人,四可享尽天年。

二、丁厨子宰牛的启示

文惠君来到后院,牛已杀,血已放,轮到丁厨子解剖了,他提鸾刀,来到解剖砧台,二话不说,便动手干。用掌推起,又用肩靠。用脚踩住,又用膝顶,横划开来,直刺进去。一来一去,忙个不停。随着每一动作,但闻刀声霍霍,十分悦耳。文惠君懂音乐,听出刀声节奏,恰恰跟上《桑林舞》的步子,刚刚合上《经音乐》的拍子,便赞赏说:"嗨,妙极了。技巧怎么这样高呀?"

丁厨子放下刀,回答说:"我感兴趣的是道,比技巧高一层。从前我学宰牛,眼前只见囫囵囵的一块整体。三年学满后,心头有底了,那块整体在我看来只是许多块牛肉的组合罢了。干到现在,我已熟视无睹、全凭心灵洞察,岂但不用视觉,五官知觉全不用了。掌椎,肩靠,脚踩,膝顶,横划,直刺,都是直觉支配,顺着肌理下刀,拉开肉块之间的大缝隙,穿过骨节之间的大空窾。总之要照顾到整体的自然结构,刀向阻力最小处走。碰上结缔组织、连骨肉、连骨筋,我便绕道,决不硬闯,更不用说大骨头了。高级厨子遇筋便割,年年换刀。普通厨子遇骨便砍,月月换刀。瞧我这把刀吧,十九年啦,宰牛几千头了,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怕什么骨节?既是骨节,总有空子可钻。空子有宽度,刀口无厚度。无厚切入有宽,刀口直走进去,大摇大摆尚有余地,所以用了十九年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不过还得实说,每次碰上筋骨纠结太复杂的地方,我晓得不容易对付,就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眼睛不敢眨,手脚不敢快。整个解剖过程,我下刀都很轻,只听见一连串嗖嗖涮涮之声,肉块纷纷卸落,好比大山滑坡。最后完事,我提鸾刀,直起腰来,站在砧台旁边,环顾四面观众,信步走来走去,心头洋洋得意,随即把刀擦拭干净,插入刀鞘,回家放好。"

惠君说:"妙极了。听了丁厨子谈宰牛,我懂得该怎样养生了。"

三、天生的与人为的

宋国有个智士,复姓公文,名轩,有事去见一位现任右师之职的长官。晤面时,公文轩吃一惊,因为这位长官腿有两条而脚仅有一只,显然受过砍一脚的刑罚。公文轩心有疑,暗想:"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是独脚?天生的呢?还是犯了法,人为的呢?"想问对方,不便启齿。事毕告退,公文轩出门来,自言自语:"天生的哟,不是人为的哟。老天爷生他,就是要他独脚呢。一个人应该有怎样的形象,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哪里由得人呢。所以应该说,他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密林外,小溪旁,野鸡走个不停。十步才得一啄,百步又须一饮,够劳累的。想不到误踩了翻车网,被人捉去,卖到城里,关在养禽园。此后,饮食充分供应,不必一天到晚的走,养得野鸡精神旺盛,动辄打架。终归觉得无聊透顶,常常怀念密林小溪,乡愁难遣。觅食虽然劳累,回想起来,多么有趣,因为那是天生的哟,不是人为的哟。

四、解开生死的绳结

老聃,亦即老子,后人尊称李老君的,是大圣人。死时,他的众多学生严守导师遗教,不吊唁,不号哭,只行观化之礼。秦国来的一位隐佚之士,姓名不详,自称秦佚,也是本教派的道友,公然违背遗教,沿用世俗礼仪,既吊且号,还号三遍,也不立正观化,掉头便走,太出格了。

学生们追上去责问秦佚:"难道不是我们老师的道友吗?"

秦佚说:"是道友。"

学生们问:"那么这样吊丧,行吗?"

秦佚说:"行。我先以为那些吊客都是本教派的,所以陪同他们哭吊,从众罢了。现在我才明白错了。刚才我哭吊时,看见有老大爷哭丧如哭自己的儿,有小伙子哭丧如哭自己的妈。他们聚会在遗体旁,一定有不必吊唁而吊唁的,不必号哭而号哭的。这些人的违反自然,滥用情感,忘了本分,古人称之为违反自然的活找罪受。你们老师,他来,是服从时代的需要;他去,是顺从自然的规律,对时代,对自然,心安理得的人,对生命的欢乐,对死亡的悲哀,不会悬挂心头。生死不再悬挂心头绳结就解开了,古人称之为自然的悬解。"

燧人氏的第一盏灯,
灯油早被灯芯燃尽,
可是灯火传遍九州,
灯光夜夜照明,
从荒古,
照到今。


分类:道家 书名:现代庄子 作者:流沙河
《现代庄子》齐物论 | 现代庄子 | 道家

《现代庄子》第02章 齐物论

让他们双方互相证伪吧

一、人籁·地籁·天籁

楚国的子瑟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乎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问:"出了啥事哟?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寒烬了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规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经看出来了吧?我是示范给你看的。坐功,有低阶段的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层次的坐忘。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三种的不同: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万物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界的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称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

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

子綦说:"空间嗝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风,不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个拼命的吼叫起来。山间林木蔽袭,有那些腰身百围的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大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舂的,像洼凼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惊。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枝间何来响箭横飞?谁躲在树冠内喝骂?谁藏在树背后吮吸?树东,谁在呼喊?树西,谁在号哭?是ఁ在树根悄悄悲叹?是谁在树腰嘤嘤哀啼?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强风渐渐弱,弱风渐渐止。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而暗哑,不再拼命吼叫。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你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人籁是管乐器。地籁是万物的窍孔。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的音响也就有各质各色的。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空间嗝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了。"

二、小知者的种种表现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籁之与地籁和人籁,各有各的层次。

大知闲散,心宽气缓,灵活稳健,给人方便。

小知干练,眼珠直转,器窄量浅,整天盘算。

大知发言,平平淡淡,顾到两端,不怀成见。

小知发言,伶俐善辩,有板有限,终归片面。

再谈谈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现。

可怜小知的他,由于盘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些混乱的梦。一觉醒来,翻身下炕,启动四肢,挺起胸膛,又去串联这个,打击那个,没有一天不挖空心息去拼搏。按照形势的需要,调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阵,直取对手;或缩头作龟,暂避敌锋;或潜入地下,阴谋致胜。冒小险,小恐惧,怕听风声鹤唳。冒大险,大恐慌,准备安排治丧。

一旦发起攻击,就像扣了弩机,飞镞不能退回去,因为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必须固守,就像赌了血咒,阵地死也不能丢,因为胜利就在前头。

可怜小知的他,就这样日夜的自我戕贼,输掉自己的青春与盛夏,瘦成寒秋的黄叶,枯成严冬的秃枝,他在人生战场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乱踹,谁也没法挽救他呀。他尽量填满自己的贪欲,而且愈老愈谗,肚子快撑破,肛门还上锁。他的心灵到了濒死状态,准也没法唤回他的阳气了啊。

欣喜啦愤怒啦悲哀啦欢乐啦,忧虑啦愁叹啦留恋啦委屈啦,浮躁啦放纵啦开朗啦伪装啦,这些人生百态,恰似乐曲出自萧管的空虚处,又似菌菇生于林薮的潮湿处,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属于天籁的音响呢。天籁的音响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又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人生百态,在一个人身上,从某一态演变到下一态,从下一态演变到又下一态,从又一态演变到再一态,这样一环扣一环,也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白日去了黑夜来,黑夜去了白日来。白日黑夜在我们眼前演循环戏,谁都看得见。但是,戏台上的万事万物,明日会演变到什么状态,明夜会演变到什么状态,谁都弄不明白。罢了,罢了,何必白费心思哟。早晚你会悟到,戏台上的这些演变没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三、造物有真宰吗?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这便是大自然。大自然,万物之母也。仅就万物之一的人而言。我们身上每一微粒,我们心中每一观念,无一不是大自然赐予的。设若没有大自然的存在,哪来我们这些人呢。所以说,大自然造我。但是,设若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显示其自体的存在呢?所以说,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见,大自然距离我很近吧。虽然很近。我还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详细具体操作过程。这个操作过程,如此独特,如此复杂,如此深奥,如此神秘,使我猜想恐怕有个造物真宰,悄悄冥冥的存在于宇宙。细想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们,我们查不到他一点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们瞧不见他一闪鸿影;他老人家事事躬亲,我们拿不到他在现场的一件物证。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体,这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体,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上尿道口一肛门一,共九窍,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肾二,共六脏,骨块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实现生命。各个器官,我该对哪个疏远,对哪个亲近?难道我不该一视同仁的善待它们?请你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器官,是偏爱哪一个,还是泛爱它们?说它们是一群男女佣人,没有哪个是真君,可是谁做统领?难道佣人统领佣人?说它们是轮流做真君,倒比较近情。举例说,走路腿为君,打架拳为君,算帐脑为君,消食胃为君,膀胱胀得难受,尿道也可为君。这些都是一时一事为君,轮流做的,哪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来统领心肝脾肺肾?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佣人。人体小宇宙,有没有真君,我都不晓得,何况大宇宙,有没有真宰,我怎能晓得。我所晓得的,只有大自然,它是真存在。

这个问题,如果探求下去,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找不到答案。不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大自然造我这一确凿事实。

人间原本无我。阴阳一旦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长大投身社会,我与外物互相砍杀,互相打消耗战,同时奔向生命的终驿,如飞骑不停蹄,想下马不可能。这还不可悲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还不晓得以后怎样收场。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白受罪"啊。就这样,我身体衰老了,心也跟着衰老了。这不是太惨了吗?人生世问,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吗?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吗?你能告诉我,谁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他已经知道会生到人间来了?在被投入社会之前,他已经知道会大碰其壁钉?他是未来早知道吗?

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若把成见当作老师,跟着成见走,那就不必去请教老师了。何必请教老师哟,自己就能判断是非嘛。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包括大批蠢货。还有些人更可笑、连起码的成见都尚未形成,也居然能判断是非,评长论短。我佩服他们的勇气,且联想起"今日启程到越国去,昨日平安抵达越国"一类笑话。这些双料蠢货敢把虚无当作存在。虚无当作存在,神人大禹都弄不憧,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四、让他们去互相证伪

人说话不同于风吹窍孔,虽然同一原理发声。说话人他有见解要发表,而风是无心的。说话人的见解,当然,未必是定论,往往有争议,于是问题来了:能说他有言吗?不能,因为他所言的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无言。能说他无言吗?不能,因为他确实发表了见解,见解即言,当然有言。有言乎?无言乎?很难说。

鸟已孵出卵壳,是雏。将孵出卵壳,是彀。彀在壳内尖声叫:"妈妈,我太热了。妈妈,我太冷了。" 便是彀音。卵居中的彀叫热,卵靠边的彀叫冷,可见彀音也未必有定论。虽未必有定论,各叫各的,但是叫热叫冷叫得简洁明白,半点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论的发言,请与彀音比较,是更简洁明白,还是含糊其词,且大且空,不如彀音。

把一己的见解发表出来,是言。

把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是道。道是泛存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真道伪道,言是公开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谁是谁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一,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确实隐蔽了,被小小的成绩隐蔽了。不幸的是言确实隐蔽了,被大大的宣传隐蔽了。于是产生儒墨两家的论战,互相指责,弄不清楚谁是谁非。他们两家都把对方盯得很紧,针尖对麦芒。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这是"非其所是"。两家的战术完全一个样。你若有兴趣用这套战术去对付他们,可以先把两家请来,向他们说:"儒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然后让两家互相证伪。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驳倒墨家的否定,同时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驳倒儒家的否定。这不是"是其所非"吗?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驳倒墨家的肯定,同时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驳倒儒家的肯定。这不是"非其所是"吗?两家坚信天下有是有非,当然,有是全属我,有非全归你。两家互相证伪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否定了,也就是无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肯定了,也就是无是了。最后你向他们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拥护你们两家的真理,我终于找到结论了。那就是,天下无是无非。请两位打道回府吧。"

五、置身在圆环的虚空里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称为彼,亦即那个。同样,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称为此,亦即这个。此与彼,主与客,乃对立的统一。双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万物同做主,谁登门做客?万物伺做客,谁设宴做主?众人同做彼,谁来做此呢?既然没有此,哪里还有彼?众人同做此,谁去做彼呢?既然没有彼,哪里还有此?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赖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彼此啦死生啦这一类相对性概念,通常的说法是:生一人的同时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时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于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时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时也就有所肯定。如此说来,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这样就近乎概念游戏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这种说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为考虑到天下本来无是无非呀。

对待某一问题,彼方肯定,点头说是,此方否定,摇头说非。对待另一问题,此方否定,皱眉说非,彼方肯定,拍手说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观,此有此的这一套是非观。彼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此真是不错呢,还是错了?

要弄清楚以上问题,不妨设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环,半环翠绿,彼站其上,半环朱红,此站其上。彼此双方唇刀舌箭,请你前去判断是非。你该站在何处,才不至于偏袒他们任何一方亏?显然,绿半环上,红半环上,都站不得,因为那里是他们的立场。你必须找一处中立区,不挨误刀,不中误箭,又有利于掌握战局。那个理想位置应该像门扉的枢轴那样,可以自由回旋无碍,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开,也不被主人的飞腿踢闭。那个理想位置就是环中,别无选择。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场,你悬浮在圆环中央的虚空里,获得全方位的视域,便能对付无限多的问题。

世界演变没有止境,不断有新肯定,不断有新否定,是有无限多,非有无限多,是非问题有无限多。所以我要说,最好的对策是置身环中,让彼此双方互相证伪吧。互相证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是无非。

你可以竖起自己的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竖起自己的"非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你的手指才真是"非手指"。这样你能胜过他吗?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其他人的筹码乃"非筹码"。其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你的筹码才真是"非筹码"。这样你能胜过他吗?要知道,大自然的万物,每个有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手指 呀,每个无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筹码呀。

六、群猴坚持片面的是非观

任何东西,你想肯定,都能从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你想否定,都能从中找出可否定的负面。道理因实践而形成,万物因命名而确定。那东西为什么是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是那样。这东西为什么不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不那样。万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举例说吧,小草细茎,高堂巨柱,丑陋麻风女,西施大美人,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吹牛大王啦变脸奸雄啦,狡徒骗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形态,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观点看,这些东西完全合乎客观规律;其品类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则一;其状况虽参差不齐,但都合理合道,则齐。万物不一,可以一视之嘛;万物不齐,可以齐观之嘛。这便是齐物了。

物与物之间,没有这个毁,哪来那个成。你看檀树,砍了锯了刨了凿了,做成车了。树说:"我毁了。"车说:"我成了。"树见自己毁了,不见车成。车见自己成了,不见树毁。以道的观点看,成毁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其实无成无毁。唯有达观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树与车的片面之词,纠缠于成与毁的争论,白费精神。

达观的智士皈依于常识。常识管用,一用就通。一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谓得道,并非占领真理,只是刚刚触及,心有所得罢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捞什么,仅仅顺道而行罢了。

万物变迁,自自然然而有规律在焉,我们终归不知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费精神坚持片面这词,使我联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话。话说老翁饲养猕猴,早晚两餐供应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说:"从今天起,早晨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愤怒,声称准备绝食抗议。老翁又说:"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群猴欢呼胜利,愉快进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间并无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愤怒啦愉快啦白费精神罢了。猕猴也是只顾早餐不顾晚餐,坚持片面的观点啊。

奈何人间这类蠢才大多,圣人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去破除他们片面的是非观,所以只好飘然悬浮巨型圆环之中,脱离是非,等同是非,让站在圆环上的双方,各持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证伪吧。

七、何必忙于论证他人之伪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7,混混茫茫。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得蒙蒙昧昧。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啦谁长谁短啦谁是谁非啦的问题。最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为社会性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道的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阻影遮住,使人间晦暗。亏损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结果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真无成全与亏损吗?有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手挥五弦,成全的是乐曲,亏损的是乐音。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印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枝,智士惠施的辩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他们三逞能扬己,恃才做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他人之伪。那些人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有伪,他三位硬要去证。结果如何呢?倒让我想起了超级辩才公孙龙。他老先生名满天下,由于发明一项公式:1块石英石= 1块坚+1块白+1块古。他热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结果证而不明,使人脑袋发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一生,琴艺传给儿子。儿子向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弟子习昭氏琴艺。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了。但是,这样高超的琴艺啊,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部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察觉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岁月悄悄的除掉。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皈依起码常识,用无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八、扯不清的是非长短

现在我也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不管我的论点怎样,同别人的论点是一路货色吗,还是并非一路货色,我都会陷入尴尬的处境。这是因为,不管论点是否-路货色,仅就大发议论而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没有两样也就是一路货色了啊。明明晓得一议论就尴尬,奈何道理不讲不明,还得在这里聒噪呀。真是遗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来说吧,宇宙诞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些呢,尚水诞生。更更早些呢,尚水尚未诞生。你该注意到,时间往前推,乃是无限的。又拿万物来说,最初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虚无。虚无以前,是尚未虚无。尚未虚无以前,是尚未尚未虚无。你看,也是无限的。忽然从尚未虚无飞跃到虚无,谁知道是真有虚无,还是连虚无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发了一通议论,我的论点已经是存在了,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能说这是真有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的沦点未必是定论,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没有论点,亦即没有存在;能说这是真无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确实提出了论点,既已提出,论点便是存在,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无存在乎?很难说。那么说正题吧。秋季兽类换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谓秋毫之未,小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大到极点了,如果与物质基本粒子相比较的话。齐国的泰山,大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小到极点了,如果与宇宙相比较的话。幼婴死于褪褓中的便是所谓殇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说,太长寿了,如果与细菌相比较的话。彭祖学仙,活上千岁,太长寿了。但也可以说,太短命了,如果与日月相比较的话。可见大小寿夭,不过就万物存在的形态比较而言罢了,根本是相对的。大自然造万物也造我,万物与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与我共同存在着,万物存在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都源于大自然的规律,所以万物与我同体同根同道,统而成一。既然统而成一了,还谈什么是非长短呢?既然谈了统而成一,还能说我没有发议论吗?万物与我统而成一,我持有这个观点。请你注意,这里从无产生了一。我把这个观点语言化,变成议论,这里的一就变成二了。我再把这个议论讲给你听,亦即加一个你,这里的二就变成三了,你再讲给别人听,三变成四,有人赞成,四变成五。有人反对,五变成六。有人记录整理成篇,六就变成七了。照这样变下去,从无到有,从一有到七有,从七有可以变到万有,从万有还将变到无限有,推历数的天文学家都要喊头疼了,何况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看,刚讲给你听呢,无就变成三了。再变下去,便是七,是万,是无限。何况万物已经是万有了,再去一一议论是非长短,真不晓得会变到那里去。莫要再议论吧,还是一视是非,齐观长短,顺道而行为妙。

九、大道无光,大言不辩

道,总结万物规律,从来没有分野。

言,发表一己见解,从来没有定论。

由于发言者多有议论癖,自然归纳出一套发言术。请允许我端出来吗。

第一,有左东的亦即阳刚泼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阴柔婉约的。这是就发言的风格而言。

第二,有说理务虚的,有说事务实的。这是就发言的内容而言。

第三,有纵向分析的,有横向比较的。这是就发言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并肩竞赛的,有对面争吵的。这是就发言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种,凑成一套简明的发言术。

左东右西,前南后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个六面的立方盒,盒内蕃息万物与人,都归圣人照看。六合以外,另有存在,圣人持保留的态度,不予理论。六合以内,众生存在,圣人持诱导的态度,不予批评,历代君王治理天下,成败得失写入史书,圣人持批评的态度,不予比较乙。

纵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六合以外,实际情况不明,圣人不好分析。横向比较由此及彼,视野广博。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历代得失,具体情况不同,圣人不好比较。为什么说圣人不好分析比较?须知圣人异于一般智士。圣人明理悟道,心胸宽敞,容得下是非啦长短啦一类问题,并不急于搞个水落石出。何况有些问题,如前面所说的,确实不好分析比较,一般智士发起言来滔滔不绝,滥用章法,意在表演给对方看罢了。所以我还要说,分析和比较这两种章法,有些场合没法使用。

大道不闪光辉。

(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吗?)

大言不依章法。

(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辩术吗?)

大仁显得不慈不善。

(小仁不是大办慈善事业吗?)

大廉大洁不谦不让。

(小廉小洁不是又清又高吗?)

大勇不强不狠。

(小勇不是动辄拼命吗?)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为道了。言若头头是道,就会脱离实际,成为不解决问题的空话了。仁若滥施慈惠,就很难体现出爱心来,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廉洁若做得过火了,就会成了欺世盗名的假正经了。勇若逞强斗狠,就会把事情弄糟,很难成功了。以上五种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就像呆木匠做圆桌,不取圆桌的图样,倒取方桌的图样,结果做成不圆不方的一张畸形桌。

人的天赋不同,智力有强有弱,认识圈也就有大有小了。一个人,不论强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认识圈的边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走到边沿而止,知道自己智力已用尽了,不去越自妄动,他便是很聪明的人了。谁能更上一层楼呢,他立言而不见章法,他悟道而不事宣讲?有这样的至人吗?如果有,他应该被称为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仓库。是他,这座秘密仓库,浩若渊海,任你输入总不满,任你输出总不空,而又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他的这种修养状态叫作葆光,就是光辉隐藏在黑暗里。大道本来不闪光辉啊。

十、尧帝自寻烦恼

古时尧帝在位,治理夫下,舜做总理大臣。尧问舜:"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觉不错。可是一想起要讨伐宗国、脍国、胥敖国,心头就不舒服。原因在哪里哟?"

舜说:"那三个小著国的君主嘛,好比野兔啦什么的,躲在蓬草艾蒿之间,够可怜的。你心头不舒服,为什么呢?我想起从前,天上乱了套,十个太阳一齐出来,万物晒得好苦,庄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现在你老人家读出兵去打仗,是非得矣已经交战心头,八种辩术用来武装思想,还不胜过十个太阳在心上晒烤吗。"最后还有一句,舜不好说出来,那就是:"你心头火辣辣的烫,当然不舒服啦。"

十一、有共同的是非标准吗?

尧帝时期,贤士啮缺请教他的老师王倪:"先生该知道万物共同的是非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总该知道自己的无知吧?"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无知,难道万物也无知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不过,试试看吧,我来回答。我摇头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我说我知道,是真知道吗?有谁知道呢,我说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吗,又有谁知道呢?还是让我先请教你三个问题。久睡潮湿,人患腰疼,甚至半身瘫痪,泥鳅不至于吧。高睡大树,人怕坠落,吓得眼花腿颤,猿猴不至于吧。这里三种动物,谁的寝息方式能做共同标准?人吃牲畜。麋鹿吃草。蜈蚣最爱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嗜好老鼠。这里四种动物,谁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标准?猿骗雌猴做妻。糜找母鹿交合。泥鳅追鱼求偶。毛嫱与西施,两位大美人,谁见谁喜爱,鱼见了沉水而躲,乌见了高飞而逃,麋鹿见了一溜烟快快跑。这里四种动物,谁的美色兴趣能做共同标准?这三个问题,请你回答我。现在说说共同标准。从社会角度看,仁义是共同的是非标准。从个人角度看,仁是什么,不仁又是什么,义是什么,不义又是什么,各人见解不同。这又把众人引回是非之铬了。仁与不仁,义与不义,乱糟糟的混淆不清,烦死人了。我没法作横向"比较把仁义与不仁不义区别开呀。"

啮缺问:"仁义有利,不仁不义有害。先生不能区别利害,难道至人也不能区别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奇啦。气温升到森林燃成炭烬,他也不热。气温降到江河冻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得山崩,暴风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就这样啊,驾云驾风,登日登月,他巡游在人类世界之外。死生问题,人类才有,对他而言,不是问题。至于人类的利害问题嘛,恐怕他从未想过呢。"

十二、长梧子的怪论

贤士瞿鹊子,孔子的学生,一日课后,心有疑问,特来请教长梧子。长梧子是隐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在一树高梧之下,人叫他长梧子。

瞿鹊子说:"我听老师孔子说,有人公开发表见解,认为圣人应该远离社会,超脱红尘。为了做到这一点,先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吗?一不没事找事。二不进取福利。三不回避祸害。四不爱好探索。五本搬弄道理。六不宣言。没说什么又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像役说什么。这个见解,我老师批判了,作为胡说,可我认为符合妙道,具体可行。先生,你怎样看?"

以下五节全是长梧子的回答。

他说:"那些话嘛,远方圣人黄帝听了也会懵懂,孔丘哪会明白。不过你也太着急了,看见鸡蛋就要求听啼晓,看见弹弓就要求吃鸮羹。我也胡说一通,你且胡听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纵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讲吧。要使自身吻合现实,不管社会污黑混乱,一尊卑,齐贵贱,哪怕是个奴隶,你也要当人看。争是非,比长短,众人到处奔窜。圣人浑浑噩噩、人称憨憨,他一心向永恒。以不变应万变,思想单纯,意态圆满。在他眼里,万事万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断言,留恋生命不是思想迷误?我怎能断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子离家,在外多年,忘记回故乡?从前丽戎国有个艾家庄,庄主女儿生得漂亮。国破庄亡,她被押往晋国,当了女俘,天天痛哭,泪湿裙裳。后来被老国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为丽姬。丽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栏之软床,吃六畜九牧之嫩肉,回想当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哟。我怎能断言,那些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他又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吗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洋洋,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这个悖论,我也没法解释明白。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我真是错了吗?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你真是错了吗?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了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了吗?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样,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要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最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请勿白吵了,珍惜年华吧。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怎讲?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绝对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对里有错,错里有对。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我的对,若真对,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忘掉天年,齐观生死。忘掉仁义,齐观是非。请畅游于久恒,请皈依于永恒。"

十三、影于的困惑

去室外的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他是你的随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一个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走一会停,一会坐一会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你当我能独立,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的每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十四、周梦蝶?蝶梦周?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荣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真是庄周梦中变了凤蝶?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庄周啊,凤蝶啊,到底谁是我啊?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许都是我?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分类:道家 书名:现代庄子 作者:流沙河
《现代庄子》人间世 | 现代庄子 | 道家

《现代庄子》第04章 人间世

悲逢乱世,做人真难啊

一、侍候暴君有一套学问

鲁国著名的贤士颜回,亦即颜渊,是孔子早期的学生。颜回为人忠厚老实,追随孔子多年,协助办学,深受倚重。一日颜回拜见孔子,说是要出远门,特来辞行。

孔子问:"去哪里?"

颜回说:"去卫国。"

孔予问:"去那里干什么,唔?"

颜回说:"我已打听确实,卫国现任君主,年轻气壮,作风独裁,处理国事极不慎重,又听不进任何批评,还特别爱打仗,不顾士兵死活。一仗打完,抛尸满城,多如林间野草。卫国百姓走投无路了啊。记得老师你说:'辞别已治之国,报效己乱之邦,好比医生开业,专门救死扶伤。'我要听从老师教导行事。但愿这次去了,能医好卫国的绝症吧。"

孔子说:"嗨,你是想去挨一刀呀。医病人,治乱国,都要凭自己掌握的道理。掌握道理必须一元化,不要多元化。道理多元了,自相矛盾也就多了。自相矛盾多了,自我干扰也多了。自我干扰多了,自己顾虑多了。自己顾虑多了,救人救国都谈不上了。古代圣人,先使自己掌握统一的道理,后去帮助别人走上正道。先立己嘛,后立人嘛。你现在自己掌握的道理尚未统一,哪有功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再说你啊,也该懂得,一个人的德行为什么会传播开去?一个人的智力为什么会显扬出来?德行传播开去,是因为他贪爱美名。智力显扬出来,是因为他喜爱竞争。都变成凶器了,绝不可能用来实现救国的抱负啊。"

孔子又说:"况且,像你这样的人,德行稳重,信用可靠,名声好,又不喜爱竞争,未必能同对方气味相投,两心相印。如果硬要当着暴君的面抬出仁义啦法制啦那一套向他推销,等于用他的丑恶衬托自己的美善,他会骂你害人精。害材施教反遭他人害。你去了,恐怕也会遭人害啊。况且,像卫君那样的人,如果他爱贤士,恨小人,那他手下贤士已多,用你这个贤士与用那些贤士有什么区别呢?又何必非用你不可呢?如果他确实听不进任何批评,那你最好闭嘴,否则他会存心找岔子同你斗嘴劲。到那时候,你被斗得头晕目眩,还必须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收敛词锋,转为守势,低头作恭顺状,违心的迁就他。这是输送燃油救火,凿开水库抗洪,所谓助纣为虐是也。第一回迁就他,你就会第二回第三回没完没了的迁就他,违心的大颂其欠稳定的谀词。卫国一旦出事,他一定会抛你到前面去做牺牲品,承担他的罪责,你就完了。"

孔子又说:"古时最著名的两个暴君,一个是夏朝亡国之君夏桀王,杀了大臣关龙逢,一个是商朝亡国之君殷纣王,杀了叔父比干。这两位贤臣之所以被害,是因为他们都努力修身,尽心治国,以臣僚的身份去安抚君王的百姓,越位了,惹得君王不高兴。两位贤臣有高尚的品格,映照出桀纣的丑恶,所以非被干掉不可。贤臣爱名不用说,连暴君桀纣也贪美名啊。远古时最著名的两位明君,一位是尧帝,讨伐丛国、枝国、胥敖国,一位是夏禹王,讨伐有扈国。四小国惨败,国君被处斩,国民全家死绝,国都夷为废墟。就这样讨伐者还不肯封刀停战,还要尽量扩大战果,捞得更多更多。贪美名,求实利,结果竟是这样啊。这些故事你恐怕也知道吧?名利的诱惑力如此之强,圣人如尧如禹都难以抗拒呢,何况你呀。当然,你要去纠正卫国的暴君,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吧。"

颜回说:"为人正直而又谦虚,做事勤勉而又忠实,这样侍候卫君,行吗?"

孔子不以为然地唔了一声,说:"这怎么行!那家伙一肚子阳刚之气,气焰高张,忽喜忽怒,脸色说变就变,常人谁敢违抗。试用好言好语去感动他,他就加以钳制,叫你闭嘴,不敢进谏善言,这样他才活得快意称心。所谓日行一善,哪怕是一小善吧,他都做不到,何况大善呀。你要引他向善,他却顽固不化,表面同意而内心不采纳。你要去纠正他,如何办得到哟!"

颜回说:"正直谦虚,勤勉忠实,如果这样不行,我就改变策略:一是内心直耿,固守原则;二是表面屈从,顺应现实;三是援引历史教训,借古谏今。内心直耿的人,认同于自然。认同于自然的人,相信君臣都是自然之子。天生平等。既然天生平等,谁有话要说,那就说吧,何必要求他人说我说得对呢?又何必介意他人说我说得不对呢?一个人葆有这样的心态,大家叫他天真老儿童,他便做到认同于自然了。表面屈从的人,认同于社会。认同于社会的人,使自己的行为顺应现实。双手高擎笏版,两腿长跪,折腰叩头,恭行臣僚之礼,大家都这样做了,我敢不这样做吗?一个人,只做大家都在做的,谁也挑不出他的纰漏来,他便做到认同于社会了。援引历史教训的人,认同于古代。认同于古代的人,向君王进谏言,虽然满口教条,但是有的放矢,说到痛处。而且说的一切全是古人早说过的,不是我发明的,你能奈我何哉。一个人,忠心耿耿,借古谏今,直言而又不惹麻烦,他便做到认同于古代了。以上三条便是我的策略。我若这样侍候卫君,该行了吧?"

孔子不以为然地唔了一声,说:"这也不行呀!对待卫君的这一套策略大繁琐了,太模式化,很不灵活。你的设计虽然笨,但是实践下去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倒是真的。不过,不惹麻烦,也就到此罢了,哪能收到纠正的实效呢?还远得很!我看你还是个想当然哟。"

颜回说:"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敢请老师指点吧,还有什么好方法。"

孔子说:"斋!也就是大扫除,做清洁。等你清洁了,我才告诉你怎样对待卫国那个暴君。现在不行。现在你心中堆满想当然那些成见的垃圾。不扫除想当然的成见,就去纠正卫君,你以为做起来很容易吗?轻举妄动,老天爷不允许。"

颜回说:"我家贫穷,下酒不荤几个月了,身体已经清洁。这可以当作已经斋了吧?"

孔子说:"你这是祭神的斋,不是心斋。"

颜回说:"敢请老师讲明,心怎样斋。"

孔子说:"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首先你要做到意念专一,停止游思浮想。然后关闭听觉器官,不用耳听,仅用心听。用心听就是用意识去知觉外界的存在。然后断绝意识活动,不用心听,仅用气听。用气听就是用灵魂去感悟道的存在。为什么不用耳听?因为耳的功能有限,只能响应声音。为什么不用心听?因为心的功能也有限,只能响应存在。气,亦即灵魂,那是一片光明的空虚,功能特异,能容纳大千世界。心灵空虚清洁,扫除了想当然的成见,妙道来集,你便悟了。我说的心斋就是使心灵空虚,保持清洁。"

颜回受教,恭谨而退。几日之后,来见孔子,说:"进入心斋状态以前,我总想到自己,那时人间有个颜回。逐渐进入心斋状态,我便忘掉自己,这时人间没有颜回。我使心灵空虚清洁了吗?"

孔子说:"你达到心斋的要求了。现在告诉你怎样对待卫国那个暴君。作为客卿,进入卫君的小圈子以后,不要争取名誉地位。他若听得入耳,你就鸣放;听不进去了,就闭嘴。不要立门户,不要筑堡垒。目的专一,不要三心二意。发言,行事,要让人知道你是不得已的。这样就差不多了。"

孔子又说:"你想不留脚印,可以乘车旅行;你想脱离大地,恐怕永不可能。社会压力使人表假态,自然压力使人现真形。鸟有翅膀,飞得快活;鸟无翅膀,怎能飞啊。人有见识,懂得许多;人无见识,懂个什么。请在窗外停留,且向室内瞻望。满屋家具已经搬走,空荡荡的一间闲房,白晃晃的一片阳光,静悄悄的一派吉祥,正如心灵,打除垃圾之后,虚寂生智慧,空旷生明朗。如果拒绝扫除垃圾,一天到晚游思浮想,意识活动非常匆忙,心灵内塞得满满,照不入一线阳光,愚蠢,黑暗,有祸,不祥,所谓坐驰,就是这样。"

孔子最后说:"一个人,关闭听觉器官和视觉器官,隔断外界吵吵嚷嚷形形色色的干扰,求得精神上的宁静,耳向内听,目向内视,直通灵魂,同时扫除大半生积累的想当然,那些成见的垃圾,他便获得空虚清洁的心灵了。鬼神都愿与他为邻,何况人呢。岂止人,连动物也会被他驯化呢。远古的好帝王,史前的大酋长,推行心斋,亲身实践,建立了理想国。心斋既能安邦治国,作用非凡,身无官职的人用来立身处世,效果当然更显著了。"

二、乱世做官经验谈

楚国的沈子高先生,又名诸梁,在叶县做首席长官,人称叶公。他奉楚王集合,将要出差齐国,办理外交事物。行前,他来请教孔子,说;"这次出国任务很重。齐国接待我的规格可能很高,但是在谈判过程中,对方一定会设置障碍为难我。我这个人,老师是了解的,说服一个平民都都困难,何况要去说服齐王,他是周天子下面的东方霸主,难啦!我真害怕。老师对我说过:'办住何事,不论大事小事,都须费口舌,说得对方高兴了。才能成功。'这话真对。现在我怕的是不成功,回来要受政治处分,挨整的是我,就算成功了吧,想想谈判桌边忽喜忽怒,心中得失交战,体内阴阳失调,种下病因,受害的还是我。干这些差使,成功不成功,都要受害;不受害,除非请德才兼备的外交家去干,从接受任务的那天起,忧愁伤胃,我便简化膳食,烧烤一概罢免,厨子不再苦热。当天夜晚心头焦的,火燎燎的难受,饮凉水加冰块。这是内热病的症状哟。人还没有踏上齐国的土地,谈判桌还没有看见呢,我就患得患失,体内阴阳失调,病象丛生了啊。谈判桌上如果败了,回来撤职查办,我便挨定了双份整。我为人臣,德才都差,挑不起这一副外交重担。老师该教我怎么办才是。"

孔子说:"世界上有两类行为准则,人人必须遵守。第一类是由自然决定的。第二类是由社会决定的。为人子的敬爱父母,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决定了的。恋亲情结深藏在心,谁也解不脱的。为人臣的侍候君王,这是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的。走到哪里都有君王,天地间是无处可逃的。这两类行为准则是不可违抗的。为人子的敬爱父母,不论自己从事怎样的职业,高也好,低也好,都应该尽心做到纯孝。为了臣的侍候君王,不论自己领受怎样的任务,重也好,轻也好,都应该尽力做到纯忠。忠臣孝子之外,还有那些特别注重内心修养的人,超脱了世俗的荣辱观念,但也顺从前面说的两类行为准则,尽心尽力做到忠孝,心中明白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他们这样做了,便是道德境界极高的人了。为人臣,为人子,都是不得已的,由不得人选择。所以,尽忠尽孝,应该不顾自身安危,哪能贪生怕死。先生出差齐国,我认为应该去。"

孔子又说:"出国办理外交,回国处理内政,宜注意三方面。第一,传话要传真。一般而言,两国交往,若是近邻,就得靠信用去谋求亲善;若是远隔,只能靠言语来表达衷心。楚齐远隔,言语必须派使臣去传递。两国关系如果万分友好,或者万分仇恨,都会难坏传话使臣。这是因为,万分友好必然多说馅谀的话,万分仇恨必然多说诽谤的话,总之是过头话。凡过头,皆似谎。谎活的可信性大成问题。大成问题的话,谁传了谁遭殃。所以古人留下格言:'传话传真言,真言很一般。传了过头话,自己惹麻烦。'第二,有始又有终。看看竞技场上的角斗士,开始是阳谋,堂堂正正,功夫过硬,最终是阴谋,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因为要斗个够。所以使出歪拳邪腿。再看看宴会厅里的饮酒客,开始是讲礼,斯斯文文,我敬你请,最终是乱套,嘻嘻哈哈,手抓脚踢。因为要喝个够,所以陷入胡闹狂欢。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岂止角斗,岂止饮酒。有些事情,刚开始时显得美妙极了,到最终时弄得恶劣透了。还有些事情,开始简单,轻而易举,最终复杂,难以完成。所谓有始无终,指的就是这种情形。第三,做事勿过分。说话只是刮风,播送空气罢了,不会产生影响,尽管说吧。如果你说了,底下就照办,立即行动,实质投入,问题就变麻烦。所以,风一刮就可能引起动荡不安,话一说就可能有人付诸实践,跑去冒险。那些片面之词,巧辩之言,底下照办,正好把民间的愤怒点燃。被猎杀的猛兽死到临头,喘息怒吼,恨不得咬人一口。严厉苛刻过分,民间必然萌生不良意识,形成对抗局面,而那些当官的还不晓得自己已经面临危险。连自己的危险也不晓得,谁还晓得他们将来怎样呜呼哀哉。所以古人留下格言:'政策向下传达,不要层层加码。百姓负担已重,不要变相逼他。'河纳过分之水,必定漫溢成灾。层层加码,变相强迫,要坏国家大事。国家要办好,费时间,够你累到老;国事弄糟了,你想改,时间没有了。唉,能不谨慎些吗?"

孔子最后说:"身处乱世,还宜顺应环境,优哉游哉,该做什么才做什么,不要多事,以求安宁。做到这一步,也就到顶了,至于齐国将怎样对付你,你回楚国后怎样交差,何必预作设想。与其预作设想,苦了自己,不如乐观些,认了天命吧。当然啦,这很难。"

三、陪小王好比伴老虎

鲁国贤士颜阖接受了卫国的聘请,来卫国担任太子的专职老师,名义上是辅导,实质上是侍候。太子是国君的接班人,所以侍候太子,担任他的专职老师,等于入了他的影子内阁,地位重要,是官员,绝非教书匠。颜阖到了卫国,才打听到这位太子很难侍候,便去请教著名的贤大夫蘧伯玉先生,说:"假设有那样的一个人,我得去侍候他,而他天性残暴,很难侍候。本想放弃原则迁就他吧,我又怕国家受害;那就坚持原则辅导他吧,我又怕自己受害。说他愚昧无知,也未见得,不过他的那点聪明才智,不多不少,刚够用来发现并惩办下级的错误。至于犯错误的责任该谁负,是该下级负呢还是该他本人负呢,他就永远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遇上这样一位小霸王上司,我该怎样侍候他呀?"

蘧伯玉说:"你问得真妙哟。谨慎些吧,站稳脚跟。外貌最好是亲近他,内心最好是顺从他,这样做了,免受他的残害暴虐,不过又有新的麻烦。亲近他,可别投靠进去,上了他的贼船;顺从他,可别显耀出来,成了他的帮凶。你投靠进去了,不但玩掉脑袋,还会弄垮国家;你显耀出来了,不但搞臭名声,还会流毒社会,他无知像婴孩,你也来小儿科。他不摆官架子,你也别敬畏他。他放荡不受管,你也去凑热闹。总之,猫毛顺着抹,引他走正路,而不要触犯他。你看螳螂,大路上爬,爬入辙槽,怒举双臂,不怕车轮来轧,满以为自己力量非常大。螳螂具有优秀品质,真勇敢啊。你是贤士,品质优秀,谨慎些吧,可别自矜勇敢比螳螂,触犯那个天性残暴的小霸王,没好下场。你伺候他要像侍候猛虎那样。饲养员为什么不用活物喂虎?怕虎扑杀活物的时候又发怒,回归暴烈的天性。为什么不用整体喂虎,而要切成碎块再喂?怕虎啃整体的时候又发怒,恢复残酷的本能。虎有虎的饥饱,供膳必须守时。虎有虎的喜怒,疏导必须有术。虎与人不同类,没有共同语言,那为什么虎听饲养员的招呼,还向饲养员献媚呢?顺向辅导了嘛。那为什么虎又扑杀人呢?逆向触犯了嘛。方法对了就是顺向,方法错了就是逆向。有人爱马入迷,在马臀悬持南国的竹编筐,在马胯悬挂东海的大蚌壳。竹编筐盛马屎,大蚌壳盛马尿,都是高级享受哟。蚊蝇飞扑马背,爬来爬去。马迷急忙轰打蚊蝇,这样体现他的爱心。殊不知一轰打,马受惊吓,挣断衔铁,刺伤马头,撞破蚌壳,割伤马胸。马迷的爱心已经到顶了,但是爱的方法错了。方法问题难道可以不注意吗?"

四、树不成材,所以长寿

木匠师傅,名石,人称匠石,带徒弟路过齐国的曲辕,看见土地庙前一棵神木,是栎树,很大。树冠横撑,能荫蔽几千牛。材身粗巨,腰围百尺。树梢高齐山顶。树身离地面八十尺才分杈。树大材丰,足够造船十艘。大栎树所在地成了旅游热点,拜神木的游客多如集市。匠石忙着赶路,无心细看神木大栎树。徒弟留连树下,绕树徘徊,看得心满意足,才跑去追师傅。他说:"徒弟提斧握锛跟随师傅,走过不少地方,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树材。师傅不肯留步看看,只顾赶路,为什么呀?"

匠石说:"罢了罢了。那是坏木,不值一谈,做船容易沉,做棺很快朽,做家具会破裂,做门要溢脂液,做柱要招白蚁。不成材的坏木啊,毫无用处,所以长寿,活到现今。"

匠石回到住处。大栎树夜间来显梦,说:"你要我向什么看齐呀?向佳木看齐吗?山楂树啦梨树啦桔树啦柚树啦都是佳木,能结佳果,甜瓜之类不是木本,也结佳果。果熟了,遭剥夺,受侮辱,大枝折断小枝奄。能结佳果,大有用处,结果他们苦了一生,天年都未活满就短命了。不是世俗糟踏他们,是他们做了佳木自讨打。世界上的东西,因为有用处,所以自讨打,比比皆是哟。我这一生,从做小树起,努力做到毫无用处,多次犯险,差一点就丧命斧锛,死于你这一类木匠之手。现今我总算做到完完全全的无用了,连你都明白我的无用了,这对我说来就是大有用处了。如果你这一类木匠夸我有用,我能长得这样大吗?我晓得,你是人,是动物,我是树,是植物;你和我,非同类。但是我们都是造物主的作品,都是物呀。你有什么资格品评我,断定我不成材,是坏木?你,死期不远了的一个坏人,也能准确地品评我这一棵坏木吗?"

匠石醒来,对徒弟讲了梦。徒弟质问:"他说了要做到毫无用处,为什么又冒充神木呀?"

匠石急忙摆手,禁止徒弟再讲,似乎害怕大栎树听见了,悄声说:"绝密!别拿出去讲!他本来不愿意充当神木,不过是借房子躲雨罢了。他若听见你刚才的责备,会认为你不够朋友,在辱骂他。当初他若不投靠土地庙,充当神木,挂一个保境安民的虚职,恐怕早已被乡民砍做柴烧了。何况他保全自身的方法,据我看来,显然与众不同。蠢物以为有用就能保全,慧物以为无用就能保全,而他,身处有用无用之间,赖以保全,具独创性。你用道义去衡量他,太不沾边了啊。"

南郭子綦先生游览宋国的商丘,看见丘上一棵大树,估计是千年前商朝的旧物。树的形态古怪,不知树名,给人以神秘感。树下凉荫广布,若躲炎阳,可停千车。子綦问:"这是什么树哟?树材一定非常好吧?"游客摇头,都不晓得。子綦仰脸观察枝柯,全是扭曲的,不能做栋梁。低头又看崛起的根部,原来是转心木,木纹绕旋如搓麻绳,而且木质疏松易脆,不能做棺,更不用说做家具了。伸手摘叶,舔舔,辣似火烧,嗅嗅,昏似酒醉。过了三夭,舌尖还溃烂,头还晕。可见这种树叶,不能代粮救荒,不能人药治病,真是绝了。

子綦求医,看口腔科,自吟自叹:"坏木哟,你真不成材,叶子都伤人,所以活千春,树顶高人云。你已做到无用处,但又有益于路人,炎夏免费送凉荫。躲在有用无用之间,保全你自身,既做老神仙,又当大圣人。"由于舌尖溃烂,致使语言含混,医生以为他在说病。

宋国有个荆家林场,土质宜载楸柏桑三种树,都是佳木,用途甚广。这三种树的木材很畅销,结果是大量砍伐。腰围小的树,砍去做捕笼,供应猎猴户。腰围中的树,砍去做栋梁,供应建华宅的暴发户。腰围大的树,砍去做巨棺,供应办丧事的贵官富商。那里的楸柏桑三种树,天年都未活满就吃斧锛短命了,这是佳木成材反遭害啊。不信请看祭奠黄河,祭品角猪不用翘鼻孔的,用牛不用白额头的,用女不用生痔疮的,沉入滔滔浊浪,送给河伯享受。选猪选牛选女人的这点常识,低级神职人员都懂,说那很不吉祥。但在神人看来,变猪有了翘鼻孔,变牛有了白额头,变女人有了痔疮,不会送去沉河淹死,那才是真正的大吉祥啊。

残疾人支离疏,姓支离,意思是缺损不全,名疏,意思是稀松无用。不幸的支离疏天生畸形,驼背佝腰,致使下额靠拢肚脐,肩膀高过脑顶,颈椎凸出,指向天空,五脏处于高位,两腿贴着胸膛,够可怜了。好在手巧心灵,替人缝缝洗洗,便能养活自己;替人卜封算命,兼可养活十人。官府招募兵了,支离疏在招兵站外挤来挤去,挥臂高呼爱国口号,不怕送上前线。官府摊派劳务,支离疏也不怕,因为残疾免派。官府抚恤贫病,支离疏能领取米百斤柴十捆,比谁都多。形体缺损不全的人仍然混下去,活满天年,何况非残疾的常人,只是材干缺损不全,会活不下去吗?

大栎树不成材,是坏木,假借神木之名,活得上好。无名古树毫无用处,也是坏木,不假借任何美名,同样活得上好。何必做佳木,年轻轻的死于斧锛?猪翘鼻孔,牛白额头,是坏畜;女人生了痔疮,是坏女。何必做佳畜佳女,淹死在黄河?支离疏残疾,是坏男,活得上好。何必做佳男,被送上前线,或终身劳苦,不得安闲?

五、狂人悲歌告诫孔子

鲁国圣人孔子官运欠通,受到排挤,从高位跌下来,愤然辞别故国故乡,远游西方的楚国。他想凭着自己的名声,博得楚王的眷顾,实践儒家的政纲。到了楚国他才明白,这里也是乱世,并不比故国好。驿馆闲住七八天,不见楚王派人来请,他已非常苦闷,这天早晨,忽听驿馆大门外闹闹哄哄。便去楼头府视,见街上一男士披发跣脚正在跳舞,众人笑谑欢呼。那男士一抬头瞥见孔子,便仰天唱起悲怆的楚声。歌曰:

大鹏啊南飞的大鹏,
你的翅膀衰弱疲癃,
再也飞不上九万里的高空,
美德沦落,受鹌雀的嘲弄。
未来的新世界到底在哪里?
你望望不见,眼前雾蒙蒙。
史前的理想国到底在哪里?
你追追不回,那是一场梦。
天下澄清,正道直行有麒麟,
圣人治国尽忠心,创造文明。
天下混饨,歪道横行多枭獍。
圣人逃国隐山林,保全性命。
今逢乱世,处处昏君与佞臣,
圣人,你不挨刀,已是万幸。
无用是福。劝你休息,
难道这有什么不容易。
有用是祸。笑你执迷,
大难临头不肯避一避。
飞回去,飞回去!


分类:道家 书名:现代庄子 作者:流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