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最鲜明的特色就是内圣外王一以贯之,体用不二,于外用中内养,直入不二法门。
具体表现为:早已摆脱了神话宗教阶段,社会生活高度世俗化,理性化。由人道而天道,止于人道之善,上达天道之德。在日常生活中,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处处直心道场,人人可成圣贤。
与此相对应,修行上不费人事,重人事物理的学习,参究。由博返约,由知而行,成就应变无方,知行合一,理事圆融的圣贤境界。
《荀子•宥坐篇》引孔子言,论及为学目的及修学次第,十分精当。同以理性知识为基础的现代教育不同,中国人的教化介于西方宗教与西方学术之间,既重事理物理的研究,又重道德智慧的成就,德成智出,后者才是学习的最终目的。孔子论述道:“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困窘)而不困、忧(忧患)而意不衰(恐惧、慌乱)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
博学、深谋、修身、端行这一修行次第孔门十分重视。《中庸》论如何达到诚的境界,“择善而固执之”的道理,也指出由知而行的次第,“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大学》讲得更为细致,且条理清晰,这就是著名的三纲领、八条目,简称“三纲八目”。“三纲”即“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果我们将三纲的次序倒过来:“止于至善”——“亲民”——“明明德”,就会发现三纲、八目实际上是一个东西的两面,八目不过详细阐发了三纲而已。
怎奈,汉以后中国文化深受印度西来的佛教、特别是其中禅宗的影响,重悟后起修,结果将“明明德”作为修行起点,最后达到“止于至善”的境界。颠倒本末,遗害极大。
关于宋以后儒家对三纲的严重曲解,笔者在拙著《性命之学:儒门心法新四书阐微》一书和《至善与明德——论宋以后学人对<大学>的误读》一文中,已经作过详细论述。【1】
这里,我们着重论述后儒对“格物致知”的误读。
一、王阳明错在哪
儒家有一则著名的学案——守仁格竹。
人类历史总会在某个点上产生巨大分野。当西方人将目光投向遥远世界的时刻,中国人的目光却愈发转向内在。
1492年,就是哥伦布向西寻找印度,最终发现美洲新大陆的那一年。21岁的王阳明沉迷于宋儒眼中的“格物”之学,并践行之。他约一位谢姓朋友对竹穷思,日夜不息,结果不仅没有悟出大道,反倒病倒了。明代钱德洪《王文成公年谱》记此事说:“是年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侍龙山公(其父王华——笔者注)于京师,遍求考亭(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学派又称考亭学派——笔者注)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含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
青年王阳明错在哪呢?
他相信宋儒,特别是朱熹对格物致知的禅宗化理解。“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只要一念悟入,即得大智慧。这是禅宗的法门,适用于根器很高的人,但用来解释《大学》,根本就是文不对题——这和今天大学国学院生产的学术论文,用西方哲学概念、学术范式肢解中国文化没有本质的区别。
《大学》本是《礼记》中的一篇,由汉至唐皆有注解。汉代学者郑玄释“致知在格物”时释格为“来”,似乎是说物随心转,让人难得其解。他说:“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唐代孔颖达编纂的《礼记正义》大体继承了郑玄的说法。
等到朱熹著《大学章句》时,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汉儒朴实的解经风格,多以佛家理路去随意割裂儒家经典,“格物致知”在朱子那里成了“顿悟的儒家版本”。
他解释“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一语时说:“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朱子似乎忘了,人类的生命、感官是有限的,根本无法知无不尽,穷至事物之理。难怪王阳明和他的朋友日夜格竹,双双“劳思致疾”。《庄子•养生主》有句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战国大儒荀子也曾论及人类知识的局限性,知识是不能穷尽的。在《荀子•解蔽篇》中,他从心与物关系的角度论述说:“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通“凝”——笔者注)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音jiā,通“挟”,意思是掌握,应对——笔者注)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通“措”——笔者注),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
荀子告诉我们,认识事物,是人的本性;万物可以被认识,是因为事物有内在的规律。凭借可以认识事物的本性,去探求可以被认识的万物规律,如果没有一定的限度,那么用一辈子时间也不能遍及事理。人们学习事理的方法很多,但如果最终不能应对万事万物的变化,那就和蠢人相同了。这样学习,就算自己老了、子女长大了,仍和蠢人相同,这是无知妄人。学习本来就要有所知止。依止在哪里呢?要依止于较圆满的境界,即圣贤之道。
二、朱熹画蛇添足
朱熹注意到,《大学》对八目,除格物、致知之外,都有进一步的阐述。所以他认为《大学》当有阙文,散佚的内容是对格物、致知的解释。于是朱老夫子为圣人“代言”,干脆自己补充了一段。这部分对于理解朱熹“以佛释儒”的内在理路十分重要,我们录在下面: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里,朱子不仅告诉我们要穷尽万物之理,还指出“至其极”的目的:“豁然贯通”,了悟大道——既然格物致知是为学的基础,到朱熹这里竟成了“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超凡境界,岂不是自相矛盾?!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土有关《大学》的简帛,所以不能肯定它是不是有散佚的部分。但至少从其义理和行文上,我们看不出有散佚。
同诸多宗教和教化的心法一样,《大学》也是在心意识上起修,落脚点是诚意。所以《大学》八目,先讲诚意,再依次讲“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格物、致知只是学理上的准备,似乎不需要画蛇添足地加上“格物致知”一段。另外,我们看《大学》相关论说的基本结构:
“所谓诚其意者……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
不难看出,《大学》的作者并未如后面诸目一样,讲“所谓诚其意在致其知者……”,而是直言“所谓诚其意者……”,足见对诚意功夫的重视;孔门心法的关键就是以一念之诚建无边直心道场——学者留意焉!
另外,朱熹还将《大学》释诚意部分的诸多文句提前,作为对三纲的解说,简直是断章取义。因为“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显然是承接“止于至善”,解释三纲,何需再引《诗》,反倒让人难解——此岂圣人著述本义!
随意改字(如将“亲民”改为“新民”),随意剪贴、随意增饰,导致原本《大学》面目前非——宋儒之过也。
三、“格物致知”本义考
事实上,孔子曾经对“格物致知”做过很好地阐发。《礼记•缁衣篇》引孔子言,论格物的目的,以及如何做到致知,能使我们对“格物致知”本义有基本的理解。上面说:“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多志,质而亲之;精知,略而行之。”
“言有物而行有格”,《周易•家人卦》象传作“言有物而行有恒”,意思大体相同,都是主张言行有恒。所以《礼记•缁衣篇》上述引文前即说:“身不正,言不信,则义不一,行无类也。”
据《礼记正义》郑玄注:“物,谓事验也。格,旧法也……质,犹少也。多志,谓博交泛爱人也。精知,孰虑于众也。”唐代孔颖达疏云:“‘言有物而行有格也’,物,谓事之征验;格,谓旧有法式。言必须有征验,行必须有旧法式。既言行不妄,守死善道,故‘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言名、志俱善,欲夺不可也。‘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者,虽多闻前事,当简质而守之。‘多志,质而亲之’者,谓多以志意博交泛爱,亦质少而亲之。‘精知,略而行之’者,谓精细而知,孰虑于众,要略而行之。此皆谓闻见虽多,执守简要也。”
根据上下文,以及《礼记•缁衣》的注疏,可知“格物致知”中,格字当释为“法”,这里是动用,格物指寻求物理人事的规律;致知,指博学明辨,抓住主要矛盾、主要问题,也就是孔颖达所说的“闻见虽多,执守简要”。
“格物致知”是学习宇宙人生道理的重要原则,不仅适用于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对于身处信息大爆炸时代的现代人来说,显得尤其重要。每天面对滚滚而来的知识信息洪流,今天重要的不是获取信息,而是选择信息——悲夫,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依止于圣贤之道呢!
在拙著《性命之学:儒门心法新四书阐微》一书中,笔者释格为“正”,认为格物即“正物”,指正确理解性(心)与物的关系,重在了心法层面,显然有偏颇之处。【2】
大道精微,圣学难明,学人敢不孜孜以求……
注释:
【1】《性命之学:儒门心法新四书阐微》一书中的相关论述见第117-153页。该书由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至善与明德——论宋以后学人对<大学>的误读》一文。
【2】翟玉忠:《性命之学:儒门心法新四书阐微》,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3月,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