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后记

  这一本的编辑的体例,是和前一本相同的,也是按照着写作的时候。凡在刊物上发表之作,上半年也都经过官厅的检查,大约总不免有些删削,不过我懒于一一校对,加上黑点为记了。只要看过前一本,就可以明白犯官忌的是那些话。
  
  被全篇禁止的有两篇:一篇是《什么是讽刺》,为文学社的《文学百题》〔1〕而作,印出来时,变了一个"缺"字;一篇是《从帮忙到扯淡》,为《文学论坛》而作,至今无踪无影,连"缺"字也没有了。
  
  为了写作者和检查者的关系,使我间接的知道了检查官,有时颇为佩服。他们的嗅觉是很灵敏的。我那一篇《从帮忙到扯淡》,原在指那些唱导什么儿童年,妇女年〔2〕,读经救国,敬老正俗,中国本位文化,第三种人文艺等等的一大批政客豪商,文人学士,从已经不会帮忙,只能扯淡这方面看起来,确也应该禁止的,因为实在看得太明,说得太透。别人大约也和我一样的佩服,所以早有文学家做了检查官的风传,致使苏汶先生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七日的《大晚报》上发表了这样的公开信:
  
  "《火炬》编辑先生大鉴:顷读本月四日贵刊'文学评论'专号,载署名闻问君的《文学杂谈》一文,中有--'据道路传闻苏汶先生有以七十元一月之薪金弹冠入××(照录原文)会消息,可知文艺虽不受时空限制,却颇受"大洋"限制了。'等语,闻之不胜愤慨。汶于近数年来,绝未加入任何会工作,并除以编辑《现代杂志》及卖稿糊口外,亦未受任何组织之分文薪金。所谓入××会云云,虽经×报谣传,均以一笑置之,不料素以态度公允见称之贵刊,亦复信此谰言,披诸报端,则殊有令人不能已于言者。汶为爱护贵刊起见,用特申函奉达,尚祈将原书赐登最近贵刊,以明真相是幸。专此敬颂
  
  编安。
  
  苏汶(杜衡)谨上。十二月五日。"
  
  一来就说作者得了不正当的钱是近来文坛上的老例,我被人传说拿着卢布就有四五年之久,直到九一八以后,这才将卢布说取消,换上了"亲日"的更加新鲜的罪状。我是一向不"为爱护贵刊起见"的,所以从不寄一封辨正信。不料越来越滥,竟谣到苏汶先生头上去了,可见谣言多的地方,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但由我的经验说起来,检查官之"爱护""第三种人",却似乎是真的,我去年所写的文章,有两篇冒犯了他们,一篇被删掉(《病后杂谈之余》),一篇被禁止(《脸谱臆测》)了。也许还有类于这些的事,所以令人猜为"入××(照录原文)会"〔3〕了罢。这真应该"不胜愤慨",没有受惯奚落的作家,是无怪其然的。
  
  然而在对于真的造谣,毫不为怪的社会里,对于真的收贿,也就毫不为怪。如果收贿会受制裁的社会,也就要制裁妄造收贿的谣言的人们。所以用造谣来伤害作家的期刊,它只能作报销,在实际上很少功效。
  
  其中的四篇,原是用日本文写的,现在自己译出,并且对于中国的读者,还有应该说明的地方--一,《活中国的姿态》的序文里,我在对于"支那通"加以讥刺,且说明日本人的喜欢结论,语意之间好像笑着他们的粗疏。然而这脾气是也有长处的,他们的急于寻求结论,是因为急于实行的缘故,我们不应该笑一笑就完。
  
  二,《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是在六月号的《改造》杂志上发表的,这时我们的"圣裔",正在东京拜他们的祖宗,兴高采烈。曾由亦光君译出,载于《杂文》〔4〕杂志第二号(七月),现在略加改定,转录在这里。
  
  三,在《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的序文里,我声明了我的高兴,但还有一种原因却未曾说出,是经十年之久,我竟报复了我个人的私仇。当一九二六年时,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于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这一部著作,是窃取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5〕。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中译,我的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
  
  四,《关于陀思妥夫斯基的事》是应三笠书房之托而作的,是写给读者看的绍介文,但我在这里,说明着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不是奴隶,就是敌人,决不能成为朋友,所以彼此的道德,并不相同。
  
  临末我还要记念田诚一君,他是内山书店的店员,很爱绘画,我的三回德俄木刻展览会,都是他独自布置的;一二八的时候,则由他送我和我的家属,以及别的一批妇孺逃入英租界。三三年七月,以病在故乡去世〔6〕,立在他的墓前的是我手写的碑铭。虽在现在,一想到那时只是当作有趣的记载着我的被打被杀的新闻,以及为了八十块钱,令我往返数次,终于不给的书店,我对于他,还是十分感愧的。
  
  近两年来,又时有前进的青年,好意的可惜我现在不大写文学,并声明他们的失望。我的只能令青年失望,是无可置辩的,但也有一点误解。今天我自己查勘了一下: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是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中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那么,所谓"现在不大写文章",其实也并非确切的核算。而且这些前进的青年,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现在的对于言论的迫压,也很是令人觉得诧异的。我以为要论作家的作品,必须兼想到周围的情形。
  
  自然,这情形是极不容易明了的,因为倘一公开,作家要怕受难,书店就要防封门,然而如果自己和出版界有些相关,便可以感觉到这里面的一部份消息。现在我们先来回忆一下已往的公开的事情。也许还有读者记得,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三月十四日的《大美晚报》上,曾经登有一则这样的新闻--中央党部禁止新文艺作品沪市党部于上月十九日奉中央党部电令、派员挨户至各新书店、查禁书籍至百四十九种之多、牵涉书店二十五家、其中有曾经市党部审查准予发行、或内政部登记取得著作权、且有各作者之前期作品、如丁玲之《在黑暗中》等甚多、致引起上海出版业之恐慌、由新书业组织之中国著作人出版人联合会集议,于二月二十五日推举代表向市党部请愿结果、蒙市党部俯允转呈中央、将各书重行审查、从轻发落、同日接中央复电、允予照准、惟各书店于复审期内、须将被禁各书、一律自动封存、不再发卖、兹将各书店被禁书目、分录如次、店名书名译著者
  
  神州政治经济学批判郭沫若文艺批评集钱杏
  
  浮士德与城柔石
  
  现代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沫若石炭王郭沫若
  
  黑猫郭沫若
  
  创造十年郭沫若
  
  果树园鲁迅
  
  田汉戏曲集(五集)田汉檀泰琪儿之死田汉
  
  平林泰子集沈端先
  
  残兵周全平
  
  没有樱花蓬子
  
  挣扎楼建南
  
  夜会丁玲
  
  诗稿胡也频
  
  炭矿夫龚冰庐
  
  光慈遗集蒋光慈
  
  丽莎的哀怨蒋光慈
  
  野祭蒋光慈
  
  语体文作法高语罕
  
  藤森成吉集森堡
  
  爱与仇森堡
  
  新俄文学中的男女周起应大学生私生活周起应
  
  唯物史观研究上下华汉十姑的悲愁华汉
  
  归家洪灵菲
  
  流亡洪灵菲
  
  萌芽巴金
  
  光华幼年时代郭沫若
  
  文艺论集郭沫若
  
  文艺论续集郭沫若
  
  煤油郭沫若
  
  高尔基文集鲁迅
  
  离婚潘汉年
  
  小天使蓬子
  
  我的童年蓬子
  
  结婚集蓬子
  
  妇人之梦蓬子
  
  病与梦楼建南
  
  路茅盾
  
  自杀日记丁玲
  
  我们的一团与他冯雪峰三个不统一的人物胡也频现代中国作家选集蒋光慈新文艺辞典顾凤城
  
  郭沫若论顾凤城
  
  新兴文学概论顾凤城
  
  没落的灵魂顾凤城
  
  文艺创作辞典顾凤城
  
  现代名人书信高语罕
  
  文章及其作法高语罕
  
  独清文艺论集王独清
  
  锻炼王独清
  
  暗云王独清
  
  我在欧洲的生活王独清湖风美术考古学发现史郭沫若青年自修文学读本钱杏暴风雨中的七个女性田汉饥饿的光芒蓬子
  
  恶党楼建南
  
  万宝山李辉英
  
  隐秘的爱森堡
  
  寒梅华汉
  
  地泉华汉
  
  赌徒洪灵菲
  
  地下室手记洪灵菲
  
  南强屠场郭沫若
  
  新文艺描写辞典(正续编)钱杏怎样研究新兴文学钱杏新兴文学论沈端先
  
  铁流杨骚
  
  十月杨骚
  
  大江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鲁迅毁灭鲁迅
  
  艺术论鲁迅
  
  文学及艺术之技术的革命陈望道艺术简论陈望道
  
  社会意识学大纲陈望道宿莽茅盾
  
  野蔷薇茅盾
  
  韦护丁玲
  
  现代欧洲的艺术冯雪峰艺术社会学底任务及问题冯雪峰水沫文艺与批评鲁迅文艺政策鲁迅
  
  银铃蓬子
  
  文学评论冯雪峰
  
  流冰冯雪峰
  
  艺术之社会的基础冯雪峰艺术与社会生活冯雪峰往何处去胡也频
  
  伟大的恋爱周起应
  
  天马鲁迅自选集鲁迅苏联短篇小说集楼建南茅盾自选集茅盾
  
  北新而已集鲁迅
  
  三闲集鲁迅
  
  伪自由书鲁迅
  
  文学概论潘梓年
  
  处女的心蓬子
  
  旧时代之死柔石
  
  新俄的戏剧与跳舞冯雪峰一周间蒋光慈
  
  冲出云围的月亮蒋光慈合众二心集鲁迅
  
  劳动的音乐钱杏
  
  亚东义冢蒋光慈
  
  少年飘泊者蒋光慈
  
  鸭绿江上蒋光慈
  
  纪念碑蒋光慈
  
  百花亭畔高语罕
  
  白话书信高语罕
  
  两个女性华汉
  
  转变洪灵菲
  
  文艺安特列夫评传钱杏光明青年创作辞典钱杏暗云〔7〕王独清
  
  泰东现代中国文学作家钱杏枳花集冯雪峰
  
  俄国文学概论蒋光慈
  
  前线洪灵菲
  
  中华咖啡店之一夜田汉日本现代剧选田汉
  
  一个女人丁玲
  
  一幕悲剧的写实胡也频开明苏俄文学理论陈望道春蚕茅盾
  
  虹茅盾
  
  蚀茅盾
  
  三人行茅盾
  
  子夜茅盾
  
  在黑暗中丁玲
  
  鬼与人心胡也频
  
  民智美术概论陈望道
  
  乐华世界文学史余慕陶中外文学家辞典顾凤城独清自选集王独清
  
  文艺社会科学问答顾凤城儿童穷儿苦狗记楼建南良友苏联童话集楼建南商务希望柔石
  
  一个人的诞生丁玲
  
  圣徒胡也频
  
  新中国水丁玲
  
  华通别人的幸福胡也频乐华黎明之前龚冰庐
  
  中学生中学生文艺辞典顾凤城出版界不过是借书籍以贸利的人们,只问销路,不管内容,存心"反动"的是很少的,所以这请愿颇有了好结果,为"体恤商艰"起见,竟解禁了三十七种,应加删改,才准发行的是二十二种,其余的还是"禁止"和"暂缓发售"。这中央的批答和改定的书目,见于《出版消息》〔8〕第三十三期(四月一日出版)--
  
  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批答执字第一五九二号
  
  (呈为奉令禁毁大宗刊物附奉说明书恳请转函中宣会重行审核从轻处置以恤商艰由)
  
  呈件均悉查此案业准
  
  中央宣传委员会公函并决定办法五项一、平林泰子集等三十种早经分别查禁有案应切实执行前令严予禁毁以绝流传二、政治经济学批判等三十种内容宣传普罗文艺或挑拨阶级斗争或诋毁党国当局应予禁止发售三、浮士德与城等三十一种或系介绍普罗文学理论或系新俄作品或含有不正确意识者颇有宣传反动嫌疑在剿匪严重时期内应暂禁发售四、创造十年等二十二种内容间有词句不妥或一篇一段不妥应删改或抽去后方准发售五、圣徒等三十七种或系恋爱小说或系革命以前作品内容均尚无碍对于此三十七种书籍之禁令准予暂缓执行用特分别开列各项书名单函达查照转饬遵照等由合仰该书店等遵照中央决定各点并单开各种刊物分别缴毁停售具报毋再延误是为至要件存此批
  
  "附抄发各项书名单一份"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二十日常务委员吴醒亚
  
  潘公展
  
  童行白
  
  先后查禁有案之书目(略)
  
  这样子,大批禁毁书籍的案件总算告一段落,书店也不再开口了。
  
  然而还剩着困难的问题:书店是不能不陆续印行新书和杂志的,所以还是永远有陆续被扣留,查禁,甚而至于封门的危险。这危险,首先于店主有亏,那就当然要有补救的办法。不多久,出版界就有了一种风闻--真只是一种隐约的风闻--
  
  不知道何月何日,党官,店主和他的编辑,开了一个会议,讨论善后的方法。着重的是在新的书籍杂志出版,要怎样才可以免于禁止。听说这时就有一位杂志编辑先生某甲〔9〕,献议先将原稿送给官厅,待到经过检查,得了许可,这才付印。文字固然决不会"反动"了,而店主的血本也得保全,真所谓公私兼利。别的编辑们好像也无人反对,这提议完全通过了。散出的时候,某甲之友也是编辑先生的某乙,很感动的向或一书店代表道:"他牺牲了个人,总算保全了一种杂志!"
  
  "他"者,某甲先生也;推某乙先生的意思,大约是以为这种献策,颇于名誉有些损害的。其实这不过是神经衰弱的忧虑。即使没有某甲先生的献策,检查书报是总要实行的,不过用了别一种缘由来开始,况且这献策在当时,人们不敢纵谈,报章不敢记载,大家都认某甲先生为功臣,于是也就是虎须,谁也不敢捋。所以至多不过交头接耳,局外人知道的就很少,--于名誉无关。
  
  总而言之,不知何年何月,"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到底在上海出现了,于是每本出版物上,就有了一行"中宣会图书杂志审委会审查证字第号"字样,说明着该抽去的已经抽去,该删改的已经删改,并且保证着发卖的安全--不过也并不完全有效,例如我那《二心集》被删剩的东西,书店改名《拾零集》〔10〕,是经过检查的,但在杭州仍被没收。这种乱七八遭,自然是普通现象,并不足怪,但我想,也许是还带着一点私仇,因为杭州省党部的有力人物,久已是复旦大学毕业生许绍棣〔11〕老爷之流,而当《语丝》登载攻击复旦大学的来函时,我正是编辑,开罪不少。为了自由大同盟而呈请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也是浙江省党部发起的,但至今还没有呈请发掘祖坟,总算党恩高厚。
  
  至于审查员,我疑心很有些"文学家",倘不,就不能做得这么令人佩服。自然,有时也删禁得令人莫名其妙,我以为这大概是在示威,示威的脾气,是虽是文学家也很难脱体的,而且这也不算是恶德。还有一个原因,则恐怕是在饭碗。要吃饭也决不能算是恶德,但吃饭,审查的文学家和被审查的文学家却一样的艰难,他们也有竞争者,在看漏洞,一不小心便会被抢去了饭碗,所以必须常常有成绩,就是不断的禁,删,禁,删,第三个禁,删。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曾经看见一个西洋人从旅馆里出来,几辆洋车便向他飞奔而去,他坐了一辆,走了。这时忽然来了一位巡捕,便向拉不到客的车夫的头上敲了一棒,撕下他车上的照会。我知道这是车夫犯了罪的意思,然而不明白为什么拉不到客就犯了罪,因为西洋人只有一个,当然只能坐一辆,他也并没有争。后来幸蒙一位老上海告诉我,说巡捕是每月总得捉多少犯人的,要不然,就算他懒惰,于饭碗颇有碍。真犯罪的不易得,就只好这么创作了。我以为审查官的有时审得古里古怪,总要在稿子上打几条红杠子,恐怕也是这缘故。倘使真的这样,那么,他们虽然一定要把我的"契诃夫选集"〔12〕做成"残山剩水",我也还是谅解的。
  
  这审查办得很起劲,据报上说,官民一致满意了。九月二十五日的《中华日报》云--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会工作紧张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自在沪成立以来、迄今四阅月、审查各种杂志书籍、共计有五百余种之多、平均每日每一工作人员审查字、在十万以上、审查手续、异常迅速、虽洋洋巨著、至多不过二天、故出版界咸认为有意想不到之快、予以便利不少、至该会审查标准、如非对党对政府绝对显明不利之文字、请其删改外、余均一秉大公、无私毫偏袒、故数月来相安无事、过去出版界、因无审查机关、往往出书以后、受到扣留或查禁之事、自审查会成立后、此种事件、已不再发生矣、闻中央方面、以该会工作成绩优良、而出版界又甚需要此种组织、有增加内部工作人员计划、以便利审查工作云、如此善政,行了还不到一年,不料竟出了《新生》的《闲话皇帝》事件。大约是受了日本领事的警告罢,那雷厉风行的办法,比对于"反动文字"还要严:立刻该报禁售,该社封门,编辑者杜重远〔13〕已经自认该稿未经审查,判处徒刑,不准上诉的了,却又革掉了七位审查官,一面又往书店里大搜涉及日本的旧书,墙壁上贴满了"敦睦邦交"的告示。出版家也显出孤苦零丁模样,据说:这"一秉大公"的"中央宣传部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不见了,拿了稿子,竟走投无路。
  
  那么,不是还我自由,飘飘然了么?并不是的。未有此会以前,出版家倒还有一点自己的脊梁,但已有此会而不见之后,却真觉得有些摇摇摆摆。大抵的农民,都能够自己过活,然而奥国和俄国解放农奴时,他们中的有些人,却哭起来了,因为失了依靠,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活。况且我们的出版家并非单是"失了依靠",乃是遇到恢复了某甲先生献策以前的状态,又会扣留,查禁,封门,危险得很。而且除怕被指为"反动文字"以外,又得怕违反"敦睦邦交令"了。已被"训"成软骨症的出版界,又加上了一副重担,当局对于内交,又未必肯怎么"敦睦",而"礼让为国",也急于"体恤商艰",所以我想,自有"审查会"而又不见之后,出版界的一大部份,倒真的成了孤哀子了。
  
  所以现在的书报,倘不是先行接洽,特准激昂,就只好一味含胡,但求无过,除此之外,是依然会有先前一样的危险,挨到木棍,撕去照会的。
  
  评论者倘不了解以上的大略,就不能批评近三年来的文坛。即使批评了,也很难中肯。
  
  我在这一年中,日报上并没有投稿。凡是发表的,自然是含胡的居多。这是带着枷锁的跳舞,当然只足发笑的。但在我自己,却是一个纪念,一年完了,过而存之,长长短短,共四十七篇〔14〕。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一夜半至一月一日晨,写讫。
  
  〔1〕《文学百题》参看本卷第324页注〔1〕。该书原为百题,经国民党审查机关删去二十六题;出版时被删各题仍列入目录,下注"阙"字。
  
  〔2〕妇女年一九三三年冬,上海市商会和一些妇女团体为提倡国货,定一九三四年为妇女国货年,简称妇女年。
  
  〔3〕××会指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
  
  〔4〕《杂文》文学月刊。一九三五年五月在日本东京创刊。先后由杜宣、勃生编辑。国内由上海群众杂志公司发行。至第三号被国民党政府查禁,第四号起改名《质文》,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停刊,共出八期。
  
  〔5〕陈源(1895-1973)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表《致志摩》一文,其中诬蔑鲁迅说:"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又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闲话》中影射鲁迅"整大本的剽窃"。参看《华盖集续编-不是信》。
  
  〔6〕田诚一殁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同年五月十七日鲁迅日记:"午后闻田政一(诚一)君于昨日病故,忆前年相助之谊,为之黯然。"
  
  〔7〕《暗云》一书已列入本书目的"光华"部分(见第455页)。据《出版消息》第三十三期所载,在"亚东"部分应补入"《爱的分野》蒋光慈"一种。
  
  〔8〕《出版消息》半月刊,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创刊,一九三五年三月停刊,共出四十八期,上海乐华图书公司编辑发行。
  
  〔9〕某甲指《现代》杂志编者施蛰存。参看鲁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五日致姚克的信。
  
  〔10〕《拾零集》共收杂文十六篇,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合众书店出版。该书封底印有"本书审查证审字五百五十九号"字样。
  
  〔11〕许绍棣浙江临海人。曾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党务指导委员、浙江省教育厅厅长。一九二八年八月,《语丝》第四卷第三十二期刊出冯珧(徐诗荃)的《谈谈复旦大学》一文,揭露该校内部的一些腐败情形,出身该校的许绍棣于同年九月以国民党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名义禁止《语丝》在浙江发行。
  
  〔12〕"契诃夫选集"指鲁迅翻译的《坏孩子和别的奇闻》,一九三六年上海联华书局出版。内收契诃夫早期的短篇小说八篇,其中七篇的译文曾先在《译文》月刊发表,但《波斯勋章》一篇,被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禁止刊登。
  
  〔13〕杜重远(1899-1943)辽宁开原人。曾任辽宁商务总会会长。"九一八"事变后在上海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一九三五年主编《新生》周刊,因《闲话皇帝》事件被判处徒刑一年又两个月。
  
  〔14〕按本书除有题无文的《"题未定"草(四)》以外,共收杂文四十八篇。
    



《引玉集》后记〔1〕




 
《引玉集》后记〔1〕

  我在这三年中,居然陆续得到这许多苏联艺术家的木刻,真是连自己也没有豫先想到的。一九三一年顷,正想校印《铁流》,偶然在《版画》(Graphika)这一种杂志上,看见载着毕斯凯来夫刻有这书中故事的图画,便写信托靖华兄去搜寻。费了许多周折,会着毕斯凯来夫,终于将木刻寄来了,因为怕途中会有失落,还分寄了同样的两份。靖华兄的来信说,这木刻版画的定价颇不小,然而无须付,苏联的木刻家多说印画莫妙于中国纸,只要寄些给他就好。我看那印着《铁流》图的纸,果然是中国纸,然而是一种上海的所谓"抄更纸",乃是集纸质较好的碎纸,第二次做成的纸张,在中国,除了做帐簿和开发票,帐单之外,几乎再没有更高的用处。我于是买了许多中国的各种宣纸和日本的"西之内"和"鸟之子",分寄给靖华,托他转致,倘有余剩,便另送别的木刻家。这一举竟得了意外的收获,两卷木刻又寄来了,毕斯凯来夫十三幅,克拉甫兼珂〔2〕一幅,法复尔斯基六幅,保夫理诺夫一幅,冈察罗夫〔3〕十六幅;还有一卷被邮局所遗失,无从访查,不知道其中是那几个作家的作品。这五个,那时是都住在墨斯科的。
  
  可惜我太性急,一面在搜画,一面就印书,待到《铁流》图寄到时,书却早已出版了,我只好打算另印单张,介绍给中国,以答作者的厚意。到年底,这才付给印刷所,制了版,收回原图,嘱他开印。不料战事〔4〕就开始了,我在楼上远远地眼看着这印刷所和我的锌版都烧成了灰烬。后来我自己是逃出战线了,书籍和木刻画却都留在交叉火线下,但我也仅有极少的闲情来想到他们。又一意外的事是待到重回旧寓,检点图书时,竟丝毫也未遭损失;不过我也心神未定,一时不再想到复制了。
  
  去年秋间,我才又记得了《铁流》图,请文学社制版附在《文学》〔5〕第一期中,这图总算到底和中国的读者见了面。同时,我又寄了一包宣纸去,三个月之后,换来的是法复尔斯基五幅,毕珂夫〔6〕十一幅,莫察罗夫二幅,希仁斯基和波查日斯基各五幅,亚历克舍夫四十一幅,密德罗辛三幅,数目比上一次更多了。莫察罗夫以下的五个,都是住在列宁格勒的木刻家。
  
  但这些作品在我的手头,又仿佛是一副重担。我常常想:
  
  这一种原版的木刻画,至有一百余幅之多,在中国恐怕只有我一个了,而但秘之箧中,岂不辜负了作者的好意?况且一部分已经散亡,一部分几遭兵火,而现在的人生,又无定到不及薤上露,万一相偕湮灭,在我,是觉得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流光真快,徘徊间已过新年,我便决计选出六十幅来,复制成书,以传给青年艺术学徒和版画的爱好者。其中的法复尔斯基和冈察罗夫的作品,多是大幅,但为资力所限,在这里只好缩小了。
  
  我毫不知道俄国版画的历史;幸而得到陈节〔7〕先生摘译的文章,这才明白一点十五年来的梗概,现在就印在卷首,算作序言;并且作者的次序,也照序中的叙述来排列的。文中说起的名家,有几个我这里并没有他们的作品,因为这回翻印,以原版为限,所以也不再由别书采取,加以补充。读者倘欲求详,则契诃宁〔8〕印有俄文画集,列培台华〔9〕且有英文解释的画集的--
  Ostraoomova-Ljebedeva by A.Benois and S.Ernst.State Press,Moscow-Leningrad.〔10〕
  密德罗辛也有一本英文解释的画集--State Editorship,Moscow-Petrograd.〔11〕不过出版太早,现在也许已经绝版了,我曾从日本的"Nauka社"〔12〕买来,只有四圆的定价,但其中木刻却不多。
  
  因为我极愿意知道作者的经历,由靖华兄致意,住在列宁格勒的五个都写来了。我们常看见文学家的自传,而艺术家,并且专为我们而写的自传是极少的,所以我全都抄录在这里,借此保存一点史料。以下是密德罗辛的自传--
  
  "密德罗辛(Dmitri Isidorovich Mitrokhin)一八
  八三年生于耶普斯克(在北高加索)城。在其地毕业于实业学校。后求学于莫斯科之绘画,雕刻,建筑学校和斯特洛干工艺学校。未毕业。曾在巴黎工作一年。从一九○三年起开始展览。对于书籍之装饰及插画工作始于一九○四年。现在主要的是给'大学院'和'国家文艺出版所'工作。七,三○,一九三三。密德罗辛。"在墨斯科的木刻家,还未能得到他们的自传,本来也可以逐渐调查,但我不想等候了。法复尔斯基自成一派,已有重名,所以在《苏联小百科全书》中,就有他的略传。这是靖华译给我的--
  "法复尔斯基(Vladimir Andreevich Favorsky)生于一八八六年,苏联现代木刻家和绘画家,创木刻派在形式与结构上显出高尚的匠手,有精细的技术。法复尔斯基的木刻太带形式派色彩,含着神秘主义的特点,表现革命初期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绪。最好的作品是:对于梅里美,普式庚,巴尔扎克,法郎士诸人作品的插画和单形木刻--《一九一七年十月》与《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一年》。"
  
  我极欣幸这一本小集中,竟能收载他见于记录的《一九一七年十月》和《梅里美像》;前一种疑即序中所说的《革命的年代》之一,原是盈尺的大幅,可惜只能缩印了。在我这里的还有一幅三色印的《七个怪物》的插画,并手抄的诗,现在不能复制,也是极可惜的。至于别的四位,目下竟无从稽考;所不能忘的尤其是毕斯凯来夫,他是最先以作品寄与中国的人,现在只好选印了一幅《毕斯凯来夫家的新住宅》在这里,夫妇在灯下作工,床栏上扶着一个小孩子,我们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世,却如目睹了他们的家庭。
  
  以后是几个新作家了,序中仅举其名,但这里有为我们而写的自传在--
  "莫察罗夫(Sergei Mikhailovich Mocharov)以
  一九○二年生于阿斯特拉汗城。毕业于其地之美术师范学校。一九二二年到圣彼得堡,一九二六年毕业于美术学院之线画科。一九二四年开始印画。现工作于'大学院'和'青年卫军'出版所。
  
  七,三○,一九三三。莫察罗夫。"
  
  "希仁斯基(L.S.Khizhinsky)以一八九六年生于基雅夫。一九一八年毕业于基雅夫美术学校。一九二二年入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一九二七年毕业。从一九二七年起开始木刻。
  
  主要作品如下:
  
  1 保夫罗夫:《三篇小说》。
  
  2 阿察洛夫斯基:《五道河》。
  
  3 Vergilius:《Aeneid》〔13〕。
  
  4 《亚历山大戏院(在列宁格勒)百年纪念刊》。
  
  5 《俄国谜语》。
  
  七,三○,一九三三。希仁斯基。"
  
  最末的两位,姓名不见于"代序"中,我想,大约因为都是线画美术家,并非木刻专家的缘故。以下是他们的自传--
  "亚历克舍夫(Nikolai Vasilievich Alekseev)。线
  画美术家。一八九四年生于丹堡(Tambovsky)省的莫尔襄斯克(Morshansk)城。一九一七年毕业于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之复写科。一九一八年开始印作品。现工作于列宁格勒诸出版所:'大学院','Gihl'(国家文艺出版部)和'作家出版所'。
  
  主要作品:陀思妥夫斯基的《博徒》,斐定的《城与年》,高尔基的《母亲》。
  
  七,三○,一九三三。亚历克舍夫。"
  
  "波查日斯基(Sergei Mikhailovich Pozharsky)
  
  以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生于达甫理契省(在南俄,黑海附近)之卡尔巴斯村。
  
  在基雅夫中学和美术大学求学。从一九二三年起,工作于列宁格勒,以线画美术家资格参加列宁格勒一切主要展览,参加外国展览--巴黎,克尔普等。一九三○年起学木刻术。
  
  七,三○,一九三三。波查日斯基。"
  
  亚历克舍夫的作品,我这里有《母亲》和《城与年》的全部,前者中国已有沈端先君〔14〕的译本,因此全都收入了;后者也是一部巨制,以后也许会有译本的罢,姑且留下,以待将来。
  
  我对于木刻的绍介,先有梅斐尔德(Carl Meffert)的《士敏土》之图;其次,是和西谛〔15〕先生同编的《北平笺谱》;这是第三本,因为都是用白纸换来的,所以取"抛砖引玉"之意,谓之《引玉集》。但目前的中国,真是荆天棘地,所见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艺上,仅存的是冷淡和破坏。而且,丑角也在荒凉中趁势登场,对于木刻的绍介,已有富家赘婿和他的帮闲们的讥笑了〔16〕。但历史的巨轮,是决不因帮闲们的不满而停运的;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夜,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四年三月出版的《引玉集》。
  
  《引玉集》,苏联版画集,共收五十九幅,鲁迅编选,以三闲书屋名义印行。
  
  〔2〕 克拉甫兼珂(A.i.nRHN]MUYT,1889-1940) 苏联版画家。作品有《列宁墓》、《德聂泊河建设工地》以及普希金、果戈理等的作品的插图。
  
  〔3〕 冈察罗夫(A.E.[TU]HRTN) 苏联插图画家。作品有《浮士德》、《十二夜》等的插图
  
  〔4〕 战事 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
  
  〔5〕 《文学》 月刊,先后由郑振铎、傅东华、王统照编辑。一九三三年七月创刊,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出至第九卷第四期停刊,共出五十二期。
  
  〔6〕 毕珂夫(M.lJYTN) 苏联插图画家。作品有富曼诺夫《叛乱》和鲁迅短篇小说插图等
  
  〔7〕 陈节 瞿秋白的笔名。他摘译的文章题为《十五年来的书籍版画和单行版画》,苏联楷戈达耶夫作。
  
  〔8〕 契诃宁(C.B.IMpTUJU,1878-1937) 苏联工艺美术家、版画家。作品有卢那察尔斯基《浮士德与城》和普希金《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插图等。
  
  〔9〕 列培台华(A.l.JIVRTjSTNHFQMdMeMNH,1871-1955) 通译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苏联画家、木刻家。作品有彩色木刻《列宁格勒风景组画》、《早春时节的基洛夫岛》等。
  
  〔10〕 Ostraoomova-Ljebedeva by A.Benois and S.Frnst.State Press,Moscow-Leningrad.《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画集》,贝诺瓦和爱恩斯特编,国家出版局,莫斯科-列宁格勒。
  
  〔11〕 D.I.Mitrohin by M.Kouzmin and V.Voinoff.State Editorship,Moscow-Petrograd.《密德罗辛画集》,库兹明和伏伊诺夫编,国家编辑社,莫斯科-彼得格勒。
  
  〔12〕 "Nauka社" 科学社。日本东京的一个出版社,大竹博吉主办。
  
  〔13〕 Vergilius:《Aeneid》 维吉尔:《伊尼德》。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
  
  〔14〕 沈端先 即夏衍,浙江杭州人,剧作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领导成员之一。他翻译的《母亲》于一九二九年十月、一九三○年八月由上海大江书铺分上下册出版。
  
  〔15〕 西谛 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桂公圹》、《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等。
  
  〔16〕 富家赘婿 指邵洵美。他是清末大官僚、买办盛宣怀的孙女婿。在他办的刊物《十日谈》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新年特辑上,刊有杨天南的《二十二年的出版界》一文,其中说:"特别可以提起的是北平笺谱,此种文雅的事,由鲁迅、西谛二人为之,提倡中国古法木刻,真是大开倒车,老将其实老了。至于全书六册预购价十二元,真真吓得煞人也。无论如何,中国尚有如此优游不迫之好奇精神,是十分可贺的,但愿所余四十余部,没有一个闲暇之人敢去接受。"
    




《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译者附记〔1〕




 
《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译者附记〔1〕

  一九二○年一月《文章世界》〔2〕所载,后来收入《小小的灯》〔3〕中。一九二七年即伊孛生〔4〕生后一百年,死后二十二年,译于上海。

  ※        ※         ※

  〔1〕本篇连同《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的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一号,后来收入单行本。

  卢勃克和伊里纳是易卜生最后一个剧本(写于一九○○年)《当我们死人再生时》中的两个主要人物。

  〔2〕《文章世界》 日本的文艺杂志,月刊,一九○六年三月创刊,一九二一年一月起改名《新文学》,田山花袋主编,提倡自然主义。

  〔3〕《小小的灯》 日本作家有岛武郎的文艺论文集。

  〔4〕伊孛生(H.Ibsen,1828-1906) 通译易卜生,挪威戏剧家。青年时曾参加挪威民族独立运动,一八四八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社会支柱》、《玩偶之家》及《国民公敌》等。

    




《示众》编者注〔1〕




 
《示众》编者注〔1〕

  编者注:原作举例尚多,但还是因为纸张关系,删节了一点;还因为别种关系,说明也减少了一点。但即此也已经很可以看见标点本《桃花扇》〔2〕之可怕了。至于擅自删节之处,极希作者原谅。
  
  三月十九日,编者。
  
  备考:示众  育熙
  自从汪原放标点了《红楼梦》《水浒》,为书贾大开了一个方便之门,于是一些书店掌柜及伙计们大投其机,忙着从故纸堆里搬出各色各样的书,都给它改头换面,标点出来,卖之四方,乐得名利双收。而尤以昆山陶乐勤对这玩意儿特别热心。
  
  平心而论,标点家如果都像汪原放那样对于书的选择及标点的仔细,自有相当的功劳;若仅以赚钱为目的而大拆其烂污,既对不住古人,又欺骗了读者,虽不说应处以若干等有期徒刑,至少也应以杖叩其胚,惩一儆百,以免效尤的。
  
  现在且将陶乐勤标点的中国名曲第一种《桃花扇》举出来示众:--
  陶乐勤标点的(以后省作陶的)上册第三十页:
  
  贞丽 "堂中女,好珠难比;
  -锁-重-门-人-未-知。"--(尾声)姑不问其叶韵不叶韵,只问其通不通,若要念得下去,就应是--
  -春-锁-重-门-人-未-知。"--(尾声)又如陶的上册五四页:
  
  -闻-得-六-朝-香-满。
  
  -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缑山月)
  
  《桃花扇》里面,每折都是一韵或互通韵到底,此折--《访翠》是阳江韵,开头怎么又弄成先韵了呢?这又是陶乐勤错了,应改作---满-天-涯-芳-草-断-人-肠!
  
  -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缑山月)
  
  又如陶的上册第四十九页:
  
  (大笑着)不料这侯公子倒是知己!
  
  这一折是《侦戏》,原来陈定生请方密之冒辟疆两位公子在鸡鸣埭上吃酒,借阮大铖的戏班演他的《燕子笺》,大铖因自己编的曲自己的行头自己的班,想听听他们几位公子的批评如何,所以着人去探。最初探听回来,几位公子对《燕子笺》都是好评,所以大铖很得意。但谁也不知还有位"侯公子"在座,为什么他就说"侯公子"是知己呢?原来又是陶乐勤错了,因为照原文应该是--
  (大笑着)不料这班公子倒是知己!
  
  这点陶乐勤不能推到手民误排,虽然"班"字同"侯"字样子差不多,但陶自己在侯字旁边加了个引号"-"了。
  
  如以上所举的小错处,实在指不胜指;再举几处大错处来请大家看看:--
  陶的上册三十七页:
  
  "魏家干,又是崔家干,西厂里牵长线;
  -兄-弟-粪-争-尝-痈。"陶的上册第一百一十一至一百一十二页:
  
  "你看中原豺虎乱如麻,
  都窥伺龙楼凤阙帝王家。
  
  -肯-把-粮-草-缺-乏?一阵阵拍手喧哗,
  
  一阵阵拍手喧哗,
  百忙中教我如何答话?
  
  选士皆娇娃,却教俺自撑达,却教俺自撑达,正腾腾杀气,
  口不顺口"?"怎么讲"?我还要请读者凭良心说看得懂不懂,读得下去读不下去。如果看不懂读不下的话,就请看下面:--
  --一处处'儿'字难免。
  
  同气崔田!
  
  同气崔田,
  热兄弟粪争尝痈同吮!
  
  东林里丢飞箭,西厂里牵长线,
  怎掩旁人眼!"
  
  又:
  
  "你看中原豺虎乱如麻,
  都窥伺龙楼凤阙帝王家。
  
  有何人勤王报主,
  肯把义旗拿?
  
  那督帅无老将,选士皆娇娃,
  却教俺自撑达!
  
  却教俺自撑达,正腾腾杀气,
  这军粮草又早缺乏。
  
  一阵阵拍手喧哗,--一阵阵拍手喧哗,百忙中教我如何答话?
  
  好一似'薨''薨'白昼闹蜂衙!"
  
  阅者试把这两阕同陶标点的两阕对照一下,就可看出他大错而特错,就可看出陶乐勤不问自己懂不懂就乱七八糟的胡闹了。
  
  为爱惜纸张起见,不再抄了。我觉得近来批评翻译的人很多,而对于标点家大家都置之不理,一则未免辜负他们一片热心,二则因其不问不闻,他们也就愈加猖獗,上当的人太多,所以才来当这一次义务的较对兼书记。
  
  我希望大家不要再上他们的当!
  
  附记:我所根据的是"上海梁溪图书馆"于"中华民国十三年四月十五日再版"的"全书二册定价一元二角""昆山陶乐勤"先生标点的《中国名曲第一种--桃花扇》,并且卷首有陶乐勤自己的《新序》,一再说过"旧本印品,差字脱句甚多,均经改正加入","其有错误者,亦经添改"了的。
  
  这并不是替他做广告,不过说明白"以明责任而清手续"耳。
  
  一九二八,三,三,于北京。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十六期,在《示众》一文之后。
  
  〔2〕 《桃花扇》 传奇剧本,清初孔尚任作,四卷,四十二出。
  
  写明末名士侯方域和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
    




淡淡的血痕中




 
淡淡的血痕中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 ;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旧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