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61 【梁纪十七】|正史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61 【梁纪十七】|正史

《资治通鉴》卷161 【梁纪十七】


著雍执徐,一年。

高祖武皇帝十七 太清二年(戊辰,公元五四八年)

春,正月,己亥,慕容绍宗以铁骑五千夹击侯景,景诳其众曰:"汝辈家属已 为高澄所杀。"众信之。绍宗遥呼曰:"汝辈家属并完,若归,官勋如旧。"被发 向北斗为誓。景士卒不乐南渡,其将暴显等各帅所部降于绍宗。景众大溃,争赴涡 水,水为之不流。景与腹心数骑自硖石济淮,稍收散卒,得步骑八百人,南过小城, 人登陴诟之曰:"跛奴!欲何为邪!"景怒,破城,杀诟者而去。昼夜兼行,追军 不敢逼。使谓绍宗曰:"景若就擒,公复何用!"绍宗乃纵之。

辛丑,以尚书仆射谢举为尚书令,守吏部尚书王克为仆射。

甲辰,豫州刺史羊鸦仁以东魏军渐逼,称粮运不继,弃悬瓠,还义阳;殷州刺 史羊思达亦弃项城走;东魏人皆据之。上怒,责让鸦仁。鸦仁惧,启申后期,顿军 淮上。

侯景既败,不知所适,时鄱阳王范除南豫州刺史,未至。马头戍主刘神茂,素 为监州事韦黯所不容,闻景至,故往候之,景问曰:"寿阳去此不远,城池险固, 欲往投之,韦黯其纳我乎?"神茂曰:"黯虽据城,是监州耳。王若驰至近郊,彼 必出迎,因而执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后,徐以启闻,朝廷喜王南归,必不责也。" 景执其手曰:"天教也!"神茂请帅步骑百人先为乡导。壬子,景夜至寿阳城下; 韦黯以为贼也,授甲登陴。景遣其徒告曰:"河南王战败来投此镇,愿速开门。" 黯曰:"既不奉敕,不敢闻命。"景谓神茂曰:"事不谐矣。"神茂曰:"黯懦而 寡智,可说下也。"乃遣寿阳徐思玉入见黯曰:"河南王为朝廷所重,君所知也。 今失利来投,何得不受?"黯曰:"吾之受命,唯知守城;河南自败,何预吾事!" 思玉曰:"国家付君以阃外之略,今君不肯开城,若魏追兵来至,河南为魏所杀, 君岂能独存!纵使或存,何颜以见朝廷?"黯然之。思玉出报,景大悦曰:"活我 者,卿也!"癸丑,黯开门纳景,景遣其将分守四门,诘责黯,将斩之;既而抚手 大笑,置酒极欢。黯,睿之子也。

朝廷闻景败,未得审问;或云:"景与将士尽没。"上下咸以为忧。侍中、太 子詹事何敬容诣东宫,太子曰:"淮北始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如所传。"敬 容对曰:"得景遂死,深为朝廷之福。"太子失色,问其故,敬容曰:"景翻覆叛 臣,终当乱国。"太子于玄圃自讲《老》、《庄》,敬容谓学士吴孜曰:"昔西晋 祖尚玄虚,使中原沦于胡、羯。今东宫复尔,江南亦将为戎乎!"

甲寅,景遣仪同三司于子悦驰以败闻,并自求贬削;优诏不许。景复求资给, 上以景兵新破,未忍移易。乙卯,即以景为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阳王范为 合州刺史,镇合肥。光禄大夫萧介上表谏曰:"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只马归命, 陛下不悔前祸,复敕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 董卓,终诛董而为贼;刘牢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狼子野心,终无 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忝台 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欢坟土未干,即还反噬。逆力不逮,乃复逃死关西;宇文不 容,故复投身于我。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降胡以讨匈奴,冀获一战 之效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 国家犹待其更鸣之辰,岁暮之效,臣窃惟侯景必非岁暮之臣;弃乡国如脱屣,背君 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臣朽老疾侵, 不应干预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节。臣忝为宗室 遗老,敢忘刘向之心!"上叹息其忠,然不能用。介,思话之孙也。

己未,东魏大将军澄朝于鄴。

魏以开府仪同三司赵贵为司空。魏皇孙生,大赦。

二月,东魏杀其南兗州刺史石长宣,讨侯景之党也;其馀为景所胁从者,皆赦 之。

东魏既得悬瓠、项城,悉复旧境。大将军澄数遣书移,复求通好;朝廷未之许。 澄谓贞阳侯渊明曰:"先王与梁主和好,十有馀年。闻彼礼佛文云:'奉为魏主, 并及先王。'此乃梁主厚意;不谓一朝失信,致此纷扰,知非梁主本心,当是侯景 扇动耳,宜遣使咨论。若梁主不忘旧好,吾亦不敢违先王之意,诸人并即遣还,侯 景家属亦当同遣。"渊明乃遣省事夏侯僧辩奉启于上,称"勃海王弘厚长者,若更 通好,当听渊明还。"上得启,流涕,与朝臣议之。右卫将军硃异、御史中丞张绾 等皆曰:"静寇息民,和实为便。"司农卿傅岐独曰:"高澄何事须和?必是设间, 故命贞阳遣使,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图祸乱。若许通好,正堕其计中。" 异等固执宜和,上亦厌用兵,乃从异言,赐渊明书曰:"知高大将军礼汝不薄,省 启,甚以慰怀。当别遣行人,重敦邻睦。"

僧辩还,过寿阳,侯景窃访知之,摄问,具服。乃写答渊明之书,陈启于上曰: "高氏心怀鸩毒,怨盈北土,人愿天从,欢身殒越。子澄嗣恶,计灭待时,所以昧 此一胜者,盖大荡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行合天心,腹心无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 岂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骑迫其背,故甘辞厚币,取安大国。臣闻'一日纵敌,数世 之患',何惜高澄一竖,以弃亿兆之心!窃以北魏安强,莫过天监之始,钟离之役, 匹马不归。当其强也,陛下尚伐而取之;及其弱也,反虑而和之。舍已成之功,纵 垂死之虏,使其假命强梁,以遗后世,非直愚臣扼腕,实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吴, 楚邦卒灭;陈平去项,刘氏用兴。臣虽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诚知高澄忌贾在翟, 恶会居秦,求盟请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万殒无辞。唯恐千载,有秽良史。" 景又致书于硃异,饷金三百两;异纳金而不通其启。

己卯,上遣使吊澄。景又启曰:"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仰凭威灵,期雪仇耻; 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使臣何地自处!乞申后战,宣畅皇威!"上报之曰:"朕与 公大义已定,岂有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进退 之宜,国有常制。公但清静自居,无劳虑也!"景又启曰:"臣今蓄粮聚众,秣马 潜戈,指日计期,克清赵、魏,不容军出无名,故愿以陛下为主耳。今陛下弃臣遐 外,南北复通,将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上又报曰:"朕为万乘之主,岂 可失信于一物!想公深得此心,不劳复有启也。"

景乃诈为鄴中书,求以贞阳侯易景;上将许之。舍人傅岐曰:"侯景以穷归义, 弃之不祥;且百战之馀,宁肯束手受絷!"谢举、硃异曰:"景奔败之将,一使之 力耳。"上从之,复书曰:"贞阳旦至,侯景夕返。"景谓左右曰:"我固知吴老 公薄心肠!"王伟说景曰:"今坐听亦死,举大事亦死,唯王图之!"于是始为反 计,属城居民,悉召募为军士,辄停责市估及田租,百姓子女,悉以配将士。

三月,癸巳,东魏以太尉襄城王旭为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高岳为太尉。辛亥, 大将军澄南临黎阳,自虎牢济河至洛阳。魏同轨防长史裴宽与东魏将彭乐等战,为 乐所擒,澄礼遇甚厚,宽得间逃归。澄由太行返晋阳。

屈獠洞斩李贲,传首建康。贲兄天宝遁入九真,收馀兵二万围爱州,交州司马 陈霸先帅众讨平之。诏以霸先为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

夏,四月,甲子,东魏吏部令史张永和等伪假人官,事觉,纠检、首者六万馀 人。

甲戌,东魏遣太尉高岳、行台慕容绍宗、大都督刘丰生等将步骑十万攻魏王思 政于颍川。思政命卧鼓偃旗,若无人者。岳恃其众,四面陵城。思政选骁勇开门出 战,岳兵败走。岳更筑土山,昼夜攻之,思政随方拒守,夺其土山,置楼堞以助防 守。

五月,魏以丞相泰为太师,广陵王欣为太傅,李弼为大宗伯,赵贵为大司寇, 于谨为大司空。太师泰奉太子巡抚西境,登陇,至原州,历北长城,东趣五原,至 蒲州,闻魏主不豫而还。及至,已愈,泰还华州。

上遣建康令谢挺、散骑常侍徐陵等聘于东魏,复修前好。陵,扌离之子也。

六月,东魏大将军澄巡北边。

秋,七月,庚寅朔,日有食之。

乙卯,东魏大将军澄朝于鄴。以道士多伪滥,始罢南郊道坛。八月,庚寅,澄 还晋阳,遣尚书辛术帅诸将略江、淮之北,凡获二十三州。

侯景自至寿阳,征求无已,朝廷未尝拒绝。景请娶于王、谢,上曰:"王、谢 门高非偶,可于硃、张以下访之。"景恚曰:"会将吴儿女配奴!"又启求锦万匹 为军人作袍,中领军硃异议以青布给之。又以台所给仗多不能精,启请东冶锻工, 欲更营造,敕并给之。景以安北将军夏侯夔之子譒为长史,徐思玉为司马,譒遂去 "夏"称"侯",托为族子。

上既不用景言,与东魏和亲,是后景表疏稍稍悖慢;又闻徐陵等使魏,反谋益 甚。元贞知景有异志,累启还朝。景谓曰:"河北事虽不果,江南何虑失之,何不 小忍!"贞惧,逃归建康,具以事闻;上以贞为始兴内史,亦不问景。

临贺王正德,所至贪暴不法,屡得罪于上,由是愤恨,阴养死士,储米积货, 幸国家有变;景知之。正德在北与徐思玉相知,景遣思玉致笺于正德曰:"今天子 年尊,奸臣乱国。以景观之,计日祸败。大王属当储贰,中被废黜,四海业业,归 心大王。景虽不敏,实思自效。愿王允副苍生,鉴斯诚款!"正德大喜曰:"侯公 之意,暗与吾同,天授我也!"报之曰:"朝廷之事,如公所言。仆之有心,为日 久矣。今仆为其内,公为其外,何有不济!机事在速,今其时矣。"

鄱阳王范密启景谋反。时上以边事专委硃异,动静皆关之,异以为必无此理。 上报范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以此事势,安能反乎!"范重陈之 曰:"不早剪扑,祸及生民。"上曰:"朝廷自有处分,不须汝深忧也。"范复请 自以合肥之众讨之,上不许。硃异谓范使曰:"鄱阳王遂不许朝廷有一客!"自是 范启,异不复为通。

景邀羊鸦仁同反,鸦仁执其使以闻。异曰:"景数百叛虏,何能为!"敕以使 者付建康狱,俄解遣之。景益无所惮,启上曰:"若臣事是实,应罹国宪;如蒙照 察,请戮鸦仁!"景又上言:"高澄狡猾,宁可全信!陛下纳其诡语,求与连和, 臣亦窃所笑也。臣宁堪粉骨,投命仇门,乞江西一境,受臣控督。如其不许,即帅 甲骑,临江上,向闽、越。非唯朝廷自耻,亦是三公旰食。"上使硃异宣语答景使 曰:"譬如贫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 益加赏赐锦彩钱布,信使相望。

戊戌,景反于寿阳,以诛中领军硃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右卫率陆验、制局监 周石珍为名。异等皆以奸佞骄贪,蔽主弄权,为时人所疾,故景托以兴兵。驎、验, 吴郡人;石珍,丹杨人。驎、验迭为少府丞,以苛刻为务,百贾怨之,异尤与之昵, 世人谓之"三蠹"。

司农卿傅岐,梗直士也,尝谓异曰:"卿任参国钧,荣宠如此。比日所闻,鄙 秽狼藉,若使圣主发悟,欲免得乎!"异曰:"外间谤黩,知之久矣。心苟无愧, 何恤人言!"岐谓人曰:"硃彦和将死矣。恃谄以求容,肆辩以拒谏,闻难而不惧, 知恶而不改,天夺其鉴,其能久乎!"

景西攻马头,遣其将宋子仙东攻木栅,执戍主曹璆等,上闻之,笑曰:"是何 能为!吾折棰笞之。"敕购斩景者,封三千户公,除州刺史。甲辰,诏以合州刺史 鄱阳王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 都督,通直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以侍中、开府仪同三司邵陵王纶持节董督 众军以讨景。正表,宏之子;仲礼,庆远之孙;之高,邃之兄子也。

九月,东魏濮阳武公娄昭卒。侯景闻台军讨之,问策于王伟。伟曰:"邵陵若 至,彼众我寡,必为所困。不如弃淮南,决志东向,帅轻骑直掩建康;临贺反其内, 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贵拙速,宜即进路。"景乃留外弟中军大都督王显 贵守寿阳;癸未,诈称游猎,出寿阳,人不之觉。冬,十月,庚寅,景扬声趣合肥, 而实袭谯州,助防董绍先开城降之。执刺史丰城侯泰。泰,范之弟也,先为中书舍 人,倾财以事时要,超授谯州刺史。至州,遍发民丁,使担腰舆、扇、繖等物,不 限士庶;耻为之者,重加杖责,多输财者,即纵免之,由是人皆思乱。及侯景至, 人无战心,故败。

庚子,诏遣宁远将军王质帅众三千巡江防遏。景攻历阳太守庄铁,丁未,铁以 城降,因说景曰:"国家承平岁久,人不习战,闻大王举兵,内外震骇。宜乘此际 速趋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为备,内外小安,遣羸兵千人直据 采石,大王虽有精甲百万,不得济矣。"景乃留仪同三司田英、郭骆守历阳,以铁 为导,引兵临江。江上镇戍相次启闻。

上问讨景之策于都官尚书羊侃,侃请"以二千人急据采石,令邵陵王袭取寿阳; 使景进不得前,退失巢穴,乌合之众,自然瓦解。"硃异曰:"景必无渡江之志。" 遂寝其议。侃曰:"今兹败矣!"

戊申,以临贺王正德为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屯丹杨郡。正德遣大船数 十艘,诈称载荻,密以济景。景将济,虑王质为梗,使谍视之。会临川大守陈昕启 称:"采石急须重镇,王质水军轻弱,恐不能济。"上以昕为云旗将军,代质戍采 石,征质知丹杨尹事。昕,庆之之子也。质去采石,而昕犹未下渚。谍告景云: "质已退。"景使折江东树枝为验,谍如言而返,景大喜曰:"吾事办矣!"己酉, 自横江济于采石,有马数百匹,兵八千人。是夕,朝廷始命戒严。

景分兵袭姑孰,执淮南太守文成侯宁。南津校尉江子一帅舟师千馀人,欲于下 流邀景;其副董桃生,家在江北,与其徒先溃走。子一收馀众,步还建康。子一, 子四之兄也。太子见事急,戎服入见上,禀受方略,上曰:"此自汝事,何更问为! 内外军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书省,指授军事,物情惶骇,莫有应募者。朝廷犹 不知临贺王正德之情,命正德屯硃雀门,宁国公大临屯新亭,太府卿韦黯屯六门, 缮修宫城,为受敌之备。大临,大器之弟也。

己酉,景至慈湖。建康大骇,御街人更相劫掠,不复通行。赦东、西冶、尚方 钱署及建康系囚,以扬州刺史宣城王大器都督城内诸军事,以羊侃为军师将军副之, 南浦侯推守东府,西丰公大春守石头,轻车长史谢禧、始兴太守元贞守白下,韦黯 与右卫将军柳津等分守宫城诸门及朝堂。推,秀之子;大春,大临之弟;津,仲礼 之父也。担诸寺库公藏钱,聚之德阳堂,以充军实。

庚戌,侯景至板桥,遣徐思玉来求见上,实欲观城中虚实。上召问之。思玉诈 称叛景请间陈事,上将屏左右,舍人高善宝曰:"思玉从贼中来,情伪难测,安可 使独在殿上!"硃异侍坐,曰:"徐思玉岂刺客邪!"思玉出景启,言"异等弄权, 乞带甲入朝,除君侧之恶。"异甚惭悚。景又请遣了事舍人出相领解,上遣中书舍 人贺季、主书郭宝亮随思玉劳景于板桥。景北面受敕,季曰:"今者之举何名?" 景曰:"欲为帝也!"王伟进曰:"硃异等乱政,除奸臣耳。"景既出恶言,遂留 季,独遣宝亮还宫。

百姓闻景至,竞入城,公私混乱,无复次第,羊侃区分防拟,皆以宗室间之。 军人争入武库,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命斩数人,方止。是时,梁兴四十七年, 境内无事,公卿在位及闾里士大夫罕见兵甲,贼至猝迫,公私骇震。宿将已尽,后 进少年并出在外,军旅指扌为,一决于侃,侃胆力俱壮,太子深仗之。

辛亥,景至硃雀桁南,太子以临贺王正德守宣阳门,东宫学士新野庾信守硃雀 门,帅宫中文武三千馀人营桁北。太子命信开大桁以挫其锋,正德曰:"百姓见开 桁,必大惊骇。可且安物情。"太子从之。俄而景至,信帅众开桁,始除一舶。见 景军皆著铁面,退隐于门。信方食甘蔗,有飞箭中门柱,信手甘蔗,应弦而落,遂 弃军走。南塘游军沈子睦,临贺王正德之党也,复闭桁渡景。太子使王质将精兵三 千援信,至领军府,遇贼,未陈而走。正德帅众于张侯桥迎景,马上交揖,既入宣 阳门,望阙而拜,歔欷流涕,随景渡淮。景军皆著青袍,正德军并著绛袍,碧里, 既与景合,悉反其袍。景乘胜至阙下,城中忷惧,羊侃诈称得射书云:"邵陵王、 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众乃少安。西丰公大春弃石头,奔京口;谢禧、元贞弃白 下走;津主彭文粲等以石头城降景,景遣其仪同三司于子悦守之。

壬子,景列兵绕台城,幡旗皆黑,射启于城中曰:"硃异等蔑弄朝权,轻作威 福,臣为所陷,欲加屠戮。陛下若诛硃异等,臣则敛辔北归。"上问太子:"有是 乎?"对曰:"然。"上将诛之。太子曰:"贼以异等为名耳;今日杀之,无救于 急,适足贻笑将来,俟贼平,诛之未晚。"上乃止。

景绕城既匝,百道俱攻,鸣鼓吹脣,喧声震地,纵火烧大司马、东、西华诸门。 羊侃使凿门上为窍,下水沃火;太子自捧银鞍,往赏战士;直阁将军硃思帅战士数 人逾城出外洒水,久之方灭。贼又以长柯斧斫东掖门,门将开,羊侃凿扇为孔,以 槊刺杀二人,斫者乃退。景据公车府,正德据左卫府,景党宋子仙据东宫,范桃棒 据同泰寺。景取东宫妓数百,分给军士。东宫近城,景众登其墙射城内。至夜,景 于东宫置酒奏乐,太子遣人焚之,台殿及所聚图书皆尽。景又烧乘黄厩、士林馆、 太府寺。癸丑,景作木驴数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景更作尖项木驴,石不能破。 羊侃使作雉尾炬,灌以膏蜡,丛掷焚之,俄尽。景又作登城楼,高十馀丈,欲临射 城中。侃曰:"车高堑虚,彼来必倒,可卧而观之。"及车动,果倒。

景攻既不克,士卒死伤多,乃筑长围以绝内外,又启求诛硃异等。城中亦射赏 格出外曰:"有能送景首者,授以景位,并钱一亿万,布绢各万匹。"硃异、张绾 议出兵击之,上问羊侃,侃曰:"不可。今出人若少,不足破贼,徒挫锐气;若多, 则一旦失利,门隘桥小,必大致失亡。"异等不从,使千馀人出战。锋未及交,退 走,争桥赴水死者大半。

侃子鷟,为景所获,执至城下,以示侃,侃曰:"我倾宗报主,犹恨不足,岂 计一子,幸早杀之!"数日,复持来,侃谓鷟曰:"久以汝为死矣,犹在邪!"引 弓射之。景以其忠义,亦不之杀。

庄铁虑景不克,托称迎母,与左右数十人趣历阳。先遣书绐田英、郭骆曰: "侯王已为台军所杀,国家使我归镇。"骆等大惧,弃城奔寿阳,铁入城,不敢守, 奉其母奔寻阳。

十一月,戊午朔,刑白马,祀蚩尤于太极殿前。

临贺王正德即帝位于仪贤堂,下诏称:"普通已来,奸邪乱政,上久不豫,社 稷将危。河南王景,释位来朝,猥用朕躬,绍兹宝位,可大赦,改元正平。"立其 世子见理为皇太子,以景为丞相,妻以女,并出家之宝货悉助军费。于是景营于阙 前,分其兵二千人攻东府;南浦侯推拒之,三日,不克。景自往攻之,矢石雨下, 宣城王防閤许伯众潜引景众登城。辛酉,克之;杀南浦侯推及城中战士三千人,载 其尸聚于杜姥宅,遥语城中人曰:"若不早降,正当如此!"

景声言上已晏驾,虽城中亦以为然。壬戌,太子请上巡城,上幸大司马门,城 上闻跸声,皆鼓噪流涕,众心粗安。

江子一之败还也,上责之。子一拜谢曰:"臣以身许国,常恐不得其死;今所 部皆弃臣去,臣以一夫安能击贼!若贼遂能至此,臣誓当碎身以赎前罪,不死阙前, 当死阙后。"乙亥,子一启太子,与弟尚书左丞子四、东宫主帅子五帅所领百馀人 开承明门出战。子一直抵贼营,贼伏兵不动。子一呼曰:"贼辈何不速出!"久之, 贼骑出,夹攻之。子一径前,引槊刺贼;从者莫敢继,贼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 相谓曰:"与兄俱出,何面独旋!"皆免胄赴贼。子四中槊,洞胸而死;子五伤脰, 还至堑,一恸而绝。

景初至建康,谓朝夕可拔,号令严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屡攻不克,人心离沮。 景恐援兵四集,一旦溃去;又食石头常平诸仓既尽,军中乏食;乃纵士卒掠夺民米 及金帛子女。是后米一升直七八万钱,人相食,饿死者什五六。

乙丑,景于城东、西起土山,驱迫士民,不限贵贱,乱加殴捶,疲羸者因杀以 填山,号哭动地。民不敢窜匿,并出从之,旬日间,众至数万。城中亦筑土山以应 之。太子、宣城王已下,皆亲负土,执畚锸,于山上起芙蓉层楼,高四丈,饰以锦 罽,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铠,谓之"僧腾客",分配二山,昼夜交战不息。会 大雨,城内土山崩;贼乘之,垂入,苦战不能禁。羊侃令多掷火,为火城以断其路, 徐于内筑城,贼不能进。

景募人奴降者,悉免为良;得硃异奴,以为仪同三司,异家资产悉与之。奴乘 良马,衣锦袍,于城下仰诟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事侯王,已 为仪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就景者以千数,景皆厚抚以配军,人人感恩, 为之致死。

荆州刺史湘东王绎闻景围台城,丙寅,戒严,移檄所督湘州刺史河东王誉、雍 州刺史岳阳王詧、江州刺史当阳公大心、郢州刺史南平王恪等,发兵入援。大心, 大器之弟;恪,伟之子也。

硃异遗景书,为陈祸福。景报书,并告城中士民,以为:"梁自近岁以来,权 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 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 从何得之!仆所以趋赴阙庭,指诛权佞,非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观王 侯、诸将,志在全身,谁能竭力致死,与吾争胜负哉!长江天险,二曹所叹,吾一 苇航之,日明气净。自非天人允协,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元吉!"

景又奉启于东魏主,称:"臣进取寿春,暂欲停憩。而萧衍识此运终,自辞宝 位;臣军未入其国,已投同泰舍身。去月二十九日,届此建康。江海未苏,干戈暂 止,永言故乡,人马同恋。寻当整辔,以奉圣颜。臣之母、弟,久谓屠灭,近奉明 敕,始承犹在。斯乃陛下宽仁,大将军恩念,臣之弱劣,知何仰报!今辄赍启迎臣 母、弟、妻、儿,伏愿圣慈,特赐裁放!"

己巳,湘东王绎遣司马吴晔、天门太守樊文皎等将兵发江陵。

陈昕为景所擒,景与之极饮,使昕收集部曲,欲用之。昕不可,景使其仪同三 司范桃棒囚之。昕因说桃棒,使帅所部袭杀王伟、宋子仙,诣城降。桃棒从之,潜 遣昕夜缒入城。上大喜,敕镌银券赐桃棒曰:"事定之日,封汝河南王,即有景众, 并给金帛女乐。"太子恐其诈,犹豫不决,上怒曰:"受降常理,何忽致疑!"太 子召公卿会议,硃异、傅岐曰:"桃棒降必非谬。桃棒既降,贼景必惊,乘此击之, 可大破也。"太子曰:"吾坚城自守以俟外援,援兵既至,贼岂足平!此万全策也。 今开门纳桃棒,桃棒之情,何易可知!万一为变,悔无所及。社稷事重,须更详之。" 异曰:"殿下若以社稷之急,宜纳桃棒;如其犹豫,非异所知。"太子终不能决。 桃棒又使昕启曰:"今止将所领五百人,若至城门,皆自脱甲,乞朝廷开门赐容。 事济之后,保擒侯景。"太子见其恳切,愈疑之。硃异拊膺曰:"失此,社稷事去 矣!"俄而桃棒为部下所告,景拉杀之。陈昕不知,如期而出,景邀得之,逼使射 书城中曰:"桃棒且轻将数十人先入。"景欲衷甲随之,昕不肯,期以必死,乃杀 之。

景使萧见理与仪同三司卢晖略戍东府。见理凶险,夜,与群盗剽劫于大桁,中 流矢而死。

邵陵王纶行至钟离,闻侯景已渡采石,纶昼夜兼道,旋军入援,济江,中流风 起,人马溺者什一二。遂帅宁远将军西丰公大春、新淦公大成、永安侯确、安南侯 骏、前谯州刺史赵伯超、武州刺史萧弄璋等,步骑三万,自京口西上。大成,大春 之弟;确,纶之子;骏,懿之孙也。

景遣军至江乘拒纶军。赵伯超曰:"若从黄城大路,必与贼遇,不如径指钟山, 突据广莫门。出贼不意,城围必解矣。"纶从之,夜行失道,迂二十馀里。庚辰旦, 营于蒋山。景见之大骇,悉送所掠妇女、珍货于石头,具舟欲走。分兵三道攻纶, 纶与战,破之。时山巅寒雪,乃引军下爱敬寺。景陈兵于覆舟山北,乙酉,纶进军 玄武湖侧,与景对陈,不战。至暮,景更约明日会战,纶许之。安南侯骏见景军退, 以为走,即与壮士逐之;景旋军击之,骏败走,趣纶军。赵伯超望见,亦引兵走, 景乘胜追击之,诸军皆溃。纶收馀兵近千人,入天保寺;景追之,纵火烧寺。纶奔 硃方,士卒践冰雪,往往堕足。景悉收纶辎重,生擒西丰公大春、安前司马庄丘慧、 主帅霍俊等而还。丙戌,景陈所获纶军首虏铠仗及大春等于城下,使言曰:"邵陵 王已为乱兵所杀。"霍俊独曰:"王小失利,已全军还京口。城中但坚守,援军寻 至。"贼以刀殴其背,俊辞色弥厉;景义而释之,临贺王正德杀之。

是日晚,鄱阳王范遣其世子嗣与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赵凤举各将兵入 援,军于蔡洲,以待上流诸军,范以之高督江右援军事。景悉驱南岸居民于水北, 焚其庐舍,大街已西,扫地俱尽。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镇钟离,上召之入援,正 表托以船粮未集,不进。景以正表为南兗州刺史,封南郡王。正表乃于欧阳立栅以 断援军,帅众一万,声言入援,实欲袭广陵。密书诱广陵令刘询,使烧城为应,询 以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会理。十二月,会理使询帅步骑千人夜袭正表,大破之;正 表走还钟离。询收其兵粮,归就会理,与之入援。

癸巳,侍中、都官尚书羊侃卒,城中益惧。侯景大造攻具,陈于阙前,大车高 数丈,一车二十轮。丁酉,复进攻城,以虾蟆车运土填堑。

湘东王绎遣世子方等将步骑一万入援建康,庚子,发公安。绎又遣竟陵太守王 僧辩将舟师万人,出自汉川,载粮东下。方等有俊才,善骑射,每战,亲犯矢石, 以死节自任。

壬寅,侯景以火车焚台城东南楼。材官吴景有巧思,于城内构地为楼,火才灭, 新楼即立,贼以为神。景因火起,潜遣人于其下穿城。城将崩,乃觉之;吴景于城 内更筑迂城,状如却月以拟之,兼掷火,焚其攻具,贼乃退走。

太子遣洗马元孟恭将千人自大司马门出荡,孟恭与左右奔降于景。

己酉,景土山稍逼城楼,柳津命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压贼且尽。又于城 内作飞桥,悬罩二土山上。景众见飞桥迥出,崩腾而走;城内掷雉尾炬,焚其东山, 楼栅荡尽,贼积死于城下,乃弃土山不复修,自焚其攻具。材官将军宋嶷降于景, 教之引玄武湖水以灌台城,阙前皆为洪流。

上征衡州刺史韦粲为散骑常侍,以都督长沙欧阳頠监州事。粲,放之子也。还, 至庐陵,闻侯景乱,粲简阅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闻景已出横江, 粲就内史刘孝仪谋之,孝仪曰:"必如此,当有敕。岂可轻信人言,妄相惊动!或 恐不然。"时孝仪置酒,粲怒,以杯抵地曰:"贼已渡江,便逼宫阙,水陆俱断, 何暇有报!假令无敕,岂得自安!韦粲今日何情饮酒!"即驰马出部分。将发,会 江州刺史当阳公大心遣使邀粲,粲乃驰往见大心曰:"上游籓镇,江州去京最近, 殿下情计诚宜在前。但中流任重,当须应接,不可阙镇。今宜且张声势,移镇湓城, 遣偏将赐随,于事便足。"大心然之,遣中兵柳昕帅兵二千人随粲,粲至南洲,外 弟司州刺史柳仲礼亦帅步骑万馀人至横江,粲即送粮仗赡给之,并散私金帛以赏其 战士。

西豫州刺史裴之高自张公洲遣船度仲礼,丙辰夜,粲、仲礼及宣猛将军李孝钦、 前司州刺史羊鸦仁、南陵太守陈文彻,合军屯新林王游苑。粲议推仲礼为大都督, 报下流众军;裴之高自以年位,耻居其下,议累日不决。粲抗言于众曰:"今者同 赴国难,义在除贼。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边疆,先为侯景所惮;且士马精锐, 无出其前。若论位次,柳在粲下,语其年齿,亦少于粲,直以社稷之计,不得复论。 今日形势,贵在将和,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旧德,岂应复挟私情以沮 大计!粲请为诸军解之。"乃单舸至之高营,切让之曰:"今二宫危逼,猾寇滔天, 臣子当戮力同心,岂可自相矛盾!豫州必欲立异,锋镝便有所归。"之高垂泣致谢。 遂推仲礼为大都督。

宣城内史杨白华遣其子雄将郡兵继至,援军大集,众十馀万,缘淮树栅,景亦 于北岸树栅以应之。

裴之高与弟之横以舟师一万屯张公洲。景囚之高弟、侄、子、孙、临水陈兵, 连锁列于陈前,以鼎镬、刀锯随其后,谓曰:"裴公不降,今即烹之。"之高召善 射者使射其子,再发,皆不中。

景帅步骑万人于后渚挑战,仲礼欲出击之。韦粲曰:"日晚我劳,未可战也。" 仲礼乃坚壁不出,景亦引退。

湘东王绎将锐卒三万发江陵,留其子绥宁侯方诸居守,咨议参军刘之迡等三上 笺请留,答教不许。

鄱阳王范遣其将梅伯龙攻王显贵于寿阳,克其罗城;攻中城,不克而退,范益 其众,使复攻之。

东魏大将军澄患民钱滥恶,议不禁民私铸,但悬称市门,钱不重五铢,毋得入 市。朝议以为年谷不登,请俟它年,乃止。

魏太师泰杀安定国臣王茂而非其罪。尚书左丞柳庆谏,泰怒曰:"卿党罪人, 亦当坐!"执庆于前。庆辞色不挠,曰:"庆闻君蔽于事为不明,臣知而不争为不 忠。庆既竭忠,不敢爱死,但惧公为不明耳。"泰寤,亟使赦茂,不及,乃赐茂家 钱帛,曰:"以旌吾过。"

丙辰晦,柳仲礼夜入韦粲营,部分众军。旦日,会战,诸将各有据守,令粲顿 青塘。粲以青塘当石头中路,贼必争之,颇惮之。仲礼曰:"青塘要地,非兄不可; 若疑兵少,当更遣军相助。"乃使直阁将军刘叔胤助之。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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