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etails
- Category: 《秦始皇大传》
《秦始皇大传》第01章 落魄王孙第1节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 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 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 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 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 墙角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 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 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 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 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 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 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 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 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 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 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 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 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 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 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 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 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 一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 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 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 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 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 的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 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 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 是老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 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 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 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 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 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 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 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 成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 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 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 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 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 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 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 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 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 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 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 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 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 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 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 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走。" "姬喜怎么敢,还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 拱手谦让。 那边不知道是因为风大,听不清他的话,还是因为满腹 怨气,赵升将车更驾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车马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车,想超 越,无法过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单马小车,乃是秦王孙的 座车,而燕太子的座车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 有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骑马的人本来可以超越过去,但宗室大臣的车都跟在后 面,他们也只有跟着行列走。 逐渐邯郸北门大街挤满了车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众 好奇的围观,异人的安车一车当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壮观。 最后,赵升似乎对这种情形还不满意,他干脆停下车子, 向异人禀告说: "启禀公子,车轴润滑不够,需要上点油。" 异人心知他在捣鬼,但不想说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车 后的车马,心里有着种欣慰。不管怎样,秦国是天下之最强, 而他是秦国派在战败国赵国的代表,你们恨我也好,轻视我 穷也好,你们却不能不对我畏惧,因为我此时此地是代表秦 国。 不知什么时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车外面,他的御者 正帮着赵升在车轴上加油。 "我能上来坐坐吗?"世子喜行礼问。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结交,世子喜三个月前才到赵 国,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时,各国质子为欢迎他举行的宴会上 见过一面,只交谈了几句话,但他喜欢他那股严肃中带着敦 厚的气质,虽然目前同样是质子,但他很快将成为燕国国君, 而他虽然是强国的代表,却永远没有成为国君的希望,以将 来而言,他能结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语带讥诮地说:"不 嫌车内窄小的话,当然欢迎。" 世子喜笑了,他开朗地说: "车虽小,却是第一部车,姬喜愿承骥尾。" 第2节他们上了车,赵升挥动鞭子,单马小安车开始缓缓走动, 后面的车马也跟着移动,整条北门大街,流动着车水马龙,再 加上看热闹的民众,围在两旁七嘴八舌的评论,哪部车内坐 的是谁?哪部车最豪华美丽?人声、车马声的喧哗,使人忘 了刚才还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车虽小,但更温暖。 刚上车时,两人相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说 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是年轻人,不习惯那种虚伪。 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对方的内心。 "秦燕不是敌国,说起来我们还应该算是表兄弟!"世子 喜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显然在这段沉默时间里,他已想了很 多事。 "哦?"异人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这段时间,他只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 意要和他结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单马安车。 "你应该记得秦惠王公主嫁给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 上这么一句:"我们都是她的嫡系子孙。" 异人当然知道秦公主下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 事。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虽 然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国却始终站在合纵的阵容 里和秦国作对。可见婚姻血缘虽然亲密,但一遇到政治权力, 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 "的确,我们应该算是表兄弟。"异人顺口答应。"那我们 应该彼此照应。"世子喜诚恳的说。 "尤其在这个做人质的异国,"异人亦恳切地说:"我在这 里没有朋友,同样是做客的各国质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纯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说:"公子有时候亦应 该和我一样,主动和别人结交,秦国是天下至强,像我这样 主动来结交公子,有的人是会怕被别人误会的。" "世子就不怕别误会?" "我们是表兄弟啊!再说燕秦也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世 子喜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别人也许还是要说我 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说出内心的话。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问。 "是啊,世子不久就会成为燕国的国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将来不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而且以秦国 历代国君的雄心看来,也许你会成为天下霸主!"世子喜说到 这里,似乎发觉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他 就此打住。 而异人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车内的气氛显得很 僵。 为了打破沉寂,异人试着转变话题: "吕不韦下请帖给我,其实我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人,他 到底是何许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阂了,"世子喜叹了口气说:"提 起此人,在赵国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阳翟人,以 贩卖海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货殖范围除在齐国的盐 田铁矿外,还兼营巴蜀和楚国的木料、药材,以及赵、魏的 大宗粮食生意,控制着赵国粮食市场和大批田地,赵王凡事 都还要听他三分意见。" "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 异人随着也叹了口气:"但是,一个商人在赵国真的有这样大 的影响力么?" "这点公子就不懂了,不过也难怪,山东诸国的国情和贵 国完全不一样,世子喜摇摇头说:"贵国是以军功封爵,以斩 敌人首级数计算军功,商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赵、齐等国 却是靠着货殖强国,商人当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点了点头说:"敝国自从商君变法以后, 即使是宗室人员,没有军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斩敌首一具则 得爵一级,而衣冠服饰、田园住宅、仆婢数目,全都按照爵 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着逐什一之利,当然不能参 加作战,没有爵位,有钱也不能任意穿着吃用,何况经商失 败,以致贫困无以为生的,妻子都有收为宫奴的危险。因此 在敝国,大都平时努力于耕织,战时人人争相杀敌,以获取 军功爵位。经商的人少,当然更出不了像吕不韦这样的大商 人。" "这也许是贵国军队骁勇善战,力图向外发展的主要原 因。" 他的话未说完,异人就接下去说: "但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国军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视着他。 "希望世子将来做了国君以后,能为天下和气努力。"异 人又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燕国地贫国小,不受诸大国--尤 其是齐赵--的欺凌就够了,还有什么力量来过问天下事?秦 国可不一样,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的动乱和太平。" "但我没有希望主政。"异人沮丧地说。 "公子是王孙,总是有希望的,再说在赵国的各国质子, 大多数是各国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为赵国首都邯郸 为最繁华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当质子, 都愿选择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赵之间,连年交战,赵人对秦留 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这里,满眼都是敌人。" "贵国的将军们有时做得也太过份,常坑杀降卒和平民, 为的是要首级立功。"世子喜叹口气说:"这样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这里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异人也深 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得到被派到赵国来的消息时,我就在心 中盘算,如何安抚赵国上下,让他们淡化掉对秦国的仇恨,其 中包括结交各国在赵国的质子,等他们将来一时主政时,以 我们今日结交的感情,共谋诸国间的和气。就我的处境而言, 这都只是一点希望,因为我自计将来没有主政的可能,但千 万都未想到,众人对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 本身的处境不好,根本就谈不上交游。" "公子的处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会意地笑了笑: "这个问题简单。结交各国质子,为未来天下谋和气,我更赞 成。" "你明白我的处境?"异人惊奇地问。 "单为安车,以你在秦国的身份,不用问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时语塞,谈话也就此停止下来。 车外风雪依旧,天已全黑,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赵升撩 开前车帘,问是否要点上车厢中的灯。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他有点后悔来参加吕不韦的宴会,众人对他充满敌意和排拒, 而他本身又显得如此寒酸。他原以为吕不韦是个普通商人,也 许因为是在秦国有点买卖,所以请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 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重要人物,又请了这多各国的质子和赵 国政要。 车转弯行向东门,风势小了很多,他捲汽车厢前帘,车 内立刻充满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见后面 的车子都已亮上灯,像条火龙似的随着他的车子缓缓摆动。 "快到了,那边就是吕不韦的府第。"世子喜说。 离东门城门不远的地方,一漆黑压压的建筑,无数的灯 笼和烛光闪耀,远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第3节吕不韦宏伟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条东正街,庭院星罗棋 布,亭台楼榭争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数百人之多。 在异人车子抵达时,门前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沸腾,有 如闹市,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和周围的寒冷死寂相比,形 成另一个世界。 整个大宅院到处张灯结彩,进门处更是搭了一座数丈高 的大牌楼,显得气势雄伟。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车来,早有迎宾上来接待,得知是秦 国王孙和燕国世子后,赶快带向大厅。 丝竹乐队吹弹出悠扬的迎宾曲,吕不韦也亲自到大厅门 前迎接。吕不韦不断上下打量着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 将世子喜冷落在一边。迎着吕不韦逼视的目光,异人不自禁 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显得陈旧,忍不住低了低头。 他也打量了一下吕不韦。今天是他卅五岁的寿辰,但似 乎是因保养得法,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白里透红的脸,带 着几分俊秀,虽然留着三绺清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 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头戴黑色貂皮暖帽,飘逸潇洒,有 如玉树临风,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贾形象,一点都沾不上边, 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礼拜寿,吕不韦连忙阻止,口里连声 说道: "小人贱辰,本不敢劳动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 会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颜,并欢聚一下,里面请!" 宾主分往东西阶而上,异人要让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说 什么都不肯,最后是两人携手而行。 吕不韦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小客厅,只见厅内设有八个 席位,分成东西向,中间没有主位,这是吕不韦表示不敢僭 越,因为这处小厅的客人包括赵国太子和其他六国质子,他 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厅和外面大客厅相连,不过要登阶而上,而将前面 的锦绣帷幕一拉,则完全隔绝。 小厅布置精巧,周围都是各种姿态的玉石美女雕像,手 中执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室内照亮得和白昼一样,四壁 都嵌着多宝格,上面各色各样的珍奇珠宝,在烛光下晶莹夺 目,闪闪发亮。 今晚来向吕不韦拜寿的客人可分为三等:第一等的是赵 国太子和六国质子,虽然赵王未亲自驾临,却要太子带了贺 书来。这少数顶类贵宾是在小客厅内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约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 也有各国驻赵国使节和有大生意来往的商人。这批贵客是在 大客厅中招待。 大客厅设有寿堂,寿桌上堆满宾客们送来的寿礼。 席位是成圆形摆设,中庭有丝竹乐队演奏,歌舞杂技正 在进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请自来,他们送了 厚礼,可能只能远远看着吕不韦拱拱手,连寒暄一下都没有 机会。这种客人数目逾千,分别在好几处大厅设筵款待,当 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兴节目招待。 至于这些客人带来的仆从,也由下人分别供给食酒和休 息之处。 数千人的宴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异人看了,不觉暗暗 在心中佩服,吕不韦不但有经商才能,在御众的事上,更显 出超人的本领。 吕不韦在门客的拥卫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设筵处,敬 了一杯酒,接受了无数声恭贺欢呼,接着又到大厅内一一敬 酒,接受寒暄道贺。这时他已饮下数十杯酒,可是脸色反而 由红转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额上发际、平时看不太出的青筋, 此时微微凸起,不断跳动。 最后他独自回到小客厅,要两名俏丽婢女将帷幕拉上,厚 厚的锦绣帷幕缓缓向中间相合,将外面的嘈杂和歌舞丝竹乐 声全关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觉的视线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点 可惜看不到大厅内的精彩节目。 "各位公子,"吕不韦笑着说道:"外面的粗俗音乐,庸脂 俗粉,不配各位欣赏,为了表示对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韦将 把最好的呈献出来。" 果然,八个席位,分由十六名绝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 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贴入微。更难得的是,十六名 美女高矮纤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刻意选出 来的。面目虽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个性美,审美观再强 的人也难分出高低。 异人不时打量四周,目光总是被这些美女所吸引,厅内 的匠心设计和那些奇珍异宝摆设,在这些美女的艳丽光辉映 照下,全都显得暗然失色,银爵玉盘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风后面的暗间里,传出轻柔的乐音,声音不大,但异 人听得出乐器众多,是个大编制的乐队,而且奏的正是秦国 宫廷用餐时的膳乐。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宫乐,这是抄家灭门 之罪,但再一想,这是赵国而不是秦国,他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逐渐,逐渐,他整个心灵都溶化在这故国音乐里, 尤其是乐声中时时出现的击瓮叩缶与呜呜的人声和声,更勾 其他浓浓的乡愁。 十多年了,他远离故国,辗转各国当质子,去的都是秦 国刚入侵过,充满悲愤怨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君臣民众对 秦国本身无力报复,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全报复在他这个质 子身上。 仇视,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着的北风还要凛洌,还要 刺骨! 为什么各国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秦国必须向外发展? 经过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民间 男耕女织,百工巧匠,各尽其业,已经是丰衣足食,百用具 备,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自从收了巴蜀以后,更是盐铁木 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之富有,超过山东各国。 为什么还是要连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战,战了又和,进 攻别国的土地,占了又还,还了又占,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秦国多少年的征战,苦了天下各国,更苦了秦国民众。 他当了十多年的质子,所到国家都是新战之余,亲眼见 过无数精壮横尸沙场,老弱死于沟渠的惨状,也听过无数寡 妇夜哭的凄惨啼声。秦国国内的景况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天 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妇哭夫的声音都应该是一样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吗? 他只是个棋子,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缅于乡愁和回忆中时,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 停止,吕不韦从席位上站起来宣布: "各位公子请努力加餐,现在我要呈献我所有宝藏中最珍 贵的一件!"他对侍立在屏风口的侍女拍手点头暗示。 异人从回忆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吕不韦的相对,他总有 着直觉,吕不韦今晚的视线,大部份时间都在射向他,而且 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他在吕不韦的注视中,看到怜悯,也看到渴望,似乎想 对他有所施予,却有着更多对他的要求。多复杂的神情! 但他对他能抱着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着 他打通秦国的关系,将秦国也容纳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版图?那 他就计算错误了,秦国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影响政治 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个棋子,对他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第4节乐声停止,室内一片沉静,众人的视线都转向屏风口,过 得片刻,两名俊妾抬着一张雕镂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来。 众人在失望之余,一阵哄笑声起,目光全都转到吕不韦 的身上,似乎都在问,这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许是价 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吕不韦最珍贵的宝藏? 据传说,吕不韦有次为了和一个齐国盐商斗富,五尺高、 完美无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树,都像敲糖人一样,三下两下 敲得粉碎,脸上连一点惜意都没有,这张几案会有什么奥妙? 吕不韦对众人怀疑的眼光视而不见,他仍然微笑的看着 异人,眼神中仿佛在问: "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性急无知,不等最后结果出来,先就 大惊小怪?" 异人镇定地注视着他,心里在告诉他: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到最后不加评论!" 接着,又有两名艳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张古琴,其中一 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镜的案面,然后再轻巧地放好。 众人中赵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识货,他又是坐在西席首 位,看得也最为清楚,他忍不住大声惊呼: "焦尾琴!" 在场都是王孙公子,当然都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恍然大 悟,焦尾琴的确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相传,焦尾琴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叶参 天的古老梧桐树下弹琴,招来凤鸟停泊在此梧桐树上,而百 鸟朝凤,也都围绕着梧桐鸣唱。虽然这种景象不到半个时辰, 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却缭绕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这棵梧桐 就遭到雷击,文王命人选它的残干制成琴,而尾部还留有雷 击的焦痕,所以名之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东迁时就已在战乱中失踪,想不到又在此处 出现。 "的确,这项绝世珍宝当得吕先生宝藏之最了!"赵太子 极口称赞,带头站起来到中央几案前,抚摸审视名琴。 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观看,七嘴八舌批评赞赏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动。 吕不韦稍露惊诧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装着没看见,仍 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赞叹声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吕不韦轻描 淡写地问世子喜和异人说: "难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观吗?" "神气只宜远看,不宜亵玩。"世子喜微笑着说。他坐在 西向首位上,当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吕不韦不放松的紧迫着异人问。 "我的看法是这琴还谈不上是吕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 着说。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头而 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断,吕先生最宝贵的应该是能使此琴发 挥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说道。 吕不韦先是一怔,随即仰首放声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国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吕不韦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见他脸 上毫无喜色。 正在纷纷议论的各国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吕不韦和异 人的对答,但经他这一阵大笑,全都转头注视。 吕不韦站起来,拍拍手宣布说: "秦公子的话不错,要是没有绝世弄琴高手,绝世名琴也 只是一段死木头,但高手没有知音,也是绝大恨事,好在今 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们的赵太子。" "不敢,不敢。"赵太子得意地向众人拱手。 此时吕不韦向身后侍妾点点头。 侍妾奔向屏风后暗间。另外数名侍妾忙着点亮厅内周围 的水晶灯,室内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对面看人纤毫可见。 "现在,在下要将宝藏中最珍爱的珍藏呈献在各位眼前, 她不但是弹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这时,众人都屏息以待,室内只听得见烛心的轻微爆炸 声。 突然屏风后响起一阵轻盈脚步,还有玉珮的叮当声。 众人都转首凝视屏风出口,只有异人摇摇头,和坐在他 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对微笑。 他们都在想:难怪吕不韦这样年轻就富可敌国,他真有 他先声夺人的一套。 第5节但是,异人很快就改变了他刚才的想法。 一位丽人在两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风,室内仿佛又 突然一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她身材硕长,体态丰盈,却有着一束只能盈握的细腰。她 脸上未施一点脂粉,肤色在灯光下却比玉还光润白皙。除了 挺鼻、殷红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两道长眉直插入鬓,未 经描尽,自然漆黑闪亮。 她丰满,却长着一副瓜子脸;她硕长,却步履轻盈得像 猫一样;她神情严肃,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会勾起男人最基 本的欲念。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却比满头发饰更引人注 目。 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显得如此 调合,转变成更进一层的美。 众家公子望呆了,吕不韦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错综复杂, 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别人看不出的更多东西。 异人也为她的美艳所震慑,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 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阵想占有她的欲念,纯粹的,赤 裸裸的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对自己这种欲念有着罪恶感,但按捺不住。 "这是玉姬,她现在要为各位呈献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礼,她明媚的大眼流 光四射地转动,像箭一样刺透了这些年轻公子的心,他们不 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虚扶的动作,嘴中连声说着不敢。 她的美震慑住他们,他们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贵 公子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来,先是挑捻几下,调整了一下 琴弦,就只这几声,精通音律的赵太子就不自觉地惊叹了一 声:"好!" 接着她不急不缓的弹奏起来。抑扬起伏,琴声铿锵,将 整个客厅笼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对音乐一向只是直觉欣赏。在秦国,王 孙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讲求的是如何治国旗天下以及 穷研兵法,学习行军布阵,以备异日统兵作战。 秦国宗室没有特权,不立军功,就会在宗室簿上除籍,因 此,音乐只是他们酒酣耳热助兴发泄的工具,连带乐工歌女 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乐的时候,他们耳中根本就没有音 乐,更别说用音乐来调剂心灵了。 开始时,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赵 太子闭目击节,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不禁有点好笑,但逐 渐,玉姬那双在琴弦上轻挑慢捻或急促移动的手,吸引了他 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软似若无骨,润滑晶莹美得找不出 一点瑕疵,但抚在琴弦上时,却是那样有力,每一个琴音似 乎都扣动着他的心弦。 又逐渐,他不知不觉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虽然她灵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个人,但他发觉 到,大半的时间,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带着妩 媚,也含着几许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对琴音的反应,仿佛也发觉到他根本不懂 音乐,她对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声。 不错,她对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着看她弹琴, 可以无所顾忌的直瞪着她看。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 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国的寂寞和苦闷,他是秦孝公的子 孙,虽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 以将秦国从一个边疆小国,变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为什么 要一直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说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秦国国君的位置,对他 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时不敢做的,想 清醒时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时时注意着他的那双妩媚大眼,突然闪起异样光彩,他 自己也发觉到,他的精神振奋,外表也一定变得不再畏缩颓 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乱遐思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击案喝采,只 有他茫然未动。 吕不韦微笑的看着他,他才觉察到自己失态,随便鼓了 几下掌。玉姬在此时开口说: "秦公子也许对贱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现在我弹一 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这套曲和辞,据说在秦国很受 欢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声音更美,莺啭似的声音听得异人失神,不 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话,调紧琴弦,一开始即作兵戈杀伐之声,琴 音高亢繁复,前后错综,表现出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冲突情景。 忽的,她轻破朱唇,引吭高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接着声音一转低沉--
凌余阵兮躐余行, 琴音缓慢,歌声变得感伤--
天时怼兮威灵怒, 琴音又复急促,歌声却转高昂曼长--
带长剑兮挟秦弓, 琴弹到此,琴弦忽断,歌唱完时,声也呜咽,玉姬忍不 住以袖遮脸拭泪。 异人感动得满脸泪痕而不自觉。 世子喜则在一旁带点解围的口气说: "按照赵国的风俗,歌者指明为某人献歌,受歌者理当给 点采头,公子却连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一样珍贵物品, 给钱未免太俗气,唐突了这样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带上的 那块玉珮,这是他父亲安国君送给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 在他首次出外当质子时,夏姬将这块玉珮郑重地为他挂在腰 带上,叮嘱着说: "儿子,历代秦国出外当质子的,不是被杀,就是长年滞 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国内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当中 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礼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言犹在耳,转眼间十多年过去, 他却越来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来一 只玉盘,盛着玉珮送给玉姬: "这是秦公子赏的。" 玉姬来到他席前下跪,叩头道谢,异人连忙扶起,手触 及到她的柔荑时,不禁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凑趣,纷纷摸出珠宝要身旁 侍妾拿到玉盘里。 玉姬一一叩谢,最后告辞入内。 接下去另有歌舞节目上场,吕不韦也一再劝酒,但歌者 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场内在进行些什么。 他只不时将双手轮流放在鼻前深深地闻着,因为手指还 留下玉姬的余香。 第6节绣被罗帐,金盆红炭,楼外依然刮风飘雪,室内却温暖 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炉,燃着南荒献来的异香,香烟飘渺,香 味清淡,若有若无,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觉。 玉姬半裸地躺在吕不韦的怀里,抚弄着他的胡须,敞露 的酥胸高挺结实,浑圆滑腻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闭着星眼,不断在挑逗着吕不韦。 他则半躺靠在床栏杆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 对她的抚弄吻吮,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的拨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点 奇怪起来。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闭着眼睛,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翻 身背对他而睡,嘴里却说着: "现在你不理我,等下别来烦人!" 吕不韦一把抱住她,强将她转身过来,玉姬闭上眼睛等 着他雨点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吕不韦的一声长叹。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睁大眼,气愤地问。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他们都可能是未来各 国甚至是天下的统治者,前日自命尊贵,看不起我吕不韦是 市井商人,可是一见到你,却都像见到天鹅的癞蛤蟆,一个 个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兴,你嫉妒? "怎么会?我只是骄傲高兴,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财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将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们中 间有人向你要我,你给还是不给?" "那怎么会!"吕不韦不在意地笑着说。 "很难说,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 子。" "我看你似乎也对他有意,抚琴时,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 上。" "我说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来,紧往他怀中钻: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有哪一个比得上你?英俊、潇洒、 多金,还多一份他们所没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吕不韦轻淡地说。 "你这个人真坏!"她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 吕不韦仍然没有反应,只是抚弄着她黑如漆墨的秀发出 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认为异人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你刚才单独送他出去的时候,他向你说了什么?" 玉姬惊吓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对他存着一 份怜惜,一个天下至强秦国的公子,却落魄畏缩成那个样子, 还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样泰然而带自信。" "我同样对他存着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着一项雄图 大计。" "你想将我送给他,拉拢他,发展对秦的贸易?"玉姬哀 怨地说:"不韦,说真的,我对你是忠心不贰的。" 吕不韦对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说: "耕田之利能赚几倍?" "大约十倍吧。"她不解地看着他,迟疑的回答。 "像我这样贩有于无,垄断赵齐珠玉盐铁,能得利几倍?" "应该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词。 "那立主定国能赚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诉我!这能够赚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摇摇头说:"也许可以赚到列土封侯,子 孙世代南面称孤,但也许会亏到家灭人亡,身首异处。" "做生意本来就是风险越大利润越高,最没有风险的是市 井贩卖豆浆早点,逐什一之利,但你满足于我这样吗?" "但目前你已经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一时无法向你说清楚,而且女 人应该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赚来的成就,不必知道他们的成就 是如何得来。" "但我关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进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时真的说不清楚。"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语 气却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我只能告诉你,开始时,我的确 想藉由他打开秦国的市场。你也许不会懂得这些,秦国连年 对外征战,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国炼铁术远落于山 东各国之后,还是以铜兵器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强将 勇,兵器连韩魏等弱国都不如,更别说强大的赵和气了。秦 国有识之士一直以此为忧。于是我想到目前暂时贩卖韩魏的 兵器到秦国,一旦争取到秦王的信任后,为秦国开采巴蜀的 铁矿和地下自来火,再将炼铁术传过去。" "现在呢?你改变了主意?"玉姬插口问。 "不错,今晚见到异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她摇头表示不解。 "那样做,再大的发展,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国立君?但看异人的样子,不像个英明有 为的君主,"她轻蔑地摇摇头:"看他那副想亲近我却又畏缩 的神态。" "哈哈,"吕不韦又笑出惯有的开朗笑声:"就是看到他这 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才起了这个念头。英明通常无情,优 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将来他一定不 会负我。" "你的计划呢?" "一时对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现在不是 谈这些的时候。我也得郑重考虑。" 吕不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紧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 挺的胸前,含住鲜红粉嫩的乳头,轻吸起来。 "我说过不要烦我!"玉姬娇嗔着,却反身将他的头抱得 更紧。 窗外朔风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内燥热有如暮春。 第7节三个月来,异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状态。 他耳畔始终萦绕着那晚的琴声,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断出现玉姬那双白皙春笋般的手,日间、夜间、 梦中、清醒,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会在他面前摇动,还 有那对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带着鼓励,这是 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明白他处境的各国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敌意中含着轻视; 当质所在国的民众,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 会在眼中喷火。 同为质子的各国公子王孙,表面对他奉承巴结,或是公 开仇视,眼神中总掩盖不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和讥刺。 只有一对眼睛曾带着这种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神情注视过 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带 着这种眼神。 但肯用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他也 一直认为,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却想不到 它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一个绝世佳人的脸上。 他多希望这种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光耀着他,鼓励着 他,在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吕不韦是什么关系。她只是一 名歌伎,他却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假若他厚起脸皮向他要,他能割爱吗? 显然,吕不韦邀他与宴,对他比其他任何质子都好,这 表示对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这段时间里也造访过他几次,他们年龄相 当,意气相投,很快就结为好友。 他告诉他,外面传说,吕不韦特意拉拢他,是为了想开 辟秦国这块处女市场,因为秦国一切大规模产销都完全掌握 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国君这一关,将来不但有做不完的生 意,而且是可以垄断。 但他也苦笑着告诉燕世子,他这个王孙,在国君祖父和 太子父亲眼中都没有一点地位,不帮忙说话还好,说了只有 误事。要是生母得宠,也许可以在后宫帮吕不韦介绍点珠宝 玉石生意,现在连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说了。 吕不韦目前也许不清楚他的处境,不过日后总会知道,他 能开口要他最珍贵的"宝藏"吗?他有什么可以作偿?商人 讲究将本求利,他付不出这笔代价。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环视室内陈旧的家具,简陋的摆设, 再看看挂在墙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脱了毛。 他在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户,为了贪图气派大,租 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个僮仆,连打扫都打扫不过来,别说 保养维护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显得落寞。 这不正是他处境最好的写照?架势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从齐国来此的妾姬,因为不习惯这种冷落,来了赵 国没几个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来 使她快乐?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温暖着 他,鼓励着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奋,仿佛脱 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维持这种心情,他说不定真有一天会成为秦国的 统治者,天下和气的维护人。 在和世子喜数次倾谈中,他们谈到战乱中民众的疾苦,也 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说,一旦他接位,将轻刑减赋,与民休养,在易 水以东建立一片乐土,让燕国成为一个富而知礼的国家,绝 不再想在中原称雄争霸,除了抵御外来的侵略,绝不轻动干 戈。 他的理想是:燕国国小地贫,以易水为带,和中原各国 利害关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设,息战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 定可将燕国变成一个安和乐利的国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励和要求下,他勉强说出他的抱负:假 若他能登上秦国国君的位置,他不会像他的祖先那样对外侵 略。自从秦国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说是民丰物足,等待开发 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国内开发建设,而强大的武力则用 来维护天下和气,谁要先期战端,他就率领其他各国加以讨 伐。 "我要成为天下和气的维护者!" 说这番话时,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现在想想,有点痴人 说梦。 不过,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眼神,他又觉得 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动地鼓励他,有 需要时,他会帮他的忙,燕国虽小,但对赵齐都有相当的影 响力。 同时他又提醒他,吕不韦想利用他,他何不将计就计,反 过来利用吕不韦的财富和人际关系。 但吕不韦是好利用的吗?他时下连利用吕不韦的本钱都 没有。也许吕不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三个多月没再找他。而 他想去拜访,却又不敢。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一面摇头苦笑。不经意的看看窗外, 才惊觉到已是草木盛绿的暮春时节了。 "赵升!"他对着门外喊,想要他进来加茶。 赵升却同时叩门进来,跪着禀告: "吕不韦先生求见。" 第8节吕不韦盘膝坐在客厅,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夹衫,更显 出他的飘逸潇洒。 异人走进客厅,吕不韦起身想行平民见贵族的跪拜之礼, 却一把为异人拉住,最后行宾主之礼,吕不韦坐在上位。 赵升献茶后退出,两人寒暄后,一时找不出话说,沉默 了很久。异人想问他今天的来意,也想顺便问候一下玉姬,却 开不了口。最后吕不韦抚弄了一下他的三绺青须,毅然地说 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僮仆,这么大的宅第, 是否嫌冷落了一点?" 异人苦笑不语。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话,在下想开门见山直言。"吕不 韦一面观察异人的脸色试探着说。 "先生尽管道明来意,直说无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对在下也许了解不多,但在下对公子的处境却是打 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虽早已料到,但听到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 激动得全身一震。 "这次造府拜访,一来是感谢上次贱辰能得到公子移玉亲 临,再则是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视着吕不韦,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 不知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温馨,而出现在吕 不韦眼中,却令他觉得是无比的侮辱。 他语气僵硬的问: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门。"吕不韦微笑着说。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带点微怒 的说: "我祖父身为国君,父亲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门 楣?" 吕不韦一时微笑不语,似乎在等他息怒。过一会他才又 说: "公子生气了吗?事先讲好你不会嫌我唐突的。" "请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责自己气度太小,别人 一句话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为天下之最强,公子令祖、令父又为秦国之至尊,当 然在下无能为力再增加点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门,并不等 于公子之门!"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问: "先生能帮我些什么?" 吕不韦笑着说: "三天以后,这里将僮仆成群,不再这样冷清;三个月以 后,这里将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成为各国贵宾云集之处!" 吕不韦显得有点兴奋,他长跪了起来,声音提高许多: "三年以后,你将成为秦国的顺位继承者,不再是秦国的 弃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墙有耳。" 这次轮到吕不韦有点尴尬,他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云, 就此默默无语。 异人的话提醒了他,"立主定国"乃是牵涉政治的大事, 稍一泄漏,引起战争不说,说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杀身之祸。 异人对他是心存感激,但贵族惯有的骄傲,受不了他眼 中怜惜的侮辱。他反过来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为什么不将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门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绝不做没有利润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门, 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门。在下财富已足,就等着门楣了。" "我原先还以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盐、铁、铜、矿和秦国 的兵器市场,"异人仍带讥讽地说:"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这 还大。" "也许在下是越界了,"吕不韦又回复冷静地说:"但平时 思富,富后思贵,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这件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 异人心中虽然一万个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吕不韦的眼 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这样也好,"吕不韦起身告辞说:"此事虽然得郑重考虑, 但也是事不宜迟。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来年老体 弱,在病榻上时间居多,一旦"底下的话吕不韦没有说 下去。 不过,异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旦有所缓急,安国君顺 理成章继承大位。接下来就是要册立太子,他人远在赵国,宫 内又没有奥援,当然没法和其他弟兄们争!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消息吕不韦都已得到,而本 国派驻赵国的使节却一点都未向他提起过,他一直以为祖父 还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转,表面却装得不动声色,他告诉自己,和 吕不韦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为营,小心谨 慎,否则就会落入他设好的圈套。 吕不韦看他不说话,自作结论,语气坚决地说: "这样好了,明天酉时在下派车来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谈 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语。 "哦,这也是玉姬贤妹的意思,自贱辰那晚分别以后,玉 姬时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访,临行她还一再交代,务 必将公子请到。" "玉姬?贤妹?我还认为称'姬'应该是"异人虽然 力作镇定,但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激动的语气早将他内心的狂 喜泄漏无遗。 "玉姬是楚人,从小父母双亡,卖到寒舍,五岁习歌舞, 今年也廿岁了,十五岁那年在下才发现她的琴艺,欣赏她的 才华,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 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应该和大诗人屈原大夫 有点家族关系。" "难怪唱〈国殇〉唱得那样动人。" 他们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大门口,吕不韦临上车还 盯了一句: "明天酉时,考虑的时间够吗?" "一天一夜的考虑时间我想是应该够了!"异人喃喃地说。 第9节"不要老是转来转去,转得人家心烦。"玉姬发着娇嗔。 她今晚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常便服,脸上仍然未施脂粉, 在灯光下显得清丽无比。 晚宴设在一间密室里,吕不韦每逢有重大事情难决,就 会独自在这间密室内长思,除了玉姬送茶饭外,其他童仆婢 女者不知道有这间密室的存在。 室内陈设简单,看不到一样珠玉宝器,三面墙上都是上 抵天花板的书架。正面的书架放的是在各国生意上的秘密资 料,东西两面墙上的书架,则是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竹简,包 罗了天文地理、经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学。 吕不韦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国旗天下之学,做生意 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将这些学问应用在商场上而已,想不到 十余年间驰骋商场,所向无敌,将那些所谓贸易世家和商场 老将杀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但他绝不会 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将相之学经商, 三致富,三散尽,最后还是天下首富。 不过,陶朱公是先为将相,改而经商,而他吕不韦是先 将治平之学在商业上获得印证,再转而从政,成就一定在陶 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会已久,但将相转为商人易,而商人想转为将 相,在阶级分明的轻商社会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现,这样简直不可能的事终于有了变成可能 的机会,他必须紧抓住不放,否则稍纵即逝,何况这中间有 事去齐国,又延误了三个月。 室内仅设有三个席位,主客东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 席位,上放着焦尾琴。 经过玉姬娇嗔,吕不韦顺从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 问: "接秦公子的车,发出没有?" "你问几次了!妾身早告诉你申时末即已发车,你约的不 是酉时接他吗?现在才刚到酉时。" "哦!"吕不韦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会这样浮躁?" "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买卖亏了,还有赚回来的时候, 这次的机会一放掉,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应该满足。"玉姬叹口气说。 "大丈夫应成功立业,名留青史,赚点钱算什么!人一死, 财散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玉姬哀怨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冒倾家荡产,甚至 是杀身灭门的危险!" "这是你们妇人所无法懂的,说了也无益。"吕不韦两手 握拳重击席案,坚决地说:"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牺 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内?"玉姬试探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不韦一时会不过意来。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给?" "他怎么会?" "不韦,不必骗我,昨天你告诉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 身就有这个意思了。"玉姬不满地说。 ""他不禁为之语塞。 "我是不想离开你的。虽然你比我老了许多,而秦公子比 你年轻,我只喜欢你,你明白吗?" "再说,这个月我的月事没来,医生说照脉象看是有了身 孕,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将我和你的孩子送给别人?" "真的?"吕不韦高兴得站了起来,一把将玉姬紧紧抱在 怀里:"有了我的孩子为何不早说?" "女人的事,不想麻烦你,"玉姬紧靠着他怀里,脸上现 出初为人母的骄傲:"而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温存,吕不韦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 事。 他不只是高兴,而且是双倍的高兴。他富可敌国,广蓄 姬妾,年届中年,却没有一个孩子,现在总算有了消息。而 双倍高兴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个儿子,他将来可能是秦国 国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实在的,开始发觉到异人对玉姬 有非份之想的时候,他是有点愤怒和嫉妒,后来他只想用玉 姬这块香饵来钓异人这条潜龙,却绝不会让他真正吃到口。 但现在,他不只是要钓这条潜龙,利用自己的财富送他 上天,而且要诱使他吞下这块饵,让饵在他体内化成小龙、飞 龙。飞龙在天的飞龙,君临天下的飞龙! 想到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样高兴?"正在温存中陶醉的玉姬,为他的笑 声惊醒,嗔怪地问。 "你教我能不高兴吗?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 肉!" 吕不韦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投入那股温存之中。 "秦公子到!"声音从大门、院子,一层层的由远而近,由 轻微模糊越来越清晰大声,男声女声,像层层波浪逐渐转递 过来。 "贤妹,你出去迎接公子进来。记住,贤妹,这就是今后 我们之间的称呼。"他推着怀抱中的玉姬说。 "是,兄长。"玉姬摇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声悠扬,香烟袅袅。 玉姬那双令他神荡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 动,挑动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个乐音,都会引其他心灵 深处的共鸣,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神奇的手? 偶尔,他将视线移转到烟雾围绕中她的秀脸时,他总会 有种迷幻的感觉,他眼前坐的是人还是神仙? 她聚精会神的抚琴,偶尔也会有意无意的看他一眼,每 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会一震,似乎遭到电殛,而且是屡试 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只茫然的注视着她的 双手。 吕不韦举杯向他敬酒,他浑然不知,向他说了什么,他 只是当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正事刚才已经谈完,现在应该是陶醉在这半人间、 半仙境的时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乐似的琴艺,这只应天上才有! 刚才,吕不韦和他推心置腹的畅谈秦国内部政情:秦王 年迈体弱,性情逐渐变得乖张,积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 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临死前看到更广大的秦国疆域。目前 秦赵两国百万大军在长期对峙,迟早会突发战争。 这种情形对异人的影响是:他在赵国的处境会越来越恶 劣,事先得有应变的计划。 太子安国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宠,眼下 等于打入冷宫,一年只在全家团拜祭祖时,才见得到安国君 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宠,人又身处异国,安国君一就王 位,即要册立太子,他绝对争不过生母蒙爱、而本身时时侍 候在父亲身边的弟兄。 正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而且过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国君 敬爱。虽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为人雍容大度,待下宽严 得宜,颇受宫内及朝内大臣尊敬。连秦王有时也会向安国君 开玩笑说,立他为太子,一半是为了华阳夫人的关系,因为 他有母仪天下的仪表和气度。 她因为是楚人,又无子女,秦楚关系长期恶劣,所以难 受众人尊敬爱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之感。孤独寂寞的人,最 容易受温情感动。 秦王后弟阳泉君,甚受秦王夫妇宠爱,经常随侍在秦王 身边,善于言词,秦王对他可说言听计从,但为人贪财喜货, 可以动之以利。 他们讨论的结果,得出一个概要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赵国造成声势,在吕不韦及燕太子的 协助下,广结赵国政要及各国质子使节,形成他在赵国及秦 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纳门客,周贫济急,让这 些江湖清客将异人的贤名,由民间自然而然的传到秦王和安 国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吕不韦买通华阳夫人左右,设法见到华阳夫 人,动之以温情,使她能求安国君立异人为嫡嗣,能够立为 嫡嗣,则未来当太子的大势已定。另外以财货及恐吓双管齐 下的方式,说动阳泉君在秦王夫妇面前说异人的好话,因为 太子立嫡,还得征求父王的核备。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紧急的一步--有鉴于秦赵两国的紧 张情势,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应变的准备。虽然因为他 要发动交际攻势,必须留在邯郸,但同时也要在邻近乡间营 造一处紧急避难所,一旦秦赵发生战争,赵国想杀质子时,可 以到那里隐匿。 一番深谈后,异人对吕不韦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 设想周到,处处进逼,却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论的时 候,不像一个卑躬屈膝、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像一个气吞山 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吕不韦将是他的贤相能将,辅助他 称霸天下,达成他维护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定国立君、治国旗天下的事,对他似乎 那样飘渺遥远,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双让人心跳的手, 以及偶尔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妩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孙应有的矜持,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站起来, 蹒跚的走到吕不韦席位前,他举杯干了说: "吕先生,这杯敬你!" 吕不韦赶快站起举杯回敬。 异人自己将酒斟满,又举杯说: "这杯对先生有所求,答应后我再干!" "公子尽管说,不韦已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公子,还有什么 不能答应的!"吕不韦微笑地说。 "请将先生弱妹赐给异人!"他很困难地挣扎出这句话。 "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还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吕 不韦装出拂然不悦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铿"的一声,琴声突然停止,琴弦断了两、三根。玉姬 怒冲冲的走向屏风后门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口里不断喃喃说: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吕不韦反过来安慰他说: "她虽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将她宠坏了,公子请 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态失言。"异人懊恼地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件坏事,我去问问。"吕 不韦将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门外。 很久,他才带着微笑回来,在异人身旁坐下说: "没事了,玉姬刚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将她视如夫人。"异人嗫 嚅地说。 "她说她对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应尊重也,不应有 今晚这样轻率表示。" "不错,不错,应该明媒正娶,按照规矩来,可是" 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亲批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 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绝无希望。 "玉姬说,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难重重, 但她也不愿对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个平民,过着 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绝不委身为妾,所以算是和公 子没有缘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吕先生,你说没事了,竟是这样的没事了?"异人急得 站了起来。 "公子别慌,还有下文,经过我一番劝说,她同意为了助 公子图大业,不要因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应对外你以纳姬 的名义接她过去,但对内要行正娶之礼,而且一生儿子,就 要将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当然,当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能扶正。"异 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会答应。 "那好,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 看出她与众不同,却未想到她将来要母仪天下,哈哈!"吕不 韦得意的笑出惯有的爽朗笑声:"在下将以长兄为父的身份, 陪一副丰富的嫁妆。" "长兄为父,请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将吕不韦推坐在 席位,真的纳头要拜。 "公子,这个玩笑开不得,虽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礼不可 失。"吕不韦说着拦住异人,自己反而纳头拜了下去:"今后 玉姬还需公子多照顾,生长在商人家,不识大体,公子得海 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连忙扶其他来,只见他真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这使 得他无限感动,暗暗发誓,他绝不负玉姬,更要善待吕不韦。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
- Details
- Category: 《秦始皇大传》
《秦始皇大传》第02章 立嗣之争第1节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吕不韦以嫁妹的名义,广撒喜贴,商人女能作王孙妾,乃 是一件高攀光荣的事,何况是唯一的姬妾,终有一天会扶正, 所以接到喜贴的人也视同明媒正娶一样隆重,只是少了一些 文定迎娶等繁文缛节。 赵国大臣宗室、各国使节,以及邯郸富绅大商全都到齐。 最尊贵的客人群,当然还是以赵太子为首的公子团,他 并且带来一份赵王的贺书,算是所有礼物中最贵重的。 也许是由于秦赵两国百万大军正在长平对峙,赵王在贺 书中还特别提及这次的秦赵联婚,应该是两国和气的象征,言 下暗示异人应为这方面努力。 吕不韦买下异人原来的住宅,加以装修一新,并送了童 仆女婢数十名,作为玉姬的陪嫁。 他并暗中在离城卅里的地方买下一处农庄,作为狡兔的 第二窟。原来这处名为赵庄的地方,住着一位赵国地下势力 领袖赵悦,他和吕不韦是生死之交。 赵悦交游广阔,上至朝中显要,下至市井英雄,他都一 律同等看待。他为人重然诺,轻钱财,急人之急,奋不顾己, 受到赵国上上下下的尊敬。 在吕不韦的安排要求下,他收了玉姬为义女,承诺异人 和她有难时,他会全力帮助。 同时,吕不韦以异人的名义到处送礼,结纳显贵、市井 英雄和名流隐士。并且以大量钱财周老济贫,特别是各国因 战祸逃到邯郸而生活无依的难民,他设粥厂,送棺木,请名 医施诊送药,活人无数,可说惠及生死。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异人虽是暴秦王孙,本人却是仁德 才智兼备、一诺千金的英雄,假若能由他在秦国执政,绝对 会消弭战祸,天下太平。 另外,吕不韦也为他招纳了一些门客谋士,养在宅邸之 中,专为他出计策,作宣传。如此一来,异人变得交游广阔, 每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他不再是昔日的落魄 王孙,俨然是住在赵地的秦国小孟尝君。 传言没有翅膀,却飞得比有翅膀的更快。他的贤名逐渐 传到各国,当然也传到了秦国,时间一久,辗转传到秦昭王 和安国君的耳中。他们才猛然想起还有一个这样的孙子和儿 子丢在赵国,而且是如此贤德,连敌国上下都尊敬。 更可笑的是,秦昭王还下令查异人是哪个公子的儿子;而 安国君才查到执事者所拨的用度根本不够质子基本开销,他 能如此仗义疏财是因为新纳了一个姬妾,乃是巨贾吕不韦的 弱妹和赵国地下领袖赵悦的义女。 安国君想了很久,才想起十年前异人初次到楚国当质子 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上车的时候只敢偷泣,拉着他生母夏 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是他叱喝才肯驱车而去。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孩子如今竟会变得贤名满天下,而 且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 安国君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做父亲的特有的愧疚。 另外,最使安国君和华阳夫人感动的一项传言是:异人 每天都会在庭院中设立香案,向西哭泣,祈祷上天保祐秦王、 王后、安国君、华阳夫人身体健康,而生母夏姬则排在最后。 他并祈祷能早日结束质子生活,回到秦国承欢膝下,尤其是 感念华阳夫人无子,空虚寂寞,每一提及就泪下不止,恨不 能飞回秦国侍奉。 华阳夫人听到这个传言,更是欢喜得泪流满面地向安国 君说: "夫君,难得这孩子这样真心,虽然他能干,全靠自己就 创下如此贤名,但我们终要为他做点什么。" "不错,孤也作如此想法。" 但在安国君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秦赵之间的"长平之 战"爆发了。 第2节秦昭王四十七年,赵成王七年。 秦赵军在长平对峙,秦军由长胜名将白起率领,赵军则 由老将廉颇指挥,兵力共约百万以上。中间发生数次小规模 接战,赵军连败,固守壁垒不出,无论秦军如何辱骂挑战,廉 颇就是不应战。 于是秦派间谍在邯郸散布谣言,说是廉颇已老,已不复 当年英勇,秦军最希望他统率赵军,而最怕的是故赵名将马 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为将,只要他一出,秦军一定会遭到歼 灭。 赵王听信了这项谣言,派赵括替代廉颇为将。 赵括为名将之子,自幼研习兵法,谈论行军作战之道,连 其父赵奢都辩不过他,因此他自以为用兵天下第一,初领大 军,当然想表现一番。 在他奉命领军后,因他父亲赵奢数次大破秦军的威望,赵 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认为必破秦军无疑。 只有两个人持有异议,一个是名相蔺相如,当时他已重 病在床,他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 父书传,不知会变也。" 赵王没听这项批评。 另一个是他的母亲,也就是赵奢的遗妾。在赵括要动身 接替统帅职务前,她上书给赵王,力谏不可以赵括为将。赵 王问理由,赵母说,先夫为将时,亲手端饭菜侍奉的贤者有 十多个,而所交的益友更以百计,大王及宗室所赏赐的金银 珠宝,他都拿来赏赐给属下。奉命出征之日,毫不担心及过 问家事。但现在赵括一接到担任统帅的命令,高高在上,不 可一世,属下见到他,都畏惧得不得了。大王所赐金银财物, 他全收藏在家,每天都忙着找好房子田地来买,大王将他们 父子对比一下,就知道该不该命他为将了。 赵王仍然不听他的劝谏,最后赵母只有说--大王既然 决定要派他去,以后有所差错,希望不要连累到妾身。赵王 也答应了。 八月,赵括接掌指挥权后,立即下令攻击,秦军采用口 袋战术,正面佯败撤退,赵军猛烈追击,等到赵军追击到秦 壁垒,久攻不下,而秦一支奇兵两万五千人断绝赵军的退路, 另一支奇兵五千骑兵断绝赵军粮道,赵军部队被切割为二,而 粮道断绝。赵军只有重筑壁垒,固守等待救兵。 秦昭王得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到河内视察,并征召国内 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增援长平,阻止赵国援军及粮食运输。 九月,赵军已粮尽援绝四十六天,内部自相残杀,以人 肉充饥。不得已,赵括自带精锐部队出击,为秦军所射杀。粮 尽援绝,又失去指挥者,赵军四十万人全部投降。 秦将白起与左右商议,认为赵人反复无常,而四十万俘 虏无论就管理或给养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弄不好一旦 哗变,后果不可收拾,于是用计骗至绝地,四十万降卒全部 坑杀活埋,只遣返了二百四十名俘虏归赵。 此次战役,秦军先后歼灭赵军四十五万人。消息传回赵 国,举国上下都为之震慑。 第3节在长平战役发生以后,异人的生活泼了很大的变化,周 围仇恨的目光增多,府第外面充满了赵国派来的监视密探。当 然,门客散了,宾客也裹足不前,又恢复到以前门可罗雀的 冷清局面。 赵王几次想采取行动,杀他泄恨,都为赵太子劝阻下来, 当然期间得力于燕太子的帮助不少。 赵太子听了燕太子的劝告,谏阻赵王说: "长平一战,赵国几乎精壮皆失,秦国虽打了胜仗,但也 元气大伤,议和是免不掉的,而议和,秦质子乃是我方的一 个大好筹码,何必自毁筹码,又给秦国一个谈判占上风的藉 口?" "长平之战"结束,两国议和使者络绎于道,异人就更没 有人来干扰他了。 以异人自己来说,虽然在这段时间里,眼看到的是邯郸 城内挤满了难民和后送的伤残兵卒,耳朵听到的是满城妻哭 夫、母哭儿的悲嚎声,开始时,他还有着自责和愧疚,因为 这都是他祖父一手造成,同时可以想像,秦国国内的情形也 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自从赵王派人监视他,使得他完全与外隔绝,他反而 感到心安了。一来是眼不见心不烦,二来是他也想通了,除 非他将来能登上王位,才有能力阻止战祸,维护和气,否则 一切愧疚和自责都是白费。 何况,秦赵间的关系,变化莫测,也许下个月秦军就会 包围邯郸,议和不成,赵王真的会杀他泄恨。 在目前尚称安全的情形下,他已无暇也无力去管别的事, 他要丢开一切,享受他还能抓得住的时间和美好事物。 说实在的,在他十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中,这段时间是 他感到最幸福美好的,因为有一个美丽的玉姬在旁边。 在这段时间里,他俩可以日夜相守,不再像以前那样,有 这多的人插进来,将他们相处的时间分割成零零碎碎。 玉姬是美妙的,不但外在的形体美百看不厌,床第之间 的内在美,更使他留恋不舍,回味无穷,他经过不少的女人, 但比起玉姬来,都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 玉姬怀孕的象征越来越明显了,奇怪的是不像别的女人, 怀孕时会变得皮肤粗糙,面黄肌瘦。她依然脸色红润,容光 焕发,而且眼神中多了一种孕妇所特有的喜悦光辉。怀孕是 女人失去男人欢心的危险时期,但异人却缠得她更紧。他们 之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儿子将来会如何如何。 看到异人这种情有独钟的忠厚,她很多次都想告诉他,她 并不爱他,她爱的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吕不韦,肚子里的 孩子也不是他的,而是吕不韦的,但她开不了口。 她现在依然单恋着吕不韦,多次都想找吕不韦私下聚聚, 但吕不韦都藉故推辞,最后他竟然坦然地告诉她,要以大事 为重。 吕不韦不爱她,她却深恋着他,异人对她死心塌地的痴 爱,她却毫不领情,有时甚至感到厌烦。难道说女人真的不 能忘记第一个男人,而床第之间的重要性超过一切?还是因 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但不管怎样,异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过得幸福而平 静,等待着秦国那边的反应,因为长平之战后,两国使者又 复往还,秦国应该会有消息带来。再有就是他岂不及待的等 着做父亲,虽然照算孩子出生应该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十一月,邯郸又开始下雪,秦国使者来到邯郸,带来安 国君的一封信。信很简单,只说听到异人的贤名在外,做父 亲的很高兴,同时他已下令执事者增加他的用度,不够用,可 以先向吕不韦借,以后一起归还,但使者本身就带来不少黄 金,再加上华阳夫人赏赐的很多礼物,生母夏姬反而没带信 来,信上也完全未提到她。 当他将这封信拿给吕不韦时,吕不韦看了以后,兴奋得 离座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冷静地向 异人说: "时机成熟了,我们应该实行计划的第二步。" 异人不解的问: "安国君的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有关增加用度而已,先 生为什么高兴?" "不是安国君的信,而是华阳夫人的赏赐;可见你每日西 向流涕思念她的传言,已经发生了效果。"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赵国有关方面希望我以商人的身份去秦国,一半是观察 秦国的情势,一半也是要我乘机游说,看是否能说动一些大 臣,对将来的和议有所帮助。刚才我还在担心,安国君那方 面这样久还没有动静,现在已开始动了,我们就得因势利导, 照计划做。" "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得准备一下,当然越快越好,"吕不韦沉吟一下说: "等我走后再告诉玉姬,不想行前麻烦她。" 异人只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吕不韦老谋深 算,凡事都有他的用意,他一切信任他。 第4节吕不韦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侍仆,乘了一辆双驾马车, 匆匆忙忙赶向秦都咸阳,一路上见到不少战后惨况,新战后 未及收尸的战场,哀鸿遍野,蝗虫般遮道抢食的难民,看得 他心酸不已。 好在他交游满天下,有生意来往的商人也遍布各地,每 到一个地方都有人为他打点和带路,他很顺利地抵达咸阳。 在咸阳他借住在白翟家。白翟乃是秦国名将白起的兄弟, 虽然他是将门之后,但对打仗和政治都没有兴趣,包揽了巴 蜀的药材和楚国木料的生意,和朝中宗室显要都关系很好。 吕不韦在各国首都和通商大道,除了本身的分号和连络 站外,都交有这类的朋友,他们不只是有生意上的来往,财 务上的转拨借贷,互通有无,而且互相交换各国重大政情和 商情,必要时代为向当地政府活动。 异人的事,在秦国的宣传攻势就是白翟一手策动,而且 活动没因长平战事稍停。因此,在吕不韦抵达秦国以前,他 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那天晚上的洗尘宴没有请外客,除了白翟家人外,就只 有几个参与其事的门客。 饭后,白翟更是摒除所有的人,单独和吕不韦在密室内 长谈。白翟首先报告安排活动情形,他说: "你上午到时,我就已派人通知阳泉君,说你已到咸阳求 见,他立刻答覆明天在他府中设宴为你接风。" "阳泉君为人真爽快,"吕不韦惊诧地说,随即接口称赞: "当然这也是二哥的关系好。" "这也不能全然归功于我,"白翟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 代贤弟花费了不少金子,全都列了清单,贤弟看了不要心痛 才好。" "这是哪里话?在商言商,不下大本钱,哪来的大利润?" 吕不韦爽朗地笑着说。 "还有,我想到,安国君及夫人虽然因我们的宣传攻势, 对异人公子已有了好感,但直接由您游说,恐怕太明显,效 果也许适得其反,所以愚兄也买通了一位得力的人,她的话, 华阳夫人一定听得进去。" "什么人?"吕不韦惊喜的问。 "华阳夫人的令姊,她寡居已久,独子前几年又在攻楚战 争中死亡,家境非常不好,前些日子派人到我这里买木料修 缮房屋,我不但价钱算得便宜,而且还奉送了不少珍贵材料, 作为她装饰品居室之用。她表示非常感激,不过她为人精明, 知道我示好必有所图,曾暗示我好几次,将来有她能办得到 的事,她会尽力帮忙。" "精明人办起事来更为得力,"吕不韦点点头,紧接又问: "她对华阳夫人的影响力如何?" "她是华阳夫人唯一在秦的亲人,恐怕也是唯一在世的亲 人,她居住在安国君府第的时候较多,和华阳夫人可说是形 影不离,而安国君对这位大姨也是既怜且惜,差不多的话,他 都会听得进去。" "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她一下?"吕不韦问。 "愚兄的意思,你不必去见她,这会将事情弄得太明显。 引起别人的注意。贤弟要知道,争取当安国君嫡嗣和想钻华 阳夫人门路的,可不只是我们这一方面,安国君不但姬妾成 群,而且公子有廿多个,女儿更不知有多少。不过,由于我 们攻心战术奏效,目前我们是暂居上风,假若能说动阳泉君 在主上那里先垫个底,事情不难成功。只是众多竞争者当中, 有一个人我们不能不防备。" "谁?"吕不韦急忙问。 "子傒公子!" "他是何许人?" "安国君的爱子,他生母吴姬是安国君众多姬其中最美 也最年轻的,可说是独擅宠爱,她一直在逼安国君立子傒, 爱屋及乌,安国君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华阳夫人还没有松口,女 人心理微妙,虽然安国君对她尊敬,言听计从,但吴姬年轻 貌美,安国君对她才是真正的宠爱,女人一般渴望的是爱而 不是尊敬,对不对?" "我有此同感!"吕不韦点点头。 两人相对,发出会心的微笑。 "但吴姬善解人意,在华阳夫人面前,不但不恃宠而骄, 反而低声下气,像女婢对待主母一样,美丽的女人本来就惹 人怜,再加上她如此温顺,华阳夫人对她也很爱怜。她最厉 害的是在华阳夫人面前,绝口不提要立子为嫡嗣的事,而是 暗中向安国君加压,由安国君向华阳夫人提出,据说华阳夫 人也曾心动过,只是说子傒还小,过几年再说,如今子傒已 十六岁,受完了各种嗣子教育,安国君再提出,华阳夫人就 无话可说,好在我们已攻心为上,先要异人在华阳夫人心中 占了相当地位,否则我们斗不过子傒。" "这是个劲敌!"吕不韦叹了一口气:"我们得加快行动, 否则怕来不及。" "明晚见了阳泉君后,我要华阳夫人令姊尽快安排贤弟直 接去见华阳夫人。" "这样最好。"吕不韦说。 "贤弟这次来带了什么特别礼物给这两方面?一般金玉珠 宝只怕打不动他们。" "哦,除了一般珠宝外,我带了盈尺白璧一双,价值连城, 这样大而质好的璧,我敢担保秦王后宫也找不出多少,这是 准备送给阳泉君的。"吕不韦胸有成竹地说:"至于华阳夫人 那边,我带了一袭白狐裘,毛质纯美,没有一根杂色毛,原 是匈奴国王赠给赵王的礼品,如今在我手上,据行家说,天 下能和此裘相比的,只有秦王后宫幸姬身上的那一袭。" "华阳夫人一定会喜欢,那华阳夫人令姊呢?" "幸亏我想到意外赠出,我还带了一袭紫貂裘,虽比不上 白狐裘,但也非常难得了。" "贤弟设想周到,不愧是定国立君之才!"白翟赞叹地说。 "其实,白狐裘虽然珍贵,却不见得能完全得到华阳夫人 的欢心,我另带了一件礼物,一定会使她感动!"吕不韦神秘 地说。 "啊,贤弟原来还另外藏有法宝,快告诉愚兄,到底是什 么好东西?" "异人新纳姬妾是楚国人,你是知道的。" "当然,我还知道是你的弱妹,那又怎样?" "临行前,玉姬花了数月功夫绣成了一幅百鸟朝凤的湘绣 献给华阳夫人,楚人楚绣,华阳夫人身处异乡,看到故国刺 绣,思及同为楚人的玉姬的孝心,还能不感动吗?" "果然是一项秘密法宝!哪怕华阳夫人不感动!"白翟拍 手哈哈大笑。 吕不韦也跟着豪放大笑。 "拿来!"白翟笑着信口向吕不韦说。 "什么拿来,那幅湘绣?"吕不韦不解的问:"放在行囊之 中,命人拿来就是。" "不是湘绣,是我的礼物。"白翟半开玩笑地说。 "哦,我早就为大哥准备好厚重礼物,只是要等事成以后 才拿得到。"吕不韦语带玄机。 "当然,愚兄也知道一切要等事成以后,但能不能先告诉 我,好让我更有精神办事?"白翟也话中有话。 "异人公子曾向我承诺,假若我们大事能成,请得分秦国 与我共之,我能分到的,亦请大哥随意取之。" "只要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就好了!" 白翟喟然一叹:"善始者众,好成者少!" "大哥怎么这样说!"吕不韦正色地说道:"你我推心置腹, 愿上天见证今天我对大哥所许下的诺言!" "我是开玩笑,贤弟不必认真。" 两人谈了一些行事细节后,东方已见曙光,天都快亮了。 吕不韦告辞回到卧室,解衣上床,立即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独自在野外登山,登至山顶, 四周眺望,风景绝美,尤其眼观脚下,群山重叠,白云飘涌, 更有着不可一世的感觉。但忽然间天空满布乌云,雷电交加, 倾盆大雨倒了下来,也正是因为独立山顶,连想找个躲雨的 地方都没有,他着急徬惶,不知所措。 闪电更亮,雷声更紧。 他惊醒过来,心头余悸仍在,心跳得很厉害。 第5节"贤弟醒醒,贤弟醒醒,怎么白天也会做恶梦?"他耳边 有人说话,并且在用手推他。 他惺忪地睁开眼睛,只见阳光已从南窗照射进来,白翟 满脸惊惶地站在床前。他有点歉意地说: "刚才我敲了很久的门,贤弟只是惊叫而不醒,只有自己 推门进来。" 这时吕不韦才完全清醒过来,看到白翟着慌的样子,心 头浮岂不祥的感觉,他连忙问: "大哥如此慌张,有什么急事吗?" "事情有变!事情有变!" "大哥请坐,有事慢慢商量应付,"吕不韦看到白翟张惶, 他反而镇静起来:"大哥请稍待,让我先梳洗一下。" 白翟发现自己的失态,沉默的坐了下来。 这时侍仆端水进来,吕不韦一边慢条斯理的梳洗,心里 却也非常紧张,一定出了紧急情况,否则一向沉着的白翟不 会张惶到如此程度。 果然,没等他梳洗完毕,白翟就开始说话了: "一早阳泉君就派人来通知,因为他有紧要政事,所以今 晚的约会要取消!" "据我所知,他只是秦王的弄臣,也会有紧急要事需要处 理?"吕不韦有条不紊地打散头发梳理,然后拘成髻,侍仆要 上前帮忙,他作手势要他退到一边去。他对着铜镜问:"他说 过约会改在什么时间?" "就是取消,再要约,得等他的通知,"白翟悻悻然地说: "约会无限期延期。" "啊!"吕不韦一失神,手上的玉梳掉在地上跌成粉碎。 "这个食言而肥的家伙!"白翟又继续恨恨地说:"他根本 没事。据我自他身边亲信得到的消息,昨天吴姬派人送了大 批礼物到他府中,请他在主上面前美言,据说,安国君已决 定立子傒为嫡嗣,这几天就会将立嫡书上呈,听候主上批准。" "哦!"吕不韦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看样子是迟了一步, 功亏一篑,几个月来的心血,去了将近一半的家产,全都白 费了! 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在事情未完全绝望以前,他要 继续奋斗。 白翟在说些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他在心中很快评 估出,事情还有挽救余地,首先他梳洗完毕,外表装得若无 其事,在白翟对面坐下,突然发问说: "今天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阳泉君?" "我刚才说话,贤弟一点都未听进去?他今天根本无事可 做,而是要到上林猎鹿。" "行猎应该是春秋的事,冬天也能猎鹿?"吕不韦似乎并 不着急,还问着这类的闲话。 "按秦国律令:春天为百兽交配怀孕之期,禁猎;夏秋为 幼兽出生哺乳之期,禁猎;到了冬天,幼兽已可脱离生母自 立,才准行猎。" 吕不韦暗暗赞佩,秦国所以强盛,有它的道理。他又盘 算了一会,毅然地对白翟说: "今天我必须见到阳泉君和华阳夫人两者,我认为事情不 是不可以挽回,只要安国君未正式宣布立嫡以前,我们都要 努力争? ? "阳泉君取消了约会,我们如何去见他?" "大哥不必管这个,你只要连络华阳夫人令姊,最好能安 排在今晚见到华阳夫人。还有,前日代大哥到阳泉君处连络 的是谁?" "一个老仆白顺,你为什么不先见华阳夫人,她才是主解, 何必去找阳泉君碰钉子?" "大哥,事情紧急,华阳夫人要见,但先找到阳泉君仍是 釜底抽薪根本之计,只要王后反对,安国君即使已将立嫡书 上呈,还是可以驳回的。" "你要怎样说动阳泉君?"白翟担忧的问。 "现在我还不知道,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该说的话 就会像活泉似的涌出来。" "我相信你办得到!"白翟紧握住他的手。 "还有,大哥,你要白顺准备两匹最好的行猎健马和全副 行猎装具。" "你要做什么?"白翟惊诧地注视着他。 "陪阳泉君行猎!"吕不韦微笑着说。 "行猎?"白翟先是瞪大眼睛问,随后哦了一声说:"我明 白了,我会要人立刻准备好。" 第6节朔风凛冽,草木枯黄,虽然只是仲冬,但疾风吹在脸上, 就已像刀割一样。 吕不韦和白顺全副猎装,肩挂箭囊,手执强弓,策马急 驰。吕不韦骑的是白翟最心爱的大宛汗血马,通身雪白,找 不到一根杂毛,白顺骑的则是一漆黑马,也是神骏非凡。 白顺策马在前带路,吕不韦在后紧紧跟随。到达上林边 缘,白顺勒马,跟随到吕不韦后面。 只见上林占基广,一片幽深,虽然大部份草木都已凋枯, 但松柏等类长青树相杂期间,依然显得苍郁,行猎小径曲折 通幽,两旁修理得甚为整齐。 上林未设围墙,但设有入口及通车大道,贯穿整个上林 范围。 入口处立有一块石碑,上刻着拳大的篆文: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 "进去就是上林了,吕先生,我们一身猎装,进去按律就 是处死,先生是否要再思一下?" 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只听得林中人声、马 嘶声沸腾,草木摇动,到处发出枯叶的沙沙声,不知有多少 小兽正在逃躲。 吕不韦只作了短暂的考虑,这是唯一能见到阳泉君的机 会,良机不能放过。于是他转头对白顺说: "你已带我到了地头,阳泉君行猎队伍庞大,不怕找不到 他,你先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说我申时以前一定会赶回来,要 他将那方面的事积极作安排。" "但是"白顺想说点什么。 吕不韦没等他将话说完,就已策马进入上林,往号角声 响处狂驰。 白顺只得掉转马头,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吕不韦在上林车道上策马急驰,号角声越来越近,远远 看到一处高地站着一群骑者。 一具黄色华盖下,一个头戴高冠、身穿红袍的人,正在 指手划脚说着些什么。高地周围树林中,无数兵卒,有的带 着猎犬,有的拿着木棍,在草丛中拍打追赶,将一些獐兔之 类的小动物赶到高地脚下,那群在高地上的骑者就纷纷用箭 射,再由猎犬衔拾回来。 "这种猎法倒也新鲜,只是有什么乐趣?" 他虽然没见过阳泉君,但直觉判断高地上穿红袍的那个 人一定是。 他转过马头驰上一条行猎小径,直对高地奔去,没驰出 多远,只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叫: "来人是谁?敢在上林驰马!" 也有人喊道: "赶快退回去还来得及,擅入上林的平民有罪? ? "你们看他一身行猎打扮,分明是想偷猎!赶快抓住他!" 也有人在如此喊。 "下马!下马!" "擅入上林行猎者死,这个人好大的狗胆!" "看他衣装华丽,像是有来头的人!"有人这样喊。 "不错,看他的服装打扮,不像是秦地人!" "对了,他骑的是白大掌柜的汗血宝马,一定跟白家有关 系。"有人说。 "马跑得好快,用箭射!" "不要乱来,我认得出那是白家的宝马!"先前那个声音 在大声阻止。 在树林草丛中追寻野兽的众兵卒,纷纷转移目标,围向 他来,还有几个人上马来追捕他。 不愧是宝马,脚程之快有如掣电,吕不韦骑在马上,只 听风声呼呼,人声、树影就像在倒退一样,他忘掉一切,眼 中只有高地上那个穿红袍的人,心中只想着要如何说动他。 "飕"的一声,一支响箭在耳边擦过,发出呼呼之声,这 不是开玩笑,听响声就知道是秦军特有的战争利品--秦弩 所发出的。 吕不韦想停马,但看看高地就在眼前,红袍人的脸都看 得清轮廓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放弃,正在犹豫,白马冲 刺得更快。 "飕!飕!飕!"后面的弩箭像飞蝗一样连续发射,不过 前前后后擦身而过,距离射中他总差那么一点。 吕不韦早听说秦国禁卫部队虎贲军训练精良,尤其是在 弩弓上,显然他们是在将他作为猎物围捕戏弄,否则早就把 他射成刺猬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是加紧催马冲向山坡。 忽然白马一个人立嘶叫,将他摔下马背,原来宝马性灵, 虽然在疾驰中,仍然发现路中两树间出现了一人多高的绊马 索,它紧急人立刹住下来,可将吕不韦摔得鼻青脸肿。 路两边草丛里跑出来十多名兵卒,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推 着向高地上走,有人还大声骂着: "看你人长得精明相,怎么无事往上林闯,还想惊动君侯 的虎驾。" 摔得头昏眼花的吕不韦听到"君侯"两个字,忘了身上 疼痛,只顾连串地问: "是不是阳泉君殿下?"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上林摆这种阵势行猎!"一个兵卒 笑骂着。 "老小子,算你命大,今天要是大王行狩猎,你早就变成 了箭靶,哪还能活着讲话!"另一名兵卒推着他走。 吕不韦正被众兵卒推拉着上山坡,忽然山上冲下一名传 骑,口里大声喊道: "不得对吕先生无礼,快松绑!" 众兵卒又手忙脚乱地为吕不韦松绑,带过来他的白马让 他骑上。传骑向他拱拱手说: "我家君侯有请,请跟我来。" "阳泉君知道我是谁?"吕不韦忍不住问。 "阁下是吕不韦先生吧?我家主上就是请你!"传骑笑着 说。 吕不韦策马跟着他上坡,心里却在纳闷,阳泉君不认识 他,怎么老远就知道是他? 第7节阳泉君远比他想象中年轻,廿多岁卅不到。他身穿红色 锦袍,腰系玉带,身佩长剑,不像是行猎,倒像是出巡。他 生得非常英俊,面白而未留须,远看像是个刚行冠礼不久的 少年。 吕不韦赶快下马,急走到他面前,正想下跪行礼,阳泉 君早就跳下马来将他拦? ? "吕先生不必多礼,远来是客,我们以宾主之礼相待吧。" 两人行过宾主之礼后,阳泉君向一名侍臣说: "我和吕先生到那边坐坐谈话,你们继续行猎,至少也得 打头水鹿或是山猪什么的回去,不然回去真没面子。" "是。"侍臣连声答应。 他慢慢踱向山坡一棵大松树下,吕不韦在身后跟着。两 人在松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阳泉君先开口笑着说: "吕先生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还未看清你的人,就知道 是你?" "君侯聪明,非常人所及。"吕不韦顺势奉承一句。 "倒不是孤家聪明,而是认识那匹白马,白老儿平时碰都 不让别人碰一下,今天他倒舍得让你骑来,还险些作了箭靶。" 阳泉君促狭地笑了起来。 吕不韦发现他笑声甜美,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像天真无邪 的孩子,同时诱发出一种近乎女性的妩媚,难怪秦王宠得他 竟敢在上林大张旗鼓地行猎。 "此人自小在深宫长大,不知天高地厚,虽然贪货,但只 以利诱,尚嫌不够,还得加以威胁。"吕不韦暗暗在心中找到 了主意。 "这匹大宛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据说急奔力 竭,会出红汗,汗干体力立即恢复。连产地大宛,万骑马中 也难找到一匹。" 阳泉君侃侃而谈马经,吕不韦却在心中接连叫苦,但又 不敢打断他的话头,他只得顺势讨好地说: "君侯博学,臣今天算是一长见闻。" "这种马杂色马尚偶尔见到,纯白色更是十年难得一见," 经吕不韦一奉承,他谈马谈得更有劲:"此马本来是西域献给 大王的,因为性情刚烈,主上年事已高,不适合骑乘这种马, 要是用来驾乘,却又找不出同样的四匹,同时用这种宝马驾 车,也未免暴殄天物,是不是?" 阳泉君又是一笑,吕不韦心头跟着一震。 "孤曾向大王要过这匹马,大王论这骑马既然不适合他 骑,就更不适合我,大王爱惜孤家,怕我出事,"阳泉君继续 说:"他说,烈马应该配勇将,所以就赐给了武安君白起,武 安君舍不得让它上战场,就转给了他兄弟白翟饲养。" 阳泉君似乎口说干了,用舌头润了润他殷红得像涂了胭 脂的嘴唇,又说下去: "这样一来,孤家可倒楣了,本来年年赛马,孤的那匹乌 骓,三年都连得冠军,为我赢得不少彩头和面子。这匹汗血 马去年一上场,竟将孤那匹乌骓丢在后面三十多丈,吕先生 懂不懂赛马?" "齐赵之地,也有赛马胜事,臣倒是没参加过。"好不容 易轮到吕不韦说话,但仍然拉不上正题。 安国君以手上马鞭一拍脚上皮靴,带点恼怒地说: "吕先生,三十丈!平日赛马相差距离都是以马头和马身 计算!明年三月赛马盛会,真希望吕先生能参加。"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到吕不韦在等他将话纳入正题,他 不耐烦地站起来,皱了皱眉头说: "假若吕先生是为安国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闯上林,孤认为 不值得,因为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立嗣书几天后就会上呈 大王。" "这件事虽然重要,但还不值得臣冒死闯上林。"吕不韦 微笑着说。 "什么?"这下轮到阳泉君惊诧了。他直视着吕不韦,满 脸怀疑地问:"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的,一来是奉白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猎,特 来献马为大王助兴。" "什么?你说白老儿将马送给孤家?"阳泉君简直不能相 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刚才见到阳泉君如此渴望得到这骑马,吕不韦就 在心中盘算好了,这样嗜马若狂的人,送他一匹好马,比送 他什么稀世珍宝都来得对味,等他高兴领情,再以他本身的 利害关系来说动他,不怕他不就范。至于白翟那边,回去再 说吧!看样子白翟不是个爱马若痴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骑马 和他翻脸,尽管这是匹汗血宝马。 "是的,臣的来意正是如此。"吕不韦仍然坐着未动。 阳泉君转了几步,又在石头上坐下来,比刚才靠近了许 多。吕不韦暗暗在心中高兴,看情形大宛马已开始产生效应。 "还有第二件事呢?"阳泉君微笑着问:"假若是安国君立 嗣的事,孤只能说不是绝无办法,但想挽回很困难!" 吕不韦听到他已改口,内心雀跃不已,但他表面装得若 无其事,他摇摇头说: "臣不是为异人公子,而是为了君侯的安危!"吕不韦特 别加重"危"这个字的语气。 "孤的安危?"阳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听到什么笑话 的孩子:"孤会有什么危险?尤其是安国君立嗣是他家的事, 跟孤有什么关系?"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几个问题?" "请讲,请讲。"阳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 样。 "大王今年高寿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岁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来应该是六 十六岁了,而且近来也体弱多? ?阳泉君脸上出现了忧色。 吕不韦心想,看样子他对秦王倒是有点真感情,他又继 续明知而故问: "不知王后生了几位公子?" "哦,不说公子,连公主也未生一个。" "所以君侯名义上虽然是王后的幼弟,实际上大王和王后 将君侯视同爱子。"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将 我抚养成人的。" "因此大王对君侯不时行赏,据自各国及匈奴戎狄的奇珍 异宝,先要君侯挑选自取,而且对君侯的建言也是言听计从, 很少拒绝的。" "这是主上和王后的错爱。"阳泉君益发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骏马盈外厩,美女立后庭,朝中尊贵,多出君 侯门下。" "不错。" "君侯知道吗?这就是君侯的危险所在!"吕不韦加重语 气说。 "什么?"阳泉君惊诧得跳了起来,直瞪着吕不韦:"你说 什么?" 吕不韦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你--"阳泉君叹了一口气:"说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脏腑之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臣是不忍见君侯执迷自误。"吕不韦义正词严地说:"君侯不 怪,不韦才敢说下去。" "说都说了,干脆说完,免得令人烦闷,说下去吧。"阳 泉君笑了,天真无邪孩子似的微笑。 "反观太子安国君,门下无贵者,声色齐用,也一切都不 如君侯。" 阳泉君想了一会,沉吟的说: "不错,事实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吕不韦叹口气说:"太子 用事,君侯就危险了!"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自言自语。 "所以君侯应早谋对策。" "对策?如何谋法?"阳泉君显得有点徬徨:"先生有何妙 计,请直言无讳,用以教我。" 吕不韦见他已上钩,心中暗自高兴,但表面仍装出慷慨 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模样。他语气恳切地说: "立子傒,对君侯有害;立异人,对君侯则利大无比!" "什么理由,分析给孤听听。"阳泉君认真地说。 "子傒年幼,生母得宠,一旦安国君当国,子傒为太子, 理所当然,与君侯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宠,一旦 继位后,反而会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阳泉君不断点头。 "立异人情形则完全不同,异人生母不得宠,人且远质赵 国,自知立嗣无望,假若君侯说动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 将感恩图报,一旦他得国,王后无子等于有子,君侯家也就 高枕无忧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国君已作决定,要如何挽回?立嗣 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不过是一项程序。" "在立嗣书犹未呈递批准以前,想阻止并不难。"吕不韦 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么高策?说来听听!"阳泉君好奇地想听下文。 "异人贤名满天下,这早已传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国君及华 阳夫人的耳中了。" "不错,孤就曾亲自听到主上有次对王后说,此子年纪轻 轻,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的赞扬,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吕不韦问。 "王后当时说,真可惜,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欢。" "那就对了!"吕不韦惊喜地说:"王后早有意立异人了, 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事,她不便参加意见而已,君侯只 要将臣今天这番话提醒王后,她就不会不说话了。" "但安国君那方面怎么办?"阳泉君摇摇头说:"这是安国 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插手。" "安国君那儿,臣自有对策,"吕不韦以右拳击左掌说: "华阳夫人无子,对子傒及生母得宠不会没有怨怼,假若 让王 后召华阳夫人入宫,赞夸异人贤名,再暗示华阳夫人收异 人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华阳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该怎么办?" 阳泉君脸上竟充满了忧色。 "那怎么会?王后和华阳夫人是同病相怜啊!只要王后一 暗示,涉及自己利害,华阳夫人向安国君争取收异人为子,乃 是必然的事。只要异人为华阳夫人收认,那名正言顺,他就 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先生果然高明!"阳泉君高 兴得跳站起来,想想他也应该主动点:"这样好了,华阳夫人 由先生再去说动一番,王后这方面由孤进行。" "敬领钧命,君侯请放心。"吕不韦也站起来行礼说。 "事情谈完了,我们该打猎了,看看他们猎到些什么?" 阳泉君一举手,近侍就将他和吕不韦的坐起牵了过来。 阳泉君跨上白马,笑着向吕不韦说: "你全身猎装,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猎,现在我们就将马换 过来,你骑孤的马,我们比赛一下行猎,也正好让孤试一试 宝马脚力!" 话未说完,他已扬鞭驰马,绝尘而去,吕不韦飞身上马 追赶,很久才追上,那是阳泉君勒马含笑在等着他。 经过这场行猎后,他们更由盟友进步成朋友。 吕不韦告辞回去时,太阳已半沉在西山顶,射出彩霞万 道,东方的暮霭逐渐聚合。 但在吕不韦眼中,这不是近黄昏的夕阳,而是希望无限、 刚刚升起的旭日。 第8节华阳夫人要侍女将那幅"百鸟朝凤"湘绣挂在卧室里,她 越看越喜欢。 图中绣的是一位著王后装的美妇人在操琴,面目像极了 她自己。对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着一只凤凰,树周围飞满了 各式各样的鸟,在朝拜凤凰,也是在朝拜这位美妇。美妇人 背后侍立一个年轻公子--异人,孺慕神情跃然布上。 绣像相当大,美妇像有真人大小,绣得面目栩栩如生,衣 裙的棱角褶痕都显示了出来。 图中是采用了文王操琴引来凤鸟的故事,只不过将图中 的文王换成了她。 "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这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的 模样神情,连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他都记得,可见传言说他 每日哭泣思念我,这不会是假的了。"她在想。 难得绣这幅画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样可 怜,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到异国为歌伎,因为色艺受到贵人 的欣赏纳为姬妾。 她已经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为夫人,如今又成为 太子妃,将来更会成为母仪全国的王后,玉姬会怎样呢?是 否她们前半段的路相同,后半段也会抵达同一目标呢? 听吕不韦说她人长得极美,而且面目也有点像她,看这 幅绣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手。 巧手和慧心应该是相连的,她在少女时代也是刺绣巧手, 设计绣出的湘绣,人见人夸。后来学琴学歌也是如此,真的 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巧。 也许玉姬目前还不如她,但有一件却远胜过她,她怀孕 了,而她自十五岁受幸,二十多年都无法有孕,如今更是绝 望了。 她本来不愿管立嗣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 其是公子就多达二十多个,按照秦律和家规,这也都是她的 儿女,她不想偏心哪个。至于那些姬妾争宠,千方百计争宿 夜权,她更觉得好笑,为了男人一个关爱眼神,或是说一句: "今晚留在你那里吧!"就用尽心机,惊喜若狂,或是同侪之 间反目成仇,这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从不为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现在如此,年轻时更是 如此。她端庄冷漠,不假丈夫以辞色,丈夫反过来尊敬她、体 贴她,处处在讨她的好,这也许就是男人犯贱的天性吧! 当然她明白,尊敬讨好并不等于爱,男女之间热烈疯狂 的爱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理性的疏远,而刻意的讨好, 更是理性的虚伪,这和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丈夫也常说,她像个玉石雕成的神像,美虽然美,却只 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亵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话没 说出来:"你无法引发男人对你痴狂的爱!" 她需要那样痴狂专一的爱吗?当然她需要!不仅是男女 间的,而是任何关系间的关怀和专注。她自小父母双亡,和 唯一的姊姊相依为命,她专心一意地真爱她姊姊,但她感觉 得出来,姊姊对她并不是真爱,否则不会同意舅父在她十岁 时就卖掉她,而这些年来每逢表现一点亲情以后,接着很明 显地就有所要求。 异人不一样,以前只是因为她可怜他生母不受重视,稍 微多照顾偏袒他一点,想不到离开十年,他会日夜思念她,为 她祝祷,却又不让她知道,这孩子多使人感动! 还有玉姬,和她有同样凄凉身世遭遇的楚国同乡,竟舍 得花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刺出这幅湘绣,真难为她了! 这才是真正爱她、关怀她的人,只是爱恋她而对她一无 所求的人。 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为她祝祷,却不让她知 道,以及吕不韦今天见到她,出乎她的意料,竟只字未提立 嗣的事就看得出来。今天吕不韦见到她,只说了异人的一些 近况,最后隐约透露出异人思念故国,更渴望能回咸阳承欢 在她和父亲膝下。 本来她有心理上的准备,在吕不韦为异人游说时,委婉 的告诉他,她不想管这件事,而且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 力。以子傒生母吴姬受专宠的现况,以及安国君下了决心就 绝不改变的性格,她说了无益,反而会自取其辱,因为安国 君会告诉她,所有的儿子在名义上都是她的儿子,生母只不 过是代她生他们而已,她用不着偏袒谁。同时,他在和她讨 论立嗣的时候,她表示过她没意见,而吕不韦来了以后,她 又说想立异人,这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只有使他立子傒的 决心更坚定,因为他会怕其中有什么阴谋。 但吕不韦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来。反而是吕不韦呈上这幅湘绣,侍女展开让她观赏时,泪 弥漫了她两眼,当吕不韦轻语解释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时,她 的热泪竟盈眶而出,滴湿了绣布,她在内心狂呼: "我一定要为这对可爱复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 她在室内转了几步,回身时,目光又被那幅湘绣所吸引, 她细细地赏玩着异人绣像脸上的孺慕神情,心中涌起一阵温 馨,两眼在不知不觉中又润湿了,她口中喃喃着: "这对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接着,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宫的事。 第9节在用过中膳后,王后要她单独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 那些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话要和她谈。 她轻扶着王后,看到她出现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盖不 住的眼角纹,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还只五十岁出头吧?竟 就老成这样!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会和她一 样,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 心的本钱。" 她不禁有点伤感起来。 身旁王后在轻声说话: "听说太子要立子傒为世子。" "是的,立嫡书这几天就会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会 提这件事,却想不到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她只有如此不经 考虑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过没有?" 又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只有实话实说地回答: "曾经商量过,臣媳只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五年前立太子时,老妇却是在主上面前力争过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 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完,因为这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大事。" "老妇并不希望你们感激,说实话,老妇看中安国君,一 半是为了看中你端庄贤淑,可以母仪全国,所以紧岂不舍,力 争不放。" "臣媳知道当时主上意不在安国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 都反对,全靠母后坚持。"华阳夫人由衷感激地说。 "那这次立世子的事,你为什么不力争坚持?"王后瞪视 着她,两目如电,逼使华阳夫人低下头来:"主上年事已高, 安国君年纪也不小了,有五十岁了吧?" "才四十六。"华阳夫人细声回答。 "这主要是他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体虚弱得哪像四 十多岁的人!你也得管管他。" "臣媳劝过,但是没有多大效果。"华阳夫人语其中充满 委屈。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王后叹了一口气,厉 声地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当太后, 母仪全国!" 华阳夫人插不上口,只得将头低得更低一点,表示对她 的话有反应。 "你我同病相怜,色衰无子,空有一个正室的名份,但你 就应用这个名份为自己的晚年作打算。"王后语气转柔:"我 力争立安国君为太子,刚才说过一半是为你的端庄贤淑,还 有一半是为了老妇自己。安国君早年丧母,由老妇一手带大, 就跟我亲生的一样,我虽无子,安国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 谁?立别人生的儿子,一旦成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贵,也 会尊奉为太后,而且是有实权的太后,你这个无权而又和她 争过丈夫宠爱、甚至是责骂过她的太后,际遇之惨,不用想 象也会知道!" ""华阳夫人仍然无话可对。 "你为自己打算过没有?"王后用怜惜的口吻问:"你也是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生育的希望没有?" "臣媳已经绝望了。"华阳夫人细声地说。 "而且安国君只是尊敬你,但总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话像利箭一样刺在她心上,她脸发红,头更低。 王后停止了说话,华阳夫人也沉默地扶着她走回室内,要 进门时王后突然转脸向她说: "听说在赵质子异人有信使回来了。" "是的,不过因安国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还没有接 见过他,这个人名叫吕不韦。" "吕不韦?赵国的巨贾,他肯为异人当信使,真不简单, 其实异人这个孩子也真是异乎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 下,主上和老妇也有所耳闻。你和安国君应早日接见他,问 问异人在赵国的景况。" "是,臣媳遵命。"华阳夫人柔顺地答应。 "异人这孩子也真可怜,辗转各国当质子,一去就是十年, 母宠子爱,生母不受宠,他就流落一至于此!"王后深深叹了 一口气,有所深意地看了华阳夫人一眼,继续说:"你该好好 照顾他一下。" "是的。"华阳夫人仍然柔声而应。 告辞临行,王后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了她一句: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第10节"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王后这句话,暮鼓晨钟似地在空气中回荡,震动她的耳 膜,也激震了她的心灵。是该为自己作打算的时候了,色衰 无子,女人有什么比这更悲哀!
当年散发结辫的小女孩,如今已变成迟暮的美人,同伴 的歌声却依然萦绕耳畔,而且是那样清晰。 歌声让她魂游故国,让她重温昔日情景。虽然其中满是 坎坷和不幸,但年轻总是好的,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发 斗志,不幸引来希望。 清越凄厉的歌声也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到自己站在那 幅湘绣前,不知站了多久。 绣像中她仍青春美丽,异人则是满脸的孺慕之情,片刻 间她作了决定: "我一定要为这两个孩子作点什么!" "太子驾到!"卧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着。 等她听到喊声时,安国君已笑嘻嘻地进到屋内。 他穿着一件黄袍,头戴黄金束发冠,瘦削的身体似乎承 受不起厚袍的重量,干枯憔悴的脸,依稀残留着过去俊美的 痕迹,只是蒙罩着一股晦暗之气,一看就是酒色过度,夜生 活过得太多的人。 "贱妾未能远迎,太子恕罪!"华阳夫人连忙转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安国君微笑着将她扶起,端 详她很一会,惊讶地问道:"夫人哭了,什么事值得你流泪?" 话未说完,他就发现到墙上的湘绣,他偏着头看了一会, 没有多大感觉地问: "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画中王后的脸好像你,那侍立身 后的公子看来看去好像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华阳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 了。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夫人,你破涕为笑的神态真是美, 有如朝阳中带露的芙蓉!" "这把年纪了,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华阳夫人偷偷 地擦掉眼泪,装着生气地说。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我真的一时想不起。"安国君一 边嘟哝一边自行在几案前坐下。 华阳夫人暂时不回答他的问题,要他费点神好好想想,她 也在他对面坐下。 "儿女多了也是麻烦,过年过节全来问安时,常会张冠李 戴弄错名字。夫人,我们儿女是三十八个,还是三十九个?" "四十一个!"华阳夫人没好平地说:"儿子是二十八个。" "二十八个儿子,很多年龄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让我 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安国君语带委屈地说。 "只有那一个儿子,恐怕你连头发都数得出来!"她讽刺 地说。 但说完话,她立即后悔起来,往日她从未用过如此语气 说话。 "今天你怎么了?"安国君惊诧地注视着她:"又是流泪又 是生气的,谁得罪了你?告诉我,让我严惩。" 她沉默,看到他纵欲过度的瘦弱身体,王后的话又在她 耳边响起: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 该为自己打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泉似地涌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安国君怜惜中带点不耐地说:"这几个月 我到哪里去睡,总是有人为立嗣的事哭着嘀咕我到天亮,只 有到你这里来才勉强找个耳根清净,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 啼的,"说完话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来,坐到我 身边来,好谈话些。" 她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在脸上抚摸, 轻轻吻着她的耳垂说: "今天怎么了?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是不是触画生情, 想起了什么?" 她擦干眼泪,娓娓道出今天吕不韦来访的经过,以及异 人和玉姬在赵国的景况。 "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确亏待了他,"安国君感动的说: "我要想办法调他回国,只是都是我的儿子,换哪个他的生母 都会吵翻天。"他只感动片刻,接着又想到换质子的事,不但 生母会吵,而且和父王及赵国全都有关连,换质程序更是繁 复得不得了算了!还是留他在那里好了。 他心里想到这些,嘴里却未说出来。 "异人送出去的时候,他生母夏姬就没吵?" ""安国君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母宠子爱,异人十年前送出去的时候,夏姬根本连你的 面都见不到,想吵也无从吵起!"她哀怨地说。 "母宠子爱,色衰见弃"她喃喃自语,说到最后声音 哽塞,再也说不下去。 她长跪起来,又再俯伏于地,哽咽着说: "贱妾十五岁得侍枕席,已二十八个年头了,如今年老色 衰,无能再侍奉殿下,只求太子赐妾别馆一处,茅屋三间,容 妾养老,于愿已足。" "你怎么了?"安国君一把将她由地上抱进怀里,轻抚着 她依然乌亮的秀发,也声带感伤地喊着她的小名说:"湘妃, 你心里想什么,我真的弄不懂。你十五岁将初夜交给我,我 那年也只十八岁,什么也不懂,交给你的也是我初次。这多 年来,我广置姬妾,那只是随俗,只是享乐,能在我心中真 正占地位的只有你!" "但你纵欲过度,连母后都说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岁的 人。"她怜惜地拍拍他憔悴的脸。 "母后,她什么时候召见你了?"安国君心头一阵凛然: "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昨天召见我,我们谈了很多有关异人的事,她说异人 这孩子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真是异乎常人,她还说 "她有意停住不说下去。 "说什么?快告诉我!" "是你自己要听的,听了别难过。母后说,子傒生母吴姬 烟视媚行,像个娼妓,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哦,我全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国君气得脸上一阵青 一阵白的。但他不敢发作出来,因为他从不敢在华阳夫人面 前发脾气,何况是母后说的话。 "怎么,真生气了?"她钻进他的怀里揉弄着,使他又仿 佛回到他十八岁她十五岁那年。 "你要什么,求求你直说,要立子傒是经你同意的,现在 你又想立谁?"他假装生气地说:"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我想我想要自己的儿子。"她以袖掩面,低头细语。 "那今夜孤家不走,帮你生一个。"他戏谑地说。 这是他们在年轻时常玩的闺房游戏,如今重玩,使他觉 得时空倒流,他又年轻起来。 他按照游戏常规,强拉下她掩脸的衣袖,不禁愕然,这 次不是游戏,她真的是泪流满面。 安国君沉默很久,最后冒出一句话来: "明天召见吕不韦,我要为你立嫡!" 她扑进他的怀里,真心地笑了。 第11节吕不韦这次来秦国,可说是大获全胜,无往不利。 首先是他和白翟达成协议,由白翟负责将秦和巴蜀的煤 铁原料和木材、药材运往赵国,吕不韦则负责向秦国提供炼 好的铁和制成的武器,最终目标是提供冶铁技术及大量冶铁 匠人给秦国,使秦国能建立自己的冶铁工业,制造铁兵器,逐 渐淘汰较不锐利的铜兵器。 白翟介绍白起和他认识,并由白起将这项秘密协定向秦 王报告。秦昭王大悦,除了赏赐他不少黄金外,还特地由白 起转交一道"天下通行符",手持此符,不论是秦国全境,或 是秦军在各国的占领地区,只要见到此符,就知道是大王的 贵宾,应由当地地方或是军事首长负责接待,维护安全,并 护送到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秦王本来要亲自召见吕不韦,但因吕不韦不便公开露面, 以免被各国在秦使节或间谍发现他这项身份,所以作罢。 白起虽然在秦王面前极力夸赞他推荐他,但在见面时却 明显表示出他对吕不韦、甚至是所有商人的轻视。他半开玩 笑半讽刺地对他说: "有人说,商人无祖国,以前孤不太相信,因为秦国商人 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见到吕不韦先生后,才知道武人的胸 襟太狭窄了,只要有利可图,管他什么国家不国家。" 吕不韦听了,只淡淡地微笑着回答: "天下本来是统一的,只因周朝王室积弱,控制不住诸侯, 才落得今天各国割据的局面。商人通有于无,眼中只有生民 需要,没有国界,而不韦更自许为天下人。" 武安君白起当时因长平之战坑俘,大受各国非议,秦昭 王也责备他太过份,他告病在咸阳休养。听了吕不韦的反驳, 他默默不语,态度改变了很多。 其实,吕不韦在心中暗语: "我这样不是为秦国,更不是为利润,而是为了我自己。 有一天,我将到秦国来主政,而我的亲生儿子将到秦国为王, 子孙世代为秦王,还有,谁敢说他有朝一日不会成为天下的 共主!" 在生意上,由于白翟的安排,他和咸阳的大商人及负责 商务的官员常相往来应酬,他和这些大商人也达成协议,今 后货物交易不用付现,记帐抵销,每年再结算一次,多退少 补,这样可以减少黄金和铜钱来往运送辛劳,并避免路途风 险,各地目前都处于交战状态,军队、盗贼和难民都构成威 胁。 这种办法他在齐赵行之多年,非常方便。 这些官员和大商人并答应协助他在咸阳及其他大邑开设 分号,他在秦国的贸易网有了初步规划。 同时,他利用在秦停留时间,会晤了散居秦地的老朋友 和昔日门下客,他要他们互相连络,秦地有事,立即用最快 方法转告他,这些人有的在朝中或地方为官吏,有的属于市 井,要通报的消息不只限于商情,也包括了朝中大事和重大 人事调动。 这样一来,他等于组织一个严密的情报网,秦国重大举 动,他都会比别人先知道。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达成了他来秦的主要目的。 安国君及夫人召见了他,当面一再感谢他对异人的照顾。 同时三人品玉为符,立异人为华阳夫人的嫡子。华阳夫人并 亲口赐名给异人,要他从此改名为子楚。 至于玉姬,安国君及夫人承认这项婚姻,无论生男生女, 子楚都必须将她扶为正室。本来这不符合秦国宗室的惯例,一 般都是姬平生公子后才扶正。但华阳夫人苦苦地恳求,并以 她自身为例,安国君当然无话可说。 安国君要他带封书信给子楚,信中强调将他交给吕不韦 管教,他已正式聘请吕不韦为他的师傅。 华阳夫人特别在信上附话,谢谢玉姬给她的湘绣,并交 代子楚善待她,安国君和她都已正式承认他们的婚姻,安国 君会设法换他们回国。 一切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他开始怀念起邯郸和玉姬,还 有她腹中的儿子。它虽然还不能知道性别,奇怪的是吕不韦 在潜意识中却一口咬定是儿子。 他本来想在年前返赵,但却抵不过安国君及夫人的盛意, 留在咸阳过年,初五才告辞。 安国君及夫人本想为他扩大祖道(送行仪式),但怕过于 招摇,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对他不利,仅在府中设宴送行。 初五清晨,他仍是来时的双马安车,但所载回的收获,却 是再大的骑马高车也容纳不下的。 他出得咸阳雄伟的城门,忍不住打开车后窗凭轼而视,巨 龙盘捲似的城垣,猛虎雄踞般的城楼,在朝阳的照射下,显 得 金黄灿烂,光芒四射。他忍不住对天暗呼: "多伟大的国家!多恢宏的气宇!我的儿子将君临你,领 导你征服天下!" 接着他又在心中喃喃的说: "儿子,看你的父亲在你未世前,就为你做了多少事情!" 到达魏都大梁,他就在当地分号遇到子楚派往秦国报喜 的信使。玉姬生了个公子,子楚并在信中要求父亲承认他们 的婚姻,准许他将玉姬置为正室。 吕不韦要信使继续前往咸阳,他则急急赶返邯郸,一路 上,只见秦军又在向东方集结,看情形赵国又将发生战事。 有了"天下通行符",在秦军占领区通行无阻,赶路中, 他已无心留意军队的调动和难民的疾苦,他只时时在心中喊 着: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
- Details
- Category: 《秦始皇大传》
《秦始皇大传》第04章 化龙鲤鱼第1节秦军围攻邯郸一直延续到九月,期间秦军增援数次,并 调动过一次统帅。原统帅五大夫王陵因作战不力撤免。秦昭 王力请武安君白起为将,白起称病不肯奉诏。 八月,王齮至邯郸代王陵为将,秦军加紧攻城,到九月 底,数次攻城战中,秦军伤亡惨重,但仍不能拔。 另方面,楚春申君所率二十万大军,以及魏公子信陵君 所率数十万人中挑选出的八万精兵,及时到达,围攻秦军外 围。只因邯郸城中,军民协同作战,精壮伤亡过半,已无力 发动反攻,否则里应外合,秦军就有被歼危险。 王齮见情况不对,只得报准秦王,下令撤军。回程中,将 怒气都发在魏楚身上。秦军一路攻击,斩首六千,魏楚军竞 相奔逃,仅只淹死在黄河里的人就高达两万多。 自子楚逃回秦军的当时,赵王发现逮捕到的不是子楚,而 只是一个家人时,脾气发得将心爱的玉瓶都摔碎了。当时他 就下诏廷尉通城搜捕,一定要将子楚和他的妻儿缉拿到案,并 搜捕卖放子楚的那名侍中。
第二天赵王仍然以秦国世子的名义斩了赵升,将人头挂 在城楼上示众。他的意思是同时向秦军和赵国军民宣示抵抗 的决心。 但搜捕多日,始终见不到子楚和气儿的踪影,后来才得 到消息,子楚已逃回秦国,而妻儿是藏匿在赵庄。当时赵王 虽恨得牙齿都咬得发酸,一心要杀子楚妻儿泄恨,但赵庄在 城外,虽然是在赵军控制之下,却无法搜捕到他们。等到邯 郸围解,查到楚玉夫人及赵政的下落,但想到和秦国要谈和, 再顾及赵悦的影响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就算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就算严命缉拿,遇到赵悦的事,下面 还是会推、拖、拉,不了自了,他乐得卖一个人情,因为以 后大小事情,要赵悦协助解决的还很多。 但不知是子楚回国后太忙,还是有意遗忘,邯郸围解,秦 赵达成和议,子楚一直未想到接楚玉夫人及儿子回国,连谈 判中都未提起。 楚玉夫人母子就像是不存在的边际人,生活在赵国的邯 郸赵庄。 第2节秦昭王五十二年,赵成王五十年。 赵政五岁。 楚玉夫人住在赵庄,一晃就是三个年头。 承蒙赵悦的照顾,他们一家过得非常舒服。赵悦本身儿 女都已长大,出嫁的出嫁,游宦的分散在各国,夫人早逝,只 剩下他一人,虽然平日交游广阔,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 每逢黄昏怀旧,或是夜半梦回再难入睡时,那股老年特有的 凄凉寂寞,再怎样也排解不去。 有了楚玉夫人和赵政以后,说也奇怪,在她的嘘寒问暖 之下,在赵政童音的笑声中,这股多年来缠绕他心头的凄凉 和寂寞感觉,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 他爱他们真是远超过自己亲生女儿和外孙。 虽然赵庄是个小地方,但离邯郸很近,邯郸能享受到的 一切豪华奢侈,这里也享受得到。赵悦的交游和财势,再加 上子楚提供的费用,够她过王后般的生活。 事实上,她在赵庄过的也是这种生活,一呼百诺,想要 什么就有什么,完全不像一个被严令通缉的敌国罪妇。 可是她在内心中并不真正快乐。 第一,她弄不懂为什么子楚不想法子让她们母子回国,邯 郸之围已解整整两年多,和议已达成,邯郸又恢复了昔日繁 华面目,两国间仇恨也在淡褪,秦国要求送他们母子回国,应 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同时她也得到消息,子楚不但纳兰儿为姬,正式命名为 兰姬,而且是学他父亲安国君的样广纳姬妾,听说是想要多 生儿子,却三年来仍然没有生出一个来。 难道说就是为了讨厌她和赵政,就准备将她们母子永远 丢在赵国不管? 第二件使她耿耿于怀的事是赵政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 像吕不韦。认识的人常客套地说,赵政的俊秀胜过他父亲子 楚,但她怎样找,在赵政身上脸上也找不出丝毫像子楚的地 方。众人有意无意的夸赞,在她听来像快刃,像利箭! 尽管他们在物质生活上过的生活,和周围气质乡人是天 壤之别,却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大 人可以不理这些,但赵政是个孩子,他需要平等的玩伴,而 不是卑躬屈膝谄言媚笑的仆婢大玩具。 所有赵庄的大小孩子为赵政取了个绰号,他们不叫他赵 政,而叫他"秦弃儿"。 虽然赵悦对外宣称赵政是他的亲外孙,可是不知传言是 如何不胫而走的,愚騃的村民似乎都明白赵政的底细,而且 还知道他八个月出生,长得不像父亲,而像另一个人。 大人都忠厚,不会当面提起,小孩子可没有那么客气,每 逢赵政想参加他们的游戏,就会有人抗议: "我们不跟弃儿玩!"或者说:"我们才不要杂种参加!" 甚至有些孩子还编了一首儿歌,跟在他背后唱--
娘偷汉,生杂种, 赵政的反应,先是跟他们打架,五岁的孩子打得过谁,反 而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时他却不吭一声,楚玉夫人看了 心痛,怎么问都没用,只有责骂奶娘。但奶娘也有说不出的 委屈,赵政哭闹着不准她跟,他要独自出去找同年龄的孩子 玩。 最后,楚玉夫人只有命两名健仆随时保护,走到哪里跟 到哪里,赵政离群儿更远,他也更独立,五岁的孩子,竟然 失去欢笑,脸上满布成人的忧郁。 楚玉夫人决心搬回邯郸,大城市的人比较不会管别人的 私事。再说,在城里的闺中密友较多,不会这样寂寞。 经过和赵悦商量,赵悦也同意她的看法,外加赵政逐渐 长大,五岁应该是开始学习,为将来学习帝王学打基础的时 候了。 赵悦和她一起搬回邯郸,住在他在邯郸东门的别业里。吕 不韦在赵国的财产,此时已完全遭到查封。 第3节迁移到邯郸以后,这方面的困扰的确减少了。深宅重院, 加上楚玉夫人活动还不能完全公开,来往的都只是一些至亲 好友和故旧的眷属,这些人都属于高级阶层,懂得如何掩饰 伪装;她们的孩子也大都富于教养,尽管背后批评挖苦的话, 犹胜于赵庄的孩子,但绝不会像那些粗鄙人一样,当着面在 赵政面前唱童谣。 赵政和他们地位相等,出身背景大致相同,玩在一起,虽 然有时免不了发生点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但他像鱼游在 水中,互得而忘,不再像和赵庄那些孩子一样格格不入。 不过,楚玉夫人想到他的基础教育问题。 按照秦宗室法律,太子公子五岁要接受嗣子基础教育,包 括诗、书、礼、乐、射、御和剑法。十二岁多养成教育,学 习项目包括政经之术、兵法、刑名等深一步的学问,此外也 可按照自己的兴趣,研读其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等较高深 的学问。十五岁接受个别教育,按照太子、嫡嗣子、庶出公 子等等级,分别受不同的训练。而太子和嫡嗣子所受训 练特别严格,有太师教授帝王学;太傅督导品德修养,管理 生活泼居,以及外交应对等仪节;太保则负责身体保健及安 全护卫等事宜。 在楚玉夫人的心目中,她的儿子是当然的未来秦王继承 人,目前虽然屈居赵地,但绝不能因此耽误了他帝王学的基 础教育。 有一天,她向赵悦提到这个问题,赵悦微笑着: "我有一个老友倒是理想人选,只是他早已隐居,不问世 事,他收不收赵政,要看他的造化。" "这位老先生是何来历,爹爹是否能告知孩儿。"楚玉夫 人有点不放心地问,因为隐士多半性情怪异,孩子受折磨不 说,教得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赵悦的回答就诡异得很,他笑笑说: "你信得过老爹,就将赵政交给我,我敢将赵政交给他, 当然是把握。至于他的来历,他不愿别人知道,我也要遵守 和他的约定,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女儿你。" 楚玉夫人怀疑地看着他,很久,赵悦才无奈地说: "好吧,我只透露一件有关他的事。他当年曾广收门徒, 教出不少人才,其中有的是如今仍纵横于政坛和疆场上的王 侯将相,但看到这些人用他传授的学问,整天攻城略地,打 打杀杀,苦了天下百姓,他灰心极了,于是跑到赵国来隐居, 自号中隐老人。" "他住在哪处深山大泽?赵政送得太远,女儿会不放心。" 楚玉夫人半开玩笑的说。 "他号中隐是取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野 的意思,当然就在邯郸城内,而且租的是我的房子和空地。" "他靠老爹供养,也算是您的门客?" "那才不是,他住我的房子,利用我的空地种瓜,然后挑 到市场上卖,他靠此维生,却每年不少我的租金半文。" "这"楚玉夫人沉吟了很久,最后才冒出一句似笑话 却又不是笑话的问话:"他不会只教赵政种瓜卖瓜吧?" "当然,"赵悦忍不住哈哈大笑:"教赵政种瓜卖瓜是少不 了的,但我敢保证他能教赵政的绝不只这些。" ""楚玉夫人沉默不语。 赵悦叹了口气说: "女儿,真正的好帝王只有隐士才教得出来。你想想看, 一般太子或嗣子师傅,对帝王都有所求,更随时都怕教得不 称帝王的心,会受到责罚,甚至带来杀身灭门之祸,他们怎 敢尽平生之学传授?只不过照着以往不会出错的旧路走,这 能教出什么杰出帝王?隐士则是无所求亦就无所惧!" "爹爹,女儿听您的安排。" "我去试试看,收不收还得看赵政的造化!" 没几天,赵悦带回话来了。 中隐老人愿意收赵政当他的关门弟子,但有几个条件要 先讲好。 第一,他要看赵政是否生有好帝王之相,若不够格,不 收。他的理由是:龙生九种,并不是每个龙子都能变成飞龙 在天的龙。也许他还知道赵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根本不是龙 种,不过在赵悦极力推荐下,他想看看赵政是否是跳跃龙门 就能变龙的鲤鱼,只是他没说出来。 第二,他任何教法,家长不得有异议或参加意见,否则 退学,罚则照中途退学办理。 第三,赵政要住在他那里,每个月只准省亲三天,而且 要学就是三年,不得中途退学,违者罚介绍人--也就是赵 悦--为他种瓜三年。三年后再视成绩决定是否继续收留。 第四,学生不得带伴读书童或女仆,一切日常生活事务 自理。食衣住行由他负责调配,家长不得自送衣服食物,否 则退学,罚则按中途退学办理。 第五,除上述条件外,首先赵政需通过入学测验,办法 另订。 第六,以上条件需以文字正式订约。 这些条件将楚玉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断摇头,她犹豫 地问赵悦说: "爹爹,您真的放心将赵政交给这样怪异的人吗?" "女儿,不错,越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越是在旁人眼中显得 古怪,但这些条件总括起来,不外乎是要他学得有始有终,切 断所有半途而废的后路。你想想看,为父都不怕为他种瓜三 年,你还怕什么?"赵悦笑着说。 "这倒也是,"但楚玉夫人仍不放心:"这样小的孩子,没 人照顾怎么行?" "这是要训练赵政从小学会独立,同时,女儿,你别看他 话说得凶,其实他长相慈祥,很受市井孩子们的欢迎,走到 哪里都有孩子围着他。他有他一套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相信 比我们用的方法会更好。何况赵政要练剑就需先培养体能,练 武人的饮食和气居都需要和常人不一样。你相信我,就得相 信他!" 楚玉夫人只有抱着一试的心理答应了,好在违约罚种瓜 三年的不是她! 第4节入学测验的当天,楚玉夫人没有出面,只是由赵悦带着 赵政缓慢地由东门走向西门。他们不敢坐车,因为中隐老人 告诉过他,走路本身就是最好的运动,公子王孙练武,坐着 车子而来,再坐着车子回去,中间只比划几下招式,根本是 浪费时间,也练不出好体能,要学武得先从走路跑步开始。 走路就花了他们将近一个时辰。 "累不累?"看到五岁的赵政走得脸上冒汗,赵悦有点怜 惜地问。 "不累,"赵政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比坐车好多 了,看到的人与东西和车上看到的都不一样,还是走路好玩 些。" 赵悦暗暗在心中称奇,这孩子真的和一般人不同,别的 孩子走这么远,早就赖着不肯走了。 中隐老人住在靠西门城墙边的一间木屋里,四周有很大 的空地,大部份都种了香瓜,现在正是香瓜收成的时候,遍 地绿色中夹着金黄。 木屋分成四间,中间对门的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摆设简 单整齐,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赵悦常诧异,他一个人要种瓜卖瓜,自理饮食,哪有这 多时间来收拾屋子?更不谈他还要精研各种学问。 中隐老人的理论是--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治 国旗天下一定要从修身开始,而修身最要是能做到凡事都有 条理。 至于时间分配,他也有他一套妙论:用脑力与用体力互 相调节,就可以长时间工作而不累。譬如他自己,读书或是 想事想累了,就到田里种瓜,身体在劳动,脑子却在休息,反 之亦也如此。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固定睡四个时辰外, 他可以接连工作十六个时辰不累,近来因为年纪大了,工作 时间自动缩短,但一天也至少连续工作六个时辰。 至于时间的利用,他认为除了非常重大或危险的事要全 神贯注外,一个人应该训练自己可以一心二用甚至是三用,这 样可用时间就可增加一倍或两倍。他用自己作比方说,他和 赵悦聊天的时候,手上绝不闲着,他不是编箩筐,就是一边 扫地擦桌子,甚至在脑子里想其他问题,其他依此类推。不 过也要训练自己知道如何适当搭配着做,以免同时误了两件 或三件事。 当赵悦带着赵政抵达时,他正在客厅里坐着编箩筐,他 站起来点头示意,表示欢迎,手上编的动作仍然未停。赵悦 自动坐上客席,他要赵政跪在中间的中隐老人前面。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温和慈祥却带着威严。 赵政像被催眠似的,两眼注视着他。此时像铁器遇到磁 石一样,感到这位发须皆白的圆脸小眼老头,对他有着莫大 的吸引力。 老小两个就这样四目相对,室内空气沉闷而紧张,这时 候,一条小黄狗走到赵政身边,摇着尾巴,爬到他身上,伸 出舌头舔他的脸,赵政痒得想笑却不敢。 两人对看了很久,小狗在舔个不停,老人手上动作也未 停,很大一会,老人睁大眼睛,赵政才发现,他的眼睛眯着 时看似小,睁开却很大,而且目光如炬,眼神像利刃让他背 脊都发凉。老人转向满带期待神色的赵悦说: "这孩子长得隆鼻,长目,两眉入鬓,表示他意志坚定, 雄心勃勃。再看他胸向前突,这在相法上谓之挚鸟胸,为人 性格悍勇,敢作敢为,将来成就必大于诸先秦王。虽非龙种, 却是难得的变种鲤鱼!" "这么说,老哥决定收了?"赵悦欣喜地说。 "这只是第一关,等下还有三道测验题,测试一下他的资 质反应,然后再作决定。"老人认真地说。 "唉,五岁的孩子,又是养在深宅后院的妇人女子之手, 能懂得什么?老哥就马虎点吧。"赵说叹了口气。 "资质是天生的,非人力可以改变,不是美玉奇石,不值 得我费工夫来雕琢,"老人毫不让步:"当然我会知道诘问五 岁的孩子什么问题。" 赵政对他们的谈话懂不了多少,他仍然跪在原地不动,小 狗看舔他毫无反应,也就睡到门边去了。 "赵政,"老人仍旧语气温柔:"将刚才舔你的小黄喊过 来。" "这也是测验题目?"赵悦惊奇地问。 "稍安勿躁。"老人制止住他。 赵政遵命喊了几次"小黄",小狗只看看他,仍然懒懒地 躺着不动。老人只喊了一声,小狗就箭似地摇着尾巴奔了过 去。 "赵政,回答我,为什么你喊它不来,我一喊就来。" "因为因为你常给它东西吃,而我没给它吃过。"赵 政回答。 "假若你现在手上有吃的,它会不会到你那里去?" "那要看它肚子饿不饿,饿就会,不饿就不一定。" "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你去牵一条牛来,办不办得 到?" "大牛我可以牵来,小牛我办不到。" "为什么?"老人似乎也对他的答案感到意外。 "大牛穿了鼻而且是绑在固定的地方,我拉他,他怕痛, 一定会跟我走;小牛没穿鼻,又会乱跑,我追他不到。" 老人皱皱眉头,赵悦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再问你,假若你走在深山里,前面是一道独木桥,后 面有只狼在追你,你又不会游泳,你要怎么办?打狼还是上 桥?" "没有关系,在赵庄我学会爬树,深山一定有大树,狼不 会爬树!"赵政微笑着说:"我爬到树上去!" "好,你到外面去玩会,我有话要跟你外公讲。" "是。"赵政得救了似的,高兴地往外跑,这次不等他喊, 小黄也追在他后面。 "老哥,怎么样?收了吗?"赵悦笑着先问:"五岁的孩子 这样古怪精灵,真是少见。" "的确是异乎常见,答案都是在我控制之外。照常理推断, 第一个问题一般这大的孩子会问答狗是你的,当然听你的。第 二个问题会回答敢或不敢。第三个问题通常会答回转身来与 狼打,以示勇敢,或是选择上独木桥表示无奈,但他有第三 种选择,这代表他不会受常规的束缚。" "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可测出他的资质?" "当然,我已测验出他独立大胆,却思想缜密,考虑周到, 并且不受任何约束,敢海阔天空地想。只是可惜"老人 惋惜地迟疑。 "可惜什么?"赵悦追问。 "此子鹰视虎步,狼音豺声,可共患难,不能分享成功, 不得意时能谦卑下人,得意后刻薄寡恩。" "只五岁的孩子,你能看到这样多么?" "老朽阅人多矣!"老人叹了口气。 "那你到底收是不收?" "当然收,这种旷世奇才,怎能错过!何况有时候人能胜 天,我尽量设法在教育中培养他一点敦厚。" "越王勾践和他相比,真是萤虫比秋月,他若当了秦王, 天下不是大乱就是大治!"老人又叹了口气。 第5节这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发鬓皆白的老头,红通 通的圆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他挑着一担香瓜,旁边跟 着一个俊秀小孩,小孩后面又跟着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小黄 狗,走到哪里都围着一大堆孩子。 老人似乎志不在卖瓜,他只带着小孩大街小巷,尤其是 那些难民群居的平民窟,可以让赵政知道民间疾苦。和小孩 相处,则是培养他与群众相处的领寻能力。 中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政开始学书击剑,有时候也会 跟老人到田里工作,晚上又是复习白天的功课,或是教他锻 炼身体之道,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但老人的教育方式是启 发自动式的,赵政不想做了,他也不勉强。 三年间,赵政得到了基础教育外更多的东西。老人将隔 在他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帘幕拉开,教他认识这个世界欢乐温 馨的一面,也看到悲惨病苦的另一面。 在街上的孩子对他没有嫉妒,也就没有排拒和讥刺,他 们全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从内心中接纳。只有社会地位和 经济状况相当的人,才能不做作不虚伪地互相从内心接纳,有 如车的两轮,必须同高才能维持平衡,在友谊的路上才走得 久走得稳,一方面暂时将就或高攀是维持不久的。 街上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秦国的世子,更不会知道有关他 和吕不韦之间的这段纠缠,他们把他当作完全平等完全相同 的人。他们共分食物,共同携手唱歌跳舞,有时也互相对骂 打架,甚至是无理取闹地欺侮对方,但都是站在相同和气等 的立? O嗤降鹊娜耍枪餐钤谝桓龀渎岩暄艄? 的世界里,所有的相骂斗气只是片片乌云,很快就会消逝过 去。 在这些孩子当中,他甚至还认识了一个他初恋的小女孩, 假若那种孩子气纯纯的依恋也能称作恋爱的话。 当时他八岁,而那女孩应该有十二、三岁了,她已开始 发育,是由儿童正蜕变为少女的尴尬年龄,少女群中嫌她太 小不懂事,儿童却又见她长得又高大,身体已在变形,非他 们族类而加以排斥。 她家里应该很有钱,高大的围墙,长长的一大段,占了 整条巷子的一大半,红色的小木楼,正好高出围墙一截,站 在小楼的回廊里,可以俯瞰整条大街和邻近小巷。墙边有几 棵桃树,春天开满粉红色的花,高及小楼的一半,站在墙外 看,在回廊上走动的人,就像在花枝丛中穿动一样。 这个女孩每个清晨就站在这种花叶中看街景,他却为她 清秀的脸和俏丽的身影所迷? ? 每天,老人照例要在这条行人众多的小市集卖上一、两 个时辰,就让赵政和市集的儿童玩耍。 八岁春天的那段时间,自从他发现到这个每天都痴立小 楼看街景的女孩后,他突然间对那些孩子失去兴趣。他喜欢 站在墙外,看着那个痴看街景的女孩,直到她消逝在小楼里。 有时他只能看到她片刻时间,有时却能呆望她一、两个时辰, 直到有孩子们来找他,告诉他老爹要走了。 一段时间后,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开始向他微笑或是招 手,或是交谈几句话,后来,禁不起街景的诱惑和他的招唤, 她偷偷地下楼,溜出花园的后门,一起到街上玩。 她牵着他的手,就像个小姊姊,可是每逢他接触到她柔 腻温暖的手心时,就会心跳加速,全身颤抖。他接触过很多 女人的手,母亲的、奶娘的、婢女们的,但都不会产生这种 美妙、有如电击的微妙感觉。 他只知道她名莲儿,她也只知道他叫赵政,除此以外,他 们都未问过对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两人在一起很愉快就够 了。 有的时候,他会站在墙下等待很久,这时候她会出现在 小楼上向他摇手,他就知道今天她出不来了。他带着点失望 离开,但并不沮丧,还有明天,孩子们的明天多过成人,希 望也多过成人。 每次玩到老人快走的时候,女孩总会催他: "老爹要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轻盈的背影隐入门后, 隔会又会在小楼花树叶中出现,她向他摆手说明天见,这时 他会在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但随之而来的是期待明天的希望。 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由桃花盛开的春天到冰雪 封地的冬天,直到有一天女孩不再出现,连等了几天,最后 才绝望,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也不想进门去打听,她 的来和去,就像一片彩云。 但很久很久,她的身影和桃花半盖的小楼常会在他梦中 出现,在他离开赵国,甚至是登上王位以后,仍然如此。 第6节当然,真实世界中总有它悲惨丑恶的另一面。 在老人的引导下,他也看到许多他以前想象不到的情景 和场面。 众多低矮险暗的草屋里,一家十几口挤在一张炕上,无 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是阴森潮湿,充满恶臭,那是体臭、霉 臭、垃圾臭等等臭味的混合气,很难说出那到底是属于哪种 臭。 屋顶墙壁坑坑洞洞,晴天固然可以躺在炕上就欣赏到天 上的星星,但下起雨来,却往往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屋外下小雨,屋内也会泛滥成灾。 光着身子的婴儿,在潮湿的泥土地上爬着,或是吸着营 养不良母亲的干瘪奶头,吸不出奶,放声大哭。 走进这些平民窟,赵政不免会奇怪,为什么他的家里是 只有他一个小孩,那多的大人像众星拱月一样护卫着他,跌 倒一下,就有很多大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像是天要塌下来 的大祸事;这里却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孩子,却看不到几个 大人,大小孩背小小孩,小小孩牵更小的小孩,婴儿就像小 狗一样,在泥土和垃圾中爬行打滚,抓吃自己的排泄物。 战争减少了精壮,老弱却增加了。 他在市集和一些大街小巷上,也看到成群的难民,他们 连这种破烂霉臭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他们大都是老弱妇孺,女 的大都背上背着婴儿。有的手上牵着一个,怀中抱着一个,还 有一个拉着她的裙边。其中有很多长相清秀的,一眼就看得 是有教养、好家世出身的,她们牵背着孩子,腼腆地在人群 中转来转去,脸红红的,一副想伸手乞讨却伸不出来的样子。 遇到这种情形,老人会将准备的一封封铜钱,要赵政送 到她们手上,顺便带几个瓜分给那些孩子。她们会嗫嚅着道 谢,手抚摸着正狼吞虎咽着香瓜的孩子的头,眼泪汩汩地流 出来。 他也看到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成堆的伤残军人,断腿缺 胳膊地穿梭在市集行人和店铺间乞讨,他们有的还穿着破旧 的军服,上面沾满了血的痕迹,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们大都是长期之战幸存的人。有的是家乡仍在秦军手 上,有家归不得;有的是回家以后,发现亲人死的死,散的 散,田园荒芜,房屋烧得一干二净,自己又伤残,无力再独 自重整家园,只有到邯郸来谋生,但邯郸居大不易,伤残人 到哪里都没人请,最后只有流落街头。有的是自小离家,在 军中混了太久,家是否在,还有亲人否,全都不清楚,他们 不想回家,认为邯郸大城,讨起饭也比较容易些,也就聚集 到这处国都来。 他们中间有人拦住行人品讨,口口声声说是长期之战的 残存者;有的项上挂块木牌,上写"国家负我";有的还跪在 地上,前面洋洋洒洒写着千言告父老书,说明他与秦军作战 受伤及来邯郸的经过。 有的就坐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没有希望也没有 绝望,就是那样沉默地坐着。 他们有的人闹着要见赵王,但一接近到王宫多少条街以 外,早就被他们昔日的同袍--王城的护卫军挡住了。这些 衣鲜盔明的赵国精锐,对这些伤残同袍不但没有怜惜,反而 觉得他们丢了军队的脸,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也许,赵王永远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每次他出巡或狩 猎都要先清道,他看到的是整齐干净的街道,已经或者正在 修复的雕阁画楼和亭台楼榭。每次他所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欢 呼声和道贺声。左右大臣都告诉他,赵国本来就富足,邯郸 围解后,经过一年多休息调养,已经恢复元气,农村城市都 在欣欣向荣。 针对赵政对这些伤残军人的同情和感慨,老人对他进行 机会教育说: "人间最愚蠢的事就是战争,双方有什么问题都可商量着 解决的,战争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但为什么从黄帝战蚩尤开始,天下的战争几乎没停止过 呢?"赵政天真地问:"国与国之间为什么要打仗?" 老人犹豫了,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单纯真正的原因,也许 要讨论人为什么要战争,可以写成一本大书,但研究如何战 争的兵法很多,他就没有见过一本研究战争根本原因及如何 根除战争的书,将来有时间他要深研写一本。 也许战争是人类的天性吧?不仅是为了生存! "老爹,"赵政高兴地拍手大叫:"天底下也有老爹回答不 出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打架呢?"老人反问。 "很多很多原因,一时说不清,"赵政说:"但是我只知道, 要有一个能压服众人而又公平的人,我们中间就会打架少一 些。"赵政紧锁两眉沉思,已经是成人的表情。 "国与国要打仗,和小孩要打架一样,表面上是只为一个 原因,实际上原因多得很。"老人也深思地说。 "哦,我明白了,"赵政说:"国与国之间打仗,就是因为 没有一个强大得能压制诸国的人,就像小孩打架没人管一样, 只要有人管,小孩们就不敢打架。周王室强盛的时候,战争 就少得多!要天下没有战争就要天下统一!" "假若别人不让你统一呢?"老人问,但他也惊奇,赵政 这么快就得出如此简单的答案。 "那我就打得他愿意听话!"赵政举起拳头说。 "那还是得打仗!"老人叹口气说:"别人不服你打他服, 你不服别人,别人也会打你,一个人打不赢,大家联合起来 打你。这样还是战争越打越多,就像现在一样。" "但联合不是那么简单,我可以一个个来收拾。"赵政诡 异地笑了。 老人却沉默了,赵政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自古以来,天 下分分合合,全是以战争开始,又以战争结束,周而复始,其 中道理不会这样简单。也许有股大力量镇压住诸多小力量,乃 是暂时维持统一与和气的唯一办法。 赵政也沉默了,他在想有朝一日,拥有至高的权力时,一 定要统一天下,让战争永远不再发生。 第7节三年来,赵政和老人之间形成一种师生加父子的感情。 正如赵悦所说的,老人提出的条件苛刻,似乎不近人情, 但他教育赵政所用的方式,却是太人性化和自由化了,一般 的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他从不勉强他做什么,也不规定他背书,只是将事情和 书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择如何做,什么时候做。结果是 再难的事情和再难读的书,只有引发赵政更大的兴趣,一点 也不觉得苦。他向赵政提出的规定和问题,反而比赵政的要 求和问题少。 这也许是他最取巧的地方他可以选择学生。 在生活泼居上,除了赵政能做的事他绝不帮忙以外,其 余他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政自小就和父亲分开,却在他身 上得到了父爱。有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分不清心上的感觉,他 们到底是师生还是父子? 最使赵政终生留恋的,乃是他们晚饭后散步的那段时间。 他跟在老人身边,漫步在城墙上,看到墙边破烂发臭的平民 窟,也望着远处大户人家的高楼亭榭,还有雄伟巍峨的王宫。 他们也远眺城墙外面广大的原野,在月光或星空之下,他 们无所不谈,无所不问,这又不像父子师生,却像一对年龄 悬殊的知心好友。 老人对他讲一些天文、地理和历史及物理的知识,深入 浅出,全包装在故事的外壳里,让他不知不觉中得到不少这 方面的知识。 他们互相辩论,他学会绝不强词夺理的辩难之道,老人 在被他问得无话可答,或追击得无路可走时,也只是哈哈一 笑,不了了之。 他在此时无形中学习了推理的方法,也形成了一个终生 奉行的观念--在真理面前,人人品等。这延伸出他日后以 法治天下的行动。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期满的那天,赵悦来了。 "假若你要问我能不能再留赵政三年,我的答覆是可以。" 在两人行过宾主之礼以后,老人就主动地说。 "恐怕赵政不可能再留下了。"赵悦叹口气说。 "为什么?他母亲不愿意?"老人有点着急地问,转眼看 看侍立在旁边的赵政。 "我愿意这样追随老爹一辈子!"赵政认真地说。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天下等着要你做的事太多,"老人 也叹了口气:"但基础教育刚完成,这样半途而废太可惜。" "他母亲的确是对老哥感激得不得了,这次还和我说起, 自从赵政跟着老哥学习以后,每个月都看着他在变,无论是 体格、学识和气质,全都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要是她自己 来教育养,他恐怕还是个不分韭麦的孩子。" "那又为什么呢?"老人不解地问。 "有消息传来,秦昭王驾薨,安国君继位" 他说到这里,就为老人的眼色所止住,老人转脸向赵政 说:"政儿,你带小黄出去玩玩,我跟你外公将事情商量好以 后,再找你回来。" 赵政遵命带小黄出去,只听到赵悦的半句话: "安国君迟早" 第8节五十六年秋,秦昭王卒,太子安国君继位,称号为庄王。 继位时已五十三岁,而且身体羸弱,一看就知会活不久长。 子楚正式立为太子,一般大臣预测他很快就会登上王位, 但大家都奇怪的是,太子并不急欲要滞留在赵国的夫人和世 子回国。 其中道理只有吕不韦和子楚最清楚,但两个人都不会告 诉别人。吕不韦不敢表示任何要楚玉夫人回国的意见,而子 楚太子则是加纳姬妾,日夜努力,想生出一个自己的儿子来, 结果是儿子未生出,身体却弄坏了,明显的虚弱不堪。在赵 国方面,楚玉夫人、赵悦甚至是中隐老人都明白,为什么子 楚迟迟不接他们回国,赵国的留难只是他的一项对外藉口,真 正原因他们都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以女人的敏感直觉,她明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时间晚 了,绝对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局面,但对这件事她又找不到人 商量,因为只要提到赵政立嗣的事,就会触及到她内心的伤 口。 但如今事已紧急,她不得不自己设法解决。 那天,只带着一名女仆,坐了一部单马安车,直驱中隐 老人家,连赵悦都没通知。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三年来她 都遵守约定,只让赵政每个月回家三天,她从不到老人住处 打扰,如今三年已满,她应该去谢一下师。 老人对她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而且早有了 心理准备。他迎接她进屋,然后在赵政见过母亲以后,将他 打发出去,由他带着小女仆去参观附近环境。 他们先道了会家常,谈了下赵政受教育的事,楚玉夫人 表示谢意以后,她突然跪倒在老人面前,泪流满面地说: "先生救我!" 老人惊站起来,不便亲扶,只得两手作虚扶之状,口中 连连说道: "夫人有话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折杀了老朽!" "先生答应救我,楚玉才愿起来。"楚玉夫人摆出女儿撒 娇的姿态。 "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一定是为了赵政这孩子立嗣的 事而来,"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其实,这孩子的事,也 许老朽操心的程度,不会下于夫人,请起来,才好从长计议。" "遵先生命!"楚玉夫人回复原位:"楚玉为此事日夜寝食 难安,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上次,赵悦贤弟到此,将目前情况说了个大概,说老实 话,夫人为此事寝食难安,老朽也是几天未睡好了,一直在 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已得到一个粗浅的看法,但在提出以前, 希望夫人先说说你的意见。" 楚玉夫人迟疑了很久,她想将和子楚之间的心结合盘提 出,但无论如何总觉开不了口。最后她只得脸带坚决,用诚 恳的语气说: "楚玉一切听先生的安排。" "老朽也知道,夫人有很多话不便出口,那我们就作最坏 的打算。"老人睁眼直视着楚玉夫人,目光如电。 "请先生不必避讳什么,直言好了。"楚玉夫人嗫嚅地说, 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我们假设子楚太子并不喜欢赵政"老人话说到此, 停下来观察楚玉夫人的神色。 她张口想辩解几句,却为老人利刃似的目光震慑住,开 不了口。 "要是夫人不反对这个假设" "不,楚玉不作如此想。"保护女人名节的直觉反应,逼 使她不得不开口。 "那请夫人说出你的看法,"老人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厌恶, 他在想:"女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实情,她还 是要假装正经。" "先生,还是依你的意见,我们作最坏的打算。"她想到 事到如今,也只有听他的了。 "我假设太子并不喜欢赵政,依据有二,一是以秦赵两国 目前的状况,只要太子一要求,赵国一定肯放夫人及赵政回 国,但太子从未请求过。二是传言太子广纳姬妾,目的是想 多生孩子!" "楚玉也听到此类传言,但认为太子想多生孩子,只是为 了广布枝叶,这没有什么不对。"楚玉夫人忍不住强词辩解。 "两者分开来看,似乎没什么不对,两者加在一起,却大 大的不对了,"老人看了楚玉夫人一眼,微笑着说:"现成的 不争取,虚无缥缈的,反而不遗余力,听说几年来,他连个 女儿都没生,空有那多的姬妾!" 她脸红语寒,不再说话。 "所以,夫人要采取行动,必须要快,而且是双管齐下。" "如何下法?" "赵国方面由赵悦贤弟进行,要他利用关系,晋谒赵王, 言明送赵政回国的好处。至于秦国方面"老人沉吟。 "吕不韦在那边,他可以向子楚或秦王禀告。"为了表示 自己的清白,她硬起头皮提吕不韦。 "他适当吗?"老人语气有点愤慨,他真想一语道穿,但 再一想,这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孩子气!因此他出奇柔和地 继续说:"假若他能说早就说了,或者是早就生效了,不会等 到现在。所以我们要假定他不肯说,或是说了无效。" "那我们要找什么人去呢?"先听到老人口岂不对,她真 怕老人会直言道破她和吕不韦之间的秘密,看到他脸色反而 缓和,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适当人选,看样子还是只有我自己 去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要如何做法,是否可先明示楚玉一二?" "老朽几十年来调教出的王侯将相无数,安国君昔日游学 赵国,也曾与老朽同游,华阳夫人那时就在他身边,所以可 说是老朽旧识,我要见到他们,也许可以说几句话。只是 "老人又摇头长叹。 楚玉夫人先听说老人和秦王及王后有如此深的渊源,而 且愿意亲自出马,但一听到他说"只是",再看他面有难色, 不禁着急起来。此时忽然看见赵政和小女仆已经玩回来,赵 政正在客厅门口张望,想看他们话说完了没有。她灵机一动, 将赵政喊进屋来,带着他,母子双双跪倒在老人前面,她又 双目流泪泣道: "先生对政儿三年的栽培,楚玉无限感激,但要是不能继 承大位,先生的教育苦心算是白费。何况现在他只完成三年 基础教育,希望先生也不要半途而废,将他造就成一个贤能 之君。" "师父,赵政也愿意终生聆听您的教诲。"赵政才进来弄 不清情况,还以为师父不愿教他了。 "起来,起来,老朽教出这多王侯将相,就是和他最投机, 预料他将来的成就会远超过其他所有的人。这种英才我不教, 那我是自己不要快乐了。我刚才说'只是',乃是说,一时老 朽捲入这场政治漩涡,只怕终生都摆脱不掉了。昔日由名著 天下的大显,一下退居到隐于野的小隐,后来变成目前的中 隐,一插手这件事,我必须管到底,不将赵政扶上王座,绝 不能半途而废,那我岂不是要将'中隐老人'的名号改成大 隐隐于朝的'大隐老人'了!" 老人说完话,掀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动屋瓦,看样 子他年轻时的豪气又复发了。 听他这样一说,楚玉夫人破涕为笑,她带着赵政再叩头 说:"愿先生不要嫌弃这孩子愚蠢,终生加以教诲,异日要是 得国,还望先生善导。" 赵国这边由赵悦负责进行,中隐老人到秦国去游说现今 的秦王,也就是昔日曾做过他学生的安国君。 中隐老人临行前告诉他,第一步是先打听赵王对遣返赵 政的反应,并给他三道锦囊,要他遇到事情不顺利时,一道 道地拆看。 赵悦首先找到一位宗室大臣,要他伺空在赵王面前进言, 看看赵王说什么。 这位宗室大臣有天奉命陪赵王饮宴,在赵王酒酣耳热欣 赏歌舞,兴致极高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秦国新王 初立的事。他说: "秦王新立,昔日在赵当质子的异人已正式成为太子,听 说他的妻儿还待在赵国" 他话还未说完,赵王已勃然变色,眼瞪着他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妻儿的下落了?快派人将他们拘禁 起来,一来好作寡人和秦国谈判的筹码,二来也好让寡人一 消心头之恨,上次他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害得寡人贻笑国际!" "臣也只是听到谣传罢了。"这位宗室大臣赶快声明。 "好,就谣传追踪下去,速办!"赵王下令。 "是,臣遵命!"宗室大臣只得如此敷衍。 赵悦得到这样的答覆,明知赵王是在做戏,他早知道楚 玉夫人母子是藏在他这里,但又怕他假戏真做,真派人来抓, 那就弄巧成拙,事情变得更糟了。 于是他打开老人给他的第一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派人造谣,子楚在齐曾生一子,现齐国正准备遣送返 秦!" 第二天邯郸就传遍这个消息,很快就转到赵王耳中,次 日的早朝议事完毕,赵王特地将那位宗室大臣留下,问起这 项谣传。赵王怀疑地说: "异人在齐为质,早于在赵,照说这个孩子应该比赵政还 大,怎么从未听说过?假若真有其事的话,赵政就不再是奇 货可居了。你派人在市面去查,寡人另要人在齐国打听。" "是,臣遵命!" 宗室大臣当然第一个找到赵悦,问他子楚是否真有个儿 子留在齐国。赵悦表示不知道,宗室大臣告诉他,赵王除了 派他查这件事外,还要透过在齐的间谍系统查这件事。 赵悦一听,大感紧张,间谍系统参与调查,很快就会真 相大白,到时候赵王不用多聪明,也会明白是他在捣鬼。上 次李代桃僵之计使他余恨犹在,这次要是再老羞成怒,他赵 悦和楚玉母子都会倒大楣。 他打开了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与齐驺商量。" 齐驺是齐国名士,和他与老人都是多年知交。他们在年 轻时都是重义轻身的行侠仗义之人,所以有多次舍身互救的 记录,谈得上是生死之交。他一向住在齐国,就在中隐老人 起程赴秦前一天才抵达邯郸。 他找到齐驺,将事情说明后,齐驺笑着说: "这很简单,这次我来邯郸,赵王曾数次派人来找我,暗 示我主动请见赵王,原因是怕他直接请我,我不去他会大失 面子。嗯,他的确是个太要面子的人,不懂得礼贤下士的秘 诀。因此,你只要托人在他面前讽示一下,说是我并不是不 想主动请见他,而是怕提出以后他不召见,名士也是很怕失 面子的,他一定会很快召见我。" "你见了赵王要怎么说呢?"赵悦问。 "情况千变万化,游说只要维持一个目标,说词则是要依 当时状况,或动之以情,或说之以理,或诱之以利,或胁之 以害,事前准备的,临时恐怕用不上,交给我,我会相机行 事。" 果然,赵王很快就召见齐驺。除了大宴群臣以彰他礼贤 下士的美名外,更在南书房独自留客,说是要向齐驺请教军 国大事。 他们从谈了一些天下大势和赵秦之间的和与战以后,赵 王忍不住问了齐国异人儿子的事。他最后说: "齐先生刚自齐国来,是否听到这项谣传?是否知道真相, 请先生告之。" "仿佛听到过,但事不关己,臣也未在意。"齐驺欲擒故 纵地说。 "但这对赵国的关系可大了,先生何以教寡人?" "其实,以臣看来,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重要性全在 大王想如何利用赵政。" "寡人想要秦国交还赵国割给秦国的五座城邑,"赵王说: "假若齐国有子这件事是假,那赵政就是秦太子的独子,未来 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利用价值就大些。假若异人真的还有个 儿子在齐,那么比赵政大应立为世子,而且楚玉夫人据传不 见喜于异人太子,那赵政立嗣的希望更小,用来要胁暴秦还 我五城的可能更少。寡人该如何做法,愿先生有以教寡人。" 齐驺故意迟疑了很久,赵王有点不高兴地催促说: "先生莫非以寡人为不可教!" "臣怎么敢?"齐驺装得诚惶诚恐的样子:"臣正在仔细思 考。" "先生想出什么办法否?" "以臣的浅见,问题不在秦太子是否有其他儿子,因为即 使齐国没有,他身边姬妾那样多,随时都可以生一个,最要 紧的是如何扩大赵政的利用价值而使赵国得利。" "先生的高见?"赵王一听到利,眼睛都亮了起来。 "赵政目前虽为秦太子独子,但和生母远在赵国,不得与 太子朝夕相亲,景况之惨,比当年秦太子异人本身有过之无 不及。而臣在邯郸市井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大王明知道她们 母子藏身之处而不加追究,她们的确是感激莫名,日夜都在 思考,赵政有朝一日回秦国为王,应如何报答。" "这样说来,楚玉夫人还是明理的,她不记上次寡人杀她 家人赵升之仇?"赵王面露得色说:"寡人是不想逮捕她们而 已,其实,她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寡人的监视之下。" "大王英明睿智是天下都知道的。"齐驺顺便为他奉送一 顶高帽子。 赵王没有谦谢,表示当之无愧。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齐驺突然话锋一转。 "寡人失在何处?"赵王有点惊讶。 "以赵政换秦五城,只是短时间利益,而且秦未必理会。" "那长期利益呢?"赵王逐步被引入圈套。 "大王明智,早就知道长期利益何在了!"齐驺微笑。 "当然寡人也考虑到送赵政回国,但是怕赵政母子怨恨寡 人,送回国无益,反不如握在手中作为换城的筹码。经先生 这一开导,寡人茅塞顿开,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马甚至是多马竞驰,先到者为胜,大王要争取时效。" 齐驺再临门一脚:"只要能着先鞭,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已 无关紧要了。" "听说已有人返秦为赵政游说?"赵王试探地问。 "那大王是否考虑主动?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齐 驺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倒问。 赵王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击案而起说: "先生,假若秦国不重视赵政,送回国无益,反不如留在 赵国,秦国多少有点顾忌。" "假若赵政受重视呢?" "只要秦国迎接使者一到邯郸,寡人立刻放人。" "臣以为太迟了,应该是秦国使者一出发,大王就装做不 知而主动送赵政回国,与秦国使者半途而过,才显得出人情!" 齐驺知道,各国都有间谍派在对方,观察监视,一有情报最 快的传递方法是飞鸽传书。 "先生高见,寡人谨受教。" 那夜,赵王和齐驺谈了个通宵。 第10节老人离赵赴秦为他去进行游说,赵政只有回到家里来? ? 过惯了简单自然的生活,突然回到往昔的奢侈优裕的环境,反 而像习惯了山林的小兽重返牢笼一样,渴望他已享受过的自 由。 尤其是老人无穷的智慧加上他童心的好奇,他像吸满了 智慧之汁的海绵一样,别的同年龄孩子,甚至比他大几岁的 少年,和他比较起来,会显得知识如此疲乏,生性如此愚蠢。 他的体格是经过老人精心调理和训练过的,健壮高大,九 岁的人看上去比十二、三岁还成熟。 他发觉和莲儿一样,在同伴中也处于一种尴尬地位。同 年龄的孩子,心智和外形都和他极不相配,所以加以排斥他。 于是他极力想打入看来外表相似、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少 年群中,这些公子王孙,在智力身体发育方面也许延后,但 在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方面却早熟得很,对这个粗野不文的 小子当然也不欢迎。 他们嫉妒他的家世,赵王突然对她们母子好了起来,常 派使者送赏赐品,不时还邀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到后宫和王后 欢叙。赵王常安慰楚玉夫人,只要秦国方面有所表示,即使 是没有表示,也会在适当时机送她们回国。这些公子王孙的 家长当然会告诫子弟,赵政将来会做秦王,目前不能得罪他, 但告诫越多,反弹越大,他们反而专找赵政麻烦。 他们恨他!每逢家长们带着子女在一起聚会,大人们问 什么比较深点的学术或常识问题,赵政侃侃回答,吸引住王 后及其他贵妇的注意,而这些不学无术的公子王孙,则羞得 无地自容。 赵国自国君、王后以下的宗室大臣和显要,教训儿子都 会以赵政做榜样,通常都是这样的两种话: "赵政才九岁,你都十五、六了,相比之下你应该惭愧。" 或是: "不愧是上国世子,果然与众不同!但你不也是上国公子 吗?为什么这样不争气,真是气死我了!" 这种情形下,不让这些公子王孙恨他也难。 于是他们合伙想出整他的办法-- 有时候他们假装诚意地请他,却是带他到行欢场所,叫 些歌女舞伎饮酒作乐,让他走也不是,留下来更感难过。他 们还唆使那些女人故意逗弄他调戏他,而他们则在一旁出言 讽刺,突显他们深懂风月,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 有时候,他们也邀请他到家中,搬出一些金玉古玩,他 们细说这此东西的源流,头头是道,问起赵政来,他却一窍 不通。还有那些名贵种的犬马,赵政虽然骑术不比他们任何 人差,但这方面的知识却是欠缺的。老人说过,射、骑、御 和剑术要讲求杀敌和实用,不是去研究马的品种、弓的好坏 和车子、剑本身的精致与考据,那是马夫和工匠的事。 但现在却成为他受窘的主因。 后来,赵政不上当了,他拒绝他们的邀请。可是他们作 弄他上了瘾,找他不来,就在路上拦住他羞辱,一个人打不 赢他,就众人一起打。 最严重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他们当众骂他 是野种,够什么资格自称秦国公子! 他躲他们,他们却像群狗追猎物一样,千方百计找到他, 再加以戏弄或殴打。 这些事他从未向楚玉夫人提过,老人训练出他独立的性 格,也常教他要忍耐,他最记得他的一番话: "孩子,天才和伟大的人都是孤独寂寞的,无论得意不得 意,他都会受一般人的排斥。你看到鹤立鸡群遭群鸡啄击的 样子吗?你想得出龙游在浅水遭虾戏的惨状吗?不要奇怪,这 是正常现象,因为他们不同类。但一旦白鹤飞起,声唳九天 的时候,鸡仍然是爬行在地上一粒粒地觅食。当龙飞于天,使 得风云变色、江海翻腾的时候,鱼虾又到哪里去了呢?根本 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他必须忍耐,虽然忍耐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家中, 他没有一个可倾吐苦闷的人,长大了,赵高也离他疏远了,这 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奴仆,见面只会垂手喊公子。 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向母亲诉苦,但在夫人处找到她时,她 总是紧皱双眉,有时还是在流泪。 老人在临行前当着楚玉夫人的面握着他的手交代: "孩子,不管你是几岁,你都是男子汉,对不对?" "当然我是男子汉!"他挺挺胸说。 "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老人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诚恳地回答,但他偷眼看母亲时,母亲在 流泪,虽然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他绝不能再为母亲增加烦恼,她本身的烦恼就已够多了。 受到欺侮戏弄以后,他唯一发泄怨愤的办法,乃是跑到 老人常带他去的城墙上,对着城墙下面的广大原野呐喊: "有朝一日我会杀光你们!" 但有时候他也会哭着喊叫: "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第11节的确,楚玉夫人的烦恼是够多的,不但多而且复杂。 首先,她遭到和儿子同样的烦恼。因为王后厚待她的关 系,所有同阶级的贵妇在表面上都逢迎她,称赞她,实际上 却轻视她的出身。由于嫉妒,她们暗中也排斥她中伤她,有 时更旁敲侧击地讽刺她,有意让一些流言(也都是事实)传 到她耳中。例如什么八个月生子,儿子恐怕是吕不韦的;她 只是个仆妇,丈夫将她丢在邯郸,自己一去就是六年,不理 不问,而且极力广置姬妾,赵政想当秦王,恐怕不容易等等。 这些楚玉夫人还能忍受,因为最多不参加她们的聚会,眼 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静。这些贵妇人总不能像她们的儿 子对赵政一样,骗她出去或半路拦截殴打戏弄。 最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两个男人对她的冷淡。他的丈 夫子楚几乎半年才会有一封家信,信上只有关于用度及问候 的话,几乎没有提到过赵政。吕不韦更是没来过只字片语,她 曾一度倾心过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安全和避嫌,有意要疏远 她。 最使她烦恼的,却是她无法解决又无法告人的情欲问题, 自从她到赵庄以后,她就没亲近过男人。 现在她是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年龄,尤其是她 这样情欲特强的女人。 那天她洗完澡,照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惊觉到从不化妆 就粉白细嫩的脸上,在眼角和耳下颈子边,竟出现了细细的 皱纹。 "天生丽质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女人总是会老的,只是 有人老得快,有人老得慢些。"她回想到在吕不韦家当歌伎时 的领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 头上常出现几丝白发,以及眼角上的皱纹需要用脂粉掩盖。当 时她和几个姊妹还常开她的玩笑,说是几丝白发更增她的风 韵,而眼角的皱纹笑起来凭添几许妩媚。她们少不更事,半 是玩笑,一半也是认真说的,却激起她上面的一番话和几滴 清泪。 三十五、六岁能保持那种样已算是老得慢的了!但一晃 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这九年女人最好的年华却是虚度 的。 当时她为什么要跟定吕不韦?吕不韦亲近过的歌女舞伎, 再嫁出去的很多,而且都有陪嫁,像嫁女儿一样。有的是小 商人,有的是工匠,也有些贫寒士子。有些靠着吕不韦的资 助成了一方殷富,有的以他婢姑爷的身份,竟也青云直上,成 了大夫之流的达官显宦。 她自己在出嫁给子楚的时候,更是众人艳羡妒忌的对象, 唯一的宠姬,只要生了男孩就会扶正为夫人,然后是太子妃, 王后,王太后,她是一下直升九天之上。 其实她现在痛恨自己,不该跟定吕不韦,更不该答应嫁 给子楚,做什么王后、王太后的梦,虽然这个梦离实现是越 来越近。 她也不羡慕那些丈夫已成富贵人物的姊妹,在这方面她 们就是比她好,也好不到哪里!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年成 好多收几石麦子,就想到纳妾,何况变成大富大贵的人! 她衷心羡慕的,反而是那些嫁给一般人认为没出息人的 姊妹。无论是士农工商,一夫一妻,白首到老,虽然日子过 得清贫些,但一个完整的丈夫加上几个亲生骨肉的子女,不 比名义上有一个丈夫,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别个女人房里,有 一大堆子女,却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强太多!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胴体,腰仍然纤细得仅够盈握,乳 房依旧坚挺结实,这也许是没生太多孩子的好处。她轻轻抚 摸自己没褪色的鲜红乳头,全身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她想起 了抚琴的动作,她好久都未抚琴了,再美妙的琴艺,缺少知 音,还有什么好弹的呢! 她用轻挑慢捻的指法,双手抚弄着乳尖,很快她全身颤 抖,心跳加速,脸逐渐发烫。她忽然想起吕不韦临行送她的 一项礼物,她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了出来。 那是一具软玉制的双头男性器官,执着它,她又想起吕 不韦的话: "通往王后的道路是孤单寂寞的,到达以后,仍然是寂寞 孤单的。也许像你这个年龄,最难排遣的还是身体上这股强 烈的需要。我送一套玩具给你,自古后妃、宫人都是这样打 发后宫的空虚日子。" 当时她娇嗔地骂吕不韦下流,顺手就丢在梳妆台的抽屉 里,想不到经过两次搬家,它仍然在。 她抚摸玩弄着这项玩具,雕刻琢磨的手工都是上乘,玲 珑精致,唯妙唯肖,软玉青翠欲滴,看得她欲念更为高涨。她 向外高喊一声: "绣儿!" "奴婢在!" 应声进来的是刚及笄的湘绣,上个月刚卷起云鬓秀发,脸 上犹然充满稚起。 "坐到这边来。"她柔声地说。 她平日对下人的态度正好和吕不韦相反,严厉不稍假辞 色。突如其来的温柔,使得湘绣误会是大祸即将临头。 她两腿颤抖,头低着,一步步慢慢捱向梳妆台边。 楚玉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上她的脸,一股清凉 直沁心头,但接着那把心头之火却烧得更旺。她解开她的酥 胸,腻声地说: "看你的身材娇小,真想不到这里发育得这么好" 第12节中隐老人抵达咸阳,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下,依照赵悦的 安排,藉由一名侍中将他抵达咸阳的消息传到秦王耳中。刚 登基的秦王,此时尚未除服改元,但听到昔日的老师来临,派 了一部单马安车,外加一名侍中来接。 侍中还特别向老人解释,秦王本来要派自己的黄盖御车 以及虎贲护驾,但主上知道他的脾气,不敢这样做,怕他会 不高兴。 听侍中这么说,老人心安了一半,看情形秦王念旧,而 且对他这个昔日老师是恭敬得很,此行任务大概可以达成。 秦王下旨,中隐先生的安车可在宫内行走,直达咸阳宫。 这是一种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殊例,宫中的老人事后都说,在 他们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这种前例。 中隐老人在未退隐以前,游遍了各国的宫殿,就是秦宫 尚未来过。首次来游,和印象中的各国王宫相比,秦宫显示 出它简其实用的特色,没有太多的装饰,过道回廊宽窄长短 都恰到好处,设计上不夸张,不浪费一点空间,但看来仍然 巍峨精致。 宫内禁卫很少,来回走动的人更少,不像其他王宫那样 热闹,却显得气象森严。这表示秦宫内各有职守,不失职,也 不僭越,因此也就没有无事忙的冗员。 老人不禁想起一个有关秦宫管理体制的传说。某一代秦 王因批奏折批累,就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名管冠帽的内侍怕 他着凉,顺手拿了一件外袍为他盖上。他醒了以后,非常感 动,但后来查出是管冠帽的内侍所为,郎中令议定:管袍带 的内侍失职,杖责三十;管帽冠的这名好心内侍却是僭越职 权,按律当斩。秦王于心不忍,但还是批准按律令处置。 老人再看这些持戟的卫兵和带剑的郎中,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监视范围或巡查区域,绝不会左张右望乱看一眼。卫兵 所分布的位置,更是按照阵法排列,平时监视,没有一点看 不到的死角,一旦有事,互相支援,绝不会失误,也不会混 乱。 中隐老人暗地不断点头,难怪秦军以偏远一国之地,独 敌整个中原各国。秦军进攻,如猛虎临群羊,所向披靡,而 退兵时却是井然有序,仍然保持随时可转移为攻势的旺盛士 气,使得敌人通常不敢行大胆追击。 中原多名将,但一遇到秦军就施展不开,原因是秦军发 挥的整体战力,整个军队就像铁铸成的一样。而各国军队却 像盘散沙,平时操演还像回事,一遇真正硬仗,便四处逃散, 溃不成军。 老人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姜尚遇文王时已八 十岁,虽然他还不到这个年龄,但也七十多了,想辅佐赵政 成就王业,统一天下,恐怕是时不我予了! 但他随即摇头自责,隐居近四十年,怎么今天又动了凡 心,可见抛却富贵容易,想根绝"有所为"的欲念却太难。不 是么?他已不知不觉中卷入这场政治漩涡,能说他自己没有 一点主动? 第13节安车在起居殿门前停下,秦王已率领百官在阶下迎接。下 车后,秦王坚持要行师徒之礼,老人微笑着说:"三十年不见, 公子仍然如此多礼,你要行师徒之礼,摆明等下要我行君臣 之礼,我看还是两免了罢。" 秦王连忙说道: "嬴柱怎么敢?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君臣二字恐怕还用 不到老师的头上。" 一再谦让最后还是以宾主之礼,分从东西阶而上。 因为是国丧时间,秦王犹未除服,晚宴不用酒,秦王为 老人作了简单介绍,与宴群臣以欢呼表达对主上及老人的敬 意。 秦王知道老人的脾气,不惯应酬,他摆如此大的场面,只 是想在老师前面炫耀一番而已。说也可怜,他父亲秦昭王纵 横天下,扩张秦国版图,可说是日夜辛劳,但偏偏寿长,十 九岁登基活到七十五岁,整整做了五十六年的国君。轮到他 继位,已经是五十三岁的高龄,想要有他父亲那样大的成就, 就得积极行事。 因此他抱有文王遇姜尚之想,想以弟子礼感动中隐老人 出山,帮他做一番事业,就是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天下,至 少亦不能愧对父亲。 因此晚宴很快结束,群臣退去。秦王摒除左右,亲自将 老人引入御书房,坚持行了师生之礼。这次老人没有拒绝,见 礼毕,老人上座,秦王在一边陪坐,谈了些往日趣事后,秦 王明白老人来意,领先将话纳入正题。他说: "老师对嬴柱家可说是恩德深厚,三十年前教诲弟子,今 天又要为弟子的孙子操心。" "赵政是可造之材,依臣的看法,他异日成就恐怕还在秦 孝公之上。"老人微笑着说: "孟轲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乐也。臣这辈子享受 这方面的乐趣不少,可是从未有过这三年和赵政相处的这大 乐趣。" 秦王懂得老人的意思,他拿赵政和秦孝公相比,这是一 种大得不能再大的赞誉。秦国原是处于西方偏僻地区的一个 小国,中原诸国都以夷狄野人看待,从来会盟缔约的大事,都 不屑邀秦国参加。 孝公于是行惠政,恤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励精图治。 后来经过商鞅的辅佐,再变法修刑,采取重农政策,鼓励男 耕女织,外则厉兵秣马,加重战功的奖赏和战死者的抚恤,使 得人人以为国战死为荣,因此达到足食足兵的地步,国力大 强。 此后才逐渐向外扩张,参与中原会盟等外交活动。十二 年,并建首都咸阳,立定大国规模,废井田,开阡陌,建立 户口及犯法连坐制度。 秦孝公在基本上可算是现代秦国的开创者,后来几世秦 王的开疆辟地,日益富强,都可说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中隐老人说他异日比孝公的成就还大,岂不是说他会统 一天下?这个孙子他从未见过,但他相信老人的眼光,于是 他先就有了急欲看看赵政的念头。 "老师这次来秦,是想长留,还是作短暂游?"他想试一 下老人的口气。 "那要看大王的意思了。"老人在心中想,秦王既然待他 如此恭敬诚恳,再拖延委婉,只是在浪费时间。 "老师的话作何解释?" "赵政三年来只完成了基础教育,养成教育亟待开始,假 若大王有意让赵政回来,老臣当然会跟赵政在秦国居,假若 赵政不能回来,老臣亦只有很快就回邯郸去了。" "哦,老师对赵政真是错爱了!明天我将这件事和子楚商 量一下,秦国不要质子交换最好,假若要的话,朕想再换一 个,横竖朕的儿子孙子很多。"说完话,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 来。 这件事总算圆满结束。秦王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老人, 脸露钦羡的神色说: "老师今年应该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六了,"老人叹叹气说:"离姜尚遇文王的年龄还有 四岁。" "老师不是已经遇到文王了吗?"秦王笑着说:"只是老师 不愿做姜尚罢了。" 老人微笑不语。过一会秦王又说: "老师七十六岁,仍然是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朕才 五十三岁,却已形容枯槁,常有头昏眼花、体力不继的感觉。" 其实,老人一坐下来以后,就注意到秦王脸色发黄,连 眼白都带黄色,依他深通医术的判断,这是长期酗酒已经伤 到肝脏的象征。虽然不知道他肝病的严重程度,但以他说话 无力声音颤抖的现象来看,不好好调养,恐怕是来日无多了。 他不好明言,只有婉谏,他微笑着说: "老臣粗鄙之人怎能和大王比!老臣四十岁戒酒,三十多 年来滴酒不沾,起居作息按时,再加上有节制的运动练身,六 十岁以后不再近女色,以深研学术来排遣绮念,这些大概与 老臣身体顽健有关系。"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先王平生不喜饮酒,也不太好女色, 时间都花在军国大计和征伐上,所以临去世前身体还算好,他 是死于中风。"秦王叹叹气说:"朕是年幼时成长于妇人女子 之手,为太子后又无所事事这样久,因此无妇人就不知道如 何生活,不饮酒就不知如何排遣长夜,不过在朕继位以后,这 些都在慢慢地改。" "大王只要多加调养,身体自然而然会好起来。" "老师是否能教朕一些摄生之道?"秦王急切地问。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凡事知足,适可而止。" "道理就这样简单?"秦王有点失望。 "宇宙之事本就简单,是人自己弄复杂了。"老人微笑着 说。 "朕仍是不明白,请老师稍加解释。"秦王脸上充满困惑。 "就拿饮食男女这两件最基本的事来说吧!饥思食,渴思 饮,七日不饮则死,三十日不食则死。饥与渴是上天维持生 命的警钟,该食时不食,就会饿,该饮时不饮就会渴。而食 足就会饱,不再思食,虽山珍海味摆列,亦食不下咽,这是 上天为人所定下的限度。一般飞禽走兽按照上天法则饮食,因 此由饮食所引起的疾病甚少,个个身强体壮。而人食不厌精, 不饿亦食,食不定量,或是人为因素,饿亦不食,食不按时, 因此人的疾病,十之八九是由饮食上来。" "老师说来真是非常简单,只是一般人都难做到。"秦王 若有所感。 "还有酒,"老人心想乘机向他来段机会教育:"本非自然 产品,对人身心有害。昔日大禹女儿制酒,大禹食之,乐而 忘忧,睡而忘醒,次日推酒而起,感叹地说今后会有因酒而 亡国者,从此滴酒不沾。酒本来只能让那些疲困的人去喝,让 他们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君王日理万机,转念之间都会影 响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酗酒伤身 误事不只是有关个人。" "嬴柱谨受教,"秦王起坐长跪:"但朕一餐不饮酒,就会 感觉心神无主,手脚无力,行走蹒跚,两手发抖,这是什么 缘故?" "这在医学上谓之酒中毒,乃长期酗酒所致,"老人正色 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肺,酒对人体的肝肺伤害最大!" "可是没酒却会伤朕的心啊!"秦王哈哈大笑:"只有慢慢 地戒。" 老人先是一楞,接着也跟着笑起来。 第14节"朕想再请教男女之事。"秦王谈到男女,变得更聚精会 神。 "上天要男女雌雄交合,乃是为了延续人和有生万物的生 命,有性欲,逼使人和有生万物千方百计自动寻求交配。而 男女交合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许是上天为人生育子女的辛 苦所付的一份工钱吧!只拿工钱不愿做事的人会受到责罚,而 一心贪图男女享乐,却不愿负延续生命之责的人也会遭到天 谴。" "嬴柱愿闻其详,请老师解释清楚点。" "譬如说,天生男女大致各半,也就是要人间男女一配一 的生儿育女。当人多娶一女,民间必定多一鳏夫,影响人口 繁殖及社会安宁,富人纵欲则伤身。性欲有如食欲,一对一 的男女性欲,满足即会停止。以一男对众女,则如见美食,不 饿亦会食指大动,结果会造成纵欲而伤身折寿。" "老师这些话朕不太赞成,一只公鸡多只母鸡,仍然雄健, 而阉鸡却只是痴肥毫无精神。" "天生母鸡多于雄鸡,这就是自然法则,阉鸡乃是人为, 违反自然。"老人从容解释。 "那黄帝之事又怎么说呢?"秦王不服平地说:"相传黄帝 夜御百女,最后白日升仙。" "大王想学黄帝吗?"老人说:"大王一定读过所谓的《素 女经》。" ""秦王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臣曾研习过,甚至试验过,发现里面讲男女交合之道, 有的有点道理,阴阳调和本来对人体有益,性欲无法解决,就 会使人性情暴躁,觉得生活失去乐趣,这可以由某些野兽在 发情期特别凶猛得到证明。但说到采阴补阳房中之术,靠此 可以保容颜、延青春、补脑健身、防治百病,这根本是无稽 之谈,这可以由"老人本来想说由秦王本身就可以得到 证明,怕太刺激他而改口说:"由很多人的例子都可以得到证 明。" 秦王在当公子时,广置姬妾,研习黄帝采补之术,年轻 时尚可夜御两、三女,自谓得到黄帝采补术的精髓,更加努 力实践。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夜御一女即已不能征服,于是 靠酒力,仗药物,勉强支持,最后是看到美女都感力不从心, 修炼的成果是一身的病痛和众多的子女。 他听老人说的话,当然懂得"很多人"就是指他自己,他 叹口气说: "黄帝白日升天,不知是真是假?长生不死是朕的愿望, 亦是每个人的愿望!" "黄帝勤政爱民,终年在外征讨顽凶,为民除害,和蚩尤 及其他夷狄纠缠作战数十年,是否有时间和心情夜御百女,聪 明人一想便知。至于白日升仙,有几个人是亲眼看到仙人的?" "长生不死,众人都这样说,多少会有事实。"秦王眼看 着老人说:"就以老师来说,年高七十六岁,虽然是须发皆白, 但脸色红润,一点不显老态,说不定就是有长生秘方,只是 以嬴柱愚蠢不肯传授而已。" 听到秦王这番半真半玩笑的话,老人长叹了一声说: "不说是老臣没有长生秘方,就是有,老臣也不愿逆天行 事而为。" "为什么?"秦王这次是真的感到惊奇了,天下还有不愿 长生不死的人! "以老臣之见,人的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则,正如万物的生 生死死,这样才能保持天地不老,万古如新。假若人老了不 死,眼见都是老人,臣真不敢想象是何等景象。有生必有死, 有死才显得人生短暂,应及时做事或行乐,要是人不会死的 话,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正如没有夜晚,白昼也没有意义 一样。" "老师的话大过深奥,朕只知道,朕如不死,就可长享秦 国,也许永远拥有天下!" "要是先王不死,大王也继承不了王位;要是舜王不死, 尊祖大费不死,目前可能仍是大舜为帝,而大费仍然在为他 调训鸟兽,哪有秦国,哪有大王?" 秦王似乎有所领悟,沉默很久。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说: "朕不能长生不死,难道说也不能让天下统一,子孙万世 为王?" "这点臣不敢妄言,"老人在心里想,人为什么都是如此 痴顽,总想取别人而代之,却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拥有?他口 中却说:"不过鉴古可以知今,人有生老病死,国也有兴强衰 灭,有史的两千多年来,尧舜直到目前的东周,换了多少朝 代,只是有长有短,正如人之有寿有夭而已。" "朕明白了!"秦王不再谈这方面的话题。 他们又谈到其他很多话题,老人学识之渊博,秦王是早 就知道的,这一夕话却使他觉得非留下他辅助不可。 经过秦王一再的暗示和明求,双方达成协议,老人以太 子师的身份住进太子宫中,负责教导太子和赵政,但没有任 何官职,也不受任何管辖。 太子子楚因事不在咸阳,回来后再会同王后以家宴方式 请老人。 即日派出使者向赵国要求遣返太子妃楚玉夫人母子回 国,赵国如请求,双方再互派质子。 中隐老人算是达成初步目标,下一步就是要说服子楚,让 他承认赵政是他嗣子,并早日正式册立。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
- Details
- Category: 《秦始皇大传》
《秦始皇大传》第03章 赵政出世第1节"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子楚看了抱在奶妈手上的初生婴儿一眼,在心内狂呼。但 再看第二眼时,他不禁有点感觉失望。 这个皮肤打皱,头发湿湿,浑身上下通红,像一只开水 烫过的老鼠的东西,会是他的儿子?会是秦国可能的统治者? 他出生时是否如此?目前横行天下,东征南讨,每天都 忙着侵占别国土地,攻城掠地的他的祖父秦昭王,出生时是 否也是这种模样? 两眼紧闭,紧绑在襁褓里,一副软弱无助的样子。 婴儿没有哭,他也没有听到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哭声,那 是为邯郸城内喧天的锣鼓声和爆竹声所掩盖。依赵国特有的 风俗,迎新年时,会以竹筒丢在火里,烧出劈劈啦啦的声音, 以象征来年的兴旺。 这孩子出生时,正好是正月正(朔)日正(子)时正 (初)。 普天下这时候都在热烈庆祝,迎接一个新的年、新的希 望,连带也是庆祝他这个儿子的诞生。 "看上去好? ?他顺口说了一句。 "不足月生的,已经算是很大了。"奶妈也顺口答。 "不足月?"他对生孩子养孩子这类女人的事是从不过问 的,也就是说对这方面的事一窃不通。 "一般孩子都是十个月生,小公子只有八个月,他恐怕是 要抢这个好时辰。" "哦!"他没有再问下去,正月正日正时正,真是个好得 不能再好的日子和时辰,儿子是抢对了。 他信步往产房里走,口中还问着: "夫人怎么样?" 分站在门口的两名片妇却将他拦了下来。 "公子,产房不洁,尤其是新年,进去恐怕对公子不好。" 左面的仆妇恭敬地回答。 "公子有什么吩咐,奴婢可以转告,恭喜公子,添了一位 小公子,而且母子平安。"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得到里面很忙,也听到仆妇们轻 言细语的说话,和玉姬软弱的呻吟声。生孩子一定很累,他 应该进去安慰她一下,可是平日恭顺的两名仆妇,现在却是 硬挡住门,大有两妇当关,主人也不行的架势。 "夫人辛苦了,我想进来,她们却不让我进来。"他的口 气倒有点像孩子向妈妈告状。 "你等了半夜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玉姬软弱地在室内 回答。 "公子请回房休息,"奶妈抱着婴儿要进门时,微笑着对 他说:"三天后夫人就会移回寝内,公子一天到晚都见得到。" "嗯!"他想再隔着房门说几句体贴话,但看到室内室外 满屋子的仆妇婢女,他将话忍了下去。 他不想回卧室,转了几转,习惯性地转到了小楼南端的 书房。跟在后面来的一名小婢,忙着为他生好火炉,沏上热 茶,还怯生生地问道: "公子是否要用点心消夜?" "不要了,辛苦了大半夜,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他挥挥 手遣走小婢,感到一阵轻松,儿子生下来了,母子平安,感 谢上苍和祖宗保佑。 但随即心上又升起一阵茫然无助的感觉。平日他习惯了 大事找吕不韦商量--与其说商量不如说全权委托他--小 事要赵升去办。生儿子是大事,但该怎么做,他一点头绪都 没有,而吕不韦到秦国去,不知为什么耽误了,连过年都不 回来。 他推开南窗,只见满天星斗,大地却是盖满厚雪,一片 的白,天空星星闪闪,映着白雪,显得特别的亮。 窗下花园里传来阵阵腊梅香味,小径旁一堆堆的龙柏,在 星光朦胧中,像一些站在路边聊天的白发白衣老人。 今天是正月初一,一早就会有宾客来拜年,他该准备些 什么,却因忙着生儿子的事,全都给忘记了。 往年过年,他根本不要作何准备,除了朝贺赵王这件大 事去一去外,他很少赴人邀宴,也很少有人来向他拜年。 今年初次不一样,可是吕不韦又不在身边。 忽然他想起了赵升,今天晚上似乎还未见过赵升,当然 这是因为自傍晚玉姬阵痛开始,他就一直待在小楼上。这里 是男仆的禁地,但现在他急欲找他来,问问明天该做些什么。 "来人!"他喊了一声。 "请问公子有何吩咐?"出现的仍然是负责书房的小婢。 "要人找赵升来。" "但是这里" "不要紧的,要他到书房来见我,"他回头一看:"噫?刚 才我不是要你回去休息,你怎么还没走?" "公子不睡,奴婢职责所在,怎么敢走。" "哦,"他心上掠过一丝怜惜,轻柔地说道:"以后不要这 样,我要你去休息,就不必管我,现在你交代别人去找赵升 来这里,你就回房休息去吧。" "是。"小平静悄悄地退出书房。 他站到窗前欣赏雪景,发现邯郸城内,每家每户都是灯 光辉煌。他在想象中浮起一幅家人团聚的温馨画,却也连带 想起因战乱而失去父兄子弟的家庭,孤儿寡妇,这个年要怎 么过?尤其是长期一战,赵国精壮几乎去了一半,秦国虽然 战胜,伤亡要少得多,但也制造了多少孤儿寡妇?多少赵秦 人家,此时却在痛哭暗泣? "假若我能就秦王位,我一定要设法阻止战争,让天下百 姓过太平的日子,过家人团聚、只有欢笑没有眼泪的年。我 子楚对天发誓,我一定要做到!"子楚捏紧双拳,默默祝祷。 同时,他又想其他这个出生时辰特异的儿子,但愿他能 为天下带来太平。 "儿子,看!无论是秦赵、楚魏、齐燕韩,全都在庆祝你 的诞生,假若有那一天,你应该善待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 不再有征战刀兵之苦!" 忽然他想起该给儿子取个名字,他生于赵地应姓赵,正 月正日正时生,加上他未来要主国,就为他取名赵政吧!这 个名字真是再恰当再响亮不过的了。 在他这样胡思乱想时,时间过得飞快,他突然警觉,怎 么要找的赵升还没找来。看看计时的沙漏,都已丑时了。 "来人!"他有点愤怒地喊。 "来了。"出现的又是那名小婢,但这次她头发零乱,两 眼惺忪,衣衫未整好,显然刚从睡梦中爬起来。 "又是你,叫你休息为什么不休息去?" "奴婢睡处就在隔壁。"小婢委屈地说。 "赵升怎么还没来?" "他们说赵升不在府中,他们到他家找去了。" "那怎么这久还没有来?你再要人去找找看。" 说话间,赵升已进得书房,跪在地上叩头,上岂不接下 气地说: "公子有什么事找我?" "怎么要我等你这样久?"他一面责备,一面挥手要小婢 离去。 "恭喜公子得子!"赵升伏在地上不动,口中却先恭喜让 他息怒。 "赵升,你什么事耽误了?" "小人的妻子今晚也生了个儿子,因为是难产,小人不敢 离开,刚生下来,小人就赶来了。" "你妻子可平安?你来了有什么人照顾她?" "托公子的福,她母子均安,现在有她母亲和接生气照 顾。"赵升还是跪伏在地,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感激他的关 怀,还是怕迟到的受罚。 "起来吧!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明天有宾客来,要招待 的事准备得怎样了?"他说着话,转身到书案前坐下。 赵升起来,垂手侍立在书案前,茫然地看着他不作回答。 他才想起这根本不是赵升的事,接待宾客气时有一个门客专 门负责,这人过年回家去了,而他府中又没设总管。 "坐下,比较好谈话,恭喜你得子,"他和言悦色地说: "什么时辰生的?" "子时尾。"赵升仍然不敢坐。 "这样巧,小公子是子时头生,你的儿子生在子时尾,将 来一定大富大贵。" "谢公子的金口,但愿公子照顾,小人粉身难报,"赵升 福至心灵,又跪倒在地:"求公子为小犬取个名字吧。" "你名赵升,他就叫赵高好了,升高,高升。" "多谢公子。"赵升又再叩头。他站起来后,侃侃说明该 如何接待宾客,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子楚注视着他,心中有些许愧疚,赵升跟了他这久,他 今天才发现他是个人才。 "府中还缺个总管,就是你吧!明天大家来拜年时,我会 当众宣布。" "谢公子。"赵升又复跪下,两眼闪着泪光。 第2节吕不韦日夜兼程赶回邯郸,正月已经过去。 在赵升的策划下,赵政的满月酒办得盛大风光,所有邯 郸宗室大臣、达官显要、富绅大贾,全都涌到子楚府中道贺, 热闹场面自不在话下。 子楚和玉姬感到遗憾的是吕不韦未能及时赶到,总感到 像缺少了点什么,而玉姬心中更是惆怅,她思念的是吕不韦 --孩子真正的父亲。 当她抱着孩子,和子楚一起接受宾客的道贺时,她的脸 上始终挂着充满女性魅力的微笑,心头却在隐隐作痛,她明 白这只是在演戏,没有带给她真的快乐和幸福的感觉。 同时,孩子一满月以后,脸的轮郭逐渐明显,神情也变 得越来越清晰,像谁隐约可见。婴儿除了眉毛修长,像她自 己以外,大而灵活的眼,高挺的鼻子,处处都是吕不韦的翻 版,尤其是瞪着眼睛出神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具体而微的小 吕不韦。 当然,在别人眼中,目前还看不出来,婴儿的长相都差 不多,你认为他像谁,他就像谁。 但孩子会长大,长相神情,举止行动,像谁是绝对瞒不 过的。婴儿的模糊面目,最多只能维持到六个月。 六个月后又怎么办?她感到惶恐和后悔,她不应该附和 吕不韦的"大计",而应该坚持自己原有的立? W鲆桓錾倘? 妇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像吕不韦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人,要 什么就有什么,而且不必涉及政治风险和宫廷斗争。 她如今只能盼望吕不韦早点回来,谋求对策,在她心目 中,吕不韦始终似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他既然决定 这样做,一定有他应付的办法。 吕不韦回来了,带来立嫡和扶正的好消息,又掀起府中 一阵热闹高潮。 在吕不韦的主持下,大宴宾客连续了好几天,这次除了 富贵阶层外,还多了些三山五岳的市井英雄人物,由此显示 出吕不韦在赵国潜在势力之大,以及影响层面之深,上至宗 室贵族,下至贩浆屠狗之辈,几乎被他一网打? ? 赵王虽然没亲自驾临,却除了颁发贺书外,还亲自召见 了子楚,几乎带点请求的口吻,要他协助达成秦赵两国的和 平。 当此时,秦赵两国关系微妙,两国和谈使者,分别在邯 郸和咸阳集会,为了割地赔款的事谈不拢,而赵国上下恨死 了秦国,主战派更是高唱倾全国之力,将秦军赶出赵国的土 地。但长平之战,伤了整个国家元气,想反击已力不从心,只 有加强谈判,希望少割点地和少赔点款。 子楚现在的地位虽然仍是个质子,但份量已和往昔完全 不同,他以前只是个庶子,就像其中的死子,随时都可放弃, 但如今不同了,他是秦太子的嫡嗣子,换句话说也就是第二 顺位的王位继承人,他的祖父国君年已老迈,而太子父亲年 龄不轻,身体衰弱,他可能很快就会登上秦王宝座,赵王及 朝中大臣不得不笼络他、讨好他。 子楚的地位加上吕不韦多年的关系经营,此刻他和吕不 韦在赵国的声势,达到日正当中的地步。 但他和吕不韦都不快乐,再加上玉姬,三个人各自怀着 鬼胎。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所顾忌,他们尽可能互相 回避,不得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言行小心,避免刺激对方, 最使玉姬--现在应该称楚玉夫人了--难过的是,她接连 几次秘密派人通知吕不韦,想和他单独见面,吕不韦都加以 严词拒绝。他表面上答覆派去的亲信女仆,他太忙没有时间, 以后有空再说,但要来人回话,夫人有什么事可以要公子转 达给他,这表示毫无见她的意思。 当然,三个人的不快乐和疑惧总归于一个原因:赵政越 来越神似吕不韦! 自吕不韦从秦国回来,就听到亲友和下人之间的各种神 话和传言。 有人说,正月正日正时正生的人的确难见,知道的只有 八百年前的周文王,此子看样子和文王一样,乃是将来要统 一天下的真命天子。 也有下人绘声绘影地说,他们亲眼看见赵政出生时,一 条黑龙腾云驾雾进入产室屋顶。 但议论最多的还是赵政像谁的问题。 当然,这些话同样也会传到子楚耳朵里。 开始时他愤怒,认为自己受了气,但再冷静的仔细想一 想,这个圈套乃是自己想钻的,甚至可说恳求别人让他去钻 的。 他身为贵族,应该知道歌伎与主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吕 不韦口口声声说一直以弱妹看待玉姬。 另外,他目前得以立为嫡嗣,全靠吕不韦一手促成,欲 成大事,不拘小节,何况吕不韦如今很明显是在避着玉姬,并 没有继续来往,而且今后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多。 因此,他按下心中这股愤怒,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对 外界的传言,也是一笑置之。 只是,每逢看到神似吕不韦的赵政,潜意识中总有一股 厌恶,连带对玉姬的热情也冷却了。他怕见到她,但对别的 女人又提不起兴趣,他藉故独自宿眠在书房里。 第3节秦昭王四十九年,赵成王九年。 和议终于达成,赵割六城予秦,秦在正月退兵。 赵国经过一年多的休养和收抚流亡,逐渐恢复元气,邯 郸城又回复了以前的热闹繁华,入夜以后,大户人家的亭台 楼榭又是笙歌处处。 燕孝王新立,召世子喜返国立为太子,他力邀子楚前往 燕国游历。子楚正心中苦闷,也就应邀而去。 在子楚随太子喜去燕后的有一天,吕不韦从外应酬回来, 已带几分酒意,回府以后,经由侍仆扶进后堂,再由侍女扶 回内室。 一路上碰到的侍女都是以袖掩唇偷笑,一个个都是鬼鬼 祟祟的,他满怀狐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懒得去问,也 许是他待这些女孩太过宽厚,在细小事情上,她们并不怕他。 两名侍女扶持他睡下以后,他忽然感到男人的需要急切。 他醉眼惺忪的看看这两名侍女,年纪都太小,在这方面不懂 得怎样伺候男人,这是他多次的经验,所以他喜欢成熟、懂 得如何激起然后满足男人的女人。 "要蔡姬来侍寝!"他口词含糊地吩咐。 蔡姬是蔡地人,生得白皙修长,穿上衣服看上去飘遥轻 灵,脱了衣服却丰肌腴肤,珠圆玉润。吕不韦将女人分成三 等:穿衣脱衣时都美的女人是第一等;穿衣时期通,而脱衣 时美的是第二等;穿衣时美,脱衣不美的是第三等。当然,穿 脱衣都不美的女人是等而下之,在吕不韦府中是找不到的。 他自元配无子早逝,众姬妾争立,他就立下一个游戏规 则,谁先生儿子,就立谁为正室。但这多年来,不但没有生 儿子,连女儿都未生一个。 他另外一个游戏规则是:绝不和女人过夜,也不轮值,而 是由他高兴,想到谁就传谁,事完即遣走。 据他向知友说,他订这项规则,是鉴于古来多少英明君 主、英雄豪杰断送在女人怀抱的温柔乡里,他吕不韦对女人 要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玉姬在的时候,他召她的次数居多,自她走后,他忙着 定国立君的大事,就很少召姬妾到内寝。 令他感到讽刺的是,多年来的努力,炼丹炼功,想生出 个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想不到只有玉姬生了个儿子,而他 却把她送给了别人,亲生的儿子见面都不能相认。 醉意朦胧中他闻到一阵衣香,他迷糊的感觉,这不是蔡 姬。他共有七名姬妾,每个人用来薰衣的香料都不同,他不 但分得出这些姬岂不同的衣香,在她们脱掉衣服后,还分辨 得出她们的肌肤香味。 女人没作一声,吹熄了床边本是光线黯淡的灯,帮他宽 衣解带,动作温柔细腻,然后自己脱光,紧紧拥住他,由她 胴体的温度,他明白这女人正处于性饥渴状态。 "这不是蔡姬,"他意识不清地想:"但管他的,有奶就是 娘,管她是谁?能喂饱我就行!" 女人开始主动挑逗他,刺激他每一处性感的地方,使得 他心痒难抓,欲仙欲死,但刺激却是恰到好处,适可而止,每 当他想说够了的时候,她就转移了刺激点。 女人用的方式无所不包,吻、咬、捏、抓、吸、舔,再 加上轻轻拍打,使他感到全身舒畅,却欲罢不能。 她用的工具也包括她全身上下每处敏感的地方,她在挑 逗他,也在刺激自己,让她自己情欲升高到最高点。 她在最适当的时候停止前戏,进入正场,她不断换姿势 换方式,却不惊动他,也不让他费点力气。 "要是蔡姬的话,她的确进步大了!"他醉意朦胧地想。 但到最后他要进入高潮时,她突然脱身转体,含住他男 性的象征,让所有的排泄物都进入肚中。 有这种吞食习惯的,众多姬妾和女人中只有一个人,他 也只准她一个人如此,因为这种排泄物是制造孩子的宝贝,不 能这样浪费。但她坚持十次中八次如此,他也容忍了,因为 据说这样能使女人驻颜养容,所以她能不施脂粉,始终保持 肌肤光滑细腻。 这个人就是玉姬! 但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要是这样的话,传出去还 得了!会破坏了他定国立君的大事。 高潮后的倦怠吓走了,酒意也吓走了。 "会是你?" 女人还是不作声的紧拥住他。 "来人,掌灯!"他像遇到鬼似的大喊。 第4节他要侍女点亮了室内每一盏灯,往日他喜欢亮着灯行事, 越亮越好,今天喝酒懒得吩咐,却中了道。 "真是你。"他摇摇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我,你的女人当中,还有这样能使您满意的吗?" 女人骄傲地说。 "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是楚玉夫人,秦国嫡世子的夫人, 很快就会成为王后!事情传出去怎么得了,会坏了大事!" "大事!大事!却拿我当牺牲品!" "你应该满足了,子楚年轻英俊又是未来秦国的国君,以 秦国之强,未来统一天下是必然的事,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王 后。"吕不韦尽量语气委婉。 "王后又怎么样?独守冷宫的王后还不如一夫一妻的贫 妇。年轻英俊有什么用?银枪蜡烛头!"楚玉夫人恨恨的说。 "他自娶了你以后,似乎没有再纳姬妾,这样还不够满足 你?"他惊诧地问。 "他不纳别的姬妾,可是在赵政生下来以后,一直到现在 也没碰过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注视着她还沁着汗珠的白皙宽广额头和挂着泪珠的美 腮,他心上有说不出的歉意。但事到如今,只有坚持下去。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只要你 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任性,对他温柔体贴一点,他会再对你好 的。" "那就要我永远这样守活寡下去?"她仰着沾满泪水的脸, 依然显得那样稚气。 "怎么会?只要你不乱来,不让他抓住把柄,赵政名义上 是他的儿子,他无法否认,何况这个孩子的确活泼可爱,人 见人喜。"吕不韦口中安慰着她,心中却在想:"真的没办法, 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我!" "那我怎么办?" "什么事怎么办?" "你要我不乱来,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楚玉 夫人编贝似的牙齿轻咬着殷红的嘴唇,娇憨的神态让他看呆 了。他在想: "这样绝世美女送给别人享受,的确太可惜。" "你听见没有?答应我一个条件!"她像以前一样,发脾 气拉他的耳朵。 "什么条件?"他无奈地说。 "不要逃避我,在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能见到你!" "见是可以,但不能像今天这样。" "那见你有什么意思!"她银铃似的轻笑,包含着多少哀 怨和凄凉。 "真的,见不如不见,这样会误了大事。"他恳求地说。 "那我该怎么办?"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站在高处,就得忍受寒冷,历来的王侯将相哪个不寂寞, 后妇贵妇哪个不受这方面的煎熬!" "你寂寞吗?"楚玉夫人轻抚着他的脸颊,爱怜地问:"我 比你更寂寞,你还有'大事'可忙,我却得独守空房,从天 亮等天黑,再从天黑等天亮。" "多费点精神照顾我们的孩子,这个前途远大异于常人的 孩子,你应该将所有精力和希望放在他身上。" "我现在就在这样做,但对这方面一点帮助都没有,亲子 间的爱取代不了男女的爱,爱也无法满足情欲的需要,有时 更像用风熄火,越吹越旺!" "见面的事以后再说,"吕不韦知道跟她缠下去会没完没 了,他转变了话题:"你该穿衣服走了,虽然子楚不在家,你 也应该注意到下人耳目众多。" "求你也没有用,"她开始气鼓鼓的穿衣:"不过,我警告 你,要是我找你,你逃避,小心我坏了你的大事!" 吕不韦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在她走后,吕不韦召集了内寝的女仆,声色俱厉地告诫: "夫人到这里来的事,只要外面有任何风声,我就要你们 所有人的命!" 有些女仆吓得浑身颤抖,平日和言悦色的主人,今天怎 么变得凶神恶煞一样? 第5节子楚站在南书房的窗前,思绪像团乱麻,越想整理越乱。 时值暮春三月,园中一片翠绿,各色各样的花,姹紫嫣 红,争芳斗艳,那丛龙柏更是青郁宜人。 赵政正跟着奶娘在荷池边的假石山旁玩耍,蹒跚着胖胖 的小腿,追赶着她大叫,欢欣的童稚呼声,充满了整个花园。 四个多月不见,赵政已能走能跑了。 他这次到燕国参加了世子喜的立太子大典,并在后宫作 客,受到燕王及朝中上下的热烈款待,与往日在各国受到的 冷落漠视,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他还是他,什么都和以前一样,可是由异人改名子楚,由 弃子变成嫡子以后,周遭的一切人和物,却有了一百八十度 的改变。 他不得不兴起"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 无钱"的感慨。 在燕王的鼓励下,他和太子喜结成了兄弟,他要他们同 心协力为天下谋太平。 燕王虽然才只中年,但身体状况很糟,子楚当时一直在 想,看情形太子喜很快就会成为燕王,但他离前往秦王宝座 的路却还隔了一层,谁知道将来会起什么变化? 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忽听到赵政的大哭声,使得他的 思潮中断,他注意看赵政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他想到荷花池边去,奶娘怕危险将他抱起来,他就 在奶娘怀里大哭大叫,拳打脚踢,一定要下来。 子楚皱了皱眉,心想: "这个小家伙越长越像他父亲,连性格都一样倔强,决定 了的事,非做到不可!" 人总是在别人孩子身上找缺点,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 优点,子楚对赵政则更为复杂。 他喜欢他的相貌俊秀中带着英武,聪明和健壮都超过一 般常儿,因为他是他的儿子,在家人的夸赞声中,他也有份 成就感。 但在内心深处,赵政越聪明越健壮,家人夸赞得越多,他 越感到痛楚,因为他明知道他不是他的儿子,一切荣耀都是 归于吕不韦的,与他全不相干。 别人对赵政缺点的指责,他得公开承受;对他优点的赞 叹,他却得在内心在受嫉妒煎熬的痛苦,天下没有比这再矛 盾再不公平的事。 赵政在哭叫踢打无效以后安静下来,他轻吻着奶娘的脸, 口齿不清的咿呀着些什么,他在讨好奶娘将他放下来?硬的 不成再用软的? 果然,奶娘似乎是为他说动了,将他放下地,他一鼓劲 地又向荷花池边跑,最后是奶娘让步,带着他在池边玩起来。 他白胖的小腿在水面上击打,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发亮,他 高兴地大声唱,听不清他在唱些什么。 "活生生的一个小吕不韦!"子楚感到深埋在内心的那股 痛楚又在蠢动,重重地咬啮着。 他突然浮起一个恶毒的念头--假若找个机会将他丢下 荷花池里,就说是失足落水,应该没有人怀疑。 不,他再一转念,至少有两个人会怀疑--吕不韦和楚 玉夫人,表面上他们也许不敢说什么,但这对他大不利!不 只会变生肘腋,而且会破坏他的大事,他今后登上秦王宝座 的路上,仰仗吕不韦的还太多。 看样子,他只有硬吞下这苦果,让它在腹中绞痛! 赵政转身时发现到他,他跳起来,赤着脚向他奔来,奶 娘提着小靴在后面追赶,一边喊着: "慢点跑,小心摔跤!" 赵政跑到小楼下,举起肥嫩的小手挥动: "爹,抱抱,爹,抱抱。" "爹有事,没法抱你,跟着奶娘去玩,乖!"他惊诧自己 怎么说得出这样温柔的话,在刚动过那种恶毒念头以后! 奶娘将赵政抱走了,他又在挣扎,可是这次没有哭闹踢 打。 望着奶娘丰盈的背影和浑圆转动的臀,他起了一阵强烈 的冲动。他和吕不韦一样都喜欢白、胖、高,臀部特大的女 人,只是喜欢,与爱无关,因为她们会激发他的男性欲望,就 像火点燃油一样。 太子喜不知道这一点,按照他自己的审美观点,安排一 些瘦长轻盈的女人,用歌舞欢娱他,服伺他,他连碰都懒得 碰她们一下。曾经沧海难为水,对玉姬现在都能压制住自己 的情欲,对这些女人更是不屑一顾了。 太子喜先是惊诧他对玉姬的忠贞,然后正色告诉他,为 国君的必需广施雨露,多生儿女。儿女多,才可以固植国本, 就像老榕树布根一样。 现在他又想起太子喜这番话,是啊,为什么一年多来他 不想碰玉姬,就连其他的女人都不碰?为什么尽是在赵政一 个人身上转念头?他现在已有能力养众多的女人,也有需要 生更多的儿女,为将来固国本。像他父亲生二十多个儿子,甚 至像文王那样一百个儿子! 至于赵政,何必打害他的主意,不立他为太子就行了,这 个心结总算解开了! 在情欲冲动加上解结兴奋的恍惚中,回坐到书案前时,一 不注意竟将茶杯打翻了。 应声进来的是那个专负责书房的小侍女,她先跪下行礼, 然后清理书案,也不敢要他让开,就在他脚边身旁擦来擦去。 他清晰的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处女特有香味,看着她刚足盈 握细腰的扭动,微微突出的胸部,使他正炽的欲念有如火上 加油。 他在想,往日为什么只注意熊掌的鲜美,完全忽略这些 清淡可口的小菜。 "这样可以了。"他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地问:"你 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奴婢叫兰儿,今年十五岁。"兰儿畏缩在他怀里,浑身 激烈颤抖。 他这才发现到兰儿不但脸蛋清秀,还有一双大而妩媚的 眼睛,眼睛闭上时,长而浓的睫毛就像两把羽扇,覆盖下眼 睑。 他轻柔地解开她的胸衣,两个衣外看来细小的乳峰突然 跳起,粉嫩雪白,像新剥的春笋,挺拔微翘。 他吮吸着她粉红色的乳头,她嘤了一声,眼睛闭得更紧, 眼角渗现两行晶莹的泪水。 他没有去管那是悲伤还是喜悦的眼泪。 第6节秦赵虽然在秦昭王四十九年正月达成和议休战,但在该 年九月,秦又撕破和约,再度派五大夫王陵率兵攻赵。五十 年正月,王陵攻邯郸,久久围攻不下,伤亡惨重,秦军由国 内及各地调兵增援,损失高级将领五员,仍攻不下。 秦昭王此时想起了告病在家的武安君白起。他希望能派 白起去替换王陵,将邯郸攻下来。 可是白起覆呈意见是: "邯郸城高池深,防守坚固,实在是很难攻。而且诸侯纷 纷来救,救兵都已在途中,这些诸侯各国对秦的怨恨都不是 一天两天了,抓到这个群攻的机会,必然不会放松。目前秦 国虽然已歼灭赵国的长期军,但秦军本身也已伤亡过半,国 内已成空虚状态,却还要越山渡河,千里迢迢地去争别人的 国都,一旦赵从内冲,诸侯军由外攻,来个里应外合的夹攻, 秦军就会遭到被歼的命运,这场仗是不能打的。" 秦王自己请不动,又派宰相应侯去请,白起始终不肯,干 脆又再请病假。 秦王于是命王齮替换王陵为将,八、九月间又再围邯郸, 但仍是久攻不下。 这时候,楚国派春申君率领的援军,以及魏公子无忌率 领的大军全都已到,数十万大军合攻秦军外围部队,秦军颇 有伤亡。 白起这时候又说话了:"秦王不听我的话,现在看怎么样 了!" 这话传到秦王耳中,秦王大怒,下令白片刻日赴前线指 挥作战。白起自称病重无法领兵,应侯又再亲自到家里去请, 白起仍然不奉命。 秦王大怒,削革白起的一切官位爵位,贬为普通兵卒,并 谪放到阴密去。这时白起却真的病得很重,不能赴谪居地。 又过了三个月,诸侯军围攻秦军更为猛烈,秦军支持不 住,接连撤退,每天都有军中使者到咸阳来告急。秦王越想 越气,派人赶白起出咸阳。白起抱病而行,才出咸阳西门十 里,抵达杜邮时,秦昭王又与群臣商议说:"白起受到谪放, 看起来是不心服的,将来一定还会乱发牢骚。" 于是,秦王又派使者赐剑白起,令他自裁。 白起在自杀前,仰天长呼:"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天,竟落 到这种地步?" 过了很大一会,他才省悟地说道:"我是该死的,这种凄 惨下场是罪有应得!长期之战,我欺骗赵国降卒,坑杀了四 十万,这就已经足够死罪了。"于是自刎而死。 当时是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白起在秦国人心目中是大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 秦南定鄢、郑及汉中各地,北歼赵长期军,为秦辟地七十余 城。今死而非其罪,秦国百姓都为他哀悼,每城每乡都建祠 祭祀他。 但在赵和其他诸侯各国,他却是个残杀降卒的大恶,死 者家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妻,听到他得罪自杀的死讯,莫不 欢欣鼓舞。 秦军听到这个消息,将领人人自危,士气为之低落不振。 第7节秦昭王五十年正月,赵成王十年正月。 秦将王陵率大军二十万围攻邯郸。 赵国军民对秦国的反复无常甚感痛恨。全国上下同仇敌 忾,固守邯郸,虽然赵军兵少力弱,但由于民心士气高昂,战 斗意志坚决,秦军发动多次攻城,全都遭到击退。 开始时,赵王还想利用子楚这个质子作谋和的棋子,尤 其是他现在的身份与前不同,不再是庶子,而是秦国太子的 嫡世子,第二顺位王位继承人。 但秦昭王攻城略地,从不考虑质子的安危,因为他儿子 众多,孙子更是多得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安国君也跟父亲一样,无可无不可,这个嫡世子死了,再 立一个就是。 急的人除了生母夏姬以外,就只有华阳夫人了。夏姬得 闲就到华阳夫人那里哭诉--现在由于子楚的关系,她们已 是好朋友了--因为她根本见不到安国君。而华阳夫人也是 日夜在安国君面前哭泣,要他到父王那里设法谋救,譬如是 交换质子,或者是暂停攻击等等。 安国君表面安抚她,说是向父王禀告想办法,但实际上 这些日子他连见父王的面都不敢。 秦军失利的消息每天都从前线传来,父王请白起又请不 动,更是丢尽了脸,请不动不说,还要听他的风凉话。 秦昭王一生派兵出征,扩张疆土,真可说是所到之处势 如破竹,但这次攻击失利,邯郸久攻不下,他变得烦躁不安, 动不动就打人杀人出气,安国君这个时候实在不敢逆披龙鳞, 拿自己儿子的事去烦他。 再说,各国在开战以前,就已将在敌国质子的命运决定 好了--能逃出就活,不能则死,全看他自己的能耐和造化。 后来,安国君实在拗不过华阳夫人的纠缠,只得托人经 由秦国在赵的间谍系统营救子楚,并公开在军中悬赏,凡能 在邯郸城破前后,将嫡世子营救回国的,赏黄金千斤。 重赏之下虽然必有勇夫,但秦军个个只有望着攻不下的 邯郸城墙叹气。 这项重赏当然也包括间谍系统的人。秦国旗时就派了间 谍在各国,有利用商人身份往返报告的生间;有买通当地人 担任的因间;有在敌人间谍系统内的反间;也有就在国君身 边亲信的内间。 秦国间谍系统发动赵王身边的内间建议交换质子,但赵 国为质在秦国的质子,也只是赵王并不喜欢的儿子。同时,为 了秦国的一再反复无定,他不能相信,他放了子楚,自己的 儿子就会放回来。 另外,秦军坑杀降卒四十万,这个仇恨已深植在每个赵 国人的心里,再加上围城攻防的死伤以及缺粮的惨状,军民 都喊叫着要杀秦国质子泄恨。 按照惯例,无论是与国、盟国或敌国的质子,平常都是 行动受到监视的,只能在住地的城内活动,出城都得经过有 关当局的批准。 在秦国一开始违约,再度进军赵国时,子楚的行动就受 到限制,好在赵王还想利用他,并不太严格,尤其是未限制 他的家人。 因此,吕不韦的狡兔三窟计谋,开始看出效果。楚玉夫 人带着赵政、奶娘,以及赵升的妻子、儿子赵高和其他一些 女仆仆妇,前往赵庄,对外说是探望义父赵悦。 和赵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不过是生在子时尾的赵高,已 经成为赵政的最佳玩伴,赵政睡觉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吵着 要赵高。他们同吃同玩,有时候还同睡在一起。 带他和他娘去,就是为了赵政离不开他。 楚玉夫人走了以后不久,秦军就军临邯郸城下,赵王严 令派人看守子楚府第,美其名是保护。白天只准进不准出,米 粮蔬菜和日常所需用品,全由邯郸地方当局派人送,进去的 人还要经过严密搜身检查。入夜则完全不准有人接近,凡经 发现,格杀勿论。 子楚根本也不敢外出,以邯郸军民的气愤,他出去不横 尸街头才怪。开始吕不韦还利用关系,买通负责看守的官员, 偶尔来探视他,最后吕不韦本人也受到警告,他再去接近子 楚,自己也会有同样遭遇。 于是,他和外界整个隔绝。 第8节那天晚上,子楚正坐在书房发呆。 偌大的一座府第,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他、兰儿,还有 赵升。 到了晚上,梧桐树影婆娑,就好像鬼魂起舞。这所古老 宅第,每处院子天井,全都种有这种阔叶乔木,夏季枝干参 天,茂密的树叶荫盖庭院房舍,排拒了阳光,但也增加了阴 森之气。 赵国本籍的僮婢女仆全都解散,有的自由之身是自动离 开,不愿再侍候敌人;那些卖身府中的,则由邯郸地方当局 一道命令,全部还了他们的自由。 兰儿是自小卖到吕不韦府中,由玉姬带来的陪嫁女仆,但 她恋着子楚,没有随玉姬去赵庄,遣散时她也不愿走。她说, 除非她死,这辈子是跟定他了。 赵升是自由人,是子楚到邯郸后雇用的,但因感激子楚 的知遇,他也不愿离开。 眼看着残月光照下的花园,一切变得惨淡死寂,鼻闻阵 阵随风飘来的花香,使他觉得不像是人间,而是进了虚无缥 缈的鬼世界。 兰儿在楼下,正忙着为他弄晚餐。 忽然,穿戴青衣小帽、一副仆佣打扮的吕不韦,匆匆地 走上楼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同样打扮的下人。 兰儿也端着子楚的晚餐,紧接着上来,她关心子楚,想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吕不韦一见到子楚,开口就说: "刚才我得到消息,赵王下令逮捕你,现在来逮捕你的人 马可能已在途中,我已买通了西城的门监,他已准备好放你 出城,现在我们要赶快走。" "让我去为公子准备一下。"兰儿在一旁说,俨然是女主 人口吻。 子楚感激地看看她一眼,还来不及说话,吕不韦就急忙 说: "不要准备什么了,紧急时候,人能出去最要紧,人在什 么都会在,人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赶快跟我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子楚反而平静我问。 "这时候你还问这干什么?"吕不韦惊诧地反问:"我是以 吕不韦的名义买通了门口的警卫,说我们是你的老家人,还 有工钱跟你没算清,我们是来要帐的。" "那你来看,我们要怎样出去?"子楚苦笑着说。 吕不韦随着子楚来到窗前,往外一看也暗暗叫苦。 只见院内院外,火光明亮,进出口都有人把守,不说是 人,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怎么会来得这样快!现在是酉时,我得到的消息,是在 戌时赵王使者持诏书来此,距离现在应该至少还有半个时 辰。"吕不韦懊恼地说。 "看样子,赵王的使者还未到,这些人还是负责监视这里 的那批人,他们知道今夜要逮捕我,当然要提前戒备,不然 不会没有行动。" "那我们该怎么办?"足智多谋的吕不韦如今也慌张起来。 "小人有办法!"跟着声音进来的是赵升,他跪下向子楚 和吕不韦行礼。 "免礼,起来说,你有什么办法?" "刚才我上楼,发现花园的阴暗处都有暗哨监视,花园外 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持着火把,而且所有地方的灯 都点亮了,连飞只苍蝇,他们也会发现" "这些我们都看到了,"吕不韦不耐烦地说:"现在最主要 的是我们怎么出去。" "只有行险侥幸,用李代桃僵之计了!"赵升微笑着说。 "谁是李,谁是桃,要如何代法?"子楚急切地问。 吕不韦点点头,若有所思。 "平日大家都说小人长得有点像公子,"赵升仍然面带笑 容:"如今小人愿代公子逃过此难。" "这怎么可以!再说,使者会辨认不出来吗?"子楚说。 一直在旁默默观察赵升的吕不韦这时开口说: "不只是有点像,而是非常神似。使者没见过公子,他也 想不到我们会用这招,大概可以矇混过去,现在这种情形,也 只有试一试了。" "那公子赶快和小人对换衣服吧。" "这怎么可以!"子楚连连说。 "如今事情紧急,只有这样了。兰儿,你去服伺公子更衣, 并将赵升打扮一下。"吕不韦抢着说。 赵升穿上子楚的衣冠,头发式样一改,脸上再经过化妆, 连吕不韦都分辨不出来了。 "果然像,但凡事只怕货比货,公子要找地方藏起来,不 然两相对照,万一露出破绽就不好了。"吕不韦端详着两个人 说。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子楚不断重复这句话。 这时候赵升突然跪倒在地,两眼含泪地说: "赵升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公子,有一半也是为自己打 算。小人在,公子不在,小人等于不在,只要公子在" "你怎么这样说呢?赶快起来!"子楚感激地要扶他。 赵升仍然跪伏在地,哽塞地说: "公子身系未来秦国及天下的安危,小人能代公子死,也 是小人的光荣,何况不一定会死,只是" "有什么事要交代,我一定会照办!"子楚插口说。 "就是小人的儿子赵高,希望公子能栽培他成人"说 到此,他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全包在我身上,我绝不会亏待他!我将视他和赵政一 样!" "至于公子对小人的知遇之恩,也许只有来生再报了。"赵 升又啜泣起来。 "应该是我报你的恩,"子楚也感动得泪如泉涌:"多少受 我恩惠的人,此刻都已离我而去,我对你没做什么,你却愿 意为我死,请受子楚一拜!" 子楚也跪倒在地,要兰儿按住赵升,他整整叩了三个头。 这时候只见园中火把攒动,人声、脚步声,沸腾杂乱,一 名持刀兵卒到楼前大声喊叫: "赵王诏书到,秦国质子子楚接诏!" 吕不韦指指书房内夹壁,推子楚说: "快!" 一阵纷乱的声已上得楼来。 第9节"人要衣装,神要金装。"此话果然不错。 赵升一经打扮,显得飘逸潇洒,俨然真子楚一样。 使者在客厅宣读了赵王诏书,等赵升跪接以后,他再拿 出一张图形,仔细对照,没有发现出什么破绽。然后他再看 看跪在赵升后面的吕不韦等人,咦了一声问侍立在旁的一名 军官说: "按照清册,赵质子府中只留下了两个人,现在多出来一 个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军官正是负责监视此地的城尉,他拿过吕不韦的钱, 准许这两个老仆人来向子楚讨帐。 他一时慌张,很久答不出话。 使者怀疑地看了吕不韦一眼,向他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赵升跪接赵王逮捕诏书以后,从容地站起来,对使者行 了主人之礼,插口说道: "使者请上座,兰儿倒茶来。" 大概使者也心知肚明,虽然子楚已由国宾变成阶下囚,但 上国公子威风仍在,使者也不敢太过得罪,因为国际间情况 旦夕数变,现在的阶下囚,说不定明天又是赵王座前贵宾,甚 至是将来回国以后变成秦王,指明要他的人头议和,那就太 不划算了。所以他赶快行了臣之礼说: "公子请上座,下官也是奉主上旨意,得罪之处,还请海 涵。" 两个最后还是分宾主坐下了,而使者仍不解疑地看着吕 不韦,又问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来此作什么?" 吕不韦暗中捏把冷汗,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跟着 躲进夹壁,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了,要是使者认得他,那该怎 么办?他虽然不认识这位使者,但在邯郸城内,认识他的人 比他认识的人多得太多了。他只得装着下人害怕大官的样子, 低下头盘算该如何回答。 却听到赵升不急不徐地代为解释说: "哦,上使是指这个人?他是今天下午到寒舍来讨债的, 我正在和他结算,上使就到了。" "讨债?公子真是说笑了,上国公子会欠这种人的债?" "话很难说,大债小债总都是债,再有钱的人也会欠人, 再穷的人也有人欠,"赵升侃侃而论,真有上国公子的风度: "他是邯郸人,在寒舍受雇,上次解散,工钱未清,他真是来 要债的。" 吕不韦暗在心中赞佩,难怪子楚一直夸他是人才,这份 临危不乱的沉着,连他吕不韦也办不到。 "其实这也没多大要紧,主上临行交代,说是要请的只是 公子一个人,府上佣人要是秦国带来的,由官府代为处理,是 赵人就解约回家,只是诏书没明言罢了。" "正好这三个人都是赵人,应该没有问题了。"赵升笑着 说。 使者向三个一一问话,问的不外是家住赵国哪里,家里 有什么人等等,其实他是想听听他们的口音,正巧他们不但 都是赵人,而且都是邯郸本地人。 问完话以后,使者向赵升拱拱手说: "公子临事不慌的风范令下官佩服,现在时间差不多了, 公子请!" "不知上使要带我去哪里?"赵升问。 很明显的,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乃是要想让吕不韦他们 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一个特别安置的地方,下官一时也说不清楚,公子请!" 使者站起来,转身向吕不韦他们说:"限你们一早离开,明天 早晨这里就会查封。 使者带头走在前面,十多个兵卒押着赵升下楼而去。 赵升临行,留恋地看了屋内一眼。 第10节吕不韦一行四人,全是青衣小帽仆僮打扮,兰儿装扮成 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吕不韦带来的那个仆人在前面带路,他对邯郸城的小街 小巷了若指掌,更清楚哪里站有岗哨。为了防止秦间谍活动, 邯郸城内已戒严,入夜后禁止民众外出,因为在秦军围城这 段时间里,已发生好多起秦间纵火,目的是扰乱军民心理及 指示秦军攻城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西门,城监已被吕不韦买通,放他们出城。 他们快到西城的时候,在一个城墙一间破屋停留下来,吕 不韦要那名仆人去联络门监,看如何让他们出城。 子楚看到城墙站满兵卒,稍有一点空隙的地方,都有执 戈带刀的兵卒来往巡逻,子楚暗暗在心内叫苦,但他对吕不 韦有信心,相信他会有他的办法。 不过他在心里总有一个疑团,不问清楚不舒服。于是他 细声向正在沉思的吕不韦说: "吕先生,到现在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始终闷在心里。" "什么事,请说。"吕不韦也轻声回答。 "赵王怎么会派一个不认识我的使者来?" "认识你的侍中本就不多,而且他们认为你的住处一直有 人看守,只要你不外逃就好,再也想不到我们会用李代桃僵 之计。" "不错,尤其是这种要命的情形下,愿意冒充的人可说是 绝无仅有,"子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 报答赵升。" "这个答案很简单,"吕不韦苦笑着说:"今晚出得去,你 什么报答都做得到,今晚出不去,就一切免谈了。" "不知道楚玉夫人和赵政那边怎么样了?"久不说话的兰 儿这时插嘴。 一提凄楚玉夫人和赵政,两个男人的尴尬心结就出现了。 这是他们共同的女人和儿子,谁都不愿先提起。子楚是真的 不在乎,而吕不韦极其关心,却无法形诸言语。 "噫,算时间,吕福应该回来了,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吕 不韦扯开了话题。 "是啊,怎么这久还没回来?"子楚更是着急:"要是门监 那里出了事,我们是否有其他对策?" "应该不会出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通他?黄金千两, 先付了五百两,事成以后再付五百两,看在还未付的这五百 两黄金份上,我想他不会出卖我们,再等会看。"吕不韦信心 十足地说。 "不必等了,"这时候空屋另一角黑暗处走出几个人来,全 都一式的黑衣服,是带头的一个人在说话:"千两黄金和一个 未来秦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子楚紧张得站起,拔出佩剑准备抗拒,吕不韦按住他,却 高兴地回答说: "原来是赵老!你怎么也来了?" "一来是要告诉你们,楚玉夫人和赵政在我那里住得很 好,二来是通知你们,事情有变,赶快离开这里,"赵悦带笑 地说:"不韦在黑暗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不简单!" "赵老低沉圆厚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无法忘记,何况 不韦和赵老相交,也非一朝一夕了。但不知事情为何有变?" 吕不韦开头客套几句,内心却是着急得不得了。 "李代桃僵之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久;瞒得了一人, 瞒不过众人。赵升一押回廷尉大牢,就被廷尉认出了。"赵悦 在子楚身边坐下,其余的黑衣人分赴屋外警戒。 "那个侍中岂不是要倒楣?"子楚接口问。 "侍中早就跑了,"赵悦低沉的嘿笑:"公子当他真不认识 你?赵王也不会马虎到这种地步!" "这么说,那位侍中也是赵老买通好了的?"吕不韦问。 "不是买通,他也是我们自己人,"赵悦压低声音说:"这 次援救公子的计划庞大,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组织和关系,而 且秦军方面也有配合行动,亥时要发动攻城,让公子得以在 混乱中出城。所以刚才老朽说,不韦花了五百两黄金算得什 么?安国君出的赏金是黄金千斤。" "难得父亲这样关心我。"子楚心上浮起一阵酸楚。 "不全然是安国君,部份是华阳夫人日夜祈求的结果。" 子楚感到愧疚,他和吕不韦只是在利用她,欺骗她,想 不到她却是一片真情! "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廷尉一发现公子是假的,立即派 人控制了八个城门的门监,吕福这久不回来,恐怕已出了事。" "什么事仿佛都在赵老的控制之中,不韦真的佩服。"吕 不韦发自内心地说。 "没有什么,这只是赵某平日待人诚恳,蒙大家也以诚相 待,禁声!"他倾耳听了一会,细声说道:"戒备,有人向这 里接近!" 子楚和吕不韦此时也听到脚步声整齐中带着凌乱,大约 有十多人之多。 "是赵军的巡逻队!"吕不韦压低声音说。 "刚才我听到屋里有声音,要不要搜一搜!"有人问。 子楚和吕不韦抓紧佩剑,赵悦按住他们: "拔剑会有响声,暴露位置。他们要是闯进来,我那几个 护卫会解决。" 接着听到赵军中又有人说: "这一带都是空屋,只要风吹草动就搜,哪有这大的精 力?" "这两天战事沉寂,秦间反而活动得厉害,放火、杀官、 谣言满天飞,为了妥当票见,我们还是搜一搜。"似乎是带队 军官在说话。 这个人话还未说完,就丢了一块石头进来,正好击中兰 儿的腿,女人不经痛,竟然哎唷一声叫出了口。 "真的有人!弟兄们散开搜!"带队军官下达命令。 "啊,这下可发财了,不知道有多少,一个秦间赏钱十贯, 兄弟们,上!"有人在高兴地叫喊。 子楚和吕不韦站起拔剑,兰儿紧偎在子楚身后,全身颤 抖。 "都是我不好。"兰儿颤声自责。 "不能怪你,谁挨这一下都会叫痛。"子楚轻声安慰。 只有赵悦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忽然,那几个黑衣人不声不响地发动攻势。只见他们时 分时合,有时一人阻挡数人,有时数人围攻一人,跳伏挪腾, 片刻工夫,已将十多名赵军杀得一个不剩。 乒乓的刀剑戈矛厮杀声以及死者临死时的惨嗥,虽然为 时短暂,却已惊动了城墙上的守军。 有人发出警讯,不一会执着火把的大队人马,从好几处 围向这里来。 "走,离开这里。"赵悦首先带头,灵猫似的起出了这处 空屋,吕不韦执剑紧紧相随,子楚拉着全身已发软的兰儿极 力追赶,几名黑衣人散开压后。 突然,城外响起了秦军的呐喊声,强弩射出的火箭、发 石机发出的石块,像飞蝗一样纷纷落下。 云梯、飞索、云台上爬满了秦军,就像附在糖块上面的 蚂蚁。破门车撞城门的沉重响声,数里外可闻。 呐喊声、厮杀声,在整个邯郸城四周和城墙上下响起,使 人听了不寒而慄。 要来搜查的赵军,急忙赶回城上防守, 已没有时间再顾这边了。 他们顺着城墙边的空屋墙角檐边,曲折地来到这一处城 墙下面,城上的守军正忙着厮杀,根本顾不到下面。 "到了,跟着我来。"赵悦和黑衣人搬开几块伪装的草皮, 下面有一条隧道,看样是老隧道,而不久前才加宽。 子楚跟着钻了进去,先是黑闷狭窄,走过大约一半时,变 得越来越宽广。 等出得隧道时,只见一名秦军都尉已率兵等在隧道口迎 接。 "庆贺公子脱险。"他拱手行军礼。 "将军免礼。"子楚等还礼后环视左右,却已不见赵悦等 一行人。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耳边只有吕不韦在赞叹。 子楚的手中又塞进了兰儿滑腻却仍颤抖不停的小手。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
- Details
- Category: 《秦始皇大传》
《秦始皇大传》第05章 兄弟情深第1节在中隐老人抵达咸阳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吕不韦正在 府中议事。虽然安国君继位为秦王,正式册封子楚为太子,但 秦王公子众多,太子可立当然还可废,有些人还是不死心地 在争取。尤其是子傒公子凭恃生母得宠,唆使母亲日夜在秦 王面前撒娇哭闹,说尽子楚的坏话,一方面结交宗室大臣,找 机会在秦王面前极力鼓吹子傒贤能,同时再效法子楚故技,广 招门客,由这些人将他的贤名由国外再传进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国日久,国内没有党羽,全靠吕不韦周旋于华阳 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为他建立了护卫太子名份的防线,不 过保卫战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为什么,秦王一见子楚生 母夏夫人就有气,连带也讨厌子楚这个太子,不时透露口风, 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吕不韦虽然和子楚双双各怀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 得不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吕不韦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亲生骨肉 铺路,让他开创万世基业,眼前任何辛苦劳累,他都忍了,子 楚偶尔摆摆脸色,他都装作看不见。 他除了积极在朝中拉拢关系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 业王国。秦人重法尚武,讲求的是男耕女织,全国人民丰衣 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怯于私斗而勇于公 战,平日视打斗杀人为羞耻,上战场时却能奋勇争先。但商 业人才甚少,空拥有巴蜀的丰富矿产及木材资源,除了公家 征用以外,没有完全开发,更谈不上输出国外换取财富和国 内所需的物品了。 吕不韦注意到这一点,他大事收买巴蜀和秦地的矿产山 林,以招收门客和蓄养僮仆的名义,广为招揽和训练商业及 工业人才,最盛时这些所谓僮仆人数超过一万。 他的目标是一旦他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 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 ⒂弥唤叩牟聘? 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 子楚在心里所想的计划是:现在尽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财 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体状况,这不会太久了-- 情势稳固以后,你听话,就再利用下去,不听话,一脚踢掉, 连你从赵国及各地带来的老本都没收掉。至于赵政,只要我 另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说废 也随时可废。 所以吕不韦如今努力建立的无论是经济或政治势力,将 来都会为他所有。 他明白,吕不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他,而为自己的儿 子。但吕不韦到底是外国人,他在秦国建立的任何势力,就 如同小孩子建在沙滩上的沙石城堡,看起来像模像样,却经 不其他踢一脚,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当天,他们正在讨论子傒发动的最近一波攻势时,忽然 一名侍中来报,咸阳城尉带着长安县尉来见,说是有紧急要 事。 "要他们回去,城尉和长安县尉有什么事值得见孤,你没 有看到孤正在和吕先生议事?"子楚不耐烦地说。 侍中附着耳边向子楚细语几句,只见子楚脸色大变,转 向吕不韦说: "吕先生,我们改日再谈,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也许要到 长安去一趟,过几天才会回来。" 吕不韦看看他,想问他什么事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假 若能告诉他的话,早就告诉他了。 第2节子楚换上便服,坐着一辆单马安车来到长安城。长安县 尉骑马相随,他是个相貌平凡,面白却未留须的中年人,和 一般秦国的执法人员一样,沉默严肃,对子楚这位太子虽然 恭敬,但有意见却相当坚持。秦国执法人员紧守着一项信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子楚单马小车,不带随从,也是他的建议,他告诉子楚 说: "此事不可张扬!" 入夜,子楚在长安城内一家小客栈停车,长安县尉找来 店主带路,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样子并不知道子楚的身 份,他只顾对着县尉嘀咕: "大人,小人开店几十年,还未遇见过女客在店中自杀的 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齐国通行证。登记时说是要到咸阳 投亲,神情虽然有点不对,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上吊,是不是?你这番话对我说 几遍啦?我全会背了!"县尉制止他再说下去。 子楚走在最后,一语不发。县尉刚才只告诉他,一个三 十岁左右的妇人,面目较好,皮肤皙嫩,可以确定是大家出 身,不像一般操劳家事的小家妇女。她自杀身死后,留下一 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遗书,说是要由男孩亲自向 子楚面告一切。 县尉说,他本想带男孩到咸阳去谒见的,但一再问男孩 和他的母亲跟太子有什么关系,男孩一口咬定要见太子当面 说,他弄不清底细,又怕不是好事,泄漏出去对太子有所不 利,只有找到咸阳城尉代为求见,希望让太子自己来处理。同 时他已做好一切封锁消息的措施,长 安城内,除了店主以外, 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子楚向他致谢,心中却一直在纳闷,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带着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这会是谁?他细数在齐国亲近过 的女人,要是有人怀孕,应该早找上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 和来找他,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他,还带着别人的儿子?他 这半生亲近过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要是带 来的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谁呢?最后他 想得头都痛了,干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偻的店主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影子在地上拉得 长长的。时序已进入深秋,这家古老客栈的重重院子都种着 梧桐,枯叶满地,随着秋风翻腾打滚,发出恼人的沙沙声。 "为什么让她住在这么后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问, 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众多客人同住,有所动静会被人及 时发现。 "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小孩,小老儿的意思, 让她住在后面,清静也比较方便。" 店主推开房门,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 挺的躺着一具女尸,一个孩子跪在床前啜泣着。听到开门声, 孩子回头来观看,整个脸展示在灯光下。 一见到这张脸,子楚心头感到一震!五官长相及脸上超 乎年龄的忧郁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不错,这是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但这个女人又会是 谁?" 子楚走到床前,长安县尉为他掌灯,店主人识相的退出 门外,在临带上门时,他还说了一句: "大人,小老儿在外面柜台等着,有什么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齐,脸上还化好了盛妆,要不是笼罩 着那股死人特有的冰凉阴森之气,一看之下,还是个海棠春 睡的睡美人。看来,她对死已早有周详准备,而不是一时的 冲动。 她的颈上还清楚的留着自缢的绳索痕迹,舌尖微吐,眼 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尸的脸以后,子楚忍不住大声喊 出来。 "公子,卑职到柜台上问店主几句话,有事请传唤。"长 安县尉也知趣地退出门外。 第3节自他们一进房以后,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长跪在 床前,一声不作。 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 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 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 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 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 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 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 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 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 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 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 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 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 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无颜见君,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 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 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 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 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 忽灭,屋中阴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 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 --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 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 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 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 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 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 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 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 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 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 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 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 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 活的美妙和温馨?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 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 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 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 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 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 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 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 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 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 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 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 第4节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阳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 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秃的古树上。 一钩下弦残月挂在天边,使得深秋的深夜,显得格外凄 凉。 子楚带着孩子赶路,他想尽快回到咸阳,要安排这孩子 的前途,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成蟜紧紧地依偎着他,他将他抱 得更紧,这和抱着嬴政时的厌恶,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他 心中充满了怜爱,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处没多久,就变得快乐活泼起来,似乎忘 了刚丧母的悲痛。上车以后,一直在絮絮不停说着他和母亲 生活在齐国的事。 母亲带着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脚下,有瀑布、山 溪,还有小河,外婆织布,母亲帮她浣纱。每天总是带着他 到河边,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动的河水中浣纱,他就和一 些孩子在河边玩水、摸鱼捉虾、打水仗。晚上,母亲一面帮 着外婆织布,一面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他说到有次他滑足河里,母亲哭喊着连衣带鞋地跳下水 来,紧抓住他的袍领,可是她不会游泳,河边那些阿姨也不 会游泳,只会在岸上鼓噪,还有的忙着回去找男人,他已经 喝了好几口水,好在母亲衣衫宽大,一时还沉不下去,就这 样在河水中载浮载沉地漂流。说来也是幸运,他们最后都漂 到河中间水浅的沙洲上。别人都说他和母亲的福气大,大难 不死,必有后福。 孩子笑着说出这段故事,他却紧张得握住他的手,他差 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儿子!现在他已回到他身边,他 发誓不能让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在他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更感痛楚。原先,他还一直怨恨齐姬不 耐清贫离他而去,每当想到她时,总会想象到她又是正躺在 哪个王孙公子或大富巨贾的怀里,他会又嫉又恨,却万万想 不到她竟是洗净铅华,回到齐国乡下老家去了。 但她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发觉怀孕,竟不肯回来找他? 为什么找到了秦国,却要先自杀?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许她这样是要表明,当年她离开他 并不是耐不了清贫;如今来找他,更不是贪图他的富贵,而 完全是为了他们儿子的前途。 但为什么要这样傻?不死不行吗?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冢,空对山风残月。 甚至为了不泄漏风声,他都不能眼看着她下葬,只交代 县尉择地安葬,立一块石碑,上刻"爱姬齐夫人之墓,"暂时 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杀的事连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宠姬爱 子正在作最后努力,想夺取太子这个位置。父王最讨厌的是 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门告状或是自杀抗议的事。因为他 认为这是男人没有能力的象征,连个女人的事都摆不平,还 谈什么治理国家平定天下。 不过,他再扪心自问,她的死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假 若她真的是活着带孩子来找他,也许他真的会轻视她,认为 她是为了贪慕他的权势地位,连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 所反感和怀疑。 --多伟大的母爱!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赵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无法否认;这孩 子无论从长相、从他们心灵的交融感应,他明确地知道他是 他的儿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确认,他还得费一番心机。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认,再来是宗室府的认证登籍,然 后是众大臣甚至是全国民众的认定。 最要紧也最困难的,也许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虽然她 还在赵国,他也并不想她回国,但迟早她是要回来的,她是 正室,名义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认可。而且,朝 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议论,批评他为什么这样久不设法让夫人 及嗣子回国。 同时,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废嬴政,立成蟜,但这不是 他个人可以做主,牵涉的人和事范围都太广,这得从长计议。 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牵连到齐姬的死,而能将这孩子推 出到父王母后及大众面前。 躺在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鼻息均匀 地睡着了。他感到抱着他的手有点酸麻,可是怕惊醒他,他 动都不敢稍动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来,以及两者混杂在一起, 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边村庄有只雄鸡在啼叫,背后东方天上已出现鱼肚色 的曙光。 他亲吻着孩子的头发,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滋味这样复 杂--拥有希望的喜悦,负担沉重的忧惧,还有很多很多其 他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第5节中隐老人盘膝而坐,两目如电地注视着子楚。子楚则带 着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里说着: "大师傅有以教我!" 天亮时他回到东宫,就接到侍中的报告,大王昔日的老 师昨天住进了宫中。 他在邯郸见过老人,也知道他的来历,当然更知道他对 赵政的感情和教导,但他和父王的关系,则是首次由侍中口 中听到,而且由父王指定住入东宫,很明显的,父王的意思 是很快要让赵政母子回国,老人可以就近教导赵政,说不定 连他一起交给老人管教。 他稍作考虑就作成决定,他要主动带成蟜去见老人,看 看他有什么想法。 因此,他和成蟜没作休息,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派侍 女打听到老人已起床,他就带着成蟜求见。在回咸阳的路上, 他就已教好成蟜,对任何人都不要谈其他母亲的事,只说有 人将他由齐国送到此,送他的人已经回去。 依照老人和父王的关系,他应该是最好的说客,能很轻 易说服父王母后接受成蟜。但以老人和赵政的关系,假若他 再知道他与吕不韦和赵政之间的纠缠,老人也许会站在赵政 这一边。 不过,这已经是日后的事,目前他最紧要的是争取老人 的支持,让成蟜顺利地认祖归宗。所以他一进门见到老人就 行大礼。 老人打量两个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太子请起,老朽有什么能帮助太子,尽管直言。而且我 和你父王的关系,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我是你儿子 的师傅,我们是站在平等地位的。请起来,坐下说话,不然 老朽也只有跪下了。" 老人真的站立作要跪下的姿势,子楚只有起来坐好。 他接着照想好的话,说是齐国有人送这个孩子来,前天 去长安就是为了接他。 "真像,真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谁都一眼看得 出是你的儿子。"老人点点头说:"老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 方?" "认祖归宗,按秦律手续非常繁杂,尤其这孩子是由齐国 送来,还要请太师傅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你自己都承认这个儿子,你父王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 顺水人情老朽做得到,也乐意做。等等,你说此子是由齐国 送来?" "不错,由齐国送来,不过送的人没到咸阳,昨天就直接 由长安回齐国去了。" "真的是这样巧?"老人说完这句话,接着掀须哈哈大笑, 声震四壁。 "太师傅为何如此大笑?"子楚心虚,深怕老人是识破了 他的谎言,他惶恐地问。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老人仍然笑个不停:"我要赵悦 在邯郸造谣,说是齐国发现了你的儿子,已准备护送回秦,没 想到齐国真有你的儿子送回来。" "在邯郸造谣?"子楚还是一头雾水。 老人笑着将三道锦囊计的事说了,子楚这才明白,不禁 也连声称奇,真是巧合!但一面也在想,看情形,赵政母子 回国已成定局,他得先采取主动,以免落入话柄。 老人突然转脸问犹跪在地上的成蟜说: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哪里,这次没有送你来?" 成蟜迟疑了一下,望着子楚,子楚连忙代为回答说: "他母亲戚姬已在齐国老家去世,所以才托人带来找我。" 接着子楚简要地谈了一些齐姬的事,当然隐瞒掉死在长 安的这段事。 听父亲谈母亲的事,中间还夹杂着谎言,大人的世界竟 是这样的虚伪复杂,成蟜忍不住悲从中来,开始啜泣。 "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怜!"老人看着子楚说:"今后太子 还得在这个孩子身上多操点心,你父王那里,应该是没有问 题,不过你需要在华阳王后那里多下点功夫,认祖归宗的事, 女人的话比较着力些。" "多谢太师傅,子楚还有项请求。" "哦,说说看。"老人微笑着说。 "希望太师傅能收下成蟜,与赵政同时受教。"子楚诚恳 地说。 "太子是想累死老朽,赵政一个人已经够我烦的,如今我 早就在后悔,不该听赵悦的话卷入这场漩涡。"老人笑着拒绝。 "望太师傅成全。"子楚也跪下来,并要成蟜叩头。 "老朽不答应,看情形太子是不会放过我了,"老人皱着 眉头说:"好吧,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既然鞋子已经 湿了,何不连袜子都脱掉来淌这滩浑水!都起来吧,老朽答 应收成蟜为徒,不过收徒的规矩与收赵政相同,不得因你是 太子而有所例外。" 接着老人将收徒规则一一说了,子楚当然是衷心欢喜,满 口应承。老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意,他最后正色地说: "为人师和为人父一样,对孩子不能有所偏爱,重要的是 要因材施教,使他们能发挥天份,各自成器,尤其是王室子 弟,成器与否更关系到国家乃至于天下的安危,"说着话时, 老人目光如箭,直穿子楚心头:"因此,虽然赵政先入我门, 但老朽不会因先后而分厚薄,希望太子未来对他们兄弟也是 如此。因材施教,以器而用,为国家为天下作最好的选择,那 老朽的辛苦就不算白费了。" 子楚明白老人话中的暗示,他是要他在未来择立的时候, 不要有所偏心,正如他教兄弟俩没有偏私一样,谁适合就立 谁。 老人不偏向赵政,子楚放下一半心,因为他清楚老人在 父王前面的影响力。 第6节秦孝文王元年十月己亥,孝文王除丧,正式即位。 赵国得知齐国真有秦太子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秘密送 回秦国,并得到秦王的承认而认祖归宗,这下紧张起来,决 定立即主动送楚玉夫人母子回国,作为对秦王至太子正式立 位的贺礼。 楚玉夫人回国,正好赶上孝文王登基大典,自有一番热 闹。秦王夫妇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很满意,特别是华阳夫 人,既是故国同乡,小时的悲惨遭遇又复相似,再加上楚玉 夫人善解人意,每逢朝见王后,都是着楚装操楚语,使得王 后对她更是怜爱交加。 但是,表面上她是阖家团圆,脱离了在赵国当人质当逃 犯的苦楚,而且得到公平的喜爱,实际上她感觉得出,她又 陷入孤立无助的困境。 以女性的直觉,她憎恨成蟜,意识到他是未来争太子位、 争王位的劲敌,虽然她是正室,眼前占着优势。 她一再要求子楚正式立嗣,子楚总是藉口推辞,说什么 他这么年轻,将来登王位时立太子还来得及,现在着什么急。 很明显的,他是不想立赵政--归秦以后他已改名为嬴政 --只是目前找不出理由立成蟜。 她转向吕不韦求助,也想和他叙叙旧情,但吕不韦为未 来大局着想,就是不应她的召。无论她用尽软求硬逼和威胁 的方法,他就是避不见面。 她也求过中隐老人,老人的回答更妙。 "我只管教育他们,一视同仁地教,将来谁成太子成王, 要看他们自己的材料。假若我要偏心的话,也当票向成蟜,因 为他没有像你这样能干的母亲。" 听了老人的话,她差点气得吐血。 当然她不敢在秦王面前透露什么,可是在王后跟前,她 就像个宠骄了的女儿一样,她任何娇都敢撒,任何话也敢讲。 她每次见面都提到这个问题,华阳王后也总是笑着说同样的 话: "哀家不明白你操个什么心?你是正室,嬴政是长子,只 要不犯重大错误,他就是嫡嗣,也就是未来的当然太子。子 楚当年立嫡,乃是因为他是庶出,嬴政立嗣,岂不是多此一 举?你还是多注意嬴政的教育言行,相信子楚不会怎样,手 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也许他悼念 亡妻,比较多关怀成蟜一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在未来立太 子这类的大事上,他是不会这样糊涂的。" 王后这些话只有使她暗暗在心中叫苦,再怎样亲密,她 总不能向王后说出自己的心结。 最使她伤心的是嬴政并不了解她这番苦心,他和成蟜好 得出奇。他们同师受教,日夜都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像同 母兄弟一样。 老人还是坚持他的教育原则,虽然就住在太子宫内,弟 兄俩还是和他同住在一个收拾干净的别院里,衣食住行的日 常生活都是自行处理。没事的时候,老人就带着两个孩子逛 街,实施机会教育,完全和在邯郸时一样,只是老人不再卖 瓜而已。 嬴政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一个月仍然只有三个,但孩子 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恋母亲,何况按照秦宗室律规,庶出 子生母死,由嫡母扶养,嬴政每月回家省亲,成蟜一定是跟 着的,他们只早晚请个安,就双双出游去了。 看着两人这种亲热的样子,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益发 感到孤立无助。 在有限的母子私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楚玉夫人也曾试着 挑拨嬴政和成蟜之间的感情。她向他暗示,父亲是偏心成蟜 的,他要特别注意检点言行,加强学习,但也要提防成蟜,因 为他是他走向王位的对手。但嬴政听了只是笑笑,反而告诉 她老人教他们的话: "你们兄弟俩要相亲相爱,不要因为生母不同就有所隔 阂。嬴政为长,应该爱弟弟,成蟜为幼,就当敬重兄长。王 室子弟本来就要多,才能互相护持,巩固国基,但要是兄弟 相残,反而动摇国本,你们只有兄弟两个,要是不相爱而相 互猜忌,未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楚玉夫人听了,只得在心中叹息,表面上还不能不点头 说对。 最使她心惊的是她发觉到齐姬的事。 子楚每个月一定会轻车简从前往长安一次,也就是每个 月齐姬的忌辰当天,有时他甚至带着成蟜去。 她当然从成蟜口中问不到什么话。她找到那个御者,在 威胁利诱下,他从头到尾吐露了实情。 但她就是知道了实情,又能怎样?她无法用这来要胁或 是打击子楚,闹出去,要是将子楚的太子闹掉,那他们母子 更是全完了,那只是断绝嬴政通往王位的路。 在所有的求助之门都向她关闭以后,她只有靠自己了。齐 姬自杀而成全儿子的事,带给她一个错误的启示,使她作了 一个愚蠢的决定-- 既然成蟜是她儿子通往王位的障碍,她就得除掉他,至 于所会引起的后果,她全不在乎。就像一头保护幼兽的母豹, 在认为外界敌人要伤害到它们时,它会不顾一切的疯狂攻击, 不管那是真正的敌人,或者只是它自己的幻觉。 第7节那天晚上,算好明天是嬴政兄弟休假省亲的日子,她无 法安睡,不断在室内走来走去,想着如何除掉成蟜这个障碍。 这件事不能假外人之手,否则事未成恐怕就已泄漏出去。她 想出十几种办法,也考虑到十几个不妥当。 最后,她决定明晚用餐时,以毒酒毒死成蟜。她喃喃自 语说: "这样最好,成蟜死了,可以说他是急病身亡。子楚知道, 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他也不敢声张,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 子的死,总不能和太子位置来比,他不但不会揭发追究,而 且还得帮我掩饰。" 想到得意处,她忍不住格格的笑出声。 她打开一处壁柜,取出王后赐给她的一瓶葡萄酒,另外 找出一把玉酒壶,这酒壶是她在邯郸的一家玉器店买来,据 说是古时国君专用来毒杀大臣的。酒壶设有夹层,内中可藏 毒酒,只要一转动壶盖,就可随心所欲的倒毒酒或美酒出来。 国君让大臣喝下毒酒而不自知,因为看到国君也是喝同壶倒 出来的酒,等到回家后毒发身亡,才知上了对方的当。 她当时买这把酒壶,是为了好玩,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 用? ? 她在壁柜的隐密处拿出一包鹤顶红,这种药的药性至毒, 只要少许份量就可以毒死一条牛。在秦国的重刑制度下,宗 室人员、文武大臣,莫不人人自危,全都在上朝时身带此药, 一有得罪就舌药自杀,死得痛快,免得下廷尉,受尽屈辱苦 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将酒和药都调制好了,随同一套夜光玉杯放在壁柜的 外层,以备明天方便使用。 一切都准备好,她反而感到轻松了。苦恼来自矛盾,她 现在克服了矛盾和恐惧,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除去成蟜,她就完全放心了。 紧张的心情一放松,她别方面的欲望又兴起了。她拉动 叫人铃,绣儿随着铃声而至。自从在邯郸那次开始以后,这 多日子来,她已成了她的性伴侣,也就是发泄性欲的工具。 她发觉到,两个女人在一起,比和男人做爱更好,互相 都明白对方的敏感处,不像男人那样粗心大意只顾自己享受。 也许是她到目前为止,经过的男人还太少。 她只有过两个男人,吕不韦能满足她,可是太懒,只希 望女人服侍他,和他做一次爱下来,虽然是淋淳尽致,但会 累得半死。而子楚则是大笨牛一个,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需 要,上来就横冲直撞,片刻就完事,一转身就睡着了。 她搜集到不少古籍,类似《素女经》的房中秘笈,有竹 简的,也有羊皮卷的,全都是图文并茂文字形容真切,图形 生动灵巧。她在邯郸还带来一些欢喜神像,全都是精工雕琢 的碧玉制品,各式各样的交合姿势,各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尊 尊都是栩栩如生。 她带领着绣儿按图寻骥,照文深研,时间一久,绣儿成 了床上高手,她更成为此中的艺术家。 她发现,床上的事不只是要满足欲望,而是一种寻求人 间极乐的技巧,也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就像她绣的湘绣 一样,精巧细致,别出心裁,这只有女人和女人才办得到。粗 鲁愚蠢的男人没有这个耐心,也很少有这股耐力。 经过她的浇灌培养和特制药物的调理,绣儿不再是昔日 瘦巴巴的女孩,变成了丰盈白皙、三围凸显的床头美女。她 精通 按摩术,经过她的按摩以后,楚玉夫人浑身上下没有一 根筋不舒服,似乎全身都进入一种饥渴等待的状态,等待着 她进一步的服务。 可是今天绣儿似乎一反常态,她的手不再灵活,而是在 发抖,回答她的问话时,也是结结巴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 子。 "你病了?"她怜惜的问。 "是的,奴婢今天的确有点不舒服。"绣儿可怜兮兮地回 答。 楚玉夫人虽然现在全身都在冒火,等待她来冷却,但这 种两人合作的事,只要一方面勉强,就会做得索然无味。她 用嘴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的确是冰凉得吓人,却忘了她 自己正在发热,嘴唇更烫。 "你在发冷?抖得这样厉害!"她叹了口气:"去喊湘儿来。" "是。"绣儿退出房门,说也奇怪,她身上不再发冷发抖, 临出房门,她还听到楚玉夫人呓语似地在说: "应该训练一个预备的了,免得临时有个急事或病痛什么 的,急死人却无人可用!" 绣儿眼看着湘儿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楚玉夫人的卧室里, 心上有点妒意。又是一个从前的自己!今后她会取自己而代 之,还是和她分享这份宠爱? 但她有着更多的欣慰,她先前在窗外阴暗处,看清了楚 玉夫人在房中一切的举动,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调 毒酒要毒谁?看刚才她对她的态度,目标不像是对着她来,但 到底她要毒谁? 她又回忆到刚卖到吕不韦府中,总管交代她的那番话: "大户人家稀奇古怪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尽量少听少看。要 是实在避免不掉,看到了或是听到了,就尽量忘掉,不要跟 任何人提起,这样可以免祸。" 她要尽量忘掉刚才所看的,尽管她晚上会做恶梦! 第8节又是三天休假省亲的日子,嬴政和成蟜向老人行礼告退 后,前后追逐跑出别院,像两头脱离母虎视线的乳虎,戏弄 打斗,将这个月才学到的拳技擒拿,全拿出来运用上了。他 们不再有忌讳,尽情地吼叫大笑,犹带童音的笑闹声,传遍 了整个东宫后花园。 赵高早已在别院门口等候,在兄弟俩跑出来的时候,本 来他要向他们禀报,楚玉夫人等着要见他们,并且今晚要召 宴他们。可是嬴政一出别院门,就重重打了他一下头,一溜 烟的跑掉了。他要去追成蟜,他们约好出城赛马,要是先见 母亲,她啰哩啰嗦拉着不放,脱不了身,今天的马就赛不成 了。所以他跑出很远才转身向赵高大喊说: "告诉我娘,晚上我会带弟弟回来晚餐!" 他情愿晚上回来挨母亲的嘀咕,也不愿放弃一天的自由。 赵高站在原地,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个和嬴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赵高,虽然只有十岁, 但看上去似乎和同是十岁的嬴政和成蟜,乃是不同年龄的两 代。 他瘦削的脸成熟得不像孩子,突出的下巴显示出个性的 顽强,淡淡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对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不 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鹰勾鼻配着高颧骨,显得两腮更凹。 他善于察言观色,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嬴政脸上 有任何表情,他就猜透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反应灵敏,说 话却是慢条斯理,似乎每句话都是经过周详考虑才说出来的。 嬴政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常骂他,说他不像八岁,却像是 八十岁的老头子。 子楚没有食言,回到秦国以后,他看待他就像嬴政和成 蟜一样。他原本也要老人收入赵高,但老人见过赵高以后,表 示两个已经够他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教第三个。不过,在 一次两人私下的谈话里,老人着重地告诉子楚,赵高这个孩 子,智力远超过他的年龄,一脸阴沉之气,乃是心高气傲,不 甘属于人下的人。他长得鹰鼻鼠眼,表示他刻薄寡恩,更多 猜忌,为人上则凶残,为人下则犯上。 老人还半真半假地说,假若让他跟着嬴政,将来一定妨 主,不如早早杀掉,以绝后患。 当然子楚不会听他的,他只认为老人喜欢俊秀的孩子,厌 恶赵高长得丑罢了。其实他在心里也感到奇怪,赵升模样和 他相似,虽然缺乏那股王孙公子天生雍容高贵的气质,却也 算得上挺拨秀气,怎么会生出这样猥琐的儿子? 他受赵升的恩惠太大,没有赵升的李代桃僵,他早就死 于赵王的盛怒之下,无论如何,他要善待赵高。 老人既不肯收,子楚只得另外为他请老师,教他学书学 剑,学诗、画、礼、乐、数、御,完全是以王孙公子的教育 来培养。在受基础教育时,老师对子楚的反应是:赵高聪慧 过人,真可说是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思想之深刻与条理, 不像个孩子。稍后在养成教育开始时,那位饱学老儒就自请 辞职。子楚惊问原因,老儒的回答是赵高只喜刑名之学,对 其他学问都不感兴趣,而刑名正为儒家之短,他教不下去了。 子楚一想,老人说赵高天性忌刻凶残,刑名狱政也许正 适合他,于是另聘了些法家之士专教他刑名、狱政、法令之 学。 老人对子楚说的这番话,日久也逐渐传到赵高耳中。因 此他恨老人入骨,他常握紧拳头在心里骂: "你这个背后伤人的死老头,只要你活得够久,等老子长 大掌权,看我怎么折磨你!" 另方面,无论子楚待他怎么好,他对他最不感激,他的 父亲替代他而死,这个恩怎么报都是报不完的。他只想到丧 父给他带来的不便和心灵上的痛苦,却从未想过假若赵升不 死,他赵高现在只不过是个家奴之子,生杀之权都操在主人 手里,就像主人家母狗生的小狗一样。他父亲的死为他全家 带来幸福,以及他个人可盼的辉煌前途。 但这些他只存放在心里,从不表露于形色,更不说透露 在言语之中。 他对待子楚夫妇和嬴政兄弟,还是以恭敬戒慎的奴起态 度。楚玉夫人最喜欢他,说他这样小就如此懂事;嬴政喜欢 他,因为他能预先逢迎他的心思;只有成蟜不知为什么,他 对他感到害怕,一看到他阴沉的脸上居然还能挂上微笑,他 就心惊肉跳。 第9节晚餐设在宽敞豪华的起居室里,白天这里是三面有窗,明 窗净几,晚间则是周围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和 烛台,全部点亮,光明有如白昼。 喜欢光亮,欣赏灯烛辉煌,以及其所衬托出的珠宝玉石 的晶莹,是楚玉夫人在吕不韦府中就培养出的习惯。 室内设有三个席位,楚玉夫人自己坐在正中上席,等候 她两个儿子的到来。 她的席位上摆有一把碧玉酒壶外加三个玉杯,这是另外 两个席位上没有的。 每个席有两名侍女侍候,站在楚玉夫人背后的是绣儿和 湘儿。绣儿不敢看那把玉壶,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斜着 看,但只要目光触及那把玉壶,她就不禁两腿发软。 "湘儿,去看两位公子怎么还没到,沐浴更衣要这么久?" 正说话间,门外已传来嬴政和成蟜的嬉笑声,他们手牵 手正跨上门前的石阶。 他俩穿着同样的黄色绣袍,头顶束发金冠,长长的余发 散披在背后。 楚玉夫人刚才还在犹豫,内心中天人交战激烈,但一见 到成蟜像极了子楚的脸和走路神情,她的妒火上烧,掩盖了 理智。 她刚才还想到子楚回来后,看到成蟜已死,会是个什么 表情,但一想到子楚此去是去长安祭齐姬的坟,她的决心更 坚定了,放着活的不闻不问守活寡,却远巴巴的去悼念死人! 她恨!她情愿死,只要嬴政通往王位的路不再有阻碍! 嬴政兄弟跪下行过参拜之礼,分在左右席坐下。在用过 一点菜肴以后,楚玉夫人坐着说: "你们兄弟都已十岁,嬴政已完成了基础教育,成蟜也有 福跟着老人学习,希望你们兄弟能相亲相爱,他日更要互相 扶持。今天为娘心情很好,十岁的男孩也可以尝尝酒的滋味 了,为娘这里有一瓶华阳王后赐的葡萄酒,性质不烈,适于 小孩喝,你们到跟前来,陪为娘喝一杯。" 两兄弟跑到楚玉夫人席前。 "绣儿倒酒!"楚玉夫人微笑着向绣儿说。 "是!"绣儿小声答应,楚玉夫人的微笑,在她眼中有如 利刃的闪光。 她跪倒下来,拿啤酒壶,神色立即大变,颤抖的手将酒 大半都倒在酒杯外面。 嬴政诧异地看着她,楚玉夫人仍是带笑地说: "她昨晚病了,身体还未复元,你去休息吧。" "是!"绣儿答应了一声,很快退到屏风后面。楚玉夫人 自己拿起玉壶,有意无意地旋转了一下壶盖,将自己和嬴政 的酒杯倒满。 成蟜对这些情形仍懵懂一无所知,可是全看在嬴政的眼 里。就在夫人举杯说道: "祝你们兄弟学业进步!" 他很快将成蟜的酒换了过来,两人也举杯说道: "祝母亲身体安康!" 成蟜将酒一口喝了下去,他却装着不小心将酒倒翻在桌 几上。他看到母亲先是惊慌接着含怒的表情,他装着没见到。 成蟜仍然不知眼前的情况。 "三杯为满。"楚玉夫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要湘儿换来一只 玉杯。她亲自将酒倒满,嬴政注意到这次她是先为自己和他 倒酒,最后为成蟜倒酒的时候又转动了壶盖一下。他又想换 酒,却为夫人用手挡住了,她依然脸带笑容说: "嬴政,不要调皮,刚才换酒打翻了酒杯,现在各喝各的。" 成蟜端起面前的酒要喝,嬴政却一手打掉。 "嬴政,怎么在为娘面前如此无礼!"楚玉夫人满脸涨红 地怒喝,她再也无法保持那股雍容。 "禀告母亲,孩儿刚才想起,师傅今天特别交代,我们正 在练一种功夫,严禁饮酒,否则会闭气吐血而死。" "有这种功夫?"楚玉夫人装着怒气平息而转向成蟜问。 "好像是吧!"成蟜仍是一脸茫然。 "好在你只喝下一杯,尚无大碍,母亲,我们实在是不能 喝酒。" 不待吩咐,他就拉着成蟜回到各人的席位上,装着无事 地吃喝起来,但他还是不时看着成蟜,看到他无事地大吃大 喝,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场晚餐表面上非常愉快,成蟜是浑然无知,楚玉夫人 母子也都装成什么都未发生一样。 第10节"师傅老爹,你说我该怎么办?"嬴政跪伏在地,伤心地 说完三天前晚餐的事,请求老人设法。 老人闭目良久,才沉吟地问: "你和成蟜都没喝,怎么知道那是杯毒酒?何况成蟜喝下 一杯,不是没事么?" "母亲每次倒酒给她自己和我时,都会旋动一下壶盖。而 且据侍女事后告诉我,那只我们从邯郸带回来的小黄狗,舔 了一下酒溅过的桌上残骨,就全身抽搐而死!" "这么毒的药,不是牵机,就是鹤顶红!"老人自言自语 地说。 "什么是牵机?什么是鹤顶红?"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老人装着生气。 "您不是说随事都可发问,随时都有机会教育么?" "鹤顶红是用鹤顶那颗红丹提炼而成,因鹤喜食毒蛇,所 有剧毒全逼聚在头顶红丹里,所以鹤顶红乃天下最毒的毒药。 牵机药亦至毒。两者舌食以后,立即身亡,但不像一般毒药 毒死会七孔流血那种惨状,只是心脏麻痹致死,外表看来就 像急病身亡。只不过牵机中毒,人会抽筋,死后四肢卷缩在 一起。" "小黄只抽搐,没有卷缩在一起,那一定是鹤顶红。"嬴 政肯定地说。 "也许,"老人仍闭着眼睛问:"小黄呢?" "侍女们偷偷埋掉了,她们一个个都吓得想哭。"嬴政想 想好笑,竟笑出声来。 "这样严重的事,你还笑得出来?"老人责备说。 "是,老爹,请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三天,吃喝睡觉,甚 至是上厕所更衣,我都跟着成蟜。我全是带他到街上买吃的, 母亲送宵夜点心来,我都要侍女先尝过,然后我再和成蟜分 着吃。" "这样防备不是办法,她一心想害成蟜的话,真是防不胜 防!" "老爹,那我们该怎么办,禀告我父亲?" "嬴政,不要忘了,她是你的母亲!" ""嬴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意味深长地问。 "也许是因为成蟜不是她生的,也许是因为齐姨的事。" "齐姨?齐姨是谁?"老人惊奇地问。 "成蟜的生母啊,老爹你都不知道?"嬴政诧异地反问。 "她不是死了,在齐国死了吗?" "她是死了,可是不是死在齐国。"嬴政摇摇头。 "那死在哪里?" "死在长安,也就是父亲那天接成蟜来的地方。而且父亲 在那里筑了一座坟,每个月忌辰他都会去,也带成蟜去过。" "你怎么知道的?你母亲怎么知道的?"老人说:"连我都 不知道!" "母亲是自己打听出来的,而我是成蟜自己告诉我的。"嬴 政语其中带着骄傲。 "唉,"老人似感叹似欣慰地叹了口气,又问:"成蟜和你 很好?" "当然,他是我的弟弟。" "你没想到有一天也许他会和你抢王位?" "抢王位?才不会呢!"嬴政笑了,天真又有点邪门:"我 们对天发过誓,他绝不会想当国君,只是全心全力地辅助我。 而我也答应他,不管当不当国君,这辈子我都会爱护他,不 会欺侮他。" 老人叹叹气又闭上眼睛,看来这件大人觉得复杂的事,小 孩已经自己简单解决了。 "说了半天,老爹,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我母亲要害成蟜, 我们要如何设法防止?"嬴政不满地说。 "谁惹的事情还需要谁去解决,你们之间的事也需要你们 去解决。"老人睁开眼睛,注视着嬴政,正色地说。 "我们?"嬴政也注视着老人,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就是望日了,是不是?"老人自顾自地问。 "不错。"嬴政想了想回答。 "按宗室成规,朔望,也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国君和太 子都要宿在正宫和东宫正室" "为什么?老爹您又怎么知道的?"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当然明 白,按照古老生理推算法,女人月信每月来一次,初一十五 的怀孕机率最高,所以这个优先机会要让给正宫正室,但他 无法向嬴政解释:"你明天去告诉你母亲,说是望日太子来时, 我要去拜访,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还有,现在你附耳过来,我 教你和成蟜那天该如何作法。" 他们师徒之间开惯了玩笑,明明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老 人有时也会故作神秘地要他附耳过去,但嬴政知道师傅今天 不会开玩笑。 他跪行到老人旁边,果然老人在他身边讲了很久的话,嬴 政不时微笑,不时连连点头。 第11节招待老人的晚宴依然设在起居室里,这样显得更温馨,更 像家庭团聚。 老人坐在中间的客席上,子楚夫妇在西侧席位相陪。楚 玉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同席,一边坐一个。在子楚面前,她总 是表现得对成蟜特别的好,她为他整理头发,拉直压在身下 的衣服,处处都像一位慈母。她不断为成蟜夹菜,剔骨去刺, 将成蟜看成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老人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不语。 子楚看了却非常感动,她人真的不坏,这几年来自己的 确委屈了她,她却毫无怨言,雍容大度。 成蟜今晚也和她特别亲热,真的像两、三岁的孩子,有 时还会依偎在她怀里撒娇。 嬴政则是靠在母亲怀里,时而和成蟜小声低语或取笑,但 每逢母亲夹菜给成蟜吃的时候,他总会抢去一半,似乎不愿 让成蟜独享母亲的宠爱。 看到这副景象,子楚又想起齐姬,不禁眼睛有点发热。他 装着叱喝两个孩子坐好,十岁的孩子已是半个大人,应该学 点餐饮仪节,实际上他是在按捺自己激动的情绪。 "太子不必责怪他们,他们两个都是老朽教出来的,"老 人笑着说:"要怪就怪我。" "太师傅,子楚怎么敢,我只是提醒他们一下。"子楚陪 笑说。 "其实,这是家宴,这两个孩子和老朽相处的时间,比和 太子及夫人的时间来得长,不必将老朽看成是客,否则我也 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平日很少享受母爱,就让他们尽情享 受一下。" "是,太师傅,子楚敬您一杯。"子楚举杯喝了,想藉此 转变话题。 老人只虚举了一下酒杯,放下杯子,又再继续讲下去: "的确,人的情绪有如琴弦,弹奏的时候调紧,不弹的时 候就该放松,否则会失去弹性,也容易断,夫人是弄琴高手, 老朽的话对否?" "正是如此,"楚玉夫人微笑着说:"想必太师傅也是此道 中大师,还望有闲时指教一二。" "老朽老矣,不弹此调久矣,"老人叹口气说:"看到他们 兄弟如此相爱,我倒想起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子楚夫妇异口同声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两个孩子同时拍手欢笑,老爹刚才压 住父亲的话,给了他们发挥天真本性的极大鼓励。 老人喝了一口茶,徐徐的讲出一段吴国往事-- 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名叫诸樊,次子名余祭,三 子名余眛,最小的儿子叫季札,他也最为贤德,寿梦一直想 立他继承王位,季札始终不肯,只得立了长子诸樊。王诸樊 元年,诸樊除丧要正式即位时,坚持要让位季札。吴国人也 都拥护他,季札不得不逃到深山隐居,耕田而食,诸樊和吴 人才勉强放过他。 诸樊在位十三年,临死时遗命传弟不传子,就传给了二 弟余祭。余祭在位十七年卒,又传位给三弟余眛。他们兄弟 的意思是,这样传下去总会传到季札的身上。这表现出这些 兄弟的孝心,一心一意完成父亲的心意,同时也显出他们是 多友爱。 余眛在位四年卒,要传位给季札,季札却逃到国外去了, 吴人不得已立了余眛的儿子僚。 但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则大为不满,他认为,要是传弟的 话应该传给季札,既然季札不肯受国,那传子就应该传给他。 结果他用伍子胥之计,趁吴王僚两个同母兄弟烛庸、盖余率 大军伐楚,遭到楚军包围而国内空虚之际,使刺客专诸以鱼 肠剑刺杀了吴王僚,夺位成为吴王阖闾。 所造成的结果是:烛庸和盖余听说王僚被杀,乃投降楚 国,吴国国力因之大受损害。再加上伍子胥投吴,目的是在 借兵伐楚,以报父兄无辜遭到楚平王诛杀之仇。因此在他受 到阖闾重用以后,一再唆使吴国攻楚,接着又是兴兵攻越,遭 到秦越联军的夹击,阖闾在这次战役中伤重身亡,吴国元气 大伤。虽然阖闾的儿子吴王夫差,三年后报了越国杀父之仇, 但接连的国内争位之战和国外讨伐之战,兵连祸结,国力浪 费殆尽最后吴国是亡在越国之手。 老人说完这段故事,睁大眼睛,两目似电地来回看着室 内的四个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子楚脸上问道: "太子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 子楚沉默不语,低头若有所思。 "夫人你呢?"老人又转向楚玉夫人问。 "贱妾乃女流之辈,对军国大事没有插口的余地。"楚玉 夫人微笑着说。 老人抚须哈哈大笑,转向两个小的问: "大人都没有意见,你们两个说出听了这这段故事后的感 想。" 嬴政起坐长跪回答说: "吴国之乱是乱在吴王寿梦没有定见,假若他认为季札贤 德,就应该明确立他,相信诸兄长不会反对,季札孝顺,亦 不敢违背父命。吴国在季札治理之下,定会日益强盛,不会 闹出日后兄弟相残以致亡国的惨痛结局。" "你呢?"老人又问成蟜。 成蟜亦起坐长跪回答说: "自周公订礼,历来王位和爵位世袭都是传嫡传长,寿梦 以自己的偏爱,意图破坏宗法,众兄弟又只顾愚孝,想完成 父亲遗愿,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太子,你对你两个儿子的看法,有何批评?"老人语带 双关地问。 "这都是太师傅教导有方,他们的议论非常中肯。"子楚 亦言外有意地回答。他是说凭两个十岁的孩子,天资再聪颖, 必不会回答得如此一针见血。 "好了,我将季札的一番话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果。他得知 公子光刺杀王僚而夺位的消息后,由国外赶回国,哭祭王僚 的墓说:'吾敢谁怨?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 从之。'由这番话也就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了。" 室内一平安静,很久,老人才叹口气说: "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历史上重蹈覆辙的人会 这么多?" 嬴政这时突然插口说: "我和成蟜才不会蹈这种覆辙" "是啊,我和嬴政曾撮土为香对天发誓,绝不会为争王位, 兄弟自相残杀。嬴政是嫡又为长,他要是得立,我终身都会 辅助他。"成蟜插口说。 "成蟜是我的兄弟,我也终身都会爱护地!"嬴政抢着说。 "住口!"子楚轻轻喝叱,他转向楚玉夫人问:"成蟜无母, 按宗法,你不但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要抚养他的养母。" "楚玉谨奉教。"楚玉夫人低下头,两眼满含泪水,是感 激,也是愧疚。 "来吧!故事完了,我们喝酒。"老人饮了一口,突然将 酒杯放下:"糟了,一时高兴,数十年戒酒,今日破戒了!"接 着举杯干了,哈哈大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喝 就喝,当做则做,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简单!" 正在老人放怀痛饮,大人小孩欢笑不断之际,突然有名 侍女自外匆匆而来,跪倒在子楚席前轻声报道: "宫内有急事!大王宣太子晋见,得知师傅在此,也一并 传见。" 老人和子楚面面相觑很久,老人才说: "太子更衣去吧!老朽在外面车上等候,大王近来身体不 好,你心里得有点准备。" 分类:春秋战国历史 书名:秦始皇大传 作者:李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