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67章


二 咸阳冬雷起宫廷

入冬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时,东讨大军班师了。

与以往班师一样,主力大军一入关便回归了蓝田大营,等待王命特使专行犒赏,统军主帅则率领全部将领与六千铁骑直入咸阳,代全军将士行班师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将率都 城群臣郊迎于十里长亭,民众也会自发地携带各种食物涌出城来欢庆劳军。这便是历久相传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是任何出征将士都一心向往的班师盛况。然则,所有这一切这一次都没有发生。当旌旗招展的将士车骑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隆隆行进到十里郊亭时,只有秦王特使一车当道,当场宣读秦王诏书:大军东讨,劳师无功,各领军大将立即回归蓝田大营,待上将军白起号令,其余将士官佐一律回归本署!

"岂有此理!"统率大军的穰侯魏冄顿时勃然大怒,"王稽矫诏,给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却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凿凿,一个谒者何能矫诏?"

魏冄略一思忖,便断然下令:"拿下王稽!华阳君率诸位将军先归蓝田大营,老夫择日便来行赏!"华阳君芈戎与领军大将们一阵愣怔顾盼,终于回身策马去了。魏冄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高陵君泾阳君各率三千铁骑,随老夫入咸阳,但有拦阻,听老夫号令行事!"原本驾着战车准备堂皇接受盛大仪典的高陵君与泾阳君,此时却是游移不定,竟吭哧着不敢奉命。魏冄顿时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体统!老夫唯清君侧,尔等不从便去!"高陵君泾阳君相互看得一眼,答应一声"遵命!"便各自一挥令旗驾着战车隆隆分开。魏冄脚下狠狠一跺:"号角齐鸣!飞车入城!"中军司马令旗一劈,牛角号骤然大起,魏冄的六马大型战车隆隆惊雷般当先冲出,左右各三千铁骑展开,巨大的烟尘激荡着飞扬的雪花,风驰电掣般卷向咸阳。

巍峨的咸阳在初冬的风雪中一片朦胧。当烟尘风暴卷过宽阔的渭水白石桥扑到咸阳南门时,魏冄不禁惊愕了--咸阳城头旌旗密布,各式弩弓在女墙剁口连绵闪烁,中央箭楼赫然排列着二十多架大型连发机弩;城下一字排开二百多辆战车,洞开的三座城门中赫然闪现着狰狞的塞门刀车;战车之后便是两个列于城门两侧的步战方阵,一看气势便是最精锐的秦军锐士;战车之后的两个方阵之间,却是两个铁骑百人队簇拥着的一员大将与一位生疏文臣。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咸阳城防天下第一,但有准备,休说自己这六千铁骑,便是十万大军也奈何不得这座金城汤池。骤然之间魏冄大急,不及细想便从兵车上站起来一声大喝:"蒙骜!你要反叛么?"蒙骜未及说话,便闻一阵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扬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话本当我等问你,你倒反客为主也!"

"你是何人?敢对老夫无礼!"顷刻之间,魏冄便冷静了下来。

"禀报穰侯,"大将蒙骜在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国正监、劳军特使张禄大人。"

魏冄心头蓦然一闪,廷尉乃重臣要职,没有他的"举荐"秦王竟敢突然任命,分明便是朝局有了突然变化,当此之际,进入咸阳才是第一要务。心念及此,魏冄便是一声冷笑,"好个廷尉,如此劳军么?"

"敢问穰侯,私捕特使、铁骑压城、视君命如同儿戏,天下可有如此班师了?"对面张禄却也是一声冷笑。

"太后有法:国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声色俱厉,"王稽诏书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挟秦王乱国,老夫自要紧急还都!"

"穰侯大谬也!"张禄扬鞭又一指,"秦法刻于太庙,悬于国门,几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开释秦王特使,便是谋逆大罪!"

魏冄面色铁青,向后一挥手:"放了王稽。"转身便厉声一喝,"张禄!老夫要还都面君,你敢阻拦,便是乱国大罪!"

"穰侯差矣!"张禄高声道,"未奉君命,岂能私带铁骑入都?六千铁骑渭桥南扎营,穰侯自可还都面君也!"

魏冄气得嘴唇瑟瑟发抖,却是无可奈何,片刻思忖间冷笑道:"好,老夫回头再与你理论。"转身高声下令,"高陵君率铁骑桥南扎营!泾阳君并幕府人马随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终于劈下令旗,率领六千铁骑向身后渭桥退去,魏冄身边便只留下了中军幕府的护卫并一班司马与泾阳君护卫随从等,总共大约千余人。

及至高陵君铁骑退过渭水大桥,便见蒙骜一劈令旗高声一喝:"南门通道开启!"顷刻间车声隆隆马蹄沓沓,兵车刀车骑士俱各两列,一条直通城门的大道豁然便在眼前。魏冄二话不说,脚下一跺,六马兵车便轰隆隆飞驰进城了。

丞相府在王宫正南最宽阔的长阳街东侧,距王宫南门不过两箭之地,原是少有的显赫地段。兵车一路驶来,魏冄便觉今日长阳街大是异常。这长阳街虽无国人商市,高车骏马却是最多,寻常时日无论严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车马与诸般吏员从这里穿梭般进出王宫,一日十二个时辰,绝无车马销声匿迹之时。然则今日,除了漫天飞扬的雪花冰凉扑面,长阳街竟空旷得深山幽谷一般。透过朦胧雪雾,依稀可见王宫南大门也关闭了,灰色的宫城箭楼下两片黑蒙蒙长矛丛林触目惊心。显然,丞相府通向王宫的宽阔大道已经被封闭了。刚回到府中家老便来禀报,说护卫军兵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千人队,府中几位主要属官也好几日不来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听得怒火中烧,然毕竟已经明白了事态的峻迫,急切间一时无对,只在厅中焦躁转悠。

"穰侯当立即面君,扭转危局。"泾阳君终于第一次开口了。

"不行。"魏冄已经冷静了下来,挥手让一班吏员仆役退下,"嬴稷已经与老夫摆开了架势,胜负不见分晓,他便不会出面。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晓得了。"

泾阳君低声道:"我一路想来,那个张禄机断利口,定然是突变主谋!"

"有何手段便说。"魏冄知道泾阳君曾执掌黑冰台,心下顿时一亮。

"除却张禄,釜底抽薪!"

"若行暗杀,便须一击成功!否则,便连回旋余地也没有了。"

"除非张禄当真有上天庇护,否则断无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便是奇正相辅。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说,联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从容地转悠着,"数十年来,老夫鼎力扶持白起,与之情意笃厚。白起出面,秦国大军便坚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动用大军压我,老夫纵让出些许权力,我等也还是大局底定。你以为如何?"

"大是!"泾阳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担待,四十万大军奉若战神。他要面君论理,秦王不见也得见。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随穰侯东讨,却有些蹊跷。"

"这便是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笃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纲寿,原是政见不同也。当年胡伤攻赵,白起与老夫亦有歧见,然则并未损及老夫与白起之情谊,至今一样。从秦国大局说,白起历来明白说话,认为老夫与其联手征战最为得力!可是了?"

"有理!"泾阳君急迫道,"那便事不宜迟,今夜立即两面动手,我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车。"

泾阳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庭院中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备车出门。驶过空旷的车马场进入长阳街南拐,再过得两条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经有了两三寸厚的积雪,辚辚轺车竟变得悄无声息,片刻便驶到了长阳街南口,却有一队长矛甲士赫然横在当街,喝令轺车退回!魏冄顿时大怒,老夫穰侯开府丞相也!何等鼠辈敢拦截老夫!对面一员带剑将军却高声回道,奉命定街,王宫外长阳街非国君诏书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从轺车站起锵锵抽出腰间古剑,这是宣太后亲赐王剑,老夫有生杀予夺之权!谁敢拦阻?冲将过去!

谁知话音未落,对面将军已经一声大喝,结阵抗车!便见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飞雪中轰隆隆拉开,一片黑色盾牌便横在了鹿砦之后,长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战阵阅历,一看速度阵势,便知这是秦军步战主力锐士,而不是咸阳城防军,此等结阵休说一辆轺车,便是一辆兵车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顿时心下冰凉,秦军主力入都,非上将军持秦王兵符不能调遣,莫非白起已经被嬴稷拉了过去?抑或连白起兵权也被剥夺了?当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时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脚,回车!轺车便原地一个转弯折回了丞相府。

此时的武安君府邸却是一片静谧,惟独书房窗棂的灯光映出白起与范雎的身影。

离宫三日,范雎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谋便是"固干削枝,巩固王权"。范雎详尽剖析了

秦国变法历史,陈述了"法度以王权最高,王权不行,法度必乱,法度乱则新法必亡"的法家学说,一针见血地下了断语:以目下四贵分权、政出多门、多头治国的乱象,秦国非但根本无法凝聚国力与赵国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内乱危机!秦昭王固忧国事,但要说内乱危机迫在眉睫,便觉得范雎未免危言耸听,虽则没有明说,但嘴角的那一丝笑容范雎却看得清楚。范雎见事明快透彻,语气顿时激烈:"纲寿之战若大胜而归,穰侯威势更增,加之封地由虚变实而尾大不掉,秦王亲政便遥遥无期!纲寿之战若一无所获,穰侯四贵便必然联结武安君固势,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战败罪责!战败不能处罪,实封不能逆转,秦法必然打滑,秦政便必然迅速向旧制复辟!如此蜕变,不过十余年,秦国新法便荡然无存!其时失地民众追念新法,新军将士多为平民子弟,焉能不对贵胄扩地视若仇雠?但有一军不平,上下必然分崩离析。若山东六国趁势而来,秦国岂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为尚不当迫在眉睫,便是无可救药也,范雎自当告辞!"

这番话透彻犀利,秦昭王顿时悚然一身冷汗,拱手便道:"先生之意嬴稷尽知,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才辅弼,等待一个妥当时机。如今有了先生,便是选择时机了。"

"目下便是最好时机。范雎惟恐错过,方敢冒昧上书。"

"先生是说,四贵班师之时?"

"正是。"范雎一点头,"纲寿之战,穰侯败于齐国田单,丧师三万,未得寸土。当此之际,正是罢黜权臣之良机。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犹豫沉吟着,"武安君与穰侯笃厚,穰侯尚有常执兵符,咸阳内史又是高陵君部属,而王宫只有三千禁军,急切间从何着手?"

"秦王见事差矣!"范雎竟是痛下针砭,"在下闲居咸阳年余,对秦国朝局处处留心,可明白断定:武安君朋而不党,绝以大局为重;穰侯虽握重权,然见事迟滞;其余三君虽各有实职,然则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决心,一切有范雎谋划。冬雷之后,秦王但朝会亲政便了!"接着,范雎便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一口气竟说了半个时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纵然功败垂成,嬴稷无怨无悔!"

范雎肃然便是一个长躬:"秦王明断如斯,大事若败,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之谋划,秦昭王立即颁布了一道诏书:拜张禄为客卿,受中大夫爵禄,暂署国正监,查究权臣不法情事。这一番安排却是大有讲究:秦法要害之一,便是无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为外来名士之虚职,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领事之后的功过而论,所以客卿之职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中大夫爵禄,只是一个临时待遇,更不会引人注目。暂署国正监,却是给了范雎一个大大的实权。国正监在秦国乃是职掌监察的大臣,几可无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便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便是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第一步,范雎径直拜会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宫东南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不算宽阔也不算窄小,不当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国人坊区与王宫官署街区之间,门前长街常有市人车马络绎不绝,谁也不因为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门前的车马场很小,车马也很少,六开间门厅虽然宽阔雄峻,但却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顿时显得空旷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寻常人等很难相信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当单马轺车孤零零停在小小车马场时,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确凿无误地证实了,他对白起的揣摩没有错。

走进这座外表极其寻常的府邸,范雎却又被一种奇特的风貌深深震撼了。

跨过门厅,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蓝田白玉影壁,中间交叉镶进了一张秦军铁盾与一口重型长剑,白石黑铁,简洁威猛得令人心头一震。绕过影壁便是宽敞简朴的庭院,一色青石条铺地,无石无水无竹无草,只有北面六级台阶上的八开间正厅威严如同庙宇般矗立着,门额正中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秦军幕府,门廊下两排长矛甲士挺身肃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门的卫士多了几倍!绕过幕府正厅便是第二进,面前却是空荡荡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树全无,俨然一个小小校军场。庭院东侧是六排兵器架,分别挂着赵、齐、魏、楚、燕、韩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满荡荡一无空隙。兵器架后便是两排长长的石条凳。西侧是一长排无字兵器架。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桩上挂着一幅黑色精铁甲胄。

"足下何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范雎蓦然回身,便见一人从"校军场"北面石墙中间的一道石门中走出,一身本色苎麻布衣,腰勒大板牛皮带,无发光头锐利得像一支长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肃杀便在这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弥漫开来。

"客卿国正监张禄,参见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国正监却有何事?"白起没有还礼,只冷冰冰一句问话。

"奉秦王之命,受弹劾之书,查阏与战败之情。"

"既是国事,请入正厅说话。"白起一摆手,便径自穿过"校军场"向幕府大厅去了。范雎也不说话,只跟着进了厅堂。

这幕府正厅却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长案,仿佛进了一个冰冷的石窟。青石长案后的大墙上是一面可墙大的"秦"字中军大旗,硕大的青铜旗枪熠熠生光。对面大墙上则是一幅极大的羊皮大图--天下军争图。旗下一座剑架,横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镇秦剑。右侧墙下一方石案,台面铜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丝边令旗,旁置大铜匣上有两个红色大字--兵符。左侧墙下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式成卷的黄旧竹简。

"武安君大有武道气象,在下钦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声由衷赞叹。

"请入座。"白起一指帅案西侧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对面的偏案,便是一脸冷漠地看着范雎,静候他发问。

范雎微笑中却是突兀一问:"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厅堂,但言国事,恕白起无可奉告。"

虽依旧冷漠,范雎却分明看见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闪烁,便从容笑道:"有朝臣上书弹劾:武安君轻发阏与之战,而致秦军大败,武安君却做何说?"

白起骤然一阵愣怔,却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责难,夫复何言?"

范雎也是正色凛然:"同有朝臣上书:穰侯两次轻启战端,阏与之战丧师八万,纲寿之战丧师三万寸土未得,实为大秦百年未见之国耻,当依法治罪。武安君职掌兵权武事,纵未统兵出战,亦当有所预闻,却做何等解说?"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声叹息:"天意也!白起何说?若秦王认同此说,白起领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肃然道,"秦为法治之邦。法不阿贵,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虽则与穰侯笃厚,然岂能以私情乱法,致使新法毁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禀性刚正而洁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则,君私情太重,私义过甚,明知两战不可而不据理力争,却只保得一己'不为错战'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宁替他人背负罪责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乱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国岂有护法之忠烈?秦法岂能绵延相续?在下虽职微言轻,然职责所在,却为武安君汗颜也!"

这番话却是正气凛然一击而中要害,白起顿时面色胀红。自入军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将军武安君高位,白起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过。白起坦荡刚直,虽则在战场机谋百出无可匹敌,然在朝局官场却是拙于应对。兵家之事,白起历来傲视当世,不屑与任何人比肩,也从来以为,兵家耻辱永远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则目下这位张禄说得恰恰却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错失,且牵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无法辩驳。细细想来,这个国正监说得全然在理,护法护国,便得如商君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自己一般,对穰侯轻启战端有异议,便只是称病不帅,对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异议,便只是婉言辞谢实封,仅此而已,委实令人汗颜!

心念及此,白起肃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力挽狂澜,铁心护法!"

"护法护国,白起义不容辞也。"白起目光一闪,大手轻叩着青石大案,"然则整肃朝局回归法治,须得秦王定夺,而后统为谋划方可为之。"

"秦王密诏在此。武安君奉诏。"范雎利落脱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剥下苎麻夹袍,显出贴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掳下短布衣翻过,便见赫然三排暗红色大字--国正监奉本王诏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处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为大将,日每处置机密,又曾亲历秦武王卒死之动荡危局,对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与王室种种密诏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见密诏便知是秦昭王手书,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个破相客卿必是一个神奇人物,事先与秦王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了。骤然之间,白起几个月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去,便是肃然一拜:"白起谨受命!"双手接过血诏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谋,白起但做便是!"

就这样,范雎与白起派出的中军司马一道,当天夜里便对咸阳城防做了一番大调换:原驻咸阳城内的两步军连夜开出,移驻章台宫外围营地;天亮之前,蒙骜率领的蓝田大营三万主力步骑已经开到,南门渭桥外驻扎一万铁骑,两万精锐步军入城;城内要津、权臣府邸以及官署护卫,全数由蒙骜统辖!与此同时,白起密令大将王陵统率蓝田大营驻军,非国君诏书兵符俱来,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班师大军但入大营,立即回归原定部属,不得擅出。范雎则进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败与秦王重整法制的诏令,稳定了一班被"四贵"长期冷落的元老大臣。与此同时,范雎又以咸阳内史名义在城中张挂告示,晓谕国人并山东商旅毋以咸阳换防而生恐慌,秦国大势稳定法制岿然,国人各安生计便是。如此这般,及至魏冄班师之日,咸阳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见事极快,一俟魏冄进入咸阳府邸,便立即再度拜会武安君白起,请白起闭门称病谢绝一切拜访。白起原本已经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撑秦王整肃朝局法制的准备,范雎一说,竟是大觉突兀,不禁脸色便是一沉,国正监此话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赞同,然却并非奉命强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先生言犹未尽,明说便了。"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与太后、穰侯情非寻常。"范雎却是真诚坦然,"太后呵护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撑武安君堪称不遗余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对穰侯退让,秦王不以为非,反赞武安君有名士之风。今武安君以大义为重,底定秦国大局,秦王已是深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笃厚重交,若穰侯亲来或密使前来,非但左右为难,且徒引日后事端。与其如此,何如继续称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体谅。"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喟叹:"知我者,秦王也。"

"再则,在下以为:武安君不善人际之纵横捭阖,但有一举错失,穰侯四贵便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届时非但武安君大节有损,更有甚者,大秦失却战神长城,岂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谢过武安君。"范雎一个长躬,"但有上将军坐镇,破面之事,我这客卿来做!"

范雎轺车尚未驶出车马场,便听隆隆声响,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范雎心下一阵轻松,便对驭手一声吩咐:"去蒙骜幕府。"驭手马缰一抖,轺车便在积雪中无声地驶上了长街。

便在轺车堪堪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团白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骤然凌空飞来!一声短促的闷嚎,武士驭手已经横身倒卧在了车辕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紧张思绪之中,闻声便是一个激灵,不及思索便是缩身一滚,尚未滚出车厢,肩上便被快如闪电般的长剑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长剑已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却闻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骤然从街角滚了过来,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滚起来。范雎挣扎站起,扶着轺车便是嘶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两声方落,便闻定街甲士的沉重脚步如隆隆沉雷般碾来。然则便在此时,却又闻一声闷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壮士!"范雎扑上去便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便是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于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只有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派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便颁下紧急诏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随身护卫!此等诏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却毫无疲惰之像,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便进了书房,灯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便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却是所有门户禁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诏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便颓然软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势,惟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之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对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便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竟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作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个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作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便是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嘘感喟之时,泾阳君差人急报:刺杀张禄未遂,请穰侯急谋新策!

"天意也!"魏冄长叹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范雎马队隆隆到得府车马场时,宏阔雄峻如城堡般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间竟是分外的萧瑟落寞,广场没有车马如流,门厅没有甲士斧钺,只两侧偏门站着两个霜打了一般的老仆,当真是门可罗雀了。当先吏员一声高喝:"秦王诏书到--!"足足过了半顿饭辰光,两丈余高的铜钉大门才轰隆隆打开。

与所有权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开府丞相,府邸便是丞相总理国政的官署,气势便大是不同。在两个铁甲百人队左右护持下,范雎带着一队吏员便昂昂开进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国君诏书应力所能及的出迎,纵是权臣,也至少当在第二进庭院接诏。但范雎一行走过了头前两进属官官署,竟还是未见魏冄露面。右侧书吏便低声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便是悠然一笑:"莫慌,秦国没那般鸿运。"说话间堪堪进入第三进国政堂,也就是丞相处置国务的正式官署,便见九级高阶之上堂前门厅之下,孤零零伫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老人,却正是穰侯魏冄。书吏一挥手,两队甲士便铿锵分做两列,四名铁鹰剑士却黑铁柱般钉在了范雎身后。

"你便是张禄?"居高临下地看着肩头臃肿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不禁便是一声冷笑。

"客卿国正监、王命特使张禄。"范雎嘴角溢出一丝揶揄地笑意,"你便是魏冄了?"

"老夫敢问,客卿可是魏国士子?"

"然也。随谒者入秦,从穰侯眼皮下脱身。"

"当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却是如何?"

"法网恢恢,天道荡荡。纵是张禄落难,亦当有王禄李禄入秦。穰侯纵无今日,必有明日也。"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便是一声粗重地叹息,"秦王如何处置三君?"

"关外虚封,余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诏了。"

两名书吏打开竹简诏书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声念道:"秦王特诏:查穰侯魏冄当国专权,不依法度,多以好恶理政;阏与败于赵,纲寿败于齐,使国耻辱;擅改法度,复辟封地;结党三君,四贵专国;擅自征伐,扩己封地;凡此种种,动摇国本,祸及新法,虽有功与国而不能免其罪责!今罢黜魏冄开府丞相之职,夺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诏书颁发之日,着即迁出咸阳,回封地以为颐养!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总算还没杀了老夫!"魏冄狠声道,"好!老夫来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从明日起计,三日后必得离开咸阳。"

魏冄骤然暴怒:"岂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拥关隘,如何走得?教嬴稷来说话!"

"人言穰侯横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负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见寻常气焰了。在下奉劝一句,前辈却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职去位,若滞留咸阳,引得国人朝臣物议汹汹,秦王却是难保不顺乎民意了。"

一言落点,魏冄顿时默然,良久,一甩大袖便径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一队长长的车马在大风雪中出了咸阳东门。旬日之后从函谷关传来急报:穰侯财货辎重牛车千余辆,多载珠宝黄金丝绸并诸般珍奇,虽王室府库不能敌,请令定夺!这次范雎却没有说话。秦昭王思忖良久,便是一声叹息:"穰侯喜好财货,又曾有镇国大功,让他去吧。"

曾是一代雄杰的魏冄便这样去了。数年之后,魏冄死于封地陶邑,秦昭王便收回陶邑立为一县。华阳君、高陵君迁出函谷关做了无职世族,泾阳君因刺杀范雎而被处以"遣散部族,关外监守孤居"之刑罚。至此,自宣太后开始的外戚当政在秦国便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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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68章


三 大谋横空出

冰消雪开的二月初二,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朝会。

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得是立春、雨水两节气一过,龙就会在即将到来的惊蛰时节腾空而起。从周人开始,关中庶民就将二月视为万物复甦振兴的祥和之期,将 整个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将六月最热的一段时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虽非二十四节气,但却是周秦老民对岁月流转的一种独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惊蛰而使苍龙振翼,农人便在这段时日大起"社火",以欢乐祭祀土地,祭祀从大地腾空的龙神,祈求五谷丰登。惟其如此,一进二月八百里秦川便是一片祥和喜庆,备耕的忙碌与欢腾的社火交相弥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处都是热气腾腾。

大朝会在此时举行,便有着一种深远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从来没有在二月举行过隆重的开春朝会。因由只有一个,宣太后与穰侯摄政,一切国事都在背后实际处置了,以国君为正尊的大型朝会便自然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冲淡了遗忘了。去冬一举廓清朝局,四贵伏法,秦王亲政。消息传开,朝野便是一片欢腾。商鞅之后,老秦人虽然早已不排斥外国人身居高位治国理民,然对于宣太后、穰侯四贵一班裙带楚人长期秉政毕竟是心有别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贵非但没有还政于秦王,反而对秦国新法动起了手脚,民众无言,心里却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党"尽去,秦国上下顿时如释重负。老秦人竟是根本不关心其中情由及刑罚是否适当等等诸般细节,立即便是弹冠相庆,秦川社火竟闹腾了个天翻地覆!

便在这弥漫朝野的欢庆中,秦昭王率领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归太庙祭祖,向上天先祖禀报了亲政大计。午后未时,两百余名大臣整齐聚集在咸阳宫大殿,举行四十二年来第一次开春朝会。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衮冕,戴上了黑丝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剑,肃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参见秦王!"举殿两百余座大臣整齐肃立,一齐长躬做礼。

"诸臣就座了。"秦昭王一挥大袖在王案前坐定,竟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顿时一阵轻松。从前无论何种形式议事,王案两侧都有两个并行座案夹持,使他如坐针毡,如今没有了,宽阔的王台上只有一张九尺大案威势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级白玉台之下。一眼扫过连绵排座的大殿,便如同扫过沉沉广袤的大秦国土,秦昭王顿时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法言传的王权豪情,刹那之间,他几乎便要迷醉了。

"诸臣就座。秦王开会--!"司礼大臣一声宣呼,殿中顿时肃然。

开会者,朝会开始之发动也。如同宴会要由最尊者"开鼎"启食一样,朝会也须得由国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后会同议论(会议)决事。司礼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顿时清醒,他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但得如此,赖上天佑护大秦,使我得大才张禄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便是要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范雎座席在大殿东区座席的首位,从王座看便是右手第一席,与之遥遥相对者,便是左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虽然是一个客卿坐了首席,却没有任何人惊讶。毕竟客卿只是虚职,座席在首也只是敬贤之道。这个被传扬得高深莫测的魏国士子究竟有无真才实学?便得看他今日大谋如何。秦昭王话音落点,举殿目光便齐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从座席站起从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便在大殿中回荡开来,"惠文王之后,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后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五年。当此四十五年,秦国开疆拓土,东夺魏国河内,南取楚国南郡,堪称声威赫赫。然则,盛名之下,却是难符。自赵国崛起,秦国便相形见拙,阏与大败于赵,纲寿再败于齐。两次败战,堪堪将武安君百战之功勋消于无形。目下秦赵抗衡之势已成定局,秦国却是疲惰乏力,庙堂无长策大谋,大军无战胜之功,朝臣无奋进之气,庶民无凝聚之力,强势之秦竟至日见溃散!若无孝公、惠文王两代之坚实根基并武安君军威,安知秦国不被山东六国再度锁进关内?当此之际,秦国已成外强中干之虚势,若再不思奋力振作,十年之后便是亡国之期!"

此言一出,举殿臣僚大是不悦,这张禄未免太得危言耸听了,秦国如何便有了亡国之危?当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驳,急切之间却又无由开口,话虽刺人,那句却不是言之凿凿?一阵粗重喘息,大殿便又静了下来。

"秦国危局因由何在?"范雎丝毫没有因为朝臣变色而气势稍挫,依旧是慷慨激昂,"其一在于法制日渐松懈:庙堂开裙带之恶风,权臣开实封之恶例,朝局行无功之封赏,倏忽四十余年,秦国变法之根基便滑入复辟之边缘!其二在于军争不务实利:南郡之战固夺楚国腹地,然则却不能供我兵员粮货,欲行秦法却是鞭长莫及,竟成秦之鸡肋也!阏与之战、纲寿之战,更是劳师千里损兵折将,大损强秦声威也!"

这番话更是惊心动魄!根本处便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两个人--宣太后与武安君。宣太后摄政三十余年,除了阏与之战与任用四贵,倒实在是在秦国朝野留下了善政声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爱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无视秦王之尊严。然则,更出人意料者,却是对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战的指斥。以白起之军功声望与洁身自好,几乎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挑剔,更何况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话音未落,所有武臣便是倏然变色!

"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也?"秦昭王却是悠然一笑,"先生但开药方无妨。"

有此一言,大殿便顿时平静下来。秦王尚不计生母被责,臣下却何得有说?

"谢过秦王。"范雎一拱手便是江河直下,"秦国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当此之时,秦国当重申以新法为治国理民之根本,将复辟旧制列为谋逆大罪!在国,严禁外戚裙带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肃吏治,重刑贪赃枉法;在野,力行军功爵法,重振国人耕战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国必将朝野清明,举国同心!"

"好!"举殿大臣便是一声赞叹。

"先生第二策却是如何?"大将王龁急迫一声,他只急着要听这位张禄的军争大谋究竟如何?否则,公然指斥上将军,我等便是不服!

范雎从容一笑:"其二,远交近攻。此乃军政长策。"

"远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将王陵也跟着喊了一声。

"敢问列位:战国以来,大战数以千计,破城不计其数,然六国疆域却并无大盈大缩。武安君大战山东,破城百余,斩首数十万,六国还是六国。奄奄疲弱之国不能攻灭,煌煌战胜之国不能扩地,期间因由究竟何在?"

"问得好。"见大臣们愣怔无言,秦昭王轻叩书案,"武安君以为如何?"

白起从沉思中蓦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没有想透其中奥秘,愿闻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论:"自春秋以来,列国军争已成定则:城破取财,战胜还兵,远兵奔袭,坚固本土。打来打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由此观之,三百年来之战争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谓战争之根本?土地也,民众也。田土之大小,民众之多寡,国力盈缩之根基也。浮动财货,譬如国力丰枯之血肉。国土能生财货,财货却不能生国土。国土可招徕民众,民众却不能平添国土。是以争财争货争民众,而独忽视扩展国土,便是隔靴搔痒,偏离兵争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举殿大臣竟是不约而同地点头。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便是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溶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倏几一天,天下必将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之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它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图矣!"

"好!"武安君白起竟是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当真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可是心明眼亮,要大显神威了!"

"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竟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秦昭王哈哈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四十二年之后,本王终是扬眉吐气也!"说罢便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

范雎连忙也是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诏令:擢升客卿张禄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总领国政!"

"秦王万岁!应侯万岁!"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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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70章


一月之后的朝会上,河东守王稽突然快马上书,请求秦昭王派兵攻取韩国陉地。

秦昭王便命长史宣读王稽上书,以供朝臣议决。王稽的请求发兵的原由是:韩陉夹于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非但使秦国两郡不能通畅相连有碍商旅,且每遇春荒穷困庶民必逃荒进入秦国河东郡与河内郡,韩国事实上已经无力治理陉地,秦国吊民伐罪,当收陉地入秦!上书读完,前军大将蒙骜立即请命攻陉。秦昭王当殿征询计议,大臣们都赞同攻陉,然却都纷纷主张上将军白起统兵。独范雎说上将军沉疴在身,攻陉小战蒙骜足矣!秦昭王立即下诏:前将军蒙骜率兵五万,择日发兵攻陉。

出兵五万之战,在战国之世几乎是天天都有,各国隐藏在秦国的秘密斥候竟是谁也没有在意,自然不会有回报本国的兴趣。于是,蒙骜的五万步骑便大张旗鼓地开出了函谷关,半个月后便拿下了陉地三城两百里,使整个大河北岸的河东郡与河内郡连成了一片。此时韩国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韩釐王已经死了,继位的韩桓惠王却是个颟顸贵公子,接到陉地丢失的军报,竟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贪得无厌乎?"对几个大臣一说,也都是束手无策,便不约而同地将虎狼秦国大骂一通了事。

谁知事情还没有完。蒙骜夺陉之后,五万步骑突然变成了十万大军,渡过大河便来攻打汜水之地。这汜水源于韩国西部之巩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长不过一二百里,却是处处关津要害之地。北边入河处便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称汜水关),东面便是郑国西北部要塞荥阳,距韩国都城新郑不到百里,西面一百余里便是洛阳。最根本处,在于这汜水是韩国与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对周对韩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韩国强弩之末,谁也无力吞噬对方,便依着这汜水相安无事,若陡然插进秦国一口利刃,韩周两方顿时便是大险!

韩国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便一边向列国告急求援,一边仓促整顿军马准备应战。偏在此时,秦国丞相张禄却派来了河东守王稽做特使,向韩周两方申明:秦国无意全部占领汜水流域,只求将与河东郡、河内郡遥遥相对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划归秦国做渡口,秦国便立即退兵!战国之世,列国相互封堵,对关隘要津的争夺原是寻常。地势不利之强国威逼占据要津之弱国割让关津者,更是屡见不鲜。秦国特使一申明秦军意图,各国斥候立即飞马回报本国。赵齐魏楚四大国一听不是灭国之战,便立即松缓下来,嘈嘈发兵救援的声浪也顿时平息了。如此一来,周王室便顿时松了一口气。洛阳王畿濒临大河的土地本来就荒芜人烟,没有国人居住,几处要塞也无兵可守形同虚设,便割给秦国何妨?与王稽会商的特使立即回报周赧王,这位老天子却只是一句回诏:"只要秦不灭周,特使但全权行事。"于是周室特使立即与秦军达成盟约,割让了洛阳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着韩国四处奔波求援了。

韩国一见四大战国退缩,周王室割地脱身,顿时便没了主张。与秦国开战吧,分明是实力悬殊,割让汜水北段吧,又实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国河内郡正与大河南岸的韩国遥遥相对,东西横宽三百余里,便是只割得南岸河滩的二十里之地,东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归秦,非但韩国与赵国间的渡河大道被截断,而且还将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飞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国河内郡的汪洋大海之中;虽则秦国申明野王仍然是韩国城堡土地,可一块无法控制的飞地还不等于白送了秦国?

韩国迟疑不决,秦国竟不着急,蒙骜大军只虎视眈眈地压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战。魏国如芒刺在背,便派出上大夫须贾做特使前来调停。王稽立即飞报范雎,范雎便秘密回书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便盛宴款待须贾,申明丞相张禄之意:秦国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韩国封堵而已,绝无灭韩之心;然则,若韩国拒绝割让,则秦军便要与韩国大臣结盟,共同拥立愿意割让渡口的新韩王!这一着却使须贾大为惊讶--韩桓惠王唯魏国马首是瞻,有他在,魏国便无韩国隐患,在三晋中也才与赵国有说话分量,若秦国助力韩国贵胄元老拥立亲秦之新韩王,对魏国岂非城门之火?须贾连忙飞书回报丞相魏齐,三日之后魏齐便紧急回书,命须贾力说韩王退让。

须贾领命,星夜奔赴新郑晋见韩王,将大势与来意一说,韩桓惠王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韩国本来便有一班老贵胄盘踞封地,指斥韩桓惠王无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军,只怕是韩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要得秦国助力,老韩世族势必弑君另立,甚或秦军只要驻扎不动,只是授意,韩国便要大乱了念及危局在即,韩桓惠王便不再犹豫,立即派出密使与须贾赶赴秦军大营,第二日便订立了割让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来时,函谷关外直到白马津的六百里河外渡口,便全部成了秦国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驻扎了秦军大营。说是渡口,实际上却是南北宽二十里、东西长六百里的大河南岸原属周韩两国的所有关隘要津。以攻韩陉为由公然出兵,最终却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为山东六国警觉,实在是远交近攻的一次大胜利。至此,范雎在秦国威望大增,在山东六国心目中便成了威势赫赫的强秦权相。

五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风寒凉的时分,魏国特使须贾到了咸阳。

一进驿馆安置妥当,须贾便立即拜会丞相张禄,三日连续去了六次都吃了闭门羹。巍峨门楼下的护卫千长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进宫,便是丞相刚刚歇息。无论须贾如 何拿出金币钱袋对千长笑脸周旋,那千长都黑着脸不理不睬。过了六天还见不上丞相,须贾便着急了。自从出使齐国"成功结盟"之后,须贾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齐赏识;这次成功调停秦韩战事后,须贾已经在魏国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誉,成了执掌魏国邦交的实职上大夫,只须再有一次邦交功勋,眼见便是封君领地的重臣了。须贾春风得意,便自请出使秦国,重结秦魏之盟。秦国在六百里河外驻军后,魏安釐王与丞相魏齐顿时如芒刺在背,对前年轻率参与赵国发动的合纵抗秦大是懊悔,若能与秦国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见须贾请命,魏齐立即大加褒奖,安釐王立即下诏:须贾为王命全权特使,赐千金入秦修好!离开大梁那日,魏安釐王亲率百官到郊亭壮行,须贾风光得王侯一般,当场便是一番慷慨:"臣与秦相张禄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约,甘愿受罚!"安釐王也是当场慨然许诺:"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约归来,便是万户之封也!"须贾看得清楚,一班与他资望相当的大夫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日奔忙无果,须贾便对当日大言深为懊悔。

原本听得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与秦相张禄交谊甚深,自己与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几日,襄助秦国拿下了韩国河外渡口,到了秦国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须贾才公然大言自己与秦相张禄交厚,原不过是想借重秦国威势为自己早日封君开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尴尬?入秦路过河东郡,须贾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与他同行咸阳。可王稽却是坚执推辞,说秦国法度严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离职守,若获重罪岂非事与愿违?须贾无奈,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进了咸阳,眼见便是旬日之期,使节回报斡旋进展的第一道关口,自己却竟连丞相府还没进,更不说晋见秦王了。秦国邦交法度:使节入秦,先见隶属丞相府的邦交官员"行人",行人禀报开府丞相而后排定使节行止日期。如今须贾非但进不得丞相府,连行人也不来驿馆交接,竟成了个无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须贾如何不大为烦恼?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丢给了王稽,剩余大宗是要献给秦相张禄的,又不能动。无奈之下,须贾便鼓起勇气腆着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阳的魏国商社走了一趟,压着商社捐了六百"义金"。然则有了钱却送不出去,秦国吏员没有一个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币袋,两三日奔忙,竟是一个金币也出不得手。

须贾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只有窝在驿馆苦思退路。一时想起当年那个范雎,几句话便能使齐国君臣肃然起敬,须贾不禁便是长吁一声,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难也?

"禀报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称故交,在厅外求见。"

须贾骤然一怔,故交?此地何来故交?想想左右无事便一挥手道:"领他进来。"

随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间,一个布衣单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进了宽敞的正厅,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盯着须贾上下打量。骤然之间一个激灵,须贾不禁脸色青白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没死么?"一个踉跄竟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却是淡然一笑:"死里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须恐慌也?"

一阵愣怔,须贾心中突然一亮便扶着座案站了起来:"范叔,来,入坐了。"转身便高声吩咐,"来人,上茶!一席酒饭!"

驿馆之中原是方便,两盏热茶未罢,一席酒菜便抬了进来。须贾捧着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热快吃,不要饿着,吃了身子便热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弃范雎寒素落魄,却也有进,我便消受了。"说罢径自举爵一饮而尽,淡淡漠漠地吃了起来。须贾便只捧着茶盅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翘的胡须与略微胖起来的身板,显然便是当年的范雎;衣食有着而神色落寞,显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国后在市井谋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岂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时吃罢,须贾便是悲天悯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单薄,如何耐得秦国寒风?"转身便是一声,"来人,拿件丝棉长袍来。"须臾之间,便有一个随行出使的侍女捧来了一件红色丝绸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须贾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皱着眉头煽了煽鼻端,不情愿地为范雎披上了棉袍。

须贾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这可是魏锦丝绵袍,当得十金也!"

"如此谢过了。"士子依旧是淡淡一笑,"来时见上大夫郁郁寡欢,莫非使秦不顺么?"

"小事一桩。"须贾呵呵一笑便皱起了粗大的眉头,"只是这丞相张禄难见得很,比当年田单还难侍候!范叔,你说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与丞相府护军千长有交,只是"

"好也!"须贾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还是做老夫随员,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国,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个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身,"便请上大夫随我去丞相府了。"

须贾高兴得大笑起来:"范叔可人也。来人!备车!丞相府!"竟是一声比一声高。

轺车片刻备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便来驾车如何?"须贾正在兴致勃勃,立即吩咐驭手改做骑士随车护卫,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轺车。及至士子驾车出了驿馆上了长街,便见一队巡街官兵夹道拱手,并挥手喝令行人闪避,须贾便大是快意,寻思这范雎却是个强他命,但做随员,主官便顺当,今日一驾车这秦人便大敬魏使,当真匪夷所思也!

轺车驶到相府门前,竟没有进车马场停车,而是径直驶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门楼前,护卫军士竟是无一人前来呵斥阻拦。须贾正在一头冷汗,却见士子回头笑道:"上大夫下车稍等,我进去找人便是。"说罢下车便飘然进了丞相府,两排长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笔直,竟没有一个人查问。须贾不禁大是惊讶,这范雎纵然识得千长,却如何竟有这般面子招摇进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盘查?疑惑归疑惑,须贾还是按照吩咐下了轺车在门前徘徊等待。过得一时暮色降临,便见车马场轺车辚辚,冠带大臣络绎不绝地进了丞相府,从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却听得是丞相宴请百官,须贾便不禁大是振奋,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岂非大大一番荣耀?

谁知在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竟还是不见范雎出来,须贾便有些不耐了。轻步走到门厅外一个游动的带剑头目旁,须贾谦恭拱手道:"敢请将军,能否将方才进去之人,他叫范雎,给我找出来?老夫先行谢过。"便将一个金币袋子塞了过去。

"范雎?却是何人?"带剑头目黑着脸推开了锵锵做响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为我驾车者,进去找千长了,他是老夫随员。"

"大胆!"头目一声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张禄!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说一遍!"

"那是大秦国丞相!有眼无珠也。"头目鄙夷地骂了一句。

骤然之间,须贾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竟软软地倒在了大青砖地上。正在此时,门厅下走出一个文吏高声宣呼:"魏使须贾进见--!"抖做一团的须贾已经是恐惧已极,情不自禁地长跪在地惶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叩头不止。带剑头目走过来猛然便是一声大喝:"爬进去!快!"须贾哭嚎一声:"丞相,须贾请罪了!"便边嚎哭边求饶,一条狗般匍匐爬行进了丞相府门厅。

在带剑甲士的呼喝中,须贾一路爬过三进院落,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鲜血,犹自惊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进正厅,却见厅中灯烛煌煌觥筹交错,居中高坐的玉冠华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着的须贾一爬进大厅,厅中便是一阵轰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厅中立即肃静下来。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厅?报上名来了。"

"小臣,狗上大夫须贾,原是丞相魏齐之官狗。"须贾带着哭声吭哧着,变调的语音与怪诞的贱称,顿使全场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还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着。

须贾狗状抬头:"狗!狗臣请罪"

"请罪?狗有何罪也?"

"须贾狗有汤镬之罪,请流胡地与畜生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罚,尔究竟有几罪了?"

"拔须贾之狗发,不足以计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官员们,范雎骤然正色道:"须贾,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撺掇魏齐陷害于我,罪之一也!魏齐酷刑加我,辱我于茅厕,你非但不止,且为帮凶,罪之二也!你鼓人入厕,尿溺我身,令人发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说?"

须贾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雎沉重地叹息一声:"你须贾非但忌才贪功,且毫无大臣风骨,屡辱邦国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铮铮,堂堂正正为魏国斡旋,范雎尚可不计前仇,国事公办。谁料你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贱之地步,当真令范雎汗颜也!国有如此卑鄙无耻之徒当道,安得不灭不亡也!"

不管秦国官员们如何感喟,须贾只自顾叩头,长跪伏地狗一般抬头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饭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须贾顿时绽开了卑贱的笑脸:"小臣狗,谢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认罚!小狗臣认罚!"须贾竟是自甘赎罪般高声应答。

范雎转身对一个侍立仆人吩咐几句,转身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过得片时,便见一侍女手捧黑托盘走进厅中,将一只粗大陶碗置于须贾头前地面。须贾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马料!正自惊怔莫名,便有两名脸上烙印的鲸刑官奴走了过来,两边夹持住须贾,猛力便将他的头脸摁进了大陶碗。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须贾连哭喊也没了声音,只呜咽哼唧着费力地吞着草料,两颊沾满了草屑豆渣,却又被强壮的官奴威逼着不得不伸出舌头舔干净了草屑豆渣。在满堂哄笑中,须贾麻木地吃着,终于舔干净了粗大的陶碗,喉头呼噜一声,便爬在了地上。

"须贾狗臣听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白眼的须贾,"秦国可以与魏国结盟修好,只是魏王须得立即将魏齐狗头献来。否则,大秦便与赵国结盟,两分魏国!"

"丞相,当真?"须贾竟陡然沙哑地笑了起来,"交出魏齐,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须贾连连点头,"小狗臣也恨这只老狗,定要魏王交来老狗之头!"

范雎大袖一挥却径自去了。大厅中一片轰笑,仆役卫士们一齐围住了须贾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须贾竟是高兴得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飞快爬了出去。

回到驿馆,须贾立即下令随员整顿车马竟连夜出咸阳东去了。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69章


四 远交近攻展锋芒

秦昭王一道诏书,穰侯府便变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这是秦昭王反复思忖才下了决断的。以穰侯府邸之雄阔气势,且距离王宫近在咫尺,咸阳大臣都主张将穰侯府邸并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赐重臣再做府邸,朝野便会徒然生出"权 臣再现"之疑虑,与国不利。然则秦昭王反复琢磨了范雎之后,却有着另一种思谋。范雎三策,一举廓清朝局稳定国势,将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勋才具可谓独步天下。秦国要重振雄风开拓大业,便要使此等大才永远地忠心谋国。要得如此,秦国便要做到两点:其一,决然为范雎雪耻复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虽然封了范雎应侯爵位,但范雎事实上却没有封地,便得在其他方面弥补。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封地便只作为一种赏功象征存在,这便是所谓虚封。孝公后期及孝公之后,秦国收复河西进而东出争雄,国土大增,虚封便有了三种形式:一是封偏远边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汉水、公子煇封蜀;二是封关外列国拉锯争夺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化阳君芈戎封新城、泾阳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邓地;三是关内关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张仪封五邑,关内便有一邑。第三种封地极少,只有张仪与秦昭王太子安国君等有此殊荣。这种虚封之地,除非被贬黜,权臣事实上不可能常居,便与封地保持了较远距离,而只能接受郡县官署在收获季节解来的少量赋税。这便是秦国封地与山东六国"直领实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比白起的武安君还高了一等,可谓尊贵之极。然则白起乃秦人大将,宣太后将白起封地定在了关内一邑关外(河内)三邑。就事实说,尽管同是虚封,白起自然是更扎实些个。这也是秦昭王特意将范雎爵位提高一等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国,既无根基又无关内封地,秦昭王便断然决策:穰侯府邸赐做丞相开府之官署!

诏令一出,咸阳大臣们一阵惊愕一阵揣摩,最终却都是欣然认可了,于是便有络绎不绝地车马流水般前来恭贺,应侯府一时竟成了门庭若市的新贵府邸。范雎既忙于应酬,更忙于国务,便让伤势已经痊愈的郑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总管,打理一应仆役事务,自己便整日奔忙在书房与国政堂之间。郑安平说话几次找这位大哥说话,竟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接掌国政三月,堪堪将整肃法制理出一个头绪,便接到河内郡守急报:山东六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邯郸,要重新合纵,抗衡秦国!范雎思忖一番,没有立即禀报秦昭王,而是下令职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内备好出使赵国的一应事务,并立即派出快马斥候奔赴河内,查清各国赴赵特使详情。分派妥当,范雎便吩咐备车到谒者府。正当车马备好,王宫长史却飞车驶到,紧急宣召范雎进宫。一问情由,却是秦昭王也同时得到密报,深感不安,宣范雎谋划应对之策。范雎便吩咐一名书吏到谒者府传令,请王稽做好出使准备,便立即跟着长史进了王宫。

"赵国密谋合纵,委实可恨!"秦昭王黑着脸,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压力。

范雎却是一副轻松地笑容:"秦王毋忧,臣已有应对之策了。"

"稍候。"秦昭王一摆手,"武安君片刻便到,这次要狠狠给赵何一个颜色!"

"臣之谋划,却非立动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纵了?"秦昭王顿时惊讶,"惠王以来,那次合纵攻秦不是一场大战,况乎今日有赵国主盟?"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范雎笑着对大步匆匆赶来的白起一拱手,又转身对秦昭王道,"当年六国合纵,有楚威王、齐威王、赵肃侯、魏惠王一班秦国夙敌在世,更有大才苏秦斡旋主谋,四大公子推波助澜,始成势也。倏忽数十年,山东五战国大衰,五国君主皆庸碌之辈,唯余一个赵国做了泰山之石。期间六国积怨如山远甚当年,赵国纵有合纵之心,没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便必是哄哄一场儿戏而已,断难成势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显然还是不放心,"丞相说有应对,却是何策?"

"挥洒金钱,分化收买,使其自行分崩离析,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金钱事小。只是,行么?"秦昭王笑脸皱着眉头看了看白起,白起却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只盯着范雎。

"六国之弊,臣有切肤之痛,我王与武安君却是远观朦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丝笑容,"但看宫中群狗,寻常或起或卧或行或止,皆相安无事,但投一块骨头,便会骤然猛扑撕咬相斗。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争意也。目下赵国之外,五国君臣较之群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秦昭王虽听得不甚舒坦,却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张仪当年屡用此法,几无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为撒金特使?"

"谒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却是一阵沉吟,"王稽老臣工了,其才具当得应变大任么?"

范雎肃然便是一躬,"王稽虽非大才,却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勋,得以脱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骤然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过也,却劳丞相为难了。"转身一挥手,"长史拟诏:谒者王稽,引贤有功,爵加显大夫,领河东郡守之职,许三年不上计。"转身又对范雎一笑,"丞相以为如何?"

"臣谢过我王。"范雎大是欣慰,竟又是一个长躬到底。

出得王宫,范雎立即驱车来到谒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应侯开府丞相,王稽便等待着自己的喜讯。按照常理,魏冄四贵罢黜,秦王无须再将他作为低爵低职的隐秘利器,至少应当恢复他曾经有过的职爵。虽则如此,按王稽本心,却是对秦王晋升他不报奢望。他跟随秦王太长了,办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秦王似乎从来不想让他做显职大臣。就实而论,王稽只有寄厚望于范雎,只想做个丞相府长史。几经周折,他已经觉得范雎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神异大才,料事如神机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着此等人做属官心中塌实。然则倏忽半年过去,竟是两头皆无音信,王稽便是大大的郁闷了。今日丞相府吏员飞马传令,让他做好出使准备,他却是半点儿也没动。入官三十余年的老臣了,还只是个永远奔波的谒者特使,与列国使者周旋岂不汗颜,做得甚个劲来?何如辞官离秦悄悄做个富商算了?

正在此时,范雎却突然亲临,身后还随行一名王宫使者。王稽正在后园郁闷漫步,看见范雎竟是五味俱生手足无措。范雎却只对身后宫使一摆手:"下诏了。"及至宫使将诏书读完,王稽更是愕然,一时竟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六百石高爵,王兄还不接诏谢恩?"范雎悠然便是一笑。

王稽恍然,连忙一个长躬:"王稽接诏王稽谢恩!"囫囵得连自己也笑了起来。使者已经走了,王稽却还觉得做梦一般忽悠。六百石以上俸禄,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个肥美丰腴的河东重镇大员--河东郡守,非但赫然显贵,且三年不上计全权自治!这是真的么?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梦,醒醒了。"范雎呵呵笑着。

"见笑见笑。"王稽连忙拱手,"应侯请入座。"他竟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顺口的"张兄"两个字,连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便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赵国。"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礼,还是本色便了。"略一沉吟便又笑道,"此次出使却是个极大美事,挥洒金钱。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钱?!"王稽惊讶得眼睛都直了,"这叫甚个使命?"

范雎悠然品着清香浓郁的新茶,侃侃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须得如此行事:你先带五千金并珠宝一百件入赵,驻跸武安而不入邯郸,只在武安重金结交五国特使,明告其合纵抗秦之恶果。若能同时重金结交赵国大臣,动摇赵国心志,则更佳。王兄切记:散金愈多,功劳便愈大!一月之后,还有五千金随后!"

"呜呼!万金之数?匪夷所思也!"王稽双眼熠熠生光,惊讶得连连乍舌。

范雎哈哈大笑:"国灭人灭金不灭,何惜一撒也!六国败亡,又是原金归秦,岂有他哉!"

三日之后王稽特使车马辚辚东去。不到一月,便有快马密使急报:五国使团云集武安,王稽只散得三千金并一半珠宝,燕齐魏三国特使便与赵国翻脸,要赵国先行归还三国旧地再言合纵;楚韩两使虽未公然闹翻,却一力主张赵国要先与秦国打一仗,证实有实力抗秦再说合纵;赵国君臣啼笑皆非,赵惠文王束手无策,丞相蔺相如周旋无功,上将军廉颇大为恼怒,三国特使已经准备离赵,六国合纵全然无望。

秦昭王大为振奋,顿时信实了范雎远交近攻的威力,立即连夜宣来范雎白起秘密计议趁此时机再度大举东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想,赵国合纵不成便必然孤立,秦国此时出动大军攻赵,正是事半功倍之机。虽则如此想,秦昭王却是长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习性,但定大谋,言必在谋臣之后,从来不先说武断。今日虽则兴奋,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说,寻思白起对六国历来主战,定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臣之思虑,目下虽则合纵破裂,然则大军攻赵尚嫌仓促。"白起当先一句,便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听白起接道,"远交近攻既成国策,丞相必有详尽谋划,臣愿我王闻而后定。"

"大是!"秦昭王顿时觉得自己未免心绪浮躁,便向范雎道,"愿闻丞相之谋。"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稳明睿,臣深以为是。目下大举攻赵,确实不是时机。赵已成强,无举国充分准备则不能言战。此其一,为实力之备。其二,目下远交破合纵,孤立赵国便是奠定秦赵决战之基石。其三,秦赵大决,须得先清外围而后步步进逼,一战而决大局。惟其如此,臣之谋划,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秦昭王点头道:"三攻做何拆解?"

"其一,攻韩河外。其二,攻灭周室洛阳。其三,攻取韩国野王。两年之内,此三地攻下,秦国之河外河内便连成一片,切断了赵国与中原之通道。此后再下一地,便可对赵国成大决之势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补充道,"要使赵国衰颓,目下几年便是最后时机。赵国变法尚未彻底,国力比秦国毕竟稍逊一筹。若待赵国有了第二次变法,便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惟其如此,从目下开始,便要给赵国不断挑起事端,不断施加压力,绝不能给它第二次变法的机会!"

"好!应侯大手笔也!"秦昭王兴奋得气息都粗了,范雎这三攻着着刺激,河外、野王、洛阳,哪一处不是秦国朝思暮想之地?那一处不使赵国如芒刺在背?尤其一个王室洛阳,虽则唾手可得,谁却曾想过目下便要去吞并它了?想到可一举灭得天子王畿,秦昭王便是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说一地,却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对着白起一拱手便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便是目光炯炯:"夺取上党,卡住赵国咽喉!"

秦昭王恍然点头:"然也!上党正是赵国咽喉,先拿下上党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计但定,臣请我王:特许武安君全局筹划战事!"

"自当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远交由丞相全局调遣,近攻战事由上将军全局筹划调遣。筹划方略但定,本王便亲自为上将军坐镇督运粮草辎重!"一言落点,白起大是感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立即慷慨应命而去。

旬日之后,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详尽的战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夺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阳王畿之河外与韩国河外),再野王,稳扎稳打而不使赵国恐慌;三年之后大举进攻上党,若战国不救,则夺上党而困赵国,再寻机决战;若赵国来救,则与赵国大决!白起对范雎方略唯一改动,便是暂时不灭洛阳王室,以免天下汹汹,掣肘秦赵大决。

秦昭王立即召来范雎秘密计议,反复揣摩,觉得白起之方略切实可行。一则是秦国需要时间整肃法制整顿吏治凝聚国力,操之过急国力不济便没有胜算;二则是外围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紧锣密鼓的连续大战,非但赵国有可能警觉而发兵救援,其余五大战国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纵抗秦;若不灭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战,在战国之世便实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几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锯之地,不会引起列国强烈反弹;外围钳形大势一旦形成,秦国便可放开手脚大争上党,其时列国纵然醒悟,也已被秦国封堵在战场之外了。

商议完毕,秦昭王突然颇为神秘地一笑:"此谋之要,武安君尚有一处未曾言及,丞相以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机密,毋得泄露。"秦昭王便道:"正是。此番谋划唯我君臣三人知晓。"说着便将长卷竹简顺手丢进了脚旁大燎炉,明亮的木炭骤然窜起了熊熊火苗!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大秦帝国| 秦汉历史

《大秦帝国》第71章


一路上须贾高兴得飘起来一般。官场数十年,唯有两个人使他又恨又怕,一个便是当年自己的门客舍人范雎,一个便是丞相魏齐。范雎之才如同身边一支明亮的灯烛,处处照得他猥琐卑俗,须贾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为整治范雎一时没了轻重,生生让魏齐给打死了。谁想这范雎竟死里逃生成了秦国丞相!爬进相府那一刻,须贾当真是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轻轻惩罚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过了自己,看来纵是结仇,也当与此等君子结仇了。你看范雎,要复仇还一条条数人罪状,眼见自己吃完了草料,脸上颜色都变了回头便走。假若是魏齐抑或老夫须贾,一定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法炮制让他喝尿吃屎,玩弄够了再用细细的竹鞭文火慢炖地抽死他!看来啊,此等君子连复仇都脸红,这君子名士却有个甚做头了?说是羞辱仇人,却还给自己撂下了一个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国交出魏齐!虽说魏齐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却已经成了自己的绊脚石拦路虎,只有拿下这个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无奈这老匹夫凌厉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灭族之祸!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计之时,却出来范雎这一着,岂非天遂人愿也?如何不令须贾要从心底里大笑出来?世人原是一团糨糊,苛责君子而宽待小人。譬如这范雎吧,虽则只是对自己羞辱了一番,却必定在一班文士眼里,在史家笔下,要变成睚眦必报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纵然放过魏齐,做个君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迂腐书生们横竖挑剔?何苦来哉!强如发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过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往秦国,秦王范雎对自己必是器重有加,岂非连魏王也要畏惧自己三分了?到那时,嘿嘿须贾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随员们快马兼程赶路。

回到大梁,须贾没有依照惯例先见魏齐,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晋见魏安釐王。须贾如此这般一说,安釐王便是大皱眉头。魏齐是安釐王叔父,虽则霸道武断且常有僭越之举,使安釐王也很是不快,然毕竟又是撑持魏国的一根大柱,若将魏齐杀了,却找谁来撑持魏国?见魏王犹豫,须贾也不敢弄险进言,思忖一番便告辞出宫,接着便去了丞相府。

魏齐正在与几个心腹夜饮谈笑,听说须贾到来,便散了酒宴立即在书房与须贾密谈。须贾说,自己车马刚进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进了王宫。魏齐惊问缘故。须贾便神秘兮兮地诉说了自己在秦国如何费力周旋方才与秦王张禄达成盟约的经过,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问,丞相可知,当今秦国丞相是何人?魏齐便有些不悦,秦相张禄威压天下,何须明知故问?须贾压低声音变色道,不,是当年那个范雎!丞相可曾记得?见魏齐脸色顿时发白,须贾更是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在秦王宫如何见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齿提出要魏国交出魏齐的"故事"说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秦王倚重范雎,便将在下做了个传信使者放了回来,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头,便是秦魏修好,否则便与赵国结盟瓜分魏国了。魏齐听得惊心动魄,连忙便问魏王何意?可有口风?须贾便沮丧摇头,魏王只说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齐顿时脸色大变,在书房焦躁转悠半日终是笑道,老夫平安无事,你去了。须贾连番哽咽,说了一阵上天庇护丞相保重的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便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丞相连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须贾实在是憋不住满心欢畅,跑进后园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个时辰,便又抹着眼泪进了王宫,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禀报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顿时痴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阵,末了便问须贾,上大夫以为该当如何处置?须贾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务,当立即派一与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则魏国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当即下诏命须贾暂署丞相府处置急务应对秦国。须贾泪如泉涌,明誓一通便精神抖擞地入主了威势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后,秘密斥候急报大梁:丞相魏齐逃亡邯郸,住在平原君赵胜府邸。

代丞相须贾思忖一阵,便立即派出快马特使飞报咸阳丞相府:魏齐得赵国平原君庇护,魏国无奈赵国,唯秦王丞相马首是瞻耳!没有几日,秦国特使便随同魏使来到大梁,转达秦王口诏:魏齐既已出逃,秦国便不在追究魏国君臣;然则魏国须得承诺两事,方可与秦国结盟:其一,魏国不得再接纳魏齐;其二,魏国与赵国须得断绝邦交。魏安釐王召来须贾商议,须贾一力主张秦魏结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无计摆脱秦国近在咫尺的军威,只好与秦国特使订立了秦魏修好盟约。

至此,赵国与一个渊源最为久远的传统盟邦便分道扬镳了。

特使回到咸阳,秦昭王便立即与范雎密商下一步对策。范雎说,平原君是赵国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颇蔺相如一班重臣更为坚实,只要将平原君威望势力消弱,赵国便大有可图。秦昭王却颇有疑虑,怕反而会激起赵国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摇头一笑,却向秦昭王说了一个故事:

当年的郑国人将没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将没有晾干的鼠肉叫做"朴"。有个周人揣着未干鼠肉路过郑人店铺,喊道:"谁人买朴?"郑人从店中走出道:"我想买,看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实。"便掏出了布袋里的朴。郑人一看却是老鼠肉,便扭头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与平原君却是何干?范雎便笑道,平原君自以为名动天下,便妄自尊大,将赵武灵王灵位迁出太庙,贬黜到沙丘宫祭奠。武灵王赵雍乃绝世雄豪,赵人对平原君已经大有怨声了。只不过天下君王不明真相,还将平原君当作大贤栋梁敬重罢了。若君王有郑国商人之明,试"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便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饮。

这时的赵国,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赵何已经死了,太子赵丹即位堪堪一年,这便是赵孝成王。赵丹虽不若其父有主见,聪敏睿智却是过之,眼见自己年青不能震慑一班元老,便将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时恰有楚国名士虞子入赵,草鞋竹笠晋见赵丹,一番说辞大是不俗,力主赵国结盟三晋修好楚齐燕以孤立秦国!赵丹大为欣赏,当即赐虞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次日赵丹与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见虞子,立封虞子为上卿,与蔺相如同领相权,位在蔺相如之上!从此,这虞子便被赵人呼为虞卿,与平原君一起成为赵丹的两大支撑,蔺相如与老将廉颇的权力便渐渐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郸,赵国君臣便犯难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国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赵国维系魏国的要害人物。魏齐却是魏国王族大臣中力主与赵国共进退的强权大臣。如今魏齐为范雎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国且与自己有深厚渊源的赵国,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纳?若交出魏齐,眼见魏国漂向秦国,分明便是对赵国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齐平安,再寻机在魏国拥立新王,而后护送魏齐重回大梁执政,魏赵便还是三晋老盟。如此利害权衡,赵国自是不情愿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则如此一来,秦赵两国便会立即对峙起来,发生大战也未尝可知。赵国新君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错综阻隔,骤然开战分明对赵国不利。如此权衡,便不能与秦国硬对硬僵持。更有为难处在于:秦国此举并非对赵国叫阵,而只是为丞相复仇;战国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复仇更是屡见不鲜,以魏齐当年对范雎之残忍凌辱,便是范雎亲率大军追杀魏齐,天下公议尚不足为奇,况乎与赵国商议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约,显然便是拒绝秦国商议交人,赵国便分明失礼,届时秦国大军压境要胁迫赵国交人,列国便无由为赵国说话,赵国又能如何?

蔺相如慷慨陈词,当先便是一句:"邦交无定势,唯利害耳。赵国断不能将邦国命运捆在赵魏结盟之战车上!"接着便历数魏国之反复无常,末了力主将魏齐解送回魏国,将这个火炭团回给魏国,让魏国自己与秦国了账!赵国要强大,除了维持与秦国不发生大战,便当不理睬列国龌龊,全力推行第二次变法!

谁知虞卿却是大不赞同。虞卿当年流走列国,魏安釐王嫌弃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齐却是赏识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劝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书襄助自己执政。虞卿虽辞谢而去,却从此自认魏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济处也常到大梁魏齐府公然讨金,每次都是养息数月携带百金而去。今日魏齐逃赵,虞卿却如何能赞同蔺相如将魏齐解送魏国?虞卿虽则不说国家利害,却将恩义必报的一番操守说得惊心动魄:"人言范雎:一饭必偿,睚眦必报。今追魏齐,足见其恩怨分明也!秦为虎狼之国,君相犹能如此,何独我大赵无情无义也?魏齐友赵二十余年,一朝危难入赵,赵国不思保全,反屈从于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却有何面目以大邦立于天下!"

反复争辩,莫衷一是,赵丹便要平原君决断。反复思忖,平原君终是主张保全魏齐,决意应秦王之约赴咸阳周旋。

这年三月,平原君带着一百名武士门客与一千铁骑进入咸阳,受到了秦国君臣的盛大欢迎。所有铺排礼仪过后,秦昭王在咸阳宫偏殿与平原君小宴盘桓。饮得几爵秦昭王笑道:"素闻平原君高义,本王敢有一请,不知君有否担待?"平原君心下一沉便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赵胜自是力所能及也。"秦昭王便道:"齐桓公得管仲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齐在君之家,请足下派使归赵,取魏齐人头交来咸阳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为,秦王便要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说得,只有请平原君长住秦国了。"平原君正色道:"贵而交友,为贱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为贫而相周济也。魏齐乃赵胜之友也,危难来投,纵在我府亦不能交出,况目下已经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晓魏齐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说,君且在咸阳盘桓几日,我自设法取魏齐人头,与君一睹也。"

当夜,秦昭王便派出快马特使飞赴邯郸,呈给赵丹一封国书,声言赵国若不交出魏齐人头,非但要发兵攻赵,且要长期拘押平原君!赵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杀气腾腾,顿时大惊失色,平原君若得不在,秦国攻赵却是如何支撑?一时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出动王宫禁军包围平原君府搜捕魏齐!偏是平原君走时有秘密叮嘱,总管家老闻得王宫发兵消息,立即从秘道放走了魏齐。魏齐孤身逃出平原君府,连夜来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赵国朝局,知道此时已经无法说动赵王,便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仆役,只带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时分竟与魏齐在大雾弥漫中逃出了邯郸。出得邯郸竟是四野茫茫,那一国都不敢去,计议半日,最终还是乔装成商旅潜进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便提出设法拜会信陵君,以平原君名义请信陵君致书楚国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护,便可在楚国高山大水中逍遥隐居了。魏齐自是立即赞同,虞卿便秘密来到信陵君府请见。

此时的信陵君因与魏齐政见不合,早已经成了深居简出的高爵闲臣,骤闻虞卿来见,竟是一时想不起虞卿何许人也,便吩咐不见。时有魏国八旬名士侯嬴在侧,便将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赞颂了一番,末了竟嘲讽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为惭愧,便立即追出府门,却已经不见了虞卿。次日出城寻觅,斥候却报说魏齐已经羞愤自杀,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时,赵国特使赶到了大梁,立即便割下了魏齐人头径直飞送咸阳。

秦昭王接到魏齐人头,便亲自郊送平原君归赵,平原君满腹愤懑无处发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便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庆贺。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与范雎又秘密计议片时,白起便连夜赶往蓝田大营去了。秦昭王见范雎似乎并无大快之意,便笑问一句:"范叔啊,还有甚心事未了?说出来便了。"

"臣大仇已报,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见问,倒是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两次救臣,臣却无以为报。"

"此乃本王之过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便是与国有功,何能不加封赏?范叔但说,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郑安平。便在臣府做舍人。"

"应侯但说,此人从文从武?"

"郑安平原是武士,自然从武了。"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郑安平晋军功五大夫爵!实职嘛,着上将军白起安置,应侯以为如何?"

"范雎谢过我王!"追杀魏齐之时,范雎便在天下恢复了真名实姓,此时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啊,今日快意之时,能否说说这郑安平当初是如何救你了?"

"当年之危,一言难尽也!"范雎一声感喟,不禁便是泪水盈眶,断断续续对秦昭王诉说了当年那段逃生经历--

郑安平将满身鲜血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便扛着走了。郑安平的家在大梁国人区的一条小巷深处,是一座破旧空阔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旧木楼还值得几个钱,除此竟是一无长物。郑安平一进破院子立即随手关了大门,借着月光将血尿尸身扛进小木楼底层,轻轻平放在唯一的一张木榻上,便开始了紧张地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拣来一堆干树枝生火煮水,又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接着又从屋角一个砖洞中摸出一包草药,在一只小陶碗中捣成糊状,又从靠墙处搜寻出两块近二尺长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虽则一切就绪,看着血糊糊的范雎,郑安平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才开始咬着牙脱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弯刀刮掉浑身三十多处伤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药汁。伤口处置完毕,郑安平便将两块木板夹于范雎两肋,用一幅白布从床下统身而过,将范雎整个身子捆包得固定在榻上,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郑安平又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得一个时辰,便用橇开范雎牙关,硬给他灌了一大碗肉汤

三日之后,范雎终于醒了。一番感喟答谢,一番散漫对答,范雎才知道郑安平祖上曾是药农游医,自己在军中也偶然为弟兄们治些急伤,治他这等骇人重伤,实在是误打误撞。由于父母早亡家道穷困,郑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后来,郑安平在丞相府听到秦国特使来了,便找驿馆武士帮忙,在不当值时悄悄驾着一条独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后来那些事情。范雎入秦后,郑安平在丞相府听说秦国有了一个新大臣叫张禄,便以寻祖陵迁葬父母为名,辗转到秦国寻觅自己,恰遇刺客,便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慨然一叹,"郑安平若再有功勋,便是做大秦封君也是当得也!本王何吝赏赐?"

范雎一番拜谢,次日便与郑安平一起到了蓝田大营。白起正在中军幕府与几员大将密商大计,闻得应侯到来,立即亲自出迎。及至范雎将来意一说,白起将郑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为十万军之将。然郑安平尚未有领军阅历,便先在前军蒙骜将军帐下做司马,而后凭才具战功授职,应侯以为如何?"范雎原是以为秦王有诏,白起自当立即任命郑安平为一军之将,不想白起如此处置,却也是无话可说,便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是先做司马了。"见郑安平大皱眉头,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忧。秦军历来不窝军功也。大战在即,你但立功,我便立即授你将军实职!"

"谢过武安君!"得素来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抚,郑安平顿时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进得幕府与白起秘密计议半日,便在暮色时分欲回咸阳。正在正在白起送出营门之时,一骑斥候快马飞到,禀报了一个紧急消息:韩国上党郡守冯亭,正在密谋带上党之地归赵!

范雎、白起大为惊讶,低声商议几句,立即一同起程,连夜赶回了咸阳。


分类:秦汉历史 书名: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