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的《申报》〔2〕上有一篇梁实秋〔3〕教授的《关于卢骚》,以为引辛克来儿的话来攻击白璧德〔4〕,是"借刀杀人","不一定是好方法"。至于他之攻击卢骚〔5〕,理由之二,则在"卢骚个人不道德的行为,已然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对于卢骚的道德的攻击,可以说即是给一般浪漫的人的行为的攻击。"
  
  那么,这虽然并非"借刀杀人",却成了"借头示众"了。假使他没有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就不至于路远迢迢,将他的头挂给中国人看。一般浪漫文人,总算害了遥拜的祖师,给了他一个死后也不安静。他现在所受的罚,是因为影响罪,不是本罪了,可叹也夫!
  
  以上的话不大"谨饬",因为梁教授不过要笔伐,井未说须挂卢骚的头,说到挂头,是我看了今天《申报》上载湖南共产党郭亮"伏诛"后,将他的头挂来挂去,"遍历长岳",〔6〕偶然拉扯上去的。可惜湖南当局,竟没有写了列宁(或者溯而上之,到马克斯;或者更溯而上之,到黑格尔等等)的道德上的罪状,一同张贴,以正其影响之罪也。湖南似乎太缺少批评家。
  
  记得《三国志演义》〔7〕记袁术(?)死后,后人有诗叹道:"长揖横刀出,将军盖代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8〕当三个有闭之暇,也活剥一首来吊卢骚:"脱帽怀铅〔9〕出,先生盖代穷。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10〕"
  
  四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语丝》第四卷第十七期。
  
  〔2〕《申报》我国历史最久的资产阶级报纸,一八七二年四月三十日创刊于上海,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停刊。
  
  〔3〕梁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社主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他经常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
  
  〔4〕白璧德(IABabbitt,1865-1933)美国近代新人文主义的领导者之一,他的理论的核心是资产阶级人性论,鼓吹所谓人性的均衡,提倡个人克制及所谓道德准则。他反对浪漫主义,主张复活欧洲古典文艺。主要著作有《新拉奥孔》、《卢梭与浪漫主义》、《民主和领导》等。
  
  〔5〕卢骚(JAJARousseau,1712-1778)通译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著有《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
  
  〔6〕郭亮(1901-1928)湖南长沙人,湖南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历任湖南省总工会委员长,中共湖南省委书记、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等职。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在岳阳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二十九日在长沙壮烈牺牲。《申报》四月十日刊载的《郭亮在湘伏诛续闻》中说:"郭亮首级之转运、郭首用木笼装置、悬在司门口者数日矣、兹铲共法院、因郭系铜官人、在该地作恶更多、特于昨日将郭首运往铜官、示众三日、期满再解往岳州示众、是郭之首级、将遍历长岳矣。"
  
  〔7〕《三国志演义》即《三国演义》,长篇历史小说,元末明初罗贯中作,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这里袁术应为袁绍。该书第三十、三十一回写有袁绍杀田丰的事:田丰为袁绍谋士,曾劝阻袁暂不攻打曹操,袁认为他沮丧军心,把他杀了,结果被曹操打败;他的儿子袁熙、袁尚投奔辽东军阀公孙康。相见时袁尚要求榻上铺席,公孙康叱道:"汝二人之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便命左右砍下他们的头,使人送给在易州的曹操。
  
  〔8〕这诗是清代王士作的《咏史小乐府三十首-杀田丰》(见《带经堂全集-乙巳稿》)。第二句中的盖,原作一。"长揖横刀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东汉献帝时,董卓欲谋废立,袁绍反对,董卓"复言'刘氏种不足复遗'。绍勃然曰:'天下健者,岂唯董公!'横刀长揖径出,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
  
  〔9〕铅我国古代书写工具之一。晋代葛洪撰的《西京杂记》载有汉代扬雄"怀铅提椠",到处搜求方言的故事。
  
  〔10〕卢梭于一七六二年出版教育小说《爱弥儿》,提倡儿童身心的自由发展,批判封建贵族和教会的教育制度。当时法国的反动当局曾为此下令焚毁该书并逮捕作者,卢梭被迫逃往瑞士、英国等地,直到一七七○年才重返巴黎。
    




柔石小传




 
柔石小传

  柔石,原名平复,姓赵,以一九○一年生于浙江省台州宁海县的市门头。前几代都是读书的,到他的父亲,家景已不能支,只好去营小小的商业,所以他直到十岁,这才能入小学。一九一七年赴杭州,入第一师范学校;一面为杭州晨光社〔2〕之一员,从事新文学运动。毕业后,在慈溪等处为小学教师,且从事创作,有短篇小说集《疯人》〔3〕一本,即在宁波出版,是为柔石作品印行之始。一九二三年赴北京,为北京大学旁听生。
  
  回乡后,于一九二五年春,为镇海中学校务主任,抵抗北洋军阀的压迫甚力。秋,咯血,但仍力助宁海青年,创办宁海中学,至次年,竟得募集款项,造成校舍;一面又任教育局局长,改革全县的教育。
  
  一九二八年四月,乡村发生暴动。失败后,到处反动,较新的全被摧毁,宁海中学既遭解散,柔石也单身出走,寓居上海,研究文艺。十二月为《语丝》编辑,又与友人设立朝华社〔4〕,于创作之外,并致力于绍介外国文艺,尤其是北欧,东欧的文学与版画,出版的有《朝华》〔5〕周刊二十期,旬刊十二期,及《艺苑朝华》〔6〕五本。后因代售者不付书价,力不能支,遂中止。
  
  一九三○年春,自由运动大同盟发动,柔石为发起人之一;不久,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他也为基本构成员之一,尽力于普罗文学运动。先被选为执行委员,次任常务委员编辑部主任;五月间,以左联代表的资格,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毕后,作《一个伟大的印象》〔7〕一篇。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被捕,由巡捕房经特别法庭移交龙华警备司令部,二月七日晚,被秘密枪决,身中十弹。
  
  柔石有子二人,女一人,皆幼。文学上的成绩,创作有诗剧《人间的喜剧》,未印,小说《旧时代之死》,《三姊妹》,《二月》,《希望》,〔8〕翻译有卢那卡尔斯基的《浮士德与城》〔9〕,戈理基的《阿尔泰莫诺夫氏之事业》〔10〕及《丹麦短篇小说集》〔11〕等。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未署名。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左联"作家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五人遭反动派逮捕,二月七日被国民党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为了揭露国民党的法西斯暴行,鲁迅主持出版了"左联"秘密刊物《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写了《柔石小传》、《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等文章,并参与起草《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
  本文写作时因受条件限制,若干地方与事实稍有出入。按柔石一九○二年生于浙江宁海(令并入象山),一九一七年赴台州,在浙江省立第六中学念书。一九一八年考入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九二三年毕业。一九二五年春赴北京,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次年回浙江任镇海中学教员,后任教导主任。一九二七年夏,创办宁海中学,并任县教育局长。一九二八年五月参与宁海亭旁农民暴动,失败后到上海。一九三○年五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2〕晨光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一年成立于杭州。主要成员有朱自清、叶圣陶、柔石、冯雪峰、潘漠华、魏金枝等,曾出版《晨光》周刊。
  
  〔3〕《疯人》短篇小说集,收小说六篇,署名赵平复。一九二五年初由作者自费出版,宁波华升书局代印。
  
  〔4〕朝华社亦作朝花社,鲁迅、柔石等组织的文艺团体,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成立于上海。
  
  〔5〕《朝华》即《朝花》,文艺周刊。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创刊,至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六日共出二十期;六月一日改出《朝花旬刊》,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出至第十二期停刊。
  
  〔6〕《艺苑朝华》朝花社出版的美术丛刊,鲁迅、柔石编辑。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年间共出外国美术作品五辑,即《近代木刻选集》一、二集,《拾谷虹儿画选》、《比亚兹莱画选》和《新俄画选》。后一辑编成时朝花社已结束,改由光华书局出版。
  
  〔7〕《一个伟大的印象》通讯,载《世界文化》创刊号(一九三○年九月,仅出一期),署名刘志清。
  
  〔8〕《旧时代之死》长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十月北新书局出版;《三姊妹》,中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四月水沫书店出版;《二月》,参看《三闲集-柔石作〈二月〉小引》及其注〔1〕。《希望》,短篇小说集,一九三○年七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9〕《浮士德与城》剧本,柔石的中译本于一九三○年九月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为《现代文艺丛书》之一。鲁迅为该书写了"后记"及翻译了"作者小传"(分别收入《集外集拾遗》和《鲁迅译文集》第十卷)。
  
  〔10〕戈理基(1868~1936)通译高尔基,苏联资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 玛-高尔捷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他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氏之事业》,柔石译本题为《颓废》,署名赵璜,一九三四年三月商务印书馆出版。
  
  〔11〕《丹麦短篇小说集》收柔石译安徒生等作家的作品十一篇,署名金桥,曾列为朝花社《北欧文艺丛书》之四,一九二九年四月登过广告,但未出版。一九三七年三月增入淡秋翻译的六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文人无文〔1〕




 
文人无文〔1〕

  在一种姓"大"的报的副刊上,有一位"姓张的"在"要求中国有为的青年,切勿借了'文人无行'的幌子,犯着可诟病的恶癖。"〔2〕这实在是对透了的。但那"无行"的界说,可又严紧透顶了。据说:"所谓无行,并不一定是指不规则或不道德的行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也都包括在内。"
  
  接着就举了一些日本文人的"恶癖"的例子,来作中国的有为的青年的殷鉴,一条是"宫地嘉六〔3〕爱用指爪搔头发",还有一条是"金子洋文〔4〕喜舐嘴唇"。
  
  自然,嘴唇干和头皮痒,古今的圣贤都不称它为美德,但好像也没有斥为恶德的。不料一到中国上海的现在,爱搔喜舐,即使是自己的嘴唇和头发罢,也成了"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了。如果不舒服,也只好熬着。要做有为的青年或文人,真是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了。
  
  但中国文人的"恶癖",其实并不在这些,只要他写得出文章来,或搔或舐,都不关紧要,"不近人情"的并不是"文人无行",而是"文人无文"。
  
  我们在两三年前,就看见刊物上说某诗人到西湖吟诗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万字的小说了,但直到现在,除了并未豫告的一部《子夜》〔5〕而外,别的大作都没有出现。
  
  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讲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文人不免无文,武人也一样不武。说是"枕戈待旦"的,到夜还没有动身,说是"誓死抵抗"的,看见一百多个敌兵就逃走了。只是通电宣言之类,却大做其骈体,"文"得异乎寻常。"偃武修文"〔6〕,古有明训,文星〔7〕全照到营子里去了。
  
  于是我们的"文人",就只好不舐嘴唇,不搔头发,揣摩人情,单落得一个"有行"完事。
  
  三月二十八日。
  
  备考:恶癖 若谷
  所谓"无行",并不一定是不规则或不道德的行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也都包括在内。
  
  只要是人,谁都容易沾染不良的习惯,特别是文人,因为专心文字著作的缘故,在日常生活方面,自然免不了有怪异的举动,而且,或者也因为工作劳苦的缘故,十人中九人是染着不良嗜好,最普通的,是喜欢服用刺激神经的兴奋剂,卷烟与咖啡,是成为现代文人流行的嗜好品了。
  
  现代的日本文人,除了抽烟喝咖啡之外,各人都犯着各样的怪奇恶癖。前田河广一郎爱酒若命,醉后呶鸣不休;谷崎润一郎爱闻女人的体臭和尝女人的痰涕;今东光喜欢自炫学问宣传自己;金子洋文喜舐嘴唇;细田源吉喜作猥谈,朝食后熟睡二小时;宫地嘉六爱用指爪搔头发;宇野浩二醺醉后侮慢侍妓;林房雄有奸通癖;山本有三乘电车时喜横膝斜坐;胜本清一郎谈话时喜用拇指挖鼻孔。形形色色,不胜枚举。
  
  日本现代文人所犯的恶癖,正和中国旧时文人辜鸿鸣喜闻女人金莲同样的可厌,我要求现代中国有为的青年,不但是文人,都要保持着健全的精神,切勿借了"文人无行"的幌子,再犯着和日本文人同样可诟病的恶癖。
  
  三月九日,《大晚报》副刊《辣椒与橄榄》。
  
  风凉话:第四种人 周木斋
  《文人无文》一文,论中国的文人,有云:
  
  "'不近人情'的并不是'文人无行',而是'文人无文'。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是有的。进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专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诚如这文所说,"这实在是对透了的"。
  
  然而例外的是:
  
  "直到现在,除了并未预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别的大作却没有出现。"
  
  "文"的"界说",也可借用同文的话,"可又严紧透顶了"。
  
  这文的动机,从开首的几句,可以知道直接是因"一种姓'大'的副刊上一位'姓×的'"关于"文人无行"的话而起的。此外,听说"何家干"就是鲁迅先生的笔名。
  
  可是议论虽"对透","文"的"界说"虽"严紧透顶",但正惟因为这样,却不提防也把自己套在里面了;纵然鲁迅先生是以"第四种人"自居的。
  
  中国文坛的充实而又空虚,无可讳言也不必讳言。不过在矮子中间找长人,比较还是有的。我们企望先进比企图谁某总要深切些,正因熟田比荒地总要容易收获些。
  
  以鲁迅先生的素养及过去的造就,总还不失为中国的金钢钻招牌的文人吧。但近年来又是怎样?单就他个人的发展而言,却中画了,现在不下一道罪己诏,顶倒置身事外,说些风凉话,这是"第四种人"了。名的成人!
  
  "不近人情"的固是"文人无文",最要紧的还是"文人不行"("行"为动词)。"进,吾往也!"
  
  四月十五日,《涛声》二卷十四期。
  
  乘凉:两误一不同 家干
  这位木斋先生对我有两种误解,和我的意见有一点不同。
  
  第一是关于"文"的界说。我的这篇杂感,是由《大晚报》副刊上的《恶癖》而来的,而那篇中所举的文人,都是小说作者。这事木斋先生明明知道,现在混而言之者,大约因为作文要紧,顾不及这些了罢,《第四种人》这题目,也实在时新得很。
  
  第二是要我下"罪己诏"。我现在作一个无聊的声明:
  
  何家干诚然就是鲁迅,但并没有做皇帝。不过好在这样误解的人们也并不多。
  
  意见不同之点,是:凡有所指责时,木斋先生以自己包括在内为"风凉话";我以自己不包括在内为"风凉话",如身居上海,而责北平的学生应该赴难,至少是不逃难之类〔8〕。
  
  但由这一篇文章,我可实在得了很大的益处。就是:
  
  凡有指摘社会全体的症结的文字,论者往往谓之"骂人"。先前我是很以为奇的。至今才知道一部分人们的意见,是认为这类文章,决不含自己在内,因为如果兼包自己,是应该自下罪己诏的,现在没有诏书而有攻击,足见所指责的全是别人了,于是乎谓之"骂"。且从而群起而骂之,使其人背着一切所指摘的症结,沉入深渊,而天下于是乎太平。
  
  七月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 指《大晚报-辣椒与橄榄》上张若谷的《恶癖》一文,原文见本篇"备考"。
  
  〔3〕 宫地嘉六(1884-1958) 日本小说家。工人出身,曾从事工人运动。作品有《煤烟的臭味》、《一个工人的笔记》等。
  
  〔4〕 金子洋文 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早期曾参加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作品有小说《地狱》、剧本《枪火》等。
  
  〔5〕 《子夜》 长篇小说,茅盾著。一九三三年一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6〕 "偃武修文" 语见《尚书-武成》:"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
  
  〔7〕 文星 即文曲星,又称文昌星,旧时传说中主宰文运的星宿。
  
  〔8〕 周木斋指责学生逃难的话,参看本卷第10页注〔5〕。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

  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现在,这萧就要到中国来,但特地搜寻着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
  
  十六日的午后,内山完造〔2〕君将改造社的电报给我看,说是去见一见萧怎么样。我就决定说,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罢。
  
  十七日的早晨,萧该已在上海登陆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的处所。这样地过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3〕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4〕的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简单。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Club)〔5〕有欢迎。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是在叫作"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6〕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7〕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萧很高兴的接受了。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8〕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9〕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四点半钟完结的。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样。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作为统治者;〔10〕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11〕汉字新闻的萧,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12〕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许霞译自《改造》四月特辑,更由作者校定。)
  
  
  〔1〕本篇为日本改造社特约稿,原系日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号《改造》。后由许霞(许广平)译成中文,经作者校定,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一期。
  
  〔2〕内山完造(1885-1959)日本人,当时在上海开设主要出售日文书籍的内山书店。一九二七年十月他与鲁迅结识后常有交往。
  
  〔3〕蔡先生即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近代教育家。当时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领导人之一。
  
  〔4〕孙夫人即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
  
  〔5〕笔会带有国际性的著作家团体,一九二一年在伦敦成立。中国分会由蔡元培任理事长,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成立于上海,后来自行涣散。
  
  〔6〕梅兰芳博士一九三○年梅兰芳赴美访问时,美国波摩那大学及南加州大学曾授予他文学博士的荣誉学位。
  
  〔7〕邵洵美(1906-1968)浙江余姚人。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著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8〕张若谷江苏南汇(今属上海)人,当时的投机文人。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大晚报》发表《五十分钟和萧伯纳在一起》一文,其中记述给萧伯纳送礼时的情形说:"笔会的同人,派希腊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里面装了十几个北平土产的泥制优伶脸谱,红面孔的关云长,白面孔的曹操,长胡子的老生,包扎头的花旦,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萧老头儿装出似乎很有兴味的样子,指着一个长白胡须和他有些相像的脸谱,微笑着问道:'这是不是中国的老爷?''不是老爷,是舞台上的老头儿。'我对他说。他好像没有听见,仍旧笑嘻嘻地指着一个花旦的脸谱说:'她不是老爷的女儿吧?'"据张若谷自称,他所说的"舞台上的老头儿",是讽刺萧伯纳的。
  
  〔9〕木村毅当时日本改造社的记者。在萧伯纳将到上海时,他被派前来采访,并约鲁迅为《改造》杂志撰写关于萧伯纳的文章。
  
  〔10〕英字新闻指上海《字林西报》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一段报导:"回答着关于被压迫民族和他们应当怎么干的问题,萧伯纳先生说:'他们应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中国也应当这样干。中国的民众应当自己组织起来,并且,他们所要挑选的自己的统治者,不是什么戏子或者封建的王公'"。
  
  〔11〕日本字新闻指上海《每日新闻》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的一段报导:"中国记者问:'对于中国政府的你的意见呢?'--'在中国,照我所知道,政府有好几个,你是指那一个呀?'"
  
  〔12〕汉字新闻据《萧伯纳在上海》一书所引,当时上海有中文报纸曾报导萧伯纳的话说:"中国今日所需要者为良好政府,要知好政府及好官吏,绝非一般民众所欢迎"。
    




灯下漫笔①



 
灯下漫笔①

  一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识阶级",也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是钞票了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②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③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这边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不但不甘心,也没有这许多票。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到亲戚朋友那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④,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⑤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⑥,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⑦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⑧的时候,黄巢⑨的时候,五代⑩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⑾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胪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⑿;那些作乱人物,从后日的"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云尔。"⒀现在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有文明,道学家的热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条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则避入教堂里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永久满足于"古已有之"的时代么?都像复古家一样,不满于现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二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鹤见钓辅⒁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候是一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出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

  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⒂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⒃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但同时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中国人的耐劳,中国人的多子,都就是办酒的材料,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西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出则汽车,行则保护:虽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虽或被劫,然而必得赔偿的;孙美瑶⒄掳去他们站在军前,还使官兵不敢开火。何况在华屋中享用盛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者,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同化"。所以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

  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⒅。"(《左传》昭

  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虽然那是古事,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但"复古家"尽可不必悲观的。太平的景象还在: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只有满人已经退席,和先前稍不同。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⒆(见《现代评论》二十一期)。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⒇,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① 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二十二日《莽原》周刊第二期和第五期。

  ② 袁世凯(1859-1916) 河南项城人,自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年)在天津小站练兵起,即成为实际上北洋军阀的首领。由于他拥有反动武装,并且勾结帝国主义,又由于当时领导革命的资产阶级的妥协性,他在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后窃夺了国家的政权,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组织了代表大地主大买办阶级利益的第一个北洋政府;后又于一九一三年十月雇用"公民团"包围议会,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更于一九一六年一月恢复君主专制政体,自称皇帝。蔡锷等在云南起义反对帝制,得到各省响应,袁世凯被迫于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六月六日死于北京。

  ③ 蔡松坡(1882-1916) 名锷,字松坡,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任云南都督,一九一三年被袁世凯调到北京,加以监视。一九一五年他潜离北京,同年十二月回到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

  ④ 中交票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当时的国家银行)发行的钞票。

  ⑤ 关于元朝的打死别人奴隶赔一头牛的定律,多桑《蒙古史》第二卷第二章中引有元太宗窝阔台的话说:"成吉思汗法令,杀一回教徒者罚黄金四十巴里失,而杀一汉人者其偿价仅与一驴相等。"(据冯承钧译文)当时汉人的地位和奴隶相等。

  ⑥ 《鉴略》 清代王仕云著,是旧时学垫用的初级历史读物,上起盘古,下迄明弘光。全为四言韵语。《历代纪元编》,清代李兆洛著;分三卷,上卷纪元总载,中卷纪元甲子表,下卷纪元编韵。是中国历史的干支年表。

  ⑦ "三千余年古国古" 语出清代黄遵宪《出军歌》:"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完全土。"

  ⑧ 五胡十六国 公元三○四年至四三九年间,我国匈奴、羯、鲜卑、氏、羌等五个少数民族先后在北方和西蜀立国,计有前赵、后赵、前燕、后燕、南燕、后凉、南凉、北凉、前秦、后秦、西秦、夏、成汉,加上汉族建立的前凉、西凉、北燕,共十六国,史称"五胡十六国"。

  ⑨ 黄巢(?-884) 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唐乾符二年(875)参加王仙芝的起义。王仙芝阵亡后,被推为领袖,破洛阳,入潼关,广明一年(880)据长安,称大齐皇帝。后因内部分裂,为沙陀国李克用所败,中和四年(884)在泰山虎狼谷被围自杀。黄巢和张献忠一样,旧史书中都有关于他们杀人的夸大记载。

  ⑩ 五代 即公元九○七年至九六○年间的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

  ⑾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语见《尚书-汤誓》。时日,指夏桀。

  ⑿ "一治一乱" 语见《孟子-滕文公》:"天下之生久矣,一洽一乱。"

  ⒀ "为圣天子驱除云尔" 语出《汉书-王莽传赞》:"圣王之驱除云尔。"唐代颜师古注:"言驱逐蠲除以待圣人也。"

  ⒁ 鹤见钓辅(1885-1972) 日本评论家。作者曾选译过他的随笔集《思想-山水-人物》,《北京的魅力》一文即见于该书。

  ⒂ Proletariat 英语:无产阶级。

  ⒃ Democracy 英语:民主。

  ⒄ 孙美瑶 当时占领山东抱犊固的土匪头领。一九二三年五月五日他在津浦铁路临城站劫车,掳去中外旅客二百多人,是当时哄动一时的事件。

  ⒅ 王、公、大夫、士、阜、舆、隶、僚、仆、台是奴隶社会等级的名称。前四种是统治者的等级,后六种是被奴役者的等级。

  ⒆ 每斤八文的孩子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载有仲瑚的《一个四川人的通信》,叙说当时军阀统治下四川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其中说:"男小孩只卖八枚铜子一斤,女小孩连这个价钱也卖不了。"

  ⒇ 罗素(B.Russell,1872-1970) 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曾来中国讲学,并在各地游览。关于"轿夫含笑"事,见他所著《中国问题》一书:"我记得一个大夏天,我们几个人坐轿过山,道路崎岖难行,轿夫非常的辛苦;我们到了山顶,停十分钟,让他们休息一会。立刻他们就并排的坐下来了,抽出他们的烟袋来,谈着笑着,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