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评全本金瓶梅-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张批: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

  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信乎作者注意在下半部,而看官益当知看下半部也。

  "二八佳人",一绝色也。借色说入,则色的利害比财更甚。下文"一朝马死"二句,财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气在"二句,气也。然而酒、气俱串。入财、色内讲,故诗亦串入。小小一诗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为何如?

  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然却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结股。临了一结,齐齐整整。一篇文字断落皆详批本文下。

  上文一律、一绝、三成语,末复煞四句成语,见得痴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财气中,而天自处高听卑,报应不爽也。是作者盖深明天道以立言欤?《金刚经》四句,又一部结果的主意也。

  尝看西门死后,其败落气象,恰如的的确确的事。

  亦是天道不深不浅,恰恰好好该这样报应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笔如此?近知作者骗了我也。盖他本是向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故真是天理。然则不在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又何以为之天理哉!自家作文,固当平心静气,向人情中讨结煞,则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

  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人是直说,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带出,月娘三房是直叙,别的如桂姐、玳安、玉箫、子虚、瓶儿、吴道官、天福、应宝、吴银儿、武松、武植、金莲、迎儿、敬济、来兴、来保、王婆诸色人等,一齐皆出,如喷壶倾水。然却是说话做事,一路有意无意,东拉西扯,便皆叙出,并非另起锅灶,重新下米,真正龙门能事。若夫叙一人,而数人于不言中跃跃欲动,则又神工鬼斧,非人力之所能为者矣。何以见之

  ?如教大丫头玉箫拿蒸酥是也。夫丫头,则丫头已耳,何以必言大丫头哉?春梅固原在月娘房中做小丫头也,一言而春梅跃然矣。真正化工文字。

  此回内本写金莲,却先写瓶儿。妙绝。

  写春梅,用影写法;写瓶儿,用遥写法;写金莲,用实写法。然一部《金瓶》,春梅至"不垂别泪"时,总用影写,金莲总用实写也。

  写春梅,何不于首卷内直出其名哉?不知此作者物物为春梅留身分故也。既为丫鬟,不便单单拈出,势必如玉箫借拿东西、或传话时出之,如此则春梅扫地矣。然则俟金莲进门,或云用银白外边买来亦可。不知一部大书,全是这三个人,乃第一回时,如何不点出也

  ?看他于此等难处,偏能不费丝毫气力,一笔勾出,且于不用一笔处勾出。不知其文心是天仙,是鬼怪。看者不知,只说是拿东西赏天福,岂不大差!

  未出月娘,乃先插大姐,带出敬济,是何等笔力!

  出敬济,止云"陈洪子"可耳,乃必云"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叔督"者,见蔡太师、翟云峰门路,皆从此一线出来。然则又子无笔墨处,将翟云峰、蔡太师等一刘点出矣。后文来保赂相府时,必云"见杨府干办从府内出来",进见蔡攸必云"同杨干办一齐来",则此句出蔡京、翟云峰等益信矣。文章能事,至《金瓶梅》,真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七通八达,八面玲珑,批之不尽也。

  《金瓶》内,每以一笔作千万笔用。如此回玉皇庙,谓是结弟兄;谓是对永福寺,作双峙起结;谓是出武松,谓是出金莲;谓是笼罩"官哥寄名", "瓶儿荐亡"等事也。总之一笔千万用,如神龙天际,变化不测的文字。

  一回"冷"、"热"相对两截文字,然却用一笋即串拢,痕迹俱无。所谓笋者,乃在玉皇庙玄坛座下一个虎,岂不奇绝!

  一回两股大文字,"热结""冷遇"也。然"热结"中七段文字,"冷遇"中两段文字,两两相对,却在参差合笋处作对锁章法。如正讲西门庆处,忽插入伯爵等人,至"满县都惧怕他"下,忽接他排行第一,直与"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合笋,无一线缝处。正讲武松遇哥哥,忽插入武大别了兄弟如何如何许多话来,下忽云"不想今日撞着自己嫡亲兄弟",直与"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合

  笋,无一缝处。此上下两篇文字对峙处也。

  无心撞着,却是嫡亲兄弟;有心结识,反不好叙齿。掩映处最难过,最难堪。

  "热结"处,何以有七段文字?自"大宋徽宗"至"无不通晓"是一段;自"结识的"至"都惧怕他"是两段; 自"排行第一"至"又去调弄妇人"是三段; 自"西门庆在家闲坐"至"只等应二来与他说"是四段;自"正说着"至"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是五段; 自"十月初一"至"过了初二"是六段;自"次日初三"至"和子虚一同来家"是七段。此是"热结"的文字已毕,下文则"冷遇"的文字了。切勿认应伯爵来邀看虎,犹是西门庆边的文字。

  "冷遇"两段,则一段是武大的文字,一段是金莲的文字。伯爵两人,看去固是引子,即武松打虎见官诸事,亦是信药也。

  看他写"热结"处,却用渐渐逼出。如与月娘闲话,是一顿;伯爵、希大来相约而去,是一顿;初一日收分资,是一顿;初二日知会道士,是一顿,初三日吃早饭,又是一顿;至庙中调笑,又是一顿。才说吴道士请烧纸,而伯爵谦让,又作数层刷洗方入本题。若"冷遇",却是一撞撞着,乃是嫡亲兄弟。便见得一假一真,有安排不待安排处。

  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如向希大说"何如?我说",又如"伸着舌头道:爷"。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象是",一个"又象",便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岂如在伯爵口中描出为妙。

  篇内出月娘,乃云"夫主面上百依百顺"。看者止知说月娘贤德,为后文能容众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随一读书守礼之夫主,则刑于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为雅,谨守闺范,防微杜渐,举案齐眉,便成全人矣。乃无知月娘止知依顺为道,而西门之使其依顺者,皆非其道。月娘终日闻夫之言,是热利市井之言,见夫之行,是奸险苟且之行,不知规谏,而乃一味依顺之,故虽有好资质,未免习俗渐染。后文引敬济入室,放来旺进门,皆其不

  闻妇道,以致不能防闲也。送人直出大门,妖尼昼夜宣卷,又其不闻妇道,以致无所法守也。然则开卷写月娘之百依百顺,又是写西门庆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读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笔墨,使真欲做出一个贤女妇人,后文就不该大书特书引敬济入室等罪;既欲隐隐做他个不好的人,又不该处处形其老实。然则写月娘,信如上所云"一个可以学好向上的人",西门庆不能刑于,遂致不知大礼,如俗所云"好人到他家,也不好了"也。故"百依百顺",是罪西门,非赞月娘。

  写月娘,何以必云是继室哉?见得西门庆孤身独自,即月娘妻子尚是个继室,非结发者也。故其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写月娘恶处,又全在继室也。从来继室多是好好先生。何则?因彼已有妻过,一旦死别,乃续一个入来,则不但他自己心上怕太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儿女怕丈夫疑他偏心,当家怕丈夫疑他不如先头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尝不有此几着疑忌在心中。故做继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关,以好好先生为贤也。今月娘虽说没甚奸险,然其举动处,大半不离继室常套。故"百依百顺",在结发则可,在继室又当别论,不是说依顺便是贤也。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继室定案。

  写西门对子虚,却句句是瓶儿;写子虚来入会,却又处处是瓶儿。西门心照那边,瓶儿心照这边, 已将两人十分异样亲密处,写得花团锦簇,好看杀人。真有笔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笔曲处,一曲两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何则?如本意欲出金莲,却不肯如寻常小说云"按下此处不言,再表一个人,姓甚名谁"的恶套。乃何如下笔

  ?因思从兄弟"冷遇"处带出金莲;然则如何出此两兄弟?则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则用打虎;如,何出打虎?是依旧要先出武二矣。不则依旧要按下此处,再讲清河县出示拿虎矣。夫费如许曲折,乃依旧要按下另讲,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不知作者乃眼觑一处矣。何则?玉皇庙固黄河发源之所,瓶儿既于此处出,金莲能不于此处出哉!故一眼觑见玉皇庙四大元帅,作者不觉搁笔拍案大笑也。然而其下笔时,偏不即写玄坛,乃先写老子青牛,又写二重殿,又写侧门,又写正面三间厂厅,又写昊天上帝,又写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帅。文至此,所谓曲折亦曲折尽矣。看他偏不即写玄坛,乃又写先写马元帅,带出帮闲讨好,使本文"热结"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珑。至此该写赵元帅矣,偏又不肯写下,又放过赵元帅,再写温元帅,又照入帮闲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使"热结"本文不脱生,十分美满后才又插转玄坛,玄坛身边,方出画虎。曲折至此,该用吴道官说出真虎矣,乃偏又漾开,偏又照管众帮闲,点

  染"热结"本文,方用吴道官一点真虎。夫所谓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止因一个画虎,便如此曲折,真 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文至此,可云至矣。看他偏有力量,偏又照入打虎情景;在白赉光口中,偏又令伯爵又插一笑谈,花遮柳映,又照入"热结"本文来。夫写一面照一面,犹全人所能,乃于写这一面时,却是写那一面,写那一面时,却原是写这一面。七穿八达,出神入化,所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呕血鬼哭者矣。盖人一手写一处不能,他却一手写三四处也。玉皇庙是一处,十弟兄是一处,道士是一处,画虎是一处,真虎是一处,打虎人又遥在一处,跃然欲动,而沧州郡且明

  明说出也。后生家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气绝,回家焚烧笔砚,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卖菜佣不如之人也。

  夫不有子虚,则瓶儿归西门是无孽这人矣,故必有子虚;然子虚不虽有如无,则瓶儿又何以归西门?是故子虚是个影子中人。今于影子中人上场,不加一番描写渲染,则何以见其为影子中人哉

  ?故日于排次第时见之矣。何则?若论势字当从财生,西门庆家不是世代阀阅,止因有几贯钱,方能使势也。夫既以钱为主,子虚之钱较西门为加倍,如此应该子虚为大。乃不但不能僭西门之左,且不能居应谢二人之上;而应谢二人,明明知其财主,亦绝不相让,则子虚为虽有如无之人不言已喻。而财必至为他人之财,妻必至为他人之妻,此时已定局矣。故无论他盈千累万的家财,必先看他有好儿子没有,才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文字妙处,全要在不言处见。试问看官:有几个看没字处的人否?

  一回内句句"三娘",而玉楼亦跃跃纸上,此所开缺候官之法也。

  写虎一段, 自入三间厂厅内,一引入,一漾开,凡三四折,方入吴道官。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远一近,煞是好看杀人。

  "热结"文字,却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结,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余波。人只谓下文是瓶儿先讲起,不知一渡即是金渡文字。作者之笔其如龙乎!看他每不肯为人先算着。

  西门庆"沉吟一会",乃说出花子虚来。试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与九回中武二沉吟一会相照。西门一沉吟,子虚死矣。武二一沉吟,李外传、王婆、金莲俱死矣,而西门庆亦死矣。然武二沉吟是杀人,西门沉吟是自杀。

  写金莲,云"不知这归人是个使女出身",后文瓶儿出身,又是"梁中书侍妾",春梅不必说矣。然则三人大抵皆同。作者盖深恶此等人,亦见婢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云"嫡亲兄弟",再云"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再云"亲兄弟难比别人"。句句是武二文字,却句句是敲击十兄弟文字也。

  篇内金莲凡十二声"叔叔",于十一声下,作者却自 入一句,将上文个一声"叔叔"一总,下又拖一句"叔叔",便见金莲心头眼底口中,一时便有无数"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动处,不在用笔写到之处。

  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

  《金瓶梅》本写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文章有宾主之法,故立言体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节,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说出。

  "里仁为美",况近邻哉!今子虚不善择邻,而与西门为邻,卒受其祸;武大与王婆为邻,亦卒受其祸;殆后瓶儿与金莲邻墙,又卒受其祸。甚矣,卜邻当慎也!


  

  诗曰:【张批:上解空去财:】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张批:下解空去色:】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绣像眉批:一不炎凉境况,尽此数语中。】

  又诗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张夹批:以上总起四字,借一吕纯阳作开讲,其绝。所以有后文吴神仙、黄真人、潘道士也。】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绣像眉批:情景逼真,酸徕谈此,能不雪涕?】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绣像夹批:酒因财缺。】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绣像夹批:气以财弱。】【张夹批:以上反起财。】正是:【张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张夹批:财箴。】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绣像夹批:酒需财美。】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绣像夹批:气用财神。】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张夹批:以上正说财。】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张夹批: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财一股,看破的财一股,看破的色一股。而上二股内,乃插入酒气二种,盖本意只重财色,而又借酒气串入。股法生动不板也。】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绣像眉批:引起三段,格法一变,可见灵活。】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张夹批:三个不怕色的人做榜样。】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张夹批:这一个正是,是热。】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张夹批:酒箴。】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张夹批:两个不胜色的人做样。】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张夹批:两个岂不是,章法奇绝对峙。】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绣像眉批:说的世情冰冷,须从蒲团面壁十年才办。】【张夹批:又单一句另起。】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张夹批:看破后的财,七十九回以后之财也。】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绣像夹批:尖颖异常。】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张夹批:看破后的色,七十九回以后之色也。】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张夹批:是一部大主意,大结果。解脱,所以有普净也。】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张夹批:又单一句,与上看破句作对。】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绣像眉批:生公说法,石应肯首。】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张夹批:虚陪一句。】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张夹批:为西门庆说法。】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张夹批:为金莲辈说法。】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张夹批:为伯爵辈说法。】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绣像夹批:伏脉。】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张夹批:为普净作案。】正是:【张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热俱无。】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张夹批:气箴。】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张夹批:此一段是一部小金瓶梅,如世所云总纲也。】正是:【张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天下不肯使人冷热到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张夹批:以上一部大书总纲,此四句又总纲之总纲。信乎金瓶之纯体天道立言也。】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张旁批:记清。】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张旁批:记清。】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张夹批:病根一。】性情潇洒,【张夹批:病根二。】饶有几贯家资,【张夹批:病根三。】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张旁批:记清。】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张夹批:为后得几注横财生子加官地步。】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张夹批:为后奢华反照。】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张夹批:是不读书病根。】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绣像夹批:四字是一生病痛。】【张夹批:大书特书一部作孽的病根。】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张夹批:是他一付作业的本事,预先说明。】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张夹批:应伯爵如此出法,所谓抹嘴也。】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

  [毛求],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绣像眉批:叙得错综变化。】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张夹批:谢希大如此出法,所谓帮闲也。】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张夹批:一束二人,再叙下八人,文字错落有别。】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张夹批:顺手为放债一照。】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绣像眉批:磊落写来,于结处独以此段潆洄,便觉须眉生动。】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张夹批:看他叙出十兄弟,虽一篇小小文章,却参差错落,而与西门庆亲疏厚薄,以及后文各人的行事、终身、皆不烦言而毕见,真化工之笔也,惟古史迁可以似之。】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正是: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张夹批:总起西门交游。】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绣像眉批:好针线。】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张夹批:说西门侵润出大姐、敬济。盖明陈洪者,西门侵润之门也。因陈下,接手叙洪而通杨戡,因杨戡而通蔡京。故大姐、敬济后报独惨。】尚未过门。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绣像眉批:如此贤妇,世上有几。】【张夹批:二语全为西门娘也,已于罪,不是赞月,卷首讲明。】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张夹批:伏雪娥、玉箫诸人。】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张夹批:以上正出三房妻妾,却是两实一虚。】他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张夹批:文气至此一顿,叙完西门出身,是一篇小文字。】正是: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张夹批:总起西门罪孽。】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张夹批:九月廿五日起头,九月十七日瓶儿死,自七至五,中余七日,七日来复之意。西门三十三岁,正月廿一日死。三十三老阳,廿一少阳。老边少,所以有孝哥也。】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绣像眉批:数语可配名臣谏疏。】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张夹批:逆入热结。】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

  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着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绣像夹批:溺爱者智昏,不止西门一个。】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

  。【张夹批:将后文荐引诸伙计与说诸事,俱提出。内有王六二诸人在也。】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张夹批:又陪希大一句。】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张夹批:出结拜,又是这等出去。】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张夹批:顺手出玳安。】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张夹批:希大处处陪写,故名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张夹批:试问出笔不如此,却如何开口。】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张夹批:妙!纯是白描,却是放重笔拿轻笔法,且须学之也。】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张旁批:一重亲。】桂卿的妹子,【张旁批:一重亲。】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绣像夹批:伏脉。】【张夹批:带出桂姐。】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张夹批:希大说话,通是随如此,故不着伯爵,通篇终皆犯伯爵也。】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绣像夹批:伏脉。】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张夹批: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时只如此冷淡杀人。于是兄弟身份如此,一笔直照西门庆死后也。】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张夹批:希大说出,便不及伯爵一步,所以妙也。】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张夹批:是大老官口吻。】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张夹批:一承认。】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张夹批:便是自谦,写尽帮闲丑态。】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张夹批:必须十个妙。如此方是这班人结拜也。】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张夹批:试想其沉吟为何?其沉吟中一个花儿娘已在也。妙绝。】"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张夹批:伏后转元宝。】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绣像夹批:伏脉。】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张夹批:算出子虚。】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张夹批:顺出银儿。】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绣像夹批:等不得了。】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张夹批:巧出瓶儿,此沉吟之故也,所以必拉他上会。】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绣像夹批:又伏永福寺、玉皇庙。】这两个去处,【张夹批:玉皇庙、永福寺须记清白。是一部起结也,明明说出全以二处作始终的柱子,乃俗批伏出。可笑可笑。】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张夹批:虽随手成趣,亦映带讲花三娘心事。】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张夹批:此作者为要出瓶儿也,若说真个不在家,岂不大呆。】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绣像夹批:伏脉。】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绣像眉批:只恐携带二爹,便要插戴二娘。】等来家我与他说,【张夹批:又说瓶儿作得主,以照下文。】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张夹批:四字绝妙,正对沉吟。】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绣像夹批:闲处都韵。】【张夹批:又写瓶儿为人处,照下。】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绣像夹批:伏脉。】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张夹批:须知此段文字,全为子虚。】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张夹批:初一日又起。】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张夹批:天福也着。】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张眉批:一拜匣而子虚殷实如见。】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绣像夹批:想必要结姊妹。】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张夹批:又处玉箫,为春梅一影,不然何以云大丫头也?影出春梅。】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临去秋波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绣像夹批:余波。】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张夹批:又应出十兄弟身份,追魂摄魄之笔也。】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张夹批:又一顿。】

  到了次日初二日,【张夹批: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张夹批: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张夹批:来保儿必云大家人,后文俱出。】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张夹批:又一顿。】次日初三早,【张夹批:初三。】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去。【张夹批:心在瓶儿。】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咱时候好去了。"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面叫:"看菜儿。"须臾,吃毕早饭,【张夹批:又一文字细顿,极。】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

  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

  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洞府无穷岁月,

  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张旁批:一个陪客。】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张旁批:两个陪客。】侧首挂着【张旁批:引入。】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绣像夹批:伏脉。】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张旁批:有层次。】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张夹批:先点西门。】众人笑了。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张夹批:伯爵辈写照。】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张旁批:又引入。】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绣像夹批:趣。】【张夹批:总写十兄弟。】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绣像眉批:落脉无痕,手笔入化。】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绣像夹批:照应。】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张旁批:又荡开。】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绣像眉批:这才是要钱不要命。】说着众人哈哈大笑。【张夹批:自上面三开至此,总是为冷遇作楔子,不是热结中文字。】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张夹批:至此才叙热结正文。】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绣像夹批:怎见得?】【绣像眉批:小人一幅行乐图。】【张旁批:目中全无子虚。】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绣像夹批:可怜,可叹。】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这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绣像夹批:要紧话。】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张夹批:言下已反衬子虚没认第二用,故伯爵自己先坐矣。】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

  o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张夹批:有钱且居第四,总写子虚不堪。】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张夹批:妙,然则不过作成吴道官一次耳。】

  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

  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

  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

  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

  祷,拜投

  昊天金阙玉皇上帝,

  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

  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

  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

  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

  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张旁批:只是如此结拜便了。】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张旁批:只是如此便了。】不必细说。正是: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绣像夹批:口吻极肖。】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门庆道:"他家无人,【张旁批:又串入瓶儿。】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张夹批:意在斯人,不觉口头溜出,真有此情。】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

  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齐起身,【张夹批:独写二人同来同往,愈衬后文不堪尤甚。】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的发昏来?"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张夹批:开首即写月娘无理不通,真无理不通杀人!天下岂有以他人死信之口出来,作我请人之用乎?且是对西门庆说,岂无理不通更可恨。】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张夹批:热结十兄弟已完。】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张夹批:十月初十外。】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张夹批:又足前文。】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张夹批:灵极之笔,却为看武松作势。】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张夹批:又是这等说人。】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张夹批:看打虎,前已安线在吴道官口中。今止用伯爵来说足矣,乃又不肯直出,却闲闲借不吃饭写出。则打虎真是好看,武松又真是好看;二十分身分,在一闲话描出。《金瓶》笔法惯用此等也。】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张夹批:活现。】"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张夹批:武大朗已出矣。】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张夹批:一段文字,武二出来,武大亦出来,而虚拟打虎、传闻打虎者,色色皆到,却只是八个"怎的",两个"象是"便觉奇绝,妙绝。】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张夹批:又作声价,可知先不吃饭来,非描伯爵为饭也。】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张夹批:又作卸脱三人地步。】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张夹批:又作声价。】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张夹批:十倍声价,是好武二。】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张夹批:是虎。是打虎者。】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绣像眉批:伏数语,便挑动酒楼之避,一针不漏。】【张夹批:文照应西门庆这边一句,又使西门庆心中眼中有一武二也。】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张夹批:武二已出,故且用不着药引子也。然而卸脱处又绝不苟。】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

  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

  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

  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张夹批:百忙里又点题面,庶下文冷遇不突,接笋处不费手也。】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张旁批:天下得意事,都在不意中做出。】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张夹批:武松又一照。】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绣像眉批:不贪财,不□能不吝。】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张夹批:不知者谓是武松好处,不知此自是作者要武松在清河县中作都头,好遇武大也。】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

  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张夹批:又入正文。】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张夹批:二字刺入心肺。】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

  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张夹批:方知伯爵口中,及后文两番叙说,为此一句也。】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张夹批:写子虚、武大是一类,是两样,却不犯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张夹批:出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张夹批:南门外,记清。】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绣像夹批:是祸根。】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绣像夹批:伏。】【张夹批:王招宣,须记清。】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绣像夹批:一生伎俩。】【张夹批:金莲小传,开卷数语直与西门庆相对。】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张夹批:又点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绣像夹批:倒好。】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张夹批:大户五件病,西门五件事,遥遥相对,然有事不愁无病也。】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绣像夹批:有理。】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张夹批:金莲起手试手段处,已斩了一个愚夫。】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绣像夹批:自然。】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

  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

  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

  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绣像夹批:好消遣。】【张夹批:此处已伏帘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绣像眉批:此处亦复能贤。】过后有了再治不迟。"【张夹批:本来犹可为善,则王婆可剐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张夹批:此一篇清析文字,下文用"不想这日"四字,便瞒过插入的这篇文字去。妙妙!】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绣像夹批:好不气概。】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绣像夹批:值得卖弄。】【张夹批:遥映"热结"。】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张夹批:一。】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张夹批:二。】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绣像夹批:不老气。】【张夹批:写妇人,写武松,毛发皆动。】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绣像眉批:此想入神。】【绣像夹批:慧想,慧想。】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张夹批:又从打虎上入妇人心事,我固云《金瓶》惯用此曲笔也。】"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张夹批:三。】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张夹批:四。】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张夹批: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绣像夹批:细心。】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张夹批:六。】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张夹批:七。】倒长奴三岁。叔叔【张夹批:八。】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张夹批:九。】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绣像夹批:和盘托出。】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张夹批:一路纯是白描勾挑。】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张夹批:十。】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绣像夹批:哥哥也陪得,不必定要嫂嫂。】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绣像夹批:伏脉。】【张夹批:又出王婆。】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

  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张夹批:十一。】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张夹批:十二。】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绣像夹批:还有肉卷儿哩!】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绣像夹批:二官太嫩。】【张夹批:又描妇人武二一遍。】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张夹批:将上文无数叔叔,至此一总。】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张夹批:虽是金莲的话,却是一回的总结,试思文不一总,只顾写下半回,如何结上半回?文字照顾之法,全在人不能测也。】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绣像夹批:大义激之。】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张夹批:又点琵琶。】正是: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文龙批:《金瓶梅》淫书也,亦戒淫书也。观其笔墨,无非淫语淫事,开手第一回,便先写出第一个淫人来,一见武松,使出许多淫态,露出许多淫情,说出许多淫话。设非正直如武松,刚强如武松,其不为金莲之所淫也盖罕。《水浒》以武松为天人,其以此也夫!吾故曰淫书也。

  究其根源,实戒淫书也。武松一失足,便不得为英雄,且不如西门庆,并不可以为子为弟,直不得呼为人。人皆当以武松为法,而以西门庆为戒。人鬼关头,人禽交界,读者若不省悟,岂不负作者苦心乎?是是在会看不会看而已。

  然吾谓究竟不宜看。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不能为者,大抵禀气所拘,人欲所蔽。而吾谓人皆可以为西门庆,其不果为者,大抵为父母之所管,亲友之所阻,诗书之所劝,刑法之所临,而其心固未必不作非非想也。假令无父母,无兄弟,有银钱、有气力,有工夫,无学问,内无劝诫之妻,外有引诱之友,潘金莲有挑帘之事,李瓶儿为隔墙之娇,其不为西门庆也盖亦罕。无其事尚难防其心,有其书即思效其人,故曰不宜看者,此也。】

  
按:此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正月初三(农历,下同)。光绪五年(1879)五月十日曾写有一则附记。文龙时为南陵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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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香

      

第一种 今觉楼

  世人要享快乐,只须在心念上领略,则随时随地俱享快乐,切莫在境界谋求,不独奢妄难遂,反多愁苦无休。试看陈画师,不过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许多自在快乐之福。谁个不能,那个不会?读者须当悟此。

予尝诌二句,曰:"福要人会享,会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会享福,虽有极好境界,即居胜蓬瀛,贵极元宰,怎奈他心中优此虑彼,愁烦不了。视陈画师之小局实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乐,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缓些,福也受得多些,寿也长些。陈画师即现在榜样也。

崇贞年间,扬州西门外有个高人,姓陈,名正,字益庵,生得丰姿潇丽,气宇轩昂,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家甚淡薄,只一妻、一子、一仆。幸西山里有几亩旱田,出的租稻,仅仅供食。这人读书不多,因看破人世虚幻,每日只图享乐。但他的乐处,与世人富贵荣华,酒、色、财、气的乐处不同。

他日常说:"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书、画。要知弹琴,虽极清韵,必须正襟危坐,心存宫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调矣。我是个放荡闲散的人,那里奈得,所以并不习学。又如着棋,高下对敌,筹运思维,最损精神。字若写得好,亲友的屏轴,斗方、扇条,应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为。四件之内,只有尾上的绘画一件,任随我的兴趣。某处要山就画山,某处要水就画水,某处要楼台树木,就画楼台树木。凡一切风云、人物、花鸟、器用,俱听我笔下成造,我所以专心学画。若画完一幅,自对玩赏,心旷神怡,赠与知音,彼亦快乐。"每喜唐伯虎四句口号,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画幅青山卖,不用人间作业钱。

陈画师因有了这个主意,除卖画之外,一应诗文,自量自己才疏学浅,总不撰作,落得心无挂碍,只是专享闲乐之福。就在西门外高岗上,起盖了三间朝南小屋,安住家口。苑阔约四、五丈,栽草花数种,如月季、野菊之类,并无牡丹、芍药之贵重的,周围土墙柴门。苑之东南上,起了一间小楼,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椅,中悬条画,几上除笔砚之外,堆列着旧书十余部,用的都是沙壶、瓦盏。楼上起得更加细小,只可容二、三人,设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楼之南面,遥望镇江、长山一带云树、烟景。楼之北面,正对着虹桥、法海、花柳、林堤。楼东一望,各花园亭阁,高下参差。惟楼西都是荒坟、荒冢。

陈师坐此楼,自知往日之尘劳尽去,顿生觉悟。因题"今觉楼"三字匾,悬于下层。又诌一封联粘柱,时刻自省,兼以省人。联云:

觉性凡夫登佛位,乐心斗室胜仙都。

此联重在"乐"、"觉"二字,所谓"趣不在境"也。楼之上层,曾有客登此楼,西望尽是高低坟墓,每云不乐。师因晓之曰:"昔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楼在荒冢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累累者,皆是催我急急行乐,不容少缓也。因又诌一联,粘上层柱,云:

引我开怀山远近,催人行乐冢高低。

陈师自立规矩,每日上半日画些山水,卖得笔赀,以为沽酒杂用。凡有求画之人,都在上半日相会,一到午后,便停笔不画。一应亲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却在楼上,任意颠狂笑傲。夏则北迎保障,湖内莲叶接天,荷花数里,或科头裸体,高卧榻上,或乘风透凉,斜倚栏边。世之炎暑,总不知也。冬则西岗一带,若遇有雪,宛如银装玉琢。否则闭窗垂浚茫液婧妫乐渥懿恢病4呵锖团液炝蹋啻渚栈疲钥煨摹C咳涨宄肯蚨M⑿廊弧C咳瘴绾螅缜胖⑾艄模阄韬ǜ瑁氖辈痪p> 陈师曾遇异人,传授定慧功夫,静坐楼上,任意熟习。少有倦怠,或缓步以舒身体,或远眺以畅神思,或玩月之光华,或赏花之娇媚,或随意吟几首自在诗文,或信口唱几支无腔词曲,或对酒当歌,或谈禅说偈,种种闲乐,受用甚多。

但陈师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只有两人与师契厚。一个是种菜园的,姓李。只因此人邻近不远,极重义气,所以时常来往。一个是方外僧人,诨名"懒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晓,只喜默坐念佛,偶然说出一句话来,到有许多性理,所以时常来往。

这两个人酒量甚小,会饮。每人不过四、五杯,就各酣然。陈师每常相会,也不奉揖,也不套话,也不谦上下,只一拱手,随便就坐。且这卖菜李老,并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卖完了菜,就到陈师楼上闲玩。若遇饮酒,就饮几杯,桌上放的不过午饭留下的便肴一、二碟。这"懒和尚"不吃荤腥,只不戒酒。若是来时,不过腐干、盐豆佐酒。

隔几日,卖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师和尚,到他家草屋里饮乐。因陈师的小楼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个强盗,点明火把,各执器械,打开陈师门,吓得陈师连叫:"大王,怜念贫穷,并无财物。"众盗周围照看,并无铜、锡物件,即好衣也无,正在搜劫,忽闻门外有多人呐喊捕捉。众盗慌张,既无财可劫,又听众声喊叫,一哄而散。原来,是卖菜李老,在竹篱内探知盗至师室,因叫起众邻救援。陈师知道,感激不已。

自后过了两个多月,又见一军官骑着马,带了三个家人,捧着杯缎聘礼,口称:"北京来的某王爷,闻师画法精妙。特来请师往京面会。"礼拜之后,力辞不脱,陈师亦有允意。忽见"懒和尚"到来,同见礼后,向来人说:"既承好意远来,屈先暂回,待僧人力劝陈师同去。"来人闻言,遂将礼物留下送别。

这"懒和尚"拉陈师密说:"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只图闲乐,何苦远到京都,甘受尘劳?可将妻子、仆人,暂移乡村,只留我僧人将礼物壁回,推陈师得病,已搬西山服药。"陈师依计。

次日,来人见画师藏躲,因无罪过,遂而辞去。续后闻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懒僧高见。陈师迟了几日,知京人已散,复又至小楼,仍旧安享闲乐。每常自撰四句俚咏,云:

岗上高楼整日闲,白云飞去见青山。

达人专领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还。

又常述大义禅师,传授密诀八句,普示人众,云:

莫只忘形与死心,此个难医病最深。

直须提起吹毛利,要剖西来第一义。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复看渠渠是谁。

若人静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陈师后来老而康健,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予曾亲见此老,强壮不衰,乃当代之高人,诚可敬、可法也。陈师所生一子,承继父业,家传的画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佣、懒和尚,寿高俱至九十以外,总因与陈师薰陶染习而致也。

惺斋十乐

乐于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许多大福,当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国太平之世,兵戈不扰。又幸布衣蔬食,饱暖无灾。此福岂可轻看,反而思之。彼罹灾难,困苦饥寒病痛者,何等凄楚。知通此理,即时时快乐矣。

乐于静怡不必高堂大厦,虽茅檐斗室,若能凝神静坐,即是极大快乐。试看名缰利锁,惊风骇浪,不知历无限苦楚。我今安然,静怡性情,此乐不小。惟有喜动不喜静之人,虽有好居室,好闲时,才一坐下,即想事务奔忙,乃是生来辛苦之人。未知静怡滋味,又何必强与之言耶!

乐于读书圣贤经书,举业文章,皆修齐治平之学,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为报国安民之资。但予自恨才疏学浅,年老七十余岁,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于此,尚欲何为乎?目今惟将快乐、诗歌文词,如邵子、乐天、太白、放翁诸书,每日熟读吟咏,开畅心怀而已。又将旧日读记之得意书文,从新诵理,恍与圣贤重相晤对,复领嘉训,乐何如耶?

乐于饮酒予性喜饮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则熙熙,满体皆春,乐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饮,亦不可过醉,不但昏沉不知其乐,且有伤脏腑也。

乐于赏花观一切种植之花,须观其各有生生活泼之极,袅袅娇媚之态,不必限定牡丹、芍药之珍贵者,随便各种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态度,皆为妙品。但有遇即赏,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乐于玩月凡有月时,将心中一切事务,尽行抛开。或持杯相对,或静坐清玩,或独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时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壶,置身广寒宫矣。此乐何极!想世人多值酣梦,听月自来自去,深可惜哉!

乐于观画画以山水为最,可集名画几幅,不必繁多,只要入神妙品。但须赏鉴之人,细观画内有可居可游之地,心领神怡,将予幻身恍入画中,享乐无尽,不独沧海凄然,移我性情也。

乐于扫地斋中扫地,不可委之僮仆,必须亲为。当操箕执帚之时,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尘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举手之劳,尘去垢除,顿还我本来清净面目矣。迨扫完静坐,自觉心地与斋地俱皆清爽,何乐如之。

乐于狂歌凡乐心词曲、诗歌,熟读胸次,每当诵读之余,或饮至半酣之时,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调,不按谱,惟觉我心胸开朗,乐自天来,直不知身在尘凡也。

乐于高卧睡有三害:曰思、曰饱、曰风。盖睡而思虑,损神百倍;饭后即睡,停食病生;睡则腠理不密,风寒易入,大则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时时,俱可享羲皇之乐。不拘昼夜,静卧榻上,任我转侧伸舒,但觉身心快乐,不减渊明之得意也!

《山水情》  尼部  明 高濂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山水情

      

第二回 痴情种梦里悟天缘

  金屋娇娃,惟吟味卫郎珠玉。随记取、萍逢识面,霎时分目。无限忧思,向谁宣读?忽睡魔障眼逼人来,流苏帐,鸳鸯枕,梦鼾熟。伽蓝至,从头嘱。遣风流到此,恩情得续。花下订成鸾凤友,起来倚翠偎红肉。正浓交鸳颈,无情棒,紧相逐。

右调寄《青玉案》

却说那素琼小姐,因得了笺上的两首诗,道是来得古怪,踌躇费想,更兼日里见了尼姑的弟子风流可爱,虚空思慕,足足里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明,起来唤春桃伏侍。梳洗过,遂启匣子,取出这诗儿着实玩味,觉得诗中意思精雅,捻在手里,不忍释去。真个是:

有情来下种,想杀俏多娇。

那素琼只管把这诗儿翻来覆去的念个不住,听得了凡说话进来,遂藏过了,不情不绪的坐于榻上。了凡走近身说道:"小姐何不再睡睡?因甚事起身恁早?头也梳得光滑滑了。"素琼道:"正是!我亦欲再睡片时,只缘:

日移花影横窗上,风送禽声入耳来。

被他惊醒了,觉得复睡不着,所以起来了。"乃问道:"师父,昨日我们花山去了,可有人来游玩么?"了凡道:"没有。"素琼道:"不信没有。你想一想看,只怕忘却了。"了凡道:"有是有一个来的,也是我们表兄。因小尼舍弟无人作伴,是他同了来,家中有人来找寻,才吃一杯清茶,先回去了。以外更无别人到此。"

素琼道:"只因昨日出去得促,这头门儿忘却锁好,恐有闲杂人闯进来,故尔动问。"了凡道:"小姐但放心,小庵再没有人进来的,况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间半日。"素琼道:"原来令弟坐于那门口的,自然无人进来,也不必说了。敢问令弟如今在那里去了?他叫什么表号?"了凡道:"叫做卫旭霞。昨日因奶奶、小姐在这里住,小尼恐不稳便,遂打发他去了。"素琼道:"尊居在何处?"

了凡道:"住在洞庭东山。"素琼道:"闻得洞庭山离此有几十里之遥,只怕归去不及了。"了凡道:"他是在城里表兄家住下。"素琼道:"这便还好。但是他特来探望,本欲要叙阔情,为我们在此,使彼一面而退,不能罄其衷曲,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们。"了凡道:"小姐说那里话?舍弟怎敢怨及?他是个风流张绪,美少潘安,为人庸洒脱俗的,岂是这样小见之人?"

素琼道:"正是。我昨日略睹其庞儿态度,便晓得人品必佳的了。闻得他年甫弱冠,不曾受室,是否?"了凡道:"舍弟因负了自己有才有貌,执下性儿必要亲眼相中一个美貌佳人,方可缔姻,故尔高低难就,蹉跎至今。"素琼道:"这便是风流才子的气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闺阁,那有得与他看见?若必要亲自拣择,也觉难些。"

了凡道:"我想起来,原论不得的,各自有一个缘分在内。即如小姐住在昆山,舍弟居于洞庭,两山相去百里,昨日在小庵萍聚,大家竟得识荆,岂不是天作之合?这个就是缘了。今蒙小姐赞美舍弟,焉知舍弟不也在那边想慕小姐?"素琼听了尼姑这一番话,想道:"他说得是,但难启齿答应。"竟默默不复一言。正是:

欲知惜玉怜香思,尽在含羞不语时。

那尼姑说了这些打动人情的话儿,见着素琼含着芳唇,绝口不谈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转口道:"闻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来了数日,尽日在外游玩,不曾到小园去赏鉴,此时趁奶奶熟睡在那里,待小尼陪小姐进去,尽意游一回儿。也当春风一度。待明日归去了,又要到来春相会矣!"素琼道:"这个也好。但是相会也不消来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还要来做预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却了!"说罢,素琼唤了春桃随着了,到后园去。

原来,那园背后就靠着万笏天平峻岭,素琼出了园门,凝眸一望,真个雅致非凡。只见:

f岩(山则)(身单),腾腾碧气冲霄;虬于螺(虫可),郁郁青阴覆地。鸟啼林里,嘤嘤唤友;莺啭枝头,交交寻匹。风吹飘锦绣,水动乱文章。游蜂对对携香去,舞蝶双双扑鬓来。若去摘花摇日影,偶然移日动云根。

真个好一个圜山带涧的园,不亚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携了小姐的手,走到红芳盛处去,瞥见一对鹁鸠儿在树上打雄,忙指向素琼道:"小姐,你看这对鸠儿在花丛中倒也作乐,真个人而不鸟如。"素琼看了一看,觉得不雅,遂红了脸,别转头儿,不去答应。那个春桃倒来凑这尼姑的趣,说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气,这些飞鸟也觉动春心的。我道师父们遇了春里也难过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说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琼听见了乃道:"小贱人,你没些规矩说什么!"倒是了凡见小姐发嗔起来,乃道:"他不曾说恁的,是小尼与他取笑呢!不干春桃姐事。小姐,我们到池边去看看金鲫鱼来。"

素琼遂轻移莲步,走到池边,坐于石凳上。见池中金鲫鱼着实你赶我赶,送来送去。素琼不解其意,问了凡道:"那鱼儿怎的是这样赶来赶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晓得,这是雌鱼赶骚。这雌鱼撒不出子,要这雄鱼打雄了,就好撒子出来。"素琼觉不雅,也不答应,又是春桃对了凡道:"若依师父说起来,你们没有雄的打雄,肚里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胀死了么?"素琼听见了,又把春桃骂了一句:"成何体统!"又坐了片时,对了凡道:"此时奶奶想起来也,我们该进去了。"了凡随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进去。

素琼走到园门口,见阶缝里一堆萱草,新发嫩芽,绿得可爱,乃问了凡道:"这是什么草?"了凡道:"是忘忧草。"又抬头起来,见墙角一树花开得有趣,又问道:"这是什么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琼道:"那两种花草的名头正宜出家人种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忧恨之际,看看此两种花草,便可忘忧消恨了。"素琼道:"只怕师父说谎。点点花草,怎消得出家人万千忧恨来?"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琼道:"言出无心,莫要认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说罢,一径到里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过,坐在那边,见了素琼、了凡走到面前,问道:"你们在那里游玩多时?"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园里看看花儿。"老夫人道:"园里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饭,待小尼同奶奶进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来如此。"正话间,里面掇出朝饭来吃过,老夫人同了两尼到园里赏玩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经早上盘问了尼姑一番,知道两首诗就是昨日这风流情种做的,心上顿起相思念头;更被那了凡引入园中,见了这些红芳烂漫,物类感人;又听了了凡这一番挑动春心的话儿,遂进房去,取出笺来,细加玩味,觉得心火升起来,口渴难过,叫春桃拿一壶茶来吃了几杯。

见春桃出去了,又对着这两首诗轻轻的道:"卫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窃进此室,遗这珠玉于笺上,以至费我寻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这里,就此海棠花下订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诗,教我怎生样丢这念头?真个是害相思不浅的冤孽也!苍天苍天,我邬氏素琼若不得卫旭霞为夫,誓不别缔姻盟!拼一死永辞人世,到阴司去也罢!"当时愁情如缕,幽恨如山,只得把园中即景咏一首诗,解解闷怀。遂研浓了墨,蘸饱了笔,取出纸来铺于桌上,援笔构思,咏就七言一律。诗曰:

羡杀池鱼戏水涯,悉将幽怨度韶华。

阶前空睹忘忧草,树上徒观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懒画,寿阳应睡髻偏斜。

依依柳线侵窗绿,系我愁肠闷转加。

写毕,念过一遍,藏于匣中,长吁短叹了一回,觉得神思困倦起来。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对他说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时。"春桃答应而去。素琼掩转了门,走到卧榻前,揭起流苏,掀开锦帐,朦朦胧胧的睡入温柔乡去了。

看官们,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琼小姐因私想欲与卫旭霞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岂知惊动了普门大士,命伽蓝土地来托梦于素琼。那伽蓝走近床去道:"素琼、素琼,我乃本庵伽蓝神圣是也。领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嘱付,当细细听我道来。昨日相会的洞庭才子卫彩,原来与你曾订三生石上姻缘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来,题诗挑动,应与汝私盟订姻。岂知中途遇着了一个色中饿鬼的尼姑,冒去云情雨意,少不得还要奏闻玉帝。今大士见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摄那卫彩的神来,同汝会晤一遭,以安杂想。"

说罢,只见卫旭霞飘飘拽拽的立在素琼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觉神魂飞越,但别后不知更何以为情耳!"素琼道:"我亦如此。得会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侧,不便启齿,使我柔肠似绞。今复获把臂,以舒积衷,实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须愁烦得的,我与你必有一段天缘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异日更有相会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难得小姐独自在此,两人的心曲当趁早罄尽。倘有人来,小生就要去了。"

素琼道:"闻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缔姻亲者。"旭霞道:"正是。"素琼道:"我想起来,今日与你相亲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缘的,谅难如此。欲与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缔百年之好,未审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实不敢启齿。今既蒙小姐有怜香之意,小生难道反无惜玉之情?"说罢,两人走下阶去,在花前深深对拜,各自立誓过,走进室来。素琼道:"目下虽订姻盟,更不知何日欢会!"旭霞道:"小姐若肯预赐交颈,小生亦何乐而不为?"两人遂于绣榻上去欢合起来。

素琼梦中正处得意之际,恰好春桃推开了门,走近榻来,看见小姐梦中喜笑,口里咿咿咽咽,似有魇的意思。春桃忙叫一声,掀开被儿去推醒他。只见素琼口中连连叫道"旭霞"。春桃见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这丫头在家里,叫他做什么?我是春桃,不要认差了。"素琼心神恍惚的把眼拭开,下床来着了凤鞋,见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场大梦也。"遂走到桌边,推开了窗儿一看,但见碧天如洗,落红满径,暗里感叹道:"好梦难成!正处欢情浃洽之际,却被春桃这厌品唤醒了。"正是:

无端耳畔声声唤,一枕鸳鸯梦不完。

想罢,乃转身问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时节,怎生模样?"春桃道:"说起来连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与家里碧霞这丫头在梦里有恁好处,觉转来连连叫他。"素琼道:"这桩事情,你不要说与奶奶得知,我归去时重重赏你。"春桃道:"说也不好说,赏也不要赏。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过失来,求小姐不要打骂就够了。"说罢,春桃自出去了。素琼独坐室中,想着梦中情事。不题。

却说老夫人到园中去,尽意游玩了一回,进来看见素琼懒垂垂的坐在那边,问了几句。吃过点心,又同到佛堂里去,坐谈片晌。倏焉日没咸池,星辉河汉,大家进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来,卷了铺盖,发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归,四、五个人一齐登舟,望昆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游春归去恨无边,何日重来续梦缘。

果是三生曾有订,伽蓝嘱语应非愆。

不知那素琼小姐这样思想卫旭霞,到家时作何状貌;更不知那卫旭霞何日到尼庵来问信,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正已在园中做梦,到房中来反是醒时事了。莫认错。

迷离曲折。"草桥惊梦"、"牡丹寻梦"之后,得此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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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支肌

      

第三回

  惊座卖才自是佳人觅夫婿

当场涂面何殊丑妇见公婆

词曰:

莫非风,柳是帷。才说题诗,早已珠玑洒。玉腕高低似奔马。吐尽深情,闭口难装哑。人须真,名不假。蓬户茅檐,怎想鸳鸯瓦。划不藏蛇有谁打。叫祸鸣冤,自是乌鸦惹。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听得强之良称赞管小姐才美,指点他去求亲。他一时动了妄想。果写了一封恳切书与青田李知县,诉说前定之妻已死,欲央他转求管侍郎小姐为配。又送了许多礼物。

李知县知卜成仁的父亲正做吏部尚书,况求婚又是件美事,怎敢不依。遂满口应承,择日去说。真是:

路上行人口似风。

卜成仁求亲书才到县中,早有人报知管侍郎。管侍郎听了,久知卜成仁是个不读书的无赖公子,暗暗吃惊道:"这件事又是个难题目了。"自思无计,只得入内与女儿彤秀说知。彤秀道:"求亲许与不许,各从其愿,也是常事。爹爹见回复他便了,为何这等惊慌?"管灰道:"我儿,你不知这卜成仁,虽说是个贵介公子,他书便不读,却养着一班游手好闲之人,终日只干那些不公不法之事。他父亲吏部尚书,为人又甚是不端,在朝堂之上专以威福压人。一向闻这卜公子,已聘了王都堂的女儿,近闻死了,却又作此想。我一个清廉门第,你一个才美淑人,怎肯结此骄横丝萝,酿异日之祸。但他明日央县尊来说,你又尚未有人家,没个推辞,怎可竟直直回他不允。若竟回他不允,他必然怀恨,定要生灾作祸,殊觉不妙。"

彤秀道:"若要托词,只好也如前日考馆一般。只说孩儿最爱诗词、必要当面出题考试,若是题成佳句,方肯相从。"管灰道:"若单要他考,岂不是知他无才,明明难他了。"彤秀道:"若恐难他,再请他也出一题考考孩儿,若是孩儿做不出,便情愿嫁他,他自然无说了。"管灰道:"如此立论,可知无说。但我想做诗烦难,出题容易。倘或他央人捏造个难题目来考你,你一时应酬不来,岂不转落在他套中?"彤秀道:"任他题难,虽无过只是一首诗,孩儿何至便做不出,爹爹请只管放心。"管灰答应了,心下还半以为然,半以为不然。

过不得两、三日,果然李知县穿了吉服,用大红全柬来拜。管灰迎入,相见逊坐。假作不知,道:"我治生已是林下散人,不知为着何事,怎敢劳老父母如此郑重?"李知县道:"晚生久知老先生东山养望,不敢轻来动静。今因受人之托,有一件婚姻喜事特来恳求,故不得不作此斧柯之状,乞老先生谅之。"管灰道:"若论婚姻,不是小儿,便是小女。小儿乳哺尚或未及,小女虽渐及笄,但憨痴成性,酷好诗词。前已有言,若有吉士下采葑菲,必求面赋桃夭,方肯室家从事。不知老父母所系红丝,出之何姓?倘良人多才,小女之约,不足道矣。"

李知县道:"求婚者,并非他人,就是邻县卜冢宰的长公子。一向已与王都堂系姻,不期近日有变。又闻老先生闺秀,大有河洲淑人之誉。又因晚生待罪地方,故托晚生上求,望老先生念同列台阶,门楣不忝,慨允登龙,则周南又见矣。至于令爱面考之议,容晚生转达台旨可否,再当报命。"

管灰道:"若论卜冢宰六曹之长,赫赫岩岩,本不当仰扳,然既承俯就,何幸如之。但婚姻儿女之事也,儿女之私,亦必使遂,方不负琴瑟之调,钟鼓之乐。面考之约,亦望老父母早赐一言,以断其初,庶可免后日之参差也。"李知县道:"以卜公子青年文士,自不难于一题。但为纳聘,而单单受考,似乎近辱,尚望老先生酌量。"管灰道:"窃闻诗首关雎,关关者,雌雄相应之和声,岂有单考之理。小女原有言:'良人有题亦愿受考。若受考不能成章,则嫁娶听之,不复敢自主矣。'"李知县听了,方大喜道:"此论最公,再无他说矣。"茶罢,遂起身别去,细细写书,差人报知卜成仁。

卜成仁初见管小姐要考他,心下甚是着恼,道:"这明明是刁难我了。"及看到后面,又见写着:"管小姐也听他考,若考不成篇,便情愿受聘,不敢再辞。"方大喜道:"这个才妙。"因暗算道:"我诗须做不出,出题目却在行。只捡个极难的题目去叫她做,等她做不出,则她的身子已输与我。我就做不出,便好支吾,也不怕好了。"

主意定了,因一面写书回复李县尊,求他到管侍郎家,约准了日子,好去赴考。又一面请了强之良来,与他商量出诗题。强之良道:"据兄尊意,打帐出个甚么题目才好?"卜成仁道:"我打帐在古诗中,寻一句冰冷寡淡的出来,叫她做一首赋体律诗,你道难不难?"强之良道:"难是难。只是五言律,七言律而已。若五言律,不过四十个字。七言律,不过五十六个字,毕竟容易完篇。若完得篇来,就是词意不切,一个闺阁女子,谁去细细指摘,扫她之兴。依小弟愚见,题目到不必难了,一难了,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只消原在风花雪月中出一个。只是要七言长篇,或三十韵,或二十韵,韵却把一个限定。限的韵,却再用几个险字,莫说一个闺中娇女,初学涂鸦,便是久占词坛的老师宿儒,恐怕在宾客之前,时刻之中,亦不能完局。不知兄意以为何如?"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个论头甚好。"因想道:"咏花、咏月,事迹多,还易拈弄。咏风不雅,到是咏雪罢。原有女儿旧案,二十韵太少了,竟是三十韵罢。"又在先人韵里,捡选了三十个字,一个一个次第排去,不许颠倒,因端端正正写在一张锦笺上做题目,二人打点停当,以为万万不能措手。正是:

管蠡窥非妄,枋榆笑岂虚。

谁知沧海上,别有兆溟鱼。

却说管灰因卜公子来求婚,万分不乐,只得与儿女商量出这个题目来奈何他。到了李知县约定来考的这一日,管灰不敢怠慢他,因命庖人备下了酒席款待。又恐卜公子考试不出,没有证据,后日县公离任,又要胡赖,因又请了许多显宦并有名朋友,只说:"是奉陪。"却见得耳目多,使他改口不得。

不期卜成仁因有了难题目在手,拿稳管小姐做不出,恐怕管灰胡赖,李知县一人压他不倒,也请了许多显宦来,暗暗的做证记。又想:"管小姐一个宦家闺女,今日又正为求亲,虽说面考,并没个抛头露面出来见人之理,只好隔帘。倘隔帘被他弄了手脚,岂不枉费一场心机。"并带了四个伶俐能干的侍女来,明只说:"是捧砚磨墨,擎纸传题。"却暗寓监防之意。

这一日,到了辰巳之间,众乡宦并知县朋友都到了。大家相见过,各叙了来意。管灰也与卜成仁相见。先生长孙肖,管灰请他出来相陪,也一一相见过。大家闲谈了半晌,将近正午,管灰因酒完,就送席请众人入座。上面一席,请县公与众乡宦叙位坐了。下面一席,请众亲戚朋友叙齿坐了。惟单设一席在东半边,请卜公子坐了,以便好考。自却设一席于堂西相陪。坐定送酒大家饮。

饮了有一个时辰,众宾客微有酣然之色,李知县就开口说道:"今日我晚生偕列位老先生并诸兄来此者,原蒙管老先生慨许卜兄来与小姐交考,以定吉礼。虽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赐饮,但今亦已醉饱,不敢过叨而失此佳会。还求管老先生示之,作何考法?"管灰道:"面考之约,前固有之,然儿女私愿,只合妄涂于父母之前。今大宾满座,恐难于献丑。"众乡绅齐道:"久仰令爱掌珠闺阁大才,无由窥测,今幸卜兄有婚姻之求,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约,倘得观其胜,何快如之?"管灰道:"既蒙不鄙,又何敢辞。若论在老父母并诸大人之前,本不当避嫌。但所议者婚姻,又正礼之所,不得不避也。"

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后,垂下一挂帘来,帘内设书案笔砚。又吩咐仆妇开了堂西壁门,请小姐出来坐于帘下。又对卜成仁说:"叫他,吩咐带来的四个侍女,到帘内去服侍。"又叫家人:"将卜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换上一张书案,也摆着文房四宝在上面。"诸事打点停当,然后就吩咐卜家带来的侍女道:"你可对小姐说,有甚题目要请教卜公子,可写了出来。"侍女领命,传入帘内。不多时,即从帘内传出一幅写三个题目的锦笺来,先送与管灰。管灰接了一看,却是:

"采葑采菲,秣马秣驹,宜室宜家。"每题要题七言绝句一首。

管灰看完三个题目,就送与众人看。众人看过,尽赞道:"好风雅题目。"看完方送到卜成仁面前。卜成仁接了题目且不看,早在袖中取出一张写现成的题目笺纸来,叫人送与管灰道:"也要求教小姐。"管灰接了一看,见题是"咏雪"二字。暗喜道:"这不打紧。"再看却是三十韵,便踌躇道:"咏雪十数联足矣,怎么能够做到三十韵?"及看三十个韵脚,却又是限定的。限韵中又有十数个冰冷的险字,心下甚是不悦,却一时不可发言。因命传送与县尊及众乡绅看。

众人看了,俱说道:"咏雪与闺秀相关,题美矣。但面试时刻有限,三十韵未免太长,又加之限韵,一时怎能卒就,卜兄还宜斟酌。"卜成仁因大声道:"事有不同,若单选才,枫落吴江,只窥一斑足矣。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若宽恕而纵其完篇,则婚姻无望矣,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故望婚之急,不得不命题之苛。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微塞其枯肠,使其搜运不灵,吟哦不就,则晚生之红丝系矣。苛求之罪,不容再请。若篇长如此,韵险如此,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笔成章,则仙子也,天才也。有若明河,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无论屏弃,即怜而收录之,亦含惭抱愧而潜踪匿迹矣。此若衷也,急情也,丑态也,本不当直述。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众人听了,大笑道:"此实情也。说得痛快,无容再议,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

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无法推辞,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心下暗悔道:"这都是她自弄聪明,惹出来的。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便完帐了。他就生灾作祸,却也无奈我何。今日言已说出,又有许多人做证见,却怎生改口。"

正沉吟追悔,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说道:"管小姐禀上列位老爷、相公,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如滕王阁故事?"李知县道:"诗长,哪里等得全完了,到是有一联,即报一联的妙。小姐又可从容,我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

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送与知县了。县尊接着,正吟赏首句未完,第二联早已送到,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忙看第二联。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正要称赞,忽第三联又到了。不一时,你传我,我传你,你道好,我称奇。满座上,只见:

点头的点头,拍案的拍案;不是这个高吟,就是那个低诵。还有坐在末席的,一时传不到,只得走起身来争看。

管灰是主人,宾客争看不已,那里传到主人面前。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了出来,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心下只暗暗欢喜,却不知做的是些甚么东西?初报到七、八联,还不打帐其完篇,及报到十五、六联上,便觉有几分指望,心才放下一半,暗想道:"纵不完篇,也不叫做无才,惹人之笑了。"

正想不了,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料道能完,便不禁大喜,叫人:"各席皆用大杯送酒。"因笑说道:"儿女俚词,不过塞白,何敢辱大人之观,且请用一杯,开开尘目。"

众人一面吃酒,一面赞说道:"闺秀咏诗,容或有之,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粉,从未有长江、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真可谓:才女中之太白矣。"又不一刻,三十韵俱已报完。又总篇一幅长笺,高贴于厅壁之上,请众人总观。只见上写的是:

咏雪(限三十韵)

岁晚云昏呵那遏,飘零踪迹遍垓埏。

托身霜露还居后,争色梅花也逊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纯阴必不因人热,孤洁何期变绛妍。

龙甲霏霏飞玉屑,鹅毛片片展瑶笺。

峰峦易满常封贷,壑难填空堕渊。

枯岭描成无墨画,啼雉冻如有声蝉。

狐裘有美时相访,兽火无情偏作缘。

访戴风流浑未菜,擒吴功绩至今飧。

行寻僻野迷蹊径,坐卧荒村断火烟。

落满弓刀军出塞,消轻猎足叔于田。

低埋白屋凌高士,小点红炉希大贤。

屋角乍晴喧鸟雀,门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冻醒床衣薄,急阵行来酒力孱。

纷击鸿门疑斗碎,缕沾宪体认鹑悬。

美谈到底夸驴背,清福终须让钓船。

方璧圆圭君子赠,团狮捏象市儿颠。

帘前回合虾须卷,松际盘旋鹤翅褰。

晨沐尘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贴花细。

悬知绝色心同佛,从来参玄骨已仙。

鸠鹊题晴难久占,峨嵋养□多留连。

楼头莫辨为监絮,峰顶焉能识藕莲。

见苏苏移冷性,行态簌簌扰清眠。

诗成日暮应多首,赋擅梁园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帐羊不识费钱千。

乱堆街巷欢生狗,厚积畦畴苦杀人。

啮可疗饥同两粟,檐容货卖是天犀。

倚檐快读光逾蜡,扫石烹赏味胜泉。

激切肝肠聊复尔,皤娑翁鬓想当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别新年与旧年。

众人看完了,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独有卜成仁一个,看见就如聋子、哑子一般,垂头丧气,甚是难过。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见他如此模样,只得凑他一句道:"卜兄不必踌躇,兄之题,管小姐已领教矣。管小姐之题,兄若能酬应,则才美相当,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须努力不可自诿。"卜成仁道:"非是自诿不做,盖有说也。"李知县道:"兄有何说?"卜成仁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

削自家志气,成他人面目。

未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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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乐

      

第三回 怫意事尽成敌国 奏陈情怜准还乡

  词曰:

郎才秀美都欣快,倩托良媒无懈。谁道眼空世界,辞却人人怪。祸应急避须无怀,丹陛历陈年迈。归放无官松械,默默芥。 调寄《桃源忆故人》

话说来给事,自从酒席间见了居公子是个粉妆玉琢,又(试问些古典,对答详明,见其)才华锦秀,岂有不爱!又听了这首做父亲的入朝诗,遂在(他)同寅面前无不时常夸说。又因当日席间曾说结为儿女亲家,心中十分拿稳。又托王谦六在内撮合,料这事决无不成之理。谁知说来说去,居行简终是含糊,竟无半句许允之意。来给事不是作了字来,就是着人来问王谦六。王谦六又不便裁答,只得因因循循,似允不允的意思回他。来给事见不允亲事,心中甚是不悦。因请了王谦六来,发话道:"可笑居年兄老来颠倒,这样不中抬举!我一个风宪当权,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他结亲,有什辱没?有什不愿?他却如此推三阻四,不肯应承。只消我寻些事故,提起笔尖,看他这个少卿可做得安稳不安稳!"王谦六听得甚觉没趣,不便回言,只得连连告辞道:"小弟今日回去,若有好音,自当复命。"别过回到馆中,因劝居行简说道:"老先生既有令郎公子,如此美貌文才,日后自然要择名嫒贤淑以成佳偶。小弟闻得来老先生的这位小姐,虽是宠妾所生,也会读书能文,甚得其父之所钟爱,不啻明珠。向来慎于择婿,留心已久。今见令郎公子年相若,貌相当,实是一段良姻。他又苦苦来求,又且托小弟再三恳允,而老先生决不许可。只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见,而不允其请也?"居行简道:"嫡出庶生何关轻重?大凡男女结亲,总同一理,无不慎重再三。小弟方才与拙荆商量,说弟只此一子,又且赋性娇柔。今若一旦妄许,焉知其女将来果是贤慧?倘或情性乖违,不能定准。所以古礼女子二十而嫁。况且小弟近见仕宦之家,往往贵财慕势,一有男女即想联姻,及到后来不是富贵浮云,就是男顽女劣,有乖懿行,甚至夫妇成仇,彼此怨恨父母误结此婚,往往有之。今日小儿年才十二,齿发未齐,虽不能遵古礼男子三十而娶,亦必在二十上下之间,使男女成交之时,审其贤良,观其四德,然后各因其材而使之婚配。所以古人有相女配夫,无不各得其所。何必在可待之年,以误儿女终身?故此妨命。"王谦六道:"老先生议论,实乃持正。但小弟想来,婚姻二字实有天意存焉。有强之不来,拂之不去。若据小弟看来,这段婚姻大有天意。既有天意,老先生亦当准今略古。若只一味拘循,未免不通于世。亦且仕途窄狭,时有风波,近闻吴家宰、钱司马、靳詹事俱托人来求允,老先生一概谢却。倘能一一体贴老先生这般主见,自然无言。设或有人不能相谅,若道老先生不屑与此辈联婚,恐堕恶道,后悔晚矣!依小弟愚见,莫若允了一家,庶免物议。乞老先生与老夫人熟商为妙。"居行简听了这番说话,想了一想,复又笑了一笑,寻些别事与王谦六闲谈了半晌,遂别了入内,来寻夫人细细说知,道:"他们只知我恋此乌纱,以为荣贵,殊不知我弃掷有等鸿毛。我今想来与夫人在京数年,俱在半百之外,家园祖业久已荒芜。况且主上(虽是聪察,但)不理朝政,无奈奸佞滋生,边庭衅起,流寇纵横,吾恐将来便有不测之患。我今何不趁此告老归家,以乐吾余年。亦且使女孩儿别寻佳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听了,说道:"识时务者,吁为俊杰。老爷主见甚是有理。"居行简主意已定,遂写了一道表章,五更入朝陈奏。本内奏的是:

鸿胪少卿居敬,谨奏陈情,乞骸归里,以彰恩恤事:臣闻幼学壮行,佐圣明而赞理,筋衰力惫,乞仁主以休归。征于古,验于今,朝朝不乏;矜于老,恤其衰,代代有人。是以臣心窃慕而景仰者也。臣今多年犬马,乞怜准恤之覃恩,时昔衔环,望赐归骸之圣德。修其墓,葺其庐,冀生死以图安;耕其田,课其子,报君亲于有待。茕茕之口,望帝阙以谢隆恩;孑孑孤身,瞻光天而祝圣寿。伏乞睿准行,不胜特命之至。

天子看罢表章,准其所奏,着他致仕荣归。居行简领旨谢恩,回到衙中,即行打点起身。早已有二三知己,闻了此信,俱来饯别。这些求亲不遂的,只要与居行简为仇,忽听见他告老致仕,朝廷已准,一时没处下手,也只得罢了。居行简先与王谦六作别,然后从从容容同着夫人、公子,带领仆妇离开了京师,一路往南而来。此时居行简,一则离了是非险地,二乃夫妻儿女同归故乡,三来是告老致仕荣归,不比降官,故此沿途俱有官员迎送,也觉十分高兴。一日在舡中无事,与夫人商议道:"当日一时游戏,将掌珠女儿改了男装,是欲暂时(在闺阁)往来娱日,不过以真作假之事。又因资性聪明,延师教诲,以假作真。谁知播满长安。喜得是我早些见机,不致败露。不然贻笑京师,即欲致仕,也觉无颜。如今离京已远,不日将到家中,莫若改了女装进门,免得后来又有话说。"公子听了,笑说道:"孩儿改装,甚是容易。只是前日孩儿看见父亲本稿中,有耕田课子,今若无子而归,岂不有欺诳之名!况且长安这番求亲的,未必安心宁息,只怕将来还有其人。莫若依孩儿愚见,仍是男装到家。到家之后,料想不比京师,慢慢改装。若是有人知男,即以宜男见之;若是有人知女,即以掌珠见之。一如游龙变化,令人莫测端倪。不知父亲意下如何?"居行简听了,不禁大笑,对夫人说道:"这般说来,岂非夫人有女,我亦有儿,到也风流蕴藉。目所未有之事,有何不可!"大家说说笑笑,日在舟中,一路进发,不知不觉早已到了松江家中。未免料理一番之后,甚觉清闲散诞。居行简自与一班昔日老友,常带小童携樽挈},寻山问水,邀月赏花。且有一件心事不能摆脱,借此行游,往往在美少年中时常留意,要与掌珠小姐择一佳婿。而目中所见所遇者,仅是外貌可观,及至试问,胸中所学竟无所长。要寻一个才貌俱优者,绝不可得。居行简致仕来家不觉将近一年,居公子已是十五岁了。

自从来家进门之后,绝迹不到中堂,却依旧男装。在后面花园中,有三间精致书室,遂日日到内,无非涉猎诗文,讨论古今。忽一日间,看书困倦,遂掩了书卷,凝神定目想了一想,不禁大笑起来。服侍(使女)听了,忙来问道:"公子方才看了哪篇得意,这般喜欢?"公子又笑,说道:"好笑!我竟忘了本来面目,只一味钻研穷究!朝中又不(开)科考较女才,何必终年,作老死牖下计?岂不可笑!"内有个使女名唤素琴,因掌珠小姐男装出入书馆,要个书童服侍,遂将她也改了男装,做个书童贴身服侍公子。公子喜她作事乖巧,说话灵变,又且有些姿色,故此一刻少她不得,也就教识些字儿。却与公子同年,也是十五岁。今听见公子说出笑的缘故,因接说道:"岂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老爷、夫人当日教小姐改装公子,亦不过游戏一时。谁知习以为常,从师学业,不期小姐赋性聪明,文才日誉,以致有女之家争相求偶。若不是老爷先见早归,是非得免。今日回来,只宜改头换面,又不料仍是男装。我常听见诗经上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小姐窈窕淑女也,非君子也。以小姐依旧男装而作君子,如今回来喜得才名未播,倘或渐渐传开,亦如京师人来求偶,一时男装不可,女扮不能,得毋男装以娶淑女耶?将欲辗转反侧,寤寐以求之子之于归耶?此素琴之不可解也!况且近日闻得老爷玩水游山,暗暗为小姐觅寻佳婿,寻来访去,目无一人。盖因老爷知小姐之才之貌直如白雪阳春,要寻一个阳春白雪的男儿与小姐而咏河洲,绝不可得。岂不是曲高和寡之一意耳!若依素琴之见,莫若换装,静字闺中,以俟君子。"掌珠听了,暗暗点头,因说道:"尔言亦是正理。我今岂敢以有才自恃,如果有事,男装亦可,女束亦可。且过些时,再作商量。"正是:

有才自古必风流,才不风流非好逑。

若使今朝换装束,关关怎得近河洲?

掌珠小姐自此以后,也就不似当日手不释卷的涉览。因见园中花不灿烂、树不扶疏、山不嵯峨、水不曲折,遂终日在园中着仆妇栽名花、植嫩柳。又使人寻了惯叠假山之人来收抬点缀,竟将这座花园布置得花团锦簇的一般,居行简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夫人见掌珠渐次长成,亦时常劝她改装,习些女红针黹。掌珠只得遵依母命归到绣阁中,更了女装学习。你想一个才色聪明的女子,有什难学的事?不消几月,早已学成。忽一日,管门的家人传进一封书来,封函牢固。居行简接了,慢慢拆开看去,其见上面写的是:

久违师范,只缘阻隔河山;未报深恩,盖为阶梯相左。迩时复命得瞻紫阙,又适老师台予致荣归,徒然念切,形诸寤寐矣。新膺简擢,试士南都。吴郡文才,冠于诸国。自惭目无犀照,难操月旦之妍媸;识不充盈,奚任丹黄而甲乙。所幸出之门墙,蕴之有素。靡不矢公,而负老师台之教育深恩耳!(因思)庭前玉树,久已名播京师;膝下神驹,定使飞扬霄汉。意欲攀援以展愚忱,不尽欲言,下车面悉。 门生吴志顿首百拜。

这吴志,字本怀。当时居行简在湖广荆州府做刑厅时,分房入帘,看了吴志的文字,十分得意。呈上主考,主考嫌他文字纤巧,不肯中他,居行简极力苦求。主考见他秉公,只得依允中了。(吴志中了举人,方晓得深亏房师居行简之力,)拜见之日,称为恩师。隔了几科,又成进士,遂选了陕西咸阳县知县,屡坠外任。只因彼此升迁,再不能够相会。今值任满进京,满拟师生聚首,又谁知居行简已经告老归家。细访告致缘故,方知为谢绝求婚,致于当事,所以归家。吴志在京遭际,特点了江南提督学院美差,他就十分欢喜道:"恩师有子,正报恩日也!"遂不等到任,先着人来下书。居行简看罢,忧喜相半。吩咐家人道:"好好管待来人一饭。说我老爷不及回书,等吴老爷到任时相会罢。"说完,将来书来见夫人,说知书中来意,道:"这怎么处?我又并无子息,谁人去考?空负他一段美情!"夫人道:"没人应考,只消写字回他。就不回他,到了考时,没人进院,他也罢了。"居行简听了,绉眉顿足道:"还不知书中的意思,自因掌珠自幼男装,知我有后,又且他在京中知我致仕,皆为辞婚,有触当事。故此知我有子,正在求名之际,着人先下此书,叫我儿子应考。今无人应考,也可支吾。倘他来见我,一个师生来后,必请师母相见,又必请师弟相见,那时又怎么处?"夫人听了,笑说道:"这有什难处的事?他若要相见,少不得还是掌珠会他一面罢了。"居行简道:"会他也还容易,只怕会面之后,又生别端,亦非美事。"夫人道:"他虽是我处宗师,却无干涉。况且又是你的受恩门生,就有什事,他也为你周全,何必忧疑?"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父亲、母亲俱不必为孩儿思虑。据孩儿的主意,且到临时孩儿自有作用,今日且不必细说。"居行简道:"孩儿临时固有妙用,但我正在忧疑,何必隐讳,今可快快说来,使我放心也好。"掌珠因而说说笑笑的说将出来。只因这席话,有分教:

说来尽是消愁语,始信婵娟可作儿。

不知她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