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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何以报仇






  1914年6月28日,奥国皇太子斐迪南在萨拉热窝被刺;同年7月28日,奥国进攻塞尔维亚。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晦暗的灯光下,一张《世界地图》上,一支黑色的箭头从奥国直趋塞尔维亚。

  同年8月,协约国英、法、俄向同盟国德、奥、意宣战。

  三支黑色箭头直奔敌国。

  同年8月27日,日本向德国宣战,出兵封锁中国山东德占区胶州湾。

  黑色的魔箭,从东瀛日本岛国偷袭胶州湾。

  罗学瓒毛泽东清瘦的手,从德、奥、意国移入已然岌岌可危的中国山东,就此停住了。少许,一掌拍下:“分明是‘项庄舞剑’!”

  宿舍走廊里,但见他趴在值班小桌上,连地下都堆散着《民报》、《申报》之类翻摊着的报纸。

  “咿呀”一声响,从寝室里探出一个架着黑框圆镜的脑瓜,一副惺忪的模样问:“润之,天都亮了,还没睡?”

  “你看看,这个日本国,乘人之危!”

  戴眼镜的同学闻声一怔,披着长袍,疾步出门。他与毛泽东同班,周正偏长的圆脸,平头,身材短矮,一副落落书生情状。他叫罗学瓒,号荣熙,一师学生,时年21,后为新民学会会员。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1930年,担任中共浙江省省委书记时,在杭州被国民党秘密杀害。

  “乘西方大战,顾不上中国,魔爪硬伸进山东。嘴里唱得好听,要德国交还中国的胶州湾!”

  罗学瓒顺势看定图中胶州湾,扶上眼镜,连连对照报纸,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果然是乘虚而入。狡猾!”他口音重浊,一如其人之厚实。

  “无非是想取德国而代之,看来势,胃口远在德国之上!”毛泽东焦切的眼光又投落到地图上。

  陈昌“日本国怎么?”斜对过的房门一开,步出一位中等身材,白皙而又英俊的同学,声音煞是洪亮。他是二班班长,叫陈昌,号章甫。一师学生,时年20,后为新民学会会员。最早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之一。1930年,由上海去湘西贺龙部队工作,路经澧县,因叛徒出卖而被捕。他拒绝大地主的保释,在长沙作了最后一次令人慨然泪下的演说之后就义。

  罗学瓒递上报纸道:“出兵封锁了我们胶州湾。”

  长廊两头寝室里的同学被惊动了,一个个揉眼的、打呵欠的、披衣的、捏着书卷的……各种情状都有。

  萧三“出什么事了?”

  “怎么,真的世界大战了?”

  “呆子!”

  陈昌接过报纸,手一扬道:“同学们,小日本都打到我们中华民族家门口了,袁世凯居然还按兵不动!”

  “不至于吧?”不知何时,萧子升也加入到了人圈中。他一捋西发,一扬挺鼻道:“身为总统,若再视而不见,就是千古罪人。量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哥,你也不要太书生气了。”插话的是萧子升的二弟。他前额高高的,一双纤细的手,颇富表达力。他叫萧三,原名萧子。一师学生,时年18,后为新民学会会员。最早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之一。中国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

  一位显然是热心文学的同学,椭圆的脸,斯斯文文,一扬手中的《唐诗三百首》侃侃而谈:“唐朝时,这日本国多少次派出遣唐使、留学生,渡海来拜师求学,如今居然打起先生来了?”他叫周世钊,字元。一师学生,时年17,后为新民学会会员。诗人、教育家。全国解放后任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副省长等职。

  “我看,袁世凯是不敢得罪日本的。”毛泽东依然寻究在自己的幽思中。

  “怕一个小日本?”

  “自从他派凶手刺杀宋教仁的丑闻被揭穿,就一意扼杀孙中山的讨袁革命,哪里还分得出手?真要分出手来,他怕也不敢得罪这帮帝国列强,只会……”

  像是应了毛泽东的后半截话,李佑文的驻军风卷而至。

  “干什么?干什么?集会、造反呐?!”李佑文一脸凶光,“都给我散开,读书去!”

  北洋军如对囚犯,横枪驱散忧心国事的学生们。

  “旅长,报纸。”

  “唔?撕了!”

  毛泽东双目一斜,充满了鄙薄与愤懑。

  被驱散的同学无不在憋迫的沉默中。1915年1月8日,这又是不可忘却的一天。

  北风怒号,凉寒入骨。

  毛泽东着短裤,在浴室畔的水井头端起一桶井水,当头浇下,那沉滞的双眸,负着气、压着火,折射出深重的忧虑。

  冷水浴似乎已不仅是冷水浴,也不仅是锻炼体魄,此时此际似乎还成了一种忧思的寄托,一种情感的宣泄。冷水浴早先也进行过,大略是在拜谒了杨昌济先生后,这才成了他每天生活的第一课。从夏天开始,一年四季就从不间断了。

  张昆弟

  怎奈今日的冷水,怎么也冷却不了他深重的忧思。

  一旁的罗学瓒,擦了身,已穿上袍子,此时此际也是一脸沉重。

  “润之兄!”

  一声唤,快步赶来蔡和森,手里紧捏着一卷报纸。他旁边的一位同学,圆脸,微见棱角,五官清细,模样文静、内向,此刻也不能自已地显出忧切之状。他叫张昆弟,一师学生,时年21,后为新民学会会员。最早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之一。1928年,与贺龙一起创建湘鄂西革命根据地。1930年于洪湖地区英勇牺牲。

  蔡和森将报纸一亮道:“日本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

  毛泽东一声不吭,猛地擎起另一桶井水,又当头浇下。未知是水,还是泪,他眼里浮涌着闪闪的波光。

  罗学瓒架上眼镜,沉沉地一点头:“看到了。”

  一阵难耐的死寂。

  须臾,一串罕见的钟声“当当”鸣响。

  四人闻得钟声,心不禁一紧。

  这可不是上课铃声,而是一师在非常时期独特的报警讯号!

  踏着警钟的余音,毛泽东他们会合着各寝室、教室的同学,直奔大操场。

  领操台上,学监方维夏一扫平素的彬彬之气,掠出难抑的悲愤道:“先生们,同学们,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灭亡我们中国哇!”

  师生们即刻躁动开来。

  方维夏扬起一页油印的广告,接着道:“这是留日学生总会急电寄给杨昌济先生的《警告全国父老书》,披露了日本国的野心。他们不止要取代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还想染指内蒙古、东北和我国沿海的港口、岛屿……”

  徐特立在操场头里,一步跨上台阶,忿形于色地冲口喊出:“只要还是中国人,就断然不能同意!”

  “不能同意!”

  “滚它的‘二十一条’!”

  “把小日本赶回东海去!”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方维夏征询着意见。

  “向政府请愿!”萧子升不甘人后,头一昂,响声提出。

  “对,请愿!”一些人应和着。

  毛泽东举手示意:“我提议,先礼后兵。”

  方维夏略一忖度,点下头问:“泽东君是说先跟政府交涉,表示我们的意愿?”

  “我们还不知政府的态度,先交涉为上。”蔡和森进而补充着毛泽东的提议。

  方维夏的目光转向徐特立与杨昌济等几位同行,征询着他们的意见。须臾,作了定夺:“好,我们就先礼后兵。”

  不敢有分秒的延误。方维夏、徐特立、杨昌济一行立马赶到都督府督军专室。

  方维夏郑重地将一特大函件递交给都督汤芗铭道:“这是我校全体师生的意见书。民族事大,主权至重,万不可步清朝后尘――丧权辱国!”

  汤芗铭眉端猝然一紧,不过迅捷地就浮映出拳拳的理解之状道:“汤某一定电告大总统。”

  “那就好!”徐特立有心敲实都督的许诺。

  汤芗铭转眼瞄住杨昌济,绕开难堪的话题道:“杨先生,在英国,汤某就久仰阁下和蔡元培、章士钊先生的大名了,此番学弟我走马湖南,实在想借重先生的学识和声威……”

  “国难当头,个人事无足轻重。”杨昌济软言截断对方欲出口的央求,“只希望‘老同学’能够力陈大总统――民心不可违哇。”

  汤芗铭深藏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脸面上依旧拳拳可掬道:“一定,一定。”

  徐特立方想继续追问,一位文书官已匆步进来报告:“都督,各学校、社团……都派来代表,一定要……”

  汤芗铭问道:“唔。人呢?”

  “就在门外。”

  汤芗铭点点头,并无忌恼,跟一师三位代表致了意,便抽身出门。

  门外聚集着的各业代表,见都督亲自接见,禁不住纷纷陈言,问的问、说的说、呈函的呈函,一个个难抑激忿之情!

  汤芗铭巡顾着,倾听着,很是赞可:“湖南市民乡邻的爱国热忱,汤某今日算是领教了,可感可佩!诸位良苦用心,本都督一定电告大总统,相信民国政府,自会相宜行事。诸位代表请放心!”待到杨昌济回到板仓杨寓,不想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三位学生代表早就恭候在堂屋里了。他请三位学生代表来到书斋。不言自明,他晓得三位同学此刻的忧愤之心。

  寒暄是顾不上了,一落座,便直奔主题。

  萧子升习惯地一捋西发,一扬挺鼻道:“我还是那句老话,袁世凯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蔡和森大为怀疑:“他既然能跟孙中山南北议和,又出尔反尔,镇压孙中山,还有什么不敢‘冒’的?”

  “内外有别。袁世凯毕竟也是中国人!”

  “李鸿章不也是中国人吗?又怎么样?照样卖国!”

  杨开慧习惯地坐在门边小竹椅上,一声不吭地细听着,渐自领悟着小先生们的争执。慢慢地,她将沉静的目光,投向一直倾听不语的毛泽东。

  不期而然,杨昌济的幽幽视线也投落到毛泽东身上,他问道:“润之,你如何看?”

  毛泽东不张不扬地说道:“我捉摸中国的历史,有一个怪现象。大凡对自己同胞姐妹凶毒欺压的人,对外国列强往往是主和派、投降派,甚至是奴才。”

  一语出,闻者大是意外。杨昌济亦然。

  “怎见得?”萧子升反诘着,显然无意苟同。

  “近点的说,清朝的慈禧太后;稍远一点,宋朝的赵昀、赵;再远呢?春秋战国,也大有人在!”

  杨开慧大是新鲜,眨着眼,默记在心。

  “那袁世凯是必定卖国无疑?”萧子升将了好友一军。

  毛泽东目光一抬,如实剖白:“我也希望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袁世凯成不了佛。他是李鸿章。”

  蔡和森立时断言:“必是无疑。”

  “先生看呢?”萧子升搬救兵了。

  杨昌济幽幽的目光捕捉着什么,思忖着缓缓道:“倘若润之不幸言中,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那内中就必定有鬼。”

  闻者倒不曾思及,各自一怔:

  “有鬼?!”师生们未完的讨论,带到了岳麓山刘家台子的蔡和森家――“沩痴寄庐”。穹顶是圆体状的墓庐式形态,青砖瓦屋,不像常见的人字形的砖木结构建筑,颇具个性特色。

  何叔衡、罗学瓒、陈昌、张昆弟、萧三等一帮热血男儿,围着毛、蔡、萧争说纷纭。

  “润之所见,算得上是惊人的发现,本人深表赞同!”陈昌洪亮的声音随手势一出,便是一派雄辩家的风姿,“历史往往有它惊人的相似之处……”

  毛泽东轻轻止住学友,依旧慢慢说道:“杨先生想得更尖锐。袁世凯若不是心中有鬼,何苦树敌天下,遭世人唾骂?”

  “这个大总统,是有鬼名堂!”何叔衡判断着。

  众人不觉陷入沉思,委实难究其详。

  “总不见得他是在做皇帝梦吧?!”

  萧子升一句戏言,引出一阵嘘声、笑声、骂声。清朝刚被推翻,民国才建立,民心所向,谁个还愿意回到封建的帝王时代去?

  蔡畅“喂,革命家们,晓得肚子饿不?”门口出现一位催唤吃饭的妹子。她面似和森,灵捷、早熟。她叫蔡畅,原名咸熙,和森之妹,时年15,后加入新民学会,系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全国解放后曾任全国妇联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大家正起身,被萧子升唤住:“慢,慢。嗳,和森,你先行一步,我们有‘机密要事’商量。”

  “唿,你也搞起‘鬼’来了?”蔡和森莫名其妙,偕同妹妹先自出去。

  萧子升放低声音提议道:“和森家眼下家境困难,兄妹上学,只有他大姐庆熙在医院帮忙,补贴一点。我们这一顿饭,会把他家吃个底朝天的!”

  毛泽东恍然大悟:“还是我们‘高材生’心细。”一摸兜,只有七个铜板,他悉数将它们放到了桌上。

  同学见状,纷纷掏兜,各倾其囊,大都是铜板、铜角子,只见着一道银光,从萧子升手里划出――一块“袁大头”!

  “唷!”

  “我今年就毕业,理该多贡献一点。”

  “哎哎,你们怎么忘了我何胡子了?我跟陈昌,可早当上先生了!”何叔衡说着,也摸出一块光洋,又从陈昌手里抓过一块,放到桌上。

  “何胡子就全权代表了。”张昆弟提议着。

  葛健豪何叔衡连连摆手回绝:“不不不,这可不是我胡子的本事!”他目光一睃,看定毛泽东,不待提议,就被毛泽东打住:

  “就让‘发起人’作全权代表。”

  “那我就当仁不让啦!”萧子升并不推诿。

  进到堂屋,萧子升便将一包“捐款”交落到一位妇人手心里道:“伯母,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

  “这如何要得?!”

  唤作伯母的妇人连连推辞。其端肃的脸庞,不乏少时“健豪”的风姿。她叫葛健豪,原名兰英,蔡和森之母。

  帮忙做饭的杨开慧,这时腾出身来,也端谨地送上三块银洋道:“伯母。”

  “哎唷,要不得,要不得!”

  “这是爹爹让交的,是饭钱。”杨开慧明事地诿“过”于父。

  蔡门的“小公主”在毛泽东的怀里一挣而起,嚷道:“外婆,要得要得;是杨老爹爹的,要得!”“小公主”名叫刘昂,蔡和森之外甥女,时年3岁。

  葛健豪眼里顿时泛起泪花。

  蔡畅感怀地揽过小自己一岁的开慧,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蔡和森除了感慨之外,不乏自责,一时锁眉失语。

  毛泽东敬重地搀过长辈道:“伯母弃富贵而不顾,来到长沙,一心支持和森、小妹读书求学,我们……感谢您――伯母!”

  周围同窗肃然起身,不约而同地鞠躬施礼:

  “伯母!”

  热泪滚洒而下,蔡母没有去揩擦。她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激动之中只道出了一句:“你们都是和森的好同学!……谢谢!”

  蔡母葛健豪实在是受之无愧的。她值得学子们敬重。毛泽东“弃富贵而不顾”的话,更不是空穴来风。

  她很崇敬秋瑾烈士,每每以秋瑾勉励自己,教育子女。辛亥革命使她更认识到读书求学问的紧要,不惜将几十年的积蓄――一包首饰变卖掉,送和森进省城求学。特别是当丈夫为了五百块银元而将蔡畅“出聘”给一个地主做小媳妇时,她气愤之极,决然地将蔡畅送到长沙的亲戚家里躲婚,逃过一劫。要不是做母亲的这一“果敢之举”,大略就未必有后来成为中国妇女运动先驱的蔡畅啦!

  有些故事,毛泽东、萧子升一班同学知晓一些,但更多的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蔡母也不让和森、蔡畅与长女庆熙“瞎乱说,多出丑”。

  小女儿蔡畅见母亲只顾着“谢”,遂悄自抹一把眼泪,赶紧招呼大家:“快坐、快坐,没有好菜,随便吃。”

  陈昌衷情难抑道:“就是吃白米淡饭也香!何况还是蚕头饭。”

  “嗯,吃来果然分外香!”萧三如接对子,引出一片真挚的嬉笑。

  其实米饭里加蚕头、掺甘薯和青菜什么的,都是为了节省米,还可省些菜,那是穷人家里每每能见到的。富人家里若吃这个,那就会掉了“大身价”。

  吃罢“蚕头饭”,一行热血男女,便登山――上岳麓。

  杨开慧上到山腰间,不觉鸟瞰起“沩痴寄庐”,很是羡慕:“咸熙姐,你们家真是风水宝地,出门就是岳麓山。”

  蔡畅逗趣道:“那你也搬来一起住吧,我们天天登山。”

  杨开慧笑了笑。忽然她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在周南女校,学的什么?”

  “体育。”

  “难怪。”

  “我哥说,身体不练好,不会有出息。”蔡畅慢慢注意到这位女伴登山的麻利来,“咦,霞妹,你一定也……登过山?”

  “小时候,天天上山扒柴。”

  “难怪!”蔡畅学着开慧的口气。

  开慧显然记起了什么,吁了口气道:“有一次扒柴,去拣一根碗口大的枯树枝,不小心滑下山……”

  蔡畅听了着实吓了一跳,一把拉住开慧问:“真的?别吓我!”

  杨开慧头微微一点。是哇,那年这一“滑”,滑得皮破血流不说,最后还跌落到深潭里,若不是被砍柴的老叟及时发现,说不定就此丧了命。

  蔡畅吓得撑开大嘴,追着问:“你……还敢上山扒柴?”

  开慧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我没有跟妈说,第二天照样上山。”

  “你爹呢?”

  “就是爹叫我不要怕的。”

  “哈,你们父女俩真行!”

  萧子升的一声呼喝,打断了蔡畅与杨开慧的悄悄话:

  “哎,你俩中邪了?放着现成的路不走!”

  众人闻声,齐齐斜首寻望――

  在相邻的岩坡上,只见毛泽东与蔡和森正攀行在没有路的陡壁间,乐此不疲,还冲着伙伴们招手笑笑。

  “你决定了?暑假就转学?”毛泽东不胜惋惜。

  蔡和森点点头道:“一师的课程太杂,不合我的脾性,不如上高等师范专修科,专攻文学。”

  毛泽东油然驻足,轻轻一叹:“你这一走,子升又毕业,我们才开始的……”

  蔡和森亦依依难舍。

  良久。毛泽东决然道:“得想个什么法子!”

  不期而然,寻究中的“法子”使他俩加速攀援,似乎能攀援出“法子”来一般。

  殊途同归,还是毛泽东与蔡和森别开蹊径,率先登上了爱晚亭。

  “你俩搞什么名堂?”萧子升以高年级生的姿态嗔怪着学弟。

  “想试一试,在没有人走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走出一条活路来?”毛泽东似戏若真,借题发挥。

  “结果是:可行。就是多费点劲。”蔡和森打上句号。

  “有见地。大有见地!”陈昌连连颔首。

  罗学瓒扶上眼镜,心有所悟:“你俩什么时候变作‘哲人’了?”

  “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叔衡口一张,便带出浓浓的感情。

  “何胡子,这‘天造地设’可是指的有情男女,不是……”

  “谁规定的?男女平等!”

  一片哄笑。

  只有细心、内行的开慧从毛泽东登山的脚步、姿式发现了什么,微微一笑问道:“毛先生以前就登过山?”

  毛泽东头一点,同样地发现了什么,笑着反问道:“你也喜欢登山?”

  开慧轻“嗯”了一声。

  “呵呵,今天运气好,碰上个登山的女将!”

  经不住同伴们的盘根究底,毛泽东爽快地道出了自己在东山高等小学堂的“登山史”。

  毛泽东的两位兄长很小就先后病故。他小时候也很瘦弱,还多病,尽管跟母亲信神拜佛也不管用。是乡间的劳作,特别是在家门口池塘里学会的游泳,才使他瘦弱的身体慢慢脱离了病魔。登山是从上东山小学堂开始的。这里有一座美丽而神秘的东台山,山顶有一座七层白塔,丛林茂密,好多同学都喜欢探险――登山。毛泽东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他早下了决心要把身体锻炼好。下了课,他们不是到圆池子里游泳,就是去登山。有时傍晚想山了,他一个人也会去登。有时候登上山顶还嫌不过瘾,下了山,再登上去。见着那曲折盘旋的石级,那石级畔的百姿纷呈的崖壁,那直刺青天的百年古树,他就有一种难言的共鸣,有一种对自己的激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奇妙感觉。故而对毛泽东来说,登山是一种锻炼,是一次思索,也是一回享受。这跟一般人为登山而登山的情况可大不一样。

  杨开慧听得津津有味。她上山扒柴、玩,可没有考虑得那么多。不过她深有共鸣!只不过是她把“共鸣”藏在了心里,只是在双眸间偶有闪划而已。

  蔡和森几个就大呼赞同了!和森本也喜欢登山,在湘乡家里常有事没事就往山里钻,这回不意“登”出个知音来。还有张昆弟,虽登山不多,但此时却被毛泽东与蔡和森渐渐激出了“山情”。

  要不是活跃的蔡畅有了新的发现,他们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山情”里回出神来。

  “嗳,快看――”

  众人返首,见萧三仰起那高高的额头,赏顾着“爱晚亭”匾额,颇有李白“谪仙人”的风姿。

  毛泽东禁不住笑了:“我们未来的大诗人,怕是跌进唐朝杜牧的仙境里了。”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萧三一吟而出,玩味着个中神韵。

  这座“爱晚亭”原本叫“红叶亭”,亭子建在清风峡峡谷的土丘上。每当深秋时节,峡谷中漫山是红叶,故有此谓,但总有失直白而流于俗气。直到清朝乾隆年间,有位叫袁枚的浙江诗人游经此亭,以为“不雅”,乃用唐朝杜牧《山行》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中的“爱”“晚”二字冠之。

  蔡和森别有所念:“‘爱晚’虽有诗情,我还是更喜欢云麓宫的对联,‘四面云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

  对联一说出,青年学子们赤纯的心顿被深深叩动了!

  他们洞察着“四面云山”,关注着“万家忧乐”,他们也正是缘此而走在一起的。

  “走!”

  自然而然,由蔡和森打头,一行热血男女又踅往云麓宫。

  对联果然醒目,直扑眼帘――

  四面云山来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一行登山人,莫不沉浸在登高望远,忧乐在心的思潮中……

  时下昏浊的中国,袁世凯意欲只手遮天的中国,多么需要对联所道出的这般胸襟哇!要不然,中国还有什么救?!

  “太阳旗!”

  杨开慧失声一呼,众人急急返首――

  鸟瞰下的湘江上,但见两艘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兵舰,长驱直入,如在无人之境。

  陈昌劈手一划道:“仗着袁世凯,钻到我们中国来耍威风!”

  何叔衡直瞪着远处的太阳旗,接着道:“哼!‘二十一条’,就是他袁世凯认了,我们中国人也不认!”

  焦切的情思立时变得忿激!

  “我们中国就像一块大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毛泽东言之凄然,“八国联军咬住不放,这日本的嘴还越张越大,简直想要独吞了!”

  “不,”萧子升顿时激昂起来,“拿破仑说得好,中国是一只还没有睡醒的狮子,一旦狮子醒来……”

  “可这狮子睡得太死了……”罗学瓒满腹伤悲。

  “拿破仑说得又对又不对。”毛泽东并不以拿破仑的话为然,“若说现在的中国是狮子,人家怎么敢在狮子头上拔毛?再睡着,也是狮子,不是猪、狗,量谁也不敢。现在只是块肥肉,狮子是将来。”

  “有理有理有理。”何叔衡大为动情!

  不平的汽笛,破空而起,似在催鸣,如在召唤……然而,袁世凯毕竟是袁世凯。他深知独吞中国不能没有靠山,不然,对孙中山他们是防不胜防的。他认定了太阳旗。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这一天,“有鬼”的这一天,还是来了――尽管是偷偷的。

  上海的《申报》,爆出了这一惊天内幕。据邵飘萍先生发自日本国讯――

  1915年5月7日,袁世凯接受日本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

  一时间,举国上下,怒潮四起。

  且看――

  北京。新华门前,示威惊天!

  广州。黄花岗头,声讨泣血!

  上海。黄浦江畔,游行动地!

  “还我山东!”

  “救我中国!”

  “严惩卖国贼!”

  “打倒日本帝国!”

  ……

  ――标语、横幅、口号,抗议的洪流席卷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在湖南,首当其冲的是一册夹着电闪雷鸣的《明耻篇》。落款署名:“湖南一师”。

  一册册控诉的《明耻篇》――

  撒入码头。只见毛泽东在殷殷揭露;

  送入茶馆。只见蔡和森在忿忿陈辞;

  传入街市。只见萧子升在侃侃悲歌;

  ……

  连日来,长沙街头的游行示威一直不曾间断。星期日这天,游行队伍更是了得,势如狂涛,滚滚进发。

  且看一师的长龙――

  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

  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罗学瓒、陈昌、张昆弟、周世钊、萧三……

  那阵势,就是不可遏止的湖南龙,中国的龙!

  横幅破空:“还我中国主权!”

  标语林立:“打倒日本帝国!”“粉碎二十一条!”“打倒卖国政府!”“打倒卖国贼!”……

  那是中国龙的吼声!

  悠然的汤芗铭都督坐不住了。他有点举棋不定。杀不是,抓不得,眼睁睁看着也不行――怎么向袁大总统交账?他也是“连日来”紧急磋商不断,可依旧莫衷一是!难哇!太棘手了!

  都督府督军兼省长专室里的李佑文等几个官长七嘴八舌着,早已窘恼不堪。

  猝然赶来的特缉队长更是火上浇油似地报着警:“省座,长沙简直疯了,人越来……”

  “何止长沙?!湖南?!”汤芗铭不无洞察力,沉静中掠出几丝怨恼,“老头子也不看看时候!”

  李佑文大不服气道:“我就不信!再关他一批,杀他一批,看谁还敢闹?”

  汤芗铭嗤然一笑:“那你我就得背上‘卖国’的罪名,载入中国史册啦!”

  李佑文噎住。

  “那?!……”特缉队长很不甘心。

  汤芗铭没有言语,寂如静水的脸上,只有眸子里忽闪着叵测的寒光。洪流奔袭至都督府。铁门无动于衷地紧闭着。

  两列北洋警卫瞪眼横枪,一派杀气。

  云集的各界示威者益发地怒火中烧,一片呐喊:

  “严惩汉奸卖国贼!”

  “打倒日本帝国!”

  随着示威的怒涛,开路的一师教员、学生直迫府门。

  警卫鸣枪警告着,一面收拢阵线,严守着大门。

  队伍在迫近。

  警卫也硬撑不退。

  一发千钧,血战在即!

  毛泽东直面着刺刀,一步上前,责问着:“你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强占了我们的国土,强占了我们的家乡,我们来请愿!来抗议!要求还我山东,还我国土,你们怎么还把枪口对准自己爱国的同胞嘞?”

  瞪眼横枪的北洋军一时语塞。

  “政府的事容不得你们来管!”领队的挥着手枪,喝令士兵横枪顶住,“谁个敢冲,就冲谁开枪!”

  徐特立一个箭步跃上,断指的手一扫众警卫道:“我倒要看看谁敢冲爱国同胞开第一枪

  。”

  铁门不迟不早,恰在双方严峻的对峙下,“吱啦”洞开。

  “好。可感可佩!”

  声出,人到,是汤芗铭。身后尾随着变得斯文有礼的特缉队长等几个随从。

  “你们把枪口对准谁?还不退下?”汤芗铭依然保持着文雅的风度,寒冷的目光在毛泽东脸上一顿,又往头前的“老相识”徐特立、杨昌济几个一瞄,“你们来请愿、来抗议,本都督很理解,也深表支持。身为中国人,岂能没有爱国之心?”

  一席彬彬之言,倒将忿怒的人群搞懵懂了。

  汤芗铭看在眼里,脸上还是温雅如故道:“我汤芗铭一定将湖南民众的意愿,如实呈报给总统。”

  “请勿食言。”方维夏紧紧咬住。

  “军中无戏言。”汤芗铭信誓旦旦。

  蔡和森双眉一耸,不无调侃:“我记下了,你汤都督是‘中国人’,也有‘爱国之心’。”

  “你什么话?!”特缉队长露出凶相,被汤芗铭抬手止住。督军大人依然是一脸温雅的宽容。

  毛泽东佯作无意地问:“你就不怕袁世凯大总统将你撤了?”

  汤芗铭心一抽,脸挂笑,避实就虚地答:“你多虑了。”

  “我们拭目以待。”方维夏身一返,手一挥,“走!”

  队伍东进,士气高涨。

  “哈,汤屠夫也有服软的时候!”

  “这个都督,样子倒斯文!”

  口号不绝:

  “打倒卖国贼!”

  “还我山东!”

  目送走游行打头的队伍,踅回大门内后,特缉队长再也憋不住地抱怨开了:“省座,你也太宽纵这帮狂徒了!”

  “现在他们占在‘爱国’的理上。”汤芗铭那叵测的寒光从双眸间划出,“等这个‘理’一去,就该轮到他们倒楣了。”

  “唔?!”特缉队长倒是没有料到,心神不觉一提。在游行队伍头上,毛泽东判断着:“汤芗铭绝不敢违抗袁世凯。”

  杨昌济头微微一点:“嗯。那……他是在搪塞?”

  “哎,我们今天也算打掉了他的威风,是一大胜利!”萧子升脸上备显喜气。

  队伍尚未拐入街心,就听得前面一片女同胞的呐喊。

  一大圈人围聚着一幅竖起的中国地图。地图上,内蒙古、东北、山东乃至沿海一线,都标着血色;黑色的魔爪,从东瀛日本岛,直插而至。

  地图前的桌子上,周南女校的向警予正在演讲:“同胞们,看看他们的黑手,伸到哪里了?我们怎么能忍心将我们的父老姐妹,我们的矿山、家园,出卖给日本人?叫他们来蹂躏?!来糟蹋?!难道八国联军污辱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还要再重演吗?”

  讲者垂泪,闻者饮恨!

  “不能!”

  “不能哇!”

  陶斯咏和蔡畅踏上长凳,扬臂高呼:

  “保卫我们的家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一师的队伍不觉也加入到巾帼的人丛中,声声怒吼,裂地破天!亦是历史造就的际遇,毛泽东、蔡和森在讨袁的潮流中,邂逅了女师的向警予、陶斯咏。和森的妹妹蔡畅,毛泽东是早就熟识的了。

  踏着夕阳的余晖,一行五人信步来到湘江畔。

  “没想到今天还碰上了‘花木兰’!”毛泽东很是高兴,“警予同学好口才,慷慨悲歌,壮怀激烈哇。”

  向警予倒不好意思了:“杨先生早就介绍过二位大名,不想一个还是咸熙(蔡畅)的哥哥。”

  “原来我们都是清一色的和尚,如今……”未待蔡和森说出口,陶斯咏连连挡驾:

  “哎哎,我们可不做尼姑喔!”

  相与嬉笑。

  “你们呀,怕还不了解警予同学呐!”蔡畅鼻子一哼,卖起了关子。

  这一语――关子,真还激起了做哥哥的和毛泽东的兴趣。不顾向警予的阻拦,蔡畅让陶斯咏揭了秘。

  原来向警予的大哥在日本留学时就参加了同盟会。在大哥的影响下,少年时代的向警予就已经常啃读《民报》、《新民丛报》和《天人报》等进步报刊了。跟毛泽东一样,她对康有为、梁启超,尤其是谭嗣同等维新改良派人物,寄予着莫大的希望。

  毛泽东恍若他乡遇故友一般,共鸣之下,连声叹奇!

  令人叹奇的还有蔡和森。他13岁进“蔡广祥”做学徒,身患哮喘病,备受欺压。辛亥革命时,在学校里,他作文出众,也是第一个剪掉长辫子的“出格学生”。

  越说越近乎,五位忧心报国的学子,大有相见恨晚之叹。

  “哎,警予,你的那位女革命家呢?”

  蔡畅一语,又激出了向警予少时的梦想。她常缠着大哥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最爱听的要数法国大革命。其中一位叫马尼兰的女革命家,深深叩动了有着各种美好梦想的警予。

  “那是法国的花木兰!”毛泽东听得会神,打趣道。

  “你呢?泽东君。”蔡和森立马联想到了什么,“你不是在东山小学堂就读了《世界英杰传》吗?崇拜谁?”

  毛泽东双眸凝聚在湘江上,那目光犹如随着波浪远去、远去……

  就宛如在波涛间,出现了铭刻在少时心灵上的人物:有拿破仑、惠灵顿、格莱斯顿,有卢梭、林肯、孟德斯鸠,有彼得大帝……

  “也有一位俄国的花木兰――叶卡特琳娜,不过这位是女皇。”

  向警予、陶斯咏与蔡畅三位巾帼接踵“声明”开来:愿意做花木兰,不做女皇。

  蔡和森见毛泽东仍沉浸在对“英杰”的追忆中,着意一问:“泽东君最欣赏哪一个?”

  毛泽东如实答道:“我很欣赏林肯的《解放黑奴宣言》,虽然他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到底还是为老百姓开战了。不过我更喜欢华盛顿,他参加英国殖民军,尝过被殖民统治的苦滋味;所以爆发北美独立战争时,他毫不犹豫地当上十三州起义军的总司令,为美国赢得了独立。中国也应该走这条路――独立自主。”

  严峻的思考代替了方才的言笑。

  湘江也变得静默了。

  毛泽东恍然记起了什么:“和森,还记得杨先生的预言吗?”

  蔡和森始而一愣,继而想起:“袁世凯倘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二十一’条,就必定有鬼。”

  “有鬼?!”

  三员女将,闻语一紧。

  毛泽东寻味其中道:“杨先生说得对,袁世凯有鬼!”

  渐变得躁动的江涛,不安地喧腾着,如诉,如怨,如泣。当天晚上,一师三人杰:毛泽东、蔡和森与萧子升,来到学校的后山妙高峰之巅。

  如诉、如怨、如泣的涛声,依然历历在耳,益发平添了沉默的重压。

  惨淡的月光下,三个学子心思沉重,听着江涛,看着迷蒙的江流,久久沉默着。

  校园里,第一道号角响了。这是催同学们休息了。

  毛泽东、蔡和森与萧子升却休息不下。

  不久,第二道号角又响起。那是催同学们回寝室了。

  他们三人依然在妙高峰上,都没有下山归去的意思。他们谈不够,他们还要继续白天在湘江畔的探讨。

  最后一次熄灯的号角呜呜吹响。三人循声俯瞰――

  偌大一座校园,灯光闻号熄灭,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毛泽东话中有话:“好黑哇!”

  蔡和森不由得借“话”发挥着:“只有在黑暗中的人,才格外盼望光明!”

  “袁世凯这个窃国大盗,到底想干什么?”萧子升从重压中一吼而起。

  “真不知我们这个多难的国家,又会遭受什么样的灾祸?”毛泽东念之凄然,“康有为、梁启超救不了国,孙中山倒是真正的革命家,可惜没有军队……”

  “我不信,他袁世凯就能独手遮天!”萧子升捋过西发的手,当空一劈。

  “办法呢?现在要的是办法。怎么才能把他的独手砍掉?”蔡和森紧钉着一问,顿将萧子升问住。他只能诺诺道:

  “总有办法的。自三皇五帝至今,四千余年,改换了多少朝代?他袁世凯不过是过眼云烟。”

  毛泽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语一般道:“中国应该造出新势力。”

  灵光一闪,蔡和森慨然共鸣:“新势力?!对哇!应该是新的!”

  “我们不就是吗!”萧子升“当仁不让”了。

  “光我们几个远远不够。”毛泽东摆摆首,又轻轻一叹,“可惜你俩又都要走了。”

  “润之,我转了学也没有出长沙呀,还在一起!”蔡和森正胸臆灼热。

  “我毕业,就在长沙教书,也许就去何胡子的楚怡小学。”萧子升也茅塞顿开一般,“我们一起来造‘新势力’!”

  毛泽东决然起身,眼里折射出不可抑止的熠熠光电。

  三双学子的手,紧紧伸到一处,握在一起。

  凝铸成一体的手!手自然是稚嫩的,但充溢着不可遏止的青春热力。

  夜晚的天穹,益发地苍茫而辽阔。

  混沌中,一缕尚纤弱却明澈的月华,破云而出,洒向昏昏的大地。

  毛泽东的心声油然迸发:“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

  意犹未尽。毛泽东在熬煎自己的忧思中,又写下了一首五言诗,赤胆剑色,尽在其中――

  我怀郁如焚,

  放歌倚列嶂。

  列嶂青且茜,

  愿言试长剑。

  东海有岛夷,

  北山尽仇怨。

  荡涤谁氏子,

  安得辞浮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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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灭顶之祸






  就在为争回山东主权,声讨袁世凯的“二十一条”,爱国热潮席卷神州的历史时刻,在湖南长沙,发生了一件颇为有趣的怪事――

  不过一两个晚上而已,小、中、大等各类学校,乃至社团、学社、报馆的布告栏、操场畔、街市口,都张贴出一张《征友启示》。

  《启示》印在八裁湘纸上,古典文体,书法挺秀――

  ……方此时局艰难,风云多变之际,本人愿与誓志报国、百死不辞的炎黄子孙、赤子新朋,结为同心。“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二十八画生敬启

  事出怪异,大凡所贴之处,莫不人头攒动,个个不胜新奇。可以说是褒贬掺杂,评说纷纭:

  “真是古怪的社会尽出古怪的事,还有这等《启示》?!”

  “硬是个怪人!”

  “我看呀,没安好心。”

  “也不见得。”

  “诸位、诸位,这算不算天下一大奇闻呀?”

  “……”

  《启示》的命运,由此也足可想见了。

  要说遭遇最惨的,莫过于在女校了。

  你看此刻,校长扬着撕下的《启示》正在厉声问罪:“谁让贴的?”

  这其实才是一位26岁的女性,其正经严肃之状,大有老妪之威。她就是女校丘成英校长。

  一个胆大的女同学指指栏中的信封。只见信封空头,注着与内文一样挺秀的手书:

  请张贴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

  “哼!”丘校长又一把扯落信封,“什么‘二十八画生’,分明是对我们女子学校别有用心!”

  围观的女同学,相顾失语。也有人暗暗宣泄着不满。

  丘校长人倒并不难看,似有大家闺秀之风韵,只是因过于严正而有所毁损。她还在喋喋训诫着:“社会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人没有?你们不要受坏人的骗!说,谁写回信了?”

  “总……有人。”一个模棱两可的声音。

  “我会查出来的,都回教室去――自修!”同样的《启示》在“板仓杨寓”,却是另外一番境遇。杨开慧和她哥哥杨开智正兴味盎然地研读着《启示》,还深为其感动。

  “哥,他的志向,就和毛先生、蔡先生的一个样!”

  长妹二岁的哥哥也忘了做功课,铅笔一指道:“像干大事的。”

  杨开慧有些按纳不住了,身子一欠道:“我去告诉毛先生,他一定高兴!”《启示》有幸在司马里的第一中学里,被一位有心的青年学子看到。他人清瘦,五官端正,目睹墙上的《启示》,显然被叩动了心扉。

  罗章龙他仔细地记下通讯地址,又注目片刻,便迅捷回身,忘记了号房里还等着找自己的客人。他叫罗章龙,联中学生,时年19,后为新民学会会员。1921年参加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全国解放后,历任河南大学、西北联合大学、湖南大学等校教授,中国革命博物馆顾问。

  号房工友大是不解:“哎,你不会客人了?”

  “下次会,下次会。”罗章龙亟亟返回自己联中,一头钻进阅览室,旁若无人地飞笔回书:“……大示拜读,怦然心动!愿早日相见,以求教示。”女校的丘校长,赶在“愿早日相见”的罗章龙之前,按图索骥,匆步寻到一师附小。她当然不是来“求教示”的,而是来兴师问罪的。一到号房窗口,她就直捣黄龙道:“我找‘二十八画生’!”

  号房工友从窗口探身瞄定问罪人,煞是不解。

  “怎么?”丘校长一拍手中信封上的地址,“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叫一师附小陈昌先生收转?”

  “不错不错,是这里。”老工友点着头,“先生去省图书馆了,今天有约会。”

  “什么?居然已经‘约会’上了?!”丘校长一扬信封,怫然作色,“还是个情场老手呐,今天我非要……”

  看来丘校长是非要惟“二十八画生”是问不可的了。她一口气又赶到省立图书馆,几步走进阅览大厅,一扬手中《启示》,声音不大,却是汹汹可观:“谁是‘二十八画生’?”

  偌大一个厅堂,问得人人瞠目。

  “没有?”丘校长狐疑地环顾着。

  “喂,女士――”管理员轻步过来,一指“安静”示意牌。

  “噢,打搅了。”

  没有问罪到这名太危险的“二十八画生”,丘校长有些于心不安。她从大门口拾级而下,自嘲地一笑:“我真是的,他怎么会在求学的圣地约会?!”她觉得腿疼、腰酸,便在路边草坪小径边的长条石凳上坐歇下来。

  未几,后背的恳谈之声,徐徐传来:

  “屈原的《离骚》,心在爱国,志在图强,希望楚国一统乱世。”

  “我特别欣赏他不分贵贱,惟才是举的治国主张!”

  “现在的中国,正需要屈原的精神,集贤才,革旧政。”

  “对,当务之急是‘集贤才’!”

  “……”

  丘校长本不在意,渐渐地竟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而且怦然心动了:“真难得有这样的报国学子!要多几个这样的人才,少几个这号‘二十八画生’,中国就有救了。”

  后背的倾谈已近尾声:

  “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哪里,彼此同心。我们下个星期天……”

  “再见!”

  丘校长几乎下意识地闻声而起。

  倾谈人恰是毛泽东与罗章龙。此刻毛泽东目送走欣然归去的罗章龙,正欲回身去阅览室,被赶来的杨开慧唤住:

  “毛先生。”

  “开慧?”毛泽东不无意外,旋即便作了“更正”:“这里可没有‘先生’,只有一个毛润之。”

  杨开慧嫣然一笑。

  “你也来图书馆看书?”

  杨开慧头一摆。

  一旁石凳边的丘校长刚要回转,突见叫开慧的少女从衣袋里取出份一模一样的《启示》来,顿时眼一瞪,脚就像钉子般地被钉住了。

  “我给你带‘朋友’来了。”杨开慧将《启示》一展,“喏,二十八画生。”

  毛泽东眼一亮,故作等闲道:“噢,他呀,我认得。”

  杨开慧疑惑地问:“认得?才贴出几天呀?”

  “我们在一起都二十二年。”

  杨开慧恍然大悟:“就是……你哇?!”

  毛泽东怡然一笑。

  丘校长捏着《启示》的手一记抽,心一记震,自省着:“怎么会是……他?!”

  凝视着离去的“二十八画生”与叫开慧的少女,丘校长真有点愧悔交杂。她误解了一位痴心报国的学子。轻轻一份《启示》,此时此际变得沉甸甸的。毛泽东引领着杨开慧,信步来到定王台。

  表里湖山,风物开廓。毛泽东遐眺着西南,情思悠远……

  杨开慧凝视着毛泽东道:“毛……润之。”不叫“先生”,还真有点不顺口。

  毛泽东浑然未觉。

  “润之,想什么呢?”

  “喔,”毛泽东回过神来,情思不去,“想看看母亲老人家……”

  杨开慧心下一动,笑了:“在这里?”

  “是呀。”

  “怎么看得到呢?韶山离这里可……”

  毛泽东打住开慧的疑问,看定脚下问:“你晓得我们站的地方,为什么叫定王台嘞?”

  杨开慧赧颜地摆摆首。

  “相传在西汉的时候,有一个来长沙做定王的,老是记挂长安的老母亲,于是在府门口筑起一个土石台子,每到晚上,想母亲了,他就来这里眺望……”

  “怎么望得见?……”

  “他望见了――在这里。”毛泽东一指心窝。

  “那……你也‘望见’了?”

  毛泽东深情地点点头:“我不会忘记她老人家……”

  挚爱着慈母的毛泽东此时此际真有如在朦胧的幻觉中,见到了韶山池塘边依依相送、泪花莹莹的母亲。

  须臾间,毛泽东眼里竟渐自浮起晶亮的泪花。

  杨开慧悄然瞄见,不觉油然动容!她自己就很孝敬父母,对社会上太多不敬不孝父母之人,她很看不惯,甚而很有些鄙视。父母都不孝敬的人,还会报效自己的国家吗?眼门前润之如此的一腔拳拳之心,还是她前所未曾料到的。

  有顷,毛泽东记起正事道:“喔,我还要去见一位来信的朋友,你代我去看看小华贞好不?”

  〖=M3(〗第五章灭顶之祸第五章灭顶之祸〖=〗“嗯。”杨开慧爽然允诺。毛泽东自己也“按图索骥”,找到城西大梧桐树弯口子上的一围泥墙大院。

  开门相迎的是一位方脸的同龄人,长衫考究,仪态平庸,眉宇间却不时流露出莫名的自负。他将毛泽东迎入院子道:“请,里边请。”

  一进堂屋,就见到中堂敬着“关老爷”,两侧又悬着民国字画,古今并杂,富态流俗。

  “坐坐。”方脸主人殷勤地邀毛泽东坐下。

  “来人!”他一面吆喝着佣人,一面恭维着毛泽东,“我一见《启示》,就看出先生不是等闲之辈,果然不出所料。”

  一名佣人闻命而至:“少爷。”

  “我有贵客来了,你去称两斤肉。喔,不要猪头肉,也不要肚子上肥肥的。”

  “嗳。”

  “慢点。就腿筋,要后腿筋。快去!”

  未等佣人出屋,毛泽东紧皱双眉,已猝然起身辞谢:“不必了。”说着便抽身离去。

  “哎,先生,二十八画生,你怎么才来就……”

  毛泽东返首一瞥,一语双关:“你可以留步了。”

  附庸风雅的阔少爷一时傻了眼:“唔?”毛泽东径直来到小华贞家。

  门一敲,小木棚的小门便“咿呀”开启。

  “毛先生!”小华贞欣喜不已地拉过毛泽东的手就往里拽,“你看谁来了?”

  “不就是开慧吗?”

  毛泽东低头跨进小屋,眼睛陡然一亮:“小胖?!”

  是小胖,学生装,书生味似已不见,只有憨态如故:“泽东君!”

  毛泽东忘情地搂住昔日同窗,喜不自禁道:“我去湘乡驻省中学看过你,说是你休学了。”

  “嗯。”小胖兴奋的情绪霎时冷落下来,“家乡闹水灾,再加上兵匪打劫,实在活不下去,妈就带着弟妹进了城……书是再读不起了。”

  毛泽东也不由得心下一沉道:“现在呢?”

  “在电灯公司做工。”小胖凄然之色尽泄于形表,“这辈子,不会有出息了。”

  “谁说做工就没有出息?”毛泽东大不以为然,“工人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天’――了不得嘞!”

  小胖听着备觉新鲜。

  “来,喝口水。”华贞洒了碗开水递给小胖,“请,我的‘天’。”

  一座笑颜。

  杨开慧不解地问:“你怎么就来了?没找到那位朋友?”

  “一个庸碌之辈。”毛泽东心有余气,不屑再谈,“华贞,你姨妈嘞?”

  “去纱厂上工了。”

  “过得惯吗?”

  朱华贞头一点,喃喃着:“就是老做梦――想爹爹。”

  闻者莫不揪心。

  小胖心有同感,拉住华贞,又欲说无辞。

  “你爹爹朱辛贵先生是有骨气的。”毛泽东神色凝重,“想你爹爹,就要记住:是袁世凯,是这个恶社会杀了他!”

  小华贞的泪眼里露出灼灼的憎恨。

  “书读得好不好?”

  杨开慧挪过桌上的功课道:“最差的九十五,大多是一百分。”

  “唿唷,硬是了不得嘞!”毛泽东备感欣慰,大哥哥似地摸摸小华贞的头,“多学点知识,学问装进脑子里,谁也偷不去、抢不走,都是自己的。脑子里积多了,将来就能派大用场。”

  小华贞明事地点下头。俄而,她想到什么,目光从杨开慧挪向毛泽东,还没有说话,却“嘻嘻”乐开了。

  毛泽东被小华贞“嘻嘻”得莫名其妙。

  小华贞还是开了口:“毛先生读小学的时候,是不是用课本盖着闲书,一个人偷偷地看呀?嘻嘻!”

  毛泽东自嘲地一笑,目光在杨开慧身上一顿,道:“噢,是有人在出我的‘丑’哇!”

  杨开慧也不由得抿着嘴笑开了。

  “你可不要跟我学喔。”毛泽东故作正色,自己兜出了“丑”底。

  毛泽东早在读私塾的时候,就不喜欢古板的四书五经。认为学了没有用,又枯燥无味。他喜欢旧小说――其实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像《三国》、《水浒传》、《西游记》、《精忠岳传》、《隋唐演义》等。在课堂上,先生不让读,他就偷着读。你过来了,我就用经书遮挡。在家里,父亲也不让读,他就用厚布把窗子遮住,不叫父亲看见。闲书不闲,读了不少,也很有些收益。只是慢慢发现,书中就是见不到种田的乡下农人,或是织布的工人,像《三国》、《岳传》等,书里写的都是些个大人物,不是文官、武将,就是大书生,可他在生活里接触的都是小人物,都是农人、工人,更多的自然是种田的。

  “为这个问题,我整整想了两年……”毛泽东仿佛依旧在思索中。

  “有结论没有?”杨开慧也颇为关注。

  “不说上古的尧、舜、禹,单从西周、春秋到如今两千七百多年,平民百姓总是在最底层,被帝王将相一类大人物们所最看不起了,所以他们总当不上小说中的主角,有时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毛泽东的忿忿不平,显然感染了三位听众。小胖最有直接感受,因为他已经做上工人――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小华贞从自己的遭遇、从父亲和姨妈身上,也能体会到些许;省悟其中,深受启迪并且深怀共鸣的当然要数杨开慧了。

  “只有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翻身作主人了,才能成为小说里的主人?书里的主人?”

  毛泽东毅然首肯:“只有在当家作主人的时候。”

  小胖兴奋得有点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会有这一天吗?”

  毛泽东决然回答:“虽然我还不晓得怎么去做,但这一天一定会有,会有的!”赖于一根根相连的粗粗的长绳而形成的人龙,拉拔着联中跑道上那既挡路又半枯不死的歪脖子树。

  罗章龙等一些同学使出吃奶的气力拉拔着。

  “一、二、三!”

  一声吼,歪脖子树彻底歪下了。

  “一、二、三!”

  “吱啦啦”一阵根断土破的碎响,接连着“轰隆”一声,腐朽的歪脖子树颓然倒地。

  “哈,这半死不活的东西,活像半死不活的国家,到底完蛋啦!”罗章龙大生感慨!

  “来,把这丑东西拖开。”

  不知谁一声喝令,师生群起攥拖。正“嗨嗨”使着劲的罗章龙蓦然见到一师好友彭道良也加盟到人龙中,便插将过去问:“道良君,今天怎么有空?”

  彭道良憋着气、用着力,仍不失戏谑道:“摧枯拉朽,我辈责无旁贷。”这位彭道良是一师学生。后为新民学会会员,学运中坚。

  “唿,你们一师,果然人才辈出!”罗章龙戏中有真,“又来看你好朋友?”

  彭道良头一点,回以戏言:“听你阁下口气,对我们一师像是有意见?”

  “哪里敢?”罗章龙旋即道出原委,“上个星期天,我结识了贵校的‘二十八画生’。”

  “润之兄?哈,真是‘二奇’会了!”

  “二奇?”

  “噗――”一声,歪脖子树连根带土,被拖到跑道角落头。

  罗章龙与彭道良两人一屁股坐到庞然的“歪脖子”上。

  “你是不是联中一‘奇’?”

  “不,不敢当。”

  “润之兄可是我们一师的‘奇人’,人称‘毛奇’。”

  “毛奇?好怪的绰号!”

  “他想的、做的,跟他说的一样:‘丈夫要为天下奇,读奇书,交奇友,著奇文,创奇迹,作个奇男子’。”

  “喔?”罗章龙不得不暗下叹“奇”了!

  “我们传观他日记的时候,我还特意‘偷’了一段‘毛奇’的‘盖世’之言。”

  罗章龙又“喔”出一声,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彭道良抓起块尖嘴瓦片,就着操场的沙地写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猛烈而已;

  不斩楼兰誓不还,不畏而已;

  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忍耐而已。

  罗章龙随着彭道良的笔势,念念有声,不由得被“盖世”之言所激奋:“好大气派。不愧是……‘毛奇’!”

  彭道良颇有点学友的自得,又道:“还有奇的呐。德国的大军事家、开国功臣就叫毛奇,跟润之兄不谋而合!”

  “唿,这‘毛奇’倒益发的‘奇’了!”

  抬望眼,鹰击长空,给人以壮阔而激励的奇想。蓝天下,江滩上,向警予、陶斯咏、蔡畅、杨开慧和小华贞都来了,盘沙而语,好不开怀。

  小华贞拍着掌喊叫着:“呀,毛先生他们游得好远好远啦!”

  众目返顾――

  湘江里,毛泽东、蔡和森一伙热血男儿,不啻萧子升,就连彭道良、罗章龙、小胖也卷入到汩汩白浪中,大呼小叫,淋漓酣畅。

  “嗳,鱼!”浅水里的小胖伸手一抓,银鱼一溜而去。

  江心里的同学,一个个身心舒展,叫着、游着,也未知是浪托人,还是人击水,人、浪相与吞吐。

  突然间,碧波澎湃着,冲天而起。毛泽东竟乘浪扶摇,直追九霄。

  “喔――!”

  “哈哈,大浪淘沙!”

  “不进则退!”

  “好壮美的大自然!”

  人穿梭,浪奔涌。清景无限。

  这便是此刻怀抱着莘莘学子们的湖南母亲河――湘江。

  循着母亲河中儿女们的胸臆,我们不能不介绍一下本纪实文学中一个潜在的主角湘江了。她无疑是湖南省最大的河流。源出广西灵川县东,海洋山西麓,同桂江上源间有灵渠相通。东北流贯湖南省东部,经衡阳、湘潭、长沙等市到湘阴县芦林潭,入洞庭。全长856公里,流域面积9.64万平方公里,约占湖南全省面积的十分之四,且支流众多。

  ――这是地理上的湘江。

  而湘江怀抱中学子们心目中的这条江,则更是一条历史积淀的江,是一条有思想、有情感的江。她既是他们的母亲,亦是他们的良师益友。

  是哇,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杨开慧他们离不开湘江,湘江也深深寄希望于这一批不可多得的报国学子。

  哦,地理的,更是历史的江!永远奔流北去的生命的江哇!

  沙滩上,巾帼与男儿们神思悠远,莫不沉醉在滔滔的江流中。

  向警予感慨难禁,脱口吟哦: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

  听着听着,小胖扭首寻望到什么,手往江对岸一指道:“看,泽东君……”

  毛泽东已踏上橘子洲头,感觉有如置身蓬莱仙境一般。他纵目望去:眼下,满洲橘树吐金;远处,漫山枫叶飘红,一派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他陶冶个中,心中的壮歌不觉汩汩涌出: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他纵目望去――

  北去的湘江;

  近洲、远山;

  “百侣”、人浪;

  长空鹰;

  水底鱼;

  ……

  终而归结到――

  一碧江天。寥廓而苍茫,给人美的、忧的、希望的无尽遐思……

  心歌汩汩不绝: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谁主沉浮??谁主沉浮?!……

  百侣戏水、呼号,激得大浪弥空,回地应天!

  犹似被人间弥空的大浪惹恼一般,皇天偏要显显“神威”,一声浑浊的闷雷,冲弥空的大浪轰下,顿令人寰震撼。

  一时间,云重天暗,大有摇摇欲坠之势。无巧不巧,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一批湘江儿女在母亲河中尽情遨游、宣泄之际,杨昌济亦正携着爱女开慧在母亲河畔,在码头上信步。

  父女俩今天要到贾谊――太傅祠去。

  开慧猝然站定不走了。父亲扭首刚要催唤,见女儿的目光凝注在日本小快艇的太阳旗上。

  “唉――!”杨昌济长叹一声,“你往旁看看,还有米字旗、星条旗的快舰、商船。”

  但见光着膀子的中国苦力在吆喝中,将一只只沉沉的木箱子扛抬上船。

  杨昌济虽在英国留的学,研究学问,但对这个已走向衰败的老牌帝国,多无好感。他一面走,一面就从英国输送鸦片毒害中国入手,揭示出八国联军对中国的大炮外交,尤其是对北京圆明园的毁灭性抢劫,剖析得令女儿开慧简直有振聋发聩之感!

  一直到了太傅祠,开慧还没能从中国蒙受八国联军的血难火灾之中喘过气来:“我们中国怎么能忍气吞声?!”

  “袁世凯就有这个‘本事’。”杨昌济略露耻笑,轻轻一点。

  父女俩刚跨进祠堂大门,背后就传来热切的呼唤:“先生!”

  父女俩回首,见是五位学子:毛泽东、蔡和森兄妹、向警予和张昆弟。

  开慧这才绽出笑容道:“呀,是你们?!”

  一问,才知双方都从湘江过来,不由得都乐开了!

  “好,好。这叫殊途同归。”杨昌济见到心爱的学生,眼神间便流露出身为教员的欣慰。

  向警予望一眼祠堂,开门见山地道明:“我们从史书里读到过这位贾谊先辈,也听先生几番介绍过,今天特地来见识一下。”

  “应该的。尤其对于青年学生,汉朝的这位才子算得是一面镜子。”

  “‘镜子’?!”

  先生一语,把学子连同开慧的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

  一行学子随着先生进到祠里,中堂那尊塑像无疑就是“镜子”――汉朝的长沙王太傅贾谊了。

  温故而知新。一行学子眼见故人,目睹介绍,耳听先生不时的“点化”,更知晓这位15岁就名动洛阳的西汉政治家、文学家了。

  塑像也似在关注着两千多年后的后生学子们。他也似有许多话要诉说一般。

  杨昌济的眼光从贾谊的塑像回落到学生身上,寄意良深地说道:“见到你们,他自然有许多话说。他不过就在你们这个年纪出的道,被汉文帝刘恒任为博士。他也像你们这样胸怀抱负,要报效国家。偏偏被同道中人排挤、打击,贬到长沙做了个有名无实的王太傅。可敬的是他依然不忘报国的初衷,几番上书皇帝,批评时政,提出治国要略,特别是削弱诸侯,合力抗击匈奴贵族的主张。后来他又被拜为梁怀王太傅,哪料这个梁怀王堕马而死。他竟从此郁郁寡欢,不久就去世了!”

  学子们沉默了。为32岁英才的没落,为他的壮志未酬,也为他太不公平的遭遇。

  若干年后,毛泽东对贾谊之死,仍耿耿在心,有七律“咏贾谊”为证:

  少年倜傥廊庙才,

  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

  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

  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

  空白汩罗步尘埃。

  足见毛泽东情愫之深!

  让我们还是回到现时的太傅祠中来吧。

  此际,一直在沉思中的毛泽东忽然想到什么,问:“先生,贾谊贬到长沙,也过江到玉笥山凭吊过屈原?”

  杨昌济头微微一点,道:“嗯,他跟屈原有太相同的命运。他是以屈原来比照自己,为屈原,也为自己,用心写下了传世之作《吊屈原赋》。”

  学子们深怀共鸣。谁能料想,自己的人生、命运,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杨昌济环顾着与两千多年前的故人情思交织,已然碰撞出火花的学子们,期望深重。临别,他送给学生,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爱女两句话:

  第一句是:《书经》里的格言:“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第二句是:“要学贾谊,但不要做短命的贾谊。”1915年12月11日,中华民国参政院受所谓国民代表大会之托,推戴袁世凯为皇帝。袁世凯好不得意!13日于北京居仁堂接受朝贺,并“钦定”翌年为洪宪元年,开演了蓄谋已久的恢复封建王朝的丑剧。

  袁世凯久来密藏心底的这个“鬼”,到底亮相了。

  且不说全国性的“庆贺”,单看看湖南大戏院此一斑,便可观知全豹。

  喜乐高奏,不洋不中;掌声附和,似惊似诧。

  主席台上,李佑文旅长急急从烫金封袋中抽出一纸,满脸激奋地宣告:“中华帝国洪宪皇帝电令,民国海军次长、湖南省都督汤芗铭,护驾有功,特授予一等伯爵。专函另下。钦此。”

  乐曲奏响,掌声四起,伴以阵阵喝彩。

  一脸风光的汤芗铭,蓝色戎装笔挺,恭敬有加地双手捧下“圣旨”,自诩中仍不失彬彬的留洋风度。

  戏院里,“风景无限”;戏院外,可就大不美妙了。示威者源源不绝,抗议声沸反盈天,实在大煞风景!

  一围的警卫又不便鸣枪,只得挥枪把、横刺刀,驱喝着一批批还在涌来的抗议人群。

  “我们不要皇帝!”

  “打倒袁世凯!”

  冲的,赶的,推的,打的,顿成一场混战。

  “砰砰!”特缉队长手里的枪还是无可奈何地打响了。于是警卫的乱枪接踵而起。

  枪声、叫声、诅咒声、抗议声加上驱喝声,大大地惊扰了剧院里原本雍容、体面又风光的庆典。

  乐曲戛然而止。

  汤芗铭双眉一抖,脸上仍不失温文尔雅,道:“反对日本,抗议‘二十一条’,我汤芗铭深表同情;如今再闹,就是犯上,就是叛逆,为中华帝国所不容!”

  “一等伯爵”金口一开,特缉队长自然再无顾忌。也算得“雷厉风行”,武装的援兵不过一支烟工夫,便杀到大戏院门口,与警卫队里应外合,将抗议的人丛切割开,拖的拖、打的打、赶的赶,如数抓走。

  “你们这班卖国……”

  “砰!”一枪打翻了喝斥的抗议人。

  特缉队长重展“雄风”,挥枪喝令:“统统押走!”“我说过,天回地转,现在该是轮到他们倒楣了。”都督府省长室里,汤芗铭稳坐钓鱼台,还笑微微的。转瞬间,深藏的眸子间寒光一闪道:“犯上、谋反,狂论改变帝国国体者,一律处决!”

  特缉队长和一帮团长以上长官齐齐挺身应命:“是!”

  “伯爵”大人这金口一开,可不是儿戏的,整个湖南,立马风声鹤唳。

  街市上,天未黑,人断绝。枪声不时可闻。偶尔从窗口、门缝里探首向外张望者,似“见”得冷不丁就从头顶心划过的子弹,吓得惶惶缩回脑瓜。

  不两天工夫,整个湘江内外,已是一派死寂。

  汤芗铭深知藏龙卧虎的一师,非可等闲视之,特命李佑文重兵驻守,禁绝路人。风云骤变。毛泽东与罗学瓒、彭道良、周世钊一些同学不能不改变策略。教室里的自修时间,是悄悄商讨的难得时机。

  门口,时有驻军巡逻而过,还不时戒备地往室内探顾几眼。

  “杨先生估计得不错,袁世凯之‘鬼’,原来是要借日本的势力,做皇帝!”毛泽东终于大彻大悟。

  “怎么办?”

  “老办法不行,汤芗铭正挥着屠刀……”

  像是应验,湘江头又传来一排枪响,裹挟着舍命的嘶喊。

  揪心的枪声、喊声一过,备显出坟地一般的死寂。

  “这个汤屠夫!”

  “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扼杀革命!”

  毛泽东默然思忖着,炽热的心声在涌动:“改称皇帝,这不又回到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去了?我赞成孙中山先生照搬西方的民主共和,反对这个官僚政客。任何人不能开历史的倒车!”

  毛泽东从在湘乡就读东山高等小学堂,到长沙湘乡驻省中学,对皇帝有一种历史的神秘感,虽然他不理解《三国》、《精忠岳传》一类小说中见不到种田的农人,但总以为皇帝、大臣们多半总是有学问的,诚实善良的,为国家和老百姓谋利益的,只是需要康有为、梁启超他们帮助变法而已。直到辛亥革命,才有了根本的怀疑;直到眼门前这个袁世凯――废除封建王朝仍要做皇帝的皇帝,他才毫不留情地否定了自己过去太过天真与善良的认识。

  自修室里进行的真是不同一般的“自修”哇!

  教员们的领地,自然是在办公室里。

  “不能沉默,要抗议!”徐特立将课本一扔。他憋不住了!

  杨昌济的目光凝视着同仁的断指,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对汤芗铭这种出尔反尔之人,只怕抗议没有用。”

  探子般的守军闻声而至,监视着说话人。

  几个胆小的,连连埋首佯装着批阅作业,以示清白。

  “看什么?又不是犯人!”徐特立瞪眼抗议着。

  “不要自讨苦吃,教书匠!”监视的那个连长什么的小头目,夸张地一口气吹在枪尖上。

  揪心的乱枪与裹挟着的嘶喊,不时钻进人的耳膜,令人气缩。

  死寂之后,传来钟声――上课了。杨昌济不擅言辞,在办公室里不多说话,但一踏上讲台,便能不期而然地进入忘我境界。

  此情下此境中上伦理课,他自然要有的放矢了,材料内容眼下几乎是取之不竭。他晓得教室外面有暗探,但他不屑一顾,径自拿起一册日记簿引导着开讲:

  “毛泽东君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此言中肯,袁大总统改做皇帝了,该如何表示我们的……‘敬意’呢?”

  门口的暗探干脆亮明正身,以示警告。

  罗学瓒一瞥探子,起身回答:“我们商议了,可以‘表示’。”门口的暗探满意地颔首离去。

  “请讲。”

  “出小册子――像《明耻篇》。”彭道良一语点出。

  杨昌济缓缓摇头:“恐怕不会批准,这回汤芗铭不会让你们再出《明耻篇》。”

  “先生,”毛泽东起身解释,“我们想‘拉虎皮作大旗’。”

  杨昌济一点而悟:“噢!借他人之名,行抗议之实?”

  这正是毛泽东他们一班同学商议出来的计谋。

  为切实可行,下午课业一结束,同学们特地又将杨昌济、徐特立几位信赖的师长约到不为人注意的锅炉房里“密谋”。

  毛泽东低声介绍着:“梁启超几位不是有好多反对帝制的文章吗?我们就打他们的旗号,抨击袁世凯!”

  “好办法!好办法!”徐特立大为赞叹,“汤芗铭是不会戒备非革命党人梁启超他们的。”

  杨昌济慎思着补充:“清朝黄梨洲的反君权思想,很可发挥。”

  罗学瓒扶上眼镜,双目一亮,疾速记录。

  方维夏几步赶来,将手里抓着的破碎的新报一扬,道:“好消息!”

  1915年12月25日,唐继尧等通电各省,宣告云南独立。6天后,即1916年1月1日,设立云南都督府,变军队为“护国军”,蔡锷为第一军长,李烈军为第二军长,开始了对袁世凯的讨伐。

  一围人拥着破碎的报纸,大受鼓舞。

  方维夏仍不无担忧地估量着:“湖南的几个报馆,查得很严;外省来的报纸,已被大量销毁……”

  “他封锁不了!”毛泽东从破报纸上抬起炽烈的双眸。“拉虎皮作大旗”的小册子不负众望,神鬼莫知地应时出世了。

  封面是“虎皮”:《梁启超先生等对于时局之主张》。虎皮之下的呐喊,乃是投枪与匕首。且听――

  “自古至今,仁君少,而暴君多;故而数十年来,我们平民百姓每每做了他人的鱼肉!”

  张昆弟介绍着,蔡和森、何叔衡在楚怡小学小房间里拍案称妙;

  向警予、陶斯咏、蔡畅在周南女校中散发;

  一大班小学生们,围着朱华贞请来的开慧姐,静静地聆听着大姐姐的讲述;

  小胖与工友们在电灯公司车间里憋不住挥拳痛骂;

  ……

  再且听――

  “天下的治乱,绝不在独裁一人的存亡,而在于万千民众之心;试看,夏朝桀王无道,商朝纣王荒淫,直到暴君败灭,天下才得以复兴。”

  陈昌在教室里向学生们慷慨陈述;

  萧子升、何叔衡与办公室的同仁在激烈辩论;

  罗学瓒与彭道良在车场跟人力车夫动情宣讲;

  罗章龙站在联中操场角落头“歪脖子”树上沉痛诉说;

  毛泽东在寝室里,与大个子兵几个李佑文驻军在倾心交谈;

  ……

  湘江是最有情的。她为新生出的小册子开怀!

  你看她仅在江边沙滩上,就留下了毛泽东、蔡和森他们几多个热血儿女的脚印!在自己奔泻的激流里,融入了他们几多回搏击的身影!

  滚滚江涛责无旁贷地呼应着,共鸣着,浪鼓波翻,滔滔然,宛如小册子中的呼吁,与百姓同仇敌忾,倾诉着千语万言!这极不可小觑的小册子到了特缉队长手里,令他大感头痛。因为这小册子说的看似都是历史大道理,可分明又是有所指的,锋芒所向直趋当今“圣上”;头痛在真还没法定罪,特别可恶的是炮制出的东西如龙蛇见尾不见头,没法抓,要抓也没个对象,总不能去抓早已作古之人!

  他捏着小册子来找汤都督要办法,一声“报告”,未见理会。再一声“报告”,依然不见动静。咦?都督大人……

  他不得不推门而进。座椅上,空无一人。

  “省座呢?”问卫兵,门口的卫兵竟然也跟自己一样茫然。汤芗铭这位“一等伯爵”可不是一介勇夫,也非一般政客可同日而语。一样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已成了一个一身布衣的教书匠,混杂在江边码头的茶摊子里。一堆人还紧围着这位和蔼可亲的“教书匠”,在议说纷纭。

  汤芗铭听得“在理”,也不由得拍案叫绝:“有脑筋!用梁启超、黄梨洲的嘴,来骂洪宪皇帝!有勇气,骂得妙!”

  “这民国,讲的是‘共和’,怎么能‘回’到‘封建’去呢?该骂!”有人一拳击在茶桌上。

  小摊主惟恐惹事,连连叮嘱:“哎哎,我说客官,小心掉脑袋!”

  “对对。”汤芗铭点头致意,不胜热切地指望着,“真想见识见识这位造出小册子的‘高人’!”

  “听说是一师……”有人小心翼翼地透着风,还四下一瞄,“出来的。”

  汤芗铭眼里寒光一闪,故作不信:“怎见得?”

  “嘿,我儿子就在一师。”透风人凑身关照,“老哥,这事可不能乱说,汤屠夫正到处抓人!”

  “汤屠夫”三个字,险险叫汤芗铭条件反射似地拍案怒起。不过转瞬之间,他便稳住了自己。

  而扮作学生的便衣警卫憋不住已拔身而起,被汤芗铭以目止住道:“怎么,又要撒尿?”

  “茶、茶喝多了。”便衣警卫自知失态,连忙顺势下台阶。

  “你尿也真多。”汤芗铭故作嗔怪。

  正待转身,一阵急促的奔突从天而降,众人惊顾――

  特缉队长率手下已扑到眼下。

  汤芗铭跟队长一递眼色,目光往人圈一扫。特缉队长随即领会,厉声一喝:

  “统统带走!”

  “哎哎,长官,你凭什么抓人?”汤芗铭佯作困惑。

  “就凭这个――”特缉队长从桌上抓过小册子。

  可怜那一围品茶客官,包括透风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莫名其妙地带到郊外一堵围墙里,糊里糊涂地就被枪杀了。一具具横尸,委实难闭眼皮。

  特缉队长好笑地一瞟死在懵懵中的茶客,又踢一脚那个小心翼翼的透风人,耻笑着:“哼,傻蛋!”

  多事的茶客之类,杀了;逮着的活口,审问了。他汤芗铭要摊牌了。选了个大礼拜天,汤芗铭请来了一师的方维夏、徐特立与杨昌济三位。他开门见山,将小册子一亮道:“你们让我汤芗铭难堪了。”

  方维夏故作不知:“怎么?”

  “叶德辉的筹安会一状告到北京,圣上大为不满,怪罪本都督放任叛逆……”

  杨昌济以静制静地回复:“袁大总统既为皇帝陛下,对先朝故人的思想也要钳制吗?”

  汤芗铭一怔,转而一声嗤笑,又亮起小册子反问:“杨先生,这醉翁之意,谁人不晓?”

  “那你请便,尽可以去九泉之下开棺掘坟;当然,健在的梁启超先生例外。”

  杨昌济一语,惹笑了同道,惹恼了都督。

  “你们是不肯交人?”

  汤芗铭叵测的眼光里,分明划闪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冷笑。

  三位同仁立即感应到了一种不祥。果不其然,汤芗铭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他一面请出三位一师的尊神,一面突击搜捕一师要犯。

  大操场上,在被囚犯般看押着的全校师生眼下,已收缴出一堆小册子。

  李佑文虎目生威,手里的枪口往头前几个同学、教员脸上一戳,追逼着:“说,谁给你们的?谁的主谋?”

  难耐的缄默。

  “砰!”李佑文一枪打穿了一叠小册子,吓得一些同学尖声哭叫起来。

  正中下怀。李佑文枪口一划,拨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同学问:“你书包里的小册子,哪里来的?唔?不说?!”

  他又横起枪管。

  “不。不――!”

  “那就说!”李佑文似欲扣动扳机。

  “是我。”随声从师生人丛里走出毛泽东,罗学瓒欲拦已迟。

  全场师生顿时为之一惊!

  “不,不是……”

  毛泽东安抚住吓慌的同学,直面着李佑文。

  “你?”李佑文将信将疑,“叫什么?”

  “毛泽东。”

  “为什么谋反?”

  “谋反?凭据嘞?”

  “这不是?”

  “怪了。黄梨洲是清朝人,另外几位是明朝人、宋朝人,他们早都化成灰了,还谋个什么反嘞?”

  缄默的人丛里发出一阵窃笑。

  李佑文大是恼火,喝问着:“梁启超呢?”

  “他倒健在,听说袁大总统……噢,该称袁大皇帝都很赞赏他的文章。”

  李佑文枪口一横:“我看你是活到头了。”

  “不信吗?”毛泽东并不慌乱,“你去问问严复?”

  “严复?谁是严复?”

  “李旅长莫非连袁世凯手下的堂堂六君子都不晓得吗?”

  李佑文大窘,挥枪喝令:“给我到他的寝室去搜。”

  “谁?”受命的排长一时懵懂。

  李佑文一个耳光道:“还有谁?这个毛、毛什么东的!”

  “是!”

  罗学瓒大急,暗捅彭道良道:“糟糕,闯大祸了!”

  彭道良心一抽,急问:“怎么?没……藏好?”

  “来不及。”

  李佑文紧盯着毛泽东。

  毛泽东心中抽紧,暗下思量。电话按时来了。

  稳坐钓鱼台的汤芗铭笑了。

  “都督,电话。”

  汤芗铭轻“唔”一声,身子一欠,目光一扫三位尚不知内情的大书生,很雍容地致着意:“请稍候。”随即踱出会客室。

  徐特立终于悟出诡计:“他是调虎离山。”

  方维夏也觉出险情:“他们肯定突然袭击,毛泽东他们……”

  杨昌济心下一沉:“好阴毒!”

  回到自己的专务室,汤芗铭接过电话,雍容的笑颜就变作了“阴毒”。

  他着即指令:“搜到凭证,就地处决!”身负“伯爵”重命,其实可以说是形同“圣命”,李佑文撤了排长,派连长亲自上阵。

  这连长认准了毛泽东的寝室破门而入。一见有八张床,他一时吃不准了,嘀咕着:“妈的,哪张是毛……什么东的?分头搜,一张张仔细搜!”

  私底下要过小册子,还与毛泽东恳谈过的大个子兵,几近下意识地抢在人前,两步跨到毛泽东床头,手里挑翻着,佯作搜索,眼里却在紧紧寻探。蓦然,案角上一叠报纸裹着的稿子吸引住了他,一打开报纸,毛泽东的手书直扑眼帘――

  《梁启超先生等对于时局之主张》

  连长的眼光即刻斜扫过来喝问:“哎,是不是?”

  大个子兵心一抽,故意一把抓起道:“什么乌七八糟的孔子、孟子!”还故意气呼呼地将稿子掼出窗外。

  “给我角角落落搜它个底朝天!”

  在操场上压阵的李佑文,这回是胜券在握。他瞟瞟毛泽东,调侃着:“嘿嘿,毛先生,你还有什么‘遗言’?不妨留下。”

  闻者莫不大愕。

  毛泽东心下抽紧,脸上挂笑:“凭据嘞?”

  “不用急,你就会看到。”

  “就算你们搜到什么‘凭据’,那也不是我毛泽东的文章,岂能强加于我?”毛泽东不能不以退为进了。

  “唔?”李佑文不由一怔,随即“嘿嘿”一笑,“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李佑文炫耀地一擦枪口,刚横过枪管,一声“报告”已到耳边。

  “东西呢?”

  “都搜遍了,没有。”

  “没有?”李佑文大是狐疑。

  罗学瓒与彭道良几个庆幸之下也大惑不解。

  毛泽东一眼看定大个子兵,目露谢忱。

  大个子兵的目光跟毛泽东的目光对接了一下,不过转瞬之间,便立马挪开。

  死寂的人丛,立时释然。火冒三丈的汤芗铭也是匪夷所思,怎么会呢?李佑文亲自再搜,依然不见凭据,实在太过蹊跷!

  踅回会客室,汤芗铭歉意地赔着罪:“诸位都是我省教育界的栋梁,定能理解汤某身处夹缝的难处;得罪处,请海涵。”

  方维夏、杨昌济、徐特立三人相顾疑惑,不辞而去。憋着“三丈火气”的都督汤芗铭大人实在难解心头之恨。当晚,他亲自来到市郊的土围子――一个隐蔽的刑场。他要解恨!要消气!要……

  夜色如洗。几支颤栗的火把,犹如鬼火般忽闪不定。

  督阵的汤芗铭窝火地踱到刚搜捕来的犯人堆里一位30开外的绅士眼皮底下,数落着:“是谭延都督府的财政司长?”

  财政司长杨德邻不予理会。

  “还有什么交代的?”

  杨德邻目光一睇,回敬着:“袁世凯的皇帝梦,长不了。你也一样!”

  “是吗?长不了的,怕是你――枪下之鬼!”汤芗铭耻笑着,手里的枪随即打响。

  在押的壮士随即仰首高呼:

  “打倒袁世凯!”

  “打倒汤屠夫!”

  汤芗铭一反彬彬常态,积蓄的窝火一泄而出:“给我杀!杀――”

  枪声大作!

  疯狂的枪声过后,是更惨烈的寂寥。

  湘江沉默了,发出痛楚的呜咽,悄然北去。

  毛泽东的自述:

  “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是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空想社会主义混合而成的大杂烩。我对‘19世纪的民主’,乌托邦思想和老式的自由主义,都怀有某种模糊的向往,但我明确地反对军阀和反对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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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拜读过。”毛泽东自有判断,“大凡历史上真正的‘高士’,心里惦着的是江山社稷、天下百姓,没有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不说古罗马的恺撒、美国的华盛顿,单就我们中国,从战国痛作《离骚》的屈原,到两千年后清朝声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成千上万的高士,便是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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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民选“总统”






  湖南的母亲河――湘江呀,难得有今天。你看那腾涌的波涛,笑语欢歌,喧哗着,呼喊着,载着昨日的恶梦,滔滔北去……

  屠杀、镇压,解救不了逆潮流而动者的厄运。

  1916年5月29日,汤芗铭为形势所迫,无奈宣布湖南独立。树未倒,猢狲散;袁世凯诚惶诚恐地过了八十三天的皇帝瘾后,便早早地于6月6日一命归天。7月,程潜打跑了汤芗铭,而“还乡团”谭延又摘了桃子,被段祺瑞任命为湖南督军兼省长。

  你听那一师的校园里,叩盆的、敲桌的、放炮的,你叫、我笑、他跳,百乐大作,一派喜庆。

  此刻在阅览室里,却又别是一番静静的风景。

  毛泽东的自述:

  “我在长沙师范学校期间总共花了只有一百六十元钱……我把这笔钱的三分之一用在订报纸上了。……我已养成了读报习惯,从1911年到1927年上井冈山为止,我从没有中断过阅读北京、上海和湖南等地的报纸。”

  偌大厅堂,此刻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临窗的角落里,置身事外地浏览着报纸,不时做着摘录。

  他不像屋外的“欢乐世界”,微蹙清眉,思量的目光盘桓在翻开的一叠《申报》、《晨报》、《大公报》之间。

  静静攻读的毛泽东,总有抹不去的心中疑团:“校园里,‘万炮齐鸣’,满园欢庆,我却高兴不起来。黎元洪虽说重开了国会,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他们真能彼此一心,救民国于水火吗?”

  不意间,他从《民报》里发现一则消息,双眸顿时一亮。

  “润之兄!”

  毛泽东闻得一声招呼,仍眼未离报道:“子升,你快看,我们中国两个大学生徒步旅游全国,现在到了西康打箭炉了!好好好。”

  萧子升凑身一看,亦来了兴致:“你也想试试?”

  “古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司马迁就是。览潇湘、登会稽、历昆仑,踏遍名山大川,胸襟为之大开!”

  “君有意,‘在下’一定奉陪。”

  “一言为定。”

  毛泽东久来就向往游历。

  他看重的颜学斋,喜读书又反对读死书,求学之道不在“讲”,而在“习”,就是务实,就是重实践。顾炎武高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与他游历过东西南北,主要是了解北方的民情与风俗大有关系。西汉司马迁对毛泽东的激励尤大。史书记载,司马迁20岁以后,便开始周游各地,足迹遍天下,视野随之大开阔,学识随之大增加,为他的传世经典《史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游历是玩,又不尽是玩。诚如司马迁所剖白的:“游者岂徒观山水而已哉?”毛泽东跟两千多年前的大文学家、思想家是颇有某种神交的。

  此刻,毛泽东与萧子升心曲相通,正待再议,萧子升一拍脑袋瓜道:

  “哎呀,差点给你的司马迁给搅忘了。快快!”

  “要去参加世界大战呀?这么急!”原来今天在楚怡小学萧子升居室里有一场小小的庆贺。

  一桌难得的酒菜。

  “来!”萧子升一擎酒杯,“为袁皇帝归天,汤屠夫败北。”

  毛泽东与蔡和森以茶代酒,擎杯。

  “哎哎,就不给点面子?”萧子升一指杯中酒。

  “做学生,不沾酒。”毛泽东说得和缓,但不容置疑。

  “你做先生了,当然例外。”蔡和森圆着场。

  “好,君子不强人所难。干!”

  三人碰杯相庆。

  “哎,怎么不叫何胡子一起来?”毛泽东提着醒。

  “回宁乡看他老爹去了。”萧子升也不无遗憾,“来,二位,吃。”

  “哎唷,活到23岁,还没开过今天这样的洋荤嘞!”毛泽东感慨不迭。

  “我‘洋荤’却开得太早太早!从出生到4岁,在上海尝尽鱼、肉;以后跟母亲回到湘乡就清苦了。13岁做学徒,又到长沙……”蔡和森苦涩地顿住话头,“我感谢母亲,让我吃了苦、懂了事,学会跟命运抗争。”

  一语触发了毛泽东思乡之情:“我俩都有一个好母亲。伯母名副其实,健豪;我母亲善良,都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好心。”

  萧子升眼光掠过两友,显然别有所思。他敬过茶,不无神秘地披露:“嗳,跟两位透个风。新省长谭延发下话,要改旧政、用新人,革新湖南了。”

  毛泽东与蔡和森闻言一怔。

  “谁说的?”

  “易培基先生。”萧子升思之情动,一捋西发,一挺尖鼻,“我辈不是就愁没有用武之地吗?黎元洪恢复民国,百废待兴;我辈‘新势力’,正好一展宏图,报效民国!”

  话锋急转直下,蔡和森不由得锁眉沉吟起来。

  “子升兄了解谭延?”毛泽东缓缓问道。

  “易先生了解。”萧子升言之亢奋,已是心有“宏图”!

  “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重。”蔡和森并不躁动,“我们还不了解官场内幕,一步若走错,就会毁了大家。”

  “你们怕不晓得,连黎元洪总统都很赏识谭延,鼎力支持他呐!”

  “我看谭延,也只是一个政客,而且心怀叵测。”毛泽东轻轻一言,大出萧子升的意料:

  “怎见得?”

  蔡和森欲知其详,会神关注。

  毛泽东不觉沉入难忘的往事……

  “那还是五年前,武昌起义的时候……”

  突如其来的“都督谭延”的《告示》;

  代表会上被免职,且广遭抨击的谭延;

  巡抚衙门,大枯树下,焦达峰、陈作新满是弹孔、刀伤的尸体;

  那位汉子――革命军团长悲愤的剖示……

  毛泽东徐徐陈述着,不觉五味交杂。有爱――对焦达峰、陈作新与至今仍不知姓名的团长,有恨――对谭延之类。

  蔡和森拍案呵叱:“这个阴谋家!”

  萧子升却疑窦不去:“你这位不知姓名的团长,就那么可靠?他不会是……”

  “不会。”毛泽东断然否认,“他是同盟会的实干家。我就是听了他的演讲,才决定去投军的。”

  “我宁肯相信易培基先生,相信民国新总统黎元洪!”萧子升不想放弃自己心里刚刚升起的信仰。

  三位“新势力”的代表,龃龉中,难堪地沉默了。

  不晓怎么,毛泽东的眼光透过窗户,投落到一棵生机勃勃的绿树上。树很美丽,不知是什么树,比起当兵时候受罚相伴的那株香樟可是大多了。

  “这不知名的树,看来也在青年时代罢?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毛泽东心里估量着。见树,他每每会多生出一番联想,每每会想到自己、想到人。

  “看什么呢?噢,一株美丽的树!”萧子升顺着毛泽东的视线,随即捕捉到了窗外的树。

  “子升,我不想改变你所相信的。”毛泽东的目光依然盘桓在绿树间,转而语气变得凝重,“但我们好不容易联络起来的同学、朋友,绝不能押在军阀的赌注上。”

  蔡和森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既叫‘新势力’,我们就该走一条新的路――自己的路!”

  “你们未免……成见太深!”萧子升心下不快,长筷一伸,似乎引出一条路来,“黎元洪恢复民国,这不就是新路?”

  “怕不见得。”毛泽东却按下了友人长筷所示的直路。为了寻找也许直、也许很曲折的新路,1916年这个暑假,毛泽东没有回韶山。也许跟“路”相关,他眼下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狮子大开口”的布鞋,床边凳子上搁着针线、钉子、头。须臾,他将洞口边的布条压下,捏过细钉子打洞,觉得不妥,又抓过针线。唉,真还不如打双草鞋来得方便。

  “润之。”随声疾步走进蔡和森。

  “哈,你是穿烂鞋,走新路哇。”

  “你莫说,穿烂鞋,打光腿,硬是能走出‘新路’来嘞。美国的林肯、法国的普鲁东、中国的朱元璋就是。”毛泽东借题发挥着,针线一放,烂鞋一套,“走。”向警予和陶斯咏已经先到了。

  徐特立在自己的书斋里正跟来辞行的向警予、陶斯咏作临别赠言:“朱剑凡先生给你们女校定的规矩,我赞成。毕业的学生,是非得教两年书不可。”

  向警予深悟个中,实话实说:“我们中国传统的是愚民统治,造成了浑浑噩噩的世风;我想先为家乡的教育,做点实在的事。”

  “中国的学校,能多出几个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和你们这样的学生,社会就有希望了。”徐特立满怀着企盼,“斯咏女士什么打算?”

  “我留在长沙教书。”陶斯咏不由露出几缕当教师的羞怯。

  一阵小跑,赶来活泼的蔡畅。她往身后一撅嘴道:“看,谁来送你了?”

  毛泽东、蔡和森应声而至。

  “徐先生。”两人恭敬地施礼。

  “什么时候走?”蔡和森关心着。

  “明天。”向警予有点难舍,“来长沙读书四年,最快意的就是有了点头脑,又认识了你俩……”言语之中,依依之情浮于形色。

  陶斯咏也泛动起莹莹的泪光。

  徐特立抚慰道:“你们走的是一条新路,就是各在天涯海角,也会灵犀相通。”

  五位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衷共鸣!

  “徐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两个字――安贫。”徐特立径自思索其中,“安贫能养志。大凡中外古今,没有几个从富富贵贵里干出大事来的。老话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安贫者能成事,是至理。”

  五位学子各自咀嚼着,由衷领悟!

  “谢谢先生。”向警予点头记取,旋即扭首问毛泽东,“杨先生回东乡板仓去了?”

  “嗯。”毛泽东回应着。

  “只好烦劳毛先生代为告别了,还有霞妹。”向警予噙着泪花,躬身相托。

  毛泽东也情难自抑:“一定。”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人生难得遇知音哇!

  他们相识了、了解了,走到一起了。虽有先生杨昌济的引见,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彼此的情投意合。警予天生丽质,却朴实无华。她曾在假期里写信给陶斯咏,信中道:

  当这“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候,非尽是那艰苦卓绝的精粹人才不可。艰苦卓绝的精粹人才愈多,则成绩愈好。

  正是“将来根本改造的大任,我们应该担负”的相同抱负,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眼下要分别了,谁个心里不酸涩呀?一个个都毕业了,何胡子叔衡、雄辩家陈昌和萧子升们,现在又是向警予几位,也许新的路就是由此而启程的?

  选了个烈日当空,热浪扑面的日子,毛泽东换了一身粗布短衣长裤,抓着块擦汗的毛巾,挎着内盛日记、衣裤的小包袱,走得大汗淋漓。

  “老天爷照顾,今天正好‘日光浴’。你烤你的,我走我的……”

  毛泽东也算得会创造了。“冷水浴”,天天不断。“风雨浴”,不时进行。一次全校师生在大操场集合,突然下起大雨,同学们“呼啦”一阵风,逃得个一干二净,他却一个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听凭大雨“洗礼”。于是“怪人”的称呼,便开始流播出来。今天热浪翻滚,一般人都躲到屋里、树下的阴凉中还嫌燥热,喘不过气,他却偏偏来了个“日光浴”。

  这“怪人”毛泽东真是有些怪了。他现在自然还不知晓,此行会把他的“怪”更推向匪夷所思的“怪奇”。

  燥热之下,树上的知了,都不得不“偃旗息鼓”,益发地平添了酷热的气焰。

  “嘻,看那个后生子!”

  坐歇在孤村头榆树下赤膊的农友中,有人大不理解地指点开来。有的仰脖子灌着水,有的拼命打着扇,有的干脆躺卧在树根间纳凉。实在是热哇!

  连两只黄狗都对烈日望而生畏。它们挤挨到树下,喘息地耷拉着长舌。

  毛泽东一步一个脚印,似乎乐此不疲。

  “嗳,当心中暑;快来喝口水。”

  “多谢了。”毛泽东恭敬地回应着,走进树下的阴凉世界,接过小竹筒,一饮而尽,“哦,好惬意!”

  “急匆匆的,赶哪里?”

  “东乡板仓。”

  “唷,还有六七十里路呐!”

  “这天,都着了火,你还是歇一宿,明天一早再赶路的好。”

  毛泽东舒坦地抹一把嘴道:“没关系,我就是跟它过不去,练练。多谢了。”他叩谢过后,扭身走出阴凉世界。

  “他说跟谁过不去?”

  “哪个晓得?嘿,一个怪人!”

  狗儿似乎通了人性,尾巴一甩,张嘴友善地“汪汪”着,似在相送着“怪人”。

  不紧不慢的毛泽东,离开了孤村头,又攀上个小山包。汗珠一个劲地冒出来,他就一个劲地擦。

  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穿过苍翠可人的修竹林,望见了一片朴拙的瓦房。

  熟悉的泥墙,熟悉的大门,还有那块太熟悉的铜牌――“板仓杨寓”。

  毛泽东刚要敲门,忽听得什么,便悄然驻足……

  传出杨昌济的声音:“我在日本,一住六年。这日本人有好学的,有好战的;坏就坏在当权的好战。他一好战,就‘好’到我们中国来了!”

  陌生的声音:“我们也太好欺侮啦!”

  杨昌济的声音:“说的是。你们看看,法国、美国、俄国,加上我去过的英国,就连一点子大的希腊、荷兰都伸着嘴,咬上了中国这块大肥肉。”

  陌生的声音:“民国政府就不能争口气?!”

  毛泽东听得在理,不便打搅先生,就轻轻推开大门。但见杨昌济和邻里老少乡亲,还有几个秀才模样的先生坐在一堆,一个个既焦虑,又愤懑。杨开智亦是。

  杨开慧正与母亲一起在替乡亲们冲水,一眼发现毛泽东,惊喜地一唤:“咦?润之!”

  “喔,润之。”杨昌济起身招呼。

  “先生。”毛泽东忙躬身施礼。

  “哎哎,都不要走,不要走。”杨昌济叫住起身欲去的老少乡亲,“你们问的,他比我这个当先生的还要清白。”

  毛泽东局促不安了:“我也正是来讨教先生的。”

  杨开慧知根知底,软言相激:“润之,恭敬不如从命。”

  “没大没小!”杨夫人爱嗔着女儿。

  杨开智熟稔地拉过毛泽东坐下。杨开慧给毛泽东端上凉茶,递上蒲扇。

  “谢谢。”毛泽东接过蒲扇,慢慢径自沉入幽思,“先生说得有道理,各有各的洋人老板。当总理的段祺瑞,靠日本;日本嘞,又同俄国穿一条连裆裤。英国、美国嘞,拉着冯国璋、黎元洪。无非是图个便宜,多吃几口肥肉。中国的军阀嘞,又要靠洋人的枪炮、钞票来抢占地盘。”

  杨开智急了:“那还要这个民国政府做什么?”

  “说的是。谁都想着自己,要占便宜,就是不要祖宗、不要民族、不要这个国家。”毛泽东不觉哀从中来,一时怆然失语。

  “我曾寄大希望于孙中山先生,可是…… ”杨昌济也不胜哀切。

  山里人不由得沉入到山外的大事中,也不禁忧上心头!在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洗了澡,一对师生又继续着下午的讨论。

  油灯如豆,忽闪不定。

  “内战,怕是避免不了的啦。”毛泽东凝视着明灭的油灯估量着。

  杨昌济缄口不语。有顷才道:“润之,还是那句老话――你们是‘生逢其时’。”

  毛泽东眼波一漾,脑际顿时回闪出领操台上那中年汉子的热切召唤:“……同学们,你们生逢其时,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里来吧!……”

  毛泽东此刻又领略到了先生的厚望!

  杨开慧习惯地坐在门角竹椅上,谛听着、品味着,目光从毛泽东挪往父亲。她有些费解,自语一般:“生逢其时?难道……”

  “一家、一国、一世界,乱到绝处,必死而后复生。”

  杨昌济端坐在案头,幽深的双眸掠过书橱,随手取出《孟子》,谙熟地打开道:“中国现在的时局,怕正应了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毛泽东接过《孟子》,重览着,细细品味着,很受用,很有共鸣。杨开慧也很有领悟,从旁悄悄看着、记着,大有触动。

  杨昌济像是在对自己说一般:“一个人要想做‘大有为者’,必须要能吃大苦,甚而遭大难――就像孟子说的一样。没有苦,自找苦;没有难,自找难,磨炼自己的心志,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

  毛泽东听着入耳,咀嚼着:“先生说的极是。”他感到慰藉,自己正是这么去下力的;他又感到不安,岁月匆匆,自己做得太不够。正是大变动的历史关口,时不我待哇!先生关于“坚忍”的自剖,使毛泽东受益匪浅。先生自谦“无过人处,惟在‘坚忍’二字上下力。他人以数年做的事,自己数十年为之,不怕不成”。

  “润之,你们这一代‘新的势力’,少不了要经受一番‘烈风雷雨’……”杨昌济点到即止。

  毛泽东焉能不察先生此番教诲的良苦用心?!他宛如卷入到了“烈风雷雨”中,感受着艰深的负重。他嘴上没有说,心里却回答了:“先生,你放心,我们不会半途而废。我们会‘经受’住的。”

  杨开慧也省悟到了什么,静如深潭似的眼睛里跟着荡起一股热浪。

  “润之,”良久,杨昌济别有所虑,语气审慎地提着醒,“除了书本的、社会的学问,目下你们有一事万不可疏忽。”

  毛泽东心一提,会神领教。

  “强身。”杨昌济言简意赅,又严加叮嘱,“不能像王太傅祠里的贾谊,春秋时孔子的学生颜回、初唐的人杰王勃,虽有大志、有才识,但过早夭折,终无大成。要像文武兼备的颜习斋、老而周游天下的顾炎武。”

  一点而通,毛泽东不觉心旌大振!

  “学生记住了。”“欲栽大木拄长天”的杨昌济有心给寄以厚望的学生介绍了一位留日回来的“体育先生”。

  毛泽东太高兴了!

  自从12岁患了一场大病之后,他就常去田间劳作、家门前池塘里游泳,以此当作锻炼身体。体育是几乎伴随着他恢复健康并与他一齐长大的。可以说,体育是摆在他近乎人生的第一位置上。

  从读私塾,到东山高等小学堂,到湘乡驻省中学,到现在的一师,他越增长学问,越关心国事,越想求索一条报效国家和民众百姓的“新路”,就越感到身体的至关重要!一个体弱多病的身躯,又如何能挑得重担,经得挫折与磨难呢?

  从必然王国,渐渐演进到自由王国――体育成了他的至爱,是他毛泽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首要组成部分。

  晚上,他想得很久、很远。

  翌日还是起了个大早,谢过了师长,在一位山民的引带下欣欣然上路。

  “蜀道”并非只在四川有;湖南的山径未必“难于上青天”,却也并不好走。

  山民甩着汗瓣,嗔怪着:“这鬼天气,着火了!毛先生要不要歇歇?”他担心这位清瘦秀才哥的身子骨。

  毛泽东微微一笑:“孙悟空连火焰山都过得,着点火,不算什么。”

  “唷,倒看不出你这位秀才哥!……”山民诧异之下,露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敬重。

  两顿饭的功夫,他们转出了层层相衔的大山,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快意。

  “到了。喏――柳先生家。”山民一指山坳里的塘边瓦屋。

  毛泽东掏出路费。

  “不,不用了。”

  “辛苦你了。”毛泽东将几个铜板往山民手里一送,便直趋瓦屋。

  还不及走近瓦屋,远远的,毛泽东就吃了一大惊――

  炎炎烈日下,一位不惑之人,穿着短裤,打着赤膊在曝晒。待到走近,见到曝晒之人早已是一身的汗迹,却全然不顾。此人身材中等,不壮,但黧黑中透出可观的强健。

  他蓦然对照起了杨先生昨天强调的“要在坚忍”。没有“坚忍”之心,如何敢抗争烈日?常人躲还躲不及呐!虽然毛泽东还只见到“体育先生”的一个后背,却已生出信赖与赞佩之感。

  毛泽东心里叫着绝:“唿,今天碰上‘日光浴’的师祖。必是‘体育先生’无疑。”

  毛泽东的判断没有错,此人正是杨昌济介绍的柳午亭先生,一位留日的体育家。柳直荀之父。

  毛泽东未便打扰,轻步上前,悄立于其身后,几近下意识地解衣、脱裤,一样地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然后坐了下来,任凭烈日烤灼。

  青山下,池塘畔,天然的翘石间,一前一后地坐着两个一中一青的“赤膊佬”,也有如一道太不可思议的奇特景观!

  柳午亭闭目自省,久在忘我“境界”,旁若无人。毛泽东在后面效仿之,一丝不苟,不一歇工夫,便已是大汗淋漓。

  蒸腾的热浪中,两人真犹如人间万物中的一对痴汉。

  少许,一位形如不惑人的后生子,一手抓着毛巾,一手端着碗凉茶走出屋来,突见多出一个“赤膊佬”,煞是惊奇:“咦,先生你?……”

  柳直荀他叫柳直荀,又名克朋,时年18。1931年6月任中共鄂西临时分特委书记;翌年4月率部返回洪湖地区,不久牺牲于湖北监利周老嘴。

  柳午亭闻言回身,这才发现天上掉下个不速之客。

  “您是柳午亭先生?”毛泽东抓起坐石间的上衣,擦一把满头的大汗,掏出引见信,“这是杨昌济先生给您的。”

  “噢。”柳午亭心下释然,还是不无怪异地睃一眼这位不同寻常的来客,“请。”

  可谓意气相投,两人一说两谈的,都不觉醉心到体育的迷宫中。

  “其实大自然造就的人,自有他无穷伟力的。烈日,不怕晒;大雪,不怕冻;暴雨,不怕淋;狂风,不怕吹,那才算得上是大自然的人!”

  毛泽东聆听着,大生兴味。

  “你看看现在的人,怕晒、怕冻,怕淋雨、怕吹风,能成个什么气候?你再看看德国的孙棠、日本的嘉纳,如此残弱的身体,就是不服输、不服命运的安排,炼心、强身,活得硬气,终于大有所成;这才是大自然赋予的人。真正的人!”

  毛泽东身心撼动,双眸里闪耀出奋切的火花。

  噢,孙棠和嘉纳,毛泽东这是第一次听说。他俩名不见经传,却是柳午亭留学日本时所熟知的。他们以非常的意志力,挑战自我,扩张人的极限,以弱肢残体做着正常健康人未竟的事业,亦算得是奇人、奇志、奇才!

  在跟“体育先生”的讨教中,毛泽东自然又浮想到中国的几位天才:颜回、贾谊、王勃、卢照邻。西汉的贾谊是不消说了,15岁成名,虽受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但东山再起的机缘不是没有,叹只叹才32岁就去世了。唐朝的王勃更了得,6岁就会诗文,名动一时。作诗写文时,先磨墨数升,然后畅饮酣睡,待到一觉醒来,挥笔成章,可一字不改,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为“初唐四杰”。怎奈25岁就作古!你再是个天才,哪怕是绝顶的天才,若二三十岁就去世,那绝不会是“大有可为者”。

  让毛泽东双眸里奋切的“火花”熠熠生辉的,还是在游历到柳午亭书斋里的时候。

  毛泽东饥渴地跋涉在书山中,兴叹不止:“你真幸运,‘近水楼台’!”

  相陪的柳直荀认同地一笑。

  “你在哪里念书?”

  “雅礼大学。”

  “教会办的?你该上‘体育大学’才是。”

  “你呢?上不上?”

  “上、上,这可是人生的第一大学!”毛泽东蓦然读到什么,双眸一亮。

  柳午亭的声音仿佛从书中跃出:“青年人并非就有青春,老年人并非就没有青春。青春不在年岁,而在于体魄、在于精神、在于永无止息地奋斗!”

  深中下怀!毛泽东击书称奇:“好一个‘青春’!”1916年9月的一个星期天。

  两只大划子,满载着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向警予、陶斯咏、杨开慧、朱华贞、陈昌、罗学瓒、张昆弟、周世钊、罗章龙、彭道良、萧三和新来的张国基、李思安等,在貌似平静,却风浪隐动的湘江里,乘浪集会。

  “同学们、同胞们!”陈昌高扬起一册《新青年》,让大家安静,“毛君泽东刚收到一册北京的《新青年》。”

  毛泽东莞尔纠正道:“不是‘毛君泽东’,是杨君昌济先生刚收到的。”

  “一个样。杨先生中有你,你中也有杨先生!”

  满船开颜。

  杨开慧听来备觉新鲜,笑着紧拽住向警予。

  13岁的朱华贞糊涂了,悄声问道:“开慧姐,杨伯伯中怎么有毛先生?毛先生里怎么又会……”

  蔡畅揽过可爱的华贞,一串畅笑,更叫华贞如堕五里雾中。

  陈昌又一扬《新青年》,一派大家风范道:“听听李大钊先生怎么说的――‘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说得何其尖锐哇!”

  一道逆浪,将船激出一个趔趄。站在船口,正沉醉在李大钊的“青春”中的鼓动家倏然一颠,竟给“鼓动”进了江水里。

  惊愣之后,卷起一片哄笑。

  何叔衡连连伸竿拨拉,萧子升也从旁相助。

  “你就是这么冲决‘网罗’的?”毛泽东一激,又引起一阵欢快的畅笑。

  “冲决网罗,难免小有牺牲。”陈昌攀上划子,解嘲地笑着,正待重新开张,一个寒噤,迎天打出一个喷嚏。

  “这个网罗还真不好‘冲决’哇。”萧子升也逗上乐。

  “惟其如此,才显出‘冲决’的魅力。”陈昌又重振旗鼓地开讲道,“背黑暗而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

  天高云淡,一碧如洗。

  一群白色海鸥,掠浪穿飞着,似在与风浪相搏击。

  陈昌的奋切之声宛如随着海鸥在翱翔、在搏击:

  “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海鸥栩栩展翅掠起,驰入青春之宇宙……

  热烈的掌声与碧浪相吞吐,似在向无畏的海鸥们致以“青春”的礼赞!

  被“青春”激发的青年学子们,完全醉入“青春”的魔力之中!

  “李大钊的‘青春’,便是‘新的青年’――”陈昌又扬起《新青年》。

  蔡和森脱口补上:“便是新的路!”

  奔涌的热血,从掌声里激扬出来,洒溢开去。

  “说得好。”毛泽东乘风鼓帆,“我们的‘青春’,甚至于生命,注定要交给‘新的路’。高材生,你说呢?”

  萧子升虽然听出话中寓意――巧藏着友善批评,但也不能不为“青春”所撼动。他思忖在《新青年》中,少许才回应道:“当然。我们应该属于一个新的世纪!”

  不能不说,北京的《新青年》、北大的李大钊,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出现在湖南学子面前,第一次融入到他们嗷嗷待哺的心田里。此时的毛泽东自然也不会想到,他以后的工作,尤其是以后自己一生“主义”的抉择、人生道路的抉择,会和李大钊先生密切相关。

  对于毛泽东、蔡和森他们来说,这是继信仰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们,甚而是孙中山先生之后的一次潜在的突破。当然,现在还只是朦胧的,无明确意识的。是一个“新”――新的人、新的路,把他们和李大钊们维系在一起。

  风益大,浪益高,将划子打得七晃八摇。骤然间,又一排潮头,冲划子劈头压下。

  何叔衡一腔真情,话中有话:“风浪来得好,划呀!”

  “划――!”

  风鼓浪,浪噬舟。轻舟晃荡着,喷射出“青春”的活力,破浪穿行。这天又有一节写生课。

  讲台上搁着乒乓球、足球等静物,一个个同学煞费苦心地写生着。

  “今天是周末考试,同学们要用心,画出自己最……”女先生还没有叮嘱完,毛泽东已将画稿交上:

  “老师,好了。”

  女先生不胜诧异:“才考,怎么你就画好了?!”她狐疑地接过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一条直线,托起半个圆圈。题词倒大有诗意:“半壁见海日”。

  邻近的几个同学踮足翘首,一瞄,莫不掩嘴失笑。

  女先生火了:“你这叫什么……”

  “对不住,先生。”毛泽东依然礼貌地一鞠躬,返身自出。

  女先生欲骂不能,直瞪着默然远去的这名怪学生。

  也难怪毛泽东君,一则他实在不想把有限的时间耗费在研究画画上;再则,他今天有重要约会。

  等毛泽东赶到小吴门外的船山学社,翘首徘徊着的蔡和森与另一位陌生青年早就等急了。

  “来了。”蔡和森两步迎上,“考得怎么样了?”

  “‘半壁见海日’。快。”毛泽东故弄玄虚。

  “你画得出‘半壁见海日’?”蔡和森不敢置信。

  毛泽东自嘲了:“就可惜超不出三十分。”

  蔡和森与走上前的陌生青年恍然大悟,相与欢笑。这位陌生青年长方脸,敞天庭,周正的五官上一双浓眉,潇洒之状自溢于行止。

  “这位是邓中夏先生了?”未待蔡和森介绍,毛泽东已判断出来者。

  双双鞠躬致意。

  邓中夏邓中夏,原名隆渤,号仲。时年22。中国共产党早期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1933年5月在上海被捕,同年9月12日慷慨就义于南京雨花台。

  “早就听和森说起你,有幸相识。”毛泽东情意拳拳。

  “我也久闻润之兄大名了。”邓中夏细睹新友,流露出一腔友好。

  “走走,快进去。”蔡和森催促着。

  三人进到船山学社讲演场,一位四十开外的学者,正说得动情:“原财政司长杨德邻是被汤屠夫枪杀了,但今天若再反过来,又去枪杀六位牵连人,以此来作为祭奠,且不又重蹈覆辙?!”

  叫好的、附和的,非议的、驱喝的,一哄而起。

  毛泽东清眉一拧,顿失所望。

  在堂堂明末清初爱国主义思想家王船山的学社里,尽纠缠些个新、老军阀的陈年旧账,实在于目下的社会、国家无补。毛泽东、蔡和森与邓中夏所以敬重王船山,并非完全认可谭嗣同的评价:“五百年来,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而是赞成船山先生政治上反对复古;生计上主张土地归耕者所有;治学上重怀疑,重自我,排除迷信,注意实证。

  今天的所谓演讲、辩论,实在有悖于开办船山学社的初衷。他们本是来看看新的人,听听新的声音的。

  对眼下摘桃子的军阀谭延,毛泽东、蔡和森与邓中夏没有兴趣。风水轮流转。

  偏偏现在是上任新官谭延“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都督大人审览了呈文,一睃参谋,冷冷道:“杨德邻是我的臂膀,失臂之痛,今犹在心。这六个人……你定夺就是。”点到即止。

  “是!”参谋会意,接过呈文。

  “倘有风吹草动,我可拿你是问。”

  “明白。”

  参谋刚转过身,秘书又来催请:“都督,各界欢迎会还等着。”

  “噢,就去。”谭延雍容地欠起身子。船山学社讲演场里,依旧是纷争迭起,莫衷一是。

  毛泽东无意滞留,催促道:“走,走。”

  出了大门,毛泽东仍余气未消:“今天是最糟糕的一次讲演,那还用争?”

  “完全是形式主义。”蔡和森赞同着。

  “毛先生对时局怎么看?”邓中夏继续着刚才在学社里的商讨。

  “暂时的和平。”毛泽东立时便进入心底忧切的王国,“中国的军阀割据,历时已久,南北不和;单就北方来说,像曹锟、张作霖,都各有地盘,不会同心在民国的一统中……”

  邓中夏默默忖度着:“嗯。一旦有变,黎元洪的根基,不足以驾驭这些实力派军阀……我的选择,对了。”

  “嗯?”毛泽东不知所指。

  “明年毕业,他想投考北京大学。”蔡和森解释着。

  “我想到这颗动荡的中国心脏去……”

  毛泽东抓住新友的臂膀,使劲地一握道:“好!我们不能就局限在湖南,应该像种子一样撒播开去才是,那才会有视野、有希望。”第一师范特地选了个“良辰佳日”,恢复被动荡形势所迫而中断了的“人物互选”活动。

  这是1917年6月6日。

  学监方维夏在礼堂讲台上作出宣布,还特地强调:“请记住,去年的今天,短命的皇帝袁世凯去见了上帝。”

  台下泛起一片讪笑。

  “袁大总统见鬼去了,我们的‘大总统’应该问世了!”

  “对对,我们自己的‘大总统’!”

  赢得一片喝彩。

  台上的先生们也忍俊不禁了。

  “好,就选出你们自己的‘大总统’。”方维夏亦回以幽默。少顷,又肃然关照同学们:“不要忘了我们一师的传统,德、智、体三大类共十五项,务必事出有据,宁缺勿滥。”

  礼堂外专门竖起的一道木壁上,便是选“大总统”的三类十五项基本原则――

  德育:敦品(敦廉耻、尚气节、慎交游、屏外诱三类);自治(守秩序、重礼节、慎言笑之类);好学(不缺课、勤温习、好参考之类);克己(绝嗜欲、耐劳苦之类);俭朴(菲衣食、尚俭约之类);服务(重公益、勤服务之类)。

  体育:胆识(冒险进取、警备非常之类)及卫生、体操、竞技等。

  智育:才具(应变有方、办事精细之类);言语(长于演讲、论辩、应对之类)及文学、科学、美育等。

  “唷,那么多?”一位显然是低年级的同学不觉望洋兴叹。他是第十三班的,长着一张敦厚的脸,名叫张国基,一师学生,学运骨干,时年23。后入新民学会。全国解放后曾任湖南文史馆员。

  萧子升与陈昌这天正好相约回到母校,来会会毛泽东几位学友,见学弟们莫不成对结伴地商议着、争说着,不时还煞有介事地记录着什么,觉着有些奇怪:

  “咦,怎么回事?”

  “迎考?”

  “不像。”

  他俩径直来到毛泽东的八班教室。哈,一个个也都在认真有加地填写着什么。

  毛泽东没有发现来者,一双目光锁定了周世钊,暗自点下头。

  周世钊立时察觉,连忙声明在先:“哎,润之,你可不要出我的丑喔。”

  “怎么是出丑?”罗学瓒插上嘴,“这可是治国平天下的头等要事!”

  “选民”们闻声开颜。

  “噢,原来是选‘大总统’。嘿!”萧子升一步跨进。

  “子升?!”毛泽东高兴地欠身迎上,“雄辩家也回娘家来了?”

  “该选该选。腐朽的大总统下地狱了,中国应该有新生代的总统;反封建,主‘共和’,造福天下黎民百姓!”

  雄辩家一言,顿时激起一阵赞可的掌声。

  “我看,就该选你当总统才是。”毛泽东笑微微地一指陈昌。

  “不不,本人不行。”陈昌退避三舍,“当宣传家我乐意一试;当‘总统’,非天下大乱不可!”

  一室嬉笑。

  “润之兄选谁呀?”萧子升还是“传统”的高年级生的姿态,不待同意,便取过毛泽东课桌上的“选票”,一看,眼光滑向周世钊,“学问家?”

  周世钊脸上发烧,嘴里求饶:“诸公诸公,笔下留情。笔下留情。”

  同班“选民”益发地相顾开颜。

  投完了庄重的一票,毛泽东与罗学瓒、张昆弟、萧三、周世钊、彭道良等陪着萧子升与陈昌两位学兄,过江来到岳麓山的清风峡。

  一缕清泉,两泓碧水。峡谷幽深,万木峥嵘。

  “好一个清风峡!”

  萧三浮想联翩:“真若有海外蓬莱,我看也莫过于此!学问家看呢?”

  “极是,极是。”周世钊颔首赞同,也迷醉个中,“峡谷起清风,风起我辈中。”

  众人击节!

  “当今污浊的中国,急需清风的洗礼。”陈昌环指江天,心潮迭起,“我辈义不容辞!”

  “不、不,不见得。”萧子升仍不改初衷,“黎元洪总统断非污浊之辈。总统怀‘清风’,神州自称雄。诸位看呢?”

  颔首的、疑惑的、摇头的,各有所思。

  “黎元洪虽说恢复了孙中山主义,只怕他……”

  “只怕他驾驭不了各路军阀。”罗学瓒接过张昆弟的担心,道出疑虑。

  “中国的希望,断不在一个黎元洪。”陈昌说得斩钉截铁,“而在我们新的这一辈,纯洁的、不谋私利的――哪怕抛掉自己头颅;绝不是旧的、传统的、封建的。”

  “章甫兄像是个虚无主义者。”萧子升不以为然。

  “还是听听‘时事通’的。”周世钊见毛泽东一直沉思默想着,便直指毛泽东。

  “黎元洪,是个傀儡。”

  “怎见得?”萧子升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段祺瑞拥兵一压,几路人马一响应,他就解散了在自己手上恢复的国会。为对付段祺瑞,他又去安徽讨救兵,搬出个久为清朝豢养的督军张勋……你想你的兵权,我想我的山头,这当权的一内讧,还有不‘春秋大乱’的?”

  萧子升一时无词以辩,噎住。

  争执的热血同窗,焦忿地沉默了。

  “所以,我赞成雄辩家所说的,中国的兴亡,在新的一辈,在由这新一辈人组成的新的势力。”

  清风瑟然,满谷回应。1917年7月1日凌晨3时,入京的张勋继解散国会后,进而逼宫,奏请复辟。一时间,举国震撼!7月2日,黎元洪电令南京冯国璋代行总统职权,段祺瑞借机重揽国务总理大权,开始“讨逆”。

  就在军阀混战,风云惊变的大动荡中,1917年7月2日,湖南一师的“人物互选”结果揭晓了。

  “同学们,正是北京重开内战,张勋无耻复辟清王朝的今天,我们一师真正平等民主的选举,成功了!”大礼堂主席台上,方维夏挥起手中的中选人物名单。

  掌声席卷而起,赛过屋外的暴雨;同学们个个发自内心,洋溢着自爱与自重。

  “当选者,三十四人。”作为学监,方维夏也觉着莫大的慰藉。他庄穆地宣读着选票:“德、体、智三类得全票的,只有一人,也是总票最多的人,他是――”

  “毛――泽――东!”

  台下一呼而出,令台上校方诸公也不由得相顾愕然,继而会心地笑开了。

  紧随着,上下相鼓,掌声逐浪。

  “请‘大总统’!”

  不知谁一声唤,掌声益烈,几乎要将礼堂掀翻。

  不见“大总统”!

  不啻方维夏,连徐特立、杨昌济几位也不知所以。

  方维夏催唤着:“毛泽东君!”

  片刻的沉寂中,只闻得暴雨击屋,沥沥震耳。雨如注,云压顶,风张狂。

  谁又能想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此时此际会出现在岳麓山巅,正与云雨相搏击,互不相让呢?!

  一道闪电,似乎要将他击灭!

  一串地动山摇的闷雷,扑顶轰下,几乎将山巅――连同顶峰上的“怪人”轰平。

  毛泽东已如一个水人,裹挟在云烟雨雾里,全不为烈风雷雨所动,竟然安如磐石一般,冷眼望――

  那天穹里,云滚卷,雨横斜,白昼如夜。

  猛然间,电光夹带着炸雷,一记划亮,满天炸响。

  毛泽东的心声与雷电一般划闪着:“来得好,你这电光!雷霆!……我即宇宙,宇宙即我;肉体之我只有化作宇宙之我,才有无穷的大,才有无穷的力,才能把昨天的袁世凯、汤芗铭,今天的段祺瑞、张勋、谭延,把一个个可卑、可怜的小我、丑类们,统统轰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眼门前是大宇宙的一片混沌,不见一个人、一个动物,似乎人间万物都消遁了。只有无穷伟力的风暴、骤雨、劈雷、闪电以及永不见边底的茫茫太空。毛泽东体察到,在茫茫太空――大宇宙中,人虽是极渺小、极微不足道的,生命也显得极脆弱;但人,许多时候又是不可战胜的。你这暴风、骤雨,你这劈雷、闪电,能奈我何?就像与毛泽东作伴的那些挺拔的大树,任你吹刮劈打,就是挺直腰杆,叶掉了、枝断了,有的同伴甚而拦腰折裂了,不倒的却依然倔强地兀立着。这才是树!才是人――无愧大自然的人。体育先生柳午亭,说得何其好哇!

  风们、雨们、雷们、电们,渐渐地不把毛泽东当外人了,轰赶、劈打你你既不走,就是自己人,就是大自然、大宇宙的人。

  毛泽东似乎亦隐隐有点感悟。大自然、大宇宙的语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听懂的,不是“个中人”,休想!

  熔铸于大自然、大宇宙中的毛泽东感到无穷的快意!岳麓山下的“沩痴寄庐”里,帮母亲收拾书报的蔡畅,也止不住寻思着:

  “他会到哪里去呢?”

  小刘昂耳朵尖,忽听得什么,眼珠子一溜,嚷道:“来了――毛先生!”随即飞步奔去。

  蔡畅母女循声扭首,大吃一惊:

  毛泽东从贴山的侧门进来,从头到脚,湿漉漉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水人。

  “伯母。”

  “老天,你从江里钻出来的?”蔡伯母大惊大诧。

  “嗳,哥,润之来啦!”蔡畅接抱过小刘昂,“他们正到处找你呐!”

  书房里的蔡和森、邓中夏、杨开慧几位闻声奔出。

  毛泽东亲热地与邓中夏揽抱着。

  “你这位‘大总统’,叫人家好找!”蔡和森难得开一句玩笑。

  毛泽东始而一愕,继而憬悟,淡然一笑。

  “你看,杨先生的全权代表都赶来了。”蔡畅轻搡出也来寻人的杨开慧。

  “你是在……”蔡和森端详着好友,渐自品悟出什么。

  “我想体会一下《书经》里说的玄妙意境――”

  “‘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杨开慧一语道出毛泽东的衷肠,不啻毛泽东本人,就连在场的人也不由得暗下惊讶!

  “不愧是杨门高足!”蔡和森由衷兴叹,转而益发来劲地追问着毛泽东:“感受如何?”

  “嗯,我有幸感觉到了大宇宙,自己也真像融化进去了一样。”

  杨开慧也兴味盎然:“真的?!”

  毛泽东欣然颔首:“那实在是一种很难言传的感觉,肉体的小我没有了,好像就随着这风雨雷电,融进了大自然、大宇宙里,自己的胸襟既空空茫茫,又实实在在;我好像能感觉到这个大宇宙,这风、雨、雷、电就是它的语言……那感悟,太奇妙了!”

  闻者莫不大奇!

  蔡和森备受感染,已很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道:“我非得去领略一番不可。中夏?”

  邓中夏毅然颔首:“一定奉陪。”

  “来来,‘大总统’快喝碗姜汤。”蔡伯母端着姜水进来。

  “呵唷伯母,娇惯不得。”

  “嗯?”

  “本就是跟他过不去,就是要他吃点苦,不能叫他暖和和的、美滋滋的,太舒服了。”

  “你说的谁呀?”

  “他哇。”毛泽东一拍自己的脑袋。

  又粘到毛泽东跟前的小刘昂,似懂非懂地也学着一拍脑袋道:“还有我哇!”

  一座大笑。

  杨开慧见毛泽东一身津湿,便接过小刘昂。

  “润之兄,你估计得不错。”邓中夏言归正传,追忆着去岁在船山学社的一幕,“看来新老军阀们,又要重开内战了。”

  “杨先生说得好,我们‘生逢其时’!”毛泽东体察着重负。

  “‘生逢其时’……”蔡和森咀嚼着,寻味出分量,“我辈一定不能辜负了这个历史的使命。”

  毛泽东一瞄邓中夏,知晓他要去北大了,特地补上一句:“不管彼此在天南还是海北。”

  “嗯,此心相共!”邓中夏爽然认同。

  三人心意相通。那眼光莫不是明澈而充满着热烈憧憬的!

  杨开慧和蔡畅也油然共鸣,紧紧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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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鱼翔浅底






  1917年暑期,毛泽东与萧子升久所盼望的“乞讨”――游学,总算得以成行。

  毛泽东仍是一身破旧的白粗布短衫、黑粗布长裤,拿着把“老照壁”牌的油纸雨伞,掮着只包袱来到萧子升所在的楚怡小学居室:“准备好了?”

  “嗯。”萧子升将替换的衣服、毛巾、笔记本、《诗韵集》、毛笔和墨盒之类的东西塞入包袱。一头得意的西式长发已改成毛泽东式的“大兵头”,平素的长衫已换作短装与布鞋。

  “没带钱吧?”

  “就一点零用的。”

  “不不,一个铜角子也莫带。”毛泽东坚持着。

  “万一……”

  “不管万一,还是一万,游学先生不带钱。”

  “好。真要碰上‘万一’,惟你是问。”萧子升半戏半真地警告着,将兜子里的一点铜板如数放回抽屉。

  一出门,就见到那株很年轻、很美丽的树。

  萧子升仰望着,老朋友般地在树杆上一拍道:“我的守护神!”

  “晓得叫什么树吗?”

  “只要它美丽,在我身边,我无需知道。”

  毛泽东调侃地打着趣:“那你对这个美丽的守护神太不够意思。”

  萧子升反戈一击:“你晓得?”

  毛泽东实话实说:“上次你‘宴请’时还不晓得。现在晓得了,它叫楠树,你这里这株叫红楠。”

  萧子升这位“主人”对此从来都不以为然,反倒是这位客人顶真得很。原来毛泽东对树也算得钟情,只要触发了他的情思,他就会去调查清楚――就跟研究历史人物一样。他请教了号房的工友,找了岳麓山的农人,又去图书馆对照了资料,很快就摸清了美丽绿树的大名。

  “你看它叶是披针状的,花小,整个排列是圆锥状的。”毛泽东从树下拣起一根被大风雨折断的树枝,一嗅,又研看着,“你看,心是红的,你闻闻,有一股好闻的幽香。它是建筑和制造业的上好材料。硬是个有大用的‘人’嘞!”

  萧子升禁不住笑了:“我算服你啦!好了,这个‘人’逃不了,我们可得赶远路。快走快走。”

  两位游学先生还不及出校门,号房的工友便直直地盯着面目一改的萧子升问:“萧……萧先生,你出什么事?不是……遭偷了?!”

  萧子升虽觉得滑稽,毕竟也不自在:“没……没有。”无意间,话中打出一个疙瘩。

  毛泽东一睃友人,抿嘴一笑。

  “那你们?”

  萧子升犹豫了一下,回复道:“去游学。”

  “游学?!”

  游学实在是毛泽东久所神往的。他没有钱像报纸上登的那两位大学生一样去周游全国,于是就因地制宜,先游历湖南,而且是开动双脚――走路,不带一个铜板。他与萧子升此刻自然不晓得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出长沙小西门,再走几分钟,便到了湘江岸头。这里江面有五六百米宽,水很深,不时有大汽船往返。

  第一站是乘船过湘江。

  毛泽东和萧子升夹杂在十二位乘客中。因为两人都是第一次,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萧子升更局促一点。

  “付钱了,两个铜板一人。”

  “当、当”,不时有清脆的铜板声落入收钱小妹子的盘子里。毛泽东与萧子升不能不回避着小妹子的视线,可这小妹子挨个走过来,偏偏还就停在他俩眼皮底下。

  “嗳,请两位先生付钱。”当父亲的船夫长竿一撑,发来话。

  “老伯,”萧子升壮起胆子告白,“我俩没带钱。”

  “什么?”船夫眨巴着眼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没带钱?”

  萧子升与毛泽东眼色一递,极尴尬地点下头。

  “没带钱来搭什么船?走走,下去!”

  毛泽东赔着笑脸央求道:“船都快到江心了,怎么下去嘞?老伯您就发个善心。”

  “我发你的善心?谁来发我的善心?”船夫发了狠,反手一撑竿,往回打转。一时间乘客大哗:

  “我们要赶去上工,扣薪水你赔哇?”

  “我们可是付了钱的!”

  “看他俩也不像是耍赖的,你老就行个方便。”

  “大势”所趋,船夫亦是无奈,一瞪两位“吃白食”的,只得自认晦气,又调回过船头。

  萧子升随人流一踏上岸,就脚底抹油――开溜。毛泽东却返过身,朝船夫一鞠躬:“老伯,实在对不住你。”

  “哼!”船夫张口欲骂,见状,又顿住。人家这么施礼,还怎么骂得出口呀?“唉,算我倒楣!”

  直至路口,毛泽东和萧子升这才相顾失笑。两人慢慢地换上草鞋,松弛地喘出口大气。

  “唿,真不儿戏嘞!”

  他俩走的是“大路”。这路不过一米宽,中间铺的小石板,凹凸不平。路的两边是水稻田,刚长出稚嫩的幼苗。在每个十字路口,都竖着一块木牌,行人倒是不会迷路。

  萧子升试了试脚上的草鞋,掂量着几条岔路,又细睹木牌子上的路标,犯着疑:“走哪条路?”

  “莫去费那个脑筋,反正背着城走,越远越好。”

  “好好,离经叛道!”

  被烈日晒得烤火一样的石板路,烫得四只脚下的草鞋几乎冒起青烟,两位嫩脚板的先生不得不下到石板两边的野草地里。

  “不要烤焦了?!”萧子升扶着株树,夸张地打趣着,审察着脚板。

  “莫那样娇贵。走罢,大先生!”两位自讨苦吃的“大先生”一踏进宁乡县城郊,萧子升便捂着空肚子先嚷开了:

  “不行了,这肚子唱了一天的‘空城计’……”

  “哎,莫说肚子。”毛泽东煞是忌讳,不由往空肚子上一摁,“真给你说饿了。”

  “不说就不饿吗?!”

  两人勉力提步,不意间发现“新大陆”:“快看,小食店!”

  那也只是家茅棚小店。零星的食客在棚外的阴凉里小吃。

  萧子升来了兴头,一步坐上“宝椅”:“嗳,也来点。”

  毛泽东也找过条长凳坐下,问:“钱嘞?”

  萧子升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仅有六文钱,顿时泄了气:“昨天要的八个铜板,一顿饭就吃光了;唉,真该少吃一点!”

  “现在吃后悔药,有什么用?”毛泽东还想提议什么,一位五十来岁的老板娘已转到眼下:

  “二位……先生,吃点什么?”

  毛泽东与萧子升彼此一觑,不知如何开口。

  “就来碗……”萧子升鼓足勇气,还是中途漏泄了。

  “家常便饭?便宜,九文钱一份。”老板娘招揽着。

  “好是好,可惜……”毛泽东欲道真情,也不忍点破。

  “嫌差?上好的酒菜也有,猪蹄子炖红枣……”

  “不不!”未待老板娘道出价码,吓得萧子升与毛泽东两人连连摆手回绝。

  老板娘一睃来者,看得两个后生子大是汗颜。老板娘微微一笑,转身回店。

  “唉!”两人憋出一头大汗,也只能相顾叹息。

  少许,老板娘端上两杯热茶道:“两位请,不要钱。”

  毛泽东与萧子升两人惴惴地接过,也只能“谢谢”,彼此一望,还是以茶代饭,几口灌下。

  “请问这里还有什么……人家?”毛泽东寄希望于未来。

  萧子升忽有所想,补充着:“读书人家。”

  “倒有一个在县衙门里做过事的。”

  “好,好。他在……”

  “在东头,喏――沩山脚下,不远,二三十里路。”

  老天!还有二三十里哇?到了沩山前的坡道上,两位游学先生已全无“先生”模样,掐着腰,捂着肚,慢慢蹭蹭,一步千斤。

  “不喝茶还好,这热茶一下肚,肚子益发冲得空空荡荡。”

  “上当!上当!”

  怎么办?两位闯生活的“游学先生”一筹莫展了。顺路乞讨罢,诚如萧子升说的,每家只会给一点点食物,要连续讨上四五家人家才能填饱肚子。

  两人决定――直奔读书人家。

  太饿了,他俩不得不先歇会脚,养点神。

  不约而同,他俩就着坡道,坐歇在顽石上,身子软软地瘫靠到树上。

  毛泽东一抬目,瞄见遮天蔽日的密密松针,这才留心到自己靠着的竟是一棵百年古松,茂盛,挺拔,巍巍然,前所罕见。

  “唿唷唷,这怕是树仙了?要不就是树王?”

  萧子升起先不以为然,随眼一瞟,也不由得拔身而起道:“老天!这阴凉世界,原来是它恩赐的?!刚才怎么没有发现?!”

  “哈,算得是天下最大的太阳伞!……不,不。”毛泽东顿时浮想联翩,“硬是个巨人,历史巨人。顶天立地,无畏无惧,了不得!了不得!”

  “哎,你看脚底下!”

  四目俯瞰――

  一块块互连着相咬住的巨石,如盘根一般簇拥着树身,像是巨松的忠诚侍卫。

  “奇迹!奇迹!”

  “这大自然,怎么造就出来的?!”

  毛泽东深深呼吸着,兴叹道:“真是妙不可言!”他踞石倚树,享受着大自然的温存。“今晚,就在这里‘美妙’一番,说不定真能‘成仙’嘞!”

  “有可能,有可能!”萧子升也沉醉个中。

  毛泽东忽生奇想:“哎,我说,难得有这样的旅游胜地,光‘美妙一番’不过瘾,干脆就睡在这里。”

  萧子升一怔:“嗯?睡……这里?!”

  “反正我们又身无分文,旅店也不会收留我们。”

  “也是……好,就睡这里。”

  新鲜的刺激,使他俩一阵兴奋。用他俩自己的话来说,有树仙站岗,有沙滩作床,有蓝天当帐,到了晚上,天上还悬起一盏免费的明灯――这月亮会好圆、好亮,还有星星作伴。嗨,真是一次大享受。

  待每天习惯睡前洗脚的萧子升从小河里洗了脚过来,毛泽东已进入梦乡,鼻鼾轻轻。

  “真够‘雷厉风行’的!”

  当了教员的萧子升可没有这本事。他刚躺下,就见到路上出现一个人影,大略是在赶路,匆匆从他俩身边过去。他顿觉着离公路太近,不安全。两人所带的东西虽已少得不能再少,不值几个钱了,可也经不起偷哇!

  他即从“衣柜”――树仙身上取下包袱、雨伞什么的,寻到一个靠河边的沙滩上。安顿好后,又返回来催叫毛泽东。偏偏毛泽东睡觉状态奇好,叫不应,拍了几巴掌才微微回应:

  “什么……事?”

  萧子升又叫又推的,也不知他听没听清楚,临了毛泽东还是纹丝不动,只是迷迷糊糊地说道:“就睡……这里。”

  萧子升毫无办法,只得一个人去河边睡觉。

  不想睡到半夜里,大事不妙!

  就在树仙这里的岩嘴上,一只黑大黑大的野兽也不晓什么时候来的,正蹲伏着,注视着萧子升。不会是做梦罢?眨眨眼,拧一把腿――好痛,没有做梦,很清醒。他一动不敢动,只能用眼角紧紧盯着,背脊上已渗出一片冷汗!

  这野兽看样子是只老虎。白天,小店里的人不是说山里的老虎叼走人家养的猪吗?哎呀,那老虎离毛泽东太近,他太危险了。叫他,显然不行,他若是醒来,一问一动的,那老虎准定就扑上来了!可不叫他,万一老虎嗅出人味,寻过去呢?

  萧子升不敢再延误,开始悄悄地爬过去,像蜗牛一样。还好,老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挪动。一分钟、两分钟,此时此际对萧子升来说,是何等的漫长!直待爬到草丛边,躲过老虎的视线,他才跃身而起,猫着身直趋毛泽东身边,随即又趴在地上。他只觉着心都要跳出胸膛了。

  万幸万幸,老虎没有发现,不过还是一样警惕地虎视眈眈着。

  “润之!润之!”萧子升贴着毛泽东的耳朵,悄声催唤着。

  “嗯――”毛泽东惺忪地应了一声,刚要翻过身来,被萧子升连连扳住:“别、别动!”

  这一扳,加上这一紧张的口气,顿让毛泽东醒神过来,连问:“怎么?有贼?”他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千万不要动。你往大树下看――”

  毛泽东旋即斜瞄过去,也一惊不小:“老虎?!”心猛然一提,睡意全消。

  萧子升叮问着:“有什么办法?”

  毛泽东思量着:“我在乡里时,听老人说老虎不会上树,奔起来,不便转弯。要是他发现我们,我们就分开逃。”

  “我不会爬树。”

  “那就拐着弯逃。老虎大概也会游泳,我们千万不要往河里跳。”

  商量停当,毛泽东与萧子升就这么装死般地躺着,纹丝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四道眼光紧紧地盯着老虎的动静。

  真是度日如年,分秒的时间此时也显得揪心的漫长。

  不晓过了几多时候,天还未破晓,树仙那头的田里出现了农人,路边也见有人经过了。

  他俩算是躲过了一劫,便不敢再延误,轻轻取过雨伞、包袱,悄悄离去。两人不期而然,去而又住,禁不住返首暗瞄一眼大树下――

  熹微的晨光中,一尊蹲伏的怪石,依旧在那里“虎视眈眈”着。

  毛泽东和萧子升恍然大悟,恨不是,笑不能,自怨自嘲地吐出一口长长的大气!在后来自己的回忆录中,这自然成了无可忘却的一笔,有惊无险的一笔。

  不过遇“险”归遇“险”,对百年古松带给他俩的凉爽、快意与人化的激励,他俩还是由衷感谢的。临去,两人又去不期而然地冲树仙深深鞠了一躬。总算找到大概是那位在衙门里做过事的人家。

  “是这里?不像。”萧子升审视着泥墙瓦屋,又有些迟疑了。

  “管它嘞。”毛泽东扬臂敲门,“从这一家开始,大胆要饭。”

  门开,是一位奇形怪状的老头,劈头就是一句话:“这里没有打发叫化子的。走!”

  见“东家”如此没有同情心,毛泽东也来了气,诘问道:“连打发叫化子的饭都没有,还算个什么人家?”

  “滚!”

  “行行好吧,老爹。”萧子升扮起白脸,“不打发叫化子?会遭报应的。”

  “闭上臭嘴!还不滚?”

  毛泽东不由得恼火起来:“今天倒要讨个公道。为什么不能打发?是有饭不给,还是你也穷得丁当响?你若说不清白,我们就不走了。”说着,干脆当门坐下。

  “你说清白了,或是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就离开。”萧子升倚门而坐。

  老头愣怔了。须臾,瘦脸上泛出一丝奸笑道:“熟饭没有,生米可以给一点。走不走呢?”

  “生米?”轮到萧子升愣怔了。

  “除非你保证今后对讨饭的不再强横霸道。你若不答应,我们就不走。”毛泽东坚持着,纹丝不动。

  老头无奈了,只好回应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我们回头,还要来讨你的饭。”毛泽东跟萧子升一递眼色,返身离去。老头被噎得气难顺、骂不是,发泄似地撞上大门:

  “活见鬼了!”

  “出师不利。”毛泽东自嘲着。

  “我看这不像老板娘说的读书人家。”萧子升回看着,四下寻探,“嗳,润之――”

  四目眺望中,他们见着在一片碧翠的山脚下,隐约间似有一幢瓦房。

  萧子升立时判断出:“没错,应该是这家,看样子就和和美美的。”

  两人刚挨近“和和美美”的人家,大门里竟“啪哒”掼出一只藤箱,箱里书刊、衣服之类的散落一地。

  “滚!滚回你的法政学堂去!”

  毛泽东与萧子升被吓了一跳,倏然停住脚步。

  毛泽东调侃着:“这可不‘和和美美’。”

  萧子升白了毛泽东一眼。

  一位显然是被逐出家门的“法政学堂”学生,气咻咻地耷拉着脑袋,将散落的书、衣之类一一拣过,塞入箱内,提起就走,连赶出来的母亲也没能拦住。

  学生不意迎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截住:“你这位先生。”他抬首一看,见是两位同龄的陌生人。

  “莫生气,老人家在叫你嘞。”

  做母亲的几步赶来,抓过藤箱道:“还不回去跟你爹认个错?也是你的不对。”

  “走、走,回家、回家。”萧子升顺水推舟,和事地将人揽往屋里。

  也怪不得做父亲的动怒。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要我去县衙门替他塞钱通路,找事做!”老父亲言之耿耿。

  毛泽东与萧子升不由得对老爹顿生敬意。

  “老爹在衙门里做过事?”

  “当了七八年的门卫。”

  毛泽东与萧子升相顾会心。

  “他以为老子是当官呐,真要当官,我张胡子也决不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

  “嗳,老头子,不要光顾着说话,两位先生怕还没有吃饭哩。”老妇人进屋提着醒。

  “噢――二位,对不住。快请、请。”

  求之不得!毛泽东与萧子升跟着来到厨房边的小侧屋里用餐。两人吃得狼吞虎咽,看得好心的老夫妻俩目瞪口呆。

  “来来,再添点。”老妇人抢过碗就去盛,倒叫毛泽东赧颜地立身而起。

  “二位像是读书人,怎么会……?”老爹不由得询问起来。

  “我们想旅游,到处走走、看看;可家境不好,没有钱,只得……”毛泽东如实相告。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老爹理解眼下这两位有脾性、有胆识的后生子,“就是要饭,也比衙门里当官做老爷的清白。他们只认得钱!”

  “噢,所以令郎……”萧子升恍然憬悟。

  毛泽东递眼色制止,以免又引起老人家的不快。少许,又止不住问:“送了钱,就能做事、当官吗?”

  “少送,做小事;多送,做大事。”

  “喔?!”毛泽东倒是料所不及。

  “哼!”老爹忆及往事,依旧忿忿在怀。

  “唉,老头子就为这个,才离开的衙门。”老妇人也言之不平。

  毛泽东、萧子升心下撼动。

  那位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没出息的东西”,一样在竖耳谛听。

  他听到老父亲的追述:“一个裘家的细妹子,就因为偷吃了东家一块供佛的甜饼,被东家一张状纸告到衙门,你猜怎么判?细妹子连同当妈的、做姐的,三口子统罚归东家,成了佣工、小姨太。我亲眼见到这个东家送去一包白银给那个县太爷!”

  厨房里的儿子自省着,有点不是滋味。

  堂屋里的萧子升吃惊了:“有这号子的贪官?”

  毛泽东不堪惊恼:“怎么不到省里告他?”

  “嘿,就是告出来的祸。”老妇人叹息着。

  “衙门里有个前清的刘翰林,看不过去,写了张状子,叫我送到省城。哪晓得这个东家恰有一个儿子就在政务厅做事,是花一百两银子买下的官。没出三天,被告的人没事;告状的人,倒吃了大苦头!你说说这钱,真通天了?!”

  厨房里的儿子渐有醒悟,有点暗自愧悔。

  毛泽东与萧子升纯真的眉宇间,早已满泄出骇异与悲愤之情!

  “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位县太爷。”毛泽东愠恼之下,不能自已。

  萧子升一扬臂膀,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势道:“好建议!”

  “万万不可,那不是你们游学去的地方!”老爹正色告诫。

  “去不得、去不得,你们要吃大亏的!”老妇人也连连劝阻。

  “我们是游学的,他又能怎么样?”毛泽东反而宽慰起好心的老人来。

  “大不了坐班房。”萧子升依然意气昂扬。经张胡子指点迷津,他们这回找到的才是小店老板娘所说的“在县衙门里做过事的”读书人家。

  “主攻”方向今天是很明确了。

  毛泽东与萧子升一番商议,决定送“读书人家”一份见面礼――一首诗。

  “让我们想想。”毛泽东思忖少顷,脑海里蓦然蹦出开篇句,“‘翻山渡水至名郡’,怎么样?”

  “嗯,名副其实。好!”萧子升接踵追想,“有了。‘竹杖草履谒学尊。’慢慢,让我循着自己的思路……”

  毛泽东于是就洗耳恭听,没有去打断对方的思路。过了一阵子,仍不见下句问世。毛泽东不由得乐了,提了个醒:“这里没有厕所,你随处方个便不就‘出来了’?”

  这里有一则匪夷所思的趣事。萧子升的“厕所灵感”,在楚怡小学可是出了大名的。不说作文章,单就是写诗,一旦憋不出奇思妙句,他就上厕所。怪就怪在这里,厕所一上,十之八九便真能想出妙句,不知是不是经臭气“烘育”出来的。这并非笑话,在晚年萧子升的回忆中,他自己亦毫不避讳,还“欣然难忘”呐!

  这才有现在毛泽东的提醒。

  “不雅。不雅。”萧子升嘴上说着,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寻往隐秘之所。这回还算得体,未待解裤方便,抬眼间,发现了什么,终于蹦出下一句:“‘途见白云如晶海’。”

  毛泽东咀嚼着“晶海”,目光从天上的白云回落到萧子升身上,头微微一点,续出:“‘沾衣晨露浸饿身’。”

  萧子升大生同感:“不错,不错。归根结底,我们还是要喂饱空肚子。”

  他俩将诗认真书写好,签上名,便急不可耐地寻到刘翰林家。

  但见油漆的大门上,有一对红亮的联子――

  照人秋月

  惠我春风

  萧子升估量着:“像是老翰林的亲笔。一定是。”他兴匆匆地抢先一步,敲响门。

  回应骤然天降――群狗狂吠,且来得如此突兀、迅疾,将毫无准备的敲门人吓得错步后退,不是后背的毛泽东挡扶着,真怕要来个“倒翻筋斗”。

  “刘、刘翰林就如此‘欢迎’我们?”萧子升迟疑了。

  “我试试。”毛泽东一叩,吠声亦然。他虽有防范,还是被吓了一跳。

  紧闭的大门,壁垒森严。

  “算是欢迎嘞,还是抗议呀?”毛泽东自我解嘲着。

  “我看倒像是在呐喊!”萧子升一筹莫展,却别有所想,“怎么办?我这当先生的只会教人,可不会教狗。”

  毛泽东一看手中的老照壁雨伞。

  “没用的,经不起狗牙齿一啃。”

  毛泽东轻“嗯”一声,随即踱回路边,从地下拣起两截粗枝一试,问:“怎么样?”

  萧子升接过一截,心下仍不免忐忑。

  “我就不信,会敲不动菩萨。”毛泽东说着,一步上前,使劲叩门。

  群狗猛吼,声声迫人。

  毛泽东硬是不手软,与内中的群狗两相对阵。

  奇迹出现了:狗吠中止,霎时静得令人发怵。

  同时间,只听得门内“笃笃”的脚步声传来。

  “来了!”

  两人好不得意。

  “想干什么?!”门里的回话像是责问盗贼。

  恢复了胆子的萧子升不免来了气:“是张胡子老爹让我们来的。喏,这是我们的‘见面礼’。”他从包袱里取出诗卷,一折,塞入门缝。

  “请稍候。”口气缓和了不少。“笃笃”之声渐自离去。

  “这刘翰林也怪!大白天,防的哪门子强盗?”萧子升心存芥蒂。

  “你没听张老爹说,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只有一个老管家,真来了强盗,叫他怎么对付嘞?”

  两人坐落在石阶上。萧子升从门缝里一睃群狗,挪动了一下身子,手里的“打狗棍”毫不敢松。

  未几,“笃笃”声又至,在门边停下。一阵抽栓的声响过后,大门终于洞开: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管家。

  “请。”老管家将不速之客引领进堂屋,却不见刘翰林人踪。古色大案上,摊着两条裁好的素纸,一条已写妥上联:

  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

  “刚才吃了闭门羹,现在休想再拒我于门外。”萧子升目光在联子上一瞪,脱口吟出,“铁墙门里犬吠吠,拒客耶,拒贼耶!”正待提笔,被毛泽东止住:

  “子升兄不可失礼。”随即自己提笔写下:

  清水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

  宛如心有感应,背后一声喟叹:“老夫愧领了。”

  两人回首,见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虽则短矮又瘦小,还略有驼背,但精神矍铄,气度不俗,手里正拿着他们呈送的诗卷。

  两人于是躬身行礼。

  刘翰林一捋稀疏的长须,目视来客,颔首称许:“嗯,萧先生、毛先生的诗写得不错,对联也对得有味。张胡子老弟眼力不差。”

  “刘老先生见笑了。”萧子升口里谦虚,心里舒坦。

  刘翰林关爱地审度着眼门前这两位“要饭”的游学先生,很是欣赏:“时下适逢乱世,难得二位先生还有考察社会的真心。”

  “哪里,老先生过奖了。我们只是……”

  未待毛泽东解释,刘翰林理解地打住对方。他的眼光盘桓在对联上,一指联中的“为私乎”道:“于私,我们可作忘年之交;于公,老夫劝二位不要自投虎口。”

  “区区一介县长,不会比汤芗铭屠夫厉害吧?”毛泽东蔑视那“虎口”。

  “天高皇帝远,谁能奈何他?”刘翰林直言相劝。

  院中的群狗不知怎么又发起兴致,只是“吠”声变得柔和了。

  “噢,我的朋友们在‘负荆请罪’了。”

  萧子升见老先生抬臂请他俩再入“狗口”,心有余悸,脚下踯躅。

  毛泽东如赴“虎口”一般,笑微微地只身出外。

  哈,这回一反方才的汹汹情状,院中的六七条狗友善地摆尾吐舌,“哼哼”然簇拥着主人与来客。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萧子升肃然教训起群狗。

  “防人之心不可无哇。”刘翰林抚着狗背,一语双关,“对外面的黑世界、恶社会,不呐喊几声,岂不要憋死?”

  毛泽东与萧子升心下一动,顿生共鸣。

  “好,好,还果真是呐喊!”萧子升方才的“别有所想”倒被应验了。

  似通主人心曲的狗儿,为首的一只真还冲着远处大吼几声。

  “哈呀呀,你还真通人性嘞!”毛泽东也不由得爱抚起为首者。那为首者“呜呜”地表示着友善。

  “难道真还人不如狗?”萧子升想起衙门虎口。

  “二位一定要去县衙门吗?”

  “嗯。”

  刘翰林晓得劝不住血气方刚的小先生,于是留他俩住了两晚,还特地讲了县长几个小故事,好让两位小先生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候吃大亏。

  第三天一早,面冷心热的刘老先生又叮嘱了一番后生子之后,便送走了来去匆匆的两位游学客。

  半途上,毛泽东忽有所想,蓦然收住步道:“哎,刘老先生说这个常人凤县长和谭延素不相识,还几次通关节想去巴结……老人家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嗯,对,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演它一出‘借东风’嘞?”

  “嗯?”萧子升若有所悟,“你是想?……”一到沅江县,住进胡氏客栈,毛泽东第一件事就是准备了拜访常人凤县长的“礼品”。这礼品,与送翰林老先生的“见面礼”可就不能 同日而语了。礼品是一只大牛皮纸信封,上头端正地写着:

  省长谭延亲启

  “乘其不备,攻其所畏,看这位县太爷……呵呵!”

  萧子升抓过信函,大是兴奋:“哈!妙!妙!”

  少许,一位未足二十的妹子,送来两盅凉茶。她便是客栈“老板娘”,美丽而早熟,眉宇间还自溢出淡淡的书卷之气。她还是一位民间诗人的后裔,叫胡茹英。

  “欢迎二位先生光顾小店,请用凉茶。”

  “谢谢。”毛泽东立身致意。

  萧子升一看老板娘,调侃着:“我们可不是‘先生’,是要饭的。”

  “嘻嘻。”胡茹英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信?”毛泽东证明着,“从长沙到这里,我们身无分文,只能要饭。”

  “你们不像,不是。”胡茹英摆着头,仍笑靥不去。

  “难道要饭的乞丐,还有专一的样子?”萧子升品着凉茶,平添了兴致。

  胡茹英活泼的眼光往来客脸上一掂量,便认真起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会了不得的。”

  萧子升不觉怦然心动:“你会看相?”

  胡茹英迟疑片刻,头轻轻一点:“会一点,也学着测字,是爷爷教的。”

  毛泽东见状,不由提起神来:“你爷爷嘞?”

  胡茹英头又一摆,眼里浮上两点泪光道:“我刚跟爷爷学诗,爷爷就去了;我爹是个有学问的人,没有三四年,也去了;我不能再学诗、再求学……剩下我妈和我,只能开爿小店,相依为命。”

  毛泽东与萧子升也不觉为之黯然神伤。

  “你爷爷是……诗人?”

  “嗯。还出过本诗集――《桃源曲》。”

  “能拜读吗?”

  “我藏在箱子里,明天找出来。”

  “太好了,一定‘了不起’!”萧子升借题发挥着。

  “妹子可以给我们两个看看相吗?”毛泽东想让诗人后裔,这位无奈做起老板娘的胡茹英从酸苦的追念中解脱出来。

  胡茹英犹豫了一下,回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说错了,二位不要见怪。”

  里屋的老母想是听见了,爱护地发过话来:“茹英哇,不要乱讲,你不怕得罪客人呀?”

  胡茹英歉意地冲毛泽东吐吐舌头,轻步回身。

  毛泽东兴叹着:“还是个孝顺女儿嘞!”

  “嗳,润之,越是老实的人看相,越准。”萧子升心头惬意,便益发地欲究其详,“明天一定请她相一相。”

  毛泽东置之一笑。

  翌日上午,胡茹英如约拿来了爷爷的诗集。

  小院里,两株桃树,四壁山石,倒是有几分小“桃源”情趣。

  萧子升啃读着《桃源曲》,慢慢就融入了进去,很是津津有味。

  毛泽东环顾的目光凝聚到桃树上,问:“这是你爷爷种的?”

  胡茹英眼里波光一漾,反问道:“你怎么晓得?”

  “你爷爷说的呀。”

  “我爷爷?”

  “书名《桃源曲》,当来自陶渊明的桃花源。”毛泽东将目光从诗集挪往清幽的院落,“而这小院,便是你爷爷心中的小桃源;这桃树,就不会不是老先生亲手所种了。”

  胡茹英两目生光,大为惊叹。

  萧子升已入诗境,欣然一击道:“你爷爷不为五斗米折腰,躬耕小桃源,很有陶渊明遗风。好,我佩服!”

  毛泽东微哂道:“假若有学问的好人,有本事的高才,都躲进桃花源,那国家嘞?社会嘞?平民百姓嘞?”

  “国家、社会,本来就可恶!”

  “你的黎元洪总统也‘可恶’?”

  “我看他也是无奈。”萧子升一扬《桃源曲》,“自古到今,真正的好人、高才,都不愿从政――走仕途,而乐在‘桃源’。”

  毛泽东进而道:“你的那位严光就是。”

  萧子升“当仁不让”:“没错。你不会没有读过晋朝皇甫谧写的《高士传》吧?”

  “拜读过。”毛泽东自有判断,“大凡历史上真正的‘高士’,心里惦着的是江山社稷、天下百姓,没有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不说古罗马的恺撒、美国的华盛顿,单就我们中国,从战国痛作《离骚》的屈原,到两千年后清朝声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成千上万的高士,便是铁证!”

  屋里又传来老妇人忡忡的喊话:“茹英哇,不要惹客人生气。”

  “妈,没有。”胡茹英回应着。

  毛泽东与萧子升相顾憬悟,不得不偃旗息鼓。

  “好了,茹英妹子,还是你来给我们这对‘冤家’看个相吧?”萧子升调转话锋。

  胡茹英也不推诿,淡淡一笑,认真地端详起两位“不普通”的来客,徐徐道:“萧先生额角高,眉眼翘,发顶如山,你――”

  “怎么样?”

  “上得快,去得远,浮云绕九重。”

  “九重?哈!”萧子升未及细虑,便喜形于色,“再看看这位‘高士’。”

  胡茹英端详间,眼里波光一闪道:“毛先生眉眼带忧,额角平阔,发顶有奇峰――”

  “我怕是上不去、走得近,一介凡夫俗子。”毛泽东逗着趣。

  胡茹英肃然有加,径自幽思个中:“沉而久,进而实,云开见日出。”

  毛泽东看定“肃然有加”的美丽姑娘,自嘲地一笑:“还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点用的人?”

  胡茹英肃然之色不去:“不是‘有点’,而是会有大用。”

  毛泽东朗笑道:“但愿。”

  “哈哈!”萧子升意气扬扬,一把揽过知友,“别看我们矛来盾去,终究是‘日出九重’,一对人杰!”

  毛泽东未为所激,兀自寻思着,一睃依然一脸认真的胡茹英道:“妹子如此厚意,我们也不能不如实相告了……”

  胡茹英终于结识了一个当教员的萧子升,一个做学生的毛泽东。平等的朋友关系,使他们谈得投机,也大开了胡茹英的眼界。就是不看相,凭她的直觉,她也能判断出眼门前这两位游学先生绝不会随同俗流,定会有一番作为。

  再普通不过的山乡小客栈,一个美丽而又平实的年轻老板娘,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不由得让毛泽东、萧子升流连忘返。更不用说茹英妹子本人了,她很有些相见恨晚、恨短之感。

  第三天胡茹英起了个大早,帮着毛泽东与萧子升二位拾掇好“行装”,依依之情溢于言表:“我也一直想像你们这样四处游学。人生一次,是不该钉死在一乡一地的;可妈身子不好……”胡茹英言之伤怀。

  “你还没到二十,会有机会的。”毛泽东一样认真地抚慰着。

  “日后毛先生要是真如你所言的‘发达’了,他会写信来请你作参谋的。”萧子升以戏言激励着伤怀的老板娘。四十年后,他对此仍记忆犹新。

  胡茹英噙泪一笑:“到那时,早把我这山野女子忘啦!”

  毛泽东戏中有真:“怕是忘不掉。”

  三人莞尔开颜,又都是情动于衷。

  毛泽东挎上行囊,想到什么,又回顾胡茹英道:“有意思,那个守卫,还有刘老先生,都劝我们莫入虎口;只有你妹子……”

  胡茹英又恢复出看相的肃然,回道:“此行,对二位来说,只是小难,不算什么的。”

  “多谢了,茹英妹子。代问候令堂大人。”毛泽东拳拳辞行。

  胡茹英头微微一点,泪光随之漾出。来到县衙前的广坪,毛泽东与萧子升便收住了脚步。

  “到‘虎口’了。”萧子升显出冒险的兴奋,“嗳,以你判断,这‘老虎’会是个什么模样?青面獠牙?笑面弥勒?”

  毛泽东头一摆道:“也是人模人样,可以无疑。”

  萧子升亦回以戏言:“当然,绝不会是妖怪。”

  他俩刚到县衙门口,就几乎与一位从门里闷头出来、正喜滋滋拨数着铜板的老叟撞个满怀。

  老叟五十来岁,连连护着钱币,口中念念有辞:“到底是乡里乡亲的,还没忘了我叫阿根。嘿嘿!”

  “你是说县太爷常人凤?”萧子升大为疑惑。

  “还能有谁这么好心?”老叟又醉入钱中,拨数着,忘情而去。

  萧子升不觉与毛泽东相顾愕然。

  “大胡子!”一声唤,从二道门里走出一位花甲之人,“县长有请。”

  应声从号房里钻出一位年在而立的魁梧大汉。

  “快去!穷亲戚讨了钱,也少不了赏你这位报信的!”

  大胡子乐呵呵地应命而去。

  少许,毛泽东与萧子升抬脚欲进,被卫兵拦住:“干什么?干什么?莫非又是县长的穷亲戚,来讨钱?”

  “不,不是亲戚。我们专程来拜访常县长。”萧子升道明来意。

  “什么?拜访?”两个卫兵大惊不止,怀疑的目光扫遍萧子升与毛泽东周身,“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讨饭讨到县衙门来了。去!”

  “讨饭的也是子民,难道不能拜见‘父母官’吗?”毛泽东一字一板,半冷不热。

  “唔?”

  “我们可是专程从长沙赶来的。”萧子升言之旦旦。

  四道怀疑的目光益发地大惊不止。

  “乞丐要见县长?”号房里后生子的一句讥讽,引得号房里的几个同事如观西洋镜,大笑不迭。

  “一县之长,若不见乞丐,不见老百姓,请问要见什么嘞?非要谭延省长、黎元洪总统才肯见吗?”毛泽东不张不弛地拉起虎皮。

  一座哑口。

  “快去通报你们县长,说有萧子升、毛泽东二位前来拜访。”萧子升催促着。

  “你们有状子吗?”花甲老人认真起来。

  “我们不是来告状的,是来拜见的。”萧子升重申着。

  “真是发疯!连你们讨饭的都来拜访,县里那几十万人都能来,这衙门不成难民所了?”又是一阵讪笑。

  老人规劝着:“二位不要自讨没趣,趁早请回。”

  “滚滚!县衙门岂是你们也能进的?”

  “你们不通报,我们自己去。”毛泽东转身自去,萧子升也夸张地长驱直入。

  “敢再回来!”几个人从号房里一拥而出,截住毛泽东与萧子升。

  “你们屁股痒了?是想挨板子怎么的?!”

  “小心你们自己的屁股!”萧子升又“居高临下”了。

  “唷,讨饭坯还……”

  “又什么屁事?”大胡子一声喝,从里面匆匆而出,一副怒发冲冠的情状。

  “这两个讨饭坯要‘拜访’县长。”

  大胡子懊恼地一瞪来客,借机宣泄:“叫他们滚!”

  “滚!滚!”

  几声吆喝了,几个后生子一下子回身拥住大胡子问:“嗳,赏多少?今晚可是你作东了?!”

  “滚一边去!”

  “哎,领了赏就不认兄弟了?”

  “赏你个鸟!叫臭骂了一顿,饭碗都差一点给砸了!”

  哄闹者倒弄蒙了,相顾不解。

  “都是你们这班乌龟王八,通呀报呀。”

  “那是县长的堂兄哇,不是给他钱了?”

  “通报,能不见吗?见了,能不给一点吗?下次再乌七八糟地通报、放人的,我、你们,都得从这里滚蛋!看什么?快滚!”大胡子暴瞪着眼珠子,一扫毛泽东、萧子升,又狠狠地一瞥左右,甩臂进了号房。

  “不妙哇,老兄。”萧子升有点犯疑。

  “这个县太爷,我倒更有兴趣了。”

  几个后生子替号房内的大胡子端茶、敬烟,替他消着气。花甲老人也不由得在一旁喟然叹息。

  “哎哎,叫化子进去了!”谁一声喊,倒叫门房里的人傻了眼:

  “疯子!”

  “真他妈,老虎头上挠痒来了!?”

  “存心砸我饭碗哇。”大胡子在号房里拍案而起,大吼一声,“卫兵!卫兵!”

  卫兵闻声而至:“大胡子?”

  “将这两个叫化子抓了,押起来!”

  老人心细,提着醒:“押人,要县长发话。”

  “先斩后奏。这回我大胡子要将功赎罪。”

  几个卫兵两步冲上,横枪押住毛泽东和萧子升。另几个后生子抓着绳子赶来。

  “捆上!”

  “这回真要领赏了!”

  “谁敢动手?”毛泽东凛然喝问,“小小一个县,就没有王法了?”

  “我们要见县长,又不犯法,你们胆敢无礼?”萧子升也怫然作色。

  捆绑者一时无措。

  “我说了,先斩后奏。”大胡子方步而至,显出衙门人的威势,“捆上,押走;我这就去禀报。”

  “我看你的威风也到头了。”

  毛泽东冷冷一语,顿令大胡子心下一颤;狐疑间,眼门前一道黄色的弧光划过,停在半空――

  是一只骇人的大信函,上面是一行骇人的大字:

  省长谭延亲启

  赫然入目的大信函呈到县长常人凤眼皮下时,也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心里直嘀咕:“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想干什么?是想敲诈,还是……”

  毛泽东开门见山道:“这封信一旦呈到谭延手上,于你县长就大大不妙了。”

  “哈哈,我常某人两袖清风,何惧之有?”常人凤脸上不以为然,心下却不能不为之揪紧。此公年龄在40岁左右,貌若清逸书生,只是尖鼻、尖颌,异乎“常人”。

  毛泽东漠然一笑,反问道:“是吗?阁下一纸判状,竟将裘家母女三人送入杜天心的虎口,任其凌辱,国法何在?公理何在?这里头的名堂,你知、他知,还有亲眼目睹者知!”

  常人凤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子升接口再戳:“自去年到今天,大人任期不过一年半,暗中私收的贿赂,就不下十三次。”

  “信口雌黄!来人。”常人凤一声喝令,四个卫兵应声扑入。

  萧子升心有防范,略透冷笑:“你以为抓了我俩,灭了罪证,就相安无事了?我们再蠢也不至于此吧?”

  常人凤情急之下,倒不曾顾及此间,寻究着:“你们究竟想来本县干什么?要挟本官?”

  “不。一路之上,我俩已久闻‘大名’,只是想来见识一下,领略一番大人的‘风采’。”毛泽东不冷不热,出语双关。

  常人凤当然听出话中投枪,也只能哑巴吃黄连道:“不敢当。还是请直说吧。”

  毛泽东直截了当:“速将杜天心霸占的裘家母女放出。”

  萧子升也按计行事,补充道:“穷苦百姓送交来的钱银,如数归还。”

  常人凤默默地权衡着。

  毛泽东猜得对方进退维谷的心境,婉转口吻:“大人若能正县长之名,行功德之举,这事就到此为止。”他将函件按到桌上。

  一番抚慰,倒是平息了常人凤心中不少的窝火。他一瞥非同小可的函件,思量再三,忍痛点头:“唔!”

  趁热打铁,毛泽东即刻让县长签字画押。常人凤只得照办。

  “君子不可食言。”萧子升软言相诫。

  “那是当然。”常人凤无奈地手一抬,“请。”

  毛泽东与萧子升拱手施礼:“告辞。”

  常人凤知礼地陪送两位不速之客出来,顿让号房里的大胡子等几人大跌眼镜!

  大胡子莫名其妙地嘀咕着:“又错了?我这饭碗!……”

  回到办公室,常人凤几下扯开封口,一抽,仅只一页信笺,不过大字四个:

  好自为之

  常人凤顿时气得双目充血,一掌击在大案上:“这两个骗子!”广坪上,毛泽东与萧子升相顾大笑。

  “哎,他不会赖账罢?”萧子升估量着。

  毛泽东一亮签字画押的字据:“谅他不敢。”

  “哈,你这一招,妙!”

  毛泽东目光一抬,见到什么:“咦,那不是茹英妹子吗?”

  萧子升回首一看:“是她!”

  两人急忙赶到街口,不解地看定挎着行囊的胡茹英,急问:“你怎么?要出门?”

  胡茹英轻吁一口气,释然道:“我怕看相看错了,你们出不来,打算赶到你们学校去报信。”

  “到长沙?!”萧子升煞是诧异!

  “太难为你了,茹英妹子!”毛泽东心下一热,由衷感谢。

  胡茹英淡淡一笑:“成了?”

  “成了!成了!”萧子升好不开心,念及什么,仍心有余悸地兴叹,“唿,也险!我见卫兵动了真格,又拿绳子又动枪的,心想糟了,你妹子没有算准,这回真要蹲班房啦!”

  三人会心而笑。

  “我早说了,这衙门、这国家,就没有好的,只认钱!只认势!谁有钱,谁势大,就听谁的。可恶!”萧子升借机发泄着自己的“政见”。

  “那因为是常人凤。假如换了好官,为老百姓的官,那政府、国家,就会不一样。”毛泽东也重申己见。

  “好官?为老百姓的官?我看……”

  “你想让这些人都到‘桃花源’耕田去?那么我们中国这个国家交给谁呢?袁世凯们?还是谭延们?”

  萧子升不得不由攻为守问:“那么以你之见?”

  毛泽东直抒胸臆:“中国应该有华盛顿、林肯这样的领袖。”

  “可惜现在没有。”

  “未必。像李大钊、陈独秀他们,我看就是中国的新人物、新希望。要是他们当了省长、当了总统,这股‘新的势力’就一定能让昏暗的中国焕发‘青春’,真正变作一只如你所说的狮子――一声吼,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荡!”

  “那只是你的美好幻想!”

  “我毛泽东这一生,决意交给这‘美好幻想’了!”

  萧子升无奈地喟叹一声:“润之呀,前两天我们遭遇老虎是一场虚惊,我看你以后遭遇的,绝不会是‘虚惊’啦。”这确是他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判断与告诫。他自有自己的人生哲学。

  毛泽东倒认了:“子升兄说的也许没有错,人生的‘烈风雷雨’谁也难以预料。我毛泽东……”

  “好了,二位先生!”胡茹英笑意盈盈地“中和”着,“你们两个呀,好起来了你我不分,争起来又互不相让。”

  “那你站在哪一边?”萧子升逼人就范。

  毛泽东宽容地一笑:“他要拉同盟军了。”

  胡茹英还是笑意盈盈,避实就虚:“我哇,在给二位相面的时候,已经说了。”

  毛泽东、萧子升两人相顾一怔:“说了?”

  “好了,两位没事,我也放心了。”胡茹英就此站住。

  “就走?”

  胡茹英头一点,轻“嗯”一声:“二位先生,不要忘记我这个山野的粗妹子喔。”

  “妹子也莫忘了我们哇。”毛泽东也拳拳相嘱。

  胡茹英眼里已然浮出两点泪光。

  毛泽东与萧子升二人向尊敬的山野妹子鞠躬道别,旋即并肩返身,渐渐融入到了透出云层的一抹夕照之中……

  对于这段游学经历,萧子升后来在其所著的《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一书中回忆道:“一分钱没有的日子真不容易,不过我们到底挺过来了!……我们一路上克服了那许多困难,解决了那许多难题。”

  毛泽东一生重视社会调查。传世的名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便可佐证。可以说,此番“一分钱没有”的游学,是他所作的第一次社会调查,共走了五个县,接触了各个阶层的人,吃了不少苦,但长了不少见识,了解了一些社会;特别是增进了他对穷和富、民和官、国家和社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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