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曰:吾既为人,吾将忍心而逃人,不共其忧患焉?
吾既生乱世,目击苦道,而恩有以救之,昧昧我想,其惟行大同太平之道哉!遍观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乐,殆无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虽有善道,无以加此矣。
――摘自康有为《大同书・甲部・绪言》“人有不忍之心”
[毛泽东读书的笔记和谈话]
小人累君子,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君子已有高尚之智德,如世但有君子,则政治、法律、礼仪制度,及多余之农、工、商业,皆可废而不用。无如小人太多,世上经营,遂以多数为标准,而牺牲君子一部分以从之,此小人累君子也。然小人者,可悯者也,君子如但顾自己,则可离群索居,古之人有行之者,巢、许是也。惹以慈悲为心,则此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体也,吾等独去,则彼将益即于沉沦,自宜为一授手,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孔子知此义,故立太平世为鸽,而不废据乱、升平二艺。大同者,吾人之鹄也。立德、立动、立言以局力于斯世者,吾人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也。
――摘自毛泽东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信(见《毛泽东旱期文稿》第2版,第88―89页)
然则不平等,不自由、大战争亦当与天地终古,永不能绝,世岂有纯粹之平等自由博爱者乎?有之,其惟仙境。然则唱大同之说者,岂非谬误之理想乎?
人现处于不太同时代,而渴望大同,亦犹人处于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是故老庄绝圣弃智、老死不相往来之社会,徒为理想之社会而已。陶渊明桃花源之境遇,徒为理想之境遇而已。即此又可证明人类理想之实在性少,而谬误性多也。
――摘自毛择东1917年下半年至1918年上半年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的批语(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版,第184―185页)
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让位给工作阶级领导的人民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让位给人民共和国。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可能性:经过人民共和国到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到达阶级的消灭和世界的大同。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唯一的路是经过工人阶级领导的人民共和国。
由新民主主义社会进到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消灭阶级和实现大同。――摘自毛泽东1949年6月30日《论人民民
主专政》(见《毛译东选集》第2版,第4卷,第1471、1476页)
[解析]
康有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早年熟诵理学,心学,后留意西学。1888年以布衣上书,形成变法思想。招收弟子,致力维新理论建树。1895年入京会试,领导著名的“公车上书”,开始了维新变法的政治运动。1898年光绪皇帝采纳其主张,命其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百日维新失败后,亡命海外。在资产阶级革命兴起后,仍坚持改良立场,日趋保守。康有为不但是清末维新运动的领袖,也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一位重要的思想家。他继承了并且深刻研究了以孔孟学说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体系,努力给予新的解释和新的发掘,使之服务于推动维新运动的目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大同书》便是其这方面的代表作。
人类理想社会应该是怎样的?这曾经是康有为长时间思考的问题。他曾经写过一本《人类公理》,其中就已经表露了后来《大同书》中的基本思想。《大同书》全书分为10部:甲部入世界观众苦;乙部去国界合大地;丙部去级界平民族;丁部去种界同人类;戊部去形界保独立;已部去家界为天民;庚部去产界公生业;辛部去乱界治太平;王部去类界爱众生;癸部去苦界至极乐。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将《大同书》的内容概括如下:“一、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二、总政府区政府皆由民选。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七、病则人养病院,老则人养老院。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之最高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十一、警情为最严之刑罚。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此书写成,康有为在很长时期内秘之不肯以示人,只让他最亲近的学生梁启超等少数人看过。在作者生前,只发表过其中甲、乙两部,最初刊于1913年的《不忍杂志》,后来在1919年印成单行本。全书直到1935年才由中华书局出版,其时作者已去世8年了。康有为在这本书里,依据《春秋公羊传》说,把社会的发展分作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世。太平世是理想社会的最高阶段。并且结合《礼记・礼运篇》中“小康”、“大同”说,指出“神明圣王孔子旱虑之,忧之,故立三统三世之法,据乱之后,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后,进以大同”。他还详细列表(共约百条)对照“大同始基之据乱世”,“大同渐行之升平世”,“大同成就之太平世”的情况,例如在太平世,“无国界而为世界”,“人民皆为世界公民”等等。
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及其《大同书》,在中国现代史上发生过重要影响。曾使许多人倾心于这种社会理想。青年毛泽东就是其中一个。
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念书时,就接触过康有为的著作,并表示崇拜。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致黎锦熙信中说:“孔子知此义,故立太平世为鹄,而不废据乱、升平二世。”也是将《春秋公羊传》的“三世”之说结合《礼运》“大同”说来谈,跟康有为在《大同书》中的说法相同。想来此时他已读过《大同书》了,当然只是1913年《不忍杂志》发表的甲、乙两部。
同时,谭嗣同的《仁学》也大力宣传了大同理想,其下卷第46则说:“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倡随。”“大同”之说,本出于儒家经典,《礼记・礼运篇》曾描绘:“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闲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礼记》、《仁学》都是毛泽东青年时熟读之韦。可见他对“大同”之说从来就不陌生。
就当时情形而言,康有为对大同的描绘在社会上尤其是青年人中影响最大。一刚他是以资产阶级改良派领袖兼一代思想大家的身份来倡“大同”说的;一则他“托古改制”,在原有的“大同”思想里揉进了许多西方新学如空想社会主义的一些观点;一刚他对“大同”社会的描绘最为详细,洋洋20余万字,涉及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也是在1917年8月23日给黎锦熙的信中,毛泽东认为,在孙中山、袁世凯、康有为3人之间,“独康似略有本源矣”。他明确宣称:“大同者,吾人之鹄也”。更明显的是,他吸收了康有为慈悲救世才倡大同的思想,这在前面引述的那段毛泽东信中的话里即可知道。
《大同书》中的一些具体意见,对青年毛泽东也有影响。我们这里仅举三条。
《大同书》说:“当太平之世,人性既善,寸明过人,惟相与鼓舞踊跃于仁智之事;新法日出,公施日多,仁心自厚,知识日莹,全世界人共至于仁寿极乐善慧无边之境而已,非乱世之人所能测已。”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毛泽东说:君子、小人“共跻圣城”后,“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
《大同书》乙部《去国界合大地》,力言有国之害。“欲去国害必自弭兵破国界始”,然后“立(世界)公政府以统各国为大同之中。”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语中,论及个人有无上价值后,有这样的话:“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把“国家”列为恶魔,自是当时受到《大同书》和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
《大同书》中对理想社会的政治、社会生活、工农业生产,乃至家庭与婚姻等等,都有十分具体的描写,毛泽东对这些极感兴趣。从1919年12月《湖南教育月刊》上发表的他所作的《学生之工作》一文中,虽是直接受日本新村主义的影响而写的,但其中的一些具体设计,可以明显看出所受于《大同书》的影响。
如毛泽东在这篇文章中说:“合若干之新家庭,即可创造一种新社会,新社会之种类不可尽举,举其著者: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作厂,公共消费社,公共剧院,公共病院,公园,博物馆,自治会。会此等之新学校,新社会,而为一‘新村’。吾以为岳麓山一带,乃湘城附近最适宜建设新村之地也。”
青年毛泽东的思想是不稳定的,是多侧面的。在1917年下半年至1918年上半年读泡尔生《伦理学原理》的批语中,他又认为“大同”之说是“谬误之理想”。这与他立论的角度不同有关。在“批语”里,他是要力求论证世界差别的永恒性,论证人类思动、思斗的本性欲望来否定“大同”的,故他还说,“吾知一人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许出(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但他并不否认,“人现处于不大同时代,而想望大同,亦犹人处于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可见,作为人生哲学课题来探讨的“大同”,与作为社会政治理想来倡导的“大同”,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在青年毛泽东的思想中,“大同”之说作为社会理想和人们奋斗的目标,始终是有价值的。故在写“批语”之后,他又构想“新村计划”。
值得注意的是,在成为共产主义者以后,毛泽东也常常借用“大同”来表述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前面引述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中的那段话就是一个例子。1958年8月,在人民公社化运动中,毛泽东视察了河北徐水。第三天,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副部长陈正人来到徐水,传达中央的有关指示,要在徐水搞共产主义试点,同时,把康有为的《大同书》连同《共产党宣言》一道推荐给当地干部学习。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巧合。在《论人民民主专政》里,毛泽东对康有为的大同理想本身及其《大同书》的具体内容,并无一字评论,他所惋惜的,是康有为未能找到通向这个理想的道路,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谈到“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时候,还把康有为称作“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中的一个代表者。(本条目编写参考了李锐《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