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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水浒传》






  关于少年时在私塾读书的情况,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中说:

  “我读过经书,可是并不喜欢经书。我爱看的是中国古代的传奇小说,特别是其中关于造反的故事。我读过《岳传》、《水浒传》、《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等。那是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瞒着老师读的。老师憎恨这些禁书,并把它们说成是邪书。我经常在学校里读这些书,老师走过来的时候就用一本经书把它们盖住。大多数同学也都是这样做的。许多故事,我们几乎都可以背出来,而且反复讨论过许多次。关于这些故事,我们比村里的老人们知道得还要多些。他们喜欢这些故事,而且经常和我们互相讲述。我认为这些书对我的影响大概很大,因为这些书是在易受感染的年龄里读的。”

  旧时的私塾让儿童读四书五经,大概只能起认字与死背(锻炼记忆力)的作用,而于儿童的智力开发,知晓世态人事,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在一篇讲鲁迅的文章里看到,说过他幼年在私塾读那些古书,并无多大好处,帮助开窍的,乃是《三、《水浒》,后来是《聊斋》,一生受益的不是经学而是杂学。鲁迅是世家子弟,在文化之邦绍兴城读的私塾,塾师也比农村的高明,尚且如此,何况处于韶山这样内地山村的农家子弟毛泽东呢?他的这段回忆是合情合理的。

  毛泽东在韶山度过的岁月,是同贫苦农民生活在一起的,他自幼受母亲影响,同情受苦受压迫的人,家乡至今还流传一些他接济穷人、支持农民反抗地主的故事。他同斯诺谈到1910年长沙饥民抢米暴动遭到官府镇压,说:“这件事影响了我的一生”,“始终忘不掉”。关于1866年当地一个哥老会首领彭铁匠造反,因而被捕斩首的故事①,他的同学们议论,“都同情这次起义”,觉得彭铁匠“是一个英雄”。这样一个农村少年,自然喜欢读《水浒》这类书。

  为了统治人民和驯服异族的需要,元明清三代以“诲淫诲盗”、“不登大雅之堂”等为由,对民间流行的小说戏曲采取禁毁的政策,尤其对农民起义的《水浒》禁得严厉。可是平民百姓尤其儿童,喜欢听说人物生动、情节曲折的传奇故事,英雄打仗,农民造反,神仙斗法,鬼怪异变,最能打动人心。因此,几百年来,同《三国》、《西游》这些小说传奇一样,《水浒》在民间传播,历久不衰,许多故事还被编成戏曲演唱,更是家喻户晓。

  《水浒》成书于明初。在这之前,关于水浒英雄的故事,早就在民间流传了。《宋史》徽宗本纪、张叔夜传、曾蕴传中,有关于宋江等人活动的概略记述;《大宋宣和遗事》则开始有了关于宋江等人的较详尽的故事,起于杨志押解花石纲,止于征方腊。宋代画家龚开所作的宋江等36人像赞,完整地记录了这36人的姓名、绰号。在这基础上,元代杂剧中已开始较多地搬演水浒故事。直到明初,才由《水浒》作者撰述成书。在毛泽东读私塾的那个时代,《水浒传》并不像今天这样被称为“古典文学名著”,可以公然去读,大致从明思宗――崇祯时起,《水浒传》就被历朝帝王列为禁书。这是由于明思宗时,山东有李青山等人的起义,聚众于梁山,攻掠城池,阻断漕运。起义被镇压后,兵部尚书等上书,将李青山诸贼啸聚梁山,归罪于始作俑者《水浒传》一书:“贻害人心,岂不可恨哉。”于是,“大张榜示,凡坊间家藏水浒传并原版,尽令速行销毁,不许隐匿,勒石山巅,垂为厉禁。”清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等朝,也屡次颁令严禁《水浒》。咸丰元年那次严禁《水浒》,起因还在湖南。“有人奏,湖南衡永宝三府郴桂两州以及长沙府之安化、湘潭、浏阳等县,教匪充斥”,“该匪传教惑人,有《性命圭旨》及《水浒传》两书,湖南各处坊肆皆刊刻售卖,蛊惑愚民,莫此为甚。”

  毛泽东在同斯诺谈话中,说到他看这些小说时的感触,他说:“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些小说有个特别之处,就是里面没有种地的农民。人物都是勇士、官员或者文人学士,没有农民当主角。对于这件事,我纳闷了两年,后来我就分析小说的内容。我发现它们全都颂扬武士,颂扬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他们拥有并控制土地,并且显然是迫使农民替他们耕作的。”这个想法同他的农家生活有密切关系,也同他自幼具有的反叛精神分不开。因此,在众多中国小说当中,描写并且颂扬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的《水浒》,这里面有打鱼的、打铁的、种菜的、卖膏药的,以及各色各样的普通百姓,就使他特别感兴趣了。再加上他异乎寻常的思考能力,终于让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来。这意思,后来在延安看了杨绍萱、齐燕铭根据《水浒》故事,改编上演的京剧《逼上梁山》之后,他写信给两位编剧者说得更明确:“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从此旧剧开了新生面,所以值得庆贺。”

  因此,毛泽东对斯诺谈到这些小说的时候,自然要强调:“我认为这些书对我的影响大概很大,因为这些书是在易受感染的年龄里读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说《水浒》吧,在好些方面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反映在后来的言行中的例子很多。

  作为一个军事家,毛泽东是名副其实的秀才造反,自学成才,他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确实是在战争中学会战争的。上井冈山前后,他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他早年读过的一些书,不论是经典古籍,还是传奇小说,如《孙子兵法》、《左传》、《曾胡治兵语录》、《三国演义》、《水浒》等等,都曾经给他的战争生涯以最初的启发。例如他的军事名著《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在论述“战略退却”的时候,就引用了林冲打败洪教头的故事:“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势汹汹,辟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在柴进家中要打林冲,连唤几个‘来’‘来’‘来’,结果是退让的林冲看出洪教头的破绽,一脚踢翻了洪教头。”《水浒》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就是讲的这个故事。

  在江西,毛针对红军的指挥员中有《水浒》里李逵式的人物,进行教育说:“那些李逵式的官长,看见兄弟犯事,就懵懵懂懂地乱处置一顿。结果,犯事人不服,闹出许多纠纷,领导者的威信也丧失干净,这不是红军里常见的么?”(《反对本本主义》)

  在论述防止主观片面性时,就想到《水浒》中有唯物辩证法。《矛盾论》论“矛盾的特殊性”中,引用了“三打祝家庄”的故事。“《水浒传》上宋江三打祝家庄,两次都因情况不明,方法不对,打了败仗。后来改变方法,从调查情形入手,于是熟悉了盘陀路,拆散了李家庄、扈家庄和祝家庄的联盟,并且布置了藏在敌人营盘里的伏兵,用了和外国故事中所说‘木马计’相像的方法,第三次就打了胜仗。《水浒传》上有很多唯物辩证法的事例,这个三打祝家庄,算是最好的一个。”这讲的就是《水浒》第四十七回到第五十回的那一大段。后来有人从毛泽东的这一提示中受到启发,将这三打祝家庄编成了京剧剧本。

  在《论人民民主专政》这篇著名文章中,谈到要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不要害怕刺激了敌人时,《水浒》故事又作为生动的借喻。毛泽东说:“在野兽面前,不可以表示丝毫的怯懦。我们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在武松看来,景阳冈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样,不刺激它也是那样,总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

  毛泽东在1955年的七届六中全会上,作结论时,讲到对待犯错误的人,“要准许他继续革命”,不要心地偏狭,不能容人,搞孤家寡人,他说:“也不要当《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他也是不准人家革命。凡是不准人家革命,那是很危险的。白衣秀士王伦不准人家革命,结果把自己的命革掉了。”

  1957年3月,在济南和南京的干部会议上,讲到战争年代的革命热情和拼命精神时,毛泽东说:“什么叫拼命?《水浒传》中有那么一位,叫拼命三郎石秀,就是那个‘拼命’。我们从前干革命,就是有一种拼命精神。”讲到现在有的干部为争名夺利,评级时竟闹得痛哭流涕,又讲到水浒戏:“有一出戏,叫《林冲夜奔》,唱词里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们现在有些同志,他们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评级时。”

  从上面的引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毛对《水浒》,真可以说烂熟于胸,信手拈来即成妙喻了。由此也可看到,他读书不为书本所拘系,相反,倒是把书中的故事、词语都巧妙地为他所用。不过,《水浒》对毛泽东,从少年时起最重要的影响,主要还是在思想方面。书中“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思想,激起了他反抗现存秩序的精神。这是毛一生的思想中,从中国旧文化(区别于官修典籍的民间传统文化)继承来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1959年,他在庐山讲话,谈到当时刮共产风,说:“宋江立忠义堂,劫富济贫,理直气壮,可以拿起就走。宋江劫的是‘生辰纲’(按:此处记忆有误。劫生辰纲是晁盖等人干的,此时宋江还没有上梁山),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我们长期不打土豪了,打土豪,分田地,都归公。那也可以,因为是不义之财。”可见,毛泽东晚年的平均主义思想、理想社会主义思想等等,都有着《水浒》等书“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影响。

  毛泽东去世前不久,在请人读《水浒》给他听时,曾发表过一些独特的意见。这些意见经人筛选,报纸上只刊出了两段这样的“语录”:“《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这同人们所熟知的他历来对《水浒》的肯定评价,完全不同。于是当时报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评论《水浒》、斥责宋江投降派的热潮。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眼睛不好了,请人为他一读少年时代就酷爱的书,读书的人是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于是谈起对书中一些人物、故事的看法,其中有的因感时而发,如“反面教材”,这同当时的政治斗争中不合实际的忧虑有关。由于不能亲见亲知外界的种种事实真相,发表些大不同于以往的观点,本来不是什么奇特的事。奇特的是,别有用心的“四人帮”,利用这些来制造谰言,兴风作浪,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这只不过是借题做文章,并不是什么要认真评价《水浒》。

  如果抛开“文革”后期政治斗争的背景,单只作为一种文学评论来看,毛泽东对《水浒》的这些评论,和他对《红楼梦》的那些政治性评论一样,是别具只眼的一家之言,是从他自身的经验观感出发对《水浒传》的一种评论。

  《水浒传》的版本,大致有三个源流。一种是《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题施耐庵本,罗贯中编次;一种是《忠义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本,明万历年间余象斗刻本;还有一种是《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七十回本,金圣叹评点。这三种版本,究竟哪一种是祖本?说法很不一致。以前,人们大抵把一百卷本作祖本,除梁山聚义的故事外,还有征方腊的内容。而余象斗刻本中,征辽、征王庆、征田虎的内容,被认为是后加的。金圣叹评点本,尽管自称是得了古本,却仍被认为是“腰斩”了浒》。不过,报载近来罗尔纲教授考订,以为七十回本确是祖本,以后“征四寇”的内容均系后人所加,是歪曲了这部歌颂造反英雄的小说。如果此说可以成立,那么,毛泽东批评《水浒》写了投降派,以及宋江投降后去征方腊,则只能看作对续貂者的不满了。

  毛泽东是高度赞扬造反的。他对自己一生的“无法无天”是极为欣赏的。因为他始终认为,革命的秩序才是最正常的秩序。在延安给斯大林祝寿,他把马克思主义的道理,概括为一句极简单的话,就是“造反有理”。“文化大革命”兴起,这句话成了最重要的动员口号,红卫兵们自称“造反派”,别人也叫他们造反派。毛大不满于宋江的投降、招安,说宋江“搞修正主义”。他对宋江高俅之间的斗争性质,也是用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但他似乎忽略了一点,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农民不是一个代表新的生产力的阶级;农民起义,不可能反皇帝制度,最多只是推翻一个旧皇帝拥戴一个新皇帝。农民小生产者的眼光,超越不过时代的限制。他们即使造反成功,历史告诉我们,也不过是自己来当开国皇帝罢了。因此,说宋江搞修正主义云云,是超出历史可能去要求《水浒传》,本身也就离开了马克思主义观点了。这个基本道理,在毛泽东已出版的著作中,指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毛泽东思想中,本来是明白无误的。

  毛泽东自少年时代起就爱读《水浒》,到老而兴味依然。不管他对《水浒》的各种评论,是否尽都公允、正确,但他确实是一位爱读《水浒》者,善读《水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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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是毛泽东少年时代最爱读的小说之一。小说主要的内容是叙述魏蜀吴三国相互之间政治和军事的斗争,史实繁杂,故事曲折,人物生动,有声有色。他在第一师范读书的最后一年,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从自然界与人类生活出发,赞扬书中“无抵抗则无动力,无障碍则无幸福”这种论点时,有这样的话:“吾人揽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三国竞争之时,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非好乱也,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堪,而变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喜也。”可见,毛早年就爱读《三国》,是基于这样的思想。魏蜀吴之间60年中,有许多十分复杂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显然毛最初也是从这里获得这方面的知识。大概从20世纪50年代起,他外出的专列(火车)上,携带的大批古书中,《三国志》是必备的,可见爱好之深。1958年9月,毛泽东乘专列视察大江南北。“一天,毛主席正在车上阅读《三国志》,张治中和罗瑞卿进来,在谈话间,毛主席说:‘吕蒙是行伍出身,没有文化,很感不便,后来孙权劝他读书,他接受了劝告,勤读苦读,以后当了东吴的统帅。现在我们的高级军官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行伍出身,参加革命后才学文化的,他们不可不读《三国志》的《吕蒙传》。”①

  晋代陈寿所著的《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合称“前四史”。南朝裴松之作注,博引群书,收入大量史料。东汉末年至魏蜀吴三国鼎立,最后统一于晋,这是中国历史上十分动荡的年代,黄巾起义被镇压,各统治集团之间权力争夺,反复无常,兵连祸结,战争不已。同时,也是群雄并立,豪杰盛兴,纵横捭阖,人才辈出的时代。唐代杜牧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商隐诗曰:“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这说明唐代已可能有三国故事由艺人演述。三国故事的大量传播始于宋代,“说话”艺人通过加工渲染,以讲故事的形式说给听众,听众又添枝加叶传讲给他人,使三国故事不仅广泛流传于民间,而且增加了许多传奇色彩。到了元朝有形成文字的《三国志平话》刊印,但文字粗简,事多荒诞。到明代罗贯中,在《平话》的基础上,删除荒诞,根据史籍,并加虚构,成60余万字的《三国志演义》,篇幅比《平话》增约10倍。尤其文字通俗,雅俗共赏。章学诚说它“七实三虚”,“虚”是作者的艺术创造。因此,《演义》一出,《平话》失传。其中夸张虚构的如:桃园结义、祭东风、草船借箭、蒋干盗书、单刀赴会、玉泉山显圣、空城计等等,写得栩栩如生,动人心魄。以三国故事为内容的元明杂剧约70多个剧本,京剧剧本约140出,现在大部分存在。三国故事剧本之多,是古代各朝故事无法相比的。

  由于《三国演义》的流传,诸葛亮成为智慧的化身,曹操、关羽、张飞成为奸诈、忠义、勇猛的典型,其他如庸主献帝、刘禅,无能之辈吕布、袁术、袁绍、刘表、刘璋,气窄心狭的周瑜,仁德的刘备,长厚的鲁肃,勇将许褚、典韦,以及甘受愚弄的蒋干,等等,无不各极其态,老幼乐道。许许多多人们习用的俗语比喻,也出自三国的典故用语:如身在曹营心在汉;徐庶进曹营,一语不发;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大意失荆州;挥泪斩马谡;说曹操,曹操到;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等等。其中有许多已成社会生活中的固定词汇;如赤膊上阵,这是写许褚之事;乐不思蜀,这是写刘禅之事。聂绀弩说:“《三国演义》把一般人不容易看懂的正史《三国志》通俗化为比较容易看懂的历史小说,这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最初是说话人用口头语言讲说出来的。”其功劳有二:“一、把历史知识和非历史知识从高级知识分子手里拿来交给一般群众,改变群众的精神生活。二、取代文言文,也就是一定程度上改造了中文。”《三国演义》是封建时代的文学。它所创造的人物典型,离开了书本,和人间世俗一结合,就越传越大,超过了书本所创造的典型性。小说尤其历史小说,最忌描写过实,不近情理。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个学术报告中,批评三国演义说:“描写过实。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这在事实上是不对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坏。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处;而刘备、关羽等,也不能说毫无可议,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同样的意思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也说了:“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这就是关羽在《聊斋志异》中成为维护纲常名教的正神,曹操是永在地狱受罪的恶鬼的道理。”(聂绀弩语)曹操作为奸雄的形象是宋以后的事,与《平话》、《演义》有关。曹操确是被《演义》片面化了。因此,毛泽东赞成郭沫若为曹操翻案。从他的词“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看,他对曹操其人是持肯定态度的。总的说来,《三国演义》的社会历史影响确是深远的,可从中学习办事做人,学习军事打仗,学习处世交友,各行各业,工农兵学政商,都可从中体会借鉴,各取所需。同《红楼梦》、《孙子兵法》等一样,《三国演义》已走向世界了。

  《三国志》书中许多军事斗争,古来军事家都从中学习谋略。《三国演义》中许多战例,其虚实分合,攻守进退,以小打大,以少胜多,应战应和,应擒应纵,胜负得失,都有可借鉴之处。据陈康祺《郎潜纪闻》中载:清初曾敕命翻译《三国演义》为满文,因当时武将不识汉字,打仗作战,往往参考三国战争的记述;甚为得力。蒋瑞藻《小说史考证拾遗》中,引阙名《笔记》说:“满洲自认为刘备,蒙古自认为关羽,借以羁縻蒙古。二百余年,蒙古不侵不叛,实基于此。”清刘銮《五石瓠》中说:张献忠“日使人说《三国》、《水浒》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张德坚在《贼情汇纂》中也说,太平天国之“诡计何所依据?”“盖由二三‘黠贼’采稗官野史中军情仿之,行之往往有效,遂宝为不传之秘诀。其裁取《三国演义》、《水浒传》为尤多。”毛泽东也显然从它学习到了战争的知识。可笑的是,十年内战时期,“左”倾教条主义者曾经攻击毛的军事路线,取得反围剿战争的胜利,不过是“把古代的《三国演义》无条件地当作现代的战术,古时的《孙子兵法》无条件地当作现代战略”。只要能够战胜敌人,从三国演义》中获得的知识,为什么不能用于现代革命战争呢?毛泽东在《中国革命的战略问题》一书中,讲到“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战胜的”,举了中国古代6个有名的战例,其中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彝陵之战这3次战役,都是《三国演义》中用浓墨重彩着力渲染过的(分别见《三国演义》第三十回、第四十九回、第八十四回)。

  在三国人物中,毛泽东最推崇的,大概要算诸葛亮。在《讲堂录》里,谈到“办事之人”的时候,就以诸葛亮为例。在以后的著作中,他还不止一次提到孔明。例如,1957年,在《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一文中,他说:“刘备得了孔明,说是‘如鱼得水’确有其事,不仅小说上那么写,历史上也那么写,也像鱼跟水的关系一样。群众就是孔明,领导者就是刘备。”在小说里,诸葛亮可以未卜先知,呼风唤雨。毛即以此为例,说明即使是全智全能的人物,也有其局限性。1957年他在莫斯科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的发言中说:“任何一个人都要人支持。一个好汉要三个帮,一个篱笆也要三个桩。荷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这是中国的成语。中国还有一句成语,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单独的一个诸葛亮总是不完全的,总是有缺陷的。”

  有意思的是,孙中山在他的《三民主义》里也用诸葛亮作过比喻。他以为,应该是诸葛亮似的有才能的人组织政府,算是人民的公仆;而享有民主权利的人民大众,却不是比作刘备,而是比作平庸无能、听凭诸葛亮摆布的阿斗。一个把群众看作孔明,一个则把群众看作阿斗,这里也可以看出毛泽东同孙中山政治思想的差异。笔者听陶铸谈过,毛泽东同他闲聊时讲到:生平见过两个伟大人物,都是不要群众的,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斯大林。

  1953年谈到青年团工作的时候,毛泽东谈及团的干部年轻化,也引证三国时代的事例。他说:“三国时代,曹操带领大军下江南,攻打东吴。那时,周瑜是个‘青年团员’,当东吴的统帅,程普等老将不服,后来说服了,还是由他当,结果打了胜仗。现在要周瑜当团中央委员,大家就不赞成!”

  1958年在《关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是不是真老虎的问题》一文中,毛从《三国演义》中引来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语,来说明人的忧患与生俱来。

  1959年7月初刚上庐山时,毛泽东心情舒畅,在同周小舟和笔者几个人谈话,谈到“大跃进”高指标时,由于他的“发号施令”,要“三大元帅挂帅”,而引起经济形势的紊乱,他也不便于随意指责“元帅”搞乱了局面。于是引了《三国演义》中蒋干过江的故事,那么“元帅”会感慨得很:“曹营的事难办得很哪!”引得我们都大笑起来,他本人也大笑起来。会议后期批彭德怀,他又用彭德怀比张飞:“有张飞之粗而无其细。”可见毛泽东对《三国演义》的熟悉,时常信手拈来,皆成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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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楼梦》






  在《论十大关系》中,毛泽东在谈到中国和外国的关系,中国的缺点和优点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国过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国主义,历来受人欺负,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对《红楼梦》评价之高,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

  毛泽东在韶山读私塾时,就爱读旧小说,但同斯诺的谈话中,没有提到那时读过《红楼梦》。毛岸青和邵华在《回忆爸爸勤奋读书和练习书法》一文中说:“《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爸爸在少年时代就看过。”估计是到了长沙读书后,才读到《红楼梦》的。据毛泽东自己说,《红楼梦》他至少看过5遍,他极其喜欢读《红楼梦》。说到这里,笔者想起了自己经历的一件事。那是1958年南宁会议后不多天,一天晚上,奉召到丰泽园他的住所,对《工作方法六十的草稿等,漫谈很久。上卫生间时,看到一张方凳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线装《红楼梦》,可见此书之不离左右。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最令毛倾心的,无疑是《红楼梦》。直到晚年,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建议高级干部要读《红楼梦》,一两遍不行,至少要读三遍。由于《红楼梦》读得极熟,因此他平日讲话作文,常常不经意就引了出来。

  1949年初,国民党战败求和,提出以他们“军队有确实的保障”,为和平谈判的条件之一。毛泽东在《评战犯求和》这篇评论中,这样挖苦地予以反驳:“大观园里贾宝玉的命根是系在颈上的一块石头,国民党的命根是它的军队,怎么好说不‘保障’,或者虽有‘保障’而不‘确实’呢?”

  《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凤姐向前来求告的穷亲戚刘姥姥哭穷:“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毛很欣赏这句话,作比喻时,不只一次引用过。

  《红楼梦》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中,记凤姐发觉贾琏偷娶尤二姐,到宁国府撒泼一事,当时她的长篇讲话中有一句:“俗语说:‘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话很使毛泽东感兴趣,在谈话、开会时,不止一次引用过。在八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中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古人有言,其人叫王熙凤,又名凤姐儿,就是她说的。”几个月之后,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谈到整风的时候,又引了这句话。经过他的一再引用,“文革”期间成了造反派的口头禅了。

  《红楼梦》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记林黛玉听到袭人评论尤二姐惨死的事之后,说:“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话他也不止一次地在庄严的会议上引用过。在八届二中全会上,谈到北京城里有两个司令部的时候,这样说道:“我们的古人林黛玉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呢,不是阳风阳火压倒阴风阴火,就是阴风阴火压倒阳风阳火。”1957年在莫斯科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的发言中,他用此话来说明“世界大好形势”:“现在我感觉到国际形势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世界上现在有两股风:东风,西风。中国有句成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认为目前形势的特点是东风压倒西风,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的力量,对于帝国主义的力量占了压倒的优势。”毛泽东给东风和西风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政治内容。从此,强劲的东风吹遍了神州大地,北京城里,历史悠久的东安市场一度也改名为东风市场。

  《红楼梦》是一部奇书。尽管清代江苏巡抚丁日昌曾两次把《红楼梦》列入淫词小说,要求严行查禁,但自《红楼梦》问世以后的一百多年,《红楼梦》却愈禁影响愈大,愈禁流传愈广。据乾嘉间经学家郝懿行记述,那时,北京已“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晒书堂笔录》)。京都竹枝词也有“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作鬼且神仙。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之咏。到光绪年间,李慈铭说,《红楼梦》“甫出即名噪一时,至今百年,风流不绝。裙屐少年以不知者为不韵。”一方面是官方查禁,一方面是读者需要,于是书商又以各种化名――如《金玉缘》、《石头记》、《大观琐录》等书名出版,以应付官方的检查。

  在毛泽东少年时,社会上对《红楼梦》仍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些伪道学斥之为淫书,甚至编出种种故事,说,《红楼梦》的作者死后堕入拔舌地狱之类,肆意谩骂;而一些有见地有眼光的人,则认为《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废者”(黄遵宪语)。笔者在长沙读小学五年级时,正是1927年,长沙城轰轰烈烈,儿童团也经常上街游行。我结交的大朋友中,有高等工专的大学生,谈恋爱者甚多,他们在公开读《红楼梦》了。于是,父辈老人,大大慨叹人心不古:居然读起这种邪书来!

  对《红楼梦》这部书,尽管喜欢的人甚众,但各人所得不同。鲁迅说过,读《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欣赏,本来就是一种再创造,即在作者的作品中,掺入了欣赏者自己的立场、观点、思想、经验,以及现实的需要。见《易》、见淫、见缠绵、见排满、见宫闱秘事,均因此而出。

  但毛泽东读小说,另是一路。如果说,少年时当作有趣的故事读,那么,后来特别是在他掌握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学说之后,阶级斗争无所不在,小说不是单纯当作文学来读,而是首先当作社会生活的反映,当作历史书来读的,当作阶级斗争史来读的,是一种对社会历史生活的解剖考察。他说过,不看古典小说,怎么知道中国的封建社会呢。从《水浒传》中,他看到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造反有理”;从《红楼梦》中,同样看到了阶级斗争,看到了封建社会的衰败没落。

  1962年1月,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中,回顾资本主义发展历史时,他说:“17世纪是什么时代呢?那是中国的明朝末年和清朝初年,再过一个世纪,到18世纪的上半期,就是清朝乾隆时代,《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就是产生贾宝玉这种不满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的时代。乾隆时代,中国已经有了一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但是还是封建社会,这就是出现大观园里那一群小说人物的社会背景。”这就是从历史的角度读《红楼梦》。从这个与众不同的视角来看,他特别提醒人们注意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其中提到了一张“护官符”,即所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这贾、史、王、薛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毛泽东认为,这第四回人们都不注意,实为全书总纲,一部《红楼梦》写的是四大家族的兴亡史。“《红楼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20几人(有人算了说是33人),其他都是奴隶,300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讲历史不拿阶级斗争观点讲,就讲不通。”① 他注意到书中有这样的话:“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这段话说明了在封建社会里,社会关系的兴衰变化,家族的瓦解和崩溃。这种变化造成了土地所有权的不断转移,也助长了农民留恋土地的心理。”① 他还注意到书中描写了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根基家长制的动摇:“贾琏是贾赦的儿子,不听贾赦的话。王夫人把凤姐笼络过去,可是凤姐想各种办法来积攒自己的私房。荣国府最高的家长是贾母,可是贾赦、贾政各人又有各人的打算。”② 20世纪70年代谈及《红楼梦》时又说:“作者是把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写出来。真事不能讲,就是政治斗争,吊膀子(谈情说爱)就是掩盖它的。”③ 毛泽东还指出,贾宝玉虽是封建家族的逆子,但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是想“补天”,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不过,《红楼梦》里写的却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发生矛盾。④ 将楼梦》当历史读,以及对作者的这种分析,同恩格斯论巴尔扎克及对《人间喜剧》的看法,有相似之处。

  《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已经构成一门专门的学问――红学。从最早的评点派,到后来的索隐派,以至胡适、俞平伯考证派的新红学。尤其胡适,用了比较科学的考证方法,考证了作者与版本,尊重事实与证据,彻底批判了附会清初史事的索隐派百年来的影响。后来俞平伯又批判了胡适坚持自叙传,将作者身世与作品内容相混同,同样重复了索隐派穿凿附会的老路。此外,红学家还有“宝黛爱情主线说”、“色空观念主题说”,以及“封建社会百科全书说”等等。红学各家虽然各有发明,但都没有像毛泽东这样将它当作一部清代社会史来读――要把“红楼梦当作一部历史来看”。毛泽东是政治家,他对《红楼梦》的分析,是独辟门径,别是一家,是以这部小说来印证阶级斗争的理论的。

  由于喜爱《红楼梦》,所以他也极其关心《红楼梦》研究。他不同意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引派,以及胡适、俞平伯等派观点,欢迎以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研究《红楼梦》的学术成果。1954年10月,当看了李希凡、蓝翎评论俞平伯的《红楼梦简论》的文章后,十分兴奋地当作一件紧急大事,写信给政治局的同志予以推荐,以为“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看来,当年毛泽东是希望以此为突破口,在思想文化方面(特别是这方面的老知识分子)掀起一场“兴无灭资”的斗争。因此,这封由《红楼梦》谈起的信,接着就谈到《红楼梦》以外去了。信中说:“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和阻挡‘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一时报刊上充满了有关《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其中许多文章与其说是对《红楼梦》的研究,不如说是对研究者的政治上的围攻。这一场凭空而起的大风波,几个月之后,兴奋中心由“胡风事件”取代了,《红楼梦》的斗争热,才逐渐冷却下来。粉碎“四人帮”以后,当然批判俞平伯一案,也是随同其他这一类冤假错案平反了的。

  文学和历史同是反映时代和社会的。一般说,文学是通过现实生活的概括,创造出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来反映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我们很难设想,拔贡出身的曹雪芹,是有意识地描写封建社会的兴亡史或衰败史。但我们也不排除形象大于思维在鉴赏中的存在。毛泽东对小说的评论,与其说是一种艺术批评,不如说是一种社会批评。他是借小说之酒杯,销胸中之块垒。就像他借《水浒》、借《西游》来阐述他的政治思想与策略思想一样。这种批评,它的主要价值在于批评者的思想观点。然而,批评者的观点,也同样反过来丰富着小说的鉴赏的内容。这是我们就事论事――就《红楼梦》的研究即各家之言而说的。不过,从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历次惊天动地、伤筋动骨的政治运动,毛泽东多是借对文艺作品特别是古典文学的批评指责而发难的,其中一些比附不当或不科学,这就不是这里要谈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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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从《纲鉴易知录》到第一篇史论



读《西游记》






  中国的小孩子没有不喜欢读《西游记》的。毛泽东在同斯诺谈话的时候,就把《西游记》列入他童年爱读的书中间。在《矛盾论》中,他引证了马克思的话:“任何神话都是用形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想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接着,又加以发挥说:“这种神话中的(还有童话中的)千变万化的故事”,“能够吸引人们的喜欢,并且最好的神话具有‘永久的魅力’(马克思)”。在从中国古代神话所举出的例证中,和《山海经》中的夸父追日,《淮南子》中的羿射九日,《聊斋志异》中的鬼狐变人并列的,就有《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七十二变。

  《西游记》的基础,也是长久流传于民间的故事,唐僧取经故事经过艺人说唱,自唐末传到宋元,明代吴承恩(约1510―1580)据以创作《西游记》。书中材料,也多采自前人有关著作。鲁迅说作者“性敏多慧,博极群书,复善谐剧,著杂记数种,名震一时”。杂记之一即《西游记》。鲁迅称之为神魔小说,“其所取材,颇极广泛”;“翻案挪移则用唐人传奇,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故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鲁迅之言极是。《西游记》虽以神话艺术浪漫手法加工而成,实与世态人情有关。吴承恩生活在明代最腐败的嘉靖、万历年间,昏君当道,胡作非为,民穷财尽,外患频仍,因此他的笔下,幻想理想都与现实生活有关。天上世界诸神的统治机构,其等级森严权威无上,也是人间帝王封建统治的幻化;其他地下阎罗、四海龙王以至西行路上诸国王,多荒淫无道,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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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盛世危言》






  13岁到15岁时,毛泽东辍学在家,一边劳动,一边还是努力找书读。他同斯诺谈话时,两次提到《盛世危言》给予他的影响。

  “我13岁时,终于离开了私塾,开始在地里进行长时间的劳动,给雇工们当助手,白天干一个整劳力的活,晚上替我父亲记账。尽管这样,我还是能够继续学习,贪婪地阅读我能够找到的除了经书以外的一切书籍。这使我父亲很烦恼,他要我熟读经书,尤其是他在一次诉讼失败之后,更是这样了。当时他的对手在法庭上引用了一句很合适的经书上的话,他因此而败诉。我经常在深夜把我的房间的窗户遮起,好让父亲看不见灯光。就这样,我读了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书,我当时非常喜欢读这本书。作者是老的改良主义者,认为中国之所以弱,在于缺乏西洋的装备――铁路、电话、电报、轮船,所以想把这些东西引进中国。”

  “《盛世危言》激起我恢复学业的愿望。同时,对地里的劳动也感到厌倦了。不消说,我父亲是反对这件事的。为此我们发生了口角,最后我从家里出走。”

  得到复学的准许后,毛泽东到另外两处私塾又读了一年,然后去湘乡东山小学。

  《盛世危言》作者郑观应(1842―1921),广东香山(今中山)人,是甲午战争以前,早期具有改良思想的代表人物。他于1862年写成《救时揭要》,后增订改名《易言》刊行,至1893年再经增补修订,定名《盛世危言》,随即出版。各种版本翻刻发行达10多万本,是当年影响极大的讲西学新法的书,以至能够传到韶山这样闭塞的山村来。此书在戊戌变法前几年,曾由总理衙门印两千部,分发众大臣阅看,影响更腾播朝野。湘军有名将领彭玉麟1884年为此书写的序言中,这样介绍作者:“少倜傥有奇志,尚气节。庚申(1860年)之变,目击时艰,遂弃举业,学西人语言文字,隐于商,日与西人游,足迹半天下,考究各国政治得失利病,凡有关于安内攘外之说者,随手笔录,积年累月,成若干篇,皆时务切要之言。”所谓“隐于商”,是作“洋商”和“官商”。郑观应一生不做官,曾任英商宝顺、太古洋行买办,后历任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轮船招商局会办、汉阳铁厂和粤汉铁路公司总办等职,自己还创办过贸易、航运等企业,是一个极精明能干的商业资本家。他的洋务经历和熟悉西方情况,以及强烈的爱国精神,使他完全不同于那些洋务官僚,有自己对国事的独到见解。他在《盛世危言》自序中说:

  “六十年来,万国通商,中外汲汲,然言维新,言守旧,言洋务,言海防,或是古而非今,或逐末而忘本,求其洞见本原,深明大略者,有几人哉?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应虽不敏,幼读书史,长业贸迁,愤彼族之要求,惜中朝之失策,于是学西文,涉重洋,日与彼都人士交接,察其习尚,访其政教,考其风俗利病得失盛衰之由。乃知其治乱之源,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而在议院上下同心,教养得法;兴学校,广书院,重技艺,别考课,使人尽其才;讲农学,利水道,化瘠土为良田,使地尽其利;造铁路,设电线,薄税敛,保商务,使物畅其流。……其驯致富强,亦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移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

  由此可见,郑观应是以实行君主立宪体制,发展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当作“富强之本”的;同魏源等人专讲“师夷长技”的观点有区别,更不同于洋务派官僚的“遗其体而求其用”,只重“船坚炮利”的主张。然而,郑观应仍自称“涉足孔孟之道,究心欧美西学”,“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主以中学,辅以西学”。总之,不敢摆脱孔孟纲常人伦的本体,仍是一个“圣之时者也”的人物。他的改良主张,经过戊戌变法失败后,也早已宣告“此路不通”。不过,对于孤处山村的少年毛泽东来说,这本一二十年前出版的书,确是顿开茅塞的新鲜读物,尤其作者的教育救国思想激发了他“要恢复学业的愿望”。

  郑观应认为中国要富强,要做到“船坚炮利”,必须向西方学习先进的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以培养人才,书中特别重视教育:“学校者,造就人才之地,治天下之大本也”。“夫泰西诸国、富强之基,根于工艺,而工艺之学不能不赖于读书”。“学校者,人才所由出;人才者,国势所由强。故泰西之强,强于学,非强于人也。”书中“学校”、“西学”、“考试”、“日报”、“教养”、“女教”、“技艺”等篇,都是有关教育的,以大量的篇幅介绍西方和日本的教育体制和课程设置,如“各国最重格致之学,英国格致会颇多,获益甚大,讲求格致新法者约十万人”。“尝考日本自其王公大臣出洋游历,返国后,即广设大小学堂”。“泰西女学与男丁并重”。

  郑观应后来有《盛世危言续编》等著作问世,影响已逐渐减小。他晚年多病,几十年的哮喘痼疾使他求助于道教养生术,练气功之外,还问乩求丹,终堕左道,甘心受骗。致友人书说:“既不能兼善天下,又不能独善其身,故欲借修仙以求偿救世之宏愿。”著书无用,转而求神,入世入道,方式不同,但目的一样,正如他自己诗中所说:“三著《危言》祝太平,心存救济利名轻,贾生痛哭终无补,九转丹成问上清。”①

  郑观应一百多年前提出的这个“教育救国”问题,新中国成立40多年之后,并未完全解决。我们现在还是要坚持贯彻“教育为立国之本”的方针;治穷还是先要治愚,贫困地区首先要多办学校。

  唤起少年毛泽东的爱国精神和“一定的政治觉悟”的书,除了《盛世危言》外,这时他还读了一本小册子《列强瓜分之危险》。这本书介绍了日本占领朝鲜、台湾的经过,以及对越南、缅甸宗主权丧失的情景。他读过之后,回忆说:“甚至现在我还记得这本小册子的开头一句:‘呜呼,中国其将亡矣!’”“我读了以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沮丧。我开始认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这里还可以附带说一件事,同少年毛泽东的思想变化有关。毛的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长年吃斋念佛。“她向自己的孩子灌输宗教信仰”。因此自幼年始,毛泽东也曾迷信过神佛,并且同母亲一道,想将不信佛的父亲“转变过来”。他自己的彻底转变,同韶山私塾来了一位新派教员李漱清有关。这位“过激派”极力反对迷信,劝人把庙宇改为学堂。毛泽东由此受到很大启发:“我钦佩他,并且赞成他的意见。”李漱清在大革命时期到广州,同毛泽东共过事,全国解放后,他们还有过书信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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