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淇
1945年8月28日中午,四川重庆嘉陵江南岸上清寺一幢典雅秀丽的建筑“特园”的餐厅里,主人鲜英与中国民主同盟(简称民盟)主席张澜正在共进午饭。
突然,中国共产党南方局统战工作负责人徐冰迈着快步走进餐厅来,他是中共与张澜的联络人,是特园的常客。张澜、鲜英见徐冰气喘吁吁,微胖的异常红润的脸上渗着汗珠,赶紧递扇让座,吩咐送凉饮。徐冰喘息未停,声音急促道:“表老,(张澜字表方,人们习惯尊称他
表老)我是来奉告一个大喜讯的。”“哦!什么消息?”张澜、鲜英忙问道。徐冰双眸倏地一闪亮,神采焕发道:“毛泽东主席将于今天午后到重庆。”原来,在日本宣布投降、抗战胜利后两星期内,蒋介石一连三次电报到延安邀请毛泽东来重庆商谈国事,毛泽东为争取和平,毅然决然飞重庆进行谈判。张澜、鲜英闻言,四目相向,愕然惊呆了!可是惊喜之余,却又为毛泽东的居然深入这龙潭虎穴的浩然气魄和超乎常人之胆略而惊叹,为头上悬的莫不是达摩克利斯剑而担忧。徐冰对张澜表示歉意道:“我因考虑到国民党方面可能随时会发生的变化,所以没有早些来告诉您。”“这有啥,你做事慎重、仔细嘛。”张澜笑道。徐冰一看手表:“表老、特生(鲜英字,“特园”名之由来)先生,你们用饭,我告辞了。”张澜、鲜英不便坚留,过来要送,但让徐冰拦住了。两人目送徐冰结实的背影离去,便草草用过午餐,然后吩咐备车往迎。这时民盟领袖黄炎培、冷两位遽然联袂而至。张澜告以毛泽东午后到渝的消息。
黄炎培笑道:“表老,我们两人正为这事来的,我想约您同车前往机场迎接。”
“好,好。”张澜欣然。
“黄任老(黄炎培字任之,人们习惯尊称他黄任老)是怎么得到消息的?”鲜英问道。
“有关方面透露的。”黄炎培故作神秘地答道,“你看,我这耳朵比你们的都要大而且长,消息当然灵通,北风惠我以佳音也。”他那大耳阔脸上漾着和善的笑容。
黄炎培一语风趣,引来哄堂大笑。
一会,汽车司机进来禀告主人车子已备好。于是四人出厅上车。小汽车开出大门径向九龙坡机场疾驶而去。转眼已到九龙坡机场,他们下车匆忙走进候机室。此时中共第18集团军驻渝办事处几位负责人过来招呼寒暄。隔了一会,民盟领袖沈钧儒、章伯钧和左舜生等先后来到,大家谈笑甚欢。不多时,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副秘书长雷震也到了,著名文学家郭沫若也
来了。接着,国民党名人陈铭枢、谭平山相继驾临。最后赶来机场迎客的是蒋介石的代表、国民党空军司令周至柔。除了上述各界领袖人物外,还有中外记者数十人也前来机场迎接。
(一)邂逅
是日,晴空朗朗,彩云栉栉,夏末秋初的天气,炎阳虽骄,却并不十分肆虐的人。
下午3时半,北边远处高空蓦地出现一个闪光的小点,随着引擎声渐响渐近,不多时,一架绿色军用飞机,便稳稳地停落在跑道上了。人们立即围了上去。
机舱开了,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第一个出现在舱门口。他一边脱下拿破仑帽(考克帽),高举着,轻轻挥动着,向欢迎人群致意;一边满面笑容,频频颔首,徐徐走下舷梯。走在他身后的是第二个步出机舱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周恩来的后面依次是中共中央秘书长王若飞、美驻华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要人张治中等。五人下机站定,欢迎者紧步上前。中共工作人员时为《新华日报》负责人之一的乔冠华走到毛泽东身边,介绍毛泽东与大家见面。
正当乔冠华逐一介绍时,毛泽东忽从人群里发现了张澜。他之所以会发现张澜,主要不是因张澜身材颀长、五绺银髯飘拂,而是由于张澜的那件麻灰色旧布长袍挤在华衣哀盛装中独显寒酸,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毛泽东不顾乔冠华在替他挨次介绍,却自管走到张澜跟前热情地伸出厚实的大手,笑容荡然:“您是张表老吧?您好!”神态自然,若见敌人。
“不敢!不敢!”张澜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即握住了毛泽东那壮实刚劲的手掌,满脸堆笑道,“润之先生好!欢迎您光临重庆!”一双明眸亲切地凝视着这位魁梧奇伟、威重当代的重要人物。
“大热天气,您还亲自到机场来,不敢当,不敢当!”毛泽东亲热道,睿智的目光饱含敬意地望着这位眉宇清肃、气骨刚正的“川北圣人”。
“应该的嘛,您奔走国事,才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
两位虽然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就此寒暄开了。
乔冠华走了过来。毛泽东只得松开紧攥着的张澜的手说道:“改日长谈。”语气恳切而含深意。
乔冠华继续一一介绍。此刻,摄影记者早已蜂拥而上,忙着抢摄镜头了。
周恩来两条浓浓的钢眉舒展着,一双锐灵的目光照应着全场。一俟乔冠华介绍毕,他从毛泽东身边绕过去跟张澜握手,然后请张澜过来与毛泽东并立,又邀张治中、邵力子和郭沫若分站在毛、张两人旁边。摄影记者反应之快简直超过他们那咔嚓声,不用关照,早已纷纷上来抢去了这个历史性的镜头。
毛泽东一到重庆,即为国事奔波于三会:谈判会、茶话会、宴会,不亦忙乎!
30日,即毛泽东飞渝的第3天上午,周恩来到特园,张澜在大客厅里接见了周恩来。鲜英陪坐。
“表老,毛泽东主席要我来告诉您,他今天下午3时亲临特园拜望。”
周恩来直道来意。
张澜闻言,脑海里立即闪现出机场握别时毛泽东的“改日长谈”这句话,不禁大喜。但一转念,恳辞道:“润之先生操心国事,备极辛劳,应该在他方便的时候,我去拜望他才是,不当劳他过访。”
“他的意思是要亲自来,特地关照我当面转达,您就不用客气了。”张澜面露歉意,笑道:“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鲜英听说毛泽东主席要来,早已喜出望外,当即表示竭诚欢迎,并热情道:“你们这次来和国民党谈判是很辛苦的,你们都到舍下来休息,住到这里来吧。”
周恩来含笑谢了鲜英的美意。接着,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道:“表老、特生先生,为安全起见,我想提个小小要求:我想请两位等会不在大门外迎候,如何?”
“那好,那好。”张澜、鲜英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个万恶的特务的影子来了。“还有,到时我们不坐这里,我们在表老卧室内谈话,如何?”周恩来
另又提议道。“周先生真是想事细到,但这小地方怎能见客?”鲜英不肯。“这又有什么!何必拘泥。”周恩来随口道。鲜英两眼看着张澜,等他的表示。张澜却对鲜英莞尔一笑,说道:“我
看这未必不可。”鲜英不再坚持,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原来,这里特园早为国民党特务所忌恨,并对它进行严密监视了。先是从中共代表团住址曾家岩50号“周公馆”到上清寺特园(相距近,不过公共汽车一站路之遥)。沿途摆设“香烟摊”、“修鞋摊”、“担担面挑子”等进行监视。其后,蒋介石侍从室的陈希曾更强租下紧邻特园的一幢名曰“康庄”的住宅,由特务头子戴笠亲自坐镇那里督促特务们日夜窃听特园电话,记录出入特园人士的姓名,写匿名信给鲜英及其子女进行恫吓。特园常客中更多有收到这类黑信,恐吓不准去特园,否则将喂以“毒果”的。
送走周恩来后,张澜欣喜地对鲜英道:“特生,你现在就关照下去,叫上下准备迎客吧!但为安全计,告诫他们切勿外传!”鲜英点头称是。于是在他的一声命令下,全家忙碌开了。兴奋而紧张、喜悦而神秘的气氛,充溢着整个特园。
(二)一访
下午,钟打了3下,门铃响了。张澜和鲜英几乎同时离座,疾步走出大客厅,径向大门口走去。
此时,毛泽东、周恩来的小汽车正开进大门来。张澜、鲜英迎了上去。几名警卫人员先下车,随后周恩来、毛译东跨步出来。张澜、鲜英紧步上前。4人热烈握手,言笑甚欢。毛泽东环顾四周,观赏特园芳容,赞道:“这宅子坐落在山弯弯里,碧山、翠林、绿水萦绕,楼房庭院错落有致,真是幽静典雅、出尘拔俗。”
特园,园名来自鲜英字特生,建于1931年,位嘉陵江南岸上清寺,占地约20余亩,住宅面积7亩半左右,正房是三层楼房,大小20余间,主楼名
“达观楼”(鲜英书斋名,以此命名,可想见其性格),前后是花园。此宅倚山傍水,结构谨严,布局典雅,居室宽敞,庭院深静,景色秀丽宜人。
张澜、鲜英随即迎客人步入花园,4人边走边谈,穿过葡萄架,来到花园台阶前,这儿一家人都正站在台阶上候迎客人。鲜英的小辈们,一边亲呢地向周恩来这位特园常客齐声叫道:“周伯伯!周伯伯!”一边屏息静气,怯生生地却又饥渴地争睹毛泽东的丰仪神采。周恩来向他们点头微笑;毛泽东满面含笑,举起厚实的大手,伸向前方,频频挥动着、招呼着。
这当口,全宅仆佣等闻讯也争欲一睹这位中国共产党领袖的风姿。他们放下手里活计,纷纷前来瞻仰。毛泽东走到他们面前,一一握手问好。他神态自然随俗,风度平易近人。张澜见到这一情景,一个念头却在脑际翻滚:“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领袖啊!我自己出身农家,至今恐怕脚上还闻得出泥巴的宿气,可多年来弃农、读书、从政、奔走国事,沾染上了士大夫习气了啊!比之于润之先生,能无赧乎!”
4人来到二门口,毛泽东忽然站定身躯,仰首观看门额上一块匾,(此匾现存红岩革命纪念馆)只见上书“民主之家”四个大字,不禁对着它口中喃喃:“民主之家,民主之家,这里确是一个民主之家啊!”又觉得这一笔隶书,清劲秀逸,再看落款处,霍然入目者,是冯玉祥的大名,笑对张澜道:“冯将军行伍出身,能写得这样一笔好字,不简单啊!既武既文,亦俗亦雅,不虚儒将风范。此公现在是我们的朋友了。”
张澜笑道:“是啊,冯将军也是民盟的知己。”
鲜英一旁替“民主之家”作了注释:“毛先生,因为表老住在这里,民盟总部亦在这里,各界人士共商国是聚会、宴请也常在这里,董必武先生乃赠此徽号。冯玉祥将军间来作客,听到这名称后,欣然命笔写了这块匾。郭沫若先生还为之题诗呢。”
毛泽东笑道:“原来这是董老题的名,还有郭沫若先生的诗,那加上冯将军的书法,也堪称三绝了。”
他的话引得彼此相视大笑。
这“民主之家”有段前史。1938年年底,周恩来、董必武抵达重庆后,周恩来便请董老去特园当面同鲜英商量,中共为同各界人士共赴国难,需要有共商国是的场所,特园倘能提供这样的方便,当是最理想之处。鲜英爱国情殷,立即答应了。次日,周恩来由董老陪同亲赴特园,感谢鲜英的支持,并问道:“在蒋介石的高压下,这可能给特园带来麻烦,请问您怕不怕?”鲜英回答得爽脆、坚定:“为共赴国难,我一愿意,二不怕!”这句话一出口,周恩来感动不已,过去紧紧握住鲜英双手。接着,向鲜英分析了国内外形势,阐述了党在抗日时期的地位、任务和统战政策,谈得十分投机。
从此,中共方面的重要人士在重庆或偶来重庆工作的都到过特园,都曾经是特园嘉宾。周恩来、董必武、吴玉章、王若飞和邓颖超等中共代表团成员更是这里的常客。周恩来的次数尤其多,有一个时期,几乎天天都来。除此,国民党的元老、大员和地方势力人士也都曾作过特园座上客。至于社会上,则政治、工商、学术、文艺、妇女乃至华侨等各界各行的知名人士,都曾名列特园客单。上述所有人中有不少还寄寓于特园。
由于中共南方局借重特园广泛开展活动,广大进步人士为坚持抗战、争取民主,纷纷团结在中共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织下,致使特园形成胜友如云的热烈场面。加之鲜英待人接物优厚多礼,有孟尝君之风,于是宾
至如归,出现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盛况,从而誉满山城,特园乃俨然成为一座民主运动的大本营,“民主之家”之徽号由此而来!
这时,毛泽东的视线移到了两旁的一副楹联,对上联轻声念道:“谁似这川北老人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读毕,侧首问鲜英:“谁的手笔?”
鲜英笑答道:“表老所作。”
“意义好,词好。”毛泽东赞道。
“哪里,哪里!”张澜谦虚道。
毛泽东又笑对鲜英:“你不仅古道热肠,任侠好义,还如此雅达,数风流人物,还看我鲜特生啊!”
“毛先生打趣了。”鲜英谦惭道。
“哪里的话,这是表老对你的评价嘛,你这位儒将文武全才,又如此潇洒,如此慷慨大度,还不配称风流?”毛泽东侧首含笑,打量着鲜英的上下周身道。
张澜乘此向毛泽东详细地介绍了鲜英。
原来,鲜英乃四川西充县人。幼年读私塾,熟谙经史。早岁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学军事。33年前,即1912年,张澜任川北宣慰使时,使署配备了一个支队(相当于团)的武力,张澜委鲜英为支队长,时杨森、刘湘均是他的部下。此后被选送北京陆军大学深造并毕业于该校。1925年任四川陆军第10师师长。1939年之后,鉴于国事日非,谢绝仕途。他参加过同盟会,参加过讨袁的“护国之役”,1935年开始参与中共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其后始终跟随张澜共同为抗日民主事业,掸精竭虑,奔走不暇。
鲜英对旧营垒和而不流,有时甚至能反戈相击;对新时代心向往之,有进取心,自强不息。他爱国,富于正义感,聚志士仁人共尽瘁于国事,终至以国为家。
接着,毛泽东念下联:“哪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读罢,又反复诵吟“哪管他法西斯蒂压迫”句,赞道:“威武不屈,其气浩然!”
就在这赞美声和笑声中,张澜、鲜英引领客人过二门继续朝里走,转弯抹角,进入张澜卧室。
这是一仅14平方米的小房间,张澜到重庆,应鲜英邀,住此,但张澜素来简朴,不喜奢华,鲜英曲承其意,不事铺张,只一床一桌几把椅子点缀其中而已。
张澜笑谓毛泽东道:“斯是陋室。”
毛泽东随口答道:“惟吾德馨,何陋之有!”
4人在笑声中坐定。女仆送上香茗后退去。鲜英打开上等听装香烟,敬向毛泽东,并替他点燃了。
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即站起对张澜道:“表老,下午我还要同国民党谈判代表继续会谈,先行告辞了。”
张澜见不能留,只得说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
送走周恩来,室内的谈话又开始了。
“表老,首先请让我向您转达朱德同志对老师的问候。”毛泽东神态恭敬地说。
约在三十七八年前,张澜担任四川顺庆府官立中学堂监督(校长)并兼
任修身课讲授时,朱德是该校学生,曾受他的影响和教诲。之后几十年中,朱德对他一直以老师相待,半年多前,还特地托人带给他一封信,敬称“表方吾师”,署名“学生朱德”。信中大意是说“您的事业我们支持”等等。随信并送上延安搞大生产时生产的一床绿色大方格毛毯。
“谢谢他!回延安后,请代我向他问好。”毛泽东点了一下头。又道:“其次,您的老朋友吴玉章同志托我向您问侯。”“岂敢,岂敢!烦请代致谢忱,并颂安康。我们一别多时,彼此南北相
乖,无缘会面,时在念中,时在念中。”毛泽东点头道:“一定都替您转达到。”张澜谢过,言路一转,感佩道:“润之先生,此次您竟会来重庆,是我
们意想不到的!您现在来了,我们又不能不为您的个人安危而忧虑啊!”“我们这些人都在为您的安全担心啊!”鲜英蹙额道。毛泽东神情坦荡,悠然一笑,感激道:“多谢关怀!多谢你们各位的关
怀!此次单刀赴会,来之前,我们是作了充分研究和估计的,按目前形势看来,可说有惊无险,或者是有险不危。我现在不是甚好吗?毫毛无损,我一下飞机,没有把我扣留起来啊!我是诸葛亮到东吴,身在虎口,安如泰山啊!”
张澜从毛泽东的眼神里体察到了这位中共领袖的处危若安、宁静致远的胆魄,但仍有所不安道:“润之先生,国共两党要谈判,你们可以像过去那样,派恩来先生,加上若飞先生来谈就行了,何必动您的大驾呢!”
“表老,这次他们连发三封电报邀我,做得颇有诚意,我如不来,必大放其谣言,说我们不要和平,不要团结――这种调子已经在唱了――不得了,罪名一大堆往你头上浇下来!现在我来了,他们哑口了,谣言不攻自破,统统烟消云散,以后再也造不出来了。”
张澜连连点头,接着,郑重道:“润之先生,前几年我曾当面告诉蒋介石:‘只有实行民主,中国才有希望。’他竟威胁我说:‘只有共产党,才讲实行民主。’现在国内外形势一变,他也喊起民主来,邀您来谈判,我看他演的是民主的假戏。”
“哼,民主也成了蒋介石的时髦货!他要演民主的假戏,我们就来他一个假戏真演,让全国人民当观众,看出真假,分明是非,这场戏也就大有价值了!”毛泽东笑道。
张澜咀嚼着毛泽东的话,稍顷,肃然问道:“润之先生,您看此次谈判前途究将如何?”
毛泽东一皱眉头,眉尖起了个疙瘩。他接上一支烟,深深吞吐了一大口,说道:“国民党一方面要同我们谈判,另一方面却在向我们进攻,包围陕甘宁边区的军队不算,仅直接进攻解放区的已经有80万。”
“哦?”张澜露出惊讶和愤慨的脸色。“所以说蒋的主意是老早定了,他要消灭我们,而且是越快越彻底越好,
不如此,他是不舒服的。”“足见此人根本无诚意谈判,他在骗人!”“是啊!他总是骗人,他没有诚意,他是靠不住的,积多年之经验,我们深知是这么一回事。”毛泽东赞同道:“不说别的,此次他们三请四邀,诚意惊人,可我来了,他们却毫无准备,看来,今后一切提案还得由我们提出呢,岂非笑话?”
“这就足证其假了,我看他们本来就没想到您真会来的,故而,我认为谈判很难有什么真正结果。”张澜忧心忡忡道,“内战危机重重啊!”
“表老,您说的是有道理的,是有根据的。”毛泽东停了停又道:“但是这是事情的一方面,事情还有另外的一面。表老,蒋氏要打内战有三大顾虑:(1)我们解放区现放着人民1万万、军队100万、民兵200万,这个力量,他是不敢小看的;(2)大后方人民反对内战。今天,民盟在广大人民中已有很大影响,民盟在中国民主革命中为民主团结、统一、建国,为反对内战,起着重大作用。现在,民盟在您的领导下,正和我们共同奋斗。蒋氏对此岂敢轻视!(3)国际上的有识之士也不满意中国反动势力,同情中国人民的力量,他们反对中国内战,主张和平民主。有此三条,蒋氏要实现其妄想,决非易事,这迫使他不能不讲点现实主义。他邀请我,我就来谈判。至于谈判结果如何,到时再看,但我们还是要力争,以成其好事。他来两手政策,我们也早有准备,谈则谈之,以此求和平;打则打之,消灭他个干干净净。他要这么干,你有什么办法!但我们不先动手,后发制人,还要怎样呢?”
张澜点头赞赏、钦佩毛泽东的透彻精辟的剖析。他想了一想,郑重道:“现在既然国共谈判了,蒋氏是从来不讲信义的,承认了的也会赖掉,为了不让他赖,我说应该有第三者参加。”
毛泽东摇了一下头:“这恐怕他们是不会同意的。”稍歇,说道:“我看这样吧,以后我叫恩来他们随时向您和诸公报告谈判情况,如何?”
“那也好。”
话正谈到这里,忽然咿呀一声,门开了。一位雍容端庄的夫人出现在门口。夫人向毛泽东、张澜莞尔一笑,托着满盛糕点的红漆盘,轻挪小步,走到书桌旁,放下漆盘,将糕点分摆到三人跟前,笑道:“粗点心,请随意用一点。”
张澜忙介绍:“润之先生,这位就是鲜夫人。”
毛泽东笑容漾溢,和鲜英夫人握了一下手,以示对这位“民主之家”的主妇的谢意。
“不敢当,不敢当!”鲜英夫人忙答礼后退去。
毛泽东有鉴于张澜对和平统一、民主建国的殷切期望,于是就8月25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概括加以说明,主要是提出六项紧急措施:大意是承认解放区的民主政府和抗日军队,划定八路军、新四军、华南抗日纵队接受日军投降的地区,严惩汉奸,解散伪军;以及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保障人民的自由权利,等等。接着并对此作了详尽的解释。
张澜认真仔细地听完解释,连声称赞:“很公道,很公道!抗战八年,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解放了大片土地和人口,不给几个受降区是不公平的。这六项,蒋介石要是良知未混,就应当全部采纳施行。”说到这里,似有所悟,忽捋须一笑:“您刚才说假戏真演,看来,这场戏倒是很有看头哩!”
毛泽东、鲜英都笑了。
接着,毛泽东又给张澜详细介绍了解放区的政权建设、社会面貌、生产、教育、以及人民福利等等情况。张澜为之兴奋、激动不已,说道:“上个月,黄炎培、冷、左舜生、章伯钧等几位参政员从延安回来对我讲了一些,真是‘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啊!”
正当此时,忽一名警卫人员敲门进来向毛泽东报告:“主席,今晚宴会
的时间快到了。”毛泽东一看手表,笑对张澜、鲜英:“我们谈话忘了时间,晚上张治中先生邀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要告辞了。”“他也邀了我。”张澜接口道。“那好极了,我们晚上再见。”毛泽东欣然离去。
(三)二访
9月2日中午,张澜以中国民主同盟名义,在特园宴请毛泽东、周恩来
和王若飞。出席招待会的有沈钧儒、黄炎培、冷、鲜英、张申府、左舜生等。
上午11时左右,毛泽东偕同周恩来、王若飞再度驾临特园。张澜、鲜英等7位一起出迎。毛泽东一进特园,兴冲冲道:“这是‘民主之家’,我也回到家里了!”众人闻言大笑,一句话生发出满园春色。于是大家将3位贵宾迎入大客厅坐定。不一会儿,一桌丰盛酒席摆了上来。张澜、鲜英等起身请客人入席。毛泽东被邀,推让不过只得坐了首位。他拉请张澜坐在他右边。鲜英是宅主,陪侍在左侧。其他人等随意落座。
鲜英霍地站起,手执大酒壶,先给毛泽东、张澜各满斟一杯,然后出座逐个满了。他回到座上,指着毛泽东杯里的酒,笑谓道:“这是家酿的枣子酒,请毛先生一尝。”
周恩来马上给毛泽东介绍道:“我在特园宴请客人常用此酒,这枣子酒浓度不高,味道却香而醇厚。”
“特生先生献家福喽!我不胜此物,但今天定要领这个情,一醉方休!”毛泽东的话引来满堂笑声。
毛泽东不善饮酒,呷一杯葡萄酒也会满脸通红,所以平时极少喝。他只在两种情况下用酒:一为睡觉,他一杯就会头晕,三盅必然倒下,因此,有时为了入睡得快,就来上一杯;二为打仗或写作,他作战作文常连续几天不睡觉,此时也需要酒,掌握用量,间时进一点,以刺激、兴奋神经。
张澜站起来,举着酒杯,热情激动的目光透映出心底的兴奋,目光在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三人的脸上抚拂过,说:“今天承蒙三位不弃,辱驾特园,我代表民盟中央全体委员表示热烈欢迎和谢忱,干杯!”
全体起立,1O只酒杯在桌子中央的上空碰撞出和谐的清脆悦耳的声响,顷间,满盛在酒杯里的酒同时被仰脖而尽。于是大家重又归座。
张澜替毛泽东又斟满一杯,自己的也满了,然后举杯敬向毛泽东:“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是唐李白《将进酒》中的诗句。
“且共欢此饮!”毛泽东举起杯来脱口而出。这是东晋陶潜《饮酒》诗中的句子。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于是宾主之间相互频频祝酒。
此时,毛泽东两杯下肚,脸上早已红到脖子根上了,所以他放下酒杯停了饮,主人们知其情,也就不再劝敬了。
酒宴在热情洋溢、亲切无间的气氛中进行。
毛泽东勉励大家道:“今天,我们聚会在‘民主之家’,今后,我们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接着,他反复强调“和为贵”,恳切表达了对和谈的冀望。他的话令人激奋。他又同沈钧儒谈健身运动,同黄炎培话
职业教育,同张申府说五四运动往事等等。当然,席间宾主之间谈得最多的还是这个大主题:当今时局。一时觥动觞举,酒酣耳热,神采飞扬,言笑欢畅,不知日晷之方斜。
宴饮过半,上来一道甜菜,另外端来一大碗白开水。鲜英举起汤匙,凑到大碗边,笑对毛泽东:“请洗一洗。”毛泽东说道:“不必洗了,甜咸一样吃,这些菜就够好了,老百姓哪里吃得到。”他不洗,主人也只能不洗了,于是大家跟着都不洗了。
宴毕,大家散坐在客厅里饮茶谈话。忽然,边门那厢走出来一位年幼的姑娘。她手里拿了一本纪念册,神情羞怯,先是步履踌躇轻缓,似进欲退的样子,终于一鼓勇气,大步走到毛泽东身边,毕恭毕敬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将纪念册递到毛泽东手里,脸涨得通红:“毛伯伯,请您在这上面题词留个纪念吧。”
毛泽东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晃闪,瞧是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忙接过纪念册,温和地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鲜继根。”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轻声答道。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姓鲜,不问可知是鲜英的女儿了。毛泽东点头笑道:“好,好。”
鲜英正在招呼客人抽烟用茶,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见是女儿继根,忙走过来挥手叫去:“大人在这里说话,你来做什么!不懂规矩!还不快出去!”
“爸爸,我请毛伯伯题词呢!”继根说着,面对父亲指指毛泽东手里的纪念册,露出委屈、羞红的脸色。
毛泽东笑对鲜英:“你啊,真是个严君。”说着,站起身来,拉了继根的手,走向书桌那儿去了。
两人走到书桌旁,毛泽东将纪念册翻开放在桌上,继根立刻端整文房三宝,磨好墨。毛泽东执管在手,蘸得黑浓,稍予思索,落笔一挥而就。
此时,鲜英早已跟了过来,他站在旁侧,捋着尺把长的银须,双目炯炯,心神贯注地看着,见署名毕,先是赞赏笔力雄浑刚劲、气势磅礴之书法,继则反复吟哦,体味含意深远的词义。
张澜等一时都围上来看,只见纪念册上赫然四个大字:“光明在望”。毛泽东笑对诸公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他的含有深意的话启迪着、鼓舞着大家的心。
“谢谢毛伯伯!谢谢毛伯伯!”继根粲然一笑,十分小心地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纪念册飞也似地去了。
时间在飞驰,不觉已午后3时。周恩来过来催促毛泽东动身。毛泽东告辞各位道:“已经约定一些朋友等会在桂园见面,我们要暂别了。”
不能留客,于是张澜、鲜英等众人送客出来,直至大门口。毛泽东与诸君一一执手道别时,重复了刚才席上勉励大家的一句话:“今天,我们聚会在‘民主之家’;今后,我们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
9月10日,张澜分函国共两党领袖蒋介石、毛泽东,对国共两党团结商谈问题提出建议。同日晚,周恩来、王若飞设宴招待张澜、沈钧儒、黄炎培、左舜生、罗隆基、张申府等,报告近10天来国共谈判情况。
由于国民党对和平谈判全无诚意,所以,自己提不出方案,然而它对中共所提11项建议,却又不是婉辞“距离甚远”,就是峻拒“根本无从讨论”,因此,9月11日晚,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在桂园宴请张澜、沈钧儒、黄
炎培,就促进国共双方的团结问题交换了意见。张澜和沈钧儒、黄炎培等恳切表示当尽力斡旋,以期化戾气为祥和。谈话至此,周恩来忽双眉蹙然,沉重道:“这里我不得不向诸位报告一个不愉快的消息。”“什么事?”张澜等同声问道。“最近山西阎锡山集中13个师的兵力,估计约有38000余人,突然进攻上党地区。”周恩来话毕,身子朝椅背上靠去时,摇摇头,轻声叹息了一下。“公开打电报请你们来谈判,又背地里发动战争,绝对不能容许他们这么干!”张澜怒道。沈钧儒、黄炎培一旁也愤慨不已!张澜沉思片刻,忽道:“我想改日请你们双方谈判代表到特园来谈谈,借此我倒要质问质问他们这件事!”“这甚好,这甚好。”周恩来赞同道。9月14日下午,张澜亲自出面,并同张申府一起,请国共两党谈判代表张群、邵力子和周恩来、王若飞到特园。“今天,我请诸位来,首先是想知道一些有关和谈近况,能否烦请代表们下告一二?”张澜谦恳道。于是,张群、周恩来将近况简要地叙说了一下。述毕。周恩来明白解释道:“我们已就原来方案(即11项建议)又作了让步。”“我看中共方面很公道,很公道。”张澜神态严正地面对张群和邵力子道。
张群这位“华阳相国”(张群四川华阳人,国民党上层圈中如此称呼他)、蒋介石“怀刀”,老谋深算,坐在那里只是微笑、点头,不作声;国民党君子人物邵力子因无可辩,也只能君子则慎于言,亦不作声。
“我们是苟能求全,不惜委屈!”周恩来谦和大度,一语封没百口。“人家委屈求全一至于此!又有何说?甚望两位在蒋先生面前务必力谏之!”张澜很动感情。张群、邵力子仍是微笑点头未出声。忽然,张澜话题一转,直言直道,正色责问:“阎锡山为啥不给蒋先生留一点面子?重庆在谈,山西在打,这不贻笑于天下吗?蒋先生不感到难堪吗?”
张群对这位乡里前辈素所折服,一向敬重,见其疾言厉色,自己态度愈加恭顺,温让道:“表老,这件事是阎锡山的个人行动,我们事先都未有所闻。”他语调平缓,声气斯文尔雅,话却是假。
邵力子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他推一推眼镜,质直说道:“我们确实不甚了了。”张群有意说谎,邵力子怕是无意识地骗了人。张澜见张群推脱、邵力子懵懂,心里甚恼,但不便也没有必要寒碜人,只得抱着曲全和平的祈愿,劝责道:“补牢未晚,切不可再!今后务必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张群、邵力子只好仍旧拿微笑、点头作答。
(四)三访
9月15日下午,周恩来、王若飞在四路德安里与张群、邵力子就光复区省份的划分,双方军队驻地等问题继续进行谈判。毛泽东拨冗三访张澜到特园。
张澜、鲜英欣喜地将毛泽东再次迎引入张澜卧室,密谈长达3小时之久。3人才坐定,张澜双眉一皱,迫不及待地问道:“润之先生,展望谈判,终将如何?”
毛泽东见张澜那种忧国忧民的急切神情,不由更肃然起敬,答道:“表老,目前谈判是有所收获的,已有部分达成协议。首先,他们同意避免内战和两党和平合作建设新中国。”
张澜眉头开展了些。“其次,他们承认了各党派的合法地位和人民的某些民主自由权利。”张澜点头而笑。“另外,蒋氏已同意结束训政,召开政治会议。”张澜欣喜道:“召开政治会议,也即党派会议,这我们从年初喊到现在
了,斗到今天了,蒋氏迫于时势,总算同意召开这个曾被他目为分赃会议的会议了(这年2月周恩来去见蒋介石告知中共关于召开党派会议的意见时,蒋横盾道:‘各党派会议等于分赃会议!’),不容易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么何时召开呢?”
“未定具体日期,但我们当力争早日召开。”“那末联合政府呢?”“我们提出在政治会议上讨论决定之。当然其他问题和平建国纲领、国民大会、宪法等等都将在会议上讨论决定之。”毛泽东抽了口烟,说道:“上述这些您也已有所闻,目前,大体上都有了眉目。”张澜殊感欣慰,眉尖松开了,说道:“这些看来都是确定的了?”“口头是确定了,也记录在卷,问题是要看今后实现得如何了。纸上的东西,要变成现实的东西,还得加一大把力呢。”张澜点头表示同意。“这次我们为了换得人民需要的和平和民主是作了一些让步的,我们让出了南方8个解放区。”毛泽东接着告诉了张澜这个内情。“这是为什么?”张澜为之可惜。“人家要回南京,我们的这些解放区在他的床旁边,或在他的过道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宋太祖是困不着觉的。他们硬要争,还造谣说共产党就是要地盘。我们考虑到这还不至于损害人民的根本利益,就作了这个让步。抗战时我们自动取消工农革命政府名称,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没收地主土地改为减租减息,所作让步比现在还大呢。现在我们让步,就有利于击破其内战阴谋,使他们的谣言制造厂破产关门,取得国内外广大中间分子的同情。”
“您所见在大处,甚是,甚是。”“目前的症结所在是:军队和解放区政权两大问题。”毛泽东继续道。“至今还谈不出一个圆满办法来?”“是啊。”张澜松开的眉尖又拧拢了。“表老,关于军队问题,我们提出我们的军队可以缩编为43个师,国民党他们是263个师,我们占六分之一。后来,他们说,他们的军队要缩编到120个师,我们说很好,准备继续让步,照比例减下去,我们可以缩到24个师,甚至20个师。这样一来,他们无话可说。但我看蒋氏本意是要在‘统一军令’的借口下,取消我们的军队,这就是这个问题实际上今天没有、也不大可能真正解决的根本原因所在。”
张澜双眉更紧蹙了。
“关于解放区的问题,我们先后提出了四个解决方案,但逐一给他们否定了,理由只有一个,我们所提均不合其‘政令统一’的口味,被认为与‘政令统一’背道而驰,看来蒋氏这个‘政令统一’非取消解放区不可。”毛泽东猛抽几口烟,又长长地吁吐了出来。
张澜静听着毛泽东的详尽的叙述,目光深沉凝重。叙述甫毕,张澜推心置腹,郑重道:“润之先生,在五四以后,为了摆脱北洋军阀的统治,使国人能够过问政事,我曾经同吴玉老(吴玉章)在川北推行过地方自治,深知政权、军权之于民之重要。润之先生,国民党丧尽民心,全国百姓把希望寄托于你们,你们当坚持的,一定要坚持,好为中国保存一些干净土!”
毛泽东连连点头,神态肃穆而激动!
鲜英夫人送来了点心。用毕,谈话又继续进行下去。
毛泽东说道:“表老,这里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他们正在美国支持下大力运兵,名为接收,实则准备内战。”
“哦?”张澜惊怒道,“此事先前虽有所闻,尚未能全信,今日看来,确然无疑了!”
“表老,蒋氏在抗战之初,打仗还像个样子,一上峨眉,就基本上躲在山上观战了。对他来说,胜利是等来的。他的方针也是早已定了的:保存实力,准备内战。我们的方针是坚决反对内战,尽最大努力,委婉忍让以制止内战。但是,我们也清醒地看到,内战危机十分严重。如果蒋氏置一切于不顾,决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拿起刀来,那么人民被迫也只能拿起刀来。我们这个没有合法地位的武化团体(抗战时期,共产党被规定以文化团体资格参加国民参政会,因共产党有军队,故毛主席作此戏语)也就只能回敬他一个‘无法无天’了。表老,对此我们是有估计的,也是作了精神准备的。”
“如若果真时局发展到这不可逆转之境地而被迫一战,敢问,前途如何?有几分把握?”
“广大人民是和我们在一起的,这是我们的事业必然取得胜利的保证。”我们有坚强的党,有从事人民战争的军队,有具有威力的统一战线,这是我们藉以取得胜利的三大法宝。当然困难是有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张澜凝视着毛泽东,他从毛泽东那睿智而深邃、敏锐而坚定的目光中体味出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来。他心里忽然默默念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沉默片刻后,张澜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润之先生,内战到了不可避免之日,四川该怎么办?”
“表老,我今天主要就为这件事来的。四川支持8年抗战,蒋氏在这里有一定势力,他还都南京后,对此岂肯放手?是还会另有打算的。”毛泽东沉恩片刻,忽一昂首,举起厚实的大手,竖出两个指头,亲切而又诚恳道:“表老,如内战不可避免,我谨代表我党中央郑重拜托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请您以您之威望,影响地方实力派与我党通力合作;第二件大事,请您协助我地下党发展武装,组织游击队。日前,我跟恩来商量决定,派贾子群等在南充组织川北民主联军,打通华蓥山、大巴山,伏牛山至五台山也就成了连接四川与华北解放区的地下通道。表者,这要请您大力协助了。”
“我当尽力为之,不负君命!”张澜一口应诺。
毛泽东紧紧地握住了张澜的手。四目默然相向,豪情壮气在双方感应、交融,溢满斗室。
毛泽东缓缓松开张澜的手,拿起搁在烟缸边上仍燃着的大半截香烟,抽了几口,眉头一紧,目光深沉,密嘱道:“表老,如果国共谈判成功而建立联合政府,视情况许可,川康问题可由地方自己解决;如果谈判失败,内战打起来,川康力量够,就早起义,力量不够,可等我军进川时协同作战。”
张澜郑重地点了几下头。
张澜在1911年武昌起义前夕与蒲殿俊、罗纶等人一起英勇地领导四川保路运动,自此名震蜀中。辛亥革命后,他历任川北宣慰使、嘉陵道道尹和四川省省长,为政清廉刚正。他除从事进步政治活动外,在川办学先后达数十年之久,曾担任过成都大学校长,“蜀中学子半门生”,人人景仰之。因此,川人尊称他为“川北圣人”也由此,他在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享有崇高威望。西南军政界头面人物中,不论是四川的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还是云南的龙云,无一不佩服他,无一不以夫子为木铎,无一不惟表老一言以定进退的。毛泽东对此很了解,所以今天向张澜伸出了这两个指头来。
后来,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民盟总部也随之东下,而张澜为完成毛泽东托付的重任,留在四川不走,他往来成都、重庆间,日夕为之奔劳不懈。
张澜将1938年冬办起来的一座民主堡垒:南充建华中学,发展成了中共的革命据点。这建华中学原是中共中央南方局为开拓教育界的统一战线阵地,南方局书记周恩来约会张澜建议举办的一所富有革命朝气和民主气息的学校。当年张澜按照周恩来意见,派刚从延安归来的自己的学生、原成都大学团支部书记共产党员贾子群等筹建学校。毛泽东与张澜谈话后,周恩来即与张澜当面约定仍由张澜担任校长(张澜原是名誉校长,后来,也担任过校长)贾子群为副校长(贾子群原是校长)。接着,党派了一批共产党员干部和进步教师到校,将学校办成为一个革命的据点。
张澜还帮助贾子群等组织川北民主联军。以后负责民主联军政治工作的就是党派入建华中学和川北粮食局(局长奚致和是川北民盟负责人之一)的共产党员干部。张澜并以保家乡为名,向邓锡侯要来120支枪,交永安乡民众自卫队(永安乡长和自卫队长都是中共地下党员),组织游击队。
张澜又将毛泽东希望地方实力派与中共通力合作一节转达给潘文华,潘文华听后向他表示:“面对今后蒋共对峙局面,本集团坚持与川康刘(文辉)、邓(锡侯)团结外,定加强与共产党的联系,以抵制蒋介石的排斥与并吞。”并随即命令警卫营长秦绍成率一营部队驻省保护玉皇观秘密电台,以与张澜和各方面保持通讯联系。另外,潘文华又掩护我西阳地下党和游击队,使其得以保存和发展。后来刘、邓大军进军西南时,张澜派专人送信给潘文华,指示他起义,迎接解放军进川。
张澜原先派张志和(中共老党员、民盟四川省主委、刘文辉保定军官学校同学、原刘辉24军师长)与刘文辉、邓锡侯联系,作为中共省一级领导张曙时、华岗、张友渔与刘文辉、邓锡侯之间的桥梁。自与毛泽东密谈后,也将毛主席拜托之事转达给了刘、邓两位并授意张志和加强这方面的联系。1949年初张澜在上海,邓锡侯因被蒋介石撤去四川省主席职,特来上海见张澜请教今后如何行动。张澜劝说道:“丢掉省主席有啥,时局很快要变,你应回川,联络川军,等待时机。迎接解放军要紧!”邓锡侯很听话,立即返川。这年1月中旬,蒋介石在南京召见刘文辉,刘文辉因局势紧张,不便来上海面见张澜,特派参谋长杨家桢秘密赴沪拜谒张澜,请教大事。张澜将毛泽东与自己的密约又亲口告之。杨家桢如实转告刘文辉,刘文辉坚定了起义决心。5月上海解放后,张澜到了北京,时四川尚未解放,他很不放心,惟恐生变,又在白绸小条上写:“时机未至,不可轻动;时机已至,不能放过。”把这16字托杜重石带给杨家桢转与刘文辉。刘文辉接到此条,即与潘文华、邓锡侯密议,才汇合于川西起义,协助解放军全歼胡宗南几十万军队,彻底解放了大西南,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刻,毛泽东密嘱毕,换上一支烟,吸着思考着,忽又提出一个建议来:“表老,恩来和我都有一个想法,也是一个要求,我们希望今后在重大政治问题上,民盟能与中共事先交换意见,共同商讨,统一认识后,采取一致行动,未知尊意以为如何?”
“甚好,先前我亦早有此想,因如此始有力量掣肘蒋氏,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双方必须建立此种密切合作关系。”
关于此事,后来,在旧政协时期,张澜与周恩来当面作了正式秘密约定。
毛泽东站起身来,一边抽着烟,在小室里来回踱步。不一会,他回到座位旁,坐下继续说道:“表老,我们刚才谈的是准备战争的事,当然话得说回来,打仗,只是到了被逼至无可奈何的地步。出此下策,才走的一着棋子,我们总还是要用一切办法、尽最大努力来争取实现和平!”
“是啊,是啊。这更为我素所主张的!润之先生,我们民盟不日将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民盟决心与中共为民主、统一、和平、建国共同奋斗到底!”
毛泽东站起身向张澜伸出手去,张澜也立即站起,二人长时间紧紧地握手!
张澜忽然想起一件事,“现在你们同国民党双方关起门来谈判,已经谈拢了的,就应把它公开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免得蒋介石今后不认帐。”
毛泽东欣然道:“您看用什么方法方式为好?”
张澜想了一想,说道:“这样,你们如有不便,由我来给国共双方写一封公开信,把这些问题摊开在国人面前,好受到全国百姓的监督和推动。”
毛泽东笑道:“好,好,表老真是老成谋国啊!”
“谈不上,谈不上,我只为蒋氏此人从来不讲信义啊!”
紧握着的手徐徐松开了。毛泽东高兴道:“今日畅谈甚快!”于是笑向张澜、鲜英告辞。
不日,张澜致国共两党的公开信即在重庆《新民报》和成都《华西晚报》上发表了出来。公开信主要内容如下:“目前商谈之中心,不外政治与军事。政治必须彻底民主,此为国人一致之要求。惟国共双方存有若干特殊问题,不妨事先商讨。但所作之解决方案,必须不与国人之公意相违。如团结仅有空名,统一徒具形式,则于根绝内事一点,窃恐贡献无多,吾人虽不获事前参预,事后必须保留批评之自由。此应请公等留意者一..经过此世界大战,举世疮痍,人心思治。吾国对于国防,虽不可忽,但遭受外力侵略之危机,实己大大减轻,不作根本之计,而多养无用之兵,以今日调残之民力,实期期以为不可。如谓民主必待武力始能保障,则民主之为民主,岂不令人寒心?
如谓统一必赖武力始能维持,则统一之为统一,岂不令人气短?此应请公等留意者二公开信一发表,问题摊开在全国人民面前。
国共谈判继续进行,谈判集中在解放区人民政权和人民军队两大焦点上,斗争十分激烈!
(五)送别
10月1日,在张澜主持下,民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解放后追认为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开幕。
就在这天,张澜得悉蒋介石命杜聿明以武力解除了龙云在云南的权力。骤闻之下,不胜震惊。龙云是张澜秘密吸收入盟的盟员,对民盟和民主运动贡献殊多。张澜与他交谊笃厚,故十分担忧其安全。由此,张澜也就联想到了毛泽东的安全,于是立刻派人去见周恩来,敦促毛泽东早日离渝。
民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进行至第10天,即10月10日,国共双方《会谈纪要》(又称《双十协定》)正式签字,重庆谈判告一段落。周恩来留在重庆继续谈判,毛泽东定于翌日离渝飞返延安。
11日上午,毛泽东乘车来到九龙坡机场。天高气爽,金风送凉,万里长空一碧,由于他到达得较早,一大群中外记者将他团团围住。其中几个国民党记者居心叵测,出了一揽子难题。毛泽东神态自苦,恢宏大度,时而严正,时而诙谐,挥洒随意,应付裕如。他们未能得逞,最后只得灰溜溜地站过一旁,或钻进入丛堆里去了。而大群中外记者仍争相提问,围着不肯散。
此时,毛泽东偶尔一抬头,忽望见张澜和鲜英正从那边快步赶了过来,于是立刻排开人群,含笑趋前与张澜握手:“有劳相送,甚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张澜眉开愁云:“您总算平安归去了!”
“多谢关心!”毛泽东报以感激的眼神。
张澜欣然而又依依道:“二天(四川方言,意即日后)中国实现民主了,我还要到延安去看望您哟!”
毛泽东连声笑答:“欢迎欢迎,欢迎您来延安,延安川人多,会做川菜招待您!”
张澜点头粲然而笑。
毛泽东紧紧地握着张澜的手,好久才松开。
接着又含笑与鲜英握别:“再见了!我们的孟尝君。”
一句话引来大家一阵笑声。
毛泽东又与前来送行的各界知名人士和政府诸要员一一握别。
毛泽东返身步上舷梯,王若飞跟随在后,张治中因陪同飞返延安,也随即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