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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盼望挑战






  他的满头银发总是由前向后梳理得整齐规矩,打过发蜡一般,风也难得吹乱。他脸色红润,两国有神,像学者或知识分子出身的领导干部。

  他是部队某医院院长,叫徐涛。副院长便是他的妻子吴旭君。他们过去很忙,忙得女儿把妈妈叫阿姨――忘了。姥姥问:你是吃谁的奶长大的?女儿毫不犹豫将小手指向街头奶站:吃叔叔的奶长大的。

  那时,他们只有一个心思:让毛泽东有一个健康身体。他是毛泽东的保健医生,她是毛泽东的护士长。

  现在他仍然忙。每次聊天不过十句.准被来找他的人打断。治病。查房、讲课、学术研究……我说:不行,咱们得找个整块时间。他说:那就只好春节了。

  节尾一天,我们俩钻进他的办公室。他珍惜时间。说话开门见山:我知道,领袖人物的性格总是吸引着许多作家。作为一个人,毛泽东是很有诱惑力的……因为他总是盼望挑战。

  第一次会体

  那天,我去看傅连璋。我们很熟,忘年交。无话不谈。

  他不知哪根神经被拨动了,盯住我打量,目光蹊跷。

  “怎么了?”我问。

  “嗯,”他轻咳一声,忽然笑道,“我推荐你去主席那里工作吧?”

  “啊?”我上下牙床拉开距离,半天合不拢。

  “怎么,不愿意?”

  “这么重的担子我怎么担得了啊?”

  “你怎么担不了,你是北医毕业的高才生么。”

  “可是,这是给毛主席当医生,出点事我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

  “不要紧,有什么事只管找我,随时都能帮你一把。”他拍拍我肩,“别想得那么神秘。

  我动心了。谁不想到毛泽东身边工作?全国人民的领袖么。何况有傅连漳同志支持。他是卫生部副部长,红军时期就跟随毛泽东……我便点了点头。

  傅连璋跟毛泽东说了,还写了信。不久,我便来到毛泽东身边。

  既然挑了担子,我就很负责。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回答完他的问话,我便提出:“主席,我给您作一下体检吧?”

  “嗯――不要不要。”毛泽东连连摇头。他靠在床上看报,叠起的两脚也跟着摇:“我不要,我没病。”

  “不检查您怎么知道没病?”

  “我自己的身体,有病没病我还不知道?”

  “有些病自己就是不知道。再说,既然我给您当医生,就得负起责任。”

  ,・我没病,没病看什么?毛泽东右手轻轻一挥:“你去吧,有病我再找你。”

  第一次见面,我不敢多言,悄悄退出。看来,卫士们介绍的情况不假。毛泽东不喜欢医生。而且,难以说服的自以为是。

  那就先观察观察吧。我从旁观察了一星期,得出结论:毛泽东体内肯定潜伏有病。

  毛泽东工作极繁忙,秘书手中那份工作计划表天天排得满满的,看一眼便透不过气。他酷爱书。书房。办公室、卧室到处是书。外出很少带行李,木箱里装的全是书,真正是手不释卷。吃饭、理发。睡觉都不肯放下书。他缺少运动,至多不过在院子里散步十分钟,有时星期六跳跳舞,他烟不离嘴,整日整夜罩在烟雾中,还没完没了喝浓茶。他睡眠少得惊人,毫无规律可言。吃饭太随便,同样毫无规律,常常七八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才吃一顿饭。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受影响,不少患了胃溃疡。这样的工作量加上这种生活方式,怎么可能不生病?

  早晨,我走进毛泽东卧室。他正靠在床上喝茶读报。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喝茶读报。

  “主席,我给您检查一下身体。”

  “怎么又来了?”毛泽东不耐烦地挥一下手,”我不检查。”

  “我必须检查。”我把各种医疗检查器械放在床头柜上,显出决心。

  “你去吧,我没病。”毛泽东第二次挥手。

  “没病也要查。我是医生,对您的身体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你这个同志呢,我已经说过,有病我再找你。毛泽东皱起眉头第三次挥手。

  “您也说过,应该积极地预防和医治人民的疾病。我现在就要积极预防。

  毛泽东诧异地望住我,望了片刻。我坚持住了,虽然很紧张。

  “嗯――”毛泽东长长哼一声,眉头紧锁,不高兴地放下手中的报纸。于是,我便开始为他体检。

  从头发查起。眼、耳、鼻。喉没任何毛病。但是,牙齿被烟薰得焦黑。

  “主席,您的牙可不行……”

  “太黑了?那是在延安吃黑豆吃的。”

  我扑哧笑出声,说:“不能怪吃黑豆,是您抽烟大多薰黑的。牙垢也多,而且有龋齿。您闹过牙疼吧?”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关键一句是‘不是病’。”他张大嘴巴和仰靠藤椅的样子像个农民,我已经不紧张了。

  “那是老百姓说的,不科学。”

  “就你那个书本科学?几乎年的实践证明牙疼要不了命。”他像争论重大政治问题一样认真。

  “一下子要不了命,久了也要影响……请您伸出胳膊,我量量血压。

  “你还量血压?我们那时整天行军打仗,谁量过血压?只要不挨枪子,照样活得很好。”

  “那时条件不行,现在有条件了就要量。”

  我给毛泽东仔仔细细从头检查到脚,惊讶得直眨眼。除牙齿外.竟什么病也没查出。尤其心肺功能,简直不像六十岁人,好得惊人。以他的工作量和生活方式而言,这怎么可能呢?我当时的感觉,用现在一句台词讲:毛泽东,真神人也!他因此吸引了我。

  毛泽东一边穿衣一边说:“徐涛啊,你这个人很勇敢么。”还不紧不慢斜我一眼。

  我怔怔地不明白意思。

  “还没人像你这样把我全身上下检查一个遍。我没病,你就花了我这么多时间,啊,我的时间你就敢占去这么多!”

  “是啊,主席。现在我心里有底了。・”

  “那好,以后我就只找你看病。”

  “哎呀,主席,那可不行。大病还得请专家,还得会诊。”

  “不要找。就找你就行。他态度很认真。

  “那可不行,我担不了责任。”

  “就找你!”毛泽东坚持说,“你把我身体查遍了,熟悉了,我再不需礼节,心里也自然。另找专家,我还得穿戴整齐,讲礼节,浪费时间还心里不自然。再说我身体好,没什么病,你也犯不着担什么大责任。”

  “那么,这是第一次。以后定期我还要给您作体检。”

  “还要检查?我哪里那么容易生病。”

  我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另外,您身体稍稍偏胖,以后要注意体重。”

  “哈哈哈,”毛泽东笑了,他根本不在乎胖不胖。他拍拍稍微隆起的肚子说:“我这个年龄,这样子也算胖?就是胖点么也能说成病?”

  “瘦点总比胖点好。”

  “你那本书说瘦点比胖点好,迟早会出另一本书说胖点比瘦点好。你信不信?”

  我不信。可是如今,有不少科学家经过调查统计,又认为胖点比瘦点好。毛泽东确实善于预见。

  体检之后,我经过认真考虑,对今后的工作方向明确了。看来,我的首要任务是设法将毛泽东从繁忙的工作中拉出来,重点抓好几件大事……

  睡眠

  说毛泽东的睡眠是全党的大事,一般人难于理解,难于接受,其实并非夸张,特别是当大事来临之际。从周恩来总理开始,党的领袖们见到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第一句话都是问:“主席睡了没有?”“主席睡得好么?”毛泽东自己也说,我的个人生活只有三件大事:睡觉、喝茶、吃饭。

  他把睡觉放在第一位。他最讨厌、最恼火、最痛苦的是睡觉,最渴望、最高兴、最满意的也是睡觉。他如果跟卫士发了脾气,十次有八次是因为睡觉。

  我到毛泽东身边工作,傅连漳首先关照我的便是毛泽东的睡眠。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战争时代,我军从敌占区搞来一大瓶安眠药,是美国出的巴比妥。当时许多党和军队负责人如获至宝,专门派人送到傅连漳手中。周恩来等领导同志都为这瓶安眠药高兴,指示傅连瘴一定要保护好,不能叫任何人动用,不能多给毛泽东,也不能毛泽东一要就给。只能用在关键时刻,让毛泽东吃几粒,睡个好觉,以便他做出重大决策,或以充沛精力去处理那种关系全党全军命运的重大事件。傅连璋护命一样护着这瓶药,一粒不敢浪费。关键时刻才取几粒送给毛泽东服下,让他睡一个好觉。往往上个好觉之后,毛泽东能连续工作几天,正确及时地解决各种复杂矛盾。甚至做出决定历史进程的重大决策。傅连璋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瓶巴比妥为中国革命做出了特殊贡献哩!

  来到毛泽东身边,我很快便理解了傅连漳讲的话千真万确。毛泽东的睡眠确实超出了一般睡眠的意义,确实是件与全党全国有关的大事。

  毛泽东睡不好觉,一方面是形势造成,另一方面也在个人。投身革命后,严峻的斗争形势和恶劣环境不容他保持有规律的生活。特别是战争年代,只能见缝插针,逮机会打个盹。再加上他惊人的工作热情和责任心,不列极度疲劳不肯躺下。久而久之。睡眠便发生了困难。

  毛泽东的睡眠看似无规律,仔细观察研究,其实也有规律。甚至可以找出两条规律。一条规律隐藏在他自身,就是脑子疲劳到极点,便用手指在头顶上画着圈喃喃“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吩咐卫士:“我睡觉吧。”还有一条规律是我从旁观察得出。除遇大事可能几天不睡外.正常情况下,他的睡眠可以概括为“每天多赚四小时”,或者说,毛泽东的一天有二十八个小时。比如。今天早七点入睡,中午十二点起床,那么明天就可能中午十一二点入睡,下午三四点钟起床。后天又会拖至下午三四点钟睡觉。晚上九十点钟起床。就这么形成自己独特的“一天”。比大自然的一天多四个小时左右。然而,还不能遏大事。遇大事他就没明没夜沦不了“天”了。

  由于他的“一天”是超越自然的特殊的一天,其他中央领导同志便遇到一种困难,就是如何协调大自然的一天和毛泽东的一天。说毛泽东上午睡觉,下午和夜间办公,其实不准确。只能说这种时候不少。许多中央领导找毛泽东汇报工作,总要先问“毛主席睡觉了没有?“主席现在是睡觉还是工作?”无论上午、下午还是晚上,都有碰上毛泽东睡觉的时候。这就对不起了,只能回去等候,过段时间再来。当然,大事除外。大事可以叫醒他。毛泽东是党中央的核心,也是国家领导的核心。那时,其他领导同志都要围绕他运转。那么,他夜里宣布开会,其他同志夜里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前往参加。我到毛泽东身边之前,是在罗瑞卿身边工作,很熟悉。他曾多次跟我说过他很累,主席夜里又找他们开会了。其他与会领导干部的情况便不得而知了。

  我在毛泽东身边工作,更须跟随他运转。久而入之,一到晚上就来精神。后来回到医院工作,便遇了麻烦。夜里睡不着,早晨起不来。如今年过花甲,还是这个毛病,很不适应。

  毛泽东吃安眠药相当厉害,几乎天天吃。睡眠是毛泽东的一等大事,安眠药如何使用便成了我全部工作期间的一大问题。既要让他睡觉,又得让他少吃,避免上瘾。这个工作太困难了,我一个人担不起责任,常常由卫生部帮助研究安排;须不停变换安眠品种,又须研究决定用药量。

  毛泽东的安眠药每天由我放他床头柜上。他总想多要多吃,我不叫他多吃。他很倔犟。简单拒绝不行,必须讲明道理。道理讲透了他才听,才不坚持己见。但是,药量也不能大小,必须保证他能入睡,能使他在高度持久紧张的脑力劳动之后得到休息和恢复。工作的难度是可想而知。值得骄傲的是,我们对药量基本掌握得不错,保持了主席的睡眠和工作,几十年用药并未发生中毒或成痛的情况。

  如果用过药后仍然不能入睡,他烦躁。痛苦,我更焦急。有时还紧张。但这还不是最让我紧张焦急的时候。

  一次。毛泽东要主持召开重要会议。夜里,把我叫了去。

  走进毛泽东卧室,他正在室内踱步,眉头微皱。看见我,他住了脚,指着我认真说:“小徐,明天我有事。今天晚上你必须让我睡觉。”

  我想了想,点头:“行,主席。能办到。”

  可是,毛泽东又说一句:“不许睡过四个小时。如果早晨我还迷糊,那是不行的。”

  主席从来不曾表现出这么严肃认真,要求又是那么苛刻。我身上的汗刷地冒出来。脑子紧张地转了又转,说:“我尽力办到。不过,请主席相信我,不要再想睡觉的事。您越相信我,我才越好办到。

  毛泽东盯住我片刻,点头微笑:“我相信你。”

  我给毛泽东开出两份安眠药,请他先服下一份,然后照以往习惯,擦澡按摩。按摩时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但不要再和卫士聊天。四十分钟后再服下第二份安眠药,看不看书随便。并且私下嘱咐卫士,第二次服药后按摩一定要轻,主席没叫走就只管按摩。主席若睡着了,就悄悄退出来。

  全部安排好,我便在值班室坐等消息。别提有多么紧张焦灼。如果这些法子不灵,他再要吃第三份安眠药,明天早晨就要麻烦了……

  刚熬过五十分钟,卫士轻轻进来了。我一阵激动,几乎叫起来。果然,卫士小声说:“老头睡着了,拿着书就睡着了……”

  我仍然不敢松动。天刚亮,便盯着表等电铃响。如果主席自己醒来,按电铃叫人,那是最理想的结果。如果七点电铃仍不响,就需卫士去叫醒他……

  还差两分钟了。我沏了浓浓一杯龙井茶。看来要糟,他可能睡不醒了。

  忽然,电铃一响,标示卧室的牌号落下来。我兴奋地一拍卫士屁股:“快,把茶水给主席送去!

  毛泽东开会回来,唱了一嗓子京剧。于是,我便宜了他一般得意洋洋起来……

  吃饭

  如何让毛泽东吃饭,是我操心费力又常常无奈的第二件大事。

  因为毛泽东的一天长过大自然的一天,他吃饭的间隔时间便也拉得很长,一工作就是十来个小时不吃饭。那时,解放不久,保健工作和安全保卫工作是结合在一起。负有安全责任;我不敢远离主席,吃饭也没了规律,不久便得了胃溃疡。胃常疼、全仗着年轻顶过去。在他身边工作的不少人都闹胃病,奇怪的是毛泽东就没事。

  这确是令人纳闷的事。从一些书上看到,和毛泽东聊天也可以得知,他青少年时期便有意磨练自己,甚至故意吃冷饭、剩饭、馊饭,做好了适应将来艰苦斗争生活的准备。这自然说明他自小立志不凡。可他怎么没留病根呢?好像他是老天爷特意为中国准备好的领袖人物,准备好的救星。

  毛泽东对饮食始终要求不高。他喜欢吃肥肉和青菜。青菜多吃点是好事,可肥肉我不能不反对。反对他也不听。我就反复讲脂肪、胆固醇的道理。他听得认真,听完总是一笑置之,说:你的话不听不行,全听全信我也要完蛋。照你那么多讲究,中国几亿农民就别活了。人生识字糊涂始,你懂吧?

  他倔我也犟,逮住机会就不厌其烦他讲饮食道理。我说:“没条件讲究,硬讲究不对。有条件讲究硬不讲究也不对。”毛泽东听烦了,便挥手赶我走。他说:“我多年已经习惯了。凡事都有个平衡,你再讲究也离不开个平衡。我有我的平衡,你非打乱不可。你不是搞破坏嘛。

  这番话还真不好驳他。

  毛泽东又说:“你讲我吃的没道理,实践检验真理,我身体不好吗?你搞的那一套,到我这个年纪未必有我这个身体。”

  唉,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那个吃饭的规律,不讲究,换了别人肯定垮,可他就是没事。有时一碗面条,有时一茶缸麦片粥,有时一大碗红烧肉,有时又只吃一盘青菜,而且想起来就多吃一顿,想不起来就少吃一顿,甚至干脆不吃。就那么随心所欲,听其自然,偏偏他就不闹病,身体一直健康。精力总是那么旺盛。我学的知识不算少,却无法解释这个现象,至今想来仍然是个谜。

  但是,我还是想用学得的知识,改善和提高毛泽东的吃饭水平。每每下厨房和炊事员研究食谱,每顿饭根据营养定出四菜一汤。那菜碟很小,说是四菜,三筷子便能夹完一个菜。我还给炊事员讲营养学,讲食品卫生。可惜,我的苦心收效不大。你定了四菜一汤的食谱,他到时候叫卫士煮了一茶缸麦片粥便算作一餐,那食谱便只好留待下一顿。你这里注意卫生,他那里吃饭掉了米粒菜叶,总是拾起来便往嘴里送,从不许桌上碗里有一颗米粒。

  完全如他老人家所说――农民的生活习惯。

  更难办的是,毛泽东身边的卫士都是只上过几年小学或干脆没上过学的小青年,千什么事就更不讲究了。苹果抓起来就吃,还递给你吃。如果我拿去洗过或削了皮再吃,便脱离群众,被卫士们瞧不起。“人家是知识分子么。”“臭讲究。“我便免不了忧虑。倒不是怕自己搞不好群众关系,主要是怕这种不卫生习惯。难免不影响毛泽东的健康。

  那天,毛泽东只吃了一顿饭。我忍不住又劝:“主席,您这样没规律迟早是要损伤身体的。一口三餐是最科学最卫生最符合身体消化规律的……”

  “你才是教条主义呢。”毛泽东打断我的话,自信心使他总想同我争论,“作了胃切除就要少食多餐,你那个规律还敢说‘最’?”

  “那是特殊情况。”

  “普遍性就存在于特殊性之中,什么话都别讲绝对了,别一说就是‘最’。人吃饭是补充能量,工作是消耗能量,只要人活着,这对矛盾就永远存在。光吃不干不行,光干不吃也不行,要搞平衡。矛盾永远存在,人就要不停地搞平衡。吃一顿也罢,吃十顿也罢,收支平衡就符合卫生,你能说我没规律?”

  我无言以对。收支平衡确实是生命的根本规律。可是,他的平衡方式让我难以苟同。

  他爱吃肥肉,却从不多吃。只有经过一段时间,感到“馋”了,便吩咐一声“来碗红烧肉,补补脑子。”若是加班加点连续工作三十小时,他也可能吃四五顿饭。当然,很简朴。或者一盘菠菜,或者几个烤芋头。他吃饭不是为享受,只是为了“收支平衡”,保证工作。

  睡眠少,必然影响胃口。毛泽东富有他的解决办法:吃辣椒。他不能喝酒,喝一盅葡萄酒就会面红耳赤。但是能吃辣椒。吃一碟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记得我刚到他身边,便遇到这样一个笑话。

  毛泽东靠在床上批阅文件,卫士进来请他吃饭。这名卫士新来,毛泽东不放心,问:“辣子拿来了吗?

  毛泽东的湖南口音很浓,身边的卫士大多数来自东北。因为毛泽东喜欢东北小青年,说东北小青年又聪明心眼又实。这位东北来的小卫士听到主席的吩咐,忙朝厨房跑。动作迅速,可惜搞错了。他把辣子听成了蜡烛。大白天要蜡烛干什么?便问:“主席,蜡烛点着吗?

  毛泽东只顾批他的文件,头也不抬说:“点着?你们东北吃辣子还点着?乱弹琴。去,拿锅上炕一炕,要整根的炕,不要切。

  卫士愣半晌,拿着蜡烛往外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转身,小心翼翼再次打搅:“主席,我……还不明白,怎么拿锅上炕?”

  “不要放油,干炕就行。”

  “可是……锅要放在火上吗?

  “下放火上怎么炕?蠢么!”毛泽东拾起头,显出烦。眉毛皱起一团。

  “可是,炕化了怎么办?”卫士欲走不能,欲留不敢,嘀咕着不知所措。

  这时,毛泽东忽然笑了。他已经发现那支蜡烛,越笑声越大,越笑越开心。小卫士不知所以然,好陪着笑。越笑越难堪,越笑越狼狈。

  “辣子,我要辣子。”毛泽东用手比画,作一个吃到嘴里的辣状,说:“吃的辣椒。

  小卫士听懂了,这次可真笑出了泪。

  毛泽东吃辣椒喜欢吃整根,不要切碎,不要油炒,也不吃辣椒粉或辣椒糊,就是整根的尖辣椒十炕一下,便拿来吃,以便刺激胃口,多下饭,维持体内的“收支平衡”。

  也许和这种生活习惯有关,毛泽东经常便秘。大便困难,要由卫士给灌肠。为此,毛泽东也有缓和矛盾的办法。他喜欢吃青菜,而且别有一番讲究。比如菠菜,从不切段,全是整根炒来吃。连菜根带茎叶整棵整棵进锅,吃的时候往往一夹能带起一盘菜。他嚼着很香。其他蔬菜也是尽量整根或保持长纤维。他说:“长了牙就是为了嚼。你切那么碎,切刀代牙,牙齿也就该退化了。”

  毛泽东这个习惯影响了我。我也学着整根菠菜拿来炒。油菜也是这样做。不切段,不跑汁水,不失营养,吃着鲜美,味道好极了。至今我们全家仍是这样做菜、吃菜。

  毛泽东的主食基本是糙粮。南方人自然喜欢吃大米。进城后,他仍保持了吃湖南红糙米的习惯,很少吃小站或东北好大米。米饭里总要加点小米、赤豆或红薯芋头。他常说:“我就是这个命,喜欢吃粗粮。”他吃饭很仔细,碗沿碗底不能丢一粒米。那筷子使用得极有功夫,就是一粒小米也能夹起来送进嘴。记得第一次请他吃饭,顺手拾起桌上的米粒放嘴里,我真是目瞪口呆。毛泽东却浑然不觉,好像世界上的人都这样,天经地义。

  毛泽东抓起筷子时,总习惯敲敲碗盘感叹两句:“什么时候农民都能吃上我这样的饭,那就不得了啦,那就大好啦。”

  熟悉了,说话不再拘束,我便多一句嘴:“主席,这算什么呀?好东西有的是,您又不是没条件,吃不起。

  毛泽东认真望住我:“好大的口气。这还不够,还想吃什么?想当资本家了。

  实在说,当时我的饮食不见得比主席差。至于现在,我和他身边那些卫士吃的可能都比毛主席当年要吃得好些。但是,当时我不能那么说。我只能建议,说出一些名贵菜肴,建议他吃一吃。

  毛泽东皱起眉头:“要开国宴呀?你那些菜贵是贵了,贵了不见得就好。不见得有营养。依我说,人还是五谷杂粮什么都吃的好,小米就是能养人。小地主。富裕农民都比大资本家活得长。你信不信?”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久,一名卫士回农村探亲,毛泽东叫他把农民吃的饭带些来。那卫士带回来的是糠窝头。毛泽东刚吃一口,眼圈就红了。湿漉漉地闪着水花。他命令把身边的工作人员全叫来,大家都必须吃。我掰一块放嘴里,那窝头一路捂馊了,糠皮粗糙得划嘴。嚼半天难以下咽。

  毛泽东咽下几口,见我还在嚼,便对大家说:“吃,每个人都要吃。这是农民吃的饭。你们比比他们吃的饭,要将心比心!

  毛泽东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声音拖长,有些颤抖。我的眼圈也湿了。毛泽东对农民感情至深。并感染了我们每一个工作人员。我咽下了那口窝头。

  今天再回过头来看,我有两点感受。毛泽东睡眠和饮食上的特殊习惯或称规律,是为了适应工作,适应特殊的斗争环境。他的奋斗造就了人民共和国,也造就了自己独特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另一点是,他的理想和追求,不仅来自马列主义,也来自中国这块土地,来自这块以农民为主的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的土地。

  读书

  读书,是毛泽东一生中不变的大事。毛泽东爱书读书的故事人们知道得已经不少。作为医生,我关心毛泽东读书自然是从保护身体健康的角度着眼。

  毛泽东嗜书成癖,这样说不为过分。很难想像他若一天不看书会成什么样子。不过,更准确地说,似应把书改成“字”哪怕是随手拾来的废纸,只要上面有文字,便能吸引他。中央红军于长征路上能得知陕北有块苏区,有刘志丹领导的红军,能够走到陕北扎根,可以说与毛泽东的这个习惯不无关系。那信息就是从丢弃在地上的废报纸上得到的。

  翻开毛泽东书信选集,随便翻几页你便会发现一个特点,几乎无情不涉及书。或送书或要书或谈书,几十年一贯。

  轻装上阵的道理谁都明白。战争年代,生活动荡,毛泽东的行李精简又精简,唯独不舍书和写了文字的纸,日日行军也要装在两个竹箩里挑走。董必武同志曾对我说:“毛泽东这个习惯,为全党全国人民保护了一大笔财富。我党我军在战争年代的大量宝贵资料,都是毛泽东个人保存下来的。进城后,中央机关没有,毛泽东个人有,他保存下来了。”

  毛泽东搬入中南海居住后,房间的使用分配与现在人们参观毛泽东故居所见到的不同。那时,毛泽东住北房东面一间,江青住西面一间,中间的房子既放书架也放了会客的沙发,还有吃饭的桌子。那时,西面一排屋子全是毛泽东的书房,十几个大书架,发展到后来有几万册书。毛泽东的床有五尺宽,三分之二是书占着。那时书堆得比现在人们参观看到的要多,探有二三尺高。有句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到毛泽东这里就变成了书籍先行。每次外出视察工作,人未登车,书籍已经先上车。那是两个长方形的大木头箱子,装满书,由卫士先送上专列,把书籍摆上案头床头。毛泽东登车后,或坐或躺,抓起书就看,一路书不释手。平日里除开会。接见、批阅文件,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看书。

  作为医生,我千方百计想把他从书中拉出来,比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休息休息脑筋。可是他不听。我和爱人吴旭君那时刚二十出头;有股冲劲,有时便强拉他出去看场电影或散散步。他不爱看电影,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他看过什么电影。后来发现他爱看京剧、听京剧,便拉他看戏。江青和李敏李钠也拉他看。有成功的时候,但是不多。他曾点过戏,点得较多的是《海瑞罢官》。看过几次,都是在彭德怀罢官之前。那些年他挺喜欢这出戏。

  我也曾请周恩来、罗瑞卿等同志去劝毛泽东。不灵。当面应几声,人一定就又拿起书看,好像不看就全身难受,过不下去。

  终于,我找到一个方法一一一聊天。

  毛泽东喜欢聊天。和老战友聊,和亲人聊,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聊,最喜欢的是同普通群众聊。可惜,进城后与群众聊天的机会不多了,甚至可以说失去这个自由了。公安警卫部门出于安全上的考虑,限制了他的这一自由。毛泽东为此愤怒,痛苦,又无可奈何。这个情况卫士们更清楚,无须我多讲。

  看准机会找毛泽东聊天,是暂停他读书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当然,聊天也少不了读书。

  那天,毛泽东吃过饭,我强拉他散步聊天。我知道,只要聊起兴趣,毛泽东就不去急于回去看书。我要顺着他的兴趣决定聊天内容。

  毛泽东说:“我在湖南读师范的时候,喜欢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方面的书读得不多,还得补课。”

  我马上接口说:“我正好相反,自然科学的书读得多些,社会科学的书读得太少,现在也得补课。”

  “我们以后多聊点自然科学么。”毛泽东兴致勃勃问:“你说石油是怎么开采,怎么提炼?都有哪些用途?”

  我尽自己所知一一回答。毛泽东总是不满足,越问越细,终于问得我张口结舌,喃喃说:“哎呀,我也说不上来了,得去查查书。

  毛泽东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我发现,每次聊自然科学方面的内容,只要难住我,他便流露出这种孩子气的天真与得意。只有这种时候。

  难住我,他便又提新问题。煤炭。铜铁冶炼。化工、无线电,什么都问。我答不出来了,就回去查书。重新武装好,再去找他聊。旧问题回答了,更深一层的新问题便又提出来,有时还让我写成文字交他看。

  渐渐地,我发现我谈的书,毛泽东也在看,所以提出的问题越来越深,我武装半天仍要被他难住。这一来,我不得不更多更细地读书。终于,我有一天忍不住说:“主席,您是有意考我吧?”

  毛泽东笑了,拍我后背:“哪里考你哟,你在帮助我读书,帮助我增长知识。现在搞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后还要搞第二个,第三个,不学点自然科学不行哩。”

  唉,搞了半天还是读书。没劝住主席少读,我自己反而被逼得多读起来。

  我说:“主席,您读书很多,但是方法不科学。”

  毛泽东一怔,说:“哈哈,我不科学?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科学。

  我说:“您写过《矛盾论》,一张一弛的道理比我懂。你整天这么读,不休息,太疲劳,违背辩证法么。

  毛泽东笑得更响:“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不休息?你还比我懂辩证法?好大口气!

  我兑:“叫你看电影你不看,叫你下棋打扑克你没兴趣,叫你多搞点体力活动你不听,你总是看书看书,长时间进行一种劳动是最容易疲劳的了。”

  毛泽东摇头:“叫我看,你那点辩证法不全面,你对事物的了解也有局限。你说脑力换体力是休息,不假。可你不懂,这种脑力换那种脑力也是休息。看文件累了看报纸,看正书累了看闲书,看大书累了看小人书,看政治书累了看文艺书,我这也是一种休息。你不承认?”

  我刚想摇头又换成点头,这番道理还真不好否定。毛泽东干什么都有一番独到见解……

  可是,我到底还是摇了头:“主席,您说的这些是一种休息。但这种休息代替不了我说的那种休息。您不承认吗?

  毛泽东笑着点点头:“这回算你说得有理。”

  我吁了一口气。要说服毛泽东可真是不容易。但是,真把道理讲通了。他听进去了,就会不声不响照你的意见采取行动……

  运动

  ――你又让我吃好的,又嫌我长得胖,我不听你的。

  ――您要听我的。胖不是因为吃好的,是因为缺少运动。转战陕北每天走路,你就胖不起来。

  设法保证毛泽东的体育运动,是我必须负责任的又一件大事。

  一进中南海的红墙,我便发现主席体育运动太少。除了散步,星期六晚上偶尔跳跳舞,其他活动几乎没有。

  他只在菊香书屋的小院子里散步。半个篮球场大,走不开步伐。人们参观时见到的静谷和春藕斋极少去,除非星期六晚上有舞会。偶尔从北屋东侧那个小门出去,沿中南海走一段路i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必须找一项运动,培养起主席的兴趣。

  我考虑这件事自然脱离不开自己原来的世界。我喜欢打乒乓球,便首先想到乒乓球。弄副案子来,拉主席打乒乓球。拉十次可以成功一二次。他是横握拍,动作像所有初学的人一样笨拙,无论高球低球歪球一律是推的动作。何况他又上了年纪,动作难以协调,不像年轻人学球快,无论你“喂”什么样的好球,他那一板推来,仍免不了空板或出界。

  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再说,这种运动讲一个巧,眼巧手巧步子巧。他上了年纪,巧不起来。动作不协调,就有摔跤的可能。想了想,我便不再勉强他。

  我还喜欢游泳,打乒乓球不行便想到了游泳。若能动员主席学游泳……好是好,风险大了点。不要说淹了主席,就是呛他一口水,我这个责任也不小。

  我不敢冒失,先向罗瑞卿、汪东兴和傅连漳作汇报,谈了想法。他们考虑之后同意了。指示我:先在浅池子里教,让他慢慢活动,你要始终站在他身边。

  为配合我的工作,领导专门在玉泉山修了一个室内游泳池。我听了非常高兴,忙跑去看。一看就泄了气。

  这个游泳池长不过我这样的两个人,宽不过我这样的一个人,别说游不开,扎个猛子都会磕脑袋,充其量不过是个大澡盆。

  也难怪,领导怕出事么。再说,有总比没有强,在这样的大澡盆里教主席游泳准出不了事。

  剩下来的事便是如何说服主席学游泳了。我作了精心准备。在主席散步的时候,开始了这项计划。

  我先绕一个弯子:“主席,地球上最早的生命来自哪里y

  毛泽东瞟我一眼:“你要干什么。”

  我说:“谈自然科学么,不能总是你考我。”

  “海水。毛泽东警惕地望住我。

  “那么什么运动最好?”

  “散步。他自信地仰头抬高下巴。

  “不对。是游泳……”我停了嘴。因为毛泽东猛然扭头盯住了我,像受到了什么触动。我有点紧张,以为是说话口气大,伤了主席的自尊心。可是,主席的眼神分明表示他在认真听,没有真怪的意思。我便不自然地一笑:“回到水里就是回到生命的发源地么。

  毛泽东嘴角漾起一层浅笑,没说话,继续散他的步。我心里失了主张,一声不响跟着他走。

  “嗯,怎么不说了?”毛泽东忽然间。

  我顿时有了底,嘴巴重新滔滔不绝:“游泳这种运动是其他任何运动都无法比的。随便说说有四大优势。第一,最能接触自然。全身都能投入阳光。空气和水之中。这阳光。空气和水可是生命之本啊。第二,不分男女老少,都能参加。跑百米老人不行,打太极拳年轻人没耐性。可是游泳,管你是谁都能玩出兴趣。第三,游泳是全身运动,身上一块肉也拉不下。第四,对心脏和胸肺有最好的锻炼,对整天抽烟的人尤其有好处……”

  毛泽东笑了:“看来你是会游泳的了?”

  “那还用说?主席,您尽管放心。我来教,保证您一个星期就能学会。”

  毛泽东仍在笑,笑得有些蹊跷。我忽然疑惑毛泽东会游?于是小心试探:“主席,你会游吧?”

  毛泽东笑而不答,只是问:“你这个教师要带我去哪里学游泳啊?””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大声说:“玉泉山修了个室内游泳池。”

  毛泽东不再说话。直到散步结束,我反复又提几次,毛泽东才点点头:“那好,可以试一试。”

  1953年,毛泽东有时住中南海,有时住玉泉山,那个小游泳池就修在毛泽东居住的地方。去了一看,毛泽东立刻沉下脸:“怎么回事,哪里来了这么个池子?”

  行政处的同志解释,这是专为主席个人修的。

  毛泽东发脾气了:“给我个人修?为什么不报告?我们抗美援朝,我们搞第一个五年计划,要节约每一分钱,我说过多少次?为什么给我个人修?”

  毛泽东不曾下水便走了。他让卫士长问明费用多少钱,从他的津贴和稿费中拿出这笔钱交公,此后便封闭了那个“大澡盆”,生前一次也没用过。

  计划受挫,我并不灰心。我看出主席生气不是为了游泳,而是嫌浪费。不该为他个人修那么个小池子。“花钱不办事,蠢。他这样说。

  我继续做工作,第二次劝动毛泽东,去清华大学游泳馆游。想到计划就要实现,我的话格外多。

  “主席,你不要怕。出不了事,我保护你。”

  “你保护我?“毛泽东上下打量我。

  “主席,不是吹,我游泳是相当可以的。”

  “要是出事了呢?”毛泽东煞有介事。

  “我救你!你只管放心,不要怕。

  “噢,我过去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个本事呢?

  “您没游过泳怎么能知道呢?”

  一阵笑声,汽车飞一般驶向清华大学。

  我和卫士们随主席来到池边。我搀扶主席胳膊,再次安慰:“主席,放松些,不要怕。这边水浅,您慢慢下。”

  毛泽东没有下水,继续沿着边走:“我不怕,我到那边下。”

  “不行。那边是深水区。我拉他。

  他只顾往前走:“水深也不怕,有你保护么。”

  “哎呀,那可不行,那边可……不行。”

  “怎么,你怕了?

  “我……”毛泽东笑得蹊跷。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不知不觉松了手。

  毛泽东在深水区那边做做准备活动,便抓着扶手下水了。我一阵惊愕,一阵激动,还夹杂了隐隐的窘赦。毛泽东果然会游泳!手一松,便浮于水中,轻松自如地划动手脚,是侧泳,缓缓向池心游去。脸上是一种真人不露馅,终于能使别人大吃一惊而得到的满意得意之色。

  太棒了!我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向毛泽东追去。游到毛泽东身边喊:“主席,您会游啊!、

  “嘿嘿,我很小就在门前的池塘游了。那时候,你这个生命还没有发源呢。

  水面上响起一片欢笑声。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回来路上,我见毛泽东心情愉快,精神抖擞,忍不住又问:“主席,现在您说什么运动最好?”

  “你呀,”毛泽东笑着指一指我,赞赏地点点头,”游泳好。”

  “我说的四大好处不假吧?

  “不全面。

  “还有什么好处?”

  “第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想事。吃安眠药做不到,其余吃饭。散步。看戏、跳舞都做不到。游泳就可以不想事,一想事就会往下沉,就会喝凉水。

  真没想到会产生这个功效。我高兴坏了,专门去傅连漳那里报了功。

  毛泽东游上兴头,一发不可收。他不高兴在那小池子里游。只想去江河湖海中游。1954年,毛泽东来到北戴河,就在北戴河办公。中央首长来得特别多,开会也方便。每天工作之余,毛泽东一定要去游一次泳。

  那一年游泳,有几件事留给我印象特别深。

  毛泽东游泳喜欢热闹,尤其喜欢和年轻小伙子姑娘们成群结伙地游。这时他便会精神抖擞,谈笑风生。他侧泳仰泳,自然轻松,一边游一边和年轻人聊天,兴致极高。

  一天,他游到兴头上,旧话重提,忽然朝我喊:“小徐,你不是游得好吗?我们比一比。

  “行啊,我们比速度。”我朝他靠近。

  “你聪明,我也不傻。我不跟你比速度,我跟你比耐力,比持久。

  “那不行,比赛都是比速度。我知道毛泽东下了水就不愿上岸,就那么不停地游。我可不行,时间一长非抽筋不可。

  “你别骗我,有比速度的就有比耐力的。要达到胜利的波岸。首先必须有耐力。要坚持时间长,要游得远才行。”

  毛泽东不慌不忙只管向远处游。他游泳的轻松自如完全如他后来在词中所写那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半小时后,我坚持不住了,气喘吁吁爬上船,乘船随毛泽东邀游大海。毛泽东指指我挖苦:“他很进化么,很有办法,游不过岸就划船划过岸。

  大家都笑。许多人游不了多久也得上船喘口气,然后再下水陪毛泽东游。毛泽东每次游泳只下一次水,下去就要游个够。不够不上岸,上了岸便不再下水。无论走路游泳,他都是那句话:我这个人不喜欢干口头事。

  像往常那样,毛泽东游了一个多小时,经我们一再劝说才上岸。

  卫士们替毛泽东擦干身体。毛泽东在沙滩上漫步,嘴里念念有词。他天天这样念,有时夜里工作疲劳,出门观海也是这样念,听多了我便记住了:“东临蝎石,以观沧海。水何清洁,山岛棘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一天晚上,主席遥望大海又在念。我问:“主席,这是谁的诗啊?”

  “写得好吗?”

  “很有气魄,很美。”

  “这是曹操的诗,《步出夏门行》中的第一首,《观沧海》。”

  “曹操还会做诗呀?”

  “嘿,你这个大学生呀,确实该补补课。”毛泽东缓慢他说:“曹操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个了不起的诗人。”

  我大吃一惊,简直目瞪口呆。别说我没听说过这种肯定曹操的话,我坚信那时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也未曾听说过,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闻所未闻啊!无怪后来郭沫若写了替曹操翻案的文章,在全国引起那么大震动。

  我喃喃:“曹操?哪个曹操?”

  “还有哪个曹操,三国的曹操。

  “他,他不是白脸奸臣吗?”

  “喊,你知道个屁。毛泽东愤然时喜欢这样骂人。“曹操统一中国北方,创立魏国。那时黄河流域是全国的中心地区。他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制,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恢复、发展。这些难道不该肯定?难道不是了不起?说曹操是白脸奸臣,书上这么写,剧里这么演,老百姓这么说,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还有那些反动士族,他们是封建文化的垄断者,他们写东西就是维护封建正统。这个案要翻。

  我就是从那天起,开始重新认识曹操。我见主席看的是(古诗源).后来也设法买到一本,保存至今。上面有曹操的《观沧海》。《龟虽寿》等名篇。

  那几天,毛泽东总看《古诗源》。有天,他让卫士找地图来,一边查地图一边说:“曹操是来过这里的。

  我惊讶:“曹操也来过这里?

  “当然来过,上过褐石山。建安十二年五月出兵征乌桓,九月班师经过谒石山写出《观沧海》。

  这一年,毛泽东在北戴河停留最久。其他中央首长都走了,他没有走,直到九月天凉,仍每天下海游。可惜他登蝎石山我没能一道去。他写了著名词为《浪淘沙・北戴河》。他说南唐后主李煜也写过《浪淘沙》。李惺的词意境和语言都好,但是风格柔靡,情绪伤感,他不喜欢。他说他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

  我喜欢毛泽东的《浪淘沙》。特别是最后两句。将曹操的“秋风萧瑟”顺笔一颠倒,便成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跟在毛泽东身边,迎秋风听海潮,词中的意境和情绪感觉格外强烈,可以说动人心魄。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公安部门和警卫系统对毛泽东“管“得很严。毛泽东总是想到人民群众中去,想和群众随便聊家常,想多过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保卫部门怕出事,便阻拦。毛泽东有愤怒也有痛苦,没少动肝火:“他们老把我和群众隔开!

  毛泽东坚持要出去走动,保卫部门作一定让步,要求他戴墨镜、口罩。毛泽东走出去遇见农民,就要和农民聊天。又不是冬天,脸捂那么严还怎么聊天呀?农民光眨巴眼。毛泽东愤然摘下墨镜口罩,摔在地上。这下可不得了啦,一声“毛主席万岁”,远近农民蜂拥而来,立刻包围了毛泽东。口号声鼓掌声响成一片,还聊什么天?毛泽东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可真难。我们这些生活在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如今回想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

  毛泽东一被群众包围,保卫人员便紧张。也不能不紧张呀。朝鲜战争刚结束,沿海还有敌特,毛泽东高兴也不许多停,毛泽东发脾气也得“保护”走。回来想想还后怕,更不许毛泽东出去乱走动了。

  不能随便行动,不能随心所欲走到人群中去,这是毛泽东最痛苦的事。工作之余,他最怕孤寂,希望身边的工作人员能表现得随便些,可以开玩笑。起哄。骂娘,造成一种真正的社会生活的空气。如果大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他简直无法忍受。我理解,卫士们也理解。毛泽东是人,他需要过人的正常生活。所以,工作之余,我们在他面前都表现得很随便,甚至可以说“放肆。

  记得一天,毛泽东游得很远很远。我们跟随的人便轮番上船休息。快望不到岸了,仍劝不住主席。幸好,遇上一条渔船,打渔的老渔民全身晒得漆黑,衣服半敞,露出嶙峋的锁子骨和肋骨巴巴紫黑发亮的胸膛。他的脸孔和他的劳动的大手一样棱角分明,筋骨暴突。那一时微陷的眼睛格外亮,目光里透出纯朴、智慧和善良。我们在船上,先发现渔船和渔民,便招呼毛泽东上船。果然,毛泽东一听说有渔民,立刻痛痛快快爬上了船。不等擦干身体便迫不及待跟老渔民喊话聊天。

  者渔民没有认出毛泽东。这不奇怪,他何曾见过毛主席光着身子的形象啊?于是,那聊天便完全是社会上普通人聊天的气氛了。我的记忆中,再没见过毛泽东如那次聊天那么开心。那么兴奋,真是乐而忘返。从年龄身体聊到吃喝穿戴,从鱼龟虾蟹聊到五谷杂粮,从小小渔船聊到锅台炕头,从老婆孩子聊到国民党共产党。你问我答,我问你答。正经话玩笑话都说,又逗又喊又笑。毛泽东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正是他盼望已久的生活啊!

  老渔民陪不起工夫,要走。毛泽东不放,追着喊:“多聊聊。多聊会儿我把你船上的螃蟹全买了。

  “你别拿我开心了。”老渔民不信。

  “老同志你别不相信人哪,你跟我一道走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毛泽东认真着急。

  “真的?我这可是活蟹。老渔民动心了。

  “活蟹死蟹我全包了。”毛泽东拍响大腿。

  “现在螃蟹可是不便宜。

  “你老人家还能骗我?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行啊,我跟你走。随你唠嗑什么都行。”

  “我就要听听你那个互助组为啥不团结?”

  就这样一路聊来。上得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同老渔民握手道别。老渔民直嘀咕今天走运,却始终不知道让他走运的人是谁。

  毛泽东让卫士把螃蟹送伙房全蒸了,在第二浴场弄个人长桌子,倒满一桌。毛泽东开心地喊着:“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我请客啊!我们二三十人全是泳衣泳裤,跟毛泽东来到长桌旁。毛泽东抓起一只螃蟹,一掰两半,张嘴就是一口。蟹黄淋淋漓漓沾了满手满脸。他一边大嚼一边喊:“还不动手?别装正经了。”

  大家哄然而笑,立刻围上去抓螃蟹。”官不分大小,年不分老少,人不分男女,学着毛泽东扯开螃蟹便咬,一边大嚼,一边互相逗闹,再没那么热烈开心的了。一个个都吃成大花脸,互相你看我。我笑你,你捅他,乐个没够。

  毛泽东心血来潮,喊:“嘿,咱们合个影吧?照张相!

  嗷!大家一哄而起,立刻包围了毛泽东。簇拥着,就那么光不哧溜,随随便便,热热闹闹地合了一张影,一张难忘的影。

  九月中旬,接连几天大风大雨,北戴河成了喧嚣的世界。涛声从大海那边传来,像炮声隆隆,像千军呐喊,万马奔腾。毛泽东显得很激动,他要去游泳。

  “不行,绝对不行。我吓坏了,那一瞬间几乎后悔当初不该鼓动起毛泽东游泳的兴趣。他总是勇敢的,可也常常是轻率的。我拦住他说:“主席,这不是小事,也不是您个人的事,我必须向全党全国人民负责。

  卫士们也全拦挡过来。毛泽东一再坚持,我和卫士们死死坚守。决不退让半步。毛泽东虽然固执,一旦我们横下心来抱成铁板一块,他争取不到一个支持者,便也无可奈何。只好面对现实,另找时机。

  那几天,我们特别紧张,一刻不离地“监视”毛泽东,怕他溜去海边。随时准备采取行动。他性格中的顽强。任性,容易冲动,我们多次领教,深知其底。他几乎每天都要“闹”一次,每次都被我们团结一致地顶住了。”

  这天,雨终于停了。我却更觉紧张,料到主席会,‘闹”得更厉害。跑去海边看看,倒抽一口凉气。好大的风浪!负责测温的同志报告,水温不到二十度。我脑子飞快旋转,准备好一套又一套“拦驾”的理由。

  果然,中午刚过,毛泽东便放下手中笔,吩咐卫士准备去游泳。

  “不行,主席,今天不能去。”

  “雨停了,为什么不能去?”

  “水很凉的,会抽筋。

  “我不怕冷。就你们怕冷,你们别游么。

  毛泽东这话讲得不假。我们经常冻得牙齿颤响,他却什么事也没有。他很耐寒。

  “那也不行,浪太大,岸边的浪有一米多高。

  “那才好么,乘风破浪,这正是机会么。

  “那是顶风。几个年轻战士试几次,都被浪打回来了,根本冲不过去。

  “一个人冲不过去,这么多人还冲不过去?岂有此理。毛泽东边说边就往外走。

  “不行!我一把扯住毛泽东:“主席,我还没说完。浪太大,贝壳全冲到岸边了,不少都是又破又尖,要扎伤脚的。”

  “从小我打赤脚,就不上山砍柴了?叫你说的!他甩一下手,藐视贝壳也藐视我。

  “还没说完呢。贝壳冲上来一堆一堆的,容易绊跤。您岁数大了,摔一跤我受不了,担不起责任。李维汉同志就摔断了腿。今天天气这样恶劣,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

  “他绊跤我就一定要摔跤?你这么说,我今天就非去不可!毛泽东甩开我,大步出门。我强烈感觉到他那与生俱来的不宁静,争强好胜和藐视一切的意志力。他的脸色和神气逼得我们不敢再动手动脚,只能追在他的左右劝说。偶尔拦挡到前面,一遇他的的的目光,便不得不闪开一边。那是下定了决心,要粉碎一切阻碍的目光,没人敢再和这种目光较量。

  事已至此,再无挽回希望。我和卫士及警卫人员便紧张行动起来,抢先脱衣,要冲在毛泽东前边。

  海风呼啸,透入肌肤,沁人骨髓。加上紧张,不曾下水我们已在战栗。大海上像有无数银龙在飞掠疾走,长列的白浪一道接一道从远处翻滚出来,咆哮着扑向岸边。浪脊上的泡沫直喷溅到远远的更衣室。满耳一片轰隆声,像有万千狮虎怒吼着围逼过来。气势惊心动魄。可是,别无选择。毛泽东已经赤身向海边走去。刹那间热血涌起,我和卫士们齐拥到毛泽东身边,手挽手,身贴身,前呼后拥冲向大海。

  我们刚踩上湿沙,那长列的浪潮已扑来,沿着沙坡急冲,一下子没了脚踝骨。我打个激灵,那浪潮已带着沉重的叹息往回缩。

  “赶浪,我们赶浪。”毛泽东陡地加快步伐。他还笑呢,小孩子游戏一般开心。他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去冒风险。我们簇拥着老人家急追那退缩的浪潮。追出四五步,耳畔轰轰响起,又一列氏浪以更凶猛的势头扑上来。不好!我急忙从身后扶住毛泽东。刹那间,一人高的浪头劈头盖脑压下来。我急忙屏气,不容站稳,轰然一声巨响,脑子便糟了。清醒得很快,发现一群人都歪倒在沙滩上,竟被那浪打出四五米远。

  “主席!”至少有四五个人同时喊。毛泽东已在卫士长和卫士的挽扶下站立起来,甩甩头上的咸水。他朝大海投去一瞥,那矗立的水的长城又滚滚而来,示威一般隆隆作吼。远处的礁石岩壁掀起冲天的水柱浪花。而脚下,浪潮急骤浩荡地涌上倾斜的海滩,摇撼着整个海岸。我想喊什么,舌头恰似贴在上颚动不了。毛泽东忽然笑了,就那么轻轻松松。随随便便一笑:“嘿嘿,我总算找到一个好对手。”

  现在重提当年情景,真正的男子汉都会对毛泽东的这一性格肃然起敬。他盼望挑战,他的一生不曾停止挑战应战,这是他性格的基础和核心。可是当时听了这句话,我却急坏了。须知,毛泽东若把什么认作了对于,那是永远不会服输的,那是必须一决雌雄的!

  果然,毛泽东召唤我们向海浪发起继续冲击,可是每次都被浪潮打了回来。老人家吐出嘴里的苦水,稍一喘气,马上又开始冲闯,不肯回头……

  我们又被浪打回沙滩上。我和不少人都胆寒了。眼前那喧然滚沸的大海起伏着多少高山和深谷?仿佛能埋葬整个大陆。耳际盈满凶恶悲惨的声音,时而隆隆,时而嘶嘶。就连海鸥也忍受不住那喧吼,哀唉着窜到高空……

  可是,毛泽东犀利的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显出少有的严厉。他问卫士长:“这点浪比刘绒的四个半旅还难闯吗?”他又问我们:“你们是不是觉得跟我走太危险?你们要是害怕,我可以另外组织人。

  就这么几句活,热血便在我们心中沸起。我们年轻,不乏血性。卫士长一声长呼,我们从地上爬起,迅速集合在毛泽东身边,手挽手,肩并肩,剽悍的警卫人员前冲开路,精壮的卫士左右护持,前倾了身躯向大海冲。我们横下了一条心,刹那间潮吼浪喧人呐喊,仿佛千军万马厮杀成一团。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搏斗,我们一连闯过四道长浪,终于游进大海!我们时而跃上波峰,时而跌下浪谷;波峰上可以望见无数条耀眼的白花花的浪纹,浪谷里黑沉沉只觉一团神秘暧昧。我们都拼尽全力向毛泽东靠拢,要升一起升,要沉一起沉。拿了救生圈的人更是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你们不要紧张,我们只会被冲上岸,不会被拖进大海回不来。毛泽东仍是一副轻松自在的安闲样子,随波起伏,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正年轻,要经风雨见世面。不要做温室里的花草。要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以后,我多次听到看到毛泽东讲“要在大风大浪里去锻炼自己”一类的活。就我所知,1954年在北戴河游泳是第一次讲。

  此后,毛泽东更不愿意在小池子游泳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必然结果。他游湘江,游邑江,终于提出游中国第一大江一一一长江。

  这次不顺利,遭到很大反对。几乎游不成。世人总以为,毛泽东想干什么还不是一句话?其实不然。那时,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多数时间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一个阶级,一个政党,一个民族。这也是当时党内党外的一致看法。

  1956年夏,毛泽东在广州提出游长江。罗瑞卿。王任重。汪东兴等同志经过研究,都不同意。我劝毛泽东,劝不动,他非游不可。罗瑞卿等首长更是反复规劝,怎么也说不服。他执意要游,甚至发了脾气,把警卫队的队长也赶走了。他说:“无非你们就是怕我死在你那个地方么!

  王任重同志见闹到这个地步,无法再拦,忙赶回湖北组织游泳选手。安排一应保护救护措施。

  本来,毛泽东已经多年不坐飞机。那时,中央有个决定,不许主席乘飞机外出。怕出事。可是这次,毛泽东坚持要坐飞机。从广州到长沙,从长沙到武汉都是坐飞机。毛泽东写的(水调歌头・游泳)前两句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写得很真实。乘飞机由长沙到武汉时间很短,不到一顿饭的工夫。

  那次游长江,毛泽东是从准备建长江大桥的桥墩那里下水。漩涡很多。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同志亲自准备布置。那段时间他探水流,选位置,很辛苦,全身晒得油黑,嗓子也有些沙哑。

  毛泽东坚持叫我一起游,我不肯。我坐小船随主席,是为防万一,以便及时抢救。当时有不少小船围拢来跟随,毛泽东又发了脾气,命令全赶开,不许船靠近他。我说我必须靠近,这是我的职责所决定。毛泽东争论两句,让步了。只同意我的这只小船稍稍靠近些,但不许妨碍他的视线和游兴。他将一个救生圈丢给我爱人吴旭君,叫人保护她。吴旭君叫起来:“我是保护您的,怎么能让您保护我啊。”

  毛泽东从舷梯下船,顺流游一个多小时,游出十六七里地。游罢精神焕发,十分开心。他说:“罗部长不叫我游,我就偏要游。”他说这句话时,神情就像一个争强好胜终于如愿以偿的孩子。他还对我说:“你没游,你不后悔吗?这是中国的长江啊!

  医疗

  搞好毛泽东的医疗,对我来说责无旁贷,而且是第一位的职责。

  我在毛泽东身边工作期间。他很少生病。记得五十年代北京闹了一次流感,来势很凶。毛泽东的卫士也有传染上的。卫士封耀松同志感冒,毛泽东看出来了。叫我替他医治。小封正当年轻体壮,我不担心,开几眼药就行,他吃药不吃药一星期准好。我担心的倒是毛泽东。他上了年纪,何况吃饭。喝茶、休息都由卫士负责。那几天正是封耀松接连值正班,难免传染。我劝毛泽东吃药预防,毛泽东说我乱弹琴,没病吃什么药?我说治病有药,防病也有药。他坚决不吃。他说他相信自己的抵抗力。

  他果然不曾染病。

  毛泽东生病少,不等于工作好做。有时甚至很使我紧张为难。我遇到的最大困难有两个:一是劝主席吃药难,二是应付江青难。

  一次,毛泽东精神不大好,经常皱起眉头吸凉气,饭也吃不下,时时用手捂住腮帮。我观察到了,马上想到他的龋齿,坚持替他检查。他只好坐在藤椅上,张开嘴。

  果然是牙床发炎,肿得厉害,已经化脓。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我想起主席说的话。他笑了。我说:“这次可是真病了,牙床化脓,淋巴肿大,你得吃药,吃抗生素。”

  毛泽东疼得直皱眉,却仍然在笑:“你们这些医生呀,就喜欢用药。

  “是呀,有病不用药怎么行?”

  “我不用药。”毛泽东有时很像一个固执的孩子,连连摇头,一边还疼得吸凉气。

  “别讳疾忌医呀,这是您常讲的话。我知道跟主席打交道难,最好的办法是用他的话去攻他。

  “我不忌医我忌药。你有不用药的办法吗?”

  “病重了不行,重了必须吃药。吃抗生素很快可以好。”

  毛泽东经常是凭直觉办事,而他这样的伟人的直觉有时确实入木三分。他说:“我不用药。你吃药好了,你的抵抗力就没发挥作用,就得不到锻炼。应该调动自身抵抗力对付外来侵略。总用药抵抗力就会衰退,再有细菌侵入就要出大乱子。只有经过斗争抵抗力才能变强大。

  我问:“照这样说,还生产药干什么?”

  毛泽东说:“只有抵抗力不行时,才用药助他一臂之力,反败为胜。这次我要看看我的抵抗力能不能战胜?”

  我说不过他,只好妥协:“那好,我要多观察。要是你的抵抗力不能战胜,我还得用药。”

  几天后,毛泽东没用抗生素便好了。他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的抵抗力战胜了。自力更生么,不能光依靠外援。天下万事万物,都脱不出这个道理。

  在我的记忆中,毛泽东患小病,我给他药,他全给我顶回来了。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徐医生说,你这个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全听你的话我就完了,全不听你的我也不行。”

  他病比较重时,也有听我话的时候。但是用药也是再三询问。我是大学毕业,可以讲出一套一套道理。他信服了,便自觉用药。早在1953年,他便多次对我说:“中药和中国菜是中国对世界的两大贡献。不信你往后瞧。

  说服主席用药难,毕竟是医生和病人的配合问题,何况多数时候毛泽东是正确的。应付江青难,就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了。

  我和江青争吵,多次闹到毛泽东那里。罗瑞卿、汪东兴、傅连漳等同志都知道这个情况。最初,事情并不是从医疗上引起。

  江青脾气霸道,卫士和护士没有不受欺侮的。我正年轻,看不惯,便去毛泽东那里告状。毛泽东每次都是支持我,严厉批评江青,有时批得相当厉害,甚至发脾气喊:“滚,你给我滚出去!”

  江青发现是我告状。记仇了。她找不出我医疗上的毛病,便随便扣帽子。

  江青有时也吃安眠药。我们会诊后,经研究给她药。有一次,她突然大吵大闹,说让她吃安眠药的全是反革命,想用毒药害她。这条罪名安头上是要坐牢杀头的。事情闹起来,她拿不出证据,我也无法澄清,她就是说她中毒了。定不了案,她便赶我走:“让他走,这里不要他,马上让他给我走!

  担这分嫌疑,我虽离开日子也不好过。吴旭君同志便将这件事报告了毛泽东。她说:“徐涛同志如果是反革命,那么我也是反革命了。要处理就一起处理我们两个。”

  毛泽东听说了这件事,异常气愤,发了脾气。当即叫来江青,斥问:“徐涛是我的医生,你有什么权力赶走?”毛泽东一旦真动怒,江青轻易不敢吵闹顶撞,有时还要做点自我批评。毛泽东非常严厉他说:“他们为我看病为我服务,从根本上说不是为我个人,而是为党为人民工作,你凭什么就能赶他走?你怎么赶走的就给我怎么请回来!你要给我向他当面道歉!

  江青退出来,不敢公开违抗,只好又让我回来,并且当面向我道歉。她原以为我也会做做自我批评,至少会说几句客气话。可是,她加给我的全是莫须有罪名,我怎么可能说客气话呢?为此,江青更恼火我,逢人便讲:“徐涛那么大架子。我都向他道歉了,他就不做一点自我批评。”有的同志将话传给我,劝我去讲几句。我那时血气盛,自认没错,到底不曾说一句客气话。

  于是,这件“不做自我批评”又成了她下次整我时的罪名之一。我曾几次被她赶走,都是毛泽东命令她把我请回来。当时,副卫士长孙勇等同志也常向毛泽东告江青的状。毛泽东多次当面批评江青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他对我和卫士们不止一次说过:“江青这个人哪,我跟她搞不来,谁跟她也搞不来!”

  1959年,江青在广州又一次发脾气赶我走,她常为一些小事发无名火,有时她自己心情不好也找身边的人撒气,你就是再小心也不行。她外出散步,问外边冷不冷?卫士说不冷。她一出去就发脾气:“这么冷你说不冷?你安的什么心!回来打扑克。又怪卫士出错牌,喊起来:“出去,你给我出去站着去!”

  卫士在走廊里罚站几小时。我劝他走,我说我给放哨,江青什么时候出来我再叫你出来站。卫士非常忠厚老实,就那么站着不走。我请省公安厅厅长从中劝说,厅长在江青盛怒之下不敢多劝。后来这名卫士给北京打电话,报告卫士长,卫士长又报告了毛泽东。这件事把毛泽东气坏了。他当即指示,让这位卫士回北京,不要再给江青服务。

  江青肚子里更憋火,便朝我发。就像世上某些常见的情景。她开始是生闷气,当着我面摔门,出出进进把门摔得很响。我也气盛,反过来也用力摔门,声音更大。这下子她发作了,喊叫起来:“徐涛,你摔谁?不想干你就走,马上给我走!我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拿起药箱就走。可是,她又喊起来:“你走你的,把药给我留下!”我说:“那不行。这药是我负责的,我是医生。我不能留。留下来你再中了毒,我负不起责任。”她说:“我叫你留下!”我说:“医生不能这样做。”后来,由省公安厅为她另派了卫士和医护人员。

  这件事后,我考虑与江青结怨已深,留下继续工作已经不方便。过段时间,寻找一个机会,向毛泽东提出希望回医院工作。

  毛泽东不愿我走。但是,他还是理解了我。他曾手指江青说:“你这个人非常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很少有人能跟你搞到一起!

  那时,要想在毛泽东身边工作下去,就得适应江青。否则,她总闹事,对毛泽东精力牵扯很大。毛泽东整天考虑国家大事。这样牵扯怎么受得了?所以,后来毛泽东与江青分居,我是完全理解的。毛泽东是全党全国人民的领袖,不能让江青这样无休止地去干扰和牵扯毛泽东的精力啊!

  毛泽东最后说:“这样吧,你这么好个医生,给我一个人办事也太浪费。你还是到群众中去,到北医。但我们熟悉了,我有病有事就找你。

  毛泽东始终相信我、关心我,我和吴旭君同志结婚,他向我们贺喜,并送我们一套新出版的他的选集。我们生了一个女儿。他又祝贺说:“祝贺你们为新中国增添建设者。”孩子会走了,他让送他那里去玩。孩子由家里老太太照看,毛泽东向老太太亲表谢意:“小徐和小吴在我身边工作,你老人家也是做了很大贡献。”我离开中南海后,还经常被毛泽东叫去看病或聊天。我爱人吴旭君一直在他身边工作二十多年。

  从延安时代始、毛泽东就严厉禁止江青干预政治。为此,我和卫士们都目睹过江青向毛泽东大吵大闹。毛泽东不曾让步。但是,1963年后,江青逐步涉足党的政治活动。诸多原因中,林彪。康生等人是起了不少作用的。同时,也不难看出,她的野心和政治阴谋活动,是随着毛泽东年事日高,身体健康状况日下而愈演愈烈。

  由于过度劳累和生活的无规律,饮食的随意性,毛泽东较早开始衰老了。这种衰老最初并非表现于闹病。1965年,外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在毛泽东接见后,这样写道:“自从谈话开始以来,毛只是把烟送到嘴上或放在烟缸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他忽然向天空扬起双臂,又一下子放了下来……毛懒懒地挥挥手,然后两手支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他的身体比我们所有的人都直,尤如一块巨石。他身后跟着女护士,一步一步走着,僵硬得似乎没有曲膝……”

  这不是疾病,却是比疾病更难缠的衰老。毛泽东是名伟大的战士,对物质并不眷恋,敢于作最艰苦斗争的选择。他在所有对手面前都是强者,胜利者。然而,面对衰老,他便如同姜菩众生一样,无论多么伟大也奈何不了自然法则。安德烈・马尔罗研究写作过世界许多著名的领袖人物,对毛泽东是钦敬的,和毛泽东交谈之后曾暗暗震动。因为大脑哪怕出现微小的梗塞,也总是首先表现在行动的僵硬上。丘吉尔曾患这种病。当他去巴黎接受解放勋章的时候,走起路来和毛泽东一样。

  年复一年,毛泽东渐惭衰老。像灯一样,油慢慢地耗尽。“九。一三・,事件后,毛泽东几天睡不好觉,吃二三次安眠药也睡不好。护士长吴旭君异常焦躁。这种情况过去虽然也有,毕竟现在年事已高,渐渐衰弱的身体骤然垮下来。党的“十大”召开时,毛泽东已经不能“健步走上主席台”。他的行动已经不便。闭幕时,全体代表退场后,他才离开。

  1972年,毛泽东患了一场大病。是在尼克松总统来华访问的前夕。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毛泽东的医疗救护工作。

  尼克松访华是件大事,毛泽东必须接见。中央成立了医疗组进行抢救,由周恩来亲自掌握。他把我找去,说:“徐涛,你了解主席过去的情况,你也参加治疗工作。”

  抢救中,输液使用了大量抗生素。望着主席重病虚弱的身体,我想起他牙床化脓不肯吃抗生素的往事,想起他在北戴河游泳,向惊涛狂浪挑战时的气魄体魄,我心如刀绞,泪溢眼眶。

  然而,抢救之后,江青不满意结果,把参加会诊的医生扣上反革命特务集团的帽子,并且吓人地举出苏联的“白衫阴谋”为例。那件公案曾登在1953年1月13日的《真理报》上:“不久前,国家安全部门发现一个由医生组成的恐怖集团,他们想通过有害的疗法达到缩短某些苏联领导人生命的目的。”当时有五位医生被指控、逮捕。

  江青宣布我们是反革命特务集团时,已是令人望而生畏地站在了国家政治领导顶峰上的“大人物”。当时的政治气氛,这一句话足以叫我们人头落地。还有谁能阻止她?我几乎要绝望了。

  毛泽东终于得知这个消息。他以虚弱之身。抬手指住江青问:“你说这些医生是反革命特务集团,你知道这个集团的头子是谁吗?”

  江青张张嘴,没敢贸然回答。

  “我知道。”毛泽东忽然以手指鼻:“就是我!

  一句话救了我们这些会诊医生,使苏联医生的悲剧不曾在中国重演。毛泽东说:“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要害我早就可以害。我知道自己的病,我也知道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好的同志!”

  病后,毛泽东的天地渐渐变小。记忆力减退,最近的事情最易忘记,反而是青少年时的记忆保留多些。人老了都是这样,毛泽东也不例外。他的精神活动不断缩减,判断力和注意力松弛,这是语言困难的前奏。

  那以后,毛泽东再没写过多少东西。他的诗同手稿都是由吴旭君保管。从1963午3月一直到1973年冬,毛泽东对全部诗稿重新看过数次,对有些诗词作过多次修改。每次修改都是吴旭看作记录,等毛泽东反复推敲将字句确定后,毛泽东再亲自改到手稿上。然而,到了1973年冬,他已不愿着笔了。

  那天,毛泽东叫吴旭君把卷宗里的全部诗词用毛笔都抄写一遍。抄完第一遍,与毛泽东一起核对,毛泽东对其中有的诗词再作了修改。但对《贺新郎・读史》一同未改。核对时,主席手稿是“为问何时猜得?”吴旭君特意问:是“为”还是“如”?毛泽东说是“如”不是“为”。吴旭君请毛泽东在乎稿上改一改,毛泽东说:“不要改了,随它去。”词的下阕有一句:“盗拓庄跷流誉后”,毛泽东叫吴旭君在盗字上加引号,即成“盗”。吴旭君又请毛泽东在他的手稿上也改一下,毛泽东说:“不要麻烦了,就这样。吴旭君抄完第二遍(将第一遍抄稿烧毁了),再与毛泽东核对,特意又问:“是‘如问何时猜得?”毛泽东点头,一个伟大的诗人,十年推敲不肯“随它去”,不厌其烦。现在却“随它去”、“不要麻烦了”,毛泽东当时的身体状况可想而知。现存的抄稿和手稿留此差异,虽然有吴旭君的回忆证明,后人大概仍要打一番考证研究的笔墨官司。诗人的心虽然始终不死,那火焰却随着生命的接近消逝而渐渐熄灭。医务工作者面对毛泽东的衰老束手无策,只能竭尽全力给他一些生活上的照顾。

  吴旭君累病了,住了一段医院。出院后,在1976年春节,毛泽东请她去吃饭。饭前看了一场电影。看的是达式常主演的《难忘的战斗》。毛泽东生前本来不爱看电影,这次例外,越到晚年他越时时想起共和国诞生之前那遥远的波澜壮阔震撼世界的斗争。他在悄悄流泪。当演到人民解放军入城受到群众无比热烈的欢迎时,毛泽东问我爱人吴旭君:“那欢迎的学生里有你吗?”

  吴旭君是上海学生,毛泽东是知道的。当年她确实曾在欢迎之列。她流着泪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毛泽东泪如泉涌,再也无法控制,全场哭成一片。不等电影结束,医护人员赶紧把毛泽东抬走了……

  毛泽东的晚年,发生不少错误和失误。但是,他始终怀着最崇高远大的理想,始终保持了巨大的革命热情和伟大的献身精神,他一生都在战斗。他是真正把一切都献给了人民的伟大战士。就在生命行将结束之际,在一群野心勃勃的人的包围中,他仍然以非凡的决心和意志,一笔抹去江青所代表的那股政治势力,不允许她组阁,不曾把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权交给“四人帮”一伙。这不能不说是老人家对中国革命和中国人民做出的最后一次重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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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英雄气,儿女情






  尹荆山,锦州人。四十七岁.使性子。喜怒不上脸,较深沉。他掉了一顿牙。大约不习惯假牙,说两句话必要纸纸那颗镶嵌不牢的假牙。我们的交谈便慢上加慢。偏偏他又将香烟捏一捏,把它玩着拿到鼻子底下嗅。我便扑地笑出声:“什么毛病,莫不是跟主席学的?他不慌不忙点燃香烟,眯缝了眼:“戒不掉,蘑菇蘑菇可以少吸几次。”

  烟雾在房间里弥漫。这房屋比柬埔寨难民营强不到哪里去。不过,窗外电铲轧轧,汽车嘶鸣。一个现代化宾馆正在破土兴建。他是副总经理,负责这项工程。

  他曾在《报告文学》编辑部工作过,说故事不搞平铺直叙,很注意倒叙的魅力。

  ――那天,毛泽东走出书房,在台阶上住了脚。仰天凝视。深吸一口气。忽然放开喉咙,唱出两句京戏。记得是《空城计》。

  卫士们一怔,随即交换眼色,无不流露欢颜。这两声京剧似乎宣告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结束,我们都生出“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感觉。

  江青从她的办公室探出头,接着又走出门,手里拿着一本厚书。李钠也从她的房间跑出来,都朝着毛泽东望。

  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不时哼几句京剧。他环绕那七株翠柏走过一圈,忽然把脸转向江青:“今天没有事噢。来,玩一下。玩一下。”

  江青有些激动。那时她只是毛泽东的夫人,不曾登上中国政治舞台。她并不如相声中所言,需要戴假发。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皮肤光洁白皙。她比毛泽东年轻二十岁。但是,他们吃不到一起,住不到一起,行不到一起,更谈不到一起。我们看得出,她本心是想多关心毛泽东身体,希望能讨毛泽东欢心,希望他能与她协调一致。但是他总是不一致。

  江青一向起居很讲究规律。毛泽东却另有一套独自的规律,每天要多工作三四个小时,他的一天总比大自然的一天长几个小时。他们睡不到一起。江青吃饭讲究甜淡营养,主食精细,蔬菜纤维切得很短,身体不适时便要弄成菜泥才人口。毛泽东一生粗茶淡饭,喜吃粗粮,蔬菜常常整根炒菜来吃。他喜欢咸辣,缺油水时便“补”一碗肥肉,完全是农民的饮食习惯。他们吃不到一起。江青一心想登中国的政治舞台表演,毛泽东从延安时期便严格禁止。他们不少争吵,有时吵得卫士们也知道了。毛泽东办公或视察工作最怕江青在身边,有时到了一地,听说江青也来了,便马上启程转移。他对卫士长讲过多次:“我不要见她,她一来了我什么事也干不成。她这个人到哪儿哪儿扫兴。”

  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使江青愤恨、惶恐、伤心的是另外两句:“江青使我背了个政治包袱”和“江青这个人,谁跟她也搞不到一起”。后来江青用行动反驳了毛泽东的话。她与林彪、康生、陈伯达、张春桥等人搞到了一起,并且逐渐形成独自一股政治力量……

  那时还没有。那时她很注意关心毛泽东,揣摩毛泽东,迎合取悦于毛泽东。她将书本丢给卫士,响应着:“玩玩麻将牌好吗?”

  李钠已经孩子气地喊起来:“玩麻将,就玩麻将牌么。”

  毛泽东笑了。他很喜欢李呐。李钠小时候,毛泽东回到家里常抱起她轻拍后背:娃娃,我的好娃娃。像所有做父亲的人一样,毛泽东愿意满足女儿的要求。他高兴时总是说:“那好,那好。

  江青立刻招呼卫士报桌椅,声音脆朗欢笑。她这个人性格并不特别复杂,是一种轻躁狂的性格。容易冲动,受不了挫折,欲望外露,感情用事。人们对她只能适应,不能信任。她高兴时可以替卫士照相,心血来潮还为你织一件毛背心。但是,转眼间不高兴了,诸如“他妈的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到门外站着去”之类粗野的话便会脱口而出。

  现在她正高兴。桌椅摆在小院西北角的草坪上。那里有片树荫。毛泽东常和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等同志在那片树荫下乘凉谈话。如今树荫下响起搓麻将牌的哗啦声和轻松愉快的说笑声。听卫士小封讲,他跟随毛主席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见毛泽东同家里人一道搓麻将呢。

  我心里动了一个念头,趁洗牌工夫凑近毛泽东小声建议:“主席,晚饭在一起吃吧?

  江青和李钠都听到了。江青不露声色继续洗牌。我看得出,她眼皮一掀一掀,手下的牌洗得乱翻跟头也不知。她在注意毛泽东的反应,暗暗盼望着什么。李钠毫不掩饰地眼巴巴望住父亲。毛泽东的目光和女儿两眼一相遇,似有所动,马上笑道:“那好。那好。

  家常便饭。四菜一汤。毛泽东并不因为同家人一道吃饭而破坏习惯,仍然是手不释卷,边吃边看。不过,这次看的是小人书《火饶连营》,完全是休息脑筋的一种独特方式。

  可是,他的注意力终于被李钠吸引过去。

  李讷有声有色地吧叽着嘴,筷子伸向每一个菜盘,大口吃菜,大口吃饭,嘴里不停地发表评论:“哎呀,这个菜真好吃。”“哎呀,这个菜真香。她吃得狼吞虎咽。江青帮忙夹菜往她碗里放,好像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她很快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盘子都用饭蘸得干干净净。她伸出舌头转圈清洁嘴唇,又咂响一声,意犹未尽:“真好吃……就是太素了一点。”

  毛泽东看着女儿,小人书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桌角。他动了感情,嘴角和眉梢轻轻抽动几下,终于露出慈爱的笑:“你吃得很香,也促进我的食欲。我考虑考虑,还是多跟你吃一顿饭吧。以后星期六晚上都回家吃饭吧。

  “真的?李呐高兴得叫起来,两眼闪闪发亮。我却鼻子一阵酸,不由得想起那困难的日子……

  那是二年前,也是一个星期六。我利用倒茶的机会提醒毛泽东:“主席,李钠回家了。两三个星期没见,一起吃顿饭吧?”

  毛泽东停下批阅文件的笔,望住我。目光柔和,含着感激。他嘴角微微一翘,露出笑:“嗯,那好,那好。

  我去告诉江青:“今天主席说一起吃饭。”江青自然高兴,把我从门口叫回来,嗯嗯几声才说:“多下点米,多放点油。

  我点点头,不用她嘱咐我也会这样做。李钠确实太苦了,这顿饭她不知怎么盼呢。

  毛泽东要求家里人很严。李敏李钠自小便吃机关大食堂。考上大学后,吃住都在学校,只有星期六回家。学校在郊区,一旦有活动,天黑才能离校。一个女孩子独自走夜路总是不大安全。卫士氏李银桥便瞒了主席让我去接。她们住集体宿舍,或六人或八人住一屋,睡上下铺。我让汽车停校外僻静处,进校找她们。再坐车回。这事被主席知道了,严厉批评了我。我不服气,说:“不然我也不接,天太黑了,一个女孩子……”毛泽东做一个断然手势:“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别人的孩子能自己回家,我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行?”我说:“别人的孩子敌特不感兴趣,你的孩子敌特就要感兴趣。”毛泽东笑了,满意我的敌情观念。那时国民党叫喊反攻大陆,确实派遣不少特务。可他说:“感兴趣能怎么样?过去他们不感兴趣鸣?中国革命照样胜利。“我知道毛泽东已有六个亲人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其中包括他第一个妻子和他的长子。正因为如此,我更须负责。可是毛泽东把手一挥,“不许接,说过就要照办,让她们自己骑车子回来。”

  冬天天黑得早,不许接,孩子常二三十星朗才能回家一趟。最近李敏身体不好,在家里休息。我找机会去学校看望李钠。她脸色不太好。我问是不是生病了?孩子忸怩半天,小声说:“尹叔叔,我确实很饿。我国来向卫士长作汇报。李银桥想了想,便搞了一包饼干悄悄给李钠送去。江青知道了这件事,便向主席报告。毛泽东表扬江青,批评了卫士长:“三令五申,为什么还要搞特殊化?”李银桥小声喃喃:“别的家长也有给孩子送东西的。”毛泽东拍了桌子:“我的孩子一块饼干也不许送!”李银桥退下来,直发江青的牢骚:“不叫送么说一声就得了,就会向主席打小报告!

  毛泽东没有专门吃饭的饭厅,每次都是卫士用食盒把饭提到卧室或办公室吃。今天搞了四菜一汤,还有辣子。霉豆腐等四个小碟。炊事员得意地说:“今天我多下了一倍的米!

  饭菜摆上桌。李钠正在毛泽东卧室里同父亲谈话。她委婉他说:“我的定量老不够吃。菜少,全是盐水煮的,油水还不够大师傅沾光呢,上课肚子老是咕噜噜叫。毛泽东轻声细语说:“困难是暂时的,要和全国人民共度难关。要带头,要做宣传,形势一定会好转。要相信共产党。”他开句玩笑:“大师傅掌勺连我也管不了。”

  我轻轻走进去,说:“主席,饭好了。”

  “嗯,今天一起吃饭。毛泽东拉丁李讷的手来到饭桌旁。

  李钠抓起筷子,鼻子伸到热气腾腾的米饭上。那是红糙米,掺了竿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热气:“啊,真香哪!”她望着父母粲然一笑,那么天真可爱。

  江青望望女儿.望望毛泽东,想说什么,可是又看到我,便忍住了。勉强笑一笑,夹一筷子菜放女儿碗里

  毛泽东眼睛有些湿润,望着女儿:“吃吧,快吃吧。

  话音刚落,李钠已经向嘴里扒饭。饭太烫,她咝咝地向外吹热气,吹几口咽下去,眼里烫出了泪。

  “吃慢点,着什么急?”毛泽东尽量平静地说。他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笑得越来越有些不自然,似乎嘴唇在哆嗦。

  李钠瞟了我一眼,腼腆地说:“在学校吃饭都很快,习惯了。

  “现在是在家里么。”毛泽东说话声音很低,已经变成苦笑。

  “吃菜,多吃菜。”江青不停往女儿碗里夹菜。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依然保持刚才笑的样子,却已是僵僵的。她望着李钠吃饭时,那目光神色是母亲特有的。

  李呐在父亲面前不多拘束,也无须保持“形象”,慢吃不了几口,又开始狼吞虎咽。我愣住了。她几乎嚼也不嚼就把一口口的饭菜吞下去。在她朝嘴里扒饭的时候。偶尔掀一下眼皮,目光沿着上眼皮匆匆扫过桌面,她在看饭菜还剩多少。我忽然一阵眼酸,喉咙立刻发哽。她是毛泽东的女儿啊!谁能相信她会饿成这样子?

  开始,毛泽东还在慢慢陪女儿吃,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他说些什么。渐渐地,他不说话了,默默地夹一筷子菜或饭往嘴里送。嚼得那么慢,那么慢……终于,他停了筷子停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女儿出神。

  江青早已停了筷子,看看女儿.又看看毛泽东。她接连几次大喘气,便盯住毛泽东不动了。她有时心里有想法,并不说,而是希望毛泽东能够理解,能够先说。如果经历多次,毛泽东仍不有所表示,她才会按捺不住地爆发,甚至又哭又闹。

  “哎,你们怎么不吃了?”李钠好不容易把嘴离开饭碗,诧异地问。

  “哦,”毛泽东身体一抖,漫不着边际地笑了笑,说:“老了。吃不多。我很羡慕你们年轻人。”他说着,并不看女儿,也不看江青,抓起报纸,侧了身看。头轻轻晃动几下,仿佛念念有词。

  江青胸脯微微起伏,最后瞥一眼毛泽东,似怨似嗔,忽然端起碗,把剩的半碗饭拨到李讪碗里,动作像赌气。

  “哎――妈,你怎么吃这么少?”李讷叫起来。

  江青脸色很不好看,竭力控制着,煞有介事揉揉心口:“这几天胃不舒服,老泛酸水,不敢多吃。”

  “又是没睡好觉?”

  “嗯。”江青瞟一眼毛泽东,便起身离开了。她转身很快,低着头,但我看到她眼眶里已经溢满泪水。她从毛泽东身边走过时,拼命抿紧了嘴唇,把头微微侧仰,再不多看一眼。

  毛泽东始终埋头看报,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江青刚走进她的房间,毛泽东便抬头望住了女儿,慢条斯理讲:“我年轻时候在湖南农村搞社会调查,有次饿了一天,讨到一碗米饭

  他没有讲完,李钠的心思只在饭上。她吃得正香,说:“你们不吃我就全打扫了啊。””

  “打扫完。”毛泽东回光在女儿脸上稍触即离,好像不敢多看。重新盯住报纸,只是左手在桌上点了点:“三光政策,不要浪费。

  其实。李他也不了解她的父亲平时吃什么,吃多少?如果她知道父亲有时一天只吃一盘马齿苋,她一定不去这样“放肆”的。她把碗盘吃得干干净净,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两眼可怜巴巴朝桌子上转,连一片葱花也不放过,仔细地往起夹,往嘴里送。・

  我装作挠痒,把脸扭向一边,顺势擦擦眼窝。经历过困难时期的人都好理解这种”吃一顿”的心情和感觉,不少人为“吃一顿”而撑死,本不为怪。但他毕竟是毛泽东主席的女儿啊。想到这一点便不能不叫人落泪!。

  李钠仍坐在椅子上不动,绕山绕水说:“爸,我可能还要发育呢。饭量特大,这么大的窝头我能一下子吃三个。”她比划了碗口那么大。

  毛泽东没有看,始终盯着报纸。他习惯地含住下嘴唇吮一吮。

  “今天的饭真香哪,可惜……”李钠瞟一眼父亲,目光又在桌子上扫。

  毛泽东掀起眼皮望我,欲言又止,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又看报。没有走开的意思,也不说再要点饭的话。

  李钠还不甘心,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们学校大远了,回来走那么长的路,我今天好像特别……能吃。她带着孩子气的狡黠望住我:“尹叔叔,还有汤吗?把这盘子唰唰。别浪费。”

  我猛地扭开脸,泪水夺眶而出,直朝厨房跑去。毛泽东和江青的工资统由卫士长李银桥掌管。每月伙食。房租、水电、家具折旧、补贴身边工作人员等一应开销都是造了计划经主席批准照办。厨房做饭也是照计划来,不能超支。何况困难时期粮食定量,毛泽东也不知厨房还有没有剩饭。他生活的简朴和随意凑合,外人是难以想象难以置信的。

  “还有剩饭没有?快,找一点。”我一进厨房就嚷。

  “还不够?我多做了一倍呢!炊事员惊讶了。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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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专列进行曲






  前驱车驶出不久。主车开动了。这是毛泽东的专列。窗外高山丘陵草木丰茂,落日下尤显壮美。这片土地在洞庭湖之南,故称湖南。历来以出英雄著称。天下流行一句俗话:若欲中国真灭亡,除非湖南人兄光。据说这句俗语,脱生于二千多年前的另一句俗话。那时这片土地称为楚国。古有俗语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湖南出产之尖辣极其辛辣。毛泽东说过,他几乎从学走路开始即吃这种东西。爱上这种食品,天下便再没有任何更辣的东西能难倒他了。辣椒是他活跃而坚强的性格的象征。

  这列由德国进口的专车挂有两节高级软包。软包内有客厅和卧室。毛泽东坐在客厅的沙发中,白衬衣不曾卷袖,两腿随便朝前伸出。露出打了补丁的长筒线袜。他正侧头望着女儿李敏,我捧着一把削好的铅笔进门时,正听到李敏讲:“对了,扫墓时我还看到好多算卦的呢。

  “那你也去算算么。看他算得准不准?毛泽东微笑着说,把目光转向卫士长:“我父亲不迷信,我母亲迷信。可是不迷信的父亲跟我不是很亲,我还是跟迷信的母亲亲。母亲心善。她烧香,还让我买过香呢。”

  卫士长和卫士们微笑着听,微笑着点头,不便对此发表评论。

  毛泽东的目光又转向车窗外,望着朦胧的天空,流露出怀念

  姚淑贤讲到这里,有些激动。胸脯微微起伏着,两眼亮晶晶。我真不想打断她讲话。

  可是,追求有始有终有系统的习惯使我还是作出手势:停。暂停一下。老姚,你还是从头讲起吧?对不起,我习惯了。

  于是,她停下来。下意识地抓起茶杯呷口茶水,长出一口气,似乎平定一下情绪,然后换了平静柔和的声音重新开始讲。

  我是天津人,父亲是名铁路职工。1952年,我初中毕业。由于家庭生活比较困难;便没有继续升学,参加了工作。在卫生学校培训一段,分配在天津铁路卫生防疫站工作。

  1953年初,领导同我谈话。说专运处女同志少,专列上应有医务人员,多为首长卫生安全方面做些工作。这样,我便调到了铁道部专运处。当时不满十八岁。

  专运处主要负责专列运输任务。处长由铁道部委派。处里含列车、调度、餐车、检车。医务等全套工作人员。我在医务组工作,有七八个人。

  专列分大列和单包。大列有十几个车厢。又分高级专列和一般专列。高级专列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国宾或中央五大书纪。一般专列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友好国家来访的各种团体及国内领导同志的集体活动。比如苏联红旗歌舞团来华访问或人大代表集体参观官厅水库都是乘坐一般专列。单包又是一种。革包只是一节车厢,挂在其他普通列车后。副总理及中央各部部长都是坐单包。比如林彪担任党中央副主席之前也是坐单包。至于中央副部长及省委副书记,便只能享受普通软卧的一个包厢了。

  1953年11月,处长召集所有乘务人员开会。有四五十人。处长说:我们要执行一次重要任务,既重要又光荣。全国人民把重担交给了我们,我们要用党性保证。处长朝我瞟了一眼。也许是随意一瞥。但我心跳加快了,仿佛有一种预感。不久前我刚刚被批准参加共产党,这次一定要考验我了。处长还在继续讲,宣布了各项纪律。他说执行这次任务的同志必须严守岗位,不准串车厢。要注意保密,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不问,也不准往家写信。

  那时,就连五大书纪也没有固定专列。我们工作人员也不是固定在一个专列上,都是临时指派。当时开会多,或是庐山,或是北戴河,专列任务很重,都是首长一下车便马上返回来再接人。我曾参加过接送少奇、恩来、朱德、陈云、李宫春等同志。这次与以往不一般。会是谁呢?我马上想到一个名字,但是又不信,更不敢说。

  果然,我这名新党员被指派参加这次服务了。而且分配在一节软包车厢上。列车是国产的,挂有两节软包车厢,七八节普通软卧车厢。前有行李车,后有乘务人员休息的硬卧车厢(后来也换成软卧车厢)。列车停在车库里,我们就住在列车止,每天检查车辆,维护卫生,等待二十多天。其间,铁道部部长滕代远还亲自来检查我们的准备工作。

  12月的一天下午,大约是三点多钟,专列开出车辆段,停在前门火车站。我们各自坐在自己房间里(即乘务室),不许随便朝外张望。工夫不大,似乎开来一串汽车,有不少人登车。前后不足一分钟,专列便驶动了。

  软包车厢的内部结构是这样:一个客厅,厅内拥有桌椅沙发。党和国家领导人视察各省时常在这里同省委领导谈话。一个主房间是首长卧室,内设浴池厕所。一个副房间是卫士长住。还有两个小房间,上下铺,分别由卫士和列车员住。有个公用厕所。是首长之外其他人共用。1958年以前使用的老式国产车还有个小小会议室,19%年以后换成德国进口车,这个小小会议室没了,客厅比旧车增大许多。按照纪律,客厅和首长休息的主房间我是不能随便进的,就是卫士长住的副房间及卫士住的小房间也是不叫不能去。这是既紧张又寂寞的旅程。

  首先来找我的是位中等个儿留着背头的挺英俊的年轻人。他姓李,要开水。不久,又有两位很漂亮英武的小伙子来耍扑克牌什么的。大概他们也感到旅途寂寞,要东酉时便借机和我多聊几句,态度都很热情友好,甚至表现出一种亲近。毕竟我那时刚满十八岁,适逢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呼声正在全国高涨,彼此愿意多接近多交谈便自然而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邀请我去打扑克,我欣然同意。就在小小会议室里玩起来,并且谈笑风生。我们很快熟悉了。这儿个小伙子分别叫李银桥、孙勇。张仙鹏、李家冀和马武义。。

  很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党和人民交给我的客人就是这几个小伙子。可是,入夜后,李银桥(就是第一个来要开水的)忽然问从主房间出来的张仙鹏:“房间多少度?”张仙鹏说:“二十度。”李银桥又问:“主席吃饭了没有?”张仙鹏摇摇头:“他还在写。”说着,将一把铅笔放桌上,开始削。我心里感觉到那份怦然。主席?主席是谁?肯定是……我猜到了。不敢说也不敢问。

  我一夜没有睡。因为感觉告诉我,主房间里的客人也一夜没有睡。常有年轻人进去换茶水,并将烟灰缸拿出来倒掉。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银桥望着我说:“你还没去看主席,应该有礼貌,应该见见主席。”我差点喊起来,我早就想见见了,做梦都想!就冲这句话,我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位卫士长。

  李银桥进了主房间,大概是向主席汇报。很快又出来,微笑招手:“进来吧。”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幸福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那道门啊!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差点喊出”毛主席万岁!但我忍住了,胸膛起伏着,站到毛泽东面前。我想向他老人家问好,可是喉咙]塞,说不出话。毛泽东伸出一只手,我竟愣愣的没有反应占李银桥碰我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抢上一步,用两只手握住毛泽东的手,顺势扶他老人家站稳,女儿搀扶父亲一样。毛泽东的手很大很厚,我的手显得大小了,用两只手方勉强握拢他一只手。我听到毛泽东问了句什么,没听清。有些急,眼前也变得模糊。忙挤挤眼,求救一样去望李银桥。李银桥说:“主席问你叫什么名字?

  “姚淑贤。”我的声音细微颤抖。可我本是想大声回答的。

  毛泽东又问一句什么,李银桥马上翻译:“主席问你哪里人?多大年纪?”

  “天津人,今年十八岁了。”

  毛泽东讲话,湖南口音太重。李银桥不得不一直给我当翻译。最初那极度的紧张,激动一过,我能认真辨听主席说话,居然听懂一两句。于是,毛泽东笑了,轻轻拍拍我手背:“我的口音难懂,是吧?多听听习惯了就好了。

  从主房间退出来,脸上有些蒸腾。伸手摸去,湿饨流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这时,车到济南。专列驶入飞机场。那里有专线,可以停车休息。毛泽东要休息了。”

  李银桥来劝我:“主席睡觉了,不会有什么事了。你也睡会儿吧。”我摇头:“不困,我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他说:“可你夜里没睡,白天还不补觉?”我还是摇头:“真的,我一点也不困。李银桥说:“专列还要走几天,总不能一直不睡吧?我差点问:去哪儿?忽然想起这是违反纪律的,忙憋住问话,只是说:“没事儿.我年轻,能坚持。

  我坚持两天三夜没睡觉,仍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困。我相信再过三天两夜也不会困。年轻人遇到兴奋事往往是这样。可是,专列在杭州停下了。毛泽东要下车,大概得知我没睡觉,特意找到我的房间向我告别,并关心他说:“我们到了。你们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睡个好觉。谢谢。”

  专列马上又返北京。路途上,专列处处长在小会议室召开全体乘务员会议,郑重告诉大家:“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了,乘坐我们专列的是毛泽东主席。

  小会议室里起来一阵骚动,大家都显得激动,尽管他们谁也没见到毛泽东。我心里热乎乎的,瞟一眼处长。处长也望我一眼,会意地笑了。我感觉特别光荣,领导对我确实是信任的。我始终守口如瓶,对任何人也没讲过我见到了毛泽东。那时组织纪律性强,保密观念也很强。

  1954年初,专列又去杭州接毛泽东返京。这一次我不在毛泽东的软包车厢服务,分配在其他车厢值班。我去打开水,经过餐车时,怔了怔。毛泽东正在用餐。我正不知所措,毛泽东看到了我,立刻站起身招呼:“小姚,姚淑贤同志,你好吧?”说着,毛泽东已经向我走过来。

  “小姚.快去,快过去呀。李银桥暗地里捅我一下。我忙朝毛泽东走去,脚步很快。我很激动。只见过一次面,毛泽东却记住了我的名字!

  毛泽东坐在餐车尾部用餐。我是从餐车前部进门的。当我走到餐车中部时,毛泽东也走到餐车中部。我不知手中的暖瓶哪儿去了,反正我是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毛泽东问:“你又来了。你好吗?”

  我说:“好,我挺好的。主席您好吗?”

  毛泽东笑着说;”好,好。来,一起吃饭吧。”

  “我吃过了。主席,您快吃吧,别让饭凉了。”

  我仍然拘束紧张。直到毛泽东回到餐桌,仍然没记起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要干什么?

  “喏,快打水去吧。”李银桥递给我暖瓶。这时我才记起自己要干什么,为什么来到餐车。

  打上开水后,我蘑菇片刻,没有马上再经过餐车。我极想再见见毛泽东,再同他握手聊几句,却又莫名地踌躇。也许是怕影响他吃饭?也许是怕自己又表现紧张拘束手足失措?……

  那一年,我们出车频繁。全年在北京呆的日子,哩哩啦啦算起来顶多个把月。到了1955年,五大书记有了相对固定的专列。乘务人员也相对固定下来。一看哪个车长哪些列车员动,便知道哪位首长要外出。

  我被分配在毛泽东的专列上,同李凤荣一道在毛泽东的软包厢中值班。接触多了,情况渐渐熟悉,对毛泽东及其身边卫士的习性也有了较多了解。当然,这有一个过程。我们毕竟不曾生活在毛泽东身边。每天照顾毛泽东生活,形影不离的只是那群年轻小伙子,是那些男卫士。那年,李家骏、马武义等同志已经调离。又来了田云玉。封耀松等更年轻些的卫士。

  我至今鲜明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毛泽东的长筒线休上那块赫然醒目的大补丁时所强烈产生的惊讶和感动。他坐在沙发上和卫士们聊天,漫不经心伸出两腿。裤腿管便有些抽缩。于是,长筒线沫露出来,脚腕处一块什线很粗的大补丁,似乎和脚跟处一块补丁连起来了。我望着那双粗线抹出神,连他们聊天的内容也没听进。,

  晚上,封耀松给我送来一件睡衣:“小姚,辛苦辛苦,帮主席补一下。

  那是一件黄格睡衣,臂肘处磨得很薄。终于露出洞。

  “可是,没有布呀。”我翻腾着抽屉和针线包。除了医用纱布,什么布头也没找到。

  “那不是布吗?”封耀松指着纱布说。

  “用纱布?窟窿眼多大呀,能漏个人了。我开句玩笑。

  “没事,叠上两三层就行。主席不讲究。

  “别逗了,这么大的国家,你叫主席穿这种睡衣?”

  “听我的没错。唉,你还是不了解主席呀。以后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

  还能说什么?我便用纱布补了毛泽东那件睡衣。从我上专列直到1965年我离开,毛泽东始终穿的这件睡衣。

  有次专列停在上海,晚上市委组织了舞会。出发前,田云五换了条新裤子,精心压过裤线,挺挺抖抖很精神。毛泽东打量着,笑着说:“你们看哪,小田的裤子笔挺笔挺,能削铅笔了。田云玉脸红了,有些难为情。此后,他再不曾精心压裤线,穿戴很随便。也许受了这些事的影响,我在穿戴上也不讲究,很随便。十几年中,一直穿一身铁路制服。布的。有时皱皱巴巴也没想过熨平。从没穿过裙子,也不曾注意打扮。

  毛泽东显然是过惯了战争年代的艰苦生活,随遇而安,已成习惯,不好再改变。他的高级软包厢里,睡床本来有弹簧软垫。但他命令撤掉,就睡硬板床。枕头也是硬梆梆,夏天热时,随手垫张报纸当枕,随便得很。

  但是,毛泽东的随便中也包含着严谨。他总是长衣长裤长筒袜,无论天气多热,也不曾穿短袖衫,更不会袒胸露怀,裤腿也不曾提起来过。偶尔挽了衣袖,一旦和我们女同志交谈,便会下意识地将袖筒放下来。

  毛泽东经常叫我和李凤荣同他一道吃饭。接触十几年,他一直是吃红糙米,而且常在里面掺了小米,黑豆或芋头。他喜吃粗粮、杂粮。饭量不大,但是狼吞虎咽,而且边吃边看书报。他喜欢吃青菜,大口大口吃,牙齿没嚼两下,喉咙里已经咕嘈一声响,咽下去了。他身体极健壮,红光满面。多粗糙的食品都是大口吞下。若讲口味,够咸够辣就行。辣椒和酱豆腐,每餐必备。第一次陪毛泽东吃饭时,餐车服务员将辣椒摆在了我面前。毛泽东便比划手势说:“不对不对,辣椒是放我这边。女孩子受不了这个辣,把炒菜放她们那边。”我曾夹一根辣椒试试,那是干炕的辣子,舌尖一舔使辣出口水辣出汗,哪里敢整根嚼来吃?便咧着嘴抽凉气。毛泽东哈哈笑,空口嚼辣椒,比嚼水果糖还津津有味。说:“敢吃这种辣子,世上便再没有不敢做的事。当年起来造反的红军,没有不吃辣子的。”

  饭罢,他又将筷子伸向酱豆腐。毛泽东吃完饭,有时喜欢夹一点酱豆腐在嘴里吮吮。口味重的人一般都有这种习惯。可是他没有夹碎那半块酱豆腐,提起筷子时,半块酱豆腐滴溜郎当全被带起来。毛泽东稍一犹豫,把那半块酱豆腐全塞进了嘴巴。我叫起来:“哎呀,多咸呀!毛泽东笑着说:“它跟我捣蛋,以为我不敢吃了它!”我说:“快吐了吧。”毛泽东放下筷子,嚼着酱豆腐说:“我才不吐呢,我这个人哪,不喜欢走回头路,不愿干后悔事。

  渐渐地、渐渐地,毛泽东在我心中的神秘感消退,而他的性格却鲜明起来,人也有血有肉地实在起来。

  熟悉了。毛泽东开始关心我们个人的一些细事。首先关心的就是学习。每次登车总要询问我和李风荣看什么书?学习什么东西?我说:“我在练字。我的铅笔字。毛笔字都写不好。毛泽东叫我和李凤荣各写几个字让他看,然后说:“嗯,是差了些。搞数理化要有些天赋才行。写字么,就全靠练了。能坚持能刻苦谁都能练出一笔好字。开始可以照着字帖练,练多了就会出来自己的风格。”车到上海,毛泽东吩咐秘书林克给我们买字帖,在旧书摊上买的,一下子买来十几本,分送我和李凤荣。我们照着字帖练,写完就交毛泽东看。他总是那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给我们讲好在哪里?败在哪里?他说字和人一样,也有筋骨和灵魂。练久了便会找到筋骨写出神韵。

  可惜,我们那时不懂事。毛泽东送我们的字帖没有请他老人家签名。不过,仍然留下一件永久的纪念,那是毛泽东为我写的一首诗;至今珍藏在家中,并要传下去一。

  那是1956年的一天,我已经开始该恋爱。我和男友约好星期六晚上去中山公园幽会,却突然接到命令,准备出车。毛泽东要去北戴河开会。

  下午三点,毛泽东登上专列。不曾走进主房间,车已驶动。毛泽东在客厅里忽然立往脚,回头望住我们所有工作人员:“今天是礼拜六噢,你们有没有约会?”

  毛泽东的目光从大家脸上那么一掠,所过之处大家都微笑摇头,含羞带怯。当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时,我身子一热,生出异样的感觉。那是女儿在父亲身边才会有的感觉。我有些忘乎所以。

  “有。我有。”我脱口冒出两句。

  “跟什么人有约会。”毛泽东认真望住我,嘴里含着笑,带着亲切带着关心带着一点逗趣。

  “跟男朋友。”我忽然感到一丝腼腆,声音低下来。

  “哎呀,糟糕。搅了你们的好事。”毛泽东望望窗外闪过的树木,又望住我,皱了眉问:“怎么办?你们打算在哪儿约会?”

  话既然讲了,只好讲完。我喃喃说:“说好去中山公园玩,在门口见……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毛泽东有些急,“你通知他了吗?”

  “没有。”

  “你这个小姚哪,要是不见不散可怎么办?”毛泽东又望窗外,似乎希望专列停下来,“你就连个电话也没有给他打?

  “我们只要接受任务就不能对外人说了……”

  毛泽东吮了吮下唇,沉吟着。

  “没事的。他知道我常出任务,会理解的。”“嗯――”毛泽东摇摇头,嘀咕着,“久了会出误会的,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们。”

  我真后悔不该说实话,让主席替我操心。

  晚上,我将一捧削好的铅笔给毛泽东送去。毛泽东掀起眼皮若有所思望着我。目光一闪,忽然说:“小姚,你等等,有个东西你拿回去给你的朋友看看,你的朋友就不会生气了。

  “什么东西呀?”

  毛泽东挑出一支铅笔,又铺开一张十六开的白纸,说:“我给你写个东西,你拿回去支给他。再把失约的原因讲给他听

  说着,毛泽东已经开始伏案书写,一边写,一边自得其乐地吟诵。原来是一首古诗。“给,拿回去给他看。毛泽东将写好的诗递给我。。

  我接过时,反复读两遍,大致明白。脸不由得有些热。诗曰:

  静女其妹

  俟我子城隅

  爱而不见

  搔首踌躇

  我小声说:“主席,我们有纪律。凡是带字的东西都必须上交。

  “你为什么要那么老实?现在没有谁看到,我是不会打小报告的。”毛泽东幽默地挤一挤眼.笑笑,做个手势。”藏起来,带给他。

  我笑了,将那张纸小心翼翼打个对折,揣到兜里。悄没声回到自己的房间,藏到一本书中。从北戴河返回北京。便悄悄带回家,交给我的男朋友看,把失约的经过讲了。他很激动,嘱咐我一定为主席服务好。从恋爱到结婚一直到现在,毛泽东录写的诗一直珍藏在我们身边。”它记录了我们那时的爱情生活,记录了领袖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我在毛泽东身边工作十几年,只违反这么一次纪律,私自带走了毛泽东写的东西。而这次违反纪律,为我的生活留下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专列进入夜间行车,这也是毛泽东办公的时间。我不能睡。独个儿躺在铺上看书。长期跟随毛泽东出车,我也改成了上午睡觉,下午和夜间工作的习惯。

  有人敲门.是封耀松。

  “小姚,卫士长请你去一下,有点事。我随封耀松来到小会议室,是李银桥正与几名卫士嘀咕什么。他看到我,不容我坐下便说:“小姚.主席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光是在那儿看呀写呀,得想个办法。

  我马上说:“哎呀,你们不会劝劝他?”

  “要是能劝动还找你来干啥?”

  “我?你们劝不动,我就能劝动了?”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李银桥沉吟一下才问:“你会唱京剧吗?

  “哎呀,我可不行。”我慌了,叫起来。我知道毛泽东爱听京剧,有时吃饭就放段京剧听听。可是,我确实一句也唱不来。我说:“别说唱京剧,我连听都听不懂呀。

  “这事怎么办呢?”李银桥像是问我,又像问自己。卫士们都显出愁容。“火车上本来就单调,主席又是没明没夜地工作,总得调剂一下生活才好。

  我咬着嘴唇暗自琢磨。毛泽东的生活是太苦太单调了。那么大岁数,整天除了看书写文章,我还真没见他想过什么享乐。跟随他多年,确实有生活在父亲身边的感觉。他像父亲一样关心我,我可没像女儿一样关心他……我心里忽然闪过~道光,犹豫道:“我有个同学是农村的,跟她学过一支农村小调……不知行不行?”

  “行啊,只要能唱就行。”性急的田云王叫起来。

  “要想个办法,先把主席的注意力吸引开,然后再转到唱歌上。”张仙鹏比较稳重,思索着说,“总不能一进去就给主席唱歌,打搅了他工作可不是闹着玩。”

  李连成平时不爱言语,这时忽然来了点子:“小姚,你先给主席送铅笔,跟他搭上话。然后我们再进去。大家一哄你就唱。”

  李银桥笑了:“我看这办法行。只要能把他从文件堆里拉出来。下一步就好劝他睡觉了。”

  “可是,我跟主席说啥呀?”我仍然犯愁,怕挑不起这副担子。

  “就说铅笔削好了么。”田云玉光是急。

  “那主席说,削好放下吧,你出去,我正办公呢。我还能赖住不走?”

  “你吁,你就不去随机应变?你不走主席还能赶你走?”田云玉一脸孩子气。

  张仙鹏总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桌上有本《人民画报》他随手翻着,盯住一页不动了。轻轻咳一声:“嗯,我有个办法。这里有毛泽民烈士的照片,你就拿着画报,请主席跟你讲讲他的兄弟,这不就搭上了话,把他的注意力转开了吗?”

  “嘿,还是老张点子多!”田云玉打了张仙鹏一拳。

  “行,就这么的了。”李银桥把笔和画报交给我,期待地。“小姚,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朝主席房间走去,有些气喘,挑了担子一般。在门口立住脚,轻轻敲门。卫生们在后面小声说:“别紧张,整天见面么。进去。你就直接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数:一、二、三!眼一闭,把门拧开了。先探头望望,毛泽东正伏案疾书,身体笼罩在一团青幽幽的烟雾中,根本不觉有人开门。那一刻,灵感突然来了。我投入战斗一般勇敢地跨入门,把门留下一道缝,接着便煞有介事地捂了嘴吭吭大咳。果然,毛泽东抬起了头,诧异地望住我。

  “吭吭吭!哎呀,好,好大烟。吭吭。”我开门装做朝外赶烟。卫士长和卫士们有的捂嘴笑,有的竖拇指,有的用手势给我打气加油。当然,主席是看不见他们的。我重新开了门,长吁气,好像刚从水底冒出头一般,“哎呀,抽了多少烟?主席铅笔用完了吗?我又削好一些。・”

  毛泽东把烟捏死在烟灰缸里,右手抓的铅笔却不肯放下,仍然停在纸上,说:“好,很好,放下吧。”

  我将铅笔放桌上,便蘑菇着收集已经用秃的铅笔,一边朝茶杯里望:“主席,水凉了吧?要不要换?”

  毛泽东抓起茶杯喝一口:“不凉。谢谢了。”

  我在杯里添一些水,见他仍不放笔,便从兜里抽出那卷《人民画报》.不等于泽东反应过来,已经铺展到他面前,将那些文件遮掩到画报下。

  “主席,你看,毛泽民烈士。卫士长说是您的亲弟弟。是吗?

  “嗯,你说呢?毛泽东眯细眼看那页画报,注视片刻,铅笔放下了。身子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我一阵暗喜,初战告捷。便眨着眼说:“卫士长讲的自然不会错了。”

  毛泽东带着深沉的回忆静坐片刻,肩膀一耸,做了个深呼吸。他显得很疲倦,竭力打起精神。勉强笑着说:“你看,长得像印度人。是吧?跟我不像,可我们是亲兄弟。他长得像爸爸,我长得像妈妈,就是这样。

  我听到一阵声响.肯定是卫士长他们进来了,便抓住时机说:“主席,给我讲讲毛泽民烈士的故事吧?”

  毛泽东做了个不情愿的姿势,刚要张口,我背后响起卫士长的声音:“小姚,你怎么搞的?主席正在办公,你就跑来乱打搅。没事就出去。”

  我显出受了批评的慌张样,可怜巴巴瞟一眼毛泽东,做出要溜的样子。于是,毛泽东皱起眉毛,出面保护我:“你不要乱说,我现在休息呢。我要跟小姚聊聊天,休息一下脑子。”

  李银桥等的就是这句后,立刻说:“哎呀,主席,小姚会唱河北小调,休息了正好让她唱唱。”

  “瞎说!“我叫起来。“我啥时候会唱了?”

  “你那天还唱来着呢.李银桥开门招呼卫士们:“来呀,主席休息了,听小姚唱歌。”卫士们便挤进门。卫士长继续说:“你们是不是听小姚唱过?她还不承认呢.

  “没锗,我听过,唱得好极了。”

  “特有味,主席你听听就知道了。”“小姚,唱一个。不唱不许走。”

  毛泽东笑了,点点头:“小姚,那就唱一个么。”

  这一来,我可真脸红了。我从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啊!我早已下定决心要为毛泽东唱歌,并且是带着这目的走进这个屋子的。一旦该唱厂,我又真心想退缩了。红着脸说:“不行啊,主席,我真的不能唱呢……”

  “不唱不能走。”卫士们哄起来。还拍巴掌。毛泽东受气氛感染,也拍着手说:“勇敢些,唱起来就好了。”

  我说:“你们欺侮我一个人,欺侮少数。

  毛泽东笑得简直像儿童一样天真。他万没料到我和卫士们是早联合起来早有预谋,反而轻信了我的委屈。将手朝卫士们一划,说:“我们建立了统一战线,你现在孤立了。你就唱一支。唱一支就加入了统一战线,我们就不会再难为你。

  李银桥暗暗捅我一下。我知道不能再拖了。便轻咳两声,平静一下情绪,开始唱。那是一支河北农村小调:

  月牙渐渐高,风吹杨柳梢。

  蒋介石坐台湾,一阵好心焦。

  嗯嗳哎嗨哟,一阵好心焦。

  (白)心焦什么呀?

  提起我心焦。心焦又肉跳。

  那不是共产党要把我打倒。

  嗯暧哎嗨哟,要把我打倒……

  我一边唱,一边悄悄观察毛泽东。他显然太疲劳了。在我开始唱时,他虽做出认真听的样子,却是慵懒地靠在坐椅上,全身松弛,眼皮也有些耷拉,淡漠的目光凝视着桌上的某一点。这种农村小调无需高声,反而是轻婉中出情味。我咬清每一个字,将婉转的韵味用鼻音渲染得更加浓郁。歌声在车厢里回荡,与车轮敲击钢轨韵节奏渐渐融合,一体天成。我看到毛泽东的眼皮一点一点掀起,头也慢慢地,慢慢地抬高,身体离了靠椅,终于将一只手在桌上轻拍,拍在轻婉的歌曲和车轮转动的节奏上。“我受到鼓舞,歌声唱得更加回环转折,幽默风趣:

  (白)你不会打吗?

  提起把仗打,打仗好伤心,

  枪一响我的兵就投降把枪扔。

  嗯嗳哎嗨哟,投降把枪扔。

  (白)你不会再抓兵吗?

  提起我抓兵,抓得好干净。

  和尚老道都让我抓呀抓干净。

  嗯嗳哎嗨哟,嗯嗳哎嗨哟……

  毛泽东敲击节拍中,脸上渐渐浮起一层浅笑。唱到抓兵一节,我上边用鼻音嗯暖哎嗨哟,一边表演了无可奈何的泄气样儿。于是,毛泽东忍不住笑出声。卫士们也都跟着笑,越笑越响亮。我的歌声已是越唱越低,越低越细,余韵缥缈。毛泽东和卫士们的笑声却节节高起;终于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好,小姚,唱得好!”毛泽东笑得好开心,说道:“再唱一支,再表演一段。

  这支歌,我多次为毛泽东演唱,他很喜欢。那天唱罢,我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回到小会议室,便与大家打扑克。半小时后。值正班的卫士出来取开水,我问:“怎么,主席还没睡?卫士诅丧地叹口气:“主席又写起来了。他说听你唱完这支歌,他已经休息好了。”

  大家面面相觑,会议室里一阵静默……

  出车回来不久,上级调我回铁路防疫站工作。毛泽东乘车时发现我不在了,便问李凤荣:“小姚病了吗?”李凤荣说:“她调走了,回防疫站工作去了。”毛泽东沉默片刻,说:“你回去代我向小姚问好。・

  再出车时,毛泽东给我写了封短信,祝我三好: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李凤荣说:“我们有纪律,不能带字下车。”毛泽东想了想,说:“算了,那就烧了吧。

  不久,毛泽东对专运处王副处长说:“小姚在我这里工作多年,熟悉了。还是叫她回这里工作吧。

  这样,我很快又回到了专列上,继续工作在毛泽东身边。

  那天上班,我被叫到铁道部运输总局副局长兼专运处处长张幸屏办公室。进门厦见到叶子龙,心里立刻明白七八分。叶子龙在延安时期就是毛泽东的生活秘书、凡到毛泽东身边工作的人,首先要经他同意。

  “是这样,组织上决定仍调你回专运处工作。”张孝屏同志说:“离开是工作需要,回来也是工作需要。到车上还要像从前一样搞好工作,不要辜负组织上的希望。”

  叶子龙个子不高,有些秃顶。他讲话声音洪亮,很有男子气:“就这样定了。主席正在上海开会,你坐火车去上海,马上上班。”

  当天我便乘普通客车赶往上海,回到毛泽东的专列上,这是1959年,毛泽东的专列已经换成德国进口车。他乘这列车驶遍中国大地,直到逝世。

  还是同以往一样,毛泽东一登车,专列便驶动了。

  “主席!刚看到毛泽东身影,我便跑过去。说来我离开专列才几个月,可是感觉上就像几年十几年似的。我毫无拘束,像久别的女儿见到父亲一般。那时的心情确实是这样。真诚亲切。毛泽东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又回来了。听说你回来我很高兴。身体好吗?”

  “好。”我用力点点头,眼睛有点湿润。

  “在外面搞什么工作了?”

  “在防疫站上班,职工们有些小病小灾的都是我们治疗。

  “好,那好。多接触接触工人同志好。”毛泽东频频点头,指指我和李凤荣:“为了欢迎你,晚饭请你们两位到我这里一块吃。

  晚饭仍然是掺了芋头的红糙米。两盘炒菜,两个小碟:红辣椒和酱豆腐。但是,我吃得非常香。毛泽东也吃得很香,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我还没吃完半碗饭他已经把碗里的米粒一个不剩地拨拉干净。

  熟悉的工作,熟悉的乘客,熟悉的旅途生活。我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情绪很高。毛泽东工作之余,又让我唱了一次那支河北小调。因为沿途毛泽东有观察的习惯,睡觉时专列又要停驶,直到第三天才接近天津。

  我无须人招呼,已经能主动独立地帮毛泽东调整房间温度。搞点小服务什么的。毛泽东从书桌后坐直身,望住我问:“快到你家了吧?”

  我朝窗外望望,说:“再过半小时就能到天津。

  毛泽东兴致勃勃立起身,活动一下两臂和腰肢,踱入客厅。一边问:“你是天津人。天津有什么特产?”

  “大麻花。

  “嗯,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更有名。狗不理……怎么叫了狗不理?

  “发明这种包子的老板一定很精呗,谁不吃他的包子他就骂了谁呀。”我猜测着说。

  “那么我们还是不要找挨骂。”毛泽东呵呵笑着,目光扫过卫士们,“今天小姚请客,大家吃狗不理包子!”

  卫士们哄起来:“好啊,小姚请客?”

  “愿意不愿意请呀?”毛泽东笑着问我。

  “请就请。我也笑。”

  “我们人可不少啊。”毛泽东用手一划,意思包括了所有车上人。“谁叫你是天津人呢。你的工资是多少啊?”

  “工资不多么,请一次客还是够的。”我说。

  “好,今天小姚请客。”毛泽东认真地说。我便也认真了,红着脸就要掏钱。可是毛泽东拦住了,对张管理员说:“钱么,还是我来掏。这叫吃大户。”

  我仍然虚张声势要掏钱,但心里有数,主席是决不会让我掏腰包的。

  车到天津,果然上了狗不理包子。毛泽东问张管理员:“交钱了没有?”

  “交了。”张管理员出示发票请毛泽东过目。

  “那好,大家统统去餐车。”

  在餐车坐好,可以闻到浓郁的包子香味。毛泽东用筷子指指我:“今天是小姚请客。”接着又诙谐地点一下头:“我掏饯。”

  同志们哄然大笑。毛泽东带头咬口包子,说:“狗不理啊,快吃,不吃就挨骂。”

  笑声中,同志们的筷子争抢着伸向盘子。

  很快,到了年底。毛泽东这一年的生日是在火车上渡过的。毛泽东反对过生日.但是卫士长有办法。就是敲竹杠的办法。他说:“主席,今天是您生日。大家辛辛苦苦跟您干了一年,您也应该有所表示呀。”

  休息时,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跟他谈话都是很随便的,开玩笑不必担心出格。毛泽东这时总是宽厚地一笑,说:“你们就是变着法子敲我的竹杠啊?”

  于是,卫士长便笑哈哈地跑回来,吩咐厨师用面做了一个大寿桃。吃饭时,摆在餐桌中央。那次还准备了不少酒。卫士长首先举杯说:“今天是主席生日。我代表同志们祝主席生日愉快。健康长寿。

  毛泽东微笑举杯,说:“一年了,同志们工作辛苦,祝同志们身体健康。

  杯子都伸出去,同志们逐一同毛泽东碰了杯。卫士长很少表现出这么高兴,豪放地将杯一倾,满杯白酒便一下子倒进嘴,咕咚一声吞下。将空杯子向卫士们示意:“干!会喝不会喝,这一杯一定要干!

  卫士们像听到命令,轮流举杯,一饮而尽。我也喝掉了杯中的葡萄酒。

  毛泽东不能喝酒,喝一口脸就红得发紫。他将杯子在嘴唇上沾一沾,那紫红的葡萄酒浆几乎没见少,便想放杯。我说:“不行,主席这一杯应该干掉。”

  毛泽东带着歉意的微笑,说:“这样吧,咱们定个协议。白酒辣也辣不过辣椒。你们喝酒我吃辣子。

  我说:“酒和辣椒不是一回事。

  毛泽东朝我俯身小声说:“多吃辣子能成事,喝酒多了可是会误事。这话大家也听到了。他便直起身大声说:“今天可以多喝,误了事不怪罪。

  于是,毛泽东没少吃辣椒,同志们没少喝白酒。卫士长喝醉了,摇晃着,笑着,张大嘴巴呕吐。后来又抱起痰盂吐。吐完又呵呵笑,笑过了又吐。毛泽东毫不怪罪,和大家一道张罗着给他递茶水和毛巾。卫士长对毛泽东忠心耿耿,平时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办起事来一丝不苟,原则性极强。我们相处那么久。毛泽东每次外出的路线和地点他从没对我露过一个字。他和毛泽东私人感情特别深。他离开毛泽东到外地工作时,毛泽东曾抱着他,哭出了声。

  十几年接触中,卫士长李银桥只醉过这么一次。

  专列上的旅途生活并不总是笑声,有时也会闹矛盾。

  那时,我年轻。毛泽东身边的卫士也都年轻。年轻人碰到一起,可以热烈也可能激烈,发生几次矛盾实在不足为怪。

  大概是1960年冬,毛泽东的专列由南方回来。那次出车,李银桥不在。毛泽东派身边的工作人员下乡了解情况,封耀松等卫士也没跟车。我熟悉的卫士有张仙鹏和田云玉。

  张仙鹏取代了卫士长的角色,尽职尽责,里外上下地忙,将我指挥得团团转。

  “小姚,屋里温度高了。”张仙鹏招呼我。

  “根本不高,你看看温度表。”我当时正忙着什么事,随口答应。

  “你啥时候看的温度?告你高了就是高了。”

  “这是德国车,密封好。”我还是没动。

  “密封好温度才会高,主席工作紧张会感觉热。

  “也不知是主席热还是你热的。”我小声嘀咕着,有些不耐烦地调了一下温度。

  可是,工夫不大张仙鹏又来了,皱着眉头说:“小姚,怎么搞的?温度又太低了。”

  我真有些不高兴了,便大声说:“不低。德国车密封好,保温好。”

  “你看看温度计。

  “不用看,低不了。”

  张仙鹏也不高兴了,声音高起来:“你这个同志怎么搞的。低了低了你就是不听?”

  “不可能低!我说着走出门.来到走廊。

  “主席感冒了你负责!”

  我立刻火了。毛泽东要是真感冒了,他把这话反映到我们领导那里我可受不了。也许是在毛泽东身边工作久了。老人家又很喜欢我照顾他、久而久之便养得有些任性。我就在走廊里大声喊起来:“得了得了,你了不起,你说了算还不行?下次别喊毛泽东万岁了,就喊你张卫士万岁吧!行了吧?”

  不料,这话被毛泽东听到了。我进去调温度时,他放下手中的报纸问:“小姚,怎么发火了?是不是我身边的人给你找麻烦了?

  我慌了,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啊。”

  毛泽东微笑着,声音很和蔼:“我听到了,你在走廊里喊声音挺大……”

  我吓了一跳。我都说了些啥呀?全中国只喊毛主席万岁,还没喊过第二个人万岁呢,我却喊了张卫士万岁。我尴尬地解释:“闹着玩呢。我们是开玩笑呢。

  毛泽东始终微笑着,始终态度和蔼,其中也不乏认真:“如果他们打我的旗号给你们找麻烦,你就批评他们,不要讲情面。

  “没有,真没有,我们是开玩笑。”我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就这么溜出了毛泽东的房间。来到走廊,我喘口气,发现张仙鹏也紧张地喘气。我看他,他看我,静了片刻。部长吁一声,笑了。如释重负。

  也有把矛盾闹到毛泽东那里的时候。

  田云玉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毛泽东和江青都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那件毛背心还是江青为他买来毛线织的。不少工作人员私下说:“小田在主席和江青那里都很吃得开。有了这种优势,他免不了说话办事添几分傲气,动作也大,声音也高。

  有次停车,我去开门。他跟在后边催:“快点快点,动作麻利些。

  那天毛泽东并没打算下车,我身后只有田云玉一个人。见他口气那么大,我就故意治治他,偏不快开,慢腾腾懒洋洋,看他怎么办?

  “怎么搞的?门也不会开了?”田云王果然急了。

  “你会开?我回头白他一眼。。

  “我叫你开门!他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就开不快,我就是这样!”

  “你、你……”他大概没受过这种气,脸涨得通红。

  “就是我,怎么样?”我示威地扬起头,耸起一只肩膀,斜挺胸脯。

  他气得发抖,指着我:“你、你不就是个列车员吗?”

  “列车员怎么了?”我瞪住他问,“我还入党了,你还没入党呢!”

  小田被戳到痛处,喊起来:“你有什么了不起?小小的列车员……”

  我截住他话头也喊起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在主席身边算最近的。人了。可你到现在还不是个党员。告诉你,做人还得靠自己!”

  田云玉脸红了白,白了红。他被伤了自尊心,气得破口大骂。这一骂,我就处了下风。我可骂不出那种话来。姑娘遇了小伙子,吵架可以,骂架准吃亏,打架就更不行了。我剩下的本事就是哭,哭得好伤心。你跟主席近,我跟主席也不远。我憋了一口气,便去告御状。

  果然,一告就准。毛泽东和江青都狠狠批评了田云玉。江青指着田云玉:“跟谁学那么凶?都是我们把你宠坏了!毛泽东皱着眉头说:“你去向小姚作自我批评,要当面道歉。什么时候她原谅你了,你的自我批评才算完成。”

  田云玉像打了败仗的将军来找我。他还不好意思呢,垂着头,想赌气又不敢,一步一步磨蹭着走到我面前。其实,告过御状我便开始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力这点小事惊动毛泽东,后悔不该和小田闹这么僵。毕竟我们相处时间不短,他又是个聪明伶俐勤快英俊的小伙儿。看到他委屈的样子,我的心早软了。

  “对,对不起。我,我是着急了。”他吞吞吐吐说。真难为他放下面子主动认错。

  “我也对不起你。我马上接过话来认错,很怕再让他丢面子。我的自我批评比他还多点实际内容:“我不该说话刺儿你。伤害你的自尊心。”

  他有些难为情他说:“刺激刺激好。

  我低下头小声问:“小田,你不怪我吧?

  他真诚地望着我说:“不怪。

  正是不打不相识。此后,我们相处得很好,成了知心朋友。彼此生活上的事也都互相告诉,互相商量,互相帮助。这种亲密的友谊一直保持至今。

  专列唱着它那首单调的永无休止的进行曲,偶尔钻山洞或过桥梁,声音才起一些变化。这又是一次走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长途旅行。

  黄昏来临了。火红的晚霞山一般踊跃,浪一般翻腾。远山弥漫着一片柔和的雾气,林木在田野里投映下长长的影子。农夫戴了斗笠懒洋洋走在田埂上,两手背在身后,手里的绳子牵着慢条斯理的水牛……这个景色太美了,主席看见了没有?

  走进客厅,毛泽东正舒臂伸腿坐在沙发中,卫士长和卫士们或立或坐环绕周围。一看架势就是聊天。

  毛泽东喜欢聊天,就像他喜欢同学者专家讨论严肃的政治问题或哲学问题一样。他说聊天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同时也是学习的机会。他同卫士们聊天,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什么都能谈到,个人可以畅所欲言。

  我不敢贸然打断毛泽东的聊天,先扯扯封耀松:“小封,多美的景啊。别在这儿穷聊了,看看去吧。”

  封耀松朝窗外漫不经心地瞟一眼,毫无所动,便转回头。他这是怎么了?我想起这段时间他和田云玉情绪都不好,值班时间也是没精打采。又想起田云玉对我诉说他的对象如何如何,要跟他吹。莫不是这两个漂亮小伙儿在爱情问题上都遇上了挫折?

  “小姚,”毛泽东忽然叫我。我忙答应一声。他说:“你搞对象搞得怎么样了?”

  我脸稍稍有些热。不过,这早已不是秘密。便爽快回答:“挺好的。

  “没有闹矛盾吧。”

  “没有。”

  “你看,我这两个卫士搞对象,搞来搞去都搞吹了。”毛泽东指指田云玉和封耀松。小田小封红着脸低头,眼皮一掀一掀地朝主席望,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听家长骂没出息。

  “小田,你就不该搞个文艺工作者。你一个月四十多元钱,怎么能养活得起那些活蹦乱跳的女演员?没到共产主义,还得讲些实际么。”.田云玉带者难为情的苦笑,身子一晃一晃,脚底下意识搓着地毯。

  “还有你,小封,你们应该找工人,这才能搞好。否则,将来会吃苦头的。”

  封耀松嘟着嘴点头,一副沉思远虑总结经验教训的样子。我差点扑哧笑出声。他们还很年轻,又很英俊,找对象当然不会成问题,大可不必同情或担心。他们是有点毛糙,都是跟随毛泽东参加舞会,跳舞跳上的对象,毛泽东的旗号往前面一亮:“我跟毛主席形影不离。”“我是毛主席身边的人。”有这句话,一谈就成。以后熟悉了,耀眼的光环一消逝,便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毛主席身边的人也得食人间烟火呀,一个月才四十多元?不行,很快便吹了。

  毛泽东明察于此,实实在在说:“你们就以你们自己的条件找对象,。不要打我的旗号。打我的旗号最后是要吃亏的。要吃苦头。小田小封已经吃了苦头。他们俩吸取教训,别人也要吸取教训。现在我们的国家,我对象还得讲条件,一头热是不行的,双方的条件都要考虑。”

  毛泽东这番话留给我印象很深,受到许多启发。后来我离开主席到新的工作岗位,从来没向别人炫耀过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历史。毛泽东逝世后,专运处同志叫我去瞻仰主席遗容,我的许多领导还惊讶:怎么,姚淑贤同志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我们还不知道呢!

  不久,我结婚了。毛泽东听说后很高兴,向我祝贺。我说:“我是自己谈的,没有打主席的旗号。”毛泽东说:“这就好,这也是实事求是。你们将来一定会幸福,白头到老。他还让我带丈夫来见他。

  那时。我出车频繁,丈夫在石家庄医学院上学,很难团聚。逢丈夫放寒暑假,本是团聚的机会,偏偏这时又是我最忙的时候。暑期中央首长去北戴河,寒假时又去南方开会。专列紧张,除保证毛泽东外,临时调用接送其他首长的任务也很多。记得结婚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和丈夫几乎一天没有团聚。

  有一次,毛泽东去河南参观人民公社。专列快到石家庄了,毛泽东忽然叫我去。他说:“你们很忙,夫妻团聚不了。这次是个机会,回去看看爱人,团聚一下吧。

  我说:“役事,我们机会很多,我还有工作……”

  “机会不多么。”毛泽东屈指一算,“我心里有数,你们快半年没团聚了。年轻夫妻,我懂。要聚一聚,不然我心里不安。

  我心里一阵阵热,差点掉出泪来。毛泽东是很富有人情味的。而且,只有父母对儿女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细啊!我在石家庄下车,与爱人匆匆一聚,又赶回专列。毛泽东越是关心我们。我搞好工作的愿望就越强烈。

  回到北京后,我们又临时接受任务去广州接周恩来同志回北京。过去,我曾多次参加接送周恩来和邓颖超同志,都是熟悉的。

  专列有两节高级软包,一节是毛泽东住,一节是江青住。现在,周恩来住在毛泽东的软包中,邓颖超住在江青使用的软包中。我先去看望了邓颖超同志。

  我们习惯称邓颖超为邓大姐。她温柔雅静又很干练。她政治性强,又从不让这种政治性损伤她的妇女气质。这一点与江青的性格形成鲜明对照。江青有时很热烈,有时又很冷峻。情绪不定。那种不安定的躁动时时可以感受到。当她想表现女性的温柔细腻时,总结人以矫揉造作的感觉。

  邓大姐同我握手时,另一只手就在我手背上轻抚,始终望着我,并不左顾右盼。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一股缓缓流淌的细水:“小姚,听口音你是天津人吧?”

  “是天津人。”我点点头。

  “你在天津哪个学校学习?”

  “在省立附小上过小学。”

  “那咱们还可以算校友呢。我在天津省立师范读过书。你对天津熟悉吗?

  “熟悉。我家就住天津河北区宙纬路。

  “噢,知道。我们也在那里呆过。。

  邓大姐同我就这样随随便便拉家常。告别时,她重新握住我的手,说:“在火车上工作是很辛苦的,特别是女同志。要注意卫生,要注意休息。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哪。

  从邓大姐那里出来,我又去看周恩来总理。周恩来与毛泽东性格各有特色。毛泽东给我的印象是热情坚定,朴实幽默,谈吐随便,言简意赅,思想特别活跃。周恩来给我的印象是文雅温和,坚定机智。眼睛特别明亮有神,说话时给人一种春风入怀的温馨感。。他心细,很注意礼貌,对邓颖超同志很尊重。见面时。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看见你大姐没有?我说:“看见了,我刚从她那里出来。”周恩来对毛泽东同志非常关心。他的谈话总是围绕着毛泽东转。询问毛泽东在火车上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反复嘱托我搞好服务工作。保证毛泽东同志有一个好的生活和工作环境。

  周恩来总理是非常懂感情的。下车前,他说:“你们列车工作人员是很辛苦的。常年在外,家庭生活少。少了就更要珍惜。要多体谅关心对方。夫妻到了一起,不要光是柴米油盐,精神生活也要丰富。比如一起逛逛公园,一道看看戏,这样感情会更深。

  我与爱人在天津相聚时,便一道去看了场戏。表演的是南宋诗人陆游的爱情悲剧。我和爱人含泪看完戏,回来路上彼此靠得紧紧的,都觉得应该加倍珍惜我们今天的生活和情感。

  回到专列上,晚饭时我把这出戏讲给毛泽东听。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于是,我的情绪也高起来。既然主席爱听,我就讲得很仔细,还夹带了不少议论。讲完了,毛泽东忽然问:“这戏的名字叫什么?”

  “《风头杈》”。我估计他没看过,还提建议说:“主席应该看看,很不错的。”

  “《凤头衩》?毛泽东望住我。

  我犹豫了,没把握地:“是《凤头衩》还是……〈衩头凤》来着?哎呀,我记不清了。”毛泽东笑了:“是《衩头凤〉。这是陆游写的一首词:《衩头凤,红酥手》。他是南宋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年轻时就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的表妹叫唐琬,也是位有才华重感情的妇女。他们的爱情悲剧在《齐东野语》里有记载……”

  我听着毛泽东讲述,既惊诧他知识的渊博,又惶愧自己是班门弄斧。我连《衩头凤》都没记清,就唠唠叨叨了一顿饭的工夫。而毛泽东居然有耐心一直听我讲完!

  1965年,我随专列送毛泽东去广州。

  车快到站了,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去见毛泽东。我怀孕了。女同志一有了孩子便不适合在专列上工作。因为有了负担,需要照顾家,不能长期在外值班。

  毛泽东正在批阅文件。熟悉了,他只掀起眼皮瞟我一眼,便继续在文件上写着什么,一边随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主席,我……我下次可能不来了。”

  “嗯?”毛泽东一怔,放下笔。望住我:“为什么?”

  我脸红了。这话怎么说呢?

  “我,我可能要休产假了。”我低下头小声说。

  毛泽东注视我片刻,笑了。说:“那是大喜呀。事先也不知道。没准备什么东西送你……”他沉吟片刻。他完全明白我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回专列上工作。我心里有个愿望,不好意思说。我只盼望毛泽东能主动想到。我跟随他十几年,他应该想到的

  毛泽东离开办公桌,踱了几步,重新望住我:“小姚,那么我们合个影吧。”

  我眼里立刻涌起一层泪花。这正是我最大的愿望啊!

  毛泽东叫来侯波同志,请她为我们合了一张影。这张照片从此便永远伴随着我。

  毛泽东下车了,我随专列返回北京;从此,我调离专运处。再也不曾见到毛泽东。但是,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十几年连同分别时的那张合影照片,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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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与毛泽东,江青和李钠






  韩桂馨,一名普通的劳动妇女。手背上露着青筋,目光善良柔和,身上弥漫着恬静纯朴的神气。我们很熟,她讲话总是那么从容朴实、显出“过来人”的宽容和威实。

  19何年9月30日,我十六岁,转为中共正式党员。几天后。傅连漳同志找我谈了一次话。

  “韩桂馨同志,李若要调走了,你去接她的班,到主席身边工作。你愿意去吗?”

  “愿意。”我很激动,感觉到组织上的信任。

  “那好。主席现在住神泉堡。陕北形势好转,江青同志已经来到河东接李的,你随她一起去吧。孩子到了上学年纪,上不了学,你不是高小毕业吗?要帮助她识字读书。”傅连漳同志说着。拿笔写了几张纸,把注意事项全部写清,还特意关照说:“江青是主席的生活秘密,管你们这一摊。遇事多向她请示,搞好关系。”

  后来我得知,傅连漳所言“这一摊”其实只有卫士组三名卫士加上我这名阿姨。江青在延安以及转战陕北期间,没干什么大事,只是负责毛泽东的生活起居。她自己对此不满,有牢骚。政治局常委先后几次提议给她较重要的职务和工作,毛泽东都行使主席的否决权加以否决。直到1956年,毛泽东才同意江青担任较重要的工作,与陈伯达、胡乔木。叶子龙。田家英一样,成为中共中央直接任命的五大秘书之一,主要是帮助中共中央主席收集整理国际新闻。

  记得那是1947年10月3日.我在山西临县三角镇双塔村第一次见到江青。那时她还不是“四人帮”.她只是毛泽东的夫人。

  走进院子,我便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唱戏,是京剧“打渔杀家”中萧桂英的唱段。到窗口望望,只见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姑娘。头上包一块花头巾,腰间系一根麻绳子,手里抓一根木棍作船舵,边舞边唱。她前边立一位头上盘舍的女人,击掌作拍,不时指点示范。孩子发现了我,停住嘴不再唱。于是,我喊了声“报告”。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江青和李钠,并且知道了江青会唱戏。

  那时,江青还年轻,对我态度也和蔼。问过我的简况,便拍着依偎膝前的李钠说:“小韩阿姨,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真像拖了块豆腐似的。前段形势紧,整天行军打仗,只好送后方来。现在形势好些了,主席也想女儿.我接她回去。她爱闹扁桃腺炎、爱发烧。阿姨,你要多爱惜着点。”我说:“您放心吧,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李讪从小过动荡的艰苦生活,而且一直生活在革命队伍的集体环境中,所以不认生,很快便和我熟悉了,亲热了。江青显然很满意,解开当作枕头的包袱,送我几件衣物,有夹克航空装、列宁装。裤子和一双红皮鞋。我不肯要,她不依,一定要我收下。并且让我试穿。我从未穿过这种衣服,穿上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江青得意地围绕我转着,上下打量:“很合身么!这些衣服我平时都舍不得穿,我要送给你,一定要送给你。李钠也交给你,我相信你会带好她。

  于是,我不好再拒绝了。同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感觉,似乎惶惑:以江青这样身份的人,办事怎么也带了某种社会上常见的习气?但那时,我主要还是从正面理解,看作是她对我的关心,对我表示的热情。

  “来吧,现在让我给你理理头发。”江青将一块毛巾围在我脖子上,用剪刀替我理发,一边给我解释什么样的头型理什么样的头发好。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上海,讲到城里姑娘的打扮,讲到舞台和电影演员的现代生活。于是,我又知道了她曾是上海有名的女演员。对于我这个十六岁的农村姑娘来说,她讲的一切我都感到那么神秘、新鲜。特别是当她把镜子拿我面前问:“怎么样。是不是漂亮多了?完全成一个城里姑娘了。”我朝镜子里瞟一眼。脸立刻红了。我承认,她确实会打扮。尽管她有些爱显示,喜欢表现自己。进城前,一些女同志还是愿意叫她梳剪头发的。她有时也替警卫人员理发。她自己当然更突出些。她皮肤白皙、头发又浓又黑,流成两条大辫子,然后盘成一个舍。喜欢穿蓝旗袍或列宁装,有时也穿军装,剪裁很合适。军帽稍稍仰起在脑后,走路举止都露着当过女演员的痕迹。接触多了,我发现她争强好胜,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会河西,她一路讲述转战陕北的故事。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她说:“在延安,女同志很多。那时环境安定么。后来都撤退了,只剩我自己。危险了么,天天行军打仗,毛主席不过黄河,我也决不过黄河。现在形势好转了,缓和了,女同志又渐渐多了。那时可是危险的呀,三支队一百多人,屁股后面天天牵着胡宗南的军队,有时牵四五个旅,有时十几个旅。我是不怕的……”

  当时,毛泽东正在农村搞调查。我在黄河边的南河底村见到了毛泽东。虽然我在延安也见过毛主席几次,但这次见面我仍然惊讶得目瞪口呆。生活中的毛泽东与公众场合出现的毛泽东是多么不同呵!

  “娃娃,我的大娃娃,好娃娃!”毛泽东这样喊着,毫不在意身边有那么多工作人员。抱起李讷亲着,拍打着后背,拍一下喊一声:“大娃娃,乖娃娃,爸爸真想你哟!”

  李钠呢?李钠就喊:“小爸爸,乖爸爸,我天天想小爸爸。”她给“小爸爸”表演一段“打渔杀家“。我看到毛泽东眼圈红了。湿漉漉的。

  晚饭,毛泽东一家三口在一个饭桌上吃。那时河西由于胡宗南的二十万人马烧杀抢掠,又吃又毁,粮食极端困难。毛泽东和大家一样天天吃咸水煮黑豆。这天晚饭是吃用黑豆压扁的“钱钱饭”。李讪吃得还挺香。她忽然问:“爸爸,为啥吃饭那么香,拉屎那么臭呀?”

  大家都笑了,江青说:“吃饭怎么说起拉屎了?多脏多恶心哪,不要说了,吃完饭再说。”毛泽东却不在意,说问得好,并且给李钠详细解释了食品营养和人体消化,吸收以及排泄的道理。

  毛泽东对女儿的疼爱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饭后他对我说:“阿姨,以后你就带李钠吃大食堂吧。我有些发怔。大食堂一天两餐咸水煮黑豆,连皮都不去,大人吃了还光放屁拉不出屎,肚子胀得难受,一个小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卫士组组长李银桥望望江青,江青大概不好出面说话,但是眼神已把意思表明。李银桥就劝道:“孩子才六岁,还是跟妈妈一起吃吧。”毛泽东把手臂弯着,大手由里向外一挥:“陕北老乡的娃娃吃黑豆一样长得壮。你不要说了。”

  只此一句,大家全闭了嘴。以后我发现,毛泽东说定了的事,轻易不允许别人再反对。

  第二天,我带着李钠,随毛泽东和江青转移到杨家沟,在那里住了近半年的时间。

  行军中,江青骑了一匹大青马。那时,一切为了前方,好马都送到作战部队,后方使用的全是老马劣马。毛泽东骑的也是一匹老马,唯独江青骑的大青马是匹雄健的好马。这匹马本是贺老总送毛泽东的,毛泽东没有要,被江青要去了。那是1939年,江青喜欢驯烈马骑烈马。她生性好强,千什么事都要占上风。周恩来要去党校讲课,先到毛泽东那里请示一些问题,出来时,江青一定要送。她要和周恩来比赛骑马。中央首长骑的都是老马弱马,哪里比得过贺老总送来的这匹好马?江青打马从周恩来马旁冲过时,周恩来的马受惊,尥蹶子将周恩来摔落马下,右臂折断。经当时在延安的印度医生柯隶华医治,未治好。后去莫斯科医治,效果仍不理想,留下残疾。毛泽东为此曾严厉斥责过江青。

  初到杨家沟,已是秋末冬初。江青忙着给李钠做棉衣。织毛线衣。她针线活不错,李询的衣服基本都是她做,无论裙子、布拉吉,还是棉衣棉裤。特别是织毛衣,织出灯笼袖,蜂离一样的花。我不大会针线活,更不曾织过毛衣。她便说:“李烟的衣服不用你管了,你就给老板补衣服吧。”

  撤出延安后,一直到进城初的几年,江青都把毛泽东称为“老板”。开始是为了转战中的保密,后来是叫习惯了。直到全国人民都叫惯了“毛主席万岁”,她才改口称毛泽东为主席。

  毛泽东生活俭朴.随遇而安。衣服全是又旧又糟,补丁接补丁。特别是衬衣衬裤,指头稍一用劲就能捅个洞。我又没干过针线活,补起来更吃力。记得补一件衬衣,本来袖子上只破一个洞,还没把那个洞补住,不小心针扎了手,一哆嗦,手指头又在袖子上捅出个新洞。我向卫士组组长反映情况:“李组长,主席的衣服全糟了,补不住,换件新的吧!”李银桥摇头:“不行啊,这要江青说了算。”我说:“那我去找江青。”他又摇头:“江青也得听主席的,主席不同意,谁也不敢给他换新的。”

  “我去找主席说。”我年轻气盛,拿了衣服去找毛泽东。毛泽东正在写作,掀起眼皮望住我说:“阿姨,麻烦你了。我们现在还困难,一切为了前方,节约一点是一点。你就辛苦些吧,谢谢你了。”

  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退回自己房间,一针一针小心翼翼缝补。第二天早晨、我把补好的衣服给毛泽东送去。毛泽东还在写作,江青接过了衣服。她看看我补的补丁,又显示地扬扬她自己缝制的衣服.将匀称的针脚持出来让我看。我脸红了,特别是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半是得意半是讥嘲的笑容,使我全身尴尬难受。然而,她并没完,忽然推着我朝毛泽东面前走,一边举着那件衣服说:“老板,你看看阿姨干的活,她补的补丁,哈哈,针线多粗呀?”

  我脸上热辣辣,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我几乎忘记江青的身份,只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羞辱。我眼里涌出泪花,抿紧嘴角,身体本能地朝后靠着反抗。可是江青还在推着我向前走:“老板,你看呀,阿姨给你补的补丁……”

  毛泽东写得正专心,开始并没听清江青喊什么,只是随意掀了一下眼皮。正要低头继续写,目光忽然和我含泪的两眼相遇了。他突然沉下脸,并且听清了江青的话,立刻一拍桌子:“你要干什么?”

  江青一怔,松开了我的手。

  毛泽东已经立起身,走到江青面前,指着她鼻子说:“你是改不了的资产阶级作风!阿姨缝得怎么了?我看就比你强!她是革命同志,是帮助我工作来的,你想干什么?你给我向她道歉!

  我低着头走出房间。屋里,毛泽东还在继续批评江青。工夫不大,江青来到我的房问:“阿姨,刚才的事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急脾气……”

  我至今认为江青讲的是真心话。她不是故意的。但是,她说得不准确。这不是“急脾气”.而是一种“天性”。我认为毛泽东事后说的几句话是比较准确的:“江青这个人就是个人主义,出风头,爱表现,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

  从那天起,江青开始教我针线活,教我织毛衣,手把手教。有时热情得使我不安,有时又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她教会我针线活,却也损伤了我的感情。我曾感激她,却从不曾喜欢她,我无法同她建立那种真正的友谊。毛泽东亲口对我和李银桥讲过:“她这个人哪,跟谁也搞不到一起。”

  冬天到了,一次,江青交给我几块剪裁好的毛皮,让我缝皮袄。我连一般针线活都还做不好,缝皮袄就更难了。可是,既然交代了就要做。我费了好大劲,总算缝上了。江青拿去一看,立刻又发了脾气:“这缝的是什么啊?这怎么行?拆了重缝!”我接过皮袄悄悄退出。拆线时,我独自暗暗流泪。

  第二天一早,江青忽然来到我房间,面色变得比小孩子还快,拉着我的手说:“阿姨,你看我昨天又发脾气了。唉,我就是这个急脾气,你是了解的,不要往心里去。”

  我是了解的,我没有怪她。我不想往心里去,但我也无法和她知心贴心。那时,我带李讷吃大食堂,只有星期天偶尔让李讷随父母吃顿小灶。生活异常艰苦,贺老总曾看到毛泽东的饮食。内心十分不安。回到河东后,遇上机会便托人给毛泽东送点腊肉和几条鱼来。毛泽东总是分送周恩来、任弼时及伤病员共同吃。那天晚饭有条鱼,江青叫我一道吃,我不肯吃,她不答应。她给李讷夹块鱼,再把筷子倒过来,夹一块给我吃。李钠特别懂事。她难得吃鱼,眼睁睁盯着鱼,吃一日便等着下一口。可是见我不吃,便搂着我一定叫我吃。她说:“阿姨不吃我也不吃。”多好的孩子啊!我张开了嘴,于是,一大块鱼送到我嘴里。我嚼啊嚼,就是咽不下去。喉咙窒塞了,我把李钠紧紧地搂在怀里。一条鱼,就这样被我和李钠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那时一条鱼比现在一桌席要金贵得多。

  江青唯恐我带不好李钠。她多心了。我带过许多中央首长的孩子。比较来说,我最喜欢,心里最疼爱的还是李钠。在毛泽东的子女中,她吃苦最少,但是与我带过的其他孩子比较,她又是吃苦最多的。

  李钠生得天真活泼,皮肤白皙,随母亲;两眼漂亮有神,随父亲。她六七岁便像小大人似地随部队行军走路,一本正经和大人比赛谁走得快。她好强,你若说她走不动,叫她骑马,她就会一股劲走下去,累出病。你若说:“李钠,你敢骑马吗?她就会说:“敢!”于是,就可以把她抱到马背上了。有时,我背她行军,路走长了,汗水流下来。忽然,一双小手在我脸上轻轻擦过。李询的嘴唇贴着我耳畔悄悄说:“阿姨,我长大了一定背你行军打仗。”我心里倏地一热,眼圈立刻湿了。

  战争锻炼人。李钠六七岁就经受过敌机的轰炸扫射,会躲空袭。每到开饭时,她也像战士们一样拿着小碗,打一碗饭一碗菜。最困难时,一个多月天天吃黑豆,从没喊过一声音。

  可是,有一天李讷认真发了愁。

  那天,毛泽东同一名警卫开玩笑:“朱老四同志,你的牙齿怎么这样黑呀?是不是吃黑豆吃的严说着,毛泽东先笑了,大家随即都跟着大笑。李钠没笑,也失去了活泼,悄悄用嘴唇吮牙。孩子有了心思。终于,她悄悄问毛泽东:“爸爸,我的牙齿很黑吗?”毛泽东没能马上明白孩子的心思,兴致勃勃逗着说:“张嘴,”张嘴叫爸爸看。”李钠皱紧双眉:“我也是天天吃黑豆……”她望望周围,朝父亲张开嘴,露出缺了门牙的两排洁白牙齿。毛泽东抱住女儿,拍打后背说:“我的娃儿,黑豆怎么能把牙齿吃黑呢?爸爸是跟叔叔开玩笑呢。黑豆是好东西,营养价值高,越吃牙齿长得越白越结实。”

  除了照料李钠的生活,我还要教她识字。她聪明伶俐,学字很快。她首先学会的一些字是“人民”、“群众”、“革命”、“战士”等等。用树枝在地上写,也在纸上写。为了李钠练字,我请毛泽东写字帖。毛泽东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的字不行。叫她妈妈写,她妈妈的字好。

  江青的毛笔字和铅笔字写得很出色,尤其楷书好。李呐练字的字帖全是江青写的。受其影响,现在李钠的字画都是相当有水平的。

  在教李钠识字读书的同时,我自己也加强了学习。一天深夜,我正在抄笔记。毛泽东工作累了,到院子里散步,见我屋子里亮着灯,便敲门走进来。他拿起我的笔记本着看,问:“字写得蛮漂亮么,为什么又要抄写呢?”我说:“多抄几遍增强记忆,丰富知识,也能更好地教育孩子。”毛泽东不以为然,摇头说:“这个方法不见得好。知识多得很,那个小本才有多少知识呢?青年人脑子好,应该多读多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抄笔记上。当然,字也可以练,但不要这么练。你看的东西多了,知识丰富了,字写得差点也没关系。”

  我从毛泽东那里得到许多启发,摸到一些学习门道,也丰富了教育孩子的方法。毛泽东说,对孩子既要严,又要放得开。乱淘气不行,不淘气更糟,还是有点小淘气的好。孩子太老实了没出息,说不定还有病。能淘气会淘气的孩子,一是健康,二是聪明。

  毛泽东办公累了,常在院子里散步。他喜欢摆动两臂,扭着腰走。这时,李钠便和她的小朋友胜利。幸福(胡乔木的女儿)排成一溜,跟在毛泽东身后,模仿着扭,并且格格地笑成一片。于是,毛泽东越扭越起劲,头、颈、肩膀、身子和腿扭出几道弯,样子滑稽得很。小姑娘们也跟着加大动作幅度,越扭越欢,终于嘻嘻哈哈摔倒成一团,气氛是那么欢快热烈。也有的时候,毛泽东只是背着两只手踱慢步,眉头微皱,在院子里走过一圈又一圈。这时,李钠便一声不响,也背着两只小手学父亲的样子迈大步。她腿短,追不上父亲,走几步就需跑几步。过不多久,她忍不住装大人嗓音干咳几声。毛泽东猛一回头,做一个抓人的姿势,李钠便尖叫一声,格格笑着躲藏。毛泽东说:“你和我藏猫。学我,我早发现了呢。李钠说:“开始发现了吗?我跟了你好久呢。毛泽东便装糊涂:“是吗?开始就跟了?那我可没发现。”李钠得意了,自信地说:“我知道,爸爸扭着腰走就是不想事。背着手走就是想事情呢。对不对?”毛泽东开心大笑,一把抱起女儿:“娃娃,我的好娃娃,你也学会观察哩,不简单哟!”

  人民解放军发动了全国规模的进攻,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形势明显好转,胜利在望,这时的江青也不知不觉起了一点变化。

  首先是吃饭有些讲究了。想吃鸡,想吃鱼,想吃肉。而且每天一定要吃一点蔬菜才行,否则就按着心口窝说胃不舒服。困难时,天天吃黑豆她也没意见,现在有米有面偶尔也能吃到肉了。她却意见多起来。咸了淡了,油大油小.总是不对口味。她甚至对毛泽东也挑剔起来,绕山绕水他说毛泽东头发蓄得太长,不修边幅。吃东西太辣太咸。不懂饮食卫生。掉到桌上的米粒菜叶不该拾起来往嘴里送。毛泽东饮食不讲究,只要辣,吃什么都香。如果连续用脑过度,他也会向卫士组组长李银桥提点希望和请求:“能不能帮我搞碗红烧肉?肥点,我想补补脑子。说完,还带点孩子气地笑笑。

  江青对此是看不惯的。实在说,她是懂一些营养学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毛泽东。她说:“老板岁数已经不小了。吃肥肉多了不好。现在形势好转又不是没条件,多吃点鸡鱼蛋,吃点瘦肉更好。”

  有次毛泽东连续工作三昼夜,每昼夜只吃两餐素面或麦片粥,是用茶缸子煮的。他吩咐李银桥:“饿了,你想办法弄碗红烧肉来,还要肥的,我补补脑。

  江青知道了,皱起眉头说:“真是改不了的农民习气!你不要弄了,贺老总不是送来腊肉和鱼了吗?给老板做得有滋味些。什么不比那碗红烧肉强?”

  吃饭时,毛泽东见没有红烧肉,发了脾气,大声责问侍立一旁的李银桥:“怎么回事?交代了的事情为什么不办?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啊!”李银桥看看坐在旁边的江青,江青不做声。毫无承担责任的意思。李银桥不好说出江青,一阵委屈,哭了。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站着流泪,什么话也不解释。毛泽东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再责问李银桥,抓起筷子草草吃了几口饭。

  饭后,毛泽东把李银桥叫进屋,声音变得温和:“我发脾气不对,可是……怎么回事?又是江青?”

  李银桥只是流泪,不肯说。毛泽东追问再三,他才说出是江青的交代。毛泽东拍了桌子:“我就是农民的生活习惯,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吃饭不要她管,今后我吃我的,她吃她的。就这么办了!””

  大凡毛泽东讲出的话,轻易再不肯改口。此后,毛泽东和江青一直是各吃各的。偶尔在一个桌子上用餐,也各吃各的饭,各吃各的菜。江青的菜,毛泽东从不动一筷子,他就有这么股倔劲。毛泽东的菜,江青仍坚持要夹几片尝尝,她是想关心一下毛泽东的饮食,但轻易再不敢多嘴。何况,毛泽东说过,能吃辣的人革命性强,她总要夹片毛泽东的菜辣辣嘴。

  江青身上的娇骄二气渐渐变得明显。她驯烈马时的那种泼辣强悍,行军作战时的热情朝气越来越难得看到。在杨家沟居住的后期,她房间装了电铃。于是,卫士值班室的电铃便经常震响。她越来越习惯支派人,使唤人。早晨起床,她总是拥被而坐,在床上擦脸漱口,由卫士用木盘端来早餐,吃过才起床。据说这是受外国人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记得有次电铃又响了,值班卫士张天义赶紧跑去她房间。工夫不大,张天义回来。我们问:“什么事?”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唉,江青越变越娇气了。过去行军,她常鼓舞咱们振奋精神。可现在……唉。”李银桥问:“到底什么事呀?张天义苦笑道:“她要暖水袋。其实暖水袋就在旁边,迈一步就能拿到,她就不肯自己动手。”

  大家沉默了。我猜大家一定和我想的一样:江青变了。过去行军。她能关心同志。走累了,她动员大家唱歌。唱累了,她出谜语叫大家猜。有个谜语我至今记忆犹新:“日行千里不出房,有文有武有君王。亲生儿子不同姓,恩爱夫妻不同房。”行军休息时,她叫李钠给战士们表演京剧:解手时,她给我讲解妇女卫生知识……那时真有一种亲密的战友情谊。现在形势好了,她怎么这样快就以主人自居,把同志们当佣人一样使唤起来?

  这时,由毛泽东提出的以“三查”。“三整”为中心的整风运动进入高潮。一天,江青忽然向李银桥发牢骚:“真见他娘的鬼了!查来查去竟查到我头上来。我明明是1933年入党,有人就硬说我是1935年!”

  这样的事情李银桥是不好插嘴的,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江青见他不附和,便皱起眉头显出不悦。因为平时她是喜欢李银桥的。叫其他卫士都是不叫名,只喊“卫士”唯独叫李银桥时。喊“银桥”,特殊看待的意思。

  “银桥,他们还说我对你好,送你衣服了。我送过你衣服吗?”江青问。

  “没有!李银桥急了,喊起来:“谁说的?”

  “还是的吧.造谣嘛!有些人打起仗就往后撤,一来运动他就在前冲,专门整人!他们整我就是想整主席,在延安时候就这么整厂江青忽然换上一种神秘的表情,煞有介事地感叹:“你们年轻哪,不了解历史,特别是党内一些斗争。在江西苏区有人就整主席,那是想要他的命哪!就那么搞来搞去,冤死过多少人呢……你们是不知道啊,我过去也不知道……”片刻,她皱紧眉头狠狠哼了一声,“搞么,这次你搞人家,下次人家就可以搞你,看看谁搞倒谁!”

  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基层的同志,一向只接受正面教育,哪里听说过这种话呀?一时目瞪口呆,气都忘了喘。

  第二天早晨,毛泽东的房间里便传出争吵声。当时,毛泽东工作一夜,准备休息。江青睡了一夜,准备起床。两个人就在床上吵起来。卫士组组长李银桥站在外面,光着急,不好进去劝。以往,毛泽东与江青发生争吵。工作人员视争吵内容决定劝不劝。有时能劝,有时不能劝。这次是为了江青的历史,并且牵涉到她年轻时的生活和恋爱方面的事,自然不好进去劝。似乎江青让毛泽东替她说句好话,毛泽东不答应。毛泽东的声音充满愤怒;既然没问题,你怕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说话?接着是江青吵嚷:他们搞的不是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秘书……毛泽东的声音严厉:党员接受组织审查,任何人都不能特殊!江青哭着嚷:反动报纸的宣传能相信吗?他们还骂你和朱德是土匪呢,多少次登报说你被击毙,能信吗?有些人和反动派唱一个调,那是为了攻击你!毛泽东突然吼起来:“你这个人混!你给我滚,滚出去!这声吼许多人都听见了。

  江青披着衣服冲出门.脚步稍一顿,从我窗前快步走过,一边擦着泪,到周恩来的窑洞里去了。每次她与毛泽东发生争吵。总要去找周恩来哭诉。周恩来善于调解各种复杂的矛盾,就连董必武发脾气,打儿子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听就去,去了就能劝住。

  院子里静极了,工作人员都悄悄守在岗位上,没人议论,没人走动。直到中午十二点,江青才从周恩来的窑洞里出来。

  这时,毛泽东已经起床,李银桥小心翼翼端洗脸水进去。一般情况下,毛泽东醒后并不马上起床,由卫士递条湿毛巾,擦擦脸,接着便喝浓茶。边喝边看报,或者批阅文件。他有躺在床上办公的习惯。

  这一次,毛泽东擦过脸后,没有马上看报。他望着李银桥,伤感他说:“你是党小组长,我跟你说,江青是我的老婆,要是我的公务员早把她赶走了。

  李银桥1938年参军,一直是在首长身边当公务员、勤务兵。给周恩来当过卫士,而后又给毛泽东当卫士。他有经验,他知道毛泽东不需要他说什么劝解话,只需要他听。毛泽东像普通人一样,苦恼时需要找人诉说,发泄心中的郁闷。

  “唉,凑合着过吧!”毛泽东抬眼望着窑顶,沉默片刻,又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懊丧:“当初结婚没搞好哟……如今,我这个情况,我这样的人,再闹离婚包不好。背了政治包袱……政治包袱哟!”

  接连两天,毛泽东和江青彼此不说话。这件事还是周恩来帮助解决了。江青解脱后,曾经很感激周恩来。她说周恩来温和文雅,善于体谅人,人前人后,她都是称周恩来为恩来,称邓颖超同志为邓大姐。进城后,她很少去看望其他人,但是常常要去西花庭看望周恩来和邓颖超,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前。“文化革命”中,江青大反周恩来,越往后越激烈,我们都曾大惑不懈。倒是与她“并肩战斗”过的陈伯达,因为从同一营垒里出来,说出了一定道理:“她善于隐蔽,善于向人暂时献媚,乘文革动乱之机,使用一切好计,凡是阻碍她的,触怒她的,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小事,她都视为大逆,都想加以消灭。”

  “三查”“三整”的一段时间里,江青恢复了对周围工作人员的热情和友好态度。然而,运动过后,她便故态复萌。记得到西柏坡后,机关养了一头奶牛。毛泽东夜里工作太累,有时便挤些牛奶给他喝。我不懂怎样热牛奶,放在火上,以为和烧开水一样,便走开了。时间并不长,回去一看,锅已经烧红了,牛奶不见了,只剩一屋子糊味。主席喝不上奶,我急哭了。江青为此发了脾气。事后她训斥我们整个工作人员:“你们是为我和主席服务的。我们只要不高兴,就是你们工作没做好!”李银桥悄悄撇嘴,刚一定开便小声说:“你和主席吵架也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呀?”张天义说:“到主席那儿告她一状,准够她受。”李银桥说:“大决战就要开始了,你们别给主席添乱!”

  李银桥是我的行政领导,也是我的党小组长。工作在毛泽东身边,生活在毛泽东身边,我们整天见面,接触很多,渐渐熟悉,彼此产生了感情。

  那时,男同志多,女同志少。少数女同志是众多男同志竟相瞄准的目标。追求我的男同志自然也不少。

  江青先后给我介绍两名老红军;我都没同意。我心里想着李银桥,又说不出口。江青虽然关心我的生活问题,偏偏又看不透我的心思。“我坚信李银桥心里也想着我,只不过情况和我一样。也说不出口罢了。那个年代的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本事都不大。

  还是毛泽东善于发现问题,看出些名堂。有一天散步,他忽然回身望住紧随其后的李银桥:“你看小韩这个人怎么样?”李银桥未加思索,随口应道:“不错。

  毛泽东笑得蹊跷:“你们可以多接触,多了解一些么。

  李银桥从毛泽东的神色里感觉到什么,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不再言声。

  于是,毛泽东的声调变得温和而亲呢,像父亲同孩子谈心:“多谈谈么,互相多关心.多帮助。以后……那多好。

  毛泽东说得含蓄,意思已经很明确。可是,要把问题谈明。无论对李银桥还是对我,都是太困难了。比打国民党困难。不久,我们随毛泽东来到西柏坡。生活更加安定,我们的接触也更多了。有次散步,毛泽东又悄悄问李银桥:“你们谈得怎么样啊?”

  李银桥郊颜低头,窘笑不语。他就是这么窝囊!

  “不要封建哟,你们谈我是赞成的。”毛泽东侧脸望着李银桥,笑得幽默:“不要靠媒人,啊,我的卫士要自力更生娶妻生于么。”

  李银桥笑得那么难堪。笑过又着急。他工作很出色,谈情说爱就笨得像换了一个人。这时,恰好发生一件事,给了我们“突破”的机会。

  李银桥家里来信,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李银桥对自己的事,无论大小都愿意请毛泽东参谋,帮忙出主意。他拿了信去找毛泽东:“主席,你看这事怎么办?

  毛泽东看罢信,反问:“你打算怎么办?”

  李银桥的本事就是低头不吱声。

  毛泽东哈哈笑出声:“银桥,你就是太老实。谈恋爱也要动脑筋么!你就不会拿信去问问小韩,请她帮忙吗?”

  李银桥心里顿时一亮,拿了信跑来找我。

  “小韩,你看看这封信……”李银桥嗫喻,眼睛在我脸上一瞟又一瞟,“你看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就推掉吧?”

  我看完那封信,心跳得好厉害。有气无力地喃喃:“那就、那就,那就推掉吧。”话一出口,我的脸立刻烧得通红。李银桥却变得胆大了,眼睛盯住我不再动,说:“那你代我写封回信吧?我低下头,嘟哝着:“你,你可真聪明……你也真傻。那么多人找我我都没答应,就等……你找我,我就,我就答应……”

  他直到这时才握了我的手。我眼圈湿了,小声说:“现在男同志多,女同志少。将来进城,女同志多了。你,你可别丢了我……”他握住我的手不放:“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你们组长,我还得做榜样,起模范作用呢。”我说:“你是我的领导,你就领导我一辈子吧。”

  听银桥说,他回到毛泽东身边,把经过详细汇报一遍。毛泽东很高兴,说:“走,一起散步去。”那次,毛泽东和李银桥是手拉着手走出屋门,一直走到山里,始终不曾松手。他们深深吸吮着山野清新的空气,毛泽东还用另一只手轻拍轻抚银桥的手背:“谈下去,银桥,继续谈下去。你们都在我身边工作,又都是安平县的老乡,走到一起来了。要说缘分这就叫缘分。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1948年12月10日,我和李银桥写了申请结婚的报告。不到两天时间,各级领导在报告上作满了批示。诸如:“大大好事。甚为赞成”、“完全赞成”、“同意并致贺意”。“十分赞成”、“总支委员会同意”等。这份报告我们珍藏至今。

  两天后,我们结婚了。限于当时的环境条件,我们没举行什么仪式,只是江青帮我梳剪头发,穿戴打扮。她说:“老板帮助你们成了事,我也得作点贡献呀。”进城后,住在香山。毛泽东忙中抽空,对李银桥说:“过去条件不好,现在有些条件了,你们选个日子,把仪式补了。”李银桥说:“现在工作多紧张呀,要建立国家了,仪式就免了吧。”毛泽东说:“该补该补.一定要意思意思。

  于是,我们便选定“五四”这天举行仪式。毛泽东听说了。频频点头:“好,这个日子选得有意义。”

  可惜,那天毛泽东继续开会,接见民主人士,未能参加。李钠才九岁,却那么懂事,帮助我收拾屋子,还参加我们的仪式。仪式由阎长林主持,开了两桌席。李钠还表演了节目.说:“‘祝叔叔阿姨快乐。

  毛泽东未能喝我们的喜酒,但是吃了我们送去的喜糖。年底,他去莫斯科访问,李银桥想跟随一道去。他说:“小韩不是有了身孕吗?你不要去了,留下好好照顾她。”

  相比之下,毛泽东对亲生儿子的婚事,要求便严格多了。

  那时,毛岸英也住在西柏坡,身上穿的总是父亲穿过的旧衣服。虽然他年纪比我还大,但我们在毛泽东身边工作,所以他叫李银桥叔叔,叫我小韩阿姨。

  毛岸英也在和刘思齐谈恋爱,有些着急结婚。毛泽东说:“思齐是个好孩子,你们恋爱我同意:可是现在不能结婚,思齐还小.不到结婚年龄……”

  毛岸英急道:“可我都二十六岁了!”

  “我是说思齐不到年龄。

  “思齐也十八了。”

  “周岁虚岁?”

  “岁数不到,结婚的多着呢!

  “谁叫你是毛泽东的儿子!毛泽东拍响桌子,“我们的纪律你不遵守,谁还会遵守?”

  毛泽东发起脾气谁也不敢再顶。毛岸英出来,独自伤心。我劝他不要急,等有机会再跟主席说。他愁眉苦脸不做声。恰好院子里一只公鸡追母鸡。他嘟哝一声:“公鸡还要找母鸡呢,我可是个人!”便满腔委屈走开了。

  第二天,毛岸英没起床,躺在床上哭闹,谁也劝不住。银桥向江青报告,江青有难处,不好出面。和一般人家的继母一样。她对毛泽东的前妻的孩子很谨慎小心。特别是对长子岸英,说话办事都很注意,尽量热情,不要闹矛盾。对岸英的婚事她是热心帮助的,曾给岸英介绍过一位北平来的傅小姐。傅小姐长得很漂亮,但是吃不了小米受不了苦,对江青热心的事并不热心,终于又跑回北平,那次介绍没成功。

  “这事还是让老板出面劝吧。江青说。

  于是,警卫排长阎长林又去报告毛泽东。毛泽东一听,火了。大步赶到儿子的屋门口。毛岸英还在床上哭闹,忽听门口一声吼:“毛岸英,你想干什么?”

  1948年12月,济南解放不久,江青便千里迢迢赶回济南一趟。因为她母亲死了。接触一年多,她第一次讲了点过去家里的事。

  江青说,她老家是山东诸城县,父亲开了个木匠铺,讨了两房妻室。她是二房生的。她爱母亲,恨父亲。父亲脾气暴躁,嗜酒尚武,是写入的都头,打人的惯手。喝醉了酒。抄起家伙没轻没重打老婆。江青说,她母亲被打断了指头。她为了救护母亲,被打得满嘴流血,牙也差点打掉。于是,母亲带着她逃出家,到有钱人家去做庸人。

  以后,江青又陆续讲了一些情况。她说,她母亲帮佣的那家人家,是诸城县四个有名的大家族之一。姓张,张家的二儿子就是当时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康生。最近有些写“外传”“野史”的作者,捕风捉影。说江青与康生那时便有暧昧关系,实际并不真实。江青那时才十岁,而康生已经人上海大学读书。江青离开诸城县时也只有十二岁,不可能有那种事情。她到天津投奔同父异母的姐姐李云露,靠在秦系军阀部队当军官的姐夫维持生活。从一些正式材料上看,她讲的这点历史还是基本真实的。

  江青带了李银桥。阎长林等四名卫士和工作人员,乘一辆美国中吉普到石家庄市,转乘火车至德州,再转乘汽车到达济南。受到济南市市长姚仲明和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陈秉忱的接待。她母亲葬在济南公墓。江青下车后即去公墓给母亲上坟,送了花圈。她本来就爱哭,那次哭得挺伤心。上坟之后,在济南市故地重游,玩几天。正赶上她哥哥结婚,便去参加祝贺。

  江青的哥哥叫李干卿,在铁路上工作。已经五十多岁,是再婚。新娘三十岁左右,过去是个妓女。大嘴大眼,比较胖,模样还算漂亮。穿一身旗袍,涂脂抹粉,擦了口红。江青送了礼品和钱,说几句贺喜话,转身悄悄对随行人员笑。她不大看得起新嫂子,一出门就说:“没文化的人就这样,越打扮越俗气。”

  相比之下,江青对姐姐要亲热得多。当时她姐夫已死;姐姐带着儿子王博文独自生活,日子很苦。江青反复对身边人说:我小时候是靠姐姐姐夫生活的,他们帮过我很大忙。我总是要报答他们的。于是,她让姐姐李云露带着儿子随她一同回了西柏坡。李云露长得虽不如江青漂亮,但是人要比江青老实厚道。她于1988年5月25日病故。她的儿子王博文现在清华大学工作。

  形势不断好转,毛泽东家里的人口渐渐增加。毛岸英来了。李敏不久也来了。

  那天,毛泽东房间里又传出哭闹声。江青跑出来,哭哭啼啼去找周恩来。她每次与毛泽东吵过架,多数都是去找周恩来哭诉。后来我才知道,是贺子珍带者娇娇(李敏)回国了。毛泽东本是想见贺子珍的,江青又哭又闹。一些领导同志从大局考虑。为避免毛泽东的家庭矛盾影响他对全国革命事业的领导和指挥。作出决定,没有让贺子珍来。只把李敏接来了。

  李敏来后,江青让我把李钠交她姐姐李云露照看,由我照料李敏。李敏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勇敢坚强,能吃苦,有主见,独立生活的能力强。她幼年的艰苦经历,在王行娟所著《贺子珍的路》中已有详细真实的记录。

  我负责照料李敏后,我和李银桥两人与江青的关系更进一步紧张起来。我带李敏,江青便交代说:“你要注意呢,不要讲什么亲娘后妈之类的话,不要把李敏教坏了,不许提贺子珍!”

  江青穿过的旧衣服常给李敏穿。李钠小,捡不了旧衣服穿,只能做新衣服。正常家庭,这种情况也算正常。但是江青就不但想,她毕竟是后妈,这样做李敏能没意见吗?江青不为别人想。她习惯于挑剔别人,猜疑别人。她认定是我说了她什么坏话,怒气冲冲责问我:“你背地里说我什么了?啊.你不要挑拨我和李敏的关系厂

  那时,毛泽东家里的孩子渐渐多起来,年纪比较小的有李敏、李们、王博文和毛远新。

  毛远新是毛泽民烈士的儿子。他母亲叫朱丹华。毛泽民牺牲后,朱丹华同志与方志敏烈士的弟弟方志纯结婚。1950年,方志纯和朱丹华一道来看毛泽东。毛泽东喜欢毛远新,大约还有怀念弟弟的原因,提出接毛远新到自己的身边抚养。经过商量,朱丹华同意了,这样,毛远新便来到毛泽东身边,只是在假期去南方看望母亲。也许因为毛远新是男孩子,加上是烈士子弟,江青对他比较亲近、关心,不摆架子,也没闹过什么大矛盾。

  粉碎“四人帮”后,李银桥和我先后由天津调回北京。一到北京,我就打听李钠。我想她,孩子毕竟是我带过的。她小时候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活跃,总好像又看到她端着小碗蹲在墙根吃黑豆,在窑洞里帮我打扫卫生,和叶子龙的女儿燕燕、二娃,趁大人照相的机会夹在后面探头探脑,嘻嘻哈哈凑热闹,看到她跟随毛泽东去彭真、叶剑英家,与傅亮、妞妞在房前扭秧歌……她现在怎么样呢?能想开些吗?毕竟,江青是她的亲生母亲啊。

  不久,我得到消息:可以去看李钠了。我立刻和爱人商量:“银桥,我们得去看看李钠,她现在一定难,我们不去看就对不起主席。”李银桥二话不说,起身就去找领导,由警卫局一位副局长带我们去看了李钠。

  当时。李钠住在昌平县医院,平房,房子不好,病房里只有床和硬板凳。李钠一眼就认出我们来了,很热情,叫我小韩阿姨,叫他银桥叔叔。我们就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简单谈了几句话。李钠胖了,脸色还好。我们小心翼翼避开“四人帮”的事,主要问问她身体情况,劝她好好休息,好好养病,含蓄地劝她想开一些。她只是点头,话不多。但是我感觉到,她是高兴我们来看望她的。

  李钠回北京后,住在太仆寺街,我便常去看望她。她日子过得难,身体不好,主要是妇科病,胆结石。独自带一个孩子,家不像家,买了粮食拿不回来,就买个小车推回来,母子俩再把粮抬上楼。我看到这情景,心里很难受,我想起生活在毛泽东身边时的往事。我对爱人说:“银桥,主席在世时对咱们那么关心。帮助咱们结婚成家。现在主席不在了,咱要像主席关心咱们那样关心李钠才对。”他说:“我也是这么想,咱俩该帮助她建起新家庭才对。”

  李讪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叫她下去生活在工人农民中间。她到了江西省进贤县,在中办五七千校劳动。在那里,她认识了中央办公厅警卫局服务处的一位同志。对于生活问题,毛泽东向李讪说过:“要在下面选择,找个一般人。”李钠和这位一般工作人员谈得来,产生了感情。这件事,毛泽东同意;江青不同意。李钠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干校与那位同志结婚了。婚后,就在五七干校劳动生活。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这件婚事江青始终不同意,与李钠闹矛盾。加上其他多方面原因,李怕与丈夫之间也渐渐生出一些矛盾,感情出现裂痕,后来离了婚。从此,李钠便独自带着儿子生活。

  我不断去看李钠。开始只是谈她的身体和孩子,次数多了。便谈到了婚姻问题。我劝道:“还是组成个家庭好,我帮你找个男朋友吧。”她沉默片刻,轻轻叹口气:“唉,我妈妈是‘四人帮,,坐监狱呢……谁肯找我呀?我赶紧说:“不要那么想。你妈妈是,四人帮’,你爸爸还是伟大领袖呢。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这就是历史!你还是找个人好,小尹还要帮你忙呢。”

  我说的小尹叫尹荆山,也曾工作在毛泽东身边。李钠听说了,很受感动。望着我问:“小尹那么小,还想这事“我笑道:“多少年了?小尹可不小了,都四十多岁了,当经理呢!”

  劝说过李钠,我看到她并不坚决反对,便开始暗暗物色。1984年,战友王景清来看望我和银桥,我发现机会来了。

  王景清是1940年参加革命,原在中央警卫团放门卫,后调剂少奇那里当警卫队警卫。他离婚了,独身一人,是离休的师职干部,也想建立一个家庭。我觉得条件不错,就向他介绍李钠。他当警卫时常见到李钠,印象很好,他不好意思,不讲什么,但我从他眼神里明白了一切。我就领他去看望李钠。去过几次,虽然没说到这件事,但两个人的心意已经从神态里表露出来。

  不久,他们订婚了,写了结婚申请报告。

  李钠在中央办公厅秘书局资料图书处工作。报告上交后,迟迟不批。李钠对我说了,我就去找处长,处长帮忙催问几次。过了一段时间,报告终于批下来。

  1985年冬,李钠同王景清正式结婚。只在家里摆了一桌酒饭,简单朴素,符合毛泽东生前的习惯。参加婚礼的人不多,只有时子龙和女儿叶丽亚,离休在家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康一民,还有李银桥和我。

  杨尚昆同志得知消息,送来一副被套,一包巧克力精。他知道李钠小时候爱吃巧克力。还写了贺词,把全家人的名字都签上了。

  婚后,李钠生活是比较幸福的。王景清同志身体好,有朝气,兴趣广泛。李钠书法。美术很好,王景清也能写能画,参加了中央办公厅老干部局书法班,还参加了北京军区离休老干部合唱队。王景清关心体贴李钠,照顾李钠,采购、做饭一应家务自己全部担起来。李钠身体不好,常去医院,他便一早去排队挂号,陪李钠看病。他也帮李钠去监狱看望母亲。江青见到这位女婿,很满意。她说:“老王啊,你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你五十多了还这么精神。你们是谁帮忙介绍的?”王景清说:“李银桥和韩桂馨。”江青停了片刻,只说了一句:“银桥和小韩阿姨是好人。

  我仍然常去李钠家里串门。有一次,李钠留我吃饭,说老王做的凉粉和养面扒糕。我很惊讶:“他还会做凉粉扒糕?”

  “他什么都会做,我和老王在一起生活可享福了。李钠眼里流出幸福的光彩,“他什么都会做,我什么都不会做,他比我强多了。

  王景清坚持练书法,曾把自己写的篆书送江青一份。江青说写得好。并口授,把她的藏书全部留给王景清和李钠。因为王景清和李钠住房困难,书拿不回来,还在中南海放着。

  李伯钊同志逝世后,我与李银桥去八宝山参加告别仪式,遇到王光美同志。王光美同志看到我们,立刻走过来问:“听说你们给李钠介绍了一个朋友啊?”李银桥点头,说:“是的。”王光美说:“你们办了件大好事。看在主席面上,应该帮助。”我们听后很受感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冤案莫过于刘少奇主席一案,他一家人受到多大迫害啊!江青对于王光美的妒忌与残酷迫害,尽人皆知。但是,王光美仍然这样关心江青的女儿。

  我的领导王青林局长也曾表扬我:“小韩哪,你办了一件大好事。”我认为我只是办了我应该办的事。我应该像毛泽东关心我一样去关心李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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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高处不胜寒






  毛泽东已经服过两次安眠药,仍然睡不着。他躺在木床上,床的一半摆满一尺多厚的书。天气热,他只盖一条白布单。那是普通的白漂布,上面可以找出三四块补丁。荞麦皮做的枕头上,绑一块同样补着补丁的枕席。枕席上又垫了两张报纸。他就枕在报纸上。

  他已经不着文件,也不再看报。随手从床上抓起那本

  毛泽东一生都在为“睡一觉”奋斗。

  我用掌心握住他的小腿,轻柔地向大腿推去,一次又一次。这种按摩是为了帮助他入睡。在睡眠上,毛泽东有时像个孩子。孩子要身边有人拍打着睡,毛泽东也要身边有人按摩着睡。这种按摩不能急剧,不能停顿,不能有突兀的动作。应当连续绵长。像春雨一样轻柔持久。我感到臂乏腰酸,我已经按摩了两个多小时。轻轻地、悄悄地、不断地改变姿势。时坐、时俯、时跪,借此调节筋骨肌肉。让身体各部轮替获得休息。

  天已近午,隐约能听到蝉鸣声。他终于合上了眼。《楚辞》仍然抓在手中,却已放倒在胸脯上。

  是思考还是人睡了?

  我望着那张兼有农民的朴实。政治家的刚毅和哲学家的沉郁的终于平淡下来的面孔,将按摩动作放得更慢更轻。五分钟后,我停止按摩。左腿缓缓地、缓缓地滑下床。脚底踩到了厚实柔软的地毯,右腿便接着朝下伸。朝下探。而后,再稳住劲让身体一点一点离床……

  可是,一只大而温柔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腕部。

  “别走,你不要走。”毛泽东眼皮只闪了一下,再没有睁开。他小声嘀咕:“陪我一会儿,再陪我一会儿吧……”

  我侧身重新坐到床上,想继续为他按摩。可是毛泽东没有放手,仍在喃喃,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不要了,你很累……就这样,就这样陪我坐会儿。

  我的眼圈湿了,心里酸酸的。他睡不着觉的痛苦显而易见。但远不是全部。我从他微皱的眉毛、颤抖的睫毛,间或抽动一下的嘴角和握牢我不放的手上,强烈感觉到他的孤独寂寞和忧伤。

  这不是我的主观想像。我们几名卫士曾怀着强烈的同情多次私下议论:毛泽东的生活大清苦。太单调、太枯燥。太不自由了

  他有妻子儿女,但是不在一起生活。与他形影不离的只有我们几名卫士。比较起来,我们更像他家里的人。可我们无法给他家庭中那种天伦之乐,只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以便他更好地为党工作、工作、工作,为人民服务、服务、服务。

  我们还要保证他的安全,这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然而,我们有时也对这种安全保护产生不敢说的疑惑。

  他的足迹遍全国。但是,他不能逛街,不能游园,不能随便进电影院。不能随便上百货商店。他是人民的领袖,全国人民都喊他万岁。可是他没有随便见人的自由,处处受到“安全”’限制。就连专列上的女服务要见他,也须经我们卫士同意。他的思想活跃,驰骋无羁,却很有一没时间连飞机也不能坐。,他想翱翔,但是不能够。他只是个人,他面对的是组织决定。有时,他一句话就能改变中国的历史进程。但同时,他说一百句也求下列去饭馆吃顿饭的自由。他在红墙内讲话地球也会颤动,但是他要随便走出红墙一步却不可能。这一切似乎荒唐不可思议,偏又是千真万确的客观存在。

  他曾多次羡慕那些工人、农民、士兵和普通市民的自由自在生活啊!但他终于不得不接受并习惯那种特殊的生活……

  “我讲的这些你能理解吗?”李连成忽然停下来问。

  我想了想,点头:“我理解,也相信。”

  “毛泽东有躺在床上读报。看书。批阅文件的习惯。这时,我们常坐在床上为他按摩按摩腿。按摩本身有时并不是必须,他需要的只是身边有人。不看东西了,我们也为他梳头,促进血液流通,醒脑安神。休息中便和我们聊天,有时还拉着手聊。只要身边有人他就感觉踏实,他就可以安静。”李连成手指梳理一下头发,回忆着,继续说:“有时我们人手少,倒不开班,只好二十四小时连续陪伴主席。封耀松和田云王跟主席很谈得来。小封有几次从主席那里出来,本该回值班室却没能走回,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便睡着了。我们为主席服务真是全力以赴,有时是相当劳累的。”

  我记录着,头也不抬说:“有些卫士告诉我主席是很喜爱李钠的。

  “那是的呵。我好几次看到主席外出回来,把李钠抱怀里,拍打后背说:娃娃,我的好娃娃。可是,李钠从小就吃大食堂,上学后就吃学校食堂的伙食。一年难得跟主席同桌吃几餐。主席对子女要求太严了。”

  “迄今为止,所有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的人都跟我说,主席生活太艰苦太随意凑合了。众口一词。”

  “不是凑合,是习惯。可以说农民的生活习惯,也可以说是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李连成讲到这里,停顿一阵儿不语。他在回忆?胸脯微微起伏,眼圈竟湿润了。良久,忽然长长叹息一声:“唉,我是没脸见主席了……我现在当公司副经理,常跟外商打交道。你可能难以相信,我经常一顿饭就要吃掉主席一年半的伙食费,有时还不止!唉,我也是没办法啊……”他两手抱头。手指用力抠入头发已变得稀疏的头皮里。声音变得有些凄凉:“老人家在天有灵……我是没有办法啊……”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小声提议:“继续讲吧。你第一次见主席是什么时间?

  “1949年底,毛泽东去苏联签订中苏友好互助同盟条约。老人家还给我抓了一把水果糖。那时候吃块糖就是不得了的享受啊!何况是毛主席给的糖……”他眼里闪出了湿漉漉的波光,接着又用颤抖的手划燃火柴,吸燃香烟。于是,我眼前弥漫起一团团的蓝雾,像看到一幕老式电影的回忆镜头。

  大地覆了白霜,干燥而坚硬。旭日红着脸爬出地平线,立刻照亮了那栋日本人修造的小白楼。小白楼已改为文化宾馆,是高岗等东北党政军负责干部休息娱乐的场所。我朝着小白楼一溜小跑。呼吸遇了严寒好像冒了烟似的。我着急,怕误了开会。我父亲是闯关东的受苦人。我自小当童工,十二岁逢上新中国成立,应招来到沈阳,在文化宾馆当服务员。那时的热情就像沸水一般蒸腾。

  会议上布置了任务,气氛大异于往常。我们几名小服务员被指定在二层值班,宣布纪律很严,连宾馆经理也不许登临二层。烧开水的锅炉工也换了,换成房产科的科长,一位久经考验的老同志!这么严厉的安全措施,准备接待谁?

  那天,我们不许乱窜,不许写信打电话,不许左顾右盼,不许交头接耳或大声喧哗……按照指令,规规矩矩立在电梯门两侧。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电梯运行声。电梯指示灯亮过又熄灭。门开了。鱼贯而出的首长中,我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毛主席!我差点喊出声,却又以为是做梦。然而,那熟悉的面孔已经转向我们,笑微微,并且马上伸出手朝我们服务员走来。首先挥住站在我前面的张仙鹏的手:“同志们好啊。”

  “主席您好。”张仙鹏激动地回答。

  “同志们好。毛泽东又握我的手。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头有些晕眩,摇颤着手,摇颤着身体说:“主席好,毛主席您好!”我想多跟主席说句话,可是喉咙哽塞、纪律也不允许。毛泽东分明也想多跟我们说几句话,可是他身边的人一簇拥,他便身不由己,被簇拥着走进一号房间。

  当时,张仙鹏无疑是我们服务员中感觉最幸福的一个。他直接负责毛泽东的食宿。叶子龙。汪东兴和陈伯达也住二层,由我负责食宿。

  几天的服务,我们足不下楼。毛泽东上楼,我们在电梯口迎接。毛泽东下楼,我们在电梯口相送。那时我们都小,长得机灵,手脚勤快,热情高,责任感和荣誉感强烈。毛泽东对我们留下了好印象。叶子龙负责机要,汪东兴负责安全,他们记下了我们的姓名。

  第二年的三月初,毛泽东从苏联回来,又在小白楼住了几天。这次,叶子龙和汪东兴找我们谈话:“你们想不想到北京,在主席身边工作尸我们说:“非常愿意。毛泽东走后,我们恢复正常工作。过了几个月,我们不再想去北京的事,以为首长不过是随日说说而已。

  可是,七月份中央忽然发来一份电报,点名调几位同志去中南海工作,其中便有我和张仙鹏。接着,中央组织部派人来接我们去北京。就这样,我们走人红墙,住进中南海东八所。一个月后,我被分配到叶子龙身边当公务员。

  那时,叶子龙就住在菊香书屋旁的三间平房里,与毛泽东住房只有一墙之隔,有后门相通。凡到毛泽东身边工作的人,都须

  先经叶子龙试用,并且从侧面观察毛泽东的生活习性。二个月后,我才正式调到毛泽东身边工作。

  那天,李银桥眼对眼盯紧我,不许我的目光滑脱,作一番严肃的谈话。他谈话的内容久而久之记不准了,但那双眼睛却留在我脑海里再也消磨不掉。我还记得自己发誓一样说:“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用生命保护毛主席,全心全意搞好服务。”

  “跟我来吧。李银桥在前面带路。踏上台阶时,他整理一下头发和衣领。我也下意识地把衣服抚抚平。他停我也停,他走我也走,像个尾巴似的,紧随他走进毛泽东办公室。

  毛泽东坐在沙发里看报,像是在等我。听到声响便抬起头,目光在李银桥脸上一掠便落在我身上下动了。我立刻感到一种紧张,筋肉绷得发僵,呼吸也发生了困难。

  “主席,他来了。”李银桥的声音传人了我耳中。我看到毛泽东吮了吮下唇,放下报纸:“好,那好。”他点点头。后来我逐渐发现,毛泽东满意什么事情时总是说:好,那好。

  “你叫什么名字啊?”毛泽东招招手,“过来,小鬼,过来说。

  “李连成。我边说边朝毛泽东走近,只隔一步距离才停住脚。

  “李连成,是这么写吗?毛泽东伸出左手,用右手食增在左手心里写字。

  “是的。我点头。

  “今年多大了?”

  他的湖南口音,连问两遍我才听明白。

  “十六了。”

  “你是哪里人?”

  “大连。”

  “那么你是见过海哩?

  “我在渔网厂里编过渔网。”

  “你高兴不高兴到我这里来工作?

  “高兴。”

  “可是你才十六岁,爸爸妈妈放心你来吗?”

  我低下头:“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

  一阵静默,我重新抬起头时,发现毛泽东眼里露出一种同情怜爱的神色。他忽然从茶几上抓起一把糖,递给我:“吃糖,吃块糖。”

  毛泽东的手真大,他抓一把糖,我用两只手去接,仍然掉地一块。我犹豫该不该捡?毛泽东已经俯身去拾。我便有些急,也忙弯了腰去捡:“主席,我来。”不料,地上的糖没拾起,捧着的糖又掉落了几块。我好狼狈啊。

  “娃娃。真是个娃娃。”毛泽东不让我把糖放回茶几,把拾起的糖塞我兜里:“揣起来,揣回去吃。他重新打量我一遍,问:“家里还有亲人吗?”

  “还有个妹妹在大连。

  “你上过学吗?”

  “上过四年。

  “你应该上学么。你是见过海的人,应该有志气。趁现在年轻,应该多学习学习。”

  当时,我没有理解毛泽东说这番话的心情和想法,以为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何况,一旦开始值班,我马上发现很不适应,几乎把全副精力用上仍不能胜任。感觉非常疲劳,根本无心去想上学的事。

  毛泽东生活无规律,或者说与常人的规律完全不同,这一条凡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都知道。首先是吃饭没规律,总要让人一再提醒。他什么时候说吃吧,才能去办。弄饭本该是厨房的事,他又经常嫌麻烦,让我们在电炉子上煮一茶缸麦片粥或下点挂面便算一餐。一天或吃一餐或吃三餐没个定数。这一来,我们吃饭也常失去规律。他的睡眠更是特殊。多数时间是上午睡觉,下午和晚上办公,稍遇大事便接连两三天不睡一觉,我们值班卫士只好陪着,几天下来便全身乏力,哈欠连天。他过人的精力令人吃惊,也叫人难以忍受。我想探索其中的奥秘。莫非是吃了什么高级补品?仔细观察,什么也没发现。毛泽东人口的东西都是要经过我们卫士之手的,就连吃感冒药也不例外。毛泽东从没吃过任何补药。他喜欢吃的就是红糙米:小米、黑豆。芋头。馋了就要碗红烧肉。平时的蔬菜除辣椒。酱豆腐外,也不过是市场上常见的菠菜。空心菜。圆白菜和克菜等,他似乎也不讲究,菜常常不切一刀便下锅,吃饭时总要拿本书或报纸边看边吃。他从不细嚼慢咽.可以说狼吞虎咽。若是自己吃饭,几分钟就能解决战斗,除非有客人才不得不放慢速度。

  毛泽东吃的这些东西普通人不难吃到。我也学过他的饮食,不行,没几天胃就难受。没得到他那种过人的旺盛精力,反而差点垮掉。

  我又发现毛泽东特别能喝茶,能吸烟。莫非这些才是他那旺盛精力的来源?试几天,也不行。茶喝多了肠胃老咕咕叫,饿得快,出虚汗。烟抽多了嘴干苦,头也疼。唉,看来这是天生。我暗自这样想。不然毛泽东怎么就能成为全国人民的领袖?

  我们为毛泽东不能按规律吃饭发愁,毛泽东却只为不能正常大便发愁。他总是大便干燥。几天大使一次,还必须灌肠,灌了肠才能便出。便出他就如释重负。我在独立值班前,既要学会用茶缸子煮麦片粥,下挂面,烤芋头,又要学会用洗脸盆和胶皮管子灌肠的一套本领。

  毛泽东比别人多一点讲究,就是每天要擦个澡,按摩按摩。这些工作也都由我们卫上来完成,所以我必须学会按摩。

  按摩时,毛泽东常同我们聊天,但多数时间他是看报批文件。他有躺在床上看书批文件的习惯。我们在旁边按摩,并不影响他工作。记得第一次为他按摩,我小心翼翼地问:“主席,这样行吗?”

  “嗯,好,很好。”毛泽东放下报纸,望住我。我便低了头。平时谈话,我就怕主席看着我。他若看着报纸跟我聊天,我还自然自在,他若看着我,我就会不自然不自在。可是,毛泽东的目光不肯离开我,问:“你为什么要学这些呢?你还年轻,上学会不好吗?”

  毛泽东多次跟我提上学的事了,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去,但我怎么好说“行,那我就上学去吧”?说不出口啊。我总是回答:“我愿意在主席身边工作。”

  于是毛泽东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紧我,好像要看透我的心思似的。良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年底,我终于下决心去学习了。这个决心能下,同我跟随毛泽东外出视察不无关系。

  毛泽东外出,行李由我们准备。他无论在火车上还是住宾馆,都睡木板床,用自己的被褥。他的被褥是一色白漂布,他使用的毛巾被是;日的,就是如今摆在他故居中的那条补了补丁的毛巾被。麦乔皮白漂布的枕头,冬天铺枕中夏天铺枕席或报纸。两件柞蚕丝的睡衣,多少年来就是那么两件睡衣。有两套衬衣衬裤换着穿,洗衣服的事情也是由我们卫士做。他有一双大头棕色皮鞋,一双圆日黑布鞋。有两条毛巾,分工不明确,擦脸擦澡擦脚随便用。要带点烟和茶。带双乌木筷子或毛竹筷子。带的牙具中,没有牙膏只有牙粉。他从不使用香皂,只偶尔用用肥皂。行李中最有分量最重要最不能少的是那两个书箱。

  那是两个木头箱子,粗糙笨重。二尺高,三尺长,一尺多宽,刷了清漆。这是专门出差用的,里面装满书。《辞海》、〈词典〉、〈楚辞》等书是每次必带。其余唐诗宋词古典小说及哲学书籍根据毛泽东的吩咐选择。毛泽东在生活中是漫无拘束的,书房和卧室中,这里那里堆满书报。看似杂乱无章,他却能够随心所欲地找到自己要看的东西。如果你想按照一般外观上的标准搞点条理化,归置整齐,那就糟了。他会因为找不到要看的书而烦躁恼火,甚至发脾气。

  “我的书不许你们动,放在哪里就在哪里。”他这样提醒我们,特别是在打扫卫生的时候。

  要去外地了。上火车前,毛泽东将手那么一划:“把这些都带走。”那手势须在老卫士帮助下才能理解。不但包括了桌案上的几堆书报文件,而且包含了沙发扶手上和茶几上几本像是随意扔掉的书。

  书报装箱后,放吉普车上先走。提前两小时左右送到专列主车厢内,按照在家时的样子,将书报文件重新摆放在书桌上,丢在沙发扶手或茶几上。原来放在床上的书现在也仍放在床上。总之,一切照旧。毛泽东登车后,擦一把脸即可开始看书、办公。他需要的书轻而易举就能在“老地方”找到。

  糟糕的是我识字不多,看书更少,尤其看不明白那些线装书,摆弄两个书箱便格外吃力。虽有老卫士不断提醒,仍忙得头晕汗出。怕到火车上恢复不了原样,那些书报装箱时我厦下不了手。偏偏毛泽东又嘱咐我带两本书,那书名我闻所未闻,连问两遍仍不清楚,便不敢再问第三遍,悄悄向老卫士们求援。结果还得由老卫士们去问第三遍。

  毛泽东在火车上问我:“小李,你来的时间不算短,半年多吧?”

  我说:“十个月了。”

  “我说话你还听不懂吗?”

  “能听懂。”

  “说明你不是听不懂话,而是学习少,没看过书,《聊斋)没看过,《红楼梦〉没看过,《三国演义》也没看过。做一个中国人,这些书不着是不行的。你应该去学习学习啊!”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学文化,一同去的还有张仙鹏。上速成中学。临走,毛泽东为我和张仙鹏写了字:努力学习。并签了名。

  “听你讲的,开始你是非常想进中南海,非常激动能到毛主席身边去工作的。”我吸两口烟,斟酌词句,“后来就不那么非常了?”

  李连成眨眨眼,轻轻摇头:“不能这么笼统说,这样会生出误会。这个问题必须全面细致地谈。

  “就是说,不能简单回答是或不是?

  李连成点头:“是这样。我先后三进三出中南海,都是有原因的。首先,毛泽东的学习精神、革命精神、忘我工作和极其简朴的生活作风对我教育是很深的。至今我们卫士们碰到一起回忆当年。仍忍不住激动,常常热泪盈眶。他并不是没有钱,他有稿费,经常支援帮助同志们,对自己和子女们却要求非常严。一生粗茶淡饭,从没想过享受。他总是把自己的命运同全国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困难时期他七个月不吃肉,二十多天没吃一粒粮。他的孩子饿得悄悄找我们要饭吃……你说,不是人民领袖能做到这一点吗?他也常给我们讲革命道理,但他首先是以行动教育我们。后来我走上社会,很不适应。社会复杂,人更复杂,见到各种不正之风,特别是那些挖空心思谋一己之私的干部,厦更加觉得毛泽东的伟大和不容易。”

  “你说的不容易是指什么?”

  “社会上一些人以为,毛泽东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实事求是讲,毛泽东确实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但他从没要过享受,他只要工作。没完没了地要学习要工作。”

  “我采访过许多人,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们的领袖们都是这样。我学习结束后,1952年重回中南海,分配到少奇同志身边工作。少奇同志住中南海西楼,我跟随他三年多,印象中,他整天就是工作、工作。他话不多,在办公桌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他就能坐住!他和毛泽东一样,抽烟很凶。为了让他少吸烟,光美同志给他买些瓜籽和硬糖帮他磨嘴。可是不行,糖也吃了,烟也没少抽。你想想么,桌上的文件堆起来像小山,那全是问题,要一件一件处理,就那么一坐一天,能不吸烟吗?在生活上,少奇同志也是俭朴得很.甚至我给许多人讲了他们都不信!”李连成吸口气,显出愤慨,咬着牙诅咒一声,“有些家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妈的,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样了了。”他喝口茶水,平息一下那股心火,继续讲,“少奇同志没有什么稿费,只有工资。光美同志的工资又低,他们有九个孩子,他们是严格按照自己的工资收入来计划自己生活支出的。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在一起吃饭,早晨连牛奶也轻易不喝。就是稀粥咸菜。中午两个菜,剩下了,光美同志就像所有普通家庭的主妇一样,认真收起剩菜,晚饭热一热再吃。孩子们都是吃机关或学校食堂,一个孩子的衣服小了就给下面的弟弟妹妹穿。一个捡一个的衣服穿,补了又补.直到不能穿为止。“文化大革命”中,清华大学一些坏蛋和愚昧的青年们斗争王光美同志,我在心里流泪。他们懂个屁吁!光美同志出国穿件好衣服,那是工作的需要。我在她身边工作几年,我还不知道?她的艰苦朴素在中南海里也是突出的,整年一身蓝布褂子,除了工作需要,从来不曾打扮。她出门上街,去王府井商店,全是骑自行车。为了适应外交场合的需要,不得不打扮一下时也是想了又想,她难哪!就这样,江青还借机打击陷害她,那些受愚弄的红卫兵也跟着胡造反。我相信,绝大多数红卫兵今天再回想自己当年的行为,也会痛悔不及的。”

  “我完全同意你讲的。”我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么,你在接触中,感觉毛泽东与刘少奇有没有不同的地方?我主要是指性格和生活方面。

  “他们都是伟大的。”李连成先用肯定的语气说。而后略一沉吟,放慢声调,”当然,人和人不可能都一样。他们都有坚定的信念和伟大的献身精神,有巨大的革命热情和历史责任感。不过,也有各自的特点。毛泽东热情。幽默。激烈,他的不宁静、容易冲动是显而易见的。他经常思考,久久地在那里沉思,并且为自己想像的东西而着迷。比较起来,少奇同志较宁静,注意规矩和条理,一举一动都更稳重,更富有修养。他在我们卫士面前像位慈祥的长者,很关心,但不乱开玩笑。更不曾发过脾气。毛泽东同志也非常关心我们,可以随便开玩笑,无拘无束。但他一旦发脾气,那也是很厉害的。少奇同志的家庭生活很和谐美满,他和光美同志感情非常深,他的生活起居都是光美同志照顾,我们卫士很轻松,没有多少事需要紧张劳累。毛泽东同志的家庭生活不够和谐。这主要是因为江青。他们吃不到一起,睡不到一起。行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常有争吵,毛泽东的生活全由我们卫士照顾,不让江青多管。这样一来,卫士们便计四小时不离身边。少奇同志是白天工作。夜里休息。毛泽东上午睡觉,下午和夜里工作。这种特殊的规律也常常打破,有时几天几夜不睡,所以卫士们也紧张疲劳得多。”

  “这就是你后来不那么“非常”愿意留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原因?”我冒昧地问。

  “不是不是。”李连成急忙摇头:“累是累,毛泽东更累。我们卫士毕竟可以换班,毛泽东可是不能换班的。”

  “那么。是因为毛泽东跟你发脾气了?”

  “也不是。”李连成犹豫一下,终于说,”这话怎么讲呢?我总觉得一家一户当个老百姓的生活更自由自在些,更适合我。”

  “你能解释一下吗?”

  “就从毛泽东发脾气来说吧。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人处到毛泽东那种情况,也都会发脾气的,而且一定更厉害得多。他生活单调不自由。江青不在一起,儿女不在身边,只有我们卫士昼夜相随。有人在电影和报纸上看到毛泽东在群众中的热烈场面,以为他是自由的,真是‘毛泽东在群众中’。其实,那是有组织有安排的。他决不是要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警卫局管、公安部管、中央管。我们也劝止,说不适合他就不去了。为了安全,中央决定不许他坐飞机。他为此发过多少脾气呀!第一次游长江,也是多次发脾气,把警卫中队的中队长都赶走了,才如愿以偿。但多数时候,他发脾气也没办法。比如他想送客出中南海,警卫人员便要拦住。没有安排是不许他出去的。

  “毛泽东总想到群众中去,像普通人一样聊天。事实上不可能。在北戴河时,他一再坚持出去随便走走,安全保卫部门怕他气出毛病,同意了,条件是要戴墨镜和口罩。毛泽东散步,见了农民就想聊天。聊天怎么能戴墨镜口罩啊?毛泽东愤然摘下,扔到一边。农民立刻兴奋高呼:毛主席万岁!这下不得了,群众闻声拥来。于是我们卫士便不容分说把他搀着架着拉走了。他发脾气也不行。这是为了保证安全。

  “毛泽东坐在专列上,曾那么神往地注视着窗外那普通的农村,普通的农民,普通的农家生活。他吮着下唇,内心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他望望环绕左右的卫士,忽然有了办法,指着远村说:停,停车!我要去那村子里吃碗红烧肉!他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不能够。卫士长在车上打个电话,立刻就能通知省市领导,下面马上就要全面准备。待毛泽东走去农村讨红烧肉吃时,一切早已作好了安排.能见什么人,不能见什么人;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活……都作了安排。。

  “安全保卫部门也有苦衷。1958年毛泽东参观南开大学和天津大学的校办工厂,出来后正值吃饭时间。毛泽东坚持要吃顿饭馆,便到了长春道的正阳春饭馆。本来也匆匆作了安排,可是毛泽东到窗口望了一眼街景。就这一眼,被对面楼上一位硒衣服的妇女发现了。那妇女惊喜叫喊:“毛主席!毛主席万岁!这下子不得了了。城市不比农村,一声喊过,人群便像潮水一般涌来,立刻包围了正阳春饭馆。附近路口上堵满了,交通瘫痪,交通警察也想看一眼毛泽东啊,越见不到就越想见么。从上午十一点多一直包围到下午五点多。警备区一个排硬把一辆小华沙推进人群,挤到正阳春门口。一群精壮的小伙子好不容易将毛泽东保上汽车。华沙车小,毛泽东平时坐不进去,那天硬塞进去了。剽悍的士兵前面开路后面推车,费尽力气推出人群。收场时,鞋、帽、钢笔、手表、收了八筐。据卫士长讲,在黄鹤楼也山过这么一次事。以后,每当毛泽东想随便外出到群众中去时,我们便举出正阳春和黄鹤楼的例子阻止他。这时,他便不得不让步。久而久之,他逐渐接受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我发出一声轻叹,表达了许多不易讲清的复杂的感情。随后,小声说:“我可以理解你了。”

  “我们比起毛泽东还是自由多了,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不必担心被包围。可是,毕竟不全是普通人的生活,只是有时能过上而已。

  我点点头。问:“你是三进中南海,到少奇同志身边工作算第二次。后来怎么离开,怎么又到了毛泽东身边?”

  “1955年出了所谓潘汉年事件,1956年我被调到上海参加调查处理。1957年春毛泽东到南方视察路过上海,见到了我……”

  警卫工作已经全面部署完毕,我被安排在国际大厦游泳池。池水清澈透底,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玻璃板。有人吊起温度计检查水温,从那里漾起一层层涟漪。于是,我心里也漾起阵阵涟漪。我有很久没见到毛泽东他老人家了。

  门口那边起来一阵骚动,接着进来一行人。我心房突然一阵劲跳,看到了毛泽东,看到了紧随他左右的卫士长和卫士们。毛泽东边走边同身边的人说几句什么,偶尔也朝我们守在岗位上的警卫人员瞟一眼,显然没有认出我,毫不在意地移开目光走过去。

  然而卫士长和卫士们认出了我。卫士们朝我点头微笑,卫士长更是大步赶到我面前:“连成,你在这里?真没想到。

  “卫土长,您好。”我同他握手。

  李银桥把手一拉,另一只手拍到我肩膀上:“嘿,太好了。走,跟我走吧。”

  “不行,我站岗呢……”

  “你就跟我走吧,没事,没回来工作,我跟你们领导说。”李银桥拉着我不放,“主席身边正缺人,我一直选不到合适的,没想到遇上了你……”

  我发现其他警卫人员都用惊讶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他们并不知道我曾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单是这一条在他们眼中就足够光荣甚至神秘的了。可是,这许多警惕戒备的警卫人员本身又使我立刻想到了另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苦处,便小声他说:“不,不行,我不想回去……我怕干不好,担当不起责任……,”

  “嗨,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我马上跟主席说去。”李银桥不由分说拖了我走。我试图挣扎,忽然看到了毛泽东,他已经准备下水,却停下来,朝我们望。我立刻变老实,乖乖跟卫士长过去见毛泽东。

  “主席,还记得他吗?小李。”

  毛泽东打量我,略一沉吟,微笑点头:“是李连成同志吧?你好吗y

  “挺好的。主席你好吗?

  “好,好。”毛泽东点头。他稍稍有些胖,但面色红润,还是显得很健壮。

  “主席,李连成在你这里工作过,情况都熟悉。现在缺人。我想叫他回来继续干。

  毛泽东望着我,简单问问我近来情况。他对“潘汉年事件”并不清楚详情。据我所知,毛泽东1955年到上海时,遇国民党飞机轰炸,公安部门认为潘汉年是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这种具体事毛泽东并不过问,最多不过听人讲讲。

  我简单汇报了自己的情况。毛泽东很随便地问:“怎么样。到我这里来工作还愿意吗?

  “愿意。”我只能这么回答,“可是,我怕干不好……”

  “那就来吧。”毛泽东已经把目光转向游泳池。于是,我便退到一边。

  游泳结束后,我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情感被李银桥拉上汽车,来到毛泽东的专列上。李银桥同我谈了一宿。我怕干不好,怕不适应红墙里的生活。李银桥说这么多年了,会干好的。而且,跟主席谈过了,再不来不合适。就这么我又回到毛泽东身边。随专列由上海到杭州,接着又回北京,第三次走进中南海。

  “那么,第三次进中南海你是有些勉强的了严我将烟灰缸里有些满溢的烟头往里拨一拨,又续点一支烟。

  李连成点头默认,马上又解释几句:“卫士长和卫士们离开毛泽东时都曾难过得掉泊,甚至哭出声。我也不例外。离开以后时时想念,我们都梦见过毛泽东。毛泽东与我们互相间的感情毋庸置疑是极深厚的。在中南海里,只有毛泽东为身边的卫士和警卫人员办了文化学校,请来老师督促我们学文化,学科学知识。我第三次进中南海的心情,准确来讲不能含糊成个勉强,应该说是矛盾。因为矛盾所以动摇,拿不定主意。卫士长一劝,我就拿定主意回到中南海,回到毛主席身边。”

  “理解,理解。我连连点头,继续问:“可是,我曾听卫士长讲过,你第三次离开中南海是有些原因的,是主动要求调走的?”

  “他都跟你讲了?

  “没有。他只简单带过一句,好像是跟江青有些关系?”

  李连成沉默良久,他的表情使我想起许多同志对他的评价:敦厚、善良。他歉意地摇摇头,嘀咕着:“没啥……我没啥好讲的,真的没啥。我想尽办法撬他的嘴,终于徒劳。他只嘀咕两句:“唉,她后来搞了’四人帮’……那时她还没搞‘四人帮’。本来我是全心全意,那时她脾气就不好。”

  不过,我还是从其他渠道采访到一些情况。

  1959年,一个美丽的秋日.一个广州市的朦胧的早晨,李连成似乎被那空旷潮湿的寂静弄得有些心神不定。他从走廊勿匆走过时,是掂起脚的。尽管每个屋门都很隔音,他还是怕走出声啊。

  她今天心情可能会好些?但愿昨夜睡了一个好觉……李连成走得匆匆,想得匆匆。江青近来心情不好,常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昨天为安眠药的事,朝医生徐涛发了脾气。按照规律、她发过脾气之后会有相对一段时间的安静。不过,也有脾气节节高。越发越大的时候……李连成在一道沉重的屋门前停住脚,平稳一下呼吸。他忽然生出一丝后悔。当初分配任务时,自己为什么不要点滑头呢?能躲开多少麻烦。

  每次出任务,是由卫士长分配。谁跟主席谁跟江青,谁留守家里。卫士们深知”夫人难挡”的道理,可是李连成话挂在嘴头上。他习惯把话忍在心里。也许卫士长误会他没有牢骚?跟随江青值副班的任务多数落在他身上。于是,他变成了“出气筒”。

  是出气筒。李连成这样想。江青那么高的身份,犯得着跟他一名小卫士闹别扭吗?她或在家里同毛泽东闹别扭,或在外面同其他首长或首长夫人闹矛盾,有了气没地方泄,便会泄在身边工作人员的头上。毛泽东曾说江青“大煞风景”,“她一来就叫人扫兴”。所以常常躲避,一年难得几次见面。但毕竟是夫人,不能不闻不问。向毛泽东汇报江青情况成了李连成・项工作。每次汇报。李连成总想说一句话又始终不曾说出口:主席,我想我有好几次是代你受骂了。

  李连成闻声脱鞋。昨天进门,江青忽然喊:“出去!给我把鞋脱了,光着脚进。他连忙退后两步,退出屋门,脱掉鞋,赤脚进门。江青皱着眉头咕哝一声:“我就烦你们走路声大!”李连成一声不吭,只是扫一眼脚下的地毯。地毯有一寸厚,摔个杯子也不会有声。年初他曾陪江青去看望林彪,请林彪介绍养病经验,林彪说了三不:不见阳光、不听声音、不吹凉风。帘子要黑的,空气要温的,屋里地毯要铺满……此后,江青住在哪里都要求将地毯铺满,以保证室内安静。

  李连成赤脚进门,大气不敢出,怕有声。他见江青正在梳头。江青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配上她的白皙的皮肤,是很有一些风度的。听说在延安时,女孩子们都喜欢找地理发梳头。经她打扮过,可以增添几分美。那时,不但男同志们认为她是出色的一个。女同志中也不乏崇拜者。如今,她仍然显得那么年轻。她会保养,若不是常常心情不好,她本该更显年轻。她的烦躁火气时时可以感觉到,刚才电铃响得急促跳动,继而剧烈绵长。李连成开始急赶,可是进门后,江青又只顾梳头不做声。

  “江青同志,我来了。”李连成早已在镜子里与江青的目光相遇过。为了礼貌,他还是报到一声。

  “嗯,外面冷吗?”江青从镜子里望住他。

  “不冷。江青同志。”

  江青继续梳头,过了一阵儿才朝椅背靠去,将头偷懒地一晃,头发轻轻甩动一下,说:“我要出去散散步。

  在江青身边服务的主要是女护士。男护士只管饮食及安全保卫工作。负责警卫工作的还有省公安厅的同志。李连成出去作了安排.口来又等一段时间,江青才芽戴整齐,慢步走出。

  太阳已经高悬,大海烟波借森,巨浪悠悠。远处的帆船星星点点,凝住了一般。李连成深深呼吸,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是,耳边忽然响起尖声:“这么冷你说不冷?你安的什么心?”

  李连成不曾轻松一霎立刻又换上紧张。他看到江青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明白在动难逃。便小声说:“我再给您取件衣服去。今天太阳好,您活动活动对身体好。

  “你是要我身体好吗?你是想叫我感冒!”江青转身回屋去了。李连成并不觉委屈或难过。自己感觉不冷,江青感受冷,这也是可能的,各人体质不同。江青近期身体不好,已经在广州住了半年。他甚至有些怜悯江青。她更多的还是心情不好。她跟谁也合不来,走到哪儿矛盾到哪儿。大家躲她,越躲她她越觉孤独忧伤,于是脾气也越坏。可是她怎么好坏不分呢?我本是全心全意为她好……李连成心里叹息着摇摇头。

  工夫不大,护士又来叫他:“连成,快,江青要打扑克。”

  李连成闻声起身,随护士来到江青房间。他明白,江青的日子难打发。毛泽东总是不允许她插手国家大事,就连生活秘书这个职务还是周恩来一再提议,毛泽东才勉强同意的。江青为不让她“抓大事,’赌气,有时在毛泽东身边就示威一样整天打扑克。偶尔还发句牢骚:“没事干就打扑克呗。

  但是,江青打扑克就像搞政治斗争一样认真,常为一张牌而争吵,甚至哭闹到毛泽东那里去。罗瑞卿等同志都曾经为她打扑克闹起的矛盾而召集工作人员开会解决。所以,陪江青打扑克决不是消遣,而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任务。江青不能输,但也不能总赢,既要保证她最终是赢家,又要维持打牌的竞争性,这任务就不易完成。

  李注成和江青是对家,打升级,一路顺风扶摇直上。升到Q时,李连成算计着该输几盘了,否则便要失去竞争性。他给护士递个眼色,护士心领神会。于是李连成便两次“失误”,导致下台。输过两盘之后,李连成心里嘀咕.该不该翻身?输三盘怕江青生气,输两盘怕竞争气氛不浓,略一犹豫,还是再输一盘吧。

  “吊!李连成甩出最后一张主牌。不等轮到江青出牌,她已皱起眉头瞪住李连成:“你吊谁呢?你不知道大三在谁手吗y李连成心中咯噔一沉,明白要坏事。难堪地陪笑说“我,我误会了,见您吊一次主就反吊……”

  “我拉过两圈副牌,你是真不明白?吊一张让你管住拉副,你真不懂?你想当内好是吗?你说呀!

  李连成那一番苦心如何说得清?说出来更糟,这么多年打牌就全成了戏弄人。他只能继续解释:“我没看出来,您要继续拉副我也不会反吊……”

  “你是故意,你还装什么?”

  “一个打牌又不是赢房子赢地……”李连成冒出这么一句心里话。干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说出心里话。江青勃然怒发:“出去!你给我滚,不要你!那牌便摔在桌子上。

  李连成明白,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一声不吭。他将牌放在桌子上,赤脚走出门。刚穿上鞋,江青又喊起来:“你不要走,你给我站在那里,罚你给我站在那里!

  屋门关了。李连成规规矩矩立在走廊里。他以为江青一时发火,很快会过去,会开门解放他。

  可是,半小时过去了,仍然大门紧闭,没有解放令。徐医生劝他不要认真,他不理,就那么垂着头,面壁而立,一动不动。

  一小时后,徐医生又来了,拉他走:“别那么认真,她睡觉去了,你也走么,她不是说政治上平等吗?你不站她能怎么着?李连成摇头,不说话,也不走。徐医生想了想,又说:“你怕惹事,这样好不好?你回去休息,我给你放哨.江青什么时候起来我再叫你。

  李连成嘴唇紧绷,固执地摇头,还是不动。

  “唉,你呀!”徐医生跺一下脚走了。他找了省公安厅厅长苏汉华。苏厅长怕江青正在盛怒中,不敢去劝,便赶到宾馆走廊。先动员李连成,让他主动找江青去承认错误。

  苏厅长劝半天,李连成就是站立不语。苏厅长关心地拍拍他后背:“听我一句话吧,认个错,不就什么事也没了?”

  “我没错。”李连成低低吐出一声。他睫毛抖得厉害,眼圈渐渐变湿,泪花开始闪耀。

  “我已经全心……全意了。”李连成猛地咬住下唇,泪水却唰地淌下。他哭了。

  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再言声,都低了头。走廊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事后,李连成给卫士长李银桥挂了长途。李银桥立刻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微皱眉头,低声说:“叫小李回来,不要再为江青服务。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看她自己还怎么耍威风?”

  当天晚上,李连成便乘火车离开了广州。

  李连成不肯对我讲这段经历。后来得知我了解到详情,才说:“江青罚我站,可以。她叫我滚,我可不能走。徐涛叫我走。还叫我回北京,我不能走啊,这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为江青服务并不是江青交的任务,而是组织交给的任务。我要是走了,那是没有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所以我先给卫士长打电话,经过批准再走。我认为应该这样处理。”

  真是一位忠诚老实的好同志!我心里想着,继续问:“是为了这件事你才第三次离开中南海的吗?”

  “事情闹这么僵,我以后就不好开展工作了。而且,不久又接连出了点事。那是1960年的6月,在北戴河。晚上常有交谊舞会,江青、王光美、康克清、张茜、郝治平等同志都常去跳。我们卫士要陪她们跳。派我跟江青跳,心里别扭。派的次数多了,我不愿意,又不好说出口。那时每天下海游泳,头发泡黄了。卫士们逗我不敢剃光头,我想这是个机会,争一口气便剃了光头。恰好江青要外出,她外出时我应该坐在司机旁。精光一颗光头,这个卫士形象当然使江青难堪。她又发火了,卫士长也批评我不该弄这个形象。我没多说,只解释一句:我是想换换头发。以后再也不曾派我这个光头陪江青跳舞或者外出。”

  我笑了。这个李连成,他反抗得够有性格。我问:“听说主席也问过你剃光头的事?”・

  “突然剃个光头,主席当然也感觉奇怪了。他问过其他卫士,没问过我本人。有的同志说我:赫鲁晓夫是光头,你也剃光头。那时,主席同赫鲁晓夫争吵过。同志们敏感。其实主席本人并没这样联系过,至少没有这样说过。

  “主席直接向你发过脾气吗?

  “发过。”李连成痛快承认:说:“至今想来,还是那么亲切,我是非常受感动的。”

  “不是真发脾气吧?真发脾气还能亲切受感动?

  “真发,是真发脾气。”

  他已经闭上眼,那张放倒的报纸在胸脯上微微起伏。我不敢再变换坐姿,保持一个姿势坚持着,面手轻轻地重复一种单调的按摩动作。我熟悉这种情况,毛泽东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任何大的动作都会使前功尽弃。

  他已经两天没睡,直到写完那篇文章。

  他已经服下第三份安眠药!

  我在等待。焦急,疲惫,又小心翼翼。我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忽然,我体内起了一阵兴奋的痉挛,倦困立刻抖去。听到了,那期待已久的熟悉的声音,像吹来一缕春风,在林梢上掠过。悠悠地,漾出若隐若现的哨声。那声音极遥远又极近切。开始细微,渐渐宏大。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声响终于显出节奏,好像从容的脚步来来回回走动。庄重,神圣,还略略带着一丝忧郁。我有些晕,木床和大地在身子下边旋转。全身被轻风抚摸着一般惬意,那呼吸之声是多么神秘。古老而又年青!表现着宇宙的节奏,跳动着生命的脉搏……蓦地,一道响声拖得很长很长。这应该叫作鼾。毛泽东熟睡时鼾声如雷。那鼾声渐轻渐远,仿佛走向前程未卜的未来。我从晕眩中醒来,泪花迷离,恍若隔世。一个人若没有见过毛泽东的工作,那么,他决无法体会这鼾声的意义和给人所带来的幸福和安慰。

  我极轻极轻地下床,蹑手蹑脚,朝着门口慢慢地、慢慢地移动。可是,眼前像打了一道闪。我一怔、马上发现窗子没关。阳光刺目地射了进来。糟糕!我皱紧眉头。这道光要不了一小时就能射到毛泽东身上。那么……

  我抿抿嘴唇。只好向窗子移动。站到窗前。我犹豫了。正是夏天,为了能够既遮光又通风,那窗于是木质百叶窗,放下来就替代了窗帘。木质的。木质的……我咬咬牙,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去放那百叶窗。天哪,可千万别出声响。我的动作慢极了,竟没有注意这口气不够用,还差最后一尺的距离时,我才发觉憋得忍无可忍,如万箭穿心。我本能地张大嘴巴猛烈抽口气。于是,那最担心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卡啦,百叶窗滚滑下来。这声响若是在喧闹的街市上也许听都听不见。然而,响在静谧的房间里,却不啻一声雷鸣。那匀长的鼾声骤止,我也如凝结了一般僵硬住。心脏还不曾恢复跳动,身后己响起愤怒焦躁的声音:“嗯?怎么回事?”

  我迅速转身,面无血色。

  毛泽东已经欠身坐起,微微浮肿的眼睑似乎在跳动,网满红丝的眼睛瞪住我:“说啊,怎么回事?

  “我、我关窗……”

  “早干什么去了?出去!你不要在这里值班了,你给我站着去!

  我一声不响,走到院子里立正站好。

  工夫不大,最多不过五分钟,毛泽东开门盯着我,依然满脸怒色:“你去吧,你不要在这里了,你去把李银桥叫来!

  我低头向值班室走去,哭丧着脸向李银桥做了汇报。卫土长便匆匆向毛泽东卧室赶去。

  我惴惴不安地守候着,好久好久,屁股都坐麻了,李银桥终于阴着脸走进来。

  我急忙立起身,晃了晃,站稳了。用询问的目光可怜巴巴望住他。

  “你怎么搞的,事先为什么不作好准备?我真想――”卫士长咬牙切齿朝我举举拳头,没有说下去。

  “主席睡着了吗?”这是我最关心的事。如果毛泽东能重新入睡,我情愿叫卫士长痛痛快快打一顿。

  “还睡什么睡?主席有多痛苦,你这个小混蛋!去吧,主席叫你呢。”

  我痛苦而不安地回到毛泽东卧室,他正斜靠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文稿,眉头皱起很高。听到声响,他侧转脸,望住我。

  “主席,我……错了。我低声说。

  “唉,“毛泽东轻轻叹息一声,嗓子有些发沙,“你有点小错。我的错比你大。我不该发那么大脾气。”

  “主席……”我掉泪了。

  “莫怪我了。我工作多,脑子里想事多,睡不容易,烦躁。情绪就不好控制。

  “主席……是我不得……”我哭出了声。

  “委屈你了,莫怪我了。我已经认了错。我也忙么,国家大事想的多,干扰我睡觉也干扰我思考。我也是人么,人总是有点脾气,我们要互相体谅。”

  我痛哭失声。我的哭本是被毛泽东所感动,是痛悔自己工作不慎,可是我嘴笨,这种的复杂心情怎么也不会用嘴表达清楚。结果,毛泽东误以为还觉委屈,在一星期时间里,三次向我道歉,作解释。

  “唉,至今想起这件事,我就……”李连成嗓音越说越沙哑,终于咬塞了,侧过脸去揉眼窝。

  我眼圈也有些酸热。良久,我小声问:“这种情况下,你再要求走,主席不是更误会了吗?”

  “不会的。”李连成低着头说,“卫士长帮我说清了心情。毛主席也了解我的秉性,卫士长一说他就理解了。何况,我要求走的理由毛主席也是满意的。”

  “什么理由?”

  “要求上学么。毛泽东极看重学习。谁肯学习他就喜欢谁。我要求去人民大学预科学习,毛主席好高兴哩。老人家拍着我肩膀说:好,那好。肯学习说明你有志气,有出息。我上学后,毛主席还专门让小胖张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过年。1962年的春节,我是在主席家里过的。主席不喝酒,那天跟我干了一杯葡萄酒。脸好红呢,笑得那么开心……”

  李连成说着,目光转向窗外,凝望着,久久不动一动。他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我没有问。我怎么忍心打断他美好的回忆?

  毕竟,人的记忆总是喜欢停留在那些对他们来说是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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