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荆山,锦州人。四十七岁.使性子。喜怒不上脸,较深沉。他掉了一顿牙。大约不习惯假牙,说两句话必要纸纸那颗镶嵌不牢的假牙。我们的交谈便慢上加慢。偏偏他又将香烟捏一捏,把它玩着拿到鼻子底下嗅。我便扑地笑出声:“什么毛病,莫不是跟主席学的?他不慌不忙点燃香烟,眯缝了眼:“戒不掉,蘑菇蘑菇可以少吸几次。”
烟雾在房间里弥漫。这房屋比柬埔寨难民营强不到哪里去。不过,窗外电铲轧轧,汽车嘶鸣。一个现代化宾馆正在破土兴建。他是副总经理,负责这项工程。
他曾在《报告文学》编辑部工作过,说故事不搞平铺直叙,很注意倒叙的魅力。
――那天,毛泽东走出书房,在台阶上住了脚。仰天凝视。深吸一口气。忽然放开喉咙,唱出两句京戏。记得是《空城计》。
卫士们一怔,随即交换眼色,无不流露欢颜。这两声京剧似乎宣告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结束,我们都生出“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感觉。
江青从她的办公室探出头,接着又走出门,手里拿着一本厚书。李钠也从她的房间跑出来,都朝着毛泽东望。
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不时哼几句京剧。他环绕那七株翠柏走过一圈,忽然把脸转向江青:“今天没有事噢。来,玩一下。玩一下。”
江青有些激动。那时她只是毛泽东的夫人,不曾登上中国政治舞台。她并不如相声中所言,需要戴假发。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皮肤光洁白皙。她比毛泽东年轻二十岁。但是,他们吃不到一起,住不到一起,行不到一起,更谈不到一起。我们看得出,她本心是想多关心毛泽东身体,希望能讨毛泽东欢心,希望他能与她协调一致。但是他总是不一致。
江青一向起居很讲究规律。毛泽东却另有一套独自的规律,每天要多工作三四个小时,他的一天总比大自然的一天长几个小时。他们睡不到一起。江青吃饭讲究甜淡营养,主食精细,蔬菜纤维切得很短,身体不适时便要弄成菜泥才人口。毛泽东一生粗茶淡饭,喜吃粗粮,蔬菜常常整根炒菜来吃。他喜欢咸辣,缺油水时便“补”一碗肥肉,完全是农民的饮食习惯。他们吃不到一起。江青一心想登中国的政治舞台表演,毛泽东从延安时期便严格禁止。他们不少争吵,有时吵得卫士们也知道了。毛泽东办公或视察工作最怕江青在身边,有时到了一地,听说江青也来了,便马上启程转移。他对卫士长讲过多次:“我不要见她,她一来了我什么事也干不成。她这个人到哪儿哪儿扫兴。”
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使江青愤恨、惶恐、伤心的是另外两句:“江青使我背了个政治包袱”和“江青这个人,谁跟她也搞不到一起”。后来江青用行动反驳了毛泽东的话。她与林彪、康生、陈伯达、张春桥等人搞到了一起,并且逐渐形成独自一股政治力量……
那时还没有。那时她很注意关心毛泽东,揣摩毛泽东,迎合取悦于毛泽东。她将书本丢给卫士,响应着:“玩玩麻将牌好吗?”
李钠已经孩子气地喊起来:“玩麻将,就玩麻将牌么。”
毛泽东笑了。他很喜欢李呐。李钠小时候,毛泽东回到家里常抱起她轻拍后背:娃娃,我的好娃娃。像所有做父亲的人一样,毛泽东愿意满足女儿的要求。他高兴时总是说:“那好,那好。
江青立刻招呼卫士报桌椅,声音脆朗欢笑。她这个人性格并不特别复杂,是一种轻躁狂的性格。容易冲动,受不了挫折,欲望外露,感情用事。人们对她只能适应,不能信任。她高兴时可以替卫士照相,心血来潮还为你织一件毛背心。但是,转眼间不高兴了,诸如“他妈的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到门外站着去”之类粗野的话便会脱口而出。
现在她正高兴。桌椅摆在小院西北角的草坪上。那里有片树荫。毛泽东常和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等同志在那片树荫下乘凉谈话。如今树荫下响起搓麻将牌的哗啦声和轻松愉快的说笑声。听卫士小封讲,他跟随毛主席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见毛泽东同家里人一道搓麻将呢。
我心里动了一个念头,趁洗牌工夫凑近毛泽东小声建议:“主席,晚饭在一起吃吧?
江青和李钠都听到了。江青不露声色继续洗牌。我看得出,她眼皮一掀一掀,手下的牌洗得乱翻跟头也不知。她在注意毛泽东的反应,暗暗盼望着什么。李钠毫不掩饰地眼巴巴望住父亲。毛泽东的目光和女儿两眼一相遇,似有所动,马上笑道:“那好。那好。
家常便饭。四菜一汤。毛泽东并不因为同家人一道吃饭而破坏习惯,仍然是手不释卷,边吃边看。不过,这次看的是小人书《火饶连营》,完全是休息脑筋的一种独特方式。
可是,他的注意力终于被李钠吸引过去。
李讷有声有色地吧叽着嘴,筷子伸向每一个菜盘,大口吃菜,大口吃饭,嘴里不停地发表评论:“哎呀,这个菜真好吃。”“哎呀,这个菜真香。她吃得狼吞虎咽。江青帮忙夹菜往她碗里放,好像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她很快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盘子都用饭蘸得干干净净。她伸出舌头转圈清洁嘴唇,又咂响一声,意犹未尽:“真好吃……就是太素了一点。”
毛泽东看着女儿,小人书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桌角。他动了感情,嘴角和眉梢轻轻抽动几下,终于露出慈爱的笑:“你吃得很香,也促进我的食欲。我考虑考虑,还是多跟你吃一顿饭吧。以后星期六晚上都回家吃饭吧。
“真的?李呐高兴得叫起来,两眼闪闪发亮。我却鼻子一阵酸,不由得想起那困难的日子……
那是二年前,也是一个星期六。我利用倒茶的机会提醒毛泽东:“主席,李钠回家了。两三个星期没见,一起吃顿饭吧?”
毛泽东停下批阅文件的笔,望住我。目光柔和,含着感激。他嘴角微微一翘,露出笑:“嗯,那好,那好。
我去告诉江青:“今天主席说一起吃饭。”江青自然高兴,把我从门口叫回来,嗯嗯几声才说:“多下点米,多放点油。
我点点头,不用她嘱咐我也会这样做。李钠确实太苦了,这顿饭她不知怎么盼呢。
毛泽东要求家里人很严。李敏李钠自小便吃机关大食堂。考上大学后,吃住都在学校,只有星期六回家。学校在郊区,一旦有活动,天黑才能离校。一个女孩子独自走夜路总是不大安全。卫士氏李银桥便瞒了主席让我去接。她们住集体宿舍,或六人或八人住一屋,睡上下铺。我让汽车停校外僻静处,进校找她们。再坐车回。这事被主席知道了,严厉批评了我。我不服气,说:“不然我也不接,天太黑了,一个女孩子……”毛泽东做一个断然手势:“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别人的孩子能自己回家,我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行?”我说:“别人的孩子敌特不感兴趣,你的孩子敌特就要感兴趣。”毛泽东笑了,满意我的敌情观念。那时国民党叫喊反攻大陆,确实派遣不少特务。可他说:“感兴趣能怎么样?过去他们不感兴趣鸣?中国革命照样胜利。“我知道毛泽东已有六个亲人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其中包括他第一个妻子和他的长子。正因为如此,我更须负责。可是毛泽东把手一挥,“不许接,说过就要照办,让她们自己骑车子回来。”
冬天天黑得早,不许接,孩子常二三十星朗才能回家一趟。最近李敏身体不好,在家里休息。我找机会去学校看望李钠。她脸色不太好。我问是不是生病了?孩子忸怩半天,小声说:“尹叔叔,我确实很饿。我国来向卫士长作汇报。李银桥想了想,便搞了一包饼干悄悄给李钠送去。江青知道了这件事,便向主席报告。毛泽东表扬江青,批评了卫士长:“三令五申,为什么还要搞特殊化?”李银桥小声喃喃:“别的家长也有给孩子送东西的。”毛泽东拍了桌子:“我的孩子一块饼干也不许送!”李银桥退下来,直发江青的牢骚:“不叫送么说一声就得了,就会向主席打小报告!
毛泽东没有专门吃饭的饭厅,每次都是卫士用食盒把饭提到卧室或办公室吃。今天搞了四菜一汤,还有辣子。霉豆腐等四个小碟。炊事员得意地说:“今天我多下了一倍的米!
饭菜摆上桌。李钠正在毛泽东卧室里同父亲谈话。她委婉他说:“我的定量老不够吃。菜少,全是盐水煮的,油水还不够大师傅沾光呢,上课肚子老是咕噜噜叫。毛泽东轻声细语说:“困难是暂时的,要和全国人民共度难关。要带头,要做宣传,形势一定会好转。要相信共产党。”他开句玩笑:“大师傅掌勺连我也管不了。”
我轻轻走进去,说:“主席,饭好了。”
“嗯,今天一起吃饭。毛泽东拉丁李讷的手来到饭桌旁。
李钠抓起筷子,鼻子伸到热气腾腾的米饭上。那是红糙米,掺了竿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热气:“啊,真香哪!”她望着父母粲然一笑,那么天真可爱。
江青望望女儿.望望毛泽东,想说什么,可是又看到我,便忍住了。勉强笑一笑,夹一筷子菜放女儿碗里
毛泽东眼睛有些湿润,望着女儿:“吃吧,快吃吧。
话音刚落,李钠已经向嘴里扒饭。饭太烫,她咝咝地向外吹热气,吹几口咽下去,眼里烫出了泪。
“吃慢点,着什么急?”毛泽东尽量平静地说。他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笑得越来越有些不自然,似乎嘴唇在哆嗦。
李钠瞟了我一眼,腼腆地说:“在学校吃饭都很快,习惯了。
“现在是在家里么。”毛泽东说话声音很低,已经变成苦笑。
“吃菜,多吃菜。”江青不停往女儿碗里夹菜。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依然保持刚才笑的样子,却已是僵僵的。她望着李钠吃饭时,那目光神色是母亲特有的。
李呐在父亲面前不多拘束,也无须保持“形象”,慢吃不了几口,又开始狼吞虎咽。我愣住了。她几乎嚼也不嚼就把一口口的饭菜吞下去。在她朝嘴里扒饭的时候。偶尔掀一下眼皮,目光沿着上眼皮匆匆扫过桌面,她在看饭菜还剩多少。我忽然一阵眼酸,喉咙立刻发哽。她是毛泽东的女儿啊!谁能相信她会饿成这样子?
开始,毛泽东还在慢慢陪女儿吃,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他说些什么。渐渐地,他不说话了,默默地夹一筷子菜或饭往嘴里送。嚼得那么慢,那么慢……终于,他停了筷子停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女儿出神。
江青早已停了筷子,看看女儿.又看看毛泽东。她接连几次大喘气,便盯住毛泽东不动了。她有时心里有想法,并不说,而是希望毛泽东能够理解,能够先说。如果经历多次,毛泽东仍不有所表示,她才会按捺不住地爆发,甚至又哭又闹。
“哎,你们怎么不吃了?”李钠好不容易把嘴离开饭碗,诧异地问。
“哦,”毛泽东身体一抖,漫不着边际地笑了笑,说:“老了。吃不多。我很羡慕你们年轻人。”他说着,并不看女儿,也不看江青,抓起报纸,侧了身看。头轻轻晃动几下,仿佛念念有词。
江青胸脯微微起伏,最后瞥一眼毛泽东,似怨似嗔,忽然端起碗,把剩的半碗饭拨到李讪碗里,动作像赌气。
“哎――妈,你怎么吃这么少?”李讷叫起来。
江青脸色很不好看,竭力控制着,煞有介事揉揉心口:“这几天胃不舒服,老泛酸水,不敢多吃。”
“又是没睡好觉?”
“嗯。”江青瞟一眼毛泽东,便起身离开了。她转身很快,低着头,但我看到她眼眶里已经溢满泪水。她从毛泽东身边走过时,拼命抿紧了嘴唇,把头微微侧仰,再不多看一眼。
毛泽东始终埋头看报,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江青刚走进她的房间,毛泽东便抬头望住了女儿,慢条斯理讲:“我年轻时候在湖南农村搞社会调查,有次饿了一天,讨到一碗米饭
他没有讲完,李钠的心思只在饭上。她吃得正香,说:“你们不吃我就全打扫了啊。””
“打扫完。”毛泽东回光在女儿脸上稍触即离,好像不敢多看。重新盯住报纸,只是左手在桌上点了点:“三光政策,不要浪费。
其实。李他也不了解她的父亲平时吃什么,吃多少?如果她知道父亲有时一天只吃一盘马齿苋,她一定不去这样“放肆”的。她把碗盘吃得干干净净,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两眼可怜巴巴朝桌子上转,连一片葱花也不放过,仔细地往起夹,往嘴里送。・
我装作挠痒,把脸扭向一边,顺势擦擦眼窝。经历过困难时期的人都好理解这种”吃一顿”的心情和感觉,不少人为“吃一顿”而撑死,本不为怪。但他毕竟是毛泽东主席的女儿啊。想到这一点便不能不叫人落泪!。
李钠仍坐在椅子上不动,绕山绕水说:“爸,我可能还要发育呢。饭量特大,这么大的窝头我能一下子吃三个。”她比划了碗口那么大。
毛泽东没有看,始终盯着报纸。他习惯地含住下嘴唇吮一吮。
“今天的饭真香哪,可惜……”李钠瞟一眼父亲,目光又在桌子上扫。
毛泽东掀起眼皮望我,欲言又止,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又看报。没有走开的意思,也不说再要点饭的话。
李钠还不甘心,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们学校大远了,回来走那么长的路,我今天好像特别……能吃。她带着孩子气的狡黠望住我:“尹叔叔,还有汤吗?把这盘子唰唰。别浪费。”
我猛地扭开脸,泪水夺眶而出,直朝厨房跑去。毛泽东和江青的工资统由卫士长李银桥掌管。每月伙食。房租、水电、家具折旧、补贴身边工作人员等一应开销都是造了计划经主席批准照办。厨房做饭也是照计划来,不能超支。何况困难时期粮食定量,毛泽东也不知厨房还有没有剩饭。他生活的简朴和随意凑合,外人是难以想象难以置信的。
“还有剩饭没有?快,找一点。”我一进厨房就嚷。
“还不够?我多做了一倍呢!炊事员惊讶了。
“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