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印造凯绥-珂勒惠支(KaetheKollwitz)所作版画的选集时,曾请史沫德黎(ASmedley)〔2〕女士做一篇序。自以为这请得非常合适,因为她们俩原极熟识的。不久做来了,又逼着茅盾先生译出,现已登在选集上。其中有这样的文字:"许多年来,凯绥-珂勒惠支--她从没有一次利用过赠授给她的头衔〔3〕--作了大量的画稿,速写,铅笔作的和钢笔作的速写,木刻,铜刻。把这些来研究,就表示着有二大主题支配着,她早年的主题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爱,母性的保障,救济,以及死。而笼照于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难的,悲剧的,以及保护被压迫者深切热情的意识。
  
  "有一次我问她:'从前你用反抗的主题,但是现在你好像很有点抛不开死这观念。这是为什么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语调,她回答道,'也许因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时看到这里,就想了一想。算起来:她用"死"来做画材的时候,是一九一○年顷;这时她不过四十三四岁。我今年的这"想了一想",当然和年纪有关,但回忆十余年前,对于死却还没有感到这么深切。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重轻,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实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是大抵以为死后就去轮回〔4〕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所说的轮回,当然手续繁重,并不这么简单,但穷人往往无学,所以不明白。这就是使死罪犯人绑赴法场时,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无惧色的原因。况且相传鬼的衣服,是和临终时一样的,穷人无好衣裳,做了鬼也决不怎么体面,实在远不如立刻投胎,化为赤条条的婴儿的上算。我们曾见谁家生了小孩,胎里就穿着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么?从来没有。这就好,从新来过。也许有人要问,既然相信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堕入更穷苦的景况,或者简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的,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该入畜生道的罪孽,他们从来没有能堕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
  
  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该堕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备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的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小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略,只豫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锭,先在冥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有好子孙,那么,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5〕去算账呢,只要很闲适的躺在楠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
  
  就大体而言,除极富贵者和冥律无关外,大抵穷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长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为鬼的生活(这两字大有语病,但我想不出适当的名词来),就是他还未过厌的人的生活的连续。阴间当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极其严厉,公平,但对于他独独颇肯通融,也会收点礼物,恰如人间的好官一样。
  
  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临终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来正是这随便党里的一个。三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又研究过死亡是否苦痛,结果是不一律,后来也不再深究,忘记了。近十年中,有时也为了朋友的死,写点文章,不过好像并不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病特别多,一病也比较的长久,这才往往记起了年龄,自然,一面也为了有些作者们笔下的好意的或是恶意的不断的提示。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着日本的S医师〔6〕的诊治的。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话。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7〕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8〕,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遗嘱也没有写,不过默默的躺着,有时还发生更切迫的思想: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并不这样的罢;然而,一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是受得了的。后来,却有了转机,好起来了。到现在,我想,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史沫德黎(1890-1950)通译史沫特莱,美国革命女作家、记者。一九二八年来中国,一九二九年底开始与作者交往。著有自传体长篇小说《大地的女儿》和介绍朱德革命经历的报告文学《伟大的道路》等。这里所说的"一篇序",题为《凯绥-珂勒惠支--民众的艺术家》。
  
  〔3〕一九一八年德国十一月革命成立共和国以后,德国政府文化与教育部曾授予凯绥-珂勒惠支以教授称号,普鲁士艺术学院聘请她为院士,又授予她"艺术大师"的荣誉称号,享有领取终身年金的权利。
  
  〔4〕轮回佛家语。佛教宣扬众生各依所作善恶业因,在所谓天、人、阿修罗(印度神话中的一种恶神)、地狱、饿鬼、畜生六道中不断循环转化。《心地观经》:"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5〕北新书局当时上海的一家书店,李小峰主持,曾出版过鲁迅著译多种。因拖欠版税问题,鲁迅于一九二九年八月曾委托律师与之交涉。
  
  〔6〕S医师即须藤五百三,日本退职军医,当时在上海行医。
  
  〔7〕D医师即托马斯-邓恩(ThomasDunn),美籍德国人。当时在上海行医,曾由史沫特莱介绍为作者看病。
  
  〔8〕宫保即太子太保、少保的通称,一般都是授予大臣的加衔,以表示荣宠。清末邮传大臣、大买办盛宣怀曾被授为"太子少保",他死后其亲属曾因争夺遗产而引起诉讼。
    




杂语〔1〕




 
杂语〔1〕

  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
  
  两大古文明国的艺术家握手〔2〕了,因为可图两国的文明的沟通。沟通是也许要沟通的,可惜"诗哲"〔3〕又到意大利去了。
  
  "文士"和老名士战斗,因为,--我不知道要怎样。
  
  但先前只许"之乎者也"的名公捧角,现在却也准ABCD的"文士"入场了。这时戏子便化为艺术家,对他们点点头。
  
  新的批评家要站出来么?您最好少说话,少作文,不得已时,也要做得短。但总须弄几个人交口说您是批评家。那么,您的少说话就是高深,您的少作文就是名贵,永远不会失败了。
  
  新的创作家要站出来么?您最好是在发表过一篇作品之后,另造一个名字,写点文章去恭维:倘有人攻击了,就去辩护。而且这名字要造得艳丽一些,使人们容易疑心是女性〔4〕。倘若真能有这样的一个,就更佳;倘若这一个又是爱人,就更更佳。"爱人呀!"这三个字就多么旖旎而饶于诗趣呢?正不必再有第四字,才可望得到奋斗的成功。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
  
  〔2〕 两大古文明国的艺术家握手 指一九二四年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时与我国京剧艺术家梅兰芳的握手。参看《坟-论照相之类》第三节。
  
  〔3〕 "诗哲" 指泰戈尔。当时报纸报导中称他为"印度诗哲"。
  
  〔4〕 化名写文章为自己的作品辩护的事,当时曾多有发生。如北大学生欧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几全系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京报副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作文替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琴心"和另一"雪纹女士"又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事实上,"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作的。又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八日《京报副刊》发表署名"芳子"的《廖仲潜先生的"春心的美伴"》一文,恭维廖的作品"是'真'是'美'是'诗'的小说",鲁迅在《两地书-一五》中说:"我现在疑心'芳子'就是廖仲潜,实无其人,和'琴心'一样的"。
    




寸铁〔1〕




 
寸铁〔1〕

  有一个什么思孟做了一本什么息邪〔2〕,尽他说,也只是革新派的人,从前没有本领罢了。没本领与邪,似乎相差还远,所以思孟虽然写出一个ma ks〔3〕,也只是没本领,算不得邪。
  
  虽然做些鬼祟的事,也只是小邪,算不得大邪。
  
  造谣说谎诬陷中伤也都是中国的大宗国粹,这一类事实,古来很多,鬼祟著作却都消灭了。不肖子孙没有悟,还是层出不穷的做。不知他们做了以后,自己可也觉得无价值么。如果觉得,实在劣得可怜。如果不觉,又实在昏得可怕。
  
  刘喜奎的臣子的大学讲师刘少少〔4〕,说白话是马太福音〔5〕体,大约已经收起了太极图〔6〕,在那里翻翻福音了。马太福音是好书,很应该看。犹太人钉杀耶稣〔7〕的事,更应该细看。
  
  倘若不懂,可以想想福音是什么体。
  
  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杀戮。中国又格外凶。然而酋长终于改了君主。君主终于预备立宪,预备立宪又终于变了共和了。喜欢暗夜的妖怪多,虽然能教暂时黯淡一点,光明却总要来。有如天亮,遮掩不住。想遮掩白费气力的。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八月十二日北京《国民公报》"寸铁"栏,原无标题,每则之后皆署名黄棘。
  
  〔2〕 思孟 据《每周评论》第三十三号(一九一九年八月三日)天风(胡适)的《辟谬与息邪》一文,思孟即"北京大学辞退的教员徐某"。息邪,思孟所写的攻击新文化运动及其倡导人的一本小册子的标题,副题《北京大学铸鼎录》,曾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六日至十三日北京《公言报》连载。分"序言"、"蔡元培传"、"沈尹默传"、"陈独秀传"、"胡适传"、"钱玄同传"、"徐宝璜刘复合传"七部分。其中说"蔡元培居德五年竟识字百余",陈独秀"不解西文",刘复、钱玄同"皆斗筲之才,不足比数",胡适"英文颇近清通,然识字不多"等。
  
  〔3〕 ma ks 思孟文中误写的外文,当为Marx:马克思。
  
  〔4〕 刘喜奎(1894-1964) 河北南皮人,梆子戏女演员,兼演京剧。刘少少(1870-1929),名惴和,字少珊,湖南长沙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哲学研究所讲师。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三日上海《小时报》载如如《刘少少之新诗》一文,内引刘少少捧刘喜奎的七言绝句《忆刘王》十首,有"二十四传皇帝后,只从伶界出刘王"等语。
  
  〔5〕 马太福音 基督教圣经《新约全书》中的"四福音"之一,假托由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马太所传。
  
  〔6〕 太极图 太极是我国古代的哲学术语,最早见于《易经》,指派生万物的本原。宋代周敦颐始著《太极图说》。刘少少在一九一九年一月九日至二月一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连续发表长篇论文《太极图说》,其中说太极图为"吾人四五千年历史之真文明","今世欧西科学家所考论不意吾国四千年前祖先已发现之。"
  
  〔7〕 耶稣(约前4-30) 基督教创始人。他在犹太各地传教,为犹太教当权者所仇视,后被逮捕送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钉死在十字架上,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
    




我才知道〔1〕




 
我才知道〔1〕

  时常看见些讣文,死的不是"清封什么大夫"便是"清封什么人"〔2〕。我才知道中华民国国民一经死掉,就又去降了清朝了。
  
  时常看见些某封翁〔3〕某太夫人几十岁的征诗启,儿子总是阔人或留学生。我才知道一有这样的儿子,自己就像"中秋无月""花下独酌大醉"一样,变成做诗的题目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九日《民众文艺》周刊第二十三期。
  
  〔2〕 "清封什么大夫" 清朝对正一品到从五品文官的封号。
  
  "清封什么人",清朝对达官显贵的妻子常给以夫人、宜人等等的封号。
  
  民国以后有些死者的讣文上也写有这类封号,如"清封荣禄大夫"、"清封宜人"等,以示荣耀。
  
  〔3〕 封翁 封建社会对因子孙显贵而受封诰的男性的称呼。太夫人,封建社会里对列侯的母亲的称呼,后也用于泛称达官贵人的母亲。
    




第十七篇 明之神魔小说(中)




 
第十七篇 明之神魔小说(中)

  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记》,盖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之后,〔1〕而今特盛行,且以为元初道士邱处机〔2〕作。处机固尝西行,李志常记其事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凡二卷,今尚存《道藏》中,〔3〕惟因同名,世遂以为一书;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4〕撰《长春真人西游记》之序文冠其首,而不根之谈乃愈不可拔也。

  然至清乾隆末,钱大昕跋《长春真人西游记》〔6〕(《潜研堂文集》二十九)已云小说《西游演义》是明人作;纪昀〔6〕(《如是我闻》三)更因"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决为明人依托,惟尚不知作者为何人。而乡邦文献,尤为人所乐道,故是后山阳人如丁晏(《石亭记事续编》)阮葵生(《茶余客话》)〔7〕等,已皆探索旧志,知《西游记》之作者为吴承恩矣。吴玉|(《山阳志遗》)〔8〕亦云然,而尚疑是演邱处机书,犹罗贯中之演陈寿《三国志》者,当由未见二卷本,故其说如此;又谓"或云有《后西游记》,为射阳先生撰",则第志俗说而已。

  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性敏多慧,博极群书,复善谐剧,著杂记数种,名震一时,嘉靖甲辰岁贡生,后官长兴县丞,隆庆初归山阳,万历初卒(约一五一○--一五八○)。杂记之一即《西游记》(见《天启淮安府志》一六及一九《光绪淮安府志》贡举表),余未详。又能诗,其"词微而显,旨博而深"(陈文烛序语),为有明一代淮郡诗人之冠,而贫老乏嗣,遗稿多散佚,邱正纲收拾残缺为《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9〕吴玉|尽收入《山阳耆旧集》〔10〕中(《山阳志遗》四)。然同治间修《山阳县志》〔11〕者,于《人物志》中去其"善谐剧著杂记"语,于《艺文志》又不列《西游记》之目,于是吴氏之性行遂失真,而知《西游记》之出于吴氏者亦愈少矣。

  《西游记》全书次第,与杨志和作四十一回本殆相等。前七回为孙悟空得道至被降故事,当杨本之前九回;第八回记释迦造经之事,与佛经言阿难结集不合;第九回记玄奘父母遇难及玄奘复仇之事,亦非事实,杨本皆无有,吴所加也。第十至十二回即魏征斩龙至玄奘应诏西行之事,当杨本之十至十三回;第十四回至九十九回则俱记入竺途中遇难之事,九者究也,物极于九,九九八十一,故有八十一难;而一百回以东返成真终。

  惟杨志和本虽大体已立,而文词荒率,仅能成书;吴则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颇极广泛,于《四游记》中亦采《华光传》及《真武传》,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记杂剧》及《三藏取经诗话》(?),翻案挪移则用唐人传奇(如《异闻集》《酉阳杂俎》等),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如灌口二郎之战孙悟空,杨本仅有三百余言,而此十倍之,先记二人各现"法象",次则大圣化雀,化"大鹚老",化鱼,化水蛇,真君化雀鹰,化大海鹤,化鱼鹰,化灰鹤,大圣复化为鸨,真君以其贱鸟,不屑相比,即现原身,用弹丸击下之。

  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作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校恢挥形舶筒缓檬帐埃诤竺妫渥鲆桓旄恕U婢系窖孪拢患虻沟酿蹦瘢挥幸患湫∶恚闭龇镅郏邢缚粗旄肆⒃诤竺妫Φ溃笆钦忖┽恕K裼衷谀抢锖逦摇N乙苍碛睿辉桓銎旄耸诤竺娴摹6鲜钦庑笊。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校筇呙派取!贝笫ヌ茫说囊桓龌⑻置霸诳罩胁患U婢扒昂蠛舐腋希鹪诎肟眨抢钐焱醺咔嬲昭担肽倪缸×⒃贫恕U婢溃疤焱酰呛锿趺矗俊碧焱醯溃安辉侠矗艺饫镎兆潘ā!

  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子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在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

  真君却道,"有个甚么齐天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甚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众提防愈紧;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第六回下《小圣施威降大圣》)

  然作者构思之幻,则大率在八十一难中,如金可街剑ㄎ迨廖宥兀闹ㄎ迤呒拔灏嘶兀鹧嫔街剑ㄎ寰胖亮换兀浠┪约骓В岸卵钍橐延校笠皇略蛉≡泳纭段饔渭恰芳啊痘獯分兄裙饕耘洹段饔渭谴分薪黾涿D酰乱嬖銎渖窆盅抟煺咭病

  其述牛魔王既为群神所服,令罗刹女献芭蕉扇,灭火焰山火,俾玄奘等西行情状云:

  那老牛心惊胆战,望上便走。恰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

  牛王急了,依前摇身一变,还变做一只大白牛,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行者又到,

  道,"这厮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望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丢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像,腾挪不动,无计逃生,只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来!"

  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处收着哩。"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穿在鼻孔里,用手牵来,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

  

  孙大圣执着扇子,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又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证: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特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牵牛归佛伏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第六十一回下《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又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详见胡适《西游记考证》)。如记孙悟空大败于金慷促罟郑Ы鸸堪簦蜈擞竦郏蚍⒈战艘唤谠疲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可剑慷矗幸毁罟郑烟粕迷诙蠢铮恢且簦螅埂J抢纤镅吧纤牛胨徽剑枪稚裢ü愦螅盐医鸸堪羟廊ィ虼四迅垦АD枪炙涤行┤系美纤铮乙墒翘焐闲仔撬挤蚕陆纾颂乩雌糇啵蛱熳鸫勾榷醇抵疾榭毙仔牵⒈战搜В纤锊皇ふ嚼跗劣痢!比从执蚋錾罟溃耙晕拧!迸杂懈鹣晌绦Φ溃昂镒邮呛吻百坪蠊В俊毙姓叩溃安桓也桓摇2皇巧跚百坪蠊В纤镉诮袷敲话襞恕!薄ǖ谖迨换厣稀缎脑晨沼们О慵啤罚

  评议此书者有清人山阴悟一子陈士斌《西游真论》〔12〕(康熙丙子尤侗序),西河张书绅《西游正旨》〔13〕(乾隆戊辰序)与悟元道人刘一明《西游原旨》〔14〕(嘉庆十五年序),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J(《五杂组》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作者所说,亦第云"众僧们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缘由,

  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三藏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说下誓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皇图永固'"(十三回)而已。

  《后西游记》〔15〕六卷四十回,不题何人作。中谓花果山复生石猴,仍得神通,称为小圣,辅大颠和尚赐号半偈者复往西天,虔求真解。途中收猪一戒,得沙弥,且遇诸魔,屡陷危难,顾终达灵山,得解而返。其谓儒释本一,亦同《西游》,而行文造事并逊,以吴承恩诗文之清绮推之,当非所作矣。又有《续西游记》〔16〕,未见,《西游补》所附杂记有云,"《续西游》摹拟逼真,失于拘滞,添出比丘灵虚,尤为蛇足"也。

  

  ※        ※         ※

  

  〔1〕 关于《西游记》一百回本与四十一回本先后问题,应是一百回本在前。鲁迅一九三五年《〈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中说:

  "郑振铎教授又证明了《西游记》中的《西游记》是吴承恩《西游记》的摘录,而并非祖本,这是可以订正拙著第十六篇的所说的,那精确的论文,就收录在《偻集》里"(参看《且介亭杂文二集》)。郑文题为《西游记的演化》。

  〔2〕 邱处机(1148-1227) 字通密,自号长春子,元栖霞(今属山东)人。成吉思汗曾在中亚召见过他,封为国师,总领道教。卒后褒赠长春演道主教真人。撰有《摄生消息论》、《大丹直指》等。

  〔3〕 李志常(1193-1256) 字浩然,道号通玄大师。邱处机弟子,曾随邱谒成吉思汗,归后就途中经历撰成《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此书收入《道藏》正乙部。《道藏》,道教经典总集。六朝时开始汇集道经,以后各代又续有增补。今通行之《道藏》为《正统道藏》(五三○五卷)和《万历续道藏》(一八○卷)。

  〔4〕 虞集(1272-1348) 字伯生,号道园,元仁寿(今属四川)人,官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撰有《道园学古录》。清初汪象旭评刻《西游证道书》,始将虞集所撰《长春真人西游记序》置于卷首。

  〔5〕 钱大昕(1728-1804) 字辛楣,号竹汀,清嘉定(今属上海)人,官至少詹事。撰有《二十二史考异》、《潜研堂文集》等。《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九《跋〈长春真人西游记〉》云:"村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

  〔6〕 纪昀 参看本书第二十二篇。

  〔7〕 丁晏(1794-1875) 字俭卿,清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官内阁中书。编有《熙志斋丛书》二十二种。所撰《石亭纪事续编》,一卷,汇录涉及淮安的一些著作的序跋。该书《书〈西游记〉后》一文云:"及考吾郡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吴承恩下有《西游记》一种。"

  阮葵生(1727-1789),字宝诚,号躺剑迳窖羧耍傩滩渴汤伞K恫栌嗫突啊罚恚乔宄醯湔轮贫燃暗笔比宋镅孕械取8檬榫矶辉疲骸鞍淳芍境粕溲粜悦舳嗷郏南卤柿⒊伞8瓷菩弛剩蛹鞘帧O醋⒃蛹鞘槊痘聪臀哪俊吩厣溲糇段饔渭峭ㄋ籽菀濉贰!

  〔8〕 吴玉|(1698-1778) 字藉五,号山夫,清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官凤阳府训导。曾参与纂修《山阳县志》和《淮安府志》。

  所撰《山阳志遗》,四卷,记述县志府志未载山阳诸事。该书卷四云:

  "嘉靖中,吴贡生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吾淮才士也。考《西游记》旧称为证道书,谓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园有序,称此书系其国初邱长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谓出先生手,天启时去先生未远,其言必有所本。意长春初有此记,至先生乃为之通俗演义,如《三国志》本陈寿,而演义则称罗贯中也。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山淮人手无疑。或云有《后西游记》,为射阳先生撰。"

  〔9〕 邱正纲 即邱度,号汝洪,清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吴承恩表孙,官至光禄寺卿。他所编《射阳先生存稿》,四卷,卷首有陈文烛序。《续稿》未见。

  〔10〕 《山阳者旧集》 未见。吴玉|《山阳志遗》卷四云:"予初得一抄本,纸墨已渝敝,后陆续收得刻本四卷,并续集一卷,亦全。

  尽登其诗入《山阳耆旧集》。"

  〔11〕 《山阳县志》 二十一卷,清同治间存保、何绍基等纂修。

  该书卷十二《人物志》二云:"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工书,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英敏博洽,为世所推,一时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贫无子,遗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分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存稿》,又《续稿》一卷,盖存其什一云。"其卷十八《艺文志》云:"吴承恩《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

  〔12〕 陈士斌 字允生,号悟一子,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西游真诠》,一百回,每回正文后有陈士斌的评述。

  〔13〕 张书绅 字南熏,清西河(今属山西)人。按张书绅评本名《新说西游记》。另有一种《通易西游记正旨》,则出自清张含章之手。

  〔14〕 刘一明 号悟元子、素朴散人,清榆中(今甘肃兰州)人。

  道士。《西游原旨》,一百回,每回正文后有刘一明的评述。

  〔15〕 《后西游记》 四十回,题"天花才子评点",撰者不详。

  康熙年间刘廷玑《在园杂志》已论及此书,当为明末清初时人所撰。

  〔16〕 《续西游记》 一百回,题"绣像批评续西游真诠",卷首有真复居士序,撰者未详。崇祯年间董说《西游补》所附杂记已论及此书,当为明人所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