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无题

  (1932年)

  血沃中原肥劲草①,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②。

  

  一月

  

  《鲁迅日记》1932年1月23日:"午后为高良夫人写一小幅,云:(略)。"高良夫人,即高良富子夫人。

  ①《后汉书-王霸传》:"疾风知劲草。"

  ②1932年1月,广州和南京合组的政府成立,蒋介石回奉化,汪精卫托病到上海,行政院长孙科主政,事事棘手,被迫下台。

    




忽然想到〔1〕




 
忽然想到〔1〕

  十

  

  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

  我们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国巡捕击杀了,〔2〕我们并不还击,却先来赶紧洗刷牺牲者的罪名〔3〕。说道我们并非"赤化",因为没有受别国的煽动;说道我们并非"暴徒",因为都是空手,没有兵器的。我不解为什么中国人如果真使中国赤化,真在中国暴动,就得听英捕来处死刑?记得新希腊人也曾用兵器对付过国内的土耳其人,〔4〕却并不被称为暴徒;俄国确已赤化多年了,也没有得到别国开枪的惩罚。而独有中国人,则市民被杀之后,还要皇皇然辩诬,张着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实,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为我们并非暴徒,并未赤化的缘故。

  因此我们就觉得含冤,大叫着伪文明的破产。可是文明是向来如此的,并非到现在才将假面具揭下来。只因为这样的损害,以前是别民族所受,我们不知道,或者是我们原已屡次受过,现在都已忘却罢了。公道和武力合为一体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现,那萌芽或者只在几个先驱者和几群被迫压民族的脑中。但是,当自己有了力量的时候,却往往离而为二了。

  但英国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们已经看见各国无党派智识阶级劳动者所组织的国际工人后援会,大表同情于中国的《致中国国民宣言》〔5〕了。列名的人,英国就有培那特萧(Bernard Shaw)〔6〕,中国的留心世界文学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字;法国则巴尔布斯(Henri Barbusse)〔7〕,中国也曾译过他的作品。他的母亲却是英国人;或者说,因此他也富有实行的质素,法国作家所常有的享乐的气息,在他的作品中是丝毫也没有的。现在都出而为中国鸣不平了,所以我觉得英国人的品性,我们可学的地方还多着,--但自然除了捕头,商人,和看见学生的游行而在屋顶拍手嘲笑的娘儿们。

  我并非说我们应该做"爱敌若友"的人,不过说我们目下委实并没有认谁作敌。近来的文字中,虽然偶有"认清敌人"这些话,那是行文过火的毛病。倘有敌人,我们就早该抽刃而起,要求"以血偿血"了。而现在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呢?辩诬之后,不过想得点轻微的补偿;那办法虽说有十几条〔8〕,总而言之,单是"不相往来",成为"路人"而已。虽是对于本来极密的友人,怕也不过如此罢。

  然而将实话说出来,就是:因为公道和实力还没有合为一体,而我们只抓得了公道,所以满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杀戮。

  如果我们永远只有公道,就得永远着力于辩诬,终身空忙碌。这几天有些纸贴在墙上,仿佛叫人勿看《顺天时报》〔9〕似的。我从来就不大看这报,但也并非"排外",实在因为它的好恶,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间有很确,为中国人自己不肯说的话。大概两三年前,正值一种爱国运动的时候罢,偶见一篇它的社论〔10〕,大意说,一国当衰弊之际,总有两种意见不同的人。一是民气论者,侧重国民的气概,一是民力论者,专重国民的实力。前者多则国家终亦渐弱,后者多则将强。我想,这是很不错的;而且我们应该时时记得的。

  可惜中国历来就独多民气论者,到现在还如此。如果长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11〕,将来会连辩诬的精力也没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气时,尤必须同时设法增长国民的实力,还要永远这样的干下去。

  因此,中国青年负担的烦重,就数倍于别国的青年了。因为我们的古人将心力大抵用到玄虚漂渺平稳圆滑上去了,便将艰难切实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来补做,要一人兼做两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现在可正到了试练的时候了。对手又是坚强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12〕,大可以借此来磨练。

  假定现今觉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又假定照中国人易于衰老的计算,至少也还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

  不够,就再一代,二代。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这一点就怕,便无药可救,只好甘心灭亡。因为在民族的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没有更快的捷径。我们更无须迟疑,只是试练自己,自求生存,对谁也不怀恶意的干下去。

  但足以破灭这运动的持续的危机,在目下就有三样: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传,鄙弃他事;二是对同类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为国贼,为洋奴;三是有许多巧人,反利用机会,来猎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六月十一日。

  

  十一

  

  1 急不择言

  "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上海的英国捕头残杀市民之后,我们就大惊愤,大嚷道:

  伪文明人的真面目显露了!那么,足见以前还以为他们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国有枪阶级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莫非因为动手的是"国货",所以连残杀也得欢迎;还是我们原是真野蛮,所以自己杀几个自家人就不足为奇呢?

  

  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当然有些不同。譬如一个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气和,被别人打了,就非常气忿。但一个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难免为别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实还没有消除。

  我们确有点慌乱了,反基督教的叫喊〔13〕的尾声还在,而许多人已颇佩服那教士的对于上海事件的公证〔14〕;并且还有去向罗马教皇诉苦〔15〕的。一流血,风气就会这样的转变。

  2 一致对外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乱的时候,又将我的东西拿走了?现在拿出来,还我罢!"

  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样危急时候,你还只记得自己的东西么?亡国奴!"

  

  3 "同胞同胞!"

  我愿意自首我的罪名: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极少的几个钱,可是本意并不在以此救国,倒是为了看见那些老实的学生们热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给他们碰钉子。

  学生们在演讲的时候常常说,"同胞,同胞!"但你们可知道你们所有的是怎样的"同胞",这些"同胞"是怎样的心么?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说出之前,募捐的人们大概就不知道。

  我的近邻有几个小学生,常常用几张小纸片,写些幼稚的宣传文,用他们弱小的腕,来贴在电杆或墙壁上。待到第二天,我每见多被撕掉了。虽然不知道撕的是谁,但未必是英国人或日本人罢。

  "同胞,同胞!"学生们说。

  我敢于说,中国人中,仇视那真诚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国或日本人还凶险。为"排货"〔16〕复仇的,倒不一定是外国人!

  要中国好起来,还得做别样的工作。

  这回在北京的演讲和募捐之后,学生们和社会上各色人物接触的机会已经很不少了,我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将所见,所受,所感的都写出来,无论是好的,坏的,像样的,丢脸的,可耻的,可悲的,全给它发表,给大家看看我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同胞"。

  明白以后,这才可以计画别样的工作。

  而且也无须掩饰。即使所发见的并无所谓同胞,也可以从头创造的;即使所发见的不过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战斗的。

  而且也无须掩饰了,外国人的知道我们,常比我们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试举一个极近便的例,则中国人自编的《北京指南》,还是日本人做的《北京》精确!

  4 断指和晕倒

  又是砍下指头,又是当场晕倒。〔17〕断指是极小部分的自杀,晕倒是极暂时中的死亡。我希望这样的教育不普及;从此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现象。

  5 文学家有什么用?

  因为沪案发生以后,没有一个文学家出来"狂喊",就有人发了疑问了,曰:"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18〕今敢敬谨答曰:文学家除了诌几句所谓诗文之外,实在毫无用处。

  中国现下的所谓文学家又作别论;即使是真的文学大家,然而却不是"诗文大全",每一个题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会在万籁无声时大呼,也会在金鼓喧阗中沉默。Leonardo da Vinci〔19〕非常敏感,但为要研究人的临死时的恐怖苦闷的表情,却去看杀头。中国的文学家固然并未狂喊,却还不至于如此冷静。况且有一首《血花缤纷》,不是早经发表了么?虽然还没有得到是否"狂喊"的定评。

  文学家也许应该狂喊了。查老例,做事的总不如做文的有名。所以,即使上海和汉口的牺牲者〔20〕的姓名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诗文却往往更久地存在,或者还要感动别人,启发后人。

  这倒是文学家的用处。血的牺牲者倘要讲用处,或者还不如做文学家。

  6 "到民间去"

  但是,好许多青年要回去了。

  从近时的言论上看来,旧家庭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过在事实上,却似乎还不失为到底可爱的东西,比无论什么都富于摄引力。儿时的钓游之地,当然很使人怀念的,何况在和大都会隔绝的城乡中,更可以暂息大半年来努力向上的疲劳呢。

  更何况这也可以算是"到民间去"〔21〕。

  但从此也可以知道:我们的"民间"怎样;青年单独到民间时,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较之在北京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时又怎样?

  将这经历牢牢记住,倘将来从民间来,在北京再遇到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的时候,回忆起来,就知道自己是在说真还是撒诳。

  那么,就许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

  7 魂灵的断头台

  近年以来,每个夏季,大抵是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22〕,也是青年们的魂灵的断头台。

  到暑假,毕业的都走散了,升学的还未进来,其余的也大半回到家乡去。各样同盟于是暂别,喊声于是低微,运动于是销沉,刊物于是中辍。好像炎热的巨刃从天而降,将神经中枢突然斩断,使这首都忽而成为尸骸。但独有狐鬼却仍在死尸上往来,从从容容地竖起它占领一切的大纛。

  待到秋高气爽时节,青年们又聚集了,但不少是已经新陈代谢。他们在未曾领略过的首善之区〔23〕的使人健忘的空气中,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正如毕业的人们在去年秋天曾经开始过的新的生活一般。

  于是一切古董和废物,就都使人觉得永远新鲜;自然也就觉不出周围是进步还是退步,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见的是鬼还是人。不幸而又有事变起来,也只得还在这样的世上,这样的人间,仍旧"同胞同胞"的叫喊。

  8 还是一无所有

  中国的精神文明,早被枪炮打败了,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讳言这"一无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慰;倘更铺排得好听一点,还可以寒天烘火炉一样,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儿。但那报应是永远无药可医,一切牺牲全都白费,因为在大家打着盹儿的时候,狐鬼反将牺牲吃尽,更加肥胖了。

  大概,人必须从此有记性,观四向而听八方,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六月十八日。

  

  ※        ※         ※

  

  〔1〕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民众文艺周刊》第二十四号及同月二十三日《民众周刊》(《民众文艺周刊》改名)第二十五号。

  〔2〕指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上海日商内外棉纱厂工人,为抗议资方无理开除工人,举行罢工。次日,日本资本家枪杀工人顾正红(共产党员),激起上海各界人民的公愤。三十日,上海学生二千余人,在租界进行宣传,声援工人,号召收回租界,被英帝国主义逮捕一百余人。随后群众万余人集中在英租界南京路捕房前,要求释放被捕者,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即伤亡数十人。

  〔3〕洗刷牺牲者的罪名 指《京报》主笔邵振青(邵飘萍)关于五卅惨案的文章。他在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京报》"评坛"栏发表的《我国人一致愤慨的情形之下,愿英日两国政府勿自蹈瓜分中国之嫌》一文中说:英、日帝国主义"用种种宣传政策,谓中国国民已与俄国同其赤化,英日若不合力以压迫中国,行见中国赤化而后,美国亦大受其影响然中国之并未赤化,所谓赤化说乃纯属英日两国之虚伪政策今次上海之惨剧,乃世界伪文明之宣告破产,非中国之一单纯的外交问题。"他又在同日该报发表的《外国绅士暴徒》一文中说:"'暴动学生'之一名词,真乃可谓滑稽极矣,请问外国绅士,学生是否有手枪?是否有机关枪?是否已因暴动杀死外国绅士多人?否否不然,多死者乃为学生,此决非学生之自杀也。"

  〔4〕指希腊民族独立运动。一八二一年三月,希腊爆发了反对土耳其统治的起义,次年一月宣布独立,经过几年的艰苦斗争,于一八二九年取得胜利。

  〔5〕《致中国国民宣言》 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国际工人后援会从柏林发来为五卅惨案致中国国民的宣言,其中说:"国际工人后援会共有五百万会员,都是白种用手和用脑的工人,现在我们代表全体会员,对于白种和黄种资本帝国主义的强盗这次残杀和平的中国学生和工人的事情,同你们一致抗争。我们对于掠夺中国人民并且亦就是掠夺我们的那班东西毫无关系。他们在国外想欺凌你们这个民族,在国内亦想压迫我们这个阶级。只有我们合起来同他们对敌,才可以保全我们。你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的战争就是我们的战争,你们将来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文末署名的有英国的萧伯纳和法国的巴比塞,他们都是该会中央委员会委员。

  〔6〕培那特萧 通译萧伯纳(1856-1950),英国剧作家、批评家。早期参加改良主义的政治组织"费边社",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曾谴责帝国主义战争,十月革命后同情社会主义。著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

  〔7〕巴尔布斯 通译巴比塞(1873-1935),法国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致力于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站在国际主义立场,热情拥护苏联;一九二二年加入法国共产党。著有长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8〕指上海工商学联合会提出的对外谈判条件。五卅惨案后,该会于六月八日发表宣言,提出谈判的先决条件四条及正式条件十三条,其中包括工人有组织工会及罢工的自由、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驻沪英日海陆军等条款。这些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民的反帝愿望,但还不能达到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推翻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一切特权的主要目的。后来负责这次对外交涉的买办资产阶级代表虞洽卿(总商会会长)等,又删改了其中一些重要条款,成为委曲求全的十三条。

  〔9〕《顺天时报》 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北京创办的中文报纸。创办人为中岛美雄,最初称《燕京时报》,一九○一年十月创刊,一九三○年三月停刊。

  〔10〕指《顺天时报》的《爱国的两说与爱国的两派》的社论。

  一九二三年一月,北京大学学生因旅顺、大连租借期将满,向当时的国会请愿,要求收回旅大。北洋政府在广大群众的压力下,被迫于三月十日向日本帝国主义提出收回旅顺、大连和废除"二十一条"的要求,十四日遭到拒绝后,即爆发了规模几及全国各大城市的反日爱国运动。四月四日《顺天时报》发表上述社论。其中说:"凡一国中兴之际。照例发生充实民力论及伸张国权论两派。试就中国之现状而论。亦明明有此二说可观。国权论者常多为感情所支配。民力论者多具理智之头脑。故国权论者。可以投好广漠之爱国心。民力论者。必为多数人所不悦。于是高倡国权论容易。主张民力论甚难。"

  〔11〕"再而衰,三而竭" 语见《左传》庄公十年,春秋时鲁国曹刿的话:"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12〕他山的好石 语出《诗经-小雅-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13〕反基督教的叫喊 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京报》载有北京非基督教大同盟的宣言,说明它的宗旨是"反对基督教及其在华之一切侵略活动"。该同盟又于四月十五日创刊《科学与宗教》半月刊(《京报》临时增刊),当时很有影响,引起了普遍的反基督教的呼声。

  〔14〕这里说的教士的公证,指五卅惨案发生后,一些在中国的外国教士曾发表宣言,对中国学生的爱国斗争在表面上表示同情,实际上是为了和缓当时的紧张局势。

  〔15〕向罗马教皇诉苦 北京大学某些教授为五卅惨案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致电罗马教皇,希望他"竭力发扬作为基督教的基础的友爱精神",幻想得到罗马教皇的"同情和支持"。

  〔16〕"排货" 指当时的抵制英国货和日本货。

  〔17〕一九二五年六月十日,北京民众为五卅惨案在天安门开大会,据当时报载:参加者因过于激忿,曾有人演说时以利刃断指书写血字,又有人当场晕倒。

  〔18〕"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 《妇女周刊》(《京报》的副刊之一)第二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载有署名畹兰的《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一文,其中说:"我真奇怪,自沪案发生后,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刺激之下,为什么总不见有一个文学家出来狂喊?于是我的问题出来了:'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按畹兰即当时北京大学学生欧阳兰。他曾在《猛进》周刊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二日)发表过《血花缤纷》一诗(副题为"悲悼沪案牺牲者")。

  〔19〕Leonardo da Vinci 莱奥那多-达-芬奇(1452-1519),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和科学家。

  〔20〕汉口的牺牲者 五卅惨案发生后,汉口群众计划于六月十三日召开大会,抗议英、日等帝国主义者屠杀中国工人和学生。当时湖北督军萧耀南却于前两日(十一日)解散学生会,并枪杀学生四人;工人群众也在这天晚间遭英国海军陆战队射击,死伤多人。

  〔21〕"到民间去" 原是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民粹派的口号,它号召青年到农村去,发动农民反对沙皇政府。"五四"以后,特别是在五卅运动高潮中,这个口号在我国知识分子中间也相当流行。

  〔22〕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各地军阀的内战,如一九二○年的直皖战争,一九二一年的湘鄂战争,一九二二年的奉直战争,一九二四年的江浙战争,都发生在夏季。

  〔23〕首善之区 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这里指当时北洋军阀统治下的首都北京。

    




可恶罪




 
可恶罪

  这是一种新的"世故"。
  
  我以为法律上的许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语,只消以一语包括之,曰:可恶罪。
  
  譬如,有人觉得一个人可恶,要给他吃点苦罢,就有这样的法子。倘在广州而又是"清党"之前,则可以暗暗地宣传他是无政府主义者。那么,共产青年自然会说他"反革命",有罪。若在"清党"之后呢,要说他是CP或CY,没有证据,则可以指为"亲共派"。那么,清党委员会〔2〕自然会说他"反革命",有罪。再不得已,则只好寻些别的事由,诉诸法律了。但这比较地麻烦。
  
  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
  
  九,十四。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清党委员会蒋介石国民党为镇压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内拥护孙中山三大政策的左派分子而设立的机构。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及各部长联席会议决定,指派邓泽如等七人组织中央清党委员会。五月十七日,该会正式成立,各省也先后组成它的下属机构。
    




 

再来一次〔1〕




 
再来一次〔1〕

  去年编定《热风》时,还有绅士们所谓"存心忠厚"之意,很删削了好几篇。但有一篇,却原想编进去的,因为失掉了稿子,便只好从缺。现在居然寻出来了;待《热风》再版时,添上这篇,登一个广告,使迷信我的文字的读者们再买一本,于我倒不无裨益。但是,算了罢,这实在不很有趣。

  不如再登一次,将来收入杂感第三集,也就算作补遗罢。

  这是关于章士钊先生的--

  "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章行严先生在上海批评他之所谓"新文化"说,"二桃杀三士"怎样好,"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便怎样坏,而归结到新文化之"是亦不可以已乎?"〔2〕是亦大可以已者也!"二桃杀三士"并非僻典,旧文化书中常见的。但既然是"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我们便看看《晏子春秋》〔3〕罢。

  《晏子春秋》现有上海石印本,容易入手的了,这古典就在该石印本的卷二之内。大意是"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闻,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于是晏老先生以为无礼,和景公说,要除去他们了。那方法是请景公使人送他们两个桃子,说道,"你三位就照着功劳吃桃罢。"呵,这可就闹起来了:

  "公孙接仰天而叹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士众而桃寡,何不计功而食桃矣?接一搏而再搏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

  "田开疆曰,'吾仗兵而却三军者再。若开疆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

  "古冶子曰,'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流。

  当是时也,冶少不能游,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杀之,左操骖尾,右挈鼋头,鹤跃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视之,则大鼋之首。若冶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剑而起。"

  钞书太讨厌。总而言之,后来那二士自愧功不如古冶子,自杀了;古冶子不愿独生,也自杀了:于是乎就成了"二桃杀三士"。

  我们虽然不知道这三士于旧文化有无心得,但既然书上说是"以勇力闻",便不能说他们是"读书人"。倘使《梁父吟》〔4〕说是"二桃杀三勇士",自然更可了然,可惜那是五言诗,不能增字,所以不得不作"二桃杀三士",于是也就害了章行严先生解作"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

  旧文化也实在太难解,古典也诚然太难记,而那两个旧桃子也未免太作怪:不但那时使三个读书人因此送命,到现在还使一个读书人因此出丑,"是亦不可以已乎"!

  去年,因为"每下愈况"〔5〕问题,我曾经很受了些自以为公平的青年的教训,说是因为他革去了我的"签事",我便那么奚落他。现在我在此只得特别声明:这还是一九二三年九月所作,登在《晨报副刊》上的。那时的《晨报副刊》,编辑尚不是陪过泰戈尔先生的"诗哲",也还未负有逼死别人,掐死自己的使命,所以间或也登一点我似的俗人的文章;〔6〕而我那时和这位后来称为"孤桐先生"的,也毫无"睚眦之怨"〔7〕。

  那"动机"〔8〕,大概不过是想给白话的流行帮点忙。

  在这样"祸从口出"之秋,给自己也辩护得周到一点罢。

  或者将曰,且夫这次来补遗,却有"打落水狗"之嫌,"动机"就很"不纯洁"了。然而我以为也并不。自然,和不多时以前,士钊秘长运筹帷幄,假公济私,谋杀学生,通缉异己之际,"正人君子"时而相帮讥笑着被缉诸人的逃亡,时而"孤桐先生""孤桐先生"叫得热剌剌地的时候一比较,目下诚不免有落寞之感。但据我看来,他其实并未落水,不过"安住"在租界里而已〔9〕:北京依旧是他所豢养过的东西在张牙舞爪,他所勾结着的报馆在颠倒是非,他所栽培成的女校在兴风作浪:依然是他的世界。

  在"桃子"上给一下小打击,岂遂可与"打落水狗"同日而语哉?!

  但不知怎的,这位"孤桐先生"竟在《甲寅》上辩起来了,以为这不过是小事。这是真的,不过是小事。

  〔10〕弄错一点,又何伤乎?即使不知道晏子,不知道齐国,于中国也无损。农民谁懂得《梁父吟》呢,农业也仍然可以救国的〔11〕。但我以为攻击白话的豪举,可也大可以不必了;将白话来代文言,即使有点不妥,反正也不过是小事情。

  我虽然未曾在"孤桐先生"门下钻,没有看见满桌满床满地的什么德文书的荣幸,但偶然见到他所发表的"文言",知道他于法律的不可恃,道德习惯的并非一成不变,文字语言的必有变迁,其实倒是懂得的。懂得而照直说出来的,便成为改革者;懂得而不说,反要利用以欺瞒别人的,便成为"孤桐先生"及其"之流"。他的保护文言,内骨子也不过是这样。

  如果我的检验是确的,那么,"孤桐先生"大概也就染了《闲话》所谓"有些志士"的通病,为"老婆子女"所累了,此后似乎应该另买几本德文书,来讲究"节育"。

  五月二十四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一期。

  〔2〕章士钊(行严)关于"二桃杀三士"的一段话,见他在一九二三年八月发表于上海《新闻报》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夫语以耳辨。徒资口谈。文以目辨。更贵成诵。则其取音之繁简连截。有其自然。不可强混。如园有桃。笔之于书。词义俱完。今曰此于语未合也。必曰园里有桃子树。二桃杀三士。谱之于诗。节奏甚美。今曰此于白话无当也。必曰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亦不可以已乎。"

  〔3〕《晏子春秋》 撰人不详。内容是记载春秋时齐国大夫晏婴(平仲)的言行。这里所引的一段,见该书卷二《谏》下。

  〔4〕《梁父吟》 亦作《梁甫吟》,乐府楚调曲名。此篇系乐府古辞(旧题诸葛亮作,不确),鲁迅上文所引"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为诗中的最末两句。"相国"一作"国相"。

  〔5〕"每下愈况"语见《庄子-知北游》。参看本卷第114页注〔5〕。

  〔6〕《"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一文,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四日的《晨报副刊》(署名雪之),其时编辑为孙伏园;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才由徐志摩(即文中说的"诗哲")编辑。关于"逼死别人,掐死自己"的话,参看本卷第236页注〔16〕。

  〔7〕"睚眦之怨" 意即小小的仇恨。语见《史记-范睢传》: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以答复女师大学生雷榆等五人为三一八惨案烈士杨德群辩诬的信,其中暗指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吗?"

  〔8〕"动机"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闲话》中说:"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作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着别种动机?是不是应当夹杂着别种不纯洁的动机?年轻的人,他们观看文艺美术是用十二分虔敬的眼光的,一定不愿意承认创造者的动机是不纯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种文艺美术品,我们不能不说它们的产生的动机都是混杂的。"

  〔9〕一九二六年春夏之交,冯玉祥国民军在直奉军阀的联合进攻下,准备放弃北京。段祺瑞趁机阴谋与奉系军阀里应外合,赶走冯军。四月十日凌晨,驻守北京的国民军包围段宅和执政府,段闻讯后即逃往东交民巷。随着段祺瑞的倒台,章士钊也逃到天津租界。

  〔10〕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上重新刊载他所作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前面加了一段按语,其中说:"北京报纸。屡以文中士与读书人对举。为不合情实。意谓二桃之士。乃言勇士。非读书人。此等小节。宁关谋篇本旨。且不学曰学。其理彼乃蒙然。又可哂也。"

  〔11〕农业也仍然可以救国的 这是针对章士钊所谓农业救国论而说的。章曾一再鼓吹什么"农村立国",如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六号(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发表的《农国辨》一文中说:"凡所剿袭于工国浮滥不切之诸法。不论有形无形。姑且放弃。返求诸农。先安国本。而后于以拙胜巧之中。徐图捍御外侮之道。庶乎其可。"

    




太平歌诀




 
太平歌诀

  四月六日的《申报》上有这样的一段记事:"南京市近日忽发现一种无稽谣传,谓总理墓行将工竣,石匠有摄收幼童灵魂,以合龙口之举。市民以讹传讹,自相惊扰,因而家家幼童,左肩各悬红布一方,上书歌诀四句,借避危险。其歌诀约有三种:(一)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二)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急早回家转,免去顶坟坛。(三)你造中山墓,与我何相干?一叫魂不去,再叫自承当。"(后略)
  
  这三首中的无论那一首,虽只寥寥二十字,但将市民的见解:对于革命政府的关系,对于革命者的感情,都已经写得淋漓尽致。虽有善于暴露社会黑暗面的文学家,恐怕也难有做到这么简明深切的了。"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则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
  
  看看有些人们的文字,似乎硬要说现在是"黎明之前"。然而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好,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鸡肋〔2〕,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是毫无把握的。
  
  近来的革命文学家往往特别畏惧黑暗,掩藏黑暗,但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那小巧的机灵和这厚重的麻木相撞,便使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
  
  恭喜的英雄,你前去罢,被遗弃了的现实的现代,在后面恭送你的行旌。
  
  但其实还是同在。你不过闭了眼睛。不过眼睛一闭,"顶石坟"却可以不至于了,这就是你的"最后的胜利"。四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
  
  〔2〕鸡肋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建安二十四年(219)三月,曹操自长安出斜谷,兵临汉中,和刘备军队相持不下,打算退兵,"出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曹操)欲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