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译者附记〔1〕




 
《鼻子》译者附记〔1〕

  芥川氏是日本新兴文坛中一个出名的作家。田中纯评论他说,"在芥川氏的作品上,可以看出他用了性格的全体,支配尽所用的材料的模样来。这事实,便使我们起了这感觉,就是感得这作品是完成的"。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这篇便可以算得适当的样本。

  不满于芥川氏的,大约因为这两点:一是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一是老手的气息太浓厚,易使读者不欢欣。这篇也可以算得适当的样本。

  内道场供奉〔2〕禅智和尚的长鼻子的事,是日本的旧传说,作者只是给他换上了新装。篇中的谐味,虽不免有才气太露的地方,但和中国的所谓滑稽小说比较起来,也就十分雅淡了。我所以先介绍这一篇。

  四月三十日译者识。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一日《晨报》副刊,《鼻子》的译文即发表于十一日至十三日该刊。后来译文收入《现代日本小说集》时,本篇未收。

  〔2〕内道场供奉 内道场,即大内之道场,在宫中陈列佛像、念诵佛经的场所。供奉,即内供奉,略称内供,为供奉内道场的僧官。

    




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




 
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

  (1933年)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一月三十一日

  

  此诗见于《伪自由书-崇实》。

    




世故三昧




 
世故三昧

  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世故"似乎也像"革命之不可不革,而亦不可太革"一样,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的。
  
  然而据我的经验,得到"深于世故"的恶谥者,却还是因为"不通世故"的缘故。
  
  现在我假设以这样的话,来劝导青年人--"如果你遇见社会上有不平事,万不可挺身而出,讲公道话,否则,事情倒会移到你头上来,甚至于会被指作反动分子的。如果你遇见有人被冤枉,被诬陷的,即使明知道他是好人,也万不可挺身而出,去给他解释或分辩,否则,你就会被人说是他的亲戚,或得了他的贿路;倘使那是女人,就要被疑为她的情人的;如果他较有名,那便是党羽。例如我自己罢,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士做了一篇信札集的序〔2〕,人们就说她是我的小姨;绍介一点科学的文艺理论,人们就说得了苏联的卢布。亲戚和金钱,在目下的中国,关系也真是大,事实给与了教训,人们看惯了,以为人人都脱不了这关系,原也无足深怪的。
  
  "然而,有些人其实也并不真相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即使有人为了谣言,弄得凌迟碎剐,像明末的郑〔3〕那样了,和自己也并不相干,总不如有趣的紧要。这时你如果去辨正,那就是使大家扫兴,结果还是你自己倒楣。我也有一个经验,那是十多年前,我在教育部里做"官僚"〔4〕,常听得同事说,某女学校的学生,是可以叫出来嫖的〔5〕,连机关的地址门牌,也说得明明白白。有一回我偶然走过这条街,一个人对于坏事情,是记性好一点的,我记起来了,便留心着那门牌,但这一号;却是一块小空地,有一口大井,一间很破烂的小屋,是几个山东人住着卖水的地方,决计做不了别用。待到他们又在谈着这事的时候,我便说出我的所见来,而不料大家竟笑容尽敛,不欢而散了,此后不和我谈天者两三月。我事后才悟到打断了他们的兴致,是不应该的。
  
  "所以,你最好是莫问是非曲直,一味附和着大家;但更好是不开口;而在更好之上的是连脸上也不显出心里的是非的模样来"
  
  这是处世法的精义,只要黄河不流到脚下,炸弹不落在身边,可以保管一世没有挫折的。但我恐怕青年人未必以我的话为然;便是中年,老年人,也许要以为我是在教坏了他们的子弟。呜呼,那么,一片苦心,竟是白费了。
  
  然而倘说中国现在正如唐虞盛世,却又未免是"世故"之谈。耳闻目睹的不算,单是看看报章,也就可以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不平,人们有多少冤抑。但对于这些事,除了有时或有同业,同乡,同族的人们来说几句呼吁的话之外,利害无关的人的义愤的声音,我们是很少听到的。这很分明,是大家不开口;或者以为和自己不相干;或者连"以为和自己不相干"的意思也全没有。"世故"深到不自觉其"深于世故",这才真是"深于世故"的了。这是中国处世法的精义中的精义。
  
  而且,对于看了我的劝导青年人的话,心以为非的人物,我还有一下反攻在这里。他是以我为狡猾的。但是,我的话里,一面固然显示着我的狡猾,而且无能,但一面也显示着社会的黑暗。他单责个人,正是最稳妥的办法,倘使兼责社会,可就得站出去战斗了。责人的"深于世故"而避开了"世"不谈,这是更"深于世故"的玩艺,倘若自己不觉得,那就更深更深了,离三昧〔6〕境盖不远矣。
  
  不过凡事一说,即落言筌〔7〕,不再能得三昧。说"世故三昧"者,即非"世故三昧"。三昧真谛,在行而不言;我现在一说"行而不言",却又失了真谛,离三昧境盖益远矣。
  
  一切善知识〔8〕,心知其意可也,〔9〕!
  
  十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署名洛文。
  
  〔2〕毫不相干的女士指金淑姿。一九三二年程鼎兴为亡妻金淑姿刊行遗信集,托人请鲁迅写序。鲁迅所作的序,后编入《集外集》,题为《〈淑姿的信〉序》。
  
  〔3〕郑号阳,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明代天启年间进士。崇祯时温体仁诬告他不孝杖母,被凌迟处死。
  
  〔4〕"官僚"陈西滢攻击作者的话,见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北京《晨报副刊》所载《致志摩》。
  
  〔5〕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中,陈西滢诬蔑女师大学生可以"叫局",一九二六年初,北京《晨报副刊》、《语丝》等不断载有谈论此事的文字。
  
  〔6〕三昧佛家语,佛家修身方法之一,也泛指事物的诀要或精义。
  
  〔7〕言筌言语的迹象。《庄子-外物》:"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8〕善知识佛家语,据《法华文句》解释:"闻名为知,见形为识,是人益我菩提(觉悟)之道,名善知识。"
  
  〔9〕梵文om的音译,佛经咒语的发声词。
    




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




 
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

  现在有自以为大有见识的人,在说"为人类的艺术"。然而这样的艺术,在现在的社会里,是断断没有的。看罢,这便是在说"为人类的艺术"的人,也已将人类分为对的和错的,或好的和坏的,而将所谓错的或坏的加以叫咬了。
  
  所以,现在的艺术,总要一面得到蔑视,冷遇,迫害,而一面得到同情,拥护,支持。
  
  一八艺社〔2〕也将逃不出这例子。因为它在这旧社会里,是新的,年青的,前进的。
  
  中国近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艺术家。号称"艺术家"者,他们的得名,与其说在艺术,倒是在他们的履历和作品的题目--故意题得香艳,漂渺,古怪,雄深。连骗带吓,令人觉得似乎了不得。然而时代是在不息地进行,现在新的,年青的,没有名的作家的作品站在这里了,以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见生长的健壮的新芽。
  
  自然,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
  
  我的话,也就是只对这一面说的,如上。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五日《文艺新闻》第十四期。
  
  〔2〕一八艺社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由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部分学生组成的一个木刻艺术团体。该社部分成员在上海从事艺术活动时,曾得到鲁迅的指导和帮助。
    




 

"以夷制夷"〔1〕




 
"以夷制夷"〔1〕

  我还记得,当去年中国有许多人,一味哭诉国联的时候,日本的报纸上往往加以讥笑,说这是中国祖传的"以夷制夷"〔2〕的老手段。粗粗一看,也仿佛有些像的,但是,其实不然。那时的中国的许多人,的确将国联看作"青天大老爷",心里何尝还有一点儿"夷"字的影子。
  
  倒相反,"青天大老爷"们却常常用着"以华制华"的方法的。
  
  例如罢,他们所深恶的反帝国主义的"犯人",他们自己倒是不做恶人的,只是松松爽爽的送给华人,叫你自己去杀去。他们所痛恨的腹地的"共匪",他们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见的,只将飞机炸弹卖给华人,叫你自己去炸去。对付下等华人的有黄帝子孙的巡捕和西崽,对付智识阶级的有高等华人的学者和博士。
  
  我们自夸了许多日子的"大刀队",好像是无法制伏的了,然而四月十五日的《××报》上,有一个用头号字印《我斩敌二百》的题目。粗粗一看,是要令人觉得胜利的,但我们
  
  再来看一看本文罢--
  "(本报今日北平电)昨日喜峰口右翼,仍在滦阳城以东各地,演争夺战。敌出现大刀队千名,系新开到者,与我大刀队对抗。其刀特长,敌使用不灵活。我军挥刀砍抹,敌招架不及,连刀带臂,被我砍落者纵横满地,我军伤亡亦达二百余。"
  
  那么,这其实是"敌斩我军二百"了,中国的文字,真是像'国步"〔3〕一样,正在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但我要指出来的却并不在此。
  
  我要指出来的是"大刀队"乃中国人自夸已久的特长,日本人员有击剑,大刀却非素习。现在可是"出现"了,这不必迟疑,就可决定是满洲的军队。满洲从明末以来,每年即大有直隶山东人迁居,数代之后,成为土著,则虽是满洲军队,而大多数实为华人,也决无疑义。现在已经各用了特长的大刀,在滦东相杀起来,一面是"连刀带臂,纵横满地",一面是"伤亡亦达二百余",开演了极显著的"以华制华"的一幕了。
  
  至于中国的所谓手段,由我看来,有是也应该说有的,但决非"以夷制夷",倒是想"以夷制华"。然而"夷"又那有这么愚笨呢,却先来一套"以华制华"给你看。
  
  这例子常见于中国的历史上,后来的史官为新朝作颂,称此辈的行为曰:"为王前驱"〔4〕!
  
  近来的战报是极可诧异的,如同日同报记冷口失守云:"十日以后,冷口方面之战,非常激烈,华军顽强抵抗,故继续未曾有之大激战",但由宫崎部队以十余兵士,作成人梯,前仆后继,"卒越过长城,因此宫崎部队牺牲二十三名之多云"。越过一个险要,而日军只死了二十三人,但已云"之多",又称为"未曾有之大激战",也未免有些费解。所以大刀队之战,也许并不如我所猜测。但既经写出,就姑且留下以备一说罢。
  
  四月十七日。
  
  跳踉:"以华制华" 李家作
  念阿弥陀佛,选拔国士如征求飞檐走壁之类的"善"文,还可以随时长许多见识。譬如说杀人,以前只知道有斫头绞颈子,现在却知道还有吃人肉,而且还有"以夷制夷","以华制华"等等的分别。经明眼人一说,是越想越觉得不错的。
  
  尤其是"以华制华",那样的手段真是越想越觉得多的。原因是人太多了,华对华并不会亲热;而且为了自身的利害要坐大交椅,当然非解决别人不可。所以那"制"是,无论如何要"制"的。假如因为制人而能得到好处,或是因为制人而能讨得上头的欢心,那自然更其起劲。这心理,夷人就很善于利用,从侵略土地到卖卖肥皂,都是用的这"华人"善于"制华"的美点。然而,华人对华人,其实也很会利用这种方法,而且非常巧妙。
  
  双方不必明言,彼此心照,各得其所;旁人看来,不露痕迹。据说那被利用的人便是哈吧狗,即走狗。但细细甄别起来,倒并不只是哈吧狗一种,另外还有一种是警犬。
  
  做哈吧狗与做警犬,当然都是"以华制华",但其中也不无分别。哈吧狗只能听主人吩咐,向仇人摇摇尾,狂吠几声。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分。警犬则不然:老于世故者往往如此。他只认定自己是一个好汉,是一个权威,是一个执大义以绳天下者。在那门庭间的方寸之地上,只有他可以彷徨彷徨,呐喊呐喊。他的威风没有人敢冒犯,和哈吧狗比较起来,哈吧狗真是浅薄得可怜。但何以也是"以华制华"呢?那是因为虽然老于世故,也不免露出破绽。破绽是:他俨若嫉恶如仇,平时蹲在地上冷眼旁观,一看到有类乎"可杀"的情形时,就踪身向前,猛咬一口;可是,他决不是乱咬,他早已看得分明,凡在他寄身的地段上的(他当然不能不有一个寄身的地方),他决不伤害,有了也只当不看见,以免引起"不便"。他咬,是咬圈子外头的,尤其是,圈子外头最碍眼的仇人。这便是勇,这便是执大义,同时,既可显出自己的权威,又可博得主人底欢心:因为,他所咬的,往往会是他和他东家的共同的敌人。主人对于他所痛恨,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见的,只给你一些供养和地位,叫你自己去咬去。因此有接二连三的奋勇,和吹毛求疵的找机会。旁观者不免有点不明白,觉得这仇太深,却不知道这正是老于世故者的做人之道,所谓向恶社会"搏战""周旋"是也。那样的用心,真是很苦!
  
  所可哀者,为了要挣扎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竟然不惜受员外府君之类的供奉,把那旗子斜插在庄院的门楼边,暂且作个"江湖一应水碗不得骚扰"的招贴纸儿。也可见得做中国人的不容易,和"以华制华"的效劳,虽贤者亦不免焉。
  
  --二二,四,二一。
  
  四月二十二日,《大晚报》副刊《火炬》。
  
  摇摆:过而能改 傅红蓼
  改,善莫大焉!"意思是错误人人都有,只要能够回头。
  
  我觉得孔老夫子这句话尚有未尽意处,譬如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之后,再加上一句:"知过不改,罪孽深重",那便觉得天衣无缝了。
  
  譬如说现在前线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而有人觉得这种为国牺牲是残酷,是无聊,便主张不要打,而且更主张不要讲和,只说索性藏起头来,等个五十年。俗谚常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看起来五十年的教训,大概什么都够了。凡事有了错误,才有教训,可见中国人尚还有些救药,国事弄得乌烟瘴气到如此,居然大家都恍然大觉大悟自己内部组织的三大不健全,更而发现武器的不充足。眼前须要几十个年头,来作准备。言至此,吾人对于热河一直到滦东的失守,似乎应当有些感到失得不大冤枉。因为吾党(借用)建基以至于今日,由军事而至于宪政,尚还没有人肯认过错,则现在失掉几个国土,使一些负有自信天才的国家栋梁学贯中西的名儒,居然都肯认错,所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塞翁失马,又安知非福的聊以自慰,也只得闭着眼睛喊两声了,不过假使今后"知过尚不能改,罪孽的深重",比写在讣文上,大概也更要来得使人注目了。
  
  譬如再说,四月二十二日本刊上李家作的"以华制华"里说的警犬。警犬咬人,是蹲在地上冷眼傍观,等到有可杀的时候,便一跃上前,猛咬一口,不过,有的时候那警大被人们提起棍子,向着当头一棒,也会把专门咬人的警犬,打得藏起头来,伸出舌头在暗地里发急。
  
  这种发急,大概便又是所谓"过"了。因为警犬虽然野性,但有时被棍子当头一击,也会被打出自己的错误来的,于是"过而能改"的警犬,在暗地里发急时,自又便会想忏悔,假使是不大晓得改过的警犬,在暗地发急之余,还想乘机再试,这种犬,大概是"罪孽深重"的了。
  
  中国人只晓得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可惜都忘记了底下那一句。
  
  四月二十六日,《大晚报》副刊《火炬》。
  
  只要几句:案语 家干
  《火炬》上的文章,为了我的那篇《"以夷制夷"》而发的,揭开了"以华制华"的黑幕,他们竟有如此的深恶痛嫉,莫非真是太伤了此辈的心么?
  
  但是,不尽然的。大半倒因为我引以为例的《××报》其实是《大晚报》,所以使他们有这样的跳踉和摇摆。
  
  然而无论怎样的跳踉和摇摆,所引的记事具在,旧的《大晚报》也具在,终究挣不脱这一个本已扣得紧紧的笼头。
  
  此外也无须多话了,只要转载了这两篇,就已经由他们自己十足的说明了《火炬》的光明,露出了他们真实的嘴脸。
  
  七月十九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一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 "以夷制夷" 我国历代封建统治者对待国内少数民族常用的策略,即让某些少数民族同另一些少数民族冲突,以此来削弱并制服他们。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对外也曾采用这种策略,企图利用某些外国力量来牵制另一些外国,借以保护自己,但这种对外策略最后都遭失败。
  
  〔3〕 "国步" 语见《诗经-大雅-桑柔》:"於乎有哀,国步斯频。"国步,国家命运的意思。
  
  〔4〕 "为王前驱" 语见《诗经-卫风-伯兮》:"伯兮屏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原是为周王室征战充当先锋的意思。
  
  此处用来指当时国民党所采取的"攘外必先安内"、实际是为日本进攻中国开辟道路的卖国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