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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与革命(并冬芬来信)
在《新闻报》〔2〕的《学海》栏内,读到你底一篇《文学和政治的歧途》的讲演,解释文学者和政治者之背离不合,其原因在政治者以得到目前的安宁为满足,这满足,在感觉锐敏的文学者看去,一样是胡涂不彻底,表示失望,终于遭政治家之忌,潦倒一生,站不住脚。我觉得这是世界各国成为定例的事实。最近又在《语丝》上读到《民众主义和天才》〔3〕和你底《"醉眼"中的朦胧》两篇文字,确实提醒了此刻现在做着似是而非的平凡主义和革命文学的迷梦的人们之朦胧不少,至少在我是这样。
我相信文艺思潮无论变到怎样,而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这是不得否认的。这是说,文艺之流,从最初的什么主义到现在的什么主义,所写着的内容,如何不同,而要有精刻熟练的才技,造成一篇优美无媲的文艺作品,终是一样。一条长江,上流和下流所呈现的形相,虽然不同,而长江还是一条长江。我们看它那下流的广大深缓,足以灌田亩,驶巨舶,便忘记了给它形成这广大深缓的来源,已觉糊涂到透顶。若再断章取义,说:此刻现在,我们所要的是长江的下流,因为可以利用,增加我们的财富,上流的长江可以不要,有着简直无用。这是完全以经济价值去评断长江本身整个的价值了。这种评断,出于着眼在经济价值的商人之口,不足为怪;出于着眼在艺术价值的文艺家之口,未免昏乱至于无可救药了。因为拿艺术价值去评断长江之上流,未始没有意义,或竟比之下流较为自然奇伟,也未可知。
真与美是构成一件成功的艺术品的两大要素。而构成这真与美至于最高等级,便是造成一件艺术品,使它含有最高级的艺术价值,那便非赖最高级的天才不可了。如果这个论断可以否认,那末我们为什么称颂荷马,但丁,沙士比亚和歌德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创造和他们同等的文艺作品呢,我们也有观察现象的眼,有运用文思的脑,有握管伸纸的手?
在现在,离开人生说艺术,固然有躲在象牙塔里忘记时代之嫌;而离开艺术说人生,那便是政治家和社会运动家的本相,他们无须谈艺术了。由此说,热心革命的人,尽可投入革命的群众里去,冲锋也好,做后方的工作也好,何必拿文艺作那既稳当又革命的勾当?
我觉得许多提倡革命文学的所谓革命文艺家,也许是把表现人生这句话误解了。他们也许以为十九世纪以来的文艺,所表现的都是现实的人生,在那里面,含有显著的时代精神。文艺家自惊醒了所谓"象牙之塔"的梦以后,都应该跟着时代环境奔走;离开时代而创造文艺,便是独善主义或贵族主义的文艺了。他们看到易卜生之伟大,看到陀斯妥以夫斯基的深刻,尤其看到俄国革命时期内的作家叶遂宁和戈理基们的热切动人;便以为现在此后的文艺家都须拿当时的生活现象来诅咒,刻划,予社会以改造革命的机会,使文艺变为民众的和革命的文艺。生在所谓"世纪末"的现代社会里面的人,除非是神经麻木了的,未始不会感到苦闷和悲哀。文艺家终比一般人感觉锐敏一点。摆在他们眼前的既是这么一个社会,蕴在他们心中的当有怎么一种情绪呢!他们有表现或刻划的才技,他们便要如实地写了出来,便无意地成为这时代的社会的呼声了。然而他们还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艺术,忠于自己的情知。易卜生被称颂为改革社会的先驱,陀思妥以夫斯基被称为人道主义的极致者,还须赖他们自己特有的精妙的才技,经几个真知灼见的批评者为之阐扬而后可。然而,真能懂得他们的艺术的,究竟还是少数。至于叶遂宁是碰死在自己的希望碑上不必说了,戈理基呢,听人说,已有点灰色了。这且不说。便是以艺术本身而论,他何常不崇尚真切精到的才技?我曾看到他的一首讥笑那不切实的诗人的诗。况且我们以艺术价值去衡量他的作品,是否他已是了不得的作家了,究竟还是疑问呵。
实在说,文艺家是不会抛弃社会的,他们是站在民众里面的。有一位否认有条件的文艺批评者,对于泰奴(Taine)〔4〕的时间条件,认为不确,其理由是:文艺家是看前五十年。我想,看前五十年的文艺家,还是站在那时候,以那时候的生活环境做地盘而出发,所以他毕竟是那时候的民众之一员,而能在朦胧平安中看出残缺和破败。他们便以熟练的才技,写出这种残缺和破败,于艺术上达到高级的价值为止,在他们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在创造时,他们也许只顾到艺术的精细微妙,并没想到如何激动民众,予民众以强烈的刺激,使他们血脉愤张,而从事于革命。
我们如果承认艺术有独立的无限的价值,艺术家有完成艺术本身最终目的之必要,那末我们便不能而且不应该撇开艺术价值去指摘艺术家的态度,这和拿艺术家的现实行为去评断他的艺术作品者一样可笑。波特来耳的诗并不因他的狂放而稍减其价值。浅薄者许要咒他为人群的蛇蝎,却不知道他底厌弃人生,正是他的渴慕人生之反一面的表白。我们平常讥刺一个人,还须观察到他的深处,否则便见得浮薄可鄙。至于拿了自己的似是而非的标准,既没有看到他的深处,又抛弃了衡量艺术价值的尺度,便无的放矢地攻刺一个忠于艺术的人,真的糊涂呢还是别有用意!这不过使我们觉到此刻现在的中国文艺界真不值一谈,因为以批评成名而又是创造自许的所谓文艺家者,还是这样地崇奉功利主义呵!我--自然不是什么文艺家--喜欢读些高级的文艺作品,颇多古旧的东西,很有人说这是迷旧的时代摈弃者。他们告诉我,现在是民众文艺当世了,崭新的专为第四阶级玩味的文艺当世了。我为之愕然者久之,便问他们:民众文艺怎样写法?文艺家用什么手段,使民众都能玩味?现在民众文艺已产生了若干部?革了命之后的民众能够赏识所谓民众文艺者已有几分之几?莫非现在有许多新《三字经》,或新《神童诗》出版了么?我真不知民众化的文艺如何化法,化在内容呢,那我们本有表现民众生活的文艺了的;化在技艺上吧,那末一首国民革命歌尽够充数了,你听:"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多么宏壮而明白呵!我们为什么还要别的文艺?他们不能明确地回答,而我也糊涂到而今。此刻现在,才从《民众主义与天才》一文里得了答案,是:"无论民众艺术如何地主张艺术的普遍性或平等性,但艺术作品无论如何自有无限的价值等差,这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所谓普遍性啦,平等性啦这一类话,意思不外乎是说艺术的内容是关于广众的民间生活或关于人生的普遍事象,而有这种内容的艺术,始可以供给一般民众的玩味。艺术备有像这种意味的普遍性和平等性不待说是不可以否认的,然而艺术作品既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以上,那些比较高级的艺术品,好,就可以说多少能够供给一般民众的玩味,若要说一切人都能够一样的精细,一样的深刻,一样的微妙--换句话说,绝对平等的来玩味它,那无论如何是不得有的事实。"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最先进的思想只有站在最高层的先进的少数人能够了解,等到这种思想透入群众里去的时候,已经不是先进的思想了。这些话,是告诉我们芸芸众生,到底有一大部分感觉不敏的。世界上有这样的不平等,除了诅咒造物的不公,我们还能怨谁呢?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事实,人类的演进史,可以一笔抹杀,而革命也不能发生了。世界文化的推进,全赖少数先觉之冲锋陷阵,如果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相等,文化也早就发达到极致了,世界也就大同了,所谓"螺旋式进行"一句话,还不是等于废话?艺术是文化的一部,文化有进退,艺术自不能除外。民众化的艺术,以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差来说,简直不能成立。自然,借文艺以革命这梦呓,也终究是一种梦呓罢了!以上是我的意思,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一九二八,三,二五,冬芬〔5〕。
回信
冬芬先生:
我不是批评家,因此也不是艺术家,因为现在要做一个什么家,总非自己或熟人兼做批评不可,没有一伙,是不行的,至少,在现在的上海滩上。因为并非艺术家,所以并不以为艺术特别崇高,正如自己不卖膏药,便不来打拳赞药一样。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是时代的人生记录,人类如果进步,则无论他所写的是外表,是内心,总要陈旧,以至灭亡的。不过近来的批评家,似乎很怕这两个字,只想在文学上成仙。
各种主义的名称的勃兴,也是必然的现象。世界上时时有革命,自然会有革命文学。世界上的民众很有些觉醒了,虽然有许多在受难,但也有多少占权,那自然也会有民众文学--说得彻底一点,则第四阶级文学。
中国的批评界怎样的趋势,我却不大了然,也不很注意。就耳目所及,只觉得各专家所用的尺度非常多,有英国美国尺,有德国尺,有俄国尺,有日本尺,自然又有中国尺,或者兼用各种尺。有的说要真正,有的说要斗争,有的说要超时代〔6〕,有的躲在人背后说几句短短的冷话。还有,是自己摆着文艺批评家的架子,而憎恶别人的鼓吹了创作。倘无创作,将批评什么呢,这是我最所不能懂得他的心肠的。
别的此刻不谈。现在所号称革命文学家者,是斗争和所谓超时代。超时代其实就是逃避,倘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又要挂革命的招牌,便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必然地要走入那一条路的。身在现世,怎么离去?这是和说自己用手提着耳朵,就可以离开地球者一样地欺人。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若在这停滞的社会里居然滋长了,那倒是为这社会所容,已经离开革命,其结果,不过多卖几本刊物,或在大商店的刊物上挣得揭载稿子的机会罢了。
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正人君子者流深怕这一着,于是大骂"偏激"之可恶,〔7〕以为人人应该相爱,现在被一班坏东西教坏了。他们饱人大约是爱饿人的,但饿人却不爱饱人,黄巢时候,人相食,〔8〕饿人尚且不爱饿人,这实在无须斗争文学作怪。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他,我以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
美国的辛克来儿说:一切文艺是宣传。〔9〕我们的革命的文学者曾经当作宝贝,用大字印出过;而严肃的批评家又说他是"浅薄的社会主义者"。但我--也浅薄--相信辛克来儿的话。一切文艺,是宣传,只要你一给人看。即使个人主义的作品,一写出,就有宣传的可能,除非你不作文,不开口。
那么,用于革命,作为工具的一种,自然也可以的。
但我以为当先求内容的充实和技巧的上达,不必忙于挂招牌。"稻香村""陆稿荐"〔10〕,已经不能打动人心了,"皇太后鞋店"的顾客,我看见也并不比"皇后鞋店"里的多。一说"技巧",革命文学家是又要讨厌的。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
但中国之所谓革命文学,似乎又作别论。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而对于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作品虽然也有些发表了,但往往是拙劣到连报章记事都不如;或则将剧本的动作辞句都推到演员的"昨日的文学家"〔11〕身上去。那么,剩下来的思想的内容一定是很革命底了罢?我给你看两句冯乃超的剧本的结末的警句:"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
偷儿:我们反抗去!"
四月四日。鲁迅。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六期。
〔2〕《新闻报》一八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创刊于上海的日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停刊。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该报曾连载鲁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上海暨南大学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后收入《集外集》)。
〔3〕《民众主义和天才》日本作家金子筑水作,YS译文载《语丝》第四卷第十期(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4〕泰奴(1828-1893)通译泰纳,法国文艺理论家。他认为:民族、环境、时代是决定文学艺术的三个重要因素。在他所著《艺术哲学》一书中充分发挥了这个论点。
〔5〕冬芬即董秋芳(1897-1977),浙江绍兴人,当时北京大学英文系学生。
〔6〕超时代当时革命文学运动中部分人提出的文学主张,如钱杏在《太阳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号发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中说:"无论从那一国的文学去看,真正的时代的作家,他的著作没有不顾及时代的,没有不代表时代的。超越时代的这一点精神就是时代作家的唯一生命!"并批评鲁迅的著作"没有超越时代"。
〔7〕正人君子者流指新月社中人。他们在《新月》月刊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中,攻击革命文学"偏激",是他们的"态度所不容的"。又说:"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个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动机。"
〔8〕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曾建立大齐政权。据新、旧《唐书-黄巢传》记载,中和三年(883)他率起义军退出长安(今西安),途中受敌人围困,粮食匮乏,起义军曾"俘人而食"。
〔9〕辛克莱在《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一书中曾说:"一切的艺术是宣传"。《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刊载冯乃超的译文时,将这句话用大号字标出。列宁曾称辛克莱"是一个有感情而没有理论修养的社会主义者"。(《列宁全集》第二十一卷二四一页,一九六○年人民出版社出版)
〔10〕"稻香村""陆稿荐"过去上海等大城市有名的食品店和肉食店牌号。
〔11〕"昨日的文学家"冯乃超在独幕话剧《同在黑暗的路上走》(一九二八年一月《文化批判》第一号)的"附识"中说:"戏曲的本质应该在人物的动作上面去求,洗练的会话,深刻的事实,那些工作让给昨日的文学家去努力吧。"篇末所引就是这个剧本中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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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女将"
"女士"的尊容,为什么要绍介于社会的呢?我们只要看那说明,就可以明白了。例如:"A女士,B女校皇后,性喜音乐。"
"C女士,D女校高材生,爱养叭儿狗。"
"E女士,F大学肄业,为G先生之第五女公子。"
再看装束:春天都是时装,紧身窄袖;到夏天,将裤脚和袖子都撒掉了,坐在海边,叫作"海水浴",天气正热,那原是应该的;入秋,天气凉了,不料日本兵恰恰侵入了东三省,于是画报上就出现了白长衫的看护服,或托枪的戎装的女士们。
这是可以使读者喜欢的,因为富于戏剧性。中国本来喜欢玩把戏,乡下的戏台上,往往挂着一副对子,一面是"戏场小天地",一面是"天地大戏场"。做起戏来,因为是乡下,还没有《乾隆帝下江南》之类,所以往往是《双阳公主追狄》,《薛仁贵招亲》,其中的女战士,看客称之为"女将"。她头插雉尾,手执双刀(或两端都有枪尖的长枪),一出台,看客就看得更起劲。明知不过是做做戏的,然而看得更起劲了。
练了多年的军人,一声鼓响,突然都变了无抵抗主义者。于是远路的文人学士,便大谈什么"乞丐杀敌","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国"一流的传奇式古典,想一声锣响,出于意料之外的人物来"为国增光"。而同时,画报上也就出现了这些传奇的插画。但还没有提起剑仙的一道白光,总算还是切实的。
但愿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女士"们都得在绣房里关起来;我不过说,雄兵解甲而密斯〔2〕托枪,是富于戏剧性的而已。
还有事实可以证明。一,谁也没有看见过日本的"惩膺中国军"的看护队的照片;二,日本军里是没有女将的。然而确已动手了。这是因为日本人是做事是做事,做戏是做戏,决不混合起来的缘故。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华。
〔2〕密斯英语Miss的音译,意思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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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1〕
何香凝〔2〕先生叹气:"当年唯恐其不起者,今日唯恐其不死。"然而死的道理也是内外不同的。
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3〕次之者,两害取其轻也。所以,外面的身体要它死,而内心要它活;或者正因为那心活,所以把身体治死。此之谓治心。
治心的道理很玄妙:心固然要活,但不可过于活。
心死了,就明明白白地不抵抗,结果,反而弄得大家不镇静。心过于活了,就胡思乱想,当真要闹抵抗:这种人,"绝对不能言抗日"〔4〕。
为要镇静大家,心死的应该出洋〔5〕,留学是到外国去治心的方法。
而心过于活的,是有罪,应该严厉处置,这才是在国内治心的方法。
何香凝先生以为"谁为罪犯是很成问题的",--这就因为她不懂得内外有别的道理。
四月十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 何香凝(1878-1972) 广东南海人,廖仲恺的夫人。早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她坚持进步立场,对反动派进行了不妥协的斗争。一九三三年三月她曾致书国民党中央各委员,建议大赦全国政治犯,由她率领北上,从事抗日军的救护工作,但国民党当局置之不理。本文所引用的,是她在三月十八日就此事对日日社记者的谈话,曾刊于次日上海各报。
〔3〕 "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语出《庄子-田子方》: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4〕 "绝对不能言抗日" 一九三三年春,蒋介石在第四次"围剿"被粉碎后,于四月十日在南昌对国民党将领演讲说:"抗日必先剿匪。征之历代兴亡,安内始能攘外,在匪未剿清之先,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处罚。剿匪要领,首须治心,王阳明在赣剿匪,致功之道,即由于此。哀莫大于心死,内忧外患,均不足惧,惟国人不幸心死,斯可忧耳。救国须从治心做起,吾人当三致意焉。"
〔5〕 心死的应该出洋 指张学良。参看本卷第148页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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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前天收到《文学月报》第四期,看了一下。我所觉得不足的,并非因为它不及别种杂志的五花八门,乃是总还不能比先前充实。但这回提出了几位新的作家来,是极好的,作品的好坏我且不论,最近几年的刊物上,倘不是姓名曾经排印过了的作家,就很有不能登载的趋势,这么下去,新的作者要没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了。现在打破了这局面,虽然不过是一种月刊的一期,但究竟也扫去一些沉闷,所以我以为是一种好事情。但是,我对于芸生先生的一篇诗〔3〕,却非常失望。这诗,一目了然,是看了前一期的别德纳衣的讽刺诗〔4〕而作的。然而我们来比一比罢,别德纳衣的诗虽然自认为"恶毒",但其中最甚的也不过是笑骂。这诗怎么样?有辱骂,有恐吓,还有无聊的攻击:其实是大可以不必作的。例如罢,开首就是对于姓的开玩笑〔5〕。一个作者自取的别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譬如"铁血","病鹃"之类,固不妨由此开一点小玩笑。但姓氏籍贯,却不能决定本人的功罪,因为这是从上代传下来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说这话还在四年之前,当时曾有人评我为"封建余孽",其实是捧住了这样的题材,欣欣然自以为得计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不过这种风气,近几年颇少见了,不料现在竟又复活起来,这确不能不说是一个退步。
尤其不堪的是结末的辱骂。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骂詈愈多,就愈是无产者作品似的。其实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况且即是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志演义》式战法,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
接着又是什么"剖西瓜"〔6〕之类的恐吓,这也是极不对的,我想。无产者的革命,乃是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灭阶级,并非因为要杀人,即使是正面的敌人,倘不死于战场,就有大众的裁判,决不是一个诗人所能提笔判定生死的。现在虽然很有什么"杀人放火"的传闻,但这只是一种诬陷。中国的报纸上看不出实话,然而只要一看别国的例子也就可以恍然,德国的无产阶级革命〔7〕(虽然没有成功),并没有乱杀人;俄国不是连皇帝的宫殿都没有烧掉么?而我们的作者,却将革命的工农用笔涂成一个吓人的鬼脸,由我看来,真是卤莽之极了。
自然,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但我想,这一份遗产,还是都让给叭儿狗文艺家去承受罢,我们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抛弃了它,是会和他们成为"一丘之貉"的。
不过我并非主张要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我只是说,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8〕,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
刚才想到了以上的一些,便写出寄上,也许于编辑上可供参考。总之,我是极希望此后的《文学月报》上不再有那样的作品的。
专此布达,并问
好。
鲁迅。十二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五、六号合刊。
〔2〕起应即周扬,湖南益阳人,文艺理论家,"左联"领导成员之一。当时主编《文学月报》。
〔3〕芸生原名邱九如,浙江宁波人。他的诗《汉奸的供状》,载《文学月报》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意在讽刺自称"自由人"的胡秋原的反动言论,但是其中有鲁迅在本文中所指出的严重缺点和错误。
〔4〕别德纳衣的讽刺诗指讽刺托洛茨基的长诗《没工夫唾骂》(瞿秋白译,载一九三二年十月《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三期)。
〔5〕对于姓的开玩笑原诗开头是:"现在我来写汉奸的供状。据说他也姓胡,可不叫立夫"。按胡立夫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日军侵占上海闸北时的著名汉奸。
〔6〕"剖西瓜"原诗中有这样的话:"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要变做剖开的西瓜!"
〔7〕德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即德国十一月革命。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一九年德国无产阶级、农民和人民大众在一定程度上用无产阶级革命的手段和形式进行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它推翻了霍亨索伦王朝,宣布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随后,在社会民主党政府的血腥镇压下失败。
〔8〕"喜笑怒骂,皆成文章"语见宋代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喜,原作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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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珍本〔1〕
现在除兵争,政争等类之外,还有一种倘非闲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库全书》中的"珍本"之争〔2〕。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学界却以为库本有删改,有错误,如果有别本可得,就应该用别的"善本"来替代。
但是,学界的主张,是不会通过的,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可。这理由很分明,就因为要赶快。四省不见,九岛出脱〔3〕,不说也罢,单是黄河的出轨〔4〕举动,也就令人觉得岌岌乎不可终日,要做生意就得赶快。况且"钦定"二字,至今也还有一点威光,"御医""贡缎",就是与众不同的意思。便是早已共和了的法国,拿破仑〔5〕的藏书在拍卖场上还是比平民的藏书值钱;欧洲的有些著名的"支那学者",讲中国就会引用《钦定图书集成》〔6〕,这是中国的考据家所不肯玩的玩艺。但是,也可见印了"钦定"过的"珍本",在外国,生意总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即使在中国,恐怕生意也还是"珍本"好。因为这可以做摆饰,而"善本"却不过能合于实用。能买这样的书的,决非穷措大也可想,则买去之后,必将供在客厅上也亦可知。这类的买主,会买一个商周的古鼎,摆起来;不得已时,也许买一个假古鼎,摆起来;但他决不肯买一个沙锅或铁镬,摆在紫檀桌子上。因为他的目的是在"珍"而并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于实用的。
明末人好名,刻古书也是一种风气,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为错字,随手乱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错了,所以使后来的考据家为之摇头叹气,说是"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7〕。这回的《四库全书》中的"珍本"是影印的,决无改错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无意的错字,有故意的删改,并且因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没下去,将来的认真的读者如果偶尔得到这样的本子,恐怕总免不了要有摇头叹气第二回。
然而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可。因为"将来"的事,和现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
八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三十一日《申报-自由谈》。
〔2〕 影印《四库全书》中的"珍本"之争 《四库全书》是清乾隆下令编纂的一部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收书三千余种。为了维护清政权的封建统治,有些书曾被抽毁或窜改。一九三三年六月,国民党政府教育部令当时中央图书馆筹备处和商务印书馆订立合同,影印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未刊本;北京图书馆馆长蔡元培则主张采用旧刻或旧抄本,以代替经四库全书馆馆臣窜改过的库本,藏书家傅增湘、李盛铎和学术界陈垣、刘复等人,也与蔡元培主张相同,但为教育部长王世杰所反对,当时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张元济,也主张照印库本。结果商务印书馆仍依国民党官方意见,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刊行《四库全书珍本初集》,选书二百三十一种。
〔3〕 四省不见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先后侵占我国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九岛出脱,九一八事变后,法国殖民主义者趁机提出吞并我国领土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无理要求,并于一九三三年侵占了中国南沙群岛的九个岛屿。对此,中国人民群起抗议,当时中国政府也通过外交途径向法国当局提出了严正交涉。
〔4〕 黄河的出轨 指一九三三年七月黄河决口,河北、河南、山东、陕西、安徽以至江苏北部,都泛滥成灾。
〔5〕 拿破仑(Napoléon Bonaparte,1769-1821) 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军事家、政治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藏书很多,死后其藏书辗转易主,一九三二年曾有一部分被人运往柏林,准备拍卖,后由法国政府设法运回巴黎。
〔6〕 《钦定图书集成》 即《古今图书集成》,我国大型类书之一。清康熙、雍正时命陈梦雷、蒋廷锡等先后编纂,于雍正三年(1725)完成。全书共分历象、方舆、明伦、博物、理学、经济六编,总计凡一万卷。
〔7〕 "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 清代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一《六经雅言图辨跋》中,对明人妄改乱刻古书,说过这样的话:"明人书帕本,大抵如是,所谓刻书而书亡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