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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官房中押封条
富人钱一,欲为子买进学。歇家孙丙,有意骗之,与之言曰:"此中李乡官,原与学道同僚,二人极相得。今若说一名进学,此断可得。吾试与商议之。"钱一曰:"可。"孙丙往匠铺,见两挂箱一样,用钱三钱买其一,又以银二分定后只,嘱曰:"我停会引人来买,更出三钱,不可别换。"又买两把一样的锁。后以挂箱与锁付李乡官家人曰:"你可秤定二百两石头,装在挂箱内,外加锁之,放在你家主房内。少顷,我领人央你老爷说进学,以二百两好银与你封。你把放银的箱收入,换放石的箱出来,然后将这银与我均分。"李家人许曰:"可。"
孙丙领李家人来,对钱一说:"我面见李老爷了,他道此事容易,只把现银对于他家人看过锁住,送到他家加封条,仍以银箱付还我,以锁匙付他收。待有名进学之后,将原银谢他,不得开箱再换。"钱一曰:"在你家借一挂箱来用。"孙丙曰:"新锁有,挂箱可往街买之。"领钱一家人,以银三钱,往铺买到。钱一将银二百两同李家人、孙丙三面对定,收入挂箱中,外加锁定。
孙丙负银,同钱一到李乡官家,求加封条。李乡官推病,在厅左房内坐。李家人持箱入门边曰:"银已看对阴白,只讨一封条。"李乡官曰:"既看明白,还他自收,来接封条。"李家人仍以银箱出,再领出一封条,对三面封讫。钱一解锁匙,付李家人收。孙丙复负银箱归,交与钱一自收藏,皆谓事极妥矣。
及揭晓,钱一子无名。孙丙曰:"事不成,银现在,可速收拾归,免得李家人来索轿价。"钱一既失望,怏怏而归。及到半路,叫匠人开锁启视,则皆石头矣。惊异复回,大闹歇家曰:"你何通同骗我?"孙丙曰:"我与你当面干事,何处是骗你?若三面共开挂箱,犹怪得李家;今去半日,私自开箱,我那知中间是银是石?"钱一明知是孙、李合骗,只事无凭证,谅是难取,但辱骂歇家一场而归。此为信乡官之戒。
按:两挂箱共样,本是难辨。但加封条,只须在外封之,何必持入内禀乃请封条乎?向令当时若告,追究卖挂箱之家,问两箱何以一样,或能证出孙丙先买其一,后领人买一。或遇明官,便可从中勘出换包之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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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筵前碎语阿姊话从头寺里游踪美人惊觌面
前回书中,正说到明伦堂上诸位殉难先生,自缢不成,猛的被一只胭脂老虎恶作剧,将他们一场好事,弄成水流花谢,败兴而归。著书的是局外之人,也不知道他们还是恨这婆良,还是感这婆娘。当那个时间,除得何其甫垂头丧气,同严大成额破血流,其馀诸公到还欢天喜地,跳跃非常。趁着红日初斜,似乎还赶得及回家度这中秋佳节。云麟一瘸一拐,也跟着何先生返舍。美娘芳心中这一番快乐,自不消说得,便拟留着云麟今夜陪他先生饮酒赏月。云麟心里记挂着他岳母的分付,不肯耽搁,遂向美娘道谢,自己仍回龚宅。少不得要用两句小说套话,是一宵无事不必细表。第二天回转自己家中,同母亲闲话昨日的事,秦氏也忍不住好笑。又因为今天是个八月十六,扬城俗例,无论大家小户,总须接嫁出去的女孩儿回来,吃剩下的团圆烧饼。秦氏早经打发黄大妈去接绣春,绣春因为田福恩此时住在上海,联合那一班初选当选的议员,同赴南京,复选省议员去了,自己到反落得异常清净,行止自由。一见黄大妈来接她,早盈盈含笑,向周氏面前告别了一声,径随黄大妈遄返家门。母女姊弟相见之下,自然说不出无限快乐。绣春开口便问云麟说:"弟妇如何不曾回家?"
云麟笑道:"岳母溺爱。她说这一天是大家接女孩儿日期,我的女孩儿如何肯放她出去,所以她也不曾回家替母亲请安贺节。她知道姐姐今日定然到家,还叮咛我上覆姐姐,问问姐姐安好。"绣春笑道:"这话却不敢当。我不过因为我们姑嫂相见的日期狠少,满意今天大家可会一会,不料太亲母又不放她回来,转叫我十分失望,不知这些时弟妇可曾添喜没有?"
云麟含羞答道:"你这弟媳妇,真是怪气,镇日价捧着书本子读书,甚至半夜三更,我久已在床上睡熟了。一觉醒来还听见她伊晤不辍,我究竟猜不出她要着满腹的学问何用。我尝笑着同他讲说,你通共这么大的一片肚皮,都把来装着书卷,自然没有地方装小孩子了。姐姐适才问她可曾添喜,我替她想,她那里会添喜呢。"这几句话转将绣春说得笑起来。良久又笑道:"一句话到了你的嘴里,便这般呆头呆脑,天下的女人,久久不添喜的也有,谁都是状着书卷,便占了这肚皮哩。"
绣春说毕,云麟才悟出绣春话里有因。因为她嫁去也有一两年之多,一共也不曾怀着身孕,觉得自家的话说得太不检点,也只付之一笑。秦氏一面忙着整顿菜,一面向云麟笑道:"我只愿媳妇这喜爱读书的脾气,匀却一半给你也好。我狠替你羞愧,你不喜爱读书,连个媳妇读书,你一共也不满意。我有一个好法子,我明天要将媳妇接得回来,叫她做你的老师,你便镇日的从她读书。你有一点儿不用心,我硬生生的逼着媳妇责罚你。"
云麟拍手笑道:"娘说的话,千万不要给她听见。她听见了格外要得意,她不是简直要做我的老师呢,我都被他麻烦死了,甚么历史呀,地理呀,一古拢儿闹得人头疼。我一时生起气来,便同她辩驳。我说从小时候,已经被那位何老先儿纠缠得要死,满望娶了亲以后,可以从从容容的将书本子放在半边,不意如今又遇见你这女道学,真是我这命运不好,娶了一个堂客,依旧娶了一位先生。老实说,先生我不敢打他,堂客我是可以打得她的。如今母亲说得更好,又要叫媳妇打起我来了,这还了得。"秦氏笑望着绣春道:"你听听,这不肯学好的东西,说出话来都叫人生气。"
绣春噗哧笑道:"母亲你不知道,兄弟如今是秀才了,秀才自然是满腹文章,那里还肯去捧书本子,我只怕大清国如今是没用了,大清国的秀才怕也没用。我替兄弟想,还须将这秀才两个字掳掇掳掇才好。难得你有这造化,娶着这一位高明的妻子,比我们这些黑漆皮灯笼冬瓜撞木钟,总高得许多。我替兄弟想,你们两家头,或是看个月亮,对枝好花,彼此一递一句的做首诗儿,对个对句儿,也是人间极快乐事,还有甚么不愿意,转似同书本子结下不共戴天的仇呢。"
绣春的话还未说完,云麟忽的向绣春脸上端详了一会,笑道:"奇呀,姐姐怎么忽然有这许多风雅的吐嘱?我到瞧姐姐不起,姐姐这般人,可惜姐夫一共也不像姐姐,姐姐今儿在此劝导兄弟,平时为何不去劝导劝导姐夫呢?"绣春脸上一红,说道:"呸,你姐夫他也不配,说起来了,你姐夫他在家里明索暗偷,拿了好些银子出去,说是运动议员,这议员毕竟是个甚么讲解?我是愚笨的人,闲时也问着他,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好兄弟你在外面见识狠广,你何妨告诉我一句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
云麟笑道:"说起议员来,这个道理精深阔大哩。大凡一个人,巴结做到议员,气概便异常威武,举动便异常阔绰,只要他们许多议员结成一党,无论将军,无论省长,要做一件事,必是经他们许可,他们许可了,才敢去做。他们如若不许可,这件事只好作罢。譬如我们江苏省里全省的事,第一总要求他们通过,所以联络呀,运动呀,都去仰着议员的鼻息,掇着议员的屁股。姐夫他是一个通达世务的人,不然他为甚么拿着白花花的银子,想去做议员呢!"
绣春听到此处,果然面上露着高兴的意思。又含笑问道:"我自幼至今不曾听见做官的里面有这省长名目,这省长毕竟是多大官儿呢?"云麟伸了伸舌头笑道:"姐姐你若问省长这两字,我也讲解不来。不过这是民国的官衔,与大清国不同,大约这民国省长,在大清国里就是一个制台身分。姐姐不知道省长,提起制台,姐姐定然会知道的。"
绣春惊讶道:"哎呀,这个省长,就同当日的制台一样。这些话我却有些不相信了。你的姐夫他是何等人物,他左右不过一个平民大百姓罢呀,平时住在家里,便连一个知县官儿,他也没有同知县官儿讲话的身分,他如何便一跳起来,就可以去同省长接洽,那省长还殷殷勤勤的向他讲理。他说的话,省长都不敢去驳回他,我怕全是你编的谎来哄我。"
云麟急道:"姐姐这话真冤枉死我了。我当初也不知道这些顽意儿,我是近来新长的见识。我便烂掉了舌头,我如何肯编谎来哄姐姐。"绣春笑道:"同你讲一句顽话,看你急得这般样儿,头上红筋都根根暴涨起来,你说你说,算我都相信你便是了。你姐夫居然肯学好,能去同省长办事,我岂有个不欢喜的道理。只是其中的缘故,我一共总猜不出来。好兄弟你再说说看。"
云麟又道:"一个平民大百姓,能如此发达起来,也有个缘故呢。姐姐你一万件不知道,这民国两个字,你仔细拿去想想,如今这个国,便算是我们平民大百姓的国了,姐姐瞧不起这平民大百姓,如今这平民大百姓利害得多呢。姐夫能彀做这初选当选的议员,便都是那些平民大百姓公举他做起来的。"绣春又笑道:"既然一般都是平民大百姓,如何那些平民大百姓,偏生举你姐夫这个平民大百姓呢?"
云麟笑道:"可又来,这就是姐姐说的姐夫明索暗偷白花花银子的好处了。一般平民大百姓,有钱的平民大百姓,便拿着钱去运动没钱的平民大百姓,没钱的平民大百姓,既然拿着有钱平民大百姓的钱,自然便让他不做平民大百姓,举他做议员了。"
绣春听到此处,不禁点头赞叹说道:"哦,原来做一个议员,还有这许多讲究。我若不是经兄弟明白告诉我,我一个女人家如何会知道这新鲜顽意。古语道得好:过到老,学不了。这是一点不错的。但是一个人想要做议员,必定都要家资富足了。万一地方上有些端人正士,真可以替地方出力的人,他若是不名一钱,这不是白白的看着人做议员,一辈子轮不到自己了。"
云麟道:"那又不可一概而论。果然这人平素有些声望,热心地方公益,也自然会有人举他。就是议员之中,也尽有端人正士。不过这种人如凤毛麟角,少些罢咧。姐姐莫要生气,像姐夫这一干人,那就非钱不行了。姐夫在上海的时辰,也常常同我会在一处,我们是无话不谈。他告诉我,这运动议员的方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哩。他说虽然拿着钱出来运动,也要分着等级,上一等人每人非几十元,他断不肯举你。其次呢,十几元也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再下一等,几元几百文几十文也行。"绣春笑道:"人要他这几百文几十文做甚么呢?"
云麟笑道:"我也曾过问他的,他说有些乡愚,平时不过在村里种种田,或是在城市里做小生意,也有卖菜的卖水果的,一古拢儿都将他们邀约出来举他,这种人就不消拿着洋钱去运动他了。拣一个日子,备个八碟四碗的酒席,尽他们得高兴的时辰,姐夫便从腰里掏出许多名片来,每人分给他一张,叫他们记着笔画学写。写错了,又拿着手去教给他,绝像先生教小学生写红字纸彷影一般,写得将就看得过了,又叮嘱他们将这上面三个字不住价尽念,那时候只差交给他们一串佛珠,仿佛念阿弥陀佛一般,越念得熟越好。及至到选举日期,每人给他们吃两个汤圆子,或是两块烧饼,他们地就庇滚尿流的去写票子去了。姐姐你想姐夫有此种好手段,焉得不当选做议员哩。不过还有一层,像姐夫在我们江都县里选出来的,还是个初选议员,要想做省议会议员,还要经一番手续,还要花一笔买票子的钱。论姐姐家里这般家私,恐怕姐夫还没有省议会议员指望,左右到省里去当轿夫,去抬别人轿子。"
秦氏此时刚将饭菜忙毕,一件一件命黄大妈搬向桌上,自家颤巍巍的走过来说:"大家来吃饭罢。姊弟两个也不知在这里鬼鬼祟祟讲甚么,我听见好像一句也不懂得,真是换了朝代了,只管一圆一圆闹不清。做官罢咧,怎样做起一圆来,一圆的官想也不大,要是一百元一千元的官,那可就了不得了。"几句话说得云麟嘻天哈地的笑不可仰。再抬头偷眼向绣春瞧看,只见绣春非但不笑,脸上转冷冷的向桌边一坐,拿起筷子吃饭,一句也不同云麟开口。云麟吓了一跳,也只好端起饭碗就口便吃。吃饭之间,又拿着眼去偷觑绣春,见绣春依然面含微愠,只不开口同他讲话。云麟更忍不住,笑问道:"姐姐为何生气了?适才好好的同我谈心,为何此刻忽然不肯理我?"
绣春嗔道:"理你呢,我才知道你这人说话,全然一团嬉戏,并没有半句真实话儿,到是老实吃饭还好。"云麟诧异道:"我刚才同姐姐讲的话,何曾有一句戏语,你要冤枉煞人,便是死了,还叫人不得明白。"绣春不由笑道:"好好日子,又赤口白舌的赌甚么誓,我不是说你别的嬉戏,你去想想,你先前同我讲的话,何等正经,落后来便闹笑话了。承你的称赞,说你姐夫是巴结上了,连省长都还瞧得起,尊敬他是位议员。你为甚么又说他去抬轿子?老实说,他就极其不堪,也不过不配做议员罢咧,何至一万件事不好干,偏偏出乖露丑,干这抬轿子营生呢?捧起来,便是三十三天。贬下去,便是十九层地狱。你不同我嬉戏,难不成还是我同你嬉戏呢?"绣春说到此处,便连秦氏同黄大妈也笑起来。"
云麟倏的将手里一双牙箸猛的向桌上一拍,不由哈哈大笑,几乎不把嘴里的饭喷出来,指着绣春说道:"蠢呀蠢呀,原来姐姐听话是听三不听两的,你要是不说,我又猜不出你心里话,那才弄得糊涂到底呢。大凡一个人说话,总有个比方。我这抬轿子的话就是比方,你转把来当真了,无怪你气得这样面红耳赤的。我明白告诉你罢,要做省议员,是必须经两次手续,先是初选当选,然后便在这初选当选的人里边,大家再行公举,这一次选出来的,才可以做省议员。姐夫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甚么政治学识,他的初意,原是举别人的,一个省议员,必得好几个初选当选的议员去举他,这就仿佛这人是做轿子的,举他的人便是抬轿子的。况且这样名词,又不是我自家编出来的。姐姐你可惜是个女人,不然若是到省里去看他们选举,像这样抬轿子抬轿子的声浪,那茶坊酒肆里,公然喊着,他们也不避入,要把你听得腻烦呢。姐姐你不说你是少见多怪,转把来无辜责备兄弟,你叫兄弟怎不急煞呢。"
绣春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禁笑道:"原来如此,这是我错怪了你了。但有一层,我虽然是个女人家,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的事,只是像这样的话,听去总觉得有些刺刺的不大入耳。无论那些议员有这样事,没有这样事,然而你看你姐夫分上,凡事总须替他遮盖呢。你同我讲,还不妨事,若是被别人听见,岂不叫人齿冷,以后你便不提也好。"云麟连连点头说:"姐姐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我何尝不这般想。只是他们在上海那样不顾忌讳的样儿,实在不好。"云麟说着,旋又端起饭碗来吃饭。秦氏笑道:"可又来。你的姨母他们住在上海,也非久计,听见他们说是几时可以回扬?"
云麟此时饭已吃毕,刚站起身子,猛的听见母亲问他这话,不由用手向屁股上扑得一扑,笑道:"我这人真荒唐极了,我要返转扬州的时候,曾向姨娘及仪妹妹跟前告别。仪妹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拜托我一经到了家乡,别的事且缓,第一先要打听扬州境况如何,若是没有别的甚么乱象,务必赶紧写一封详细的信,飞快寄给他们,因为仪妹妹的祖母住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走动,锁在寓里,闷得狠荒,决意依然转回乡里过安闲日子。母亲你想我们这扬州自经孟大人军队驻扎在此,真是万民乐业,四境无虞,较之上海不是炸弹,就是手枪要安静得许多,不赶快写信催他们回来,更待何时!真是冤哉枉也,我一到了家,也不曾能让我定一定神,就遇见我们那位老夫子,忽然高兴要想做起大清国忠臣来,报丧条子呀,明伦堂的香案呀,芮大姑娘的恶剧呀,一古拢呀闹得人昏天黑地,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几乎不把这件事忘却了,难得今儿娘提起这话来,我也不在家里耽搁了,我立刻到妇媳那边便去写信。"说着连盥沐也等不及,拔起步来就走。绣春笑道:"兄弟到今日还似这样轰天大炮似的不提起他来,他就掼在脑后,刚刚才提起这话,就这样急不待缓似的。我劝你且不用着忙,你只当母亲此刻不曾提着你呢。"
云麟笑道:"娘不提起也罢了,既然提起这事,我恨不得暂时便有个仪妹妹到了扬州。"绣春用手指在脸上羞着他道:"仪妹妹到扬州不到扬州,与你有甚么相干?要你这般着急?"云麟被绣春这一驳,不禁脸上绯红,脚底下格外忙忙的要想走脱。绣春笑道:"你去就去,我也不是一定要拦你,不过你写信的时辰,替我提一句,说我替姨娘们请安问好。"云麟道:"就是就是,我断乎不敢忘却。"说着大踏步已跨出二门径自去了。云麟转回岳家,见柳氏刚才用过午膳,在房里梳桌上用手巾抹脸。云麟顺便将手巾扯在手里,笑嘻嘻的将脸抹得一抹。柳氏笑道:"你真忙得利害,为何在家里吃饭,连脸都来不及抹,巴巴的跑得回来同人夺手巾。"
云麟笑道:"我回来急待写封要紧的信,你不用搅我,家里信笺还彀用不彀用?你替我预备出来,让我凝一凝神,再去执笔。"柳氏笑道:"了不得,甚么要紧的信,瞧你这个样儿,还不像下场考试一般,怕不是写信,简直是做文章。"云麟也笑道:"不错不错,其实不通的秀才,写一封信自然像做文章一般,谁还及得你下笔万言,倚马可待呢。"云麟一面说,一面坐向窗下,真个凝神壹志,将扬州近状写得十分详细,语句之中,都含着怂恿他们归来的意思。写好了又读一遍,柳氏在旁边瞧着,不禁点头笑道:"原来是为此事,无怪你十分郑重呢。你这仪妹妹,我们虽然会面没有多次,然而瞧她的为人,到是异常温柔婉媚,可惜她如今已成寡鹄孤鸾了,这人际遇也算可怜,我替她想,久居母家,也非长策,双亲一旦化,他这伶仃弱质,将来如何结果呢?"
云麟此时信已写完,正用浆糊轻轻封口,听见柳氏在旁说这一番话,不禁触起他无限愁肠,痴痴的将信拿在手里,扑簌簌的落下两行清泪。又怕被柳氏瞧出来,落得给她嘲笑,趁势将衣裳扑得一扑,说:"这封信须得亲自去邮局走一趟,贴一角三分的快信邮票,大约今晚不寄到上海,明天清晨准可寄到。"
嘴里假装说话,背着脸径自走出去。柳氏明明看出云麟神态,也不便过于奚落他,怕他着急,也只付之一笑。且不讲云麟寄信之事,我这支笔此时转要先向上海伍晋芳公馆里说起。这一天卜氏太太刚才下床,坐在窗前梳洗,却好小善子那个丫头在门外买了好几枝桂花饼儿,拿进来送给朱二小姐插带。朱二小姐又命小善子亲自送了两枝给淑仪,淑仪梳洗已毕,刚是无聊,倚在一张睡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新小说在那里消遣。小善子掀起帘子,笑嘻嘻走得近前,便传朱二小姐的话,说这两枝桂花饼儿,是送给小姐簪鬓的。淑仪忙站起身子,嘴里说着多谢,便抓了一把钱赏给小善子,一手接过来向妆台上一搁。小善子拿了钱便走。淑仪这时候眼望着那一对桂花饼子,不禁潸然泪下,痴呆呆地站着不动。暗想姨娘的举动,真是叫人难受,她难道不知我是新寡。满身重孝,如何头上可以簪戴鲜花,岂但不配簪戴,即此时对此芳,一念及身世伶仃,转使我触起无穷哀怨,咳,不料我淑仪入世未深,竟如是结局。苍天,苍天生我何恩,这般凌折我,又有何怨呢?越想越痛,顿时将一幅罗巾冰透大半。痴立了好半会,觉得将此花抛弃了又甚可惜。若是老远搁在这里呢,看着又十分难受,一个转念,不如送去给祖母簪戴罢。于是颤巍巍的将这两枝桂花饼儿拿在手里,轻轻踅进卜氏房门。却好卜氏梳洗已毕,便含笑将花送上去。卜氏笑道:"哎呀,这花怪香的,颜色也黄得可爱,每年在扬州时辰,到这八月里像这桂花,除得穿花簪在鬓上,瓶子里也还插得许多。近来我刚惦念着,不料这上海也有这花儿。好儿子,你留着戴罢,又巴巴来送给我。"
卜氏刚说到此,猛然想起淑仪不能戴花的缘故,觉得说话冒失。脸上一红,心里便有些酸酸儿的,忙拿别的搭讪道:"你起身到还早,天气新凉,何妨多睡一会儿。你们少年人心血足,不比我当这长夜天,一夜到醒着大半夜,窗子上才透进一点鱼白颜色,我便闹着要起床了。你父亲昨夜是在你母亲房里睡觉的,还是在你姨娘房里睡觉?"
淑仪起先听见卜氏的话,不禁眼圈儿一红,又怕老年人瞧见伤心,忙挪了一步,走近镜台旁边,揭起镜袱儿照脸。后来听见卜氏问他父亲住宿的话,便勉强笑着回道:"你老人家一共还不知道呢,父亲不到母亲房里,将近有两年多了。当初翠姨在日,父亲在翠姨房里的时候多。后来翠姨死了,父亲总住在姨娘那里。"
卜氏面上狠露着不然的意思,冷笑道:"你的父亲真个越老越糊涂了。你的姨娘是个甚么天仙美人儿,日夜里厮守着她。好儿子,你不知道你这母亲忠厚有余,只是忠厚太过分了,就不免被人欺负。好好夫妻们,硬生生的被这些九尾狐狸弄得仇寇似的。最可敬的是你母亲这些事,不但在我面前不肯提一字半句儿,便脸上也不曾露出一点颜色来,真个叫人怜惜他。论理呢,儿媳们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我做母亲的也不合再去管他。但是你父亲既然做一个家主,行出事来总要叫人心服,亏他还在外边做着知县官呢。像这宠妾灭妻的案件,万一百姓们将状子告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他怎生个断法?古人说得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你父亲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齐家,可想这国如何治法呢!宜乎近来闹出革命大乱子来了。"
淑仪听卜氏说话,也不敢答应,只站在旁边微微含笑。卜氏正说得高兴,忽听见房外靴声秃秃。卜氏知道是晋芳脚步声音,不禁回头望着淑仪笑道:"奇呀,才说曹操,曹操便到。"话还未完,果然晋芳揭起门帘走进来,笑着叫了一声母亲。卜氏因为淑仪站在身边,也不便提起适才的话,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打发人去请你进来讲话。我们难道老远住在这上海了,扬州放着自己房子不回去住,每日拿着白花花几十两银子,住这极贵的房子,你们贪恋着这上海热闹,原不惜顾银子,只要多在这里顽几个月。我觉得关起门来,坐在里面,同住在深山里也差不多儿,我可再闷不住了。你们不回去,我不劝你,你只放我同大媳妇以及这孙女儿一齐回家,这就算是你孝顺我的地方。"
晋芳忙笑道:"谁也不打算回转扬州,也是母亲分付的,须得打听扬州情形可平静?母亲通不记得云麟回去的时候,母亲亲口分付他,叫他打探扬州实在情形,写信给我们好作准备。我因为母亲有这句话,所以眼巴巴的等云麟一封信来,便预备动身。"卜氏笑道:"不错不错,我真老糊涂了。只是麟儿这孩子也太不懂事,分付他的话,一共都吃下肚子去了,如何到今日也不见他的信息,到底年纪轻的人,一件事也靠不住,然而话虽如此,他没有信来,难道你不会写信去催他?"
淑仪见卜氏满嘴的怪着云麟,刚待拿话替着云麟掩饰。不防他父亲已由袖里拿出一封信来,笑向卜氏说道:"母亲正不须着急,今早已经邮局里送进一封扬州信件来,儿子正拿来给母亲看的。云麟这孩子已将扬州事迹,打听得清楚,叮嘱我们回去。母亲看了便知分晓。"
卜氏不禁笑起来,转过头望着淑仪说道:"你看我这年纪大的人,甚么都不中用了,几乎错怪了这孩子。我说这孩子做事最是靠得住的,我们既然叫他写信,他有个不赶快写的道理么。好孩子,你不用笑我,更不用怪我。"说着又在桌上乱摸自己戴的眼镜子,预备看信。摸了好一会,又摸不着,发恨说道:"我也不看了,仪儿念给我听,也是一样。"
淑仪含笑,便将云麟那封信拿在手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卜氏非常高兴,一叠连声便催晋芳快些分付家人们预备动身。又说招商轮船,是那一只最妥当,总须预先定下好些房舱,免得临时仓猝。晋芳笑道:"母亲且缓劳神,这些事情,自有儿子同媳妇们料理。但是这动身的事情琐碎得狠,非一日两日可以集事,大约总请母亲到扬州过重阳佳节,天宁寺三层楼上登高。"
卜氏点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好在既然有了回家日期,便迟十日八日也不妨事。但是一层,我这自从到这上海以来都为着外边兵荒马乱,也不曾好生在这地方痛痛的游玩一场,难得时事目下已经算是太平了,我意思想同我们媳妇以及这孙女儿,拣一处好顽的地方,痛痛快快的乐一天,将来回到扬州,对着亲戚讲起来,也算在上海见过世面。晋芳你替我们想想看,除得那些戏园子锣鼓喧天,闹得人头疼,不必再去受罪,这上海有甚么冷净寺院,我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要拜拜菩萨,了我心愿。"
晋芳笑道:"有有,我知道这里有一座龙华寺,庄严华好,春秋两季,游玩去的人狠是不少。我近来又听见人讲这寺里又新建造了一座大仙楼,说这大仙是位有灵感的白须老翁,夜里还出去替人家看病,楼底下四围都栽的芙蓉桂花,却好在这时候开得芬芳灿烂,母亲何妨拣一个日子到那里随喜随喜呢。"
卜氏笑道:"我还疑惑这上海地方是个繁华世界,没有一所清净道常照你说起这龙华寺,简直同我们扬州几家大丛林差不多,好极了,我们就在明天去逛一趟。"又望着淑仪说道:"好孩子,你将我这意思赶快去告诉你的母亲同姨娘去,叫他们尽今晚收拾收拾,要逛寺宇,须得早些,不用弄得日色挫西,才车儿马儿闹得庇急急的,便是顽着也不舒服。"
淑仪笑道:"这个容易,母亲同姨娘又没有小孩子累赘,说出去就出去了。我此刻就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便掀着门帘出来了。晋芳又在房里坐了一会,也辞了卜氏径自转回朱二小姐房里,告诉云麟有信到沪,大约不久我们也要一齐返里。又问淑仪可曾到这里来不曾?朱二小姐笑道:"回扬州到也罢了,住在这里也不是久计。只是这一番回家,别的到也没有甚么打紧,只是少了一个小美子,叫人想着寸肠俱断,我那里想得到带着他到湖北,便将他这条命儿送在湖北呢。"说着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索索的流满襟袖。晋芳也不由跌足长叹,勉强安慰他说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美子该应不是我们的儿子,把他撇过一边不要想他罢,想他他也不能再生,徒然苦坏了你这身子,到值多了。譬如翠姨呢,她不是死在湖北的,这叫做生有时辰死有地,前生注定的事,也非人力可以勉强。"晋芳提到小翠子,不由也哭了。朱二小姐转拭了拭眼泪,向晋芳眨了一眼,冷笑说道:"翠姨左右不过是个身边的姬妾,死了也没有甚么关系,不比美子毕竟是你伍家门里一个香火之根,你这人说话同用心,总觉得有些轻重倒置。我此时是简直没有一个体己的人了,想起来转不及淑仪的娘,还有淑仪在他面前亲亲热热的。说起来,你适才问仪儿可曾到我这里来,到她我这里做甚么呢?"
晋芳道:"母亲适才吩咐仪儿约你们明天去逛龙华寺,停一会子想该到了。"朱二小姐笑道:"可又来,她不先到她自家母亲那里,就在这些上面分出亲疏来了。我是明白透亮的脚色,停一会子,定然差一个丫头到我这里吩咐一句罢了,我配累着她来请我。"朱二小姐话还未完,早听见淑仪脚步声音,婷婷走进房来,向朱二小姐喊了一声姨娘,又多谢她早间赐的桂花饼儿。晋芳看见淑仪,不由望着朱二小姐掩口而笑。朱二小姐转过头去不理他,笑向淑仪问道:"适才听见你父亲说,怎么祖母高兴,请你来约我们去逛龙华寺。"淑仪也笑道:"女儿正是奉着祖母的话来请姨娘的。好笑她老人家只怕姨娘同母亲耽搁迟了,来不及出门,其实她老人家每逢出外去游玩,也是不会快躁。单是她老人家梳头换衣裳,也要摸索好几个时辰呢。"
朱二小姐同晋芳也笑起来。朱二小姐又道:"你母亲可去不去?你想是已经去告诉过她了。"淑仪道:"母亲那边我还不曾去呢,我离了祖母房里,便到自己房里做了点琐碎的事情,方巴巴的先赶到姨娘这里来了。母亲她的性情,最是好静不好动,若是劝她出外游园看戏,她老人家最是懒待动掸。然而既是祖母的吩咐,想母亲必然也是要去的,断不敢驳回她老人家。"淑仪刚在说话,晋芳又暗暗望着朱二小姐发笑,似乎笑她适才说的话,全然不对。朱二小姐脸上一红,假装着走近窗口,挑那桃红纱幔子,隔着玻璃向外边一望,不禁笑起来说:"哎呀,拣了好日子没好天,你们看天上又落起雨来了,明日敢是还去不成呢。"
淑仪也笑道:"果然的,我适才打从天井里走过来,就觉得天色阴沉沉的,防要落雨。祖母瞧着,又要着急了。而且这秋天的雨,一经落起来,有得淅淅沥沥的讨厌呢。逛龙华寺还是小事,再耽搁了我们还扬州的日子,可是糟了糕了。"说着便有些恹恹不乐。朱二小姐笑道:"这到不妨。住在扬州,也是住,住在上海,也是住,扬州有你甚么关心的人,要你这样着急?"这句话转将淑仪说得脸上绯红,拈着衣角儿,低头不发一语。坐了一会,也就别过朱二小姐,径向他母亲处去禀明此事。三姑娘少不得答应了。谁知那个秋雨,果然一时未能晴霁,一直等至五日之后,方才放晴。朱二小姐凑着趣儿,这一天清早便妆饰起来,又着小善子去催促三姑娘,自家便走到卜氏房中来请早安,并说明今天陪着母亲去逛龙华寺。卜氏此时业已下床,只是还不曾梳洗。一瞧已觉玻璃窗子上晓日,窗外一株蔷薇树上鹃声乱噪,笑道:"难得今天天气是大晴了,只是一层,怕街道被连日雨水凝积,一时未必干燥,拖泥带水的去逛寺院,也觉得没趣,不如迟一日再去也好。"
朱二小姐笑道:"母亲这话错了。你老人家总以为这上海街道,同我们扬州是一样,这是没有的事。那马路上全行铺的碎石子儿,就在落雨的时辰,那路上也不愁泥泞,何况雨已住了呢。况是宿雨初过,灰尘不扬,再好不过,你老人家同我们又坐着马车,那里还会拖泥带水。仪儿的父亲因为你老人家高兴,早经派着伍升他们去雇好马车了。好祖宗,快点收拾罢。要穿甚么衣裳,我替你老人家去检出来。"说着便去开箱子。卜氏见她如此高兴,却也欢喜,便随即对镜盥沐。正在忙乱着,淑仪也盈盈的走过这边来。朱二小姐笑道:"你母亲妆扮好了不成?我适才着小善子去请她,想她快出绣房了。一个半老的佳人,还用甚么搽脂抹粉,到这时候,还迟迟挨挨的,引得我生气,看我去扯她。"
淑仪笑道:"娘老早收拾完了。我适才还在娘房里,娘因为支派丫头们,谁在家守门,谁跟着出去。娘还恐怕祖母着急,特地命女儿先过来说一声儿。女儿的话,还不曾说得及,姨娘早说了这一大篇,可不把娘冤枉煞了。"朱二小姐笑道:"这也罢了。"两人刚在房里说话,外间早走过几个丫头,还有小善子一齐哈天扑地的,拥着三姑娘到了房外。却好卜氏也收拾完毕,正端着一碗莲子羔就案上吃食,见他们业已到齐,将碗一推,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走罢,不用再耽搁了,叫人顽得不爽快。"此处便走过一个丫头,扶着卜氏,陆续齐出。刚穿过屏风,到了大厅上,却好晋芳站在那里,迎着上前叫了一声母亲,又说儿子还去不去?卜氏笑着摇头道:"你在家好好看守门户罢,很不用你夹三夹四的随着我们。"晋芳连连答应说道:"母亲早早回来,仪儿一路照应着祖母。"
卜氏也不曾听见,已颤巍巍的走下台阶。朱二小姐回头望着晋芳挤挤眼儿,似乎说只有你知道殷勤,说好话儿给母亲听。晋芳也是一笑。且说他们出了大门,两匹马车儿,停在那里。三姑娘同卜氏坐了一辆,朱二小姐已携同淑仪跨上那一辆。四名丫头齐齐分坐在两乘车里。男仆便是伍升,站立在车子背后。马夫加上一鞭,两匹快马,展开八足如飞的驰骤而去。上海这地方,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当这清晨时间,那一带马路上,却很是清净,行人稀少,惟见那两旁参天的绿树,虽值深秋时候,依然浓荫参差。走不到半个时辰,那一带红墙,早从树阴缺处,一闪一闪的透透出来。凉风拂袂,爽气迎人,大家觉得十分畅快。
及至到了寺前,也有许多游人往来络绎,还杂着许多耍货摊儿,陈设得红红绿绿。朱二小姐觉得马车一停,知是已经到了,缓缓的扶着淑仪下车,站在车旁等候卜氏同三姑娘一齐出来入寺。遥见柳阴之下,也还停着好几辆马车儿。刚在徘徊,忽然从刺斜里走过几个人出来,搁着朱二小姐他们,口口声声请他们购办香烛。朱二小姐便命伍升将香烛去查几份带进去。伍升答应着,便跑向那店里去了。此处朱二小姐一干人便轻挪莲步,径入寺门,只觉那佛地庄严,异常华好。朱二小姐走一处指点一处。看见那匾额对联,不住的曼声吟咏,有时又讲给淑仪他们听。一种飞扬神态,引得游玩的人,大家俱侧目停步而视。其中便有许多轻浮少年,又因为新去的发辫,大家都把那个博士头儿,浓浓的用樊司林刷得乌光漆黑,虽是天气新凉,谁也不肯戴着帽子,怕辜负了他那一把好头发,不能给女娘们赏鉴赏鉴。你想在这个当儿,有不围拢将来,向他们品头论足的道理吗。
朱二小姐却落落大方,决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转是淑仪羞得红云满面,遮遮掩掩的,只依着卜氏身侧,缓缓而走。偏生那些人见她年纪又轻,浑身缟素,背地里都交头接耳议论她,不是戴公婆的孝,就是戴父母的孝。内中又有个人说了一声怕是死了丈夫罢,不然这孝服那里会这样惨淡。又有一个人便向说的那人啐了一口骂道:"你这死囚,到会咒着人呢。看这闺娘,约莫不过十六七岁,那里便会死了丈夫,你的女人,才戴丈夫的孝呢。"说得那人急起来,便要同他挥拳。内中有人做好做歹,劝开过去。据云后来这两位朋友,便因为这一句戏言,还闹得翻天覆地,甚么打架呀,评理呀,几乎提起诉讼事件出来。因非本书正文,作者也没有工夫替他们再去记这一笔闲帐。只是当时淑仪姑娘未免将这话也有些吹入自家耳朵里,芳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只闷闷不乐的随着祖母、母亲,绕过了几折回廊,穿遍了数重宝殿,早有伍升替她们通报进去。那知客的和尚法名净月,人极圆通,一眼早瞧出他们是个官眷派头,便殷殷勤勤的披了袈裟,合掌舍笑的迎得上来,一面命道人替太太们点齐香烛,请大家拜佛。霎时铙钹叮,梵音高唱。大家拜佛之后,和尚恭请到方丈室里随喜。一面又命道人向厨房里分付预备精美的素斋,留太太们在此便饭。
卜氏等人便随着那和尚转入后进,苍苔露滑,秋蝶纷飞,翠竹苍梧,高插檐表。脚下走的是一路鹅卵石子铺的曲径,小善子见她们缓缓走在和尚背后,她早不甚耐烦起来,扯着卜氏面前用的一个小丫头,从一条小甬道上穿过一带桂花树底下,迎面早露出一座敞厅,两旁皆是精美的禅房。玻璃里面,一色全障的浅红纱幕。小善子只觉得四围地方,全是桂花香气,芬芳扑鼻。两人匆匆的便待跨上沿阶,只听见房里边有女人说话声音。刚一凝神,蓦不防那走廊底下坐了几名仆役,见小善子冒冒失失,想向里走,便大声喝拦着她不许上去。小善子被她吃了一吓,不由恼羞成怒,便接口说道:"这地方是大家都来得的,难不成是你们家公馆,这般大声小气的,施你这威武吓谁?"
有个仆役听他这话便恼了,轻轻伸手将小善子一推,几乎推跌下来。小善子又是个不肯饶人的,早吊起那大红镶边眼睛,泼口便骂。可巧朱二小姐他们已打从这一边走过来,便喝问小善子因着何事在此同人嚷吵。小善子便跑过来一五一十将适才情节告诉朱二小姐,那个净月和尚听见这话,忙笑着向朱二小姐慰藉道:"不瞒太太们说,此处是敝寺的一座桂花厅,厅前厅后大小不下四五十株桂花,每逢八九月间,开得十分烂熳。便在这时候也还有好些不曾开过的,因为上海这地方天气和暖的缘故。现开的桂花,人都叫他做晚桂。太太你老人不知道呢,自从这桂花开放时辰,一直到今日,都是陆陆续续有许多官宦家小姐太太,借这地方摆酒请客。有在三五日前便定下这桂花厅的。今天是红杏里一位旗员家里姨太太。因为到敝寺大仙楼祈求子息,昨天便差遣爷们过来分付小僧们伺候,小僧们早已答应了。这位姨太太来得又早,如今正坐在屋里休息。小僧又不敢怠慢太太们,是以命人将方丈左边那个绿香秋墅打扫洁净,便请太太们在那里用膳。想是姑娘们不知道厅上已有女客,意思想进去随喜随喜。那些爷们想来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跟太太们来的,不免得罪了姑娘。"说到此又含笑低低向小善子说道:"姑娘们是极尊贵的,又何必同那些蠢人一般见识。等待太太们用膳之后,小僧少不得命人将这桂花攀折下来,送给太太们回公馆去插瓶玩赏。"
朱二小姐本待发作,因为这和尚说话宛转,一时拿不下脸来,只得冷笑了一声说:"哎呀,我只当是甚么皇亲贵戚,原来大不过是个旗人罢咧。如今五族共和,满汉平等了,何必还拿出那天潢贵胄的势力来吓人。"卜氏同三姑娘都笑着拦朱二小姐道:"游山逛寺,原是寻乐的事情,何必又同人家闹意见,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他们既然在前一天就定下这桂花厅来,我们别处原可去休息,你同他生气不值多了。"
朱二小姐冷笑道:"我若是同他生气,早该闹进去,到要瞧看瞧看这位姨太太是个甚么身分儿。我只因为善子也不过是个女孩子,不至于冒渎了你这位姨太太,该派他分付爷们向善子动手动脚,几乎不将他推跌下来。"朱二小姐刚在阶沿之下发话,那一派莺声呖呖,早惊动坐在窗子里面那位姨太太,听见他们是扬州口音,不由扶着身边一个侍婢婷婷走得出来,笑容满面向朱二小姐他们道了万福。此时那些爷们见姨太太亲自出来陪礼,早吓得一例垂着手儿,再不似先前威武。卜氏同三姑娘也觉得不过意随即也就还了万福。那姨太太笑道:"庵观寺院,原是任人游览,何可分着彼此,这些糊涂东西,全然不知轻重,妄行无礼,得罪了贵价,妾身深抱不安。适才听见这位太太口音确是妾身同乡,若不弃嫌,何妨一齐进厅上来坐坐,现有茶点在此,妾身正苦寂寞,大家聚在一处,到反热闹些。"
那姨太太刚说到此,净月和尚本来深恐得罪檀越,见他们合拢得来,巴不得借此联络,又可以迎合了这姨太太意旨,便竭力怂恿卜氏他们进厅小憩,自家不便搀杂其间,便趁势别了他们,走过去预备素斋伺候。依朱二小姐狠不愿意,转是淑仪在旁边已将那姨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触起心里一件事情,更不待朱二小姐答话,已笑吟吟的先行跨上沿阶。卜氏见这姨太太声势煊赫,也不肯重拂盛意,也就偕同三姑娘都走入去。朱二小姐至此已不能再行决裂,只恹恹的随着他们。伍升早同那些爷们交头接耳,走过一旁去了。厅上有各人伺候的侍婢,忙着端茶的端茶,拧手巾的拧手巾。那姨太太重行殷勤向朱二小姐道歉,朱二小姐才回嗔作喜,大家参伍错综的坐下。那姨太太一一的询问了卜氏他们阀阅,及至问到淑仪芳名,三姑娘含笑代她答述,那姨太太不禁露出一种惊讶的意思。三姑娘代淑仪答了名字,便掉转来问她贵姓。又说太太本来想也住在扬州,此次侨寓沪江,敢莫不是也为的扬州乱事。那姨太太笑道:"妾身姓杨,生小原是住在扬州,然而此次侨寓沪江,却不是从扬州来的。因我们大人备员宁省,宁省光复之后,大小不能安居在宁,不得已遂挈眷避乱到此,然而故乡之思,日不去怀,所以听见太太们说话口音,知是妾身同乡,乃斗胆请进来叙谈叙谈。承太太们不弃,心中非常愈快。适才这位仪小姐想就是太太的掌珠了,如何浑身缟素,不揣冒昧,敢问这小姐戴着谁人的重孝?"
三姑娘见她问及这话,不觉声气有些呜咽,勉强答道:"小女不幸,遽丧所天,这孝服便是戴的她丈夫的。"那姨太太叹道:"哎呀,可惜可惜。妾身敢问太太,这位令婿可是姓富不是?。"那姨太太这话刚说出口,厅上坐的卜氏一千人齐齐失惊,转一时答对不来,惟有淑仪姑娘更忍不住了,慌忙立起身子,含着满眶眼泪,走进一步,款语低声向那姨太太问道:"照太太适才所讲的话,儿的身世,悉在太太洞鉴之中。儿此时转要斗胆问一句,太太芳名上可有一个珠字不是?"那姨太太只笑着点点头儿。淑仪心中恍然大悟,不禁深深施下礼去,哽咽说道:"儿夫不幸,为国捐躯,白骨荒凉,无人收拾,重蒙太太高义,为立新阡,并栽石碣。在省城时候,几次想入瀛潭叩头致谢,总因为事机仓猝,又不敢冒昧将事,以至深仁厚泽,时时铭感于心,却不料忽然在此相遇,得谒芳仪,真是三生有幸。"
此际红珠忙一把将淑仪小姐扯住笑说道:"不瞒小姐说,适才这位太太在外边发话时候,我已经窗子里面瞧见小姐形状,便已九分猜着是小姐。因为小姐声容态度,我虽不曾会过,然而却曾经在一个人口里告诉我过的。我们久已想会一会,不料今儿便在此遇见了,我真快乐不荆"说着便笑吟吟的携着淑仪玉手。大家正在此处闲话,那净月和尚早又走进来,合掌向卜太太他们笑问道:"小僧们已在那边将素斋设好,奉请太太们过去用膳。"卜太太等人尚未及回言,红珠忙笑道:"太太们若不弃嫌,便请在此处一同用膳,我还有话要同仪小姐讲呢。"净月和尚十分凑趣,连声答应,疾便跑向那边分付,道人等果然顷刻将筵席移至桂花厅上,连同红珠一席平列下来。两边仆婢纷纷调排桌椅,彼此谦逊了好一会,朱二小姐心里总有些不甚高兴,勉强同卜太太坐了一席。那一席坐的便是三姑娘母女,红珠在侧首相陪。三姑娘此时已知道红珠便是当年云麟所眷的妓女,素来知道她为人,又感激她安葬富玉鸾一事,叙谈之际,也觉得十分亲热。至于淑仪更是同红珠臭味相投,初会时还有些生刺刺的,饮膳已毕,益发谈得入港。诸人都各离席散步,红珠又将他们邀入一间房里,自家带来的脂粉镜奁,互相盥沐。红珠遂携了淑仪的手,款款步至阶下,借着赏玩桂花为名,走到一带绿阴之下,俯着淑仪耳朵微微叹息道:"郎君陷入南京监狱,我本来徇着一个人的请托,竭力在我们大人面前设计营救。我们大人强不过我的意思,业已发了令箭,将郎君提出狱中,准备翻译。不图于途路之间,遇着对头,登时遇害。我听见这个消息,急得甚么似的。抚心自问,对不住小姐,兼对不住小姐的那位表兄,不知小姐那位令表兄还体贴我的意思不曾。万一再疑惑我不肯替他出力,那才真真冤枉死了我呢。南京光复后来遂不曾得着令表兄的消息,此人近来可还住在扬州?还是游幕异地?谅小姐同令表兄谊关亲戚,总该知道一二。"
淑仪答道:"太太。"红珠忙笑拦道:"小姐这称呼,须折死奴家了。承小姐不以卑贱为嫌,千万不要太太长太太短的,像这般客气,揆度小姐的年纪,约莫小得奴家一两岁,斗胆便乞小姐唤我一声姐姐,我便感激不荆"淑仪也就笑了一笑,点头说道:"姐姐你还不知道,他不久还住在这上海的,他同姐姐的事迹,妹子没有一件事不知道。姐姐的侠义,妹子久铭心曲。他是一时一刻都把姐姐放在心上,他约略也知道姐姐寓居沪江,叠次查访姐姐踪迹。"
淑仪说到此处,又低低将云麟前次在一处地方看见红珠身影,接连访问了几次话告诉红珠。红珠听了,不觉滴下泪来,不禁失声长叹,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人生遇合,都有一定的姻缘。据妹妹适才所说的这地方,确是奴家所住的地方。谁知竟参差龃龉,当面错过,你叫他心里怎么受用呢。咳,妹妹你不知道,其实我同他今生缘法已满,便是侥幸相见,也不过徒增一重惆怅,何济于事。妹妹此后若遇见他时,请将我这意思代为转达,叫他闭户读书,勉图上进,倘若三生有幸,我与他将来只好再图来世姻缘。"
红珠说到此,益发珠泪纵横,呜咽不已。淑仪也是怆然雪涕,相对无语。卜太太同朱二小姐以及三姑娘等人,刚才见红珠将淑仪携入房里谈话时辰,他们知机,也不肯搀杂其间,便乘势率领丫头一班人早在寺里前前后后游览一番。那净月和尚又捧出一本缘簿来乞他们布施,卜太太少不得从怀里掏出十元交给和尚。朱二小姐毕竟命和尚引带她到大仙楼上,虔诚叩拜,默默祷告乞求大仙赐给她一子,又允了许多宏愿,暗中又递给和尚十元,命和尚替她在大仙座前买一幅绣花五彩幔子悬挂,以表敬意。和尚答应不迭。诸事已毕,然后偕同重到桂花厅上,向红珠告别。红珠见淑仪要行,十分留恋,俯着淑仪耳朵说道:"我素来知道他家计不丰,目前又遭世变,养亲教子,想他殊不易担此重任,我今日所处地位,有的是金银,所恨无从资助他一二。好妹妹我有一件物事,请妹妹回家时辰,替我亲手交给他,叫他赶紧变换出来,或者置点田舍房产,庶不枉他同我当初交好一常"说着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粒珍珠来,大如鹅眼,递在淑仪手里,光芒四射。淑仪随即拿过来,也向怀里一塞,并替云麟称谢了几句,并笑说道:"我们不久就回扬州,姐姐那边潭宇深沉,妹子不便前往告别。姐姐如有甚么信札,妹子情愿代作邮人。"
红珠凝神想了想,慨然说道:"那个也可以不用了,我又不会亲自执笔,这件事又不便托人书写,便是写了去,徒然使他分心。好妹妹,你会见他就请妹妹替我问问他好罢。"一面说一面含着眼泪亲自将淑仪送下台阶,又向卜太太他们说了几句套话,然后卜太太他们全眷一齐出去。红珠坐了一刻,也自回寓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侠女
顾生,金陵人[1].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2].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3],世罕其匹,见生甚避,而意凛如也[4].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5].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6];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7].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8].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
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9].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G.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10]!"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11],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12],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13],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14].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15],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16];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闻履声籍籍[17],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
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18].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
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19],提汲焉[20],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21],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扁焉。窃疑女有他约。
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22].'妾身未分明'[23],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24],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25].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26],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27].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28].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29],不意信水复来[30],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31],陷于仇,彼籍吾家[32].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33],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
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34].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窒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35].不然,尔爱其艾,彼爱尔娄猪矣[36]!"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金陵:今江苏南京市。战国时楚置为金陵邑,故名。
[2]伉俪(kàng lì亢历):配偶,此指妻子。伉,相当。俪,并也。古以成对的鹿皮,为定婚用物,见《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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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气味别薰莸订交落落 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
杨杏园送着史科莲出门而后,走回正屋,只见富家驹带着笑脸,相迎上前。杨杏园误会了他的意思了,先说道:"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到我这里来问她的消息呢。"富家驹却随便答应了一声,又道:"今天晚上有人请客,杨先生去听戏吗?"杨杏园道:"我这几天心绪很不好,不去罢。"富家驹道:"今天的戏好,可以去一趟,有一个人托我介绍和杨先生见一面。"杨杏园道:"谁?要和我在戏园里面见面。"富家驹道:"这人杨先生也许认得,他的老子,是个小财阀。他是有名的公子哥儿金大鹤。"杨杏园道:"哦!是他,倒也听见说过的。他要会我作什么?"富家驹笑道:"他现在捧那个天津新来的角儿宋桂芳。"杨杏园道:"这个人唱什么的?"富家驹道:"早几年原是唱老生。现在是生旦净丑,无所不来。"杨杏园道:"这是一个戏包袱罢了,够得上捧吗?"富家驹道:"她原是因为唱老生红不起来,所以改了行,什么都来。表示她多艺多才,是个出众的角色。一些好奇的人,也相信她有本事,就把她捧起来了。"杨杏园道:"金大鹤这个人的性情,我听见人说过,专门做人不做的事。人家爱的,他说不好,人家不要的,他故意去提倡。其实这也无甚意思,不过卖弄他有钱罢了。"富家驹道:"这回不是他捧角,是代表他一个亲戚捧角。"杨杏园道:"他的亲戚呢?"富家驹道:"他的亲戚,也是天天到,不过坐在包厢里,不作声的看戏罢了。"杨杏园道:"这也很奇怪了。他这个亲戚捧角,为什么还要人代表?有人代表,为什么自己天天又到?"富家驹道:"因为她这个是位姨太太,不便出面,就请金大鹤代表。金大鹤每日在池子里,替她包两排椅子,那姨太太就独坐在包厢里。"杨杏园道:"这宋桂芳,不是坤角吗?一个姨太太这样排命的捧一个坤伶,这是什么意思?"富家驹道:"我们也是很为奇怪的。据许多人传说,这姨太太和宋桂芳发生了同性爱呢。"杨杏园笑道:"女子同性爱的这件事,我始终认为含有神秘的意味,不敢十分相信。再说,是两个常在一处的女子,因为友谊浓厚,发生同性爱,那犹可说。一个姨太太,和一个坤伶,素不相识,无缘无故,发生同性爱,这话有些不可解。因为姨太太爱那坤伶,或者一部分为着艺术关系,坤伶爱姨太太,为着什么呢?"富家驹道:"当然是为着金钱。"杨杏园道:"既然为的是金钱。那姨太太花了许多钱,买她这一段虚伪的同性爱,那不太冤吗?照现在讲恋爱的学说而论,或者从灵到肉,或者从肉到灵,或者灵肉一致。要说同性爱,当然完全属于灵的方面,然而现在她两人,有一个专门是为钱的了,灵也是落空的。这爱字从何而起呢?"杨杏园和富家驹,正站在当中屋子里,大谈恋爱,富家骏笑了出来道:"这事果然有些奇怪,我要看看去。"富家驹道:"你总以为我是造谣的。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你同我到荣喜园去看一看,就可以证实我这话是有根据的了。"富家骏少年好事,就怂恿着杨杏园务必去看看。好在富家驹棒的晚香玉,正和宋桂芳同在一个班子里,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吃过晚饭,从从容容,三人同到荣喜园来。
那些看座儿的,见富家驹进来,一阵风似的拥着招待。那些在座的人,都站起来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刚来?"富家驹随声答应一声"刚来。"看座的就引他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富家驹轻轻的对杨杏园说道:"那个姨太太已经来了。靠台边第三个包厢里,不就是的?"杨杏园抬头看时,只见那个包厢里,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袍子,衫袖及袍子四周,都绣着葱绿色的花朵。右手举起来,夹着一根烟卷在那儿抽,露出亮晶晶地一个钻石戒指,光线四射。远望那人,虽然十分艳丽,但是她两颊很瘦削的,身体也极单弱,好像有病似的。那一个包厢里,果然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件绛色的灰鼠斗篷,放在身边一张椅子靠背上。他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却曲肱放在栏杆上,侧身而坐,态度极其自然,一点也不受拘束。杨杏园问道:"这姨太太抽鸦片吗?"富家驹道:"那我倒不知道。不过她向来是这一副害痨病的样子。"正说时,只见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走近前来。那后面三四个人,有提着茶壶桶的,有捧着狐皮大衣的,有胳膊上搭着俄国绒毯的。早有人抢先一步,把那条绒毯,铺在椅子上。那少年圆圆的脸,黄黄的颜色,一张大嘴,露出两颗金牙。对于在座的人,照例的含笑点了一点头。富家驹起身,迎上前去,对大家说了两句话,他便走过来,对杨杏园拱一拱手道:"呵哟!这就是杨先生,久仰久仰。"富家驹道:"这就是金大鹤先生。"杨杏园道:"兄弟也是久仰得很。"金大鹤道:"早就想去拜访杨先生,因为没有人介绍,不敢冒昧从事,今天难得杨先生到此,过两天一定到贵寓去奉看。"杨杏园谦虚了两句便和他各人归座。
富家骏在一边,听戏却不在乎,一方面看看包厢里,一方面看看金大鹤。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头上戴着獭皮帽,瘦小的身材,尖尖的脸,满面孔都抹上了白粉。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的长袍,套着琵琶襟的青缎马褂。男不男,女不女,倒带着一团妖气。她走进那姨太太坐的包厢里,随随便便,就在那姨太太身边坐下。富家骏问他哥哥道:"那包厢里刚来的是谁?"富家驹道:"那就是宋桂芳,你不认得吗?"杨杏园听说,也连忙抬头去望。但是一看那宋桂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动人之处。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处,谈了一会,便走开了。不多时候,她又变成了戏装,出台唱戏。当她出台的时候,前两排的座容,果然是拼命的叫好。这天她正唱的是《女起解》,反串旦角。你看她那枣核的脸,又是配上一张阔嘴,一唱起来,露出一粒金牙,只觉俗不可耐。富家骏轻轻的说道:"据书上说,从前有人喜欢吃狗粪,论理实在说不过去。如今看起来,这事竟是真的了。"富家驹道:"小一点声音罢。你就知道她在唱戏以外,没有别的本事吗?"他兄弟俩是无心说话,杨杏园倒是有心听着了。一会儿戏完了,故意慢慢的走,看那姨太太究竟怎么样?见她果然也起身很快,一转身就由包厢侧面,转到后台去了。杨杏园问富家驹道:"她上后台去作什么?"富家驹道:"她常常在散戏之后,带宋桂芳回家去呢。"杨杏园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再问。
回得家去,富家驹道:"杨先生,你看金大鹤为人怎样"?杨杏园笑道:《红楼梦》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罢了。"富家驹见杨杏园下这样刻毒的批评,顿了一顿,似乎有一句话要说,又不敢说似的。杨杏园笑道:"你以为我这个譬喻不对吗?"富家驹道:"这个譬喻,是很对的。他本是个人物不漂亮、性格不风流的纨绔子弟。只是杨先生这样一说,一定不屑与为伍,他有一句话托我转达,我就不敢说。"杨杏园笑道:"你且姑妄言之。"富家驹道:"他想请杨先生吃饭,恐不肯去,特意叫我先征求同意。"杨杏园道:"请我吃饭,下一封请柬就是了。我去就请我,不去就拉倒,这也用不着先要派人征求同意。"富家驹道:"他是专为请杨先生的。杨先生若是没有去的意思,他就不必请客了。"杨杏园道:"这样说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我不去了。"富家驹道:"不是我替他分辩,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坏意思,不过仰慕杨先生的大名,要联络联络。"杨杏园笑道:"胡说!我有什么大名,让他们去仰慕。就算我有大名,有大名的人,多着呢,他为什么不去联络,单单要联络我?"富家驹笑道:"这样一说,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所以要联络的意思,无非是想请杨先生在报上替宋桂芳鼓吹鼓吹。"杨杏园道:"那还不是实行贿赂?我怎样能去。"富家驹道:"我就知道杨先生不能去。不过他这回请客,我想宋桂芳和那姨太太都要到的,倒可以去看看。"杨杏园道:"说了一天,究竟这位姨太太姓什么,至今还不知道。"富家驹道:"金大鹤对于生人,他是不承认代表别人捧角的。就是对于熟人,他也只肯承认一半。我实说了罢,这姨太太是金大鹤姑丈的如夫人,以辈分论,当然算是姑母。金大鹤的姑丈姑母,都回南去了,只留下姨太太在北京。因为金大鹤家是内亲,诸事都托金家照管。金大鹤带着她捧角,是很有愧的。我们见了那姨太太只含糊叫一声冯太太,从来不和她谈什么家世的,她人极其开通,说话也很知大体。不信,杨先生只要去吃饭,就可以会见她了。"杨杏园道:"冯太太也到吗?那我越发的不便去了。"富家驹道:"悖∨率裁础K饶凶踊挂蠓叫┠亍!彼档秸饫铮钚釉耙膊煌滤担匀ニ酢BR>
到了次日,那金大鹤果然来了一封请柬,请次日在菁华番菜馆吃西餐。杨杏园看了一看,就随手扔在一边,没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鹤又亲身来拜访,他先是在前进和富家驹谈话,随后更由富家驹引进来。杨杏园就是要躲,也没有地方可躲了,只得相见。金大鹤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笑道:"冒昧得很,冒昧得很。"杨杏园笑道:"正是不容易来的贵客,怎么说冒昧的话。"金大鹤一面对屋子周围一望,笑道:"这地方雅致得很,应该是文学家住的。"杨杏园道:"这都是富府上的布置,兄弟不过借居呢。"金大鹤道:"这两天天气都很好。"杨杏园道:"对了,比前几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鹤道:"贵新闻界有什么时局好消息?"杨杏园道:"时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给,新闻界哪有什么消息呢?"金大鹤且不用茶几上敬客的烟,自在身上掏出一只很长的扁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在嘴里咬着,然后又掏出铜制的自来火匣,啪的一声,放出火头,将雪茄燃着。一歪身躺在沙发上,咬着雪茄,上下乱动,有意无意的道:"是,时局很沉闷!"说了这句话,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说完了。各自默然。还是金大鹤很不受拘束,笑道:"杏园兄,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杏园道:"一直看完了才回来,要想找金先生谈两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鹤笑道:"实不相瞒,我天天哪里是去听戏?不过是履行一种债务罢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样?"杨杏园知道绝不能在捧角家面前,说一句他所律的戏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鹤笑道:"本事是有,可是她并不照规矩行事,据内行的眼光看来,那简直是胡闹。不过她交际的手腕,很是不错,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和她帮忙呢。这一层或者杏园兄已经听见说了。"说时,脸朝着杨杏园发笑,咬着雪茄一上一下的动,表示他很不在乎的样子。杨杏园道:"评章风月,我是一个外行,所以个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金大鹤道:"今天一早,我专人送了一张帖子过来,看见吗?"杨杏园道:"看见了,金先生太客气。"金大鹤拱了一拱手,笑着说道:"我很怕杨先生不赏脸,所以亲自前来敦劝,我还有一句话要表明,这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一来是我打算请几个朋友,在一处叙叙。二来有几位朋友,很愿和杨先生见一见面,我借此好介绍介绍。我想经了这番说明,杨先生不会再推辞的了。"这一席话,说得令人无辞可推,他也只好依允了。金大鹤道:"杨先生平常的时候,怎样消遣?"杨杏园道:"我是终年穷忙,没有什么机会去逛。"金大鹤笑道:"我们正是相反,每天逛得昏天黑地,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是好?先父本去世的时候,给我找了许多差事。一天要把十个身子去上衙门,恐怕都有些忙不过来。所以找是让他老人家找,衙门我是不到的,只是在家里静候着他的停职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稳固,我一个差事也没丢。这我们又说句老实话,都还不是看着先父的面子。"杨杏园笑道:"这是贤者多劳。"金大鹤道:"我劳什么,一天到晚逛呢。有几个衙门,我挂名都在一年以上了,我还不知道他那大门是朝南朝北,到了发薪的日子,那边听差打来一个电话,我就叫听差去取,取来了,只当是捡来的钱,足这么一胡花,逛得越有劲了。"杨杏园笑道:"这都是资格问题。有金先生这样的声望,自然乐得快活,况且府上是富有之家,还希望用金先生的薪棒吗?金先生若是领了薪水不用,反显得小气了。"金大鹤最爱听这种话,便道:"杏园见这话,句句都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愿和老哥谈谈。今天上午有空没有?我们一路吃小馆子去。"杨杏园道:"不必,明天再叨扰罢。"金大鹤哪里肯,一定逼着杨杏园去吃午饭,又邀了富家驹作陪。杨杏园这才看透了他,人家越说他能花钱,他是越爱花的。论起他前来一番结交的诚意,不能说坏。无奈他一张嘴说话,不是听戏逛窑子,就是那部那衙,谈久了,真有些刺耳,这一餐饭,杨杏园领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华番菜馆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迟。一进门,就有三个异性的人,射入他的眼帘,一个是冯太太,一个是宋桂芳,一个却是富家驹捧的晚香玉。杨杏园对于富家驹,很是自然。富家驹以杨杏园虽是年纪相差不多,可是父亲的朋友。在他面前,带着所捧的坤角同坐,究意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却认得他,早站起来,将身了蹲了一蹲,叫一声:"杨先生。"因为富家驹不喜欢坤伶那种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莅会,挽了一个双髻,穿着豆绿印度缎的旗袍,在电灯下面,青光炯炯射人。杨杏园和她点了一个头。金大鹤早含着笑将在座的人,一一介绍。介绍到冯太太面前,冯太太竟不是鞠躬,老远的就伸出一只手来,这个样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礼的了,杨杏园只得抢前一步,将她的手握着。冯太太先笑道:"杨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来,荣幸得很。常常在报上看见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杨杏园道:"可笑得很。不足挂齿吧?"这时,两人站得很近,见她脸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层粉。眼睛下,隐隐似有一道青纹,两颧上,还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隐在粉里。杨杏园和这样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子,站在一处,不但感觉不到一点美趣,而且见她那样憔悴,只是可怜。回头再看那宋桂芳,马褂脱了,又套上一件锦云缎的坎肩,若不是在她帽子下,露出两截鬓发,竟要认她是个男子了。大家坐了下来,宋桂芳和冯太太,正坐在一处,其余的宾客,随便坐了。冯太太拿起那块菜牌,和宋桂芳同看,指着说道:"这牛排,怪腻的,咱们掉个什么?"宋桂芳道:"龙须菜,好不好?"冯太太皱了眉,望着她道:"昨天你吃凉的,差一点儿坏了事,又吃这个,咱们都换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着身子撅了嘴道:"我是爱吃龙须菜的。"冯太太拍着她的肩膀道:"得了,别嘴馋了,跟着你姐姐学没错。"宋桂芳把头偏着,靠在冯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罢,就那么办。"杨杏园正坐在她二人对面,见了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爱,难道真有这回事,不然,她两人何以这样亲密?再转过头去看看富家驹和晚香玉,却反而和平常人一样,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绢,露出一排白白的齿,咬着手绢一点儿巾角,只是把眼睛斜着微笑。一会儿西崽端上菜来,那冯太太自己加上酱油,问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问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椒,也问她要不要,简直真不怕麻烦。冯太太对杨杏园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戏不坏,反串《恶虎村》的黄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吗?"杨杏园道:"宋老板真是多才多艺,又能够演短靠武生,我很愿意瞻仰的,不过今天晚上,还有一处约会,恐怕不能来,第二次再演这个戏,我一定要到的。"冯太太笑道:"杨先生来不来,我们倒不敢勉强,总得请您帮忙,多多的鼓吹几回呢。"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儿,过一两天,我过去请安。"杨杏园道:"那就不敢当。"说时对富家驹望着,说道:"我和富大爷住在一处。"冯太太笑道:"那更好了,将来你要会杨先生,倒有一个伴儿呢。"说时,眼睛斜视着晚香玉。在她斜视的时候,只见金大鹤举着一只大玻璃杯子,正在喝酒。她就用勺子,敲着盘子沿,当当作声,在座的人,以为还有谁演说呢,立刻都镇静起来。冯太太对着金大鹤道:"我的大少爷,你喝什么酒,这样敞开来喝。"她说了这句话,大家才知道她是说金大鹤的,都爽然若失。金大鹤正仰着脖子喝酒,听了盘子响,将杯子已然放下。听见冯太太说他,便笑道:"不要紧,这是葡萄酒,你怕是白兰地吗?"宋桂芳道:"不提起酒,我都忘了。姐姐,我也喝一点儿葡萄酒,成不成?"冯太太伸出手将她面前玻璃杯子按住,说道:"瞎说,该挨骂了。"金大鹤笑道:"我看她怪馋的,在我这杯子里,分一点儿去喝罢。嫌脏不嫌脏?"宋桂芳道:"人口相同,嫌什么脏,你就把那杯送过来罢。"冯太太道:"谁敢,送过来,杯子也是要砸掉的。"宋桂芳笑道:"得了,让我喝一口罢。"冯太太道:"一口也不许喝。"宋桂芳道:"一口不成,喝一点点罢。"冯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讲面子,就给你喝一点点罢。"于是拿着汤匙,在金大鹤酒杯上蘸了一蘸,笑道:"这是一点点,就给你喝罢。"说时,将汤匙送到宋桂芳嘴内。宋桂芳喝了之后,将右手胳膊支撑在桌上,扶着脑袋,放出很慢很低的声音说道:"哎哟!我醉了。"金大鹤笑道:"别使那股子劲了,这不是台上呢。"杨杏园见他们开起玩笑来,一点儿也没有顾忌,倒觉得有趣。不过宋桂芳那个样子,越是撒娇,越是酸溜溜的。自己坐在她对面,只是报以微笑。一会工夫,咖啡送上来了。杨杏园便对金大鹤道:"多谢多谢,我要先行一步。"大家点了一个头,冯太太又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手。杨杏园走后,晚香玉也站起来,说道:"我要去扮戏了,别误了事。"宋桂芳道:"我也要去的,一块儿走罢。"冯太太道:""我今天不去了,散了戏,你就来吗?"宋桂芳道:"回去早了,你也没事,何妨到包厢里去坐坐,回头我坐了你的车子去,不好吗?"冯太太道:"散了戏,你到我家里来是了,戏园子里我去不去,再说。"宋桂芳晚香玉去了,来客也陆续的去了,只有冯太太和金大鹤在这里。冯太太便问道:"我昨天约你给桂芳邀一场牌,你办得怎么样了。"金大鹤道:"我为一件事耽误了,迟个一两天准办到。"冯太太冷笑道:"什么耽误了,干脆,你不愿办就是了。你求我没有不给你办到的,我求你的事,你就是这样推三阻四的。"金大鹤道:"我明天准办到,我要办不到,就是你的孙子。"冯太太又笑道:"别这样昏天黑地的发誓了,做事诚实一点,那就成了。"金大鹤道:"听戏去不去?我们一块儿走。"冯太太道:"我要回去过瘾了,今天大半天没有扶枪呢。"
冯太太别了金大鹤,自回家去。走进房,只见火酒炉上的锅子,咕嘟咕嘟直响,水蒸汽腾云似的往外面喷。冯太太便喊道:"陈妈,这屋子里炖的是什么?没有事,就把我的炉子作玩意吗?烧了火酒,不算什么,着了屋子怎么办?"陈妈由外面笑进来道:"我刚离开,太太就进来了。谁敢在这炉子上炖什么呢,这是炖的那碗牛肉汤。"冯太太道:"怎么不在厨房里炖去?"陈妈轻轻的说道:"那厨子真讨厌,我晚上到那里去取这碗牛肉汤,他总要问,并且打破沙锅问到底,闹个不了。我想这里有的是炉子,就在这里炖吧,恐怕比煤炉子上炖的,火工还要到些呢。"冯太太一面脱衣服,一面说道:"嘿!你可别和他们乱说,他们这些东西,门房里一坐,什么也要说出来。"陈妈道:"我没说什么。我就说这牛肉汤是太太自己吃着补身子的。"冯太太笑道:"你又懂了,这是补身子的。"陈妈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猜也猜得出一点来啦。"冯太太道:"别说了,给我点上灯罢。"陈妈在床底下一摸,掏出一只光漆漆的书式匣子,放在床中间。只将匣子的活机一按,盖子自开,里面却是一套烟家伙,烟灯放在中间。陈妈将灯点了,把壁上挂的一个四弦琴匣子取下来,打开来,里面并没有琴,却是两根烟枪。也把它放在床上,烟家伙两边,一边摆了一根。冯太太穿着猩猩大红紧身袄,斜躺在床上。陈妈端了一张小软椅过来,便伏在床沿上烧烟。冯太太在左右两边,各吸了七八日,便捧着一本小说,就着烟灯看,慢慢的便迷糊过去了。忽然有人摇着身体道:"嘿!今天晚上睡得真早啊。"冯太太睁眼一看,却是宋桂芳进房来了。冯太太道:"这就散戏了吗?"宋桂芳且不理她,搬了那张椅子,坐到火炉边去。冯太太道:"我这屋里很暖和的,你还怕冷吗?"宋桂芳道:"外面又下雪了。我那洋车,棉布篷子又坏了。到你这儿来,迎面的吹着老北风,真够瞧的。"冯太太听说,连忙就在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一看火酒炉子,是灭了,锅还在上面。揭开锅盖,半锅水,犹自热气腾腾的,水中间,放了一只白玉细瓷碗,里面大半碗牛肉汁,浓厚异常,看去有如黄油一般。冯太太取了碗出来,在条桌抽里,寻出一双象牙筷,将这浓汁里面的牛肉块渣,一齐挑拨在一个小碟子里,只剩一碗浓热的汤汁,便端来给宋桂芳喝。宋桂芳端着碗,皱着眉道:"今天这汤,格外的油腻了。你喝一点,好不好?"冯太太道:"我早喝了,你喝罢。"宋桂芳将牛肉汁喝了。冯太太递了一玻璃杯温水,给她嗽口,又就着炉子,铜旋子里的水,拧了一把毛巾,给宋桂芳揩脸。宋桂芳笑道:"你的老妈子,倒也享福,这时候就都睡了。我一来,倒把你忙坏了。"冯太太道:"是我吩咐了他们,我不按铃,叫她们别进来。"宋桂芳道:"我说呢,刚才我进来,还是陈妈掀帘子的,怎么一会儿她就睡了,干吗不让她们进来?"冯太太道:"她在这里,我说一句什么也不方便。"宋桂芳笑道:"你越是这样鬼头鬼脑的,她们越是疑心。她们不要说我是一个男子改扮的吧?"冯太太笑道:"你若是个男子,那也好办,我就跟你跑了。"宋桂芳道:"你也别太高兴了。你们老爷一回京,还能让你这样天天往外面逛吗?"冯太太道:"因为这样,所以我乐一天是一天。你别瞧我是一个太太,我不如你唱戏,自由自在。"宋桂芳道:"又要发牢骚了。咱们躺着烧烟罢。"说时,宋桂芳也脱了长袍子,和冯太太对躺在床上烧烟。宋桂芳道:"你说唱戏好吗?人家的扇子不停手。我们要穿几层衣服在台上跳。人家冷的在屋子里守着火,我们还得脱衣服上台。那个苦,也就够受了。象我呢,是一个名角儿了,一个月也不过挣个几百块。象那些当零碎和跑龙套的,一天拿几十个铜子,吃饭都不够,那也有意思吗?你们当太太整万的家私,一点事儿不用作,还是茶送到口,饭送到手,那不好吗?"冯太太道:"有钱算什么?我们在这青春年少的时候,不能趁心趁意乐一乐,给人家老头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个人坐了牢,有钱又有什么用处?人家总喜欢上游艺场,上公园,我就怕去得。为什么呢?看了红男绿女成双作对,自己也要惭愧。就是从前,戏我也不去听的。老头子约我几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后来老头子走了,我听了你几回戏,就和你认识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放下烟签子,将手指头在宋桂芳额角上一戳,说道:"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难,怪可怜的。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痴心妄想,就真把你当了那个公子。悖】上阋彩歉雠樱蝗唬∥颐橇饺说苟跃⒍训媚憧吹梦业男氖鲁觯5轿艺饫锢磁阄姨柑浮S置赡惴蚜诵矶嗟氖拢业侥慵依锶チ思富亍5钦庵质拢沂翟谔嵝牡醯ǎ氯萌思抑馈!彼当希殖ぬ玖艘豢谄档溃骸澳憧醇壹ε慕鸫笠穆砥穑克褪俏颐抢贤纷油辛说模兴茏盼夷亍K且桓龌ɑü樱庑┞纷樱挥胁皇斓模侥慵依锶ヒ涣交兀灰簦サ枚嗔耍锹鞑还模院蠡故遣蝗ズ谩7凑闶且桓雠⒆樱阋桓鋈撕臀依赐撬姹阍趺匆尚模惨尚牟怀鍪裁蠢矗故悄愕轿艺舛窗铡!彼喂鸱嫉溃骸澳忝抢弦乩戳耍一鼓芾绰穑俊狈胩溃骸爸灰话涯且晃淮矗憔湍芾础!彼喂鸱夹Φ溃骸澳悴灰顾盗耍忝抢弦戳耍乙桓龉媚锛页E芾矗闶裁匆换厥拢俊狈胩溃骸澳且膊灰簦心凶拥募依铮媚锞筒荒芾绰穑磕惚鹪谖艺饫镒∠戮褪橇恕!绷饺苏谒祷埃路鹛礁舯谖葑永铮徽蟮缁傲逑臁7胩溃骸斑祝≌馐焙颍械缁袄矗课颐翘噶苏饩茫下枳哟蟾哦妓耍梦易砸呀尤ァ!彼当希搜糖┳樱呈衷谝录苌夏昧艘患放瘢谏砩希磷琶扌闳ソ拥缁啊D潜咚担澳闶欠胝穑壳敕胩祷啊!狈胩溃骸澳愎笮眨揖托辗搿!蹦潜咚担澳褪欠胩穑课倚账巍N壹夜媚铮衷诨乖谀堇锫穑恳窃谡饫铮兴此祷啊!狈胩橄拢憬兴喂鸱祭唇拥缁啊K喂鸱嫉溃骸拔姨勺拍兀衣栌惺裁椿埃徒兴阅闼蛋铡S止畏纾窒卵凑飧鍪焙颍乙膊荒芑厝ァ!狈胩乓晕妫阌帜米哦虻溃骸澳闶撬未舐杪穑抗鸱妓邓勺爬恋闷鹄矗惺裁椿熬投晕宜蛋铡!蹦潜咚担骸八寺穑磕强刹怀桑裢砩衔癖鼗乩础!狈胩溃骸坝惺裁匆舻氖侣穑俊蹦潜咚担骸坝腥俣嗫榍男型非剂嗣魈煲辉缇透思夷亍K购茫皇滤频模凰绞慊乩矗睦戳耍以趺窗欤坷湍荩咚乩窗铡!狈胩醯谜馕侍馓罅耍憬辛怂喂鸱甲约豪唇踊啊K喂鸱枷群退柰岵艘换幔婧笥炙担骸疤阍趺囱眩裉焱砩希也荒芑丶伊恕R牟皇敲魈煸缟系皆勖羌依绰穑棵魈煸缟希揖突乩醇牵庖裁挥惺裁戳瞬坏冒桑俊彼当希痪镒彀讯疑希酥氐椒坷锢瓷昭蹋喂鸱既词且谎圆环ⅲ粼诖采稀7胩醋牛滩蛔∫省1愕溃骸笆悄睦锏男型非俊彼喂鸱嫉溃骸氨鹛崃耍剿到腥诵睦镌阶偶保裉焱砩希故呛盟煌怼C魈煲辉缁丶遥退羌啡ァ!狈胩溃骸耙幌戮鸵贸鋈倏榍绰穑俊彼喂鸱嫉溃骸翱刹皇牵靠峙禄共还荒兀以桓易稣庑┬型罚蛭愣晕宜盗耍鸫笠几已怀∨疲蚁虢鸫笠霾煌拼堑模晕飧銮苡兄竿园严胱龅亩骶妥鱿铝恕O衷诮鸫笠豢习锩Γ蚁肽阋彩敲挥蟹ㄗ樱抑蝗淘诙抢铮豢隙阅闼担〉媚阄选!狈胩诖采献似鹄矗谘叹硗沧永铮×艘桓叹恚脱痰粕系懔恕A礁鲋竿芳凶叛叹恚旁谧毂撸钌畹拇盗肆娇凇H缓笈绯鲅汤矗恢Ъ频模淞顺鋈ァQ劬醋叛搪⒘耍从治鹄础U庋饺谥螅蝗欢运喂鸱嫉溃骸扒兀沂直呦碌褂屑父觥2还飧鲈拢ǖ锰嗔耍丫巳Я恕N蚁衷谌舨皇帐坏阕樱蠢贤纷右换鼐├床檎耍沂遣坏昧恕5嵌嗟囊不耍「鋈陌倏榍参藜糜谑拢飧雒Γ乙欢ǹ梢园锬愕摹V皇浅钭耪獗首苷耍蝗菀姿恪!彼喂鸱嫉溃骸澳忝抢弦芟不赌愕模乩戳耍愣喙嗨富孛滋溃涂梢圆凰阏恕!狈胩Φ溃骸拔乙蚕不赌悖阍趺床还辔业拿滋懒ǎ俊彼喂鸱嫉溃骸芭佣耘樱惺裁疵滋揽晒啵俊狈胩溃骸霸趺疵挥校俊庇谑乔崆岬亩运喂鸱级淅锼盗艘槐椤V劣谒烤顾敌┦裁矗禄亟淮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金批 :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庵作书为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赫媸峭ㄉ聿欢āBR>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却说宋江因这一场大雪,定出计策,擒了索超,其余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繇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便杀卢俊义、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著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太师处分。【金夹批: 先安顿一笔,便令下文宽然有余,手法老到之极。】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金夹批: 此语不可说关胜,而可说索超。盖关胜忠义之子,索超位不出李成、闻达上也。】【容夹批:贼。】若是将军不弃,愿求协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杨志向前另自叙礼,诉说别后相念。两人执手洒泪,事已到此,不得不服。【金夹批: 写索超服,亦与关胜不同。O生出杨志来作一收缩,妙甚。】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帐中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数日,急不得破,宋江闷闷不乐。是夜独坐帐中,忽然一阵冷风,刮得灯光如豆;风过处,灯影下,闪闪走出一人。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天王晁盖,【金夹批: 写得怕人。】却进不进,【芥夹批:又不冷了晁天王,妙。】【芥眉批: 自救卢俊义生端,未便归结,中间大段文脉,关胜出兵作一顿,晁盖显圣作一顿,行进如意,真大手笔。】叫道:"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金夹批: 妙绝妙绝,只一句,便将宋江不为报仇之罪直提出来。】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金夹批: 宋江不为晁盖报仇偏不用他人声罪,偏是宋江自责,可谓业镜台前,神识自首矣。】又因连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金夹批: 不报仇已不可说,乃至不致祭,彼宋江之于晁盖,殆何如也?写得深文曲笔,妙不可言。O不报仇无明文,自晁盖死至此凡四卷,皆其文也。
恐人读而不能明正其罪,故特于此写其自责,而又别添不致祭三字以重之,笔法真止妙绝。】今日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兄弟不知,我与你心腹弟兄,我今特来救你。如今背上之事发了,【金眉批: 背上之事四字定罪分明。】只除江南地灵星可免无事,兄弟曾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来救你。"【金夹批: 句句用宋江私放晁盖语,乃至不换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志,实自私放晁盖之日始也。】宋江意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晁盖道:"兄弟,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回去,不要缠障。我便去也。"【金夹批: 句句用钗放晁盖语,不少一句。】宋江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请吴用来到中军帐中;宋江备述前梦。吴用道:"既是天王显圣,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冻,军马亦难久住,正宜权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金夹批: 亦不全信天王,妙甚。一见宋江、吴用平日初未尝以天王为意,一则大军进退庶不同于儿戏也。】宋江道:"军师之言虽是,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如之奈何?"当夜计议不定。【袁夹批: 留至下回解明,妙。】
次日,只见宋江神思疲倦,身体发热;头如斧劈,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帐中看视。宋江道:"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金夹批: 大书背疮以明宋江反状已见,盖深恶之之笔也。】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快觅此物,安排与哥哥吃。【金夹批: 得此一句安放,便令建康往还有余。】只是大军所压之地,急切无有医人!"【金夹批: 用一跌法,跌出张顺。】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说道:【余评: 张顺一言而使公明复言,若非张顺一言,而自取其祸矣。】"小弟旧在浔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银两,便著人送去请他。【金夹批: 书此一以表张顺生平,一以见道全必来,且令杀人不愁出首也。】令见兄长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医得。只是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只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金夹批: 极丑之语,可谓平生奸伪,病见真性矣。O晁盖之仇,独不以义气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衬法衬出宋江之恶来。】吴用叫取蒜金一百两与医人,【金夹批: 便生出截江鬼一段文字来。】再将二三十两碎银作盘缠,分付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金夹批: 便生出李巧奴一段文字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金夹批:分付细到。】兄弟是必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火速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只今连夜起发。大名府内,曾经我伏之计,只猜我又诱他,定是不敢来追。【金夹批: 两番退兵,前以迟,此以速,皆极兵家之用,写吴用真正妙才。】【容夹批:好点缀。】一边吴用退兵不题。却说梁中书见报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金夹批: 不出所料。】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金夹批: 写景妙,自此一路都是风雪中事。】张顺冒著风雪,舍命而行,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张顺只叫得苦。【金夹批: 先作一顿。】没奈何,绕著江边又走,只见败苇里面有些烟起,【金夹批: 是写大江,是写风雪,是写渡船,是写薄暮,是写赶路人,妙妙。】【袁眉批:是个雪中的景。】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里簌簌的响,走出一个人来,【金夹批: 先响,次人。O忽然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雪止,我却渡你过去,只要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得是。"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著一只小船,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金夹批: 忽然又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裳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金夹批: 看他两个便似世间好兄弟好朋友相似,何等情义真切。O叹今世间之好兄弟好朋友,其情义真切,亦只是此两个。】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一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金夹批: 下船便开包,开包便取被,取被便卧倒,卧倒方问酒,活画风雪,活画薄暮,活画辛苦,活画船里歇了。】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再坐起来,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金夹批: 未吃晚饭,先已睡倒;再坐起来吃了晚饭,便又睡倒。写张顺连日辛苦如画,便令下文便于细缚。】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初更左侧,不觉睡著。那瘦生一头双手向著火盆,【金夹批: 画也画不出。】一头把嘴努著张顺,一头口里轻轻叫那梢公【金夹批:画也画不出,妙绝。】道:"大哥,你见么?"【金夹批: 偏先是瘦后生发科,令我悲叹。】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金夹批: 反叫他把船放开,不知下手那个,令我悲叹。】那后生推开蓬,【金夹批:一句一画。】跳上岸,【金夹批: 一句一画。】解了缆,【金夹批:一句一画。】跳上船【金夹批: 一句一画。】把竹篙点开,【金夹批:一句一画。】搭下橹,【金夹批: 一句一画,妙绝。】咿咿呀呀地摇出江心里来。【金夹批: 不知为谁出力?不知把谁下手?可叹可叹。】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金夹批: 缆船索妙。O此回皆极写眼前果报也。】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来。【金夹批: 读至此句,令我忽然想着夜闹浔阳,不觉失笑。O读至夜闹浔阳,则替宋江担忧;读至此回,又替张顺担忧。人生百年,安得不老哉!】【袁眉批: 是道中人,却偏着此道,见文心奇巧。】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张顺告道:【金夹批: 只四字直反衬出夜闹浔阳一篇文字来。至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四字,遂可为其注脚也。】"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金夹批: 笔势奇险,使人吃惊。】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金夹批: 上艄公语险极,此张顺语捷极。】【余评: 张顺言水里死之句,莫说一贼人不知其事,便智者亦不知张顺在水能存五七日矣。】梢公道:"这个却使得!"【金夹批: 又恶知其使不得哉。】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倒吃一吓;【金夹批: 妙绝妙绝。】把眉头只一皱,【金夹批:妙绝妙绝。】便叫那瘦后生道:"五哥进来,和你说话。"【金夹批: 妙绝妙绝。徒然又蹴起一番波澜,大奇大奇。O写人险恶真有如此,可畏可恨。】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金夹批: 大奇大奇。O是他发科,是他放船,是他吃刀下水,然则人又何乐而为恶哉?】【袁眉批: 又一波澜,更奇。】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个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些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酒店,半夜里起来酒,破壁缝透出火来。【金夹批: 如画。】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从山东来,要去建康府干事,晚来隔江觅船,不想撞著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窜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中,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金夹批: 是一番脱换。】烫些热酒与他吃。【金夹批:是一番相待。O写王家子父有次第,有轻重。】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金夹批: 口口只问山东,有路数人。】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太医是我兄弟,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道?"【金夹批: 由山东问至梁山泊。】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袁眉批: 好处先出自老丈之口,此文字得宾主变化处。】"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金夹批: 由梁山泊问至宋头领。】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余评: 老丈亦闻梁山不杀民人,此见公明恩名展矣。】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金夹批: 一段真乃妙笔妙舌,便有过望草贼之意。O非怪草贼之不能救贫济老,怪草贼之不能治彼滥官污吏也。】【容夹批: 也未必。】【袁眉批:骂贼便骂到官吏,以官吏之恶,甚于草贼也。】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容夹批: 没关目。】谁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窜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金夹批: 艄公后忽然添出一人,老丈后亦忽然添出一人,都是出奇之笔。】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瘦后生来,【金夹批: 又一瘦后生,奇极妙极。】看著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人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金夹批: 一拍便合,不费多墨。】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金夹批: 亦还他名色。】【袁夹批:也与他个籍贯。】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张顺道:"感承哥哥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安太医,回来却相会。"当下王定六将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与张顺换了,【金夹批: 又一番脱换。】杀鸡置酒相待,【金夹批:又一番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张顺进得城中,迳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著安道全,纳头便拜。安道全看见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么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洲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现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芥眉批: 伙内有几个没异号的,然皆称揭出来,独安道全神医二字如此见,更是变着。】杨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医好他最是要紧。【金夹批: 只一句表出安道全。】只是拙妇亡过,【金夹批:四字妙,便已伏巧奴之亲热,出门之便捷也。】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要求道:"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正是打得火热。【金夹批: 无端又生出一段事来,可谓文随手变。】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金夹批: 此句不写巧奴之视张顺如亲,正写道全之视巧奴如室也。】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只是一个月,少至二十余日,便回来看你。"【金夹批: 丑语。】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金夹批:丑语。】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金夹批: 丑语。O悉与下有人敲门后一段对读。】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走。你且宽心,我便去也不到耽搁。"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念我,【金夹批: 句。】去了,【金夹批:句。】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金夹批: 写得无丑不备。】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婆娘。【金夹批:先伏一句。】【芥眉批: 此句可说(目真),可说喜;又张顺识水,用得巧。】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扶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金夹批: 先来发遣,以为门首小房之地;小房里歇,以为张见张旺之地。不然,太医高亲,岂可撇之门首?不在门首,如何却得报仇哉?布笔都是一副心血算出。】张顺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金夹批: 笔墨曲折,情事团凑。】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著。【金夹批:睡得着便生出事来,睡不着又生出事来,妙绝。】初更时分,有人敲门,【金夹批: 奇。O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此人却来敲门,定是依得他口者也。可叹可笑。】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金夹批: 如画绝倒。】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金夹批: 即以太医金子来与太医争光,绝倒。】送与姐姐打些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正是截江鬼张旺。【金夹批: 写得冤家路窄,盖真有之。】【芥眉批: 张旺盗,巧奴淫,皆为分负,才不差杀。当知凡做小说的,笔头轻意作痛快杀法者,亦是一种罪业。】近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在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金夹批: 真乃无丑不备,写之污纸,言之污颊。】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金夹批: 如画。O偏是此等人无夜不醉,是以君子义不欲醉也。】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金夹批: 如画。】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油晃晃放在灶上;【金夹批: 油晃晃只三字,便活写出娼妓人家厨下。俗本误作明晃晃,便少却多少色泽,且与下文口卷不合也。】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倦了。【金夹批: 是厨刀。O亦作一顿。】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金夹批: 便捷。O一顿便起,笔力跳动。】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著张顺,【金夹批: 张顺进去,不如小姐娘出来,其法可想。】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余评: 张顺杀此一家,其情该如此,奈因义气,须丈夫尝如此而不当如此也。】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便走。【金夹批: 又作一纵,大奇大奇。O瘦后生偏随手了事,截江鬼偏到此又脱,一快一迟都妙。】【袁夹批: 又放一着。】张顺懊恼无及,忽然想著武松自述之事,随即割下衣襟,沾血去粉墙写道:"杀人者,我安道全也!"【金夹批: 忽然想着武松旧事,忽然偷用武松文法,而其实武松一字不同。何则?武松是自认,张顺是推人,只是题目不同,便令一篇都变也。】一连写了数十余处。【金夹批: 亦与武松变。O自认只一而已足,陷人多多为益善也。】【容夹批:妙计。】【袁眉批: 又变用武松文字,妙。】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里酒醒,便叫"我那人。"【金夹批: 丑。O只如此称唤,岂复肯去山东者哉!】张顺道:"哥哥不要做声,我教你看你那人!"【金夹批: 我那人,你那人,接口成趣。】安道全起来,看见四处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再看你写的么?"【金夹批: 你写的三字,妙幻之极。】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金夹批: 拙妻早已亡过。】连夜迳上梁山泊,【余评:此段张顺如此请安道全,非义复(服)人。】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这般短命见识!"
趁天未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开锁推门,【金夹批:是无家之人。】取了药囊;出城来,迳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著,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走过,可惜不遇见哥哥。"【金夹批: 文字忽然穿到有人敲六之前,奇妙不可言。】张顺道:"我也曾遇见那厮,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金夹批: 写张顺不必杀张旺,所以深表张顺也。】【袁眉批:真情高识。】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金夹批: 惜其去,报其来,斗文紧簇,这次写冤家路窄。】【袁眉批:惜不遇,忽报来,簇凑之极。】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金夹批: 妙妙,偏不在巧儿房中,偏不在定六门前。】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金夹批: 写张顺分外细慎,不似张横。】【袁眉批:安闲自在,有趣。张顺从来细慎,不似张横火性。】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金夹批: 妙。】【袁夹批:俱有关目。】王定六取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爬入后悄,揭起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舱里。【金夹批: 只板刀尚在四字,写得果报森然,令人不寒而栗。O不必用板刀也,而亦必拿过,见其细慎之至也。】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又到江心里面。【金夹批: 妙,果报可畏如此。】张顺脱去上盖,【金夹批:不欲污道全之服也,写得色色细慎过人。】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看船舱里有血迹!"【金夹批: 妙妙,即用前血迹字,然在张顺口中只是无意而合。】张旺道:"客人休要取笑。"一头说,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胳搭注:月字旁搭。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金夹批: 读之快活之甚,松颡之甚,千古恶人看样。】张旺看了,做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金夹批: 要问。】张旺道:"好汉,小人见金子多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金夹批: 妙语绝倒,此即臧文仲窝位注脚,自古至今,无不尔尔,莫单笑截江鬼也。】因此杀死,丢入江里去了。"【金夹批: 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至于是不止也。】张顺道:"你这强贼!老爷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做卖鱼牙子,天下传名!只因闹了江州,占住梁山泊里,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金夹批: 雄文骇俗,读之起舞。】你这厮骗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取缆船索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金夹批: 亦是缆船索,写得果报可畏。】看著那扬子大江,直丢下去,【金夹批:写得果报可畏。】喝一声道:"也免了你一刀!"【金夹批: 写得果报可畏。】【袁眉批:回敬得妙。】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金夹批: 四字妙绝,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不多一分,不呼一寸。十分叹息,良有以也。】张顺就船内搜出前日金子并零碎银两,【金夹批: 银则犹是也,金少十两矣。】都收拾包裹里,三人桌船到岸,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换转衣服,就北岸上路。【金夹批: 色色细备,一笔不漏。】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摇回家,【金夹批: 本是山泊金子,欲送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乃未几而仍归山泊者,安太医不得有,截江鬼又不得有也。本是截江鬼小船,乃截江鬼与瘦后生摇却半世,截江鬼又独摇数日,至是却属王定六摇归者,瘦后生不复在,截江鬼亦不复在也。嗟乎!观于此,而人犹不义命自安,纷纷妄求,不亦大哀也哉!】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下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金夹批: 行文至此,已属余尾,却忽作一顿。】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金夹批: 妙绝妙绝,又妙于道全之速去,又妙于定六之迟来。】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进,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金夹批: 写张顺。】【余评:观张顺问(闻)戴宗之言泪下,此义心使发,恩同骨肉如此。】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金夹批: 便似医人声口。】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金夹批: 一句趱入。】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金夹批: 妙。O前若便用此法,何以有扬子江心一案?今若不用此法,何以使背疮不误日期?故知一笔一画,皆有其故也。】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金夹批: 只用一字,忽结太医,却下张顺作余波。】【袁夹批: 戴宗接安道全,张顺待王定六,参差合拍。】
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金夹批: 不更生头,顺笔带下,妙甚。】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大惊道:"哥哥何由得还在这里?那安太医何在?"【金夹批: 写王定六。】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著,拥到宋江卧榻内,【金夹批: 只一拥字,直画出众人情义来。】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是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金夹批: 并治法皆详写。】【袁眉批:并治法都写出。】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却得饮食如旧。【余评: 观道全一至五日之后,而宋江便能复旧,此真乃知其法医之师也。】只见张顺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些误了兄长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对众洒泪,商量要打大名,救取卢员外,石秀。【金夹批: 看他洒泪二字,可谓丑极。仍不为晁天王报仇洒泪,故恶之也。】【容眉批: 这是宋公明好囗(处)。】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以满兄长报仇之意。"宋江道:"若得军师真报此仇,宋江虽死瞑目!"【金夹批: 大书宋江甘心为卢员外报分,以正其弑晁盖之罪也。】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大名城内,变成火窟枪林;留守司前,翻作尸山血海。正是:
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怎地去打大名,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卓吾曰:此回文字极不济,那里张旺便到李巧奴家?就是到巧奴家,缘何就杀死他四命?不是不是。即王定六父子过江,亦不合便撞着张顺。张顺却缘何不渡江南来接王定六父子?都少关目。 】
【袁评:此篇有水穷云起之妙,吾读之而不知其为水浒也。张顺渡江迎医,而杀一盗,杀一淫,此是极奇手段作此传者,无是极奇文字。及请得安道全,忽出神行太保迎接上山,此又机法之变,而不可测识者也。噫,奇矣! 】
【王望如曰:晁盖于宋江,有恩可感,无怨可修,梦中救江之语,依然庄上救盖之语。两人情义坚笃,故死生不忘。金圣叹欲正宋江之罪,每谓不为晁盖报仇,使晁盖果有憾于公明,当作厉鬼报之,又安肯先示指南耶?宋江放晃盖曰:"三十六条,走为上策。"今晁盖梦中亦如此曰。
又曰:张顺浔阳江卖馄饨、板刀面,今日为张旺、孙五所获,因果一孙五方设计害张顺,张旺即设计害孙五,因果二.张旺劫江中之张顺,用此板刀,用此绳索;张顺报水上之张旺,即此板刀,即此绳索,张顺吃馄饨而生,张旺吃馄饨而死,因果三.夫因之有果,如苗之秀,秀之实,于古来隐微巨细,丝粟不爽。
客曰:李巧奴母子抑何冤也?王定六父子抑何结怨也?余日:是不然,李巧奴粉面金刚,杀人无血,天假手于张顺之手以报之.截江鬼图财害命,恶贯满盈,天假手于定六之口以报之.天有截长补短之法,每为善恶打归除,故今日之含冤,正以补昨日之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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