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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
马晴湖为余言:
其乡赵梦虚,字云友,性倜傥,好为汗漫游。年二十馀,客杭州,爱西湖之胜,流连近半载,为山水所醉矣。而春夏之间,花柳争发,靓妆服,香车画肪、为湖上游者四望如云,赵往来寓目,亦不觉其情之移也。
一日,舣舟断桥,独步至花神庙。向一神注视良久,戏谓曰:"花神年少,得毋寂乎?"因吟一绝云:
"彩云堆垛眩双睛,欲 向罗浮梦里行。
今夜月明横翠羽,玉梅花下待卿卿。"
惘然返旅舍,买酒夜酌。朦胧就枕,梦一少女搴帘而入,衣五铢缟素之衣,拖六幅绉碧之裙,足系五色云霞之履。耳垂明,鬓朵珠翘,行步姗姗,丰神旷世。遥坐谓赵曰:"感君挚意,不避崔苑之嫌,来与君共谈风月。"言词渊雅,谑浪波生。赵颇惑之,挑以微词。不答而起,辞曰:"坐久更深,恐风露侵入衣袂,妾行矣!"赵急挽之,已冉冉出户去,莫知所之。遗素帕一方于榻上,取视之,有诗曰:
"琼楼深处片幡遮,久别孤山处士家。
自有碧桃开洞口,不须惆帐向梅花。"
览毕,倏然惊觉,辨色而兴,佩声香气犹堪想象,洵哉花神之来也!
次日至庙,祷请再见,花神若相视而笑,有意无意,宛然搴裳夜过时也。低徊而返,徜徉湖上。水光山色,尽入愁肠。花外鸟语叮咛,若与愁人浩叹相应答。
有老翁见而问之曰:"少年何叹!此非叹所矣。"赶曰:"人各有心,翁岂知之?"翁曰:"若是,何不过我?我有敝庐在武林门内,桑园十亩,颇称闲适。朝夕与老夫晤对,或可以破寂寥乎?"盖翁实心仪赵之风采,而未知其才藻也,欲有以试之,故仓卒相邀。赵坚辞不获,勉从之,而心亦颇讶。
既至,馆赵于桑园。园与内室相联接,盖幽居而华构者也。款接之殷,供侍之盛,实愈凡分。而宾主觞咏之间,亦称劲敌焉。
一日方赋诗,微闻帘间芗泽,银钩动处,半露烟鬟;赵频目之,翁觉之而不语。如是凡十馀次,赵相思之情见于颜色,翁乃笑指帘间曰:"此弱女也,请以侍君子箕帚。"赵惶恐,谓翁诮己,半晌乃辞曰:"已婚邬氏,曷敢辱命?"翁复请以女备小星之选,赵避席再拜曰:"一介鄙人,辱长者置之门舍,已幸矣!奈何复以兰惠下匹蒿艾乎?"翁固言之,乃卜吉成礼焉。
定情之夕,女丰艳非常,才亦婉丽。问名,曰"碧桃",赵忽触悟花神"碧桃开洞口"之句,遂为碧桃言之。碧桃嗟叹曰:"是矣是矣,花神乃撮合山矣。妾向见君而弗能释也,则频梦一女郎来谓曰:"郎在卿家,不可失。"因是而情愈不禁。妾父母怜妾过甚,不欲违其意。丝箩之托,有自来矣!"赵问所梦之状,则容颜服饰一一与己梦相符,洵哉花神之来也!
遂共焚香,诣庙中谢蹇修焉,而以沉香肖其像,祀于家。
第一三回 王象荩赴京望少主 谭绍衣召见授兵权
不说绍闻、希瑗在鼎兴客寓与希侨阔叙一晚,次早回国子监。且说盛希侨不耐旅舍繁嚣,早起即叫能干家人另觅京城出赁房屋。这家人出街,看了栅栏墙头"赁官居住,家伙俱备"的报单,照着所写胡同觅去,找到绳匠胡同严府花园南边路东一所赵姓的宅子。院子宽敞,亭轩整齐,厨房马厩俱备,月台照壁并新。讲定月租价钱,回店说知。盛希侨即令搬移。叫了车子,装了行李,其有不尽上车者,各家人肩荷手持,即日移入新居。
住定,包了一辆车子,拜客看戏。凡祖上同年后裔以及父亲同寅子侄,向有书札往来今仕于京者,俱投帖拜见,各赠以先世遗刻数种,中州土仪若干。有接会者,有去部未回而失候者。嗣后答拜请宴,互为往来。街头看见戏园报帖,某日某班早演,某日新出某班亮台,某日某班午座清谈平话、杂耍、打十番,某日某楼吞刀吐火,对叉翻筋斗。嗣后设席请年谊兄弟、同乡众先生。又看了天坛、地坛、观象台、金鳌玉炼、白塔寺,以及各古刹庵观庙宇。凡有可以游玩者,历其大半。一日,偶游正觉寺,已经走进去,忽见尼僧来近,即便缩身而回。盛希侨学问大进矣。这谭绍闻、盛希瑗时而到寓,时而同游,时而归监。
住了两个月,忽动了倚闾之思,遂买了回家人情物事,差家人到监里请的弟友到外城。绍闻写了家书,也买了奉母物件,为篑初买了要紧书籍,烦希侨带回。盛希侨又将京中用不着的家人,以及思家不愿在京家人,顺便带回几个。银子除了路费,金子全然撇下。择定归期,雇了车辆。
至日,行李装讫,弟友二人门外候乘。口中说的珍重,意中甚为凄惨。车行后,二人只管跟车相送,希侨在车中全然不知。家人说:"二位爷跟的远了。"希侨急忙下的车来,站下,面东说:"回去罢。"三人不觉齐低下头来。希侨没法不上车,谭绍闻、盛希瑗也只得怅然而归。过了两三日,方才宽解渐释。
希侨出了彰仪门,到良乡县住宿。店小二仍是诱客故套,被盛希侨一场叱呵,缩身而退。及到栾城、清风店、邯郸、宜沟等处,店小二恒态如故,这家人们早吆喝退了。若是前十年时,上行下效,上明下暗,两程以后,上下通明矣。
过了黄河,进了省城。到家候了母亲安。那夫妇不合之端,别久渐忘,依然偕其伉俪。到了次日,分送京中带来各亲友家书物件。
希侨差宝剑送谭宅家书时,恰值王象荩送菜来城,得了少主人京中信息,心中甚喜。又怕远来信息,说好不说歹,遂向小主人篑初道:"盛爷远携家音,相公不可不亲往一谢。我也跟的去。"王氏道:任中说的很是。咱也该去盛宅走走,约他家大相公来吃一盅接风酒。"
篑初遂同王象荩到盛宅。见面为礼,篑初方欲道谢家音、安慰风尘,盛公子不待开言,便道:"娄公中了进士,点了兵部。报子到省,想已共知。舍弟平安,没甚意思,不用说的。令尊脸儿吃的大胖,那些平日油气村气,一丝一毫也没有了。读哩满肚子是书,下科定然有望。回家对老太太说,就说我说了,没什么一点儿萦记。你家也不用请我接风洗尘,我一两天闲了,到你家,面见老太太,说一个一清二白。"篑初年少,见盛公子说个罄尽,没的再说。王象荩从旁问道:"据大爷说,委的不用我家老太太萦心。但天下事,美中多有不足,未必恁的百般称心。不知跟的人如何?"希侨道:"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你家爷行常对我说,跟的人有些倔强。我说乡里孩子,一进了京,没一个不变的。每日见出京做官的长随,身上穿绸帛,咱家烧火棒茶的孩子,也就想升上一级;见了阁部台省老爷往来,觉自己主人分儿小,强几句是有的。我说他们可恶时,打他们几鞭子就好了。你家爷是心慈面软的人,情面下不来。只有这一点儿不好。却也没甚关紧。"王象荩道:"京里岂没人,再雇个何如。"盛希侨大笑道:"京里人用的么?早间李老爷,晚间王老爷,不如自己带的小厮,还不怕席卷一空哩。"
少坐一刻,篑初作揖谢过,主仆相从而归。
到家,把话一一学与奶奶,王氏甚喜。但老来念子情切,终难释然,说道:"我这心总放不下。小福儿自这么一点点到现在,没离开我这样长时间。人家盛宅有个亲哥哥上京走一趟,咱家并没个亲姊热妹可去。你两个去盛宅时,我盘算了这半天。
篑初年幼,世事经哩少,这路上我也担心。想叫王中你走一趟,不知行的行不的。若是行的,目下就动身,好给他捎上夏天随身衣裳。不知这路费可需多少?"王象荩略想了一想,道:"有何不行。我也素有此心,只是没遇缘说起。盘费家里不用预备。我把菜园的事酌度明白,三日后即便起身。家中捎什么东西,相公写什么书禀,俱缝一个包封,后日黄昏来龋奶奶有什么嘱咐话儿,想好记清,后日取包封时一一对说。"事已忙迫,王象荩当下就回南园去。冰梅包了一个布包儿,说与全姑。
王氏也与了小耍货儿,说与小孩子玩耍。王象荩道:"他还不甚知玩耍哩。"接住拿的去了。
及至起身前一晚,王象荩来到。王氏递与包封,篑初道:"书俱在内。"这主母、小主人说了些嘱咐与路途保重的话,王氏与了些路上吃食,王象荩自回南园。又安插了邻家老妪与赵大儿母子做伴的事。
次晨,脚夫赶个大骡子早到。王象荩包好所余井板底下银子,搭上行李骑了,进南门出北门,循驿路而去。
却说王象荩此行,偏偏路上受了几个大惊。
到了宜沟驿住宿,对门店里半夜失了火。风大火猛,那火焰斜飞在半空里,街上喊声如沸。这店里客人,各要夺门而走,店主人不依,总不开门,说:"客人行李要紧,万一开了门,救火人趁着进店,抢了行李,火灭之后,就要说我店家有了转递,有了藏匿,现在火不顺风,我们只得静候。真正火到咱店里,那时开开后门,咱大家逃命,行李付之一烬,这叫'天塌压大家',如今爷们只要把盘费收拾好,带在身边。"众客也没的别说。少时,风觉微息,驿丞官督率救火,人多水集,竟把灼天之焰扑灭下去,只烧对门店临街草房三间,后边瓦房不曾沾着。这边店内住客,一夜何曾安枕。到了四鼓,王象荩随众人开发店钱,拉出骡子,搭上行李,出了店门,从水滩泥灰上走过;没一个口中不是"阿弥陀佛"四个字。
一路北行,到了丰乐镇住下。偏偏有个小偷,自墙上翻过来,磕的瓦响,店主人惊的走了。虽说分毫未动,却又一夜不曾安寝。
又一日到了褡裢店,这南头有座龙王庙。王象荩及四个同行的,歇在饭铺里。吃罢饭歇息闲话,只问道:"这是什么庙?"那铺中掌锅老叟道:"额血龙王庙。"又问道:"怎叫的这样稀奇?"老者笑道:"这龙王不治水,单管伺察人。凡人心里有阴私,打庙门前大路经过,没有不犯病的。说起来话长。这龙王原是个上京选官的武举,那日晚上,住在我们邯郸县南关里。店邻有个泼妇,夜间凌辱婆婆,隔墙听的明白,合店人无不旁忿。争乃行路之人,事不干己,只得由他。个个掩耳,不能安寝。到了次日午后,那位武举到了我们这褡裢店,只见天上黑云一大片,自南边邯郸县而来。这位选官的老爷对家人说:'我若是一条龙,定然把昨晚那个不孝的媳妇挝了。'话未毕,家人只见主人腾空而起,钻到黑云里边去了。这黑云又折回南行,家人只是仓皇无措。过了一个时辰,这选官的老爷,自空中落下,说:'痛快!痛快!我把那个泼妇一把挝了。'伸手时,五个人指头,变成五个龙的爪。家人看主人面上,全是金鳞。忽一声道:'肚子硬着疼。"家人道:'我与老爷揉一揉就好。'忙为解开胸前衣服,不料全身都成了金鳞。立时,坐化成一条龙,又腾空而去。庙后有衣冠墓,墓前有碑。客们看看庙内神像,是照老爷原像捏塑的。"说罢哈哈大笑。行路人好奇的多,都说看一看。有三个先行,王象荩第四。就有一个道:"你们去,我看行李罢。"四人进庙里?"了头。看那神像,怒容,环眼,戟须,狰狞可畏。一手直指座前,座前竖一牌,飞书四个大字:"你可来了!"两边雷公、风婆、云童、霓母,恼的可怕,笑的更可畏。这四个看罢出庙,到饭铺俟喂饱骡子,一齐上鞍。晓行夜宿,结伴北行。
走至内丘县地方,天色将午,定然到南关打尖。谁知天气沤热的很,骡疲人汗,大家觉得难耐,急切歇处,还有十里竟不能到。忽听雷声殷殷,只见东北上黑云遮了一角。那云势自远而近,雷声由小而大。田间力农人道:"东北抬的海来了!"
少顷,日驭已遮,风阵直横,排了一座黄山。众人加鞭前奔。
说时迟,那时快,风吹的沙土满天,电光如闪红绫,雷声无物可状。众人看内丘县是万不能赶到的,那农人荷着锄,行人挑了担,这五人加上鞭子,望道旁二里远一所古庙赶来。将及两箭远近,大闪一亮,通天彻地俱红,闪过去即是雷,震天动地一声,雨点有茶杯大。风刮的骡子强曳前行,挑担的竹篓斜飘。
唯有荷锄的浑身流水,已先进庙。这五人到山门下的鞍来。原来此庙已古,墙垣俱无,只有后边五间大阁,瓦退椽折露着天,前边三间山门东倒西歪,几根杉木大柱撑着。牵进五头骡子,这两搭毡穗子已是渌渌的流水。又怕牲口惊惧碰着柱子,五人不敢在此避雨,只得钻着水帘子上阁里来。阁内已无神像,两边露雨如注,东边略完好些,已有十七八个人先到了。这一半干衣人,一半湿衣人,少不得同挤在一处。猛然一声霹雳,也不知是降之于天,也不知是起之于地,论那九节虹霓大炮,只像一个爆竹而已。况虹霓炮之响,一点一响,再点再响,这个雷连声大震,如塌天一般。阁以上龙吟直如马鸣,阁以内硫磺气扑面而来。只见那个在褡裢店不看额血龙王的人,只是就地匍匐,急往人腿下爬,嘶嘶喘喘喊道:"我改!我改!再不敢恁样就是!再不敢恁样就是!"钻到王象荩腿下,抱住膝下足上之腓不放,汗流如注,混身抖颤。这大雷又打五六个,渐渐向西南而去。余声殷殷不散,正是唐句所云"楼外残雷怒未平"也。
单说天光晴累,那荷锄挑担的,各自走散。这一行骑骡子客人,各踏住庙门口倒的石狮子上了牲口。惟有那个不看龙王的,再骑不上,看去像身子都是软的。无奈两个骡夫把他架上骡背,伏在鞍上。到内丘南关店里,王象怠与同行三人打尖,那人倒坐椅上只是不吃。问他怎的了,那人道:"心内只想干呕。"过了几日到良乡,那人每日只喝几口水,寸食未进。到了中夜,竟梁以"自亡"为文矣。他的同行,只得与他备棺木暂埋道旁。写墓牌时,王象荩方知他原是个读书秀才。
不说那个不看额血龙王的人死在良乡。且说王象葛别了路遇厮跟,各奔前程。及至进京,问了河南同乡,径到江米巷中州会馆停了行李。雇车进了国子监,见了主人及盛宅二公子,俱各叩头请安。盛希侨兄弟相别未久,自无家信。王象荩递了包封,绍闻秘拆,见王氏慈母所寄手中线,不免感伤。又见巫氏所寄文袋、扇囊,冰梅所寄文履一对,篑初所寄禀帖,转悲为喜。内附道台手书京师应买书目一纸,自留心购求。王象荩自与两家家人寒温。家人们私备席面管待王象荩吃酒,比之谭绍闻犒赐,盛宅二公子赏饭,更为丰美,是不用说的。
这王象尊在监十余日,不惟诸事中款,且识见明敏,并盛宅二公子也喜欢的了不的,夸道:"王中真仆中之至人,若为之作传,则王子渊之便了,杜子美之阿段,举为减色。异日他的子孙,万不可以奴隶相视。若视为世仆,则我辈为无良。
老弟当以我言为准。"绍闻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这人生有一男一女,小厮才会说话。他的女儿姻素贞静,像一束青菜把儿。我心欲以为媳,这话我却再说不出来,左思右想没个法子。这女儿自幼与篑初一起儿玩耍,料篑初自无不愿。家母也是肯依的,家母行常有不知便宜谁家做媳妇话头,是探我的口气。我母子两人,俱是含意未发,总一个不曾说破。我心里又想万一成了,又怕人说良贱为婚姻,有干律例。二哥以为该怎的处呢?"盛希瑗道:"如今这女孩在家么?篑初贤侄也到了议婚之期,走动也不便宜。"绍闻道:"正是这样说。王中现在南园住,家中原少他不得,极想叫他回来,只为这一宗事横在心头,所以心中想他回来,口中再不肯叫他回来。家母之意,是与我相照的。"盛希瑗道:"择妇者择其贤也。大家闺秀也有不贤的。大家姑娘要不贤起来,更是没法可使。贤弟,咱今日是弟兄一般,不妨以家事相告,料你也素知。即如家嫂,是名门世族,他本族本家进士一大堆,他偏是异样的难讲。若非家兄笃于手足,早已分崩离析。"绍闻道:"小户人家也有好的。"盛希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即如家表兄家两位表哥,俱是续弦于蓬荜。二表嫂是老实人,到家表兄家,如乡里人入城,总是处处小心。三表嫂是聪明人,他把他家里那种种可笑规矩,看成圣贤的金科玉律;看着家母舅所传,直以不狂为狂,总是眼里不撮。即是所生的那个表侄,如今也是丁酉举人,将来原可以大成。总是外甥多像舅,他秉的他外祖那一宗种气,断断乎克化不了。家表兄老而惜子,惟有付之无可如何而已。"绍闻道:"我如今还有一宗事对二哥说。道台大人那是我丹徒族兄,前日说与篑初议宗亲事,那女娃就在衙门里。
也不知是丹徒的甥女,或者丹徒的表侄女,再不然是道大人的妻侄女,道台不肯说破。行辈必是极合的。这一宗亲事好么?"
盛希援道:"道台在府上笃于族情,合省城谁还不知哩。道台凡事谨慎,万无妻侄女带在衙门之理。道台虽未说破,贤弟何妨先为问明?如此说王中女儿只可作贤侄副室,贤弟怕人说良贱为婚姻有干律例,此宗事也便于行。"绍闻道:"只怕王中断断不依。"盛希蛋道:"你意王中不肯叫女儿作妾?"绍闻道:"不是这么说。这王中是奴仆中一个大理学,若以他之女为我作媳,他看他与先君便成了敌手亲家,不是事儿不行,是他心里不安。说到此处,我又不忍叫他心里受难过。"盛希瑗笑道:"这话幸而不同着家兄说。若家兄听得道台大人议婚的话,家兄必定吆喝你,说:'婚姻有问名之礼,到了你跟前连姓也不敢问,何况问名?六礼删了一礼。道大人以你为弟,你以道大人为官;道大人情意笃挚是丹徒县哩谭姓家谱,你唯唯诺诺是琉璃厂印的《绪绅全书》'你说王中心里不安,我还有一怕:万一说成了,王中发落女儿上轿,王中若是眼硬不流出泪来,这自然顺顺当当娶过来;若是王中流出惜别之泪,你定然说:'且下轿回去罢,令尊舍不得你,我不难为人。'"绍闻不觉哩的大笑,盛希瑗也大笑起来。
忽而盛希暖道:"说起道台大人,我忽然想起,贤弟可见昨日邱报么?"绍闻道:"不曾见。"盛希援道:"我向东斋里广东苏年兄处取来你看。"绍闻道:"不用取,啥事二哥说说罢。"盛希援道:"昨日邸报有皇上旨意:'调河南开归驿盐粮道谭绍衣星夜来京,陛见问话。钦此。"这兵部塘差,想早到河南。旨上有星夜二字,那快着哩。若说邸报,至少十五日才上钞。道台大人进京,至远不过五日。要之此时在京,也未可知。陛见另有旨意,也未可知。但不知是什么紧事。"绍闻道:"怎的去寻着道台大人,见的一面,好问明这宗姻事。"
盛希瑗道:"乡里话!道台大人奉旨来京,定然是朝廷有极大极紧的事。你说见了议篑初亲事,是九天阊阖奏黄钟大吕之乐而杂以蚁语。若少可相见,道台大人必差人来国子监叫贤弟。若事情大了,如今出京,也未可知。或事情机密,同乡亲族回避,也未可知。贤弟只宜静候,不可寸离。"
话犹未完,只见国子监衙役,引了一人来,说:"这就是谭老爷。"绍闻一看,乃是梅克仁。梅克仁说道:"道台大人在会馆立等老爷说话,有车在门口,作速上车。交与事件,大人就要上兵部去。"盛希瑗道:"作速走,不必一齐二整。我送你出去。"
送出彝伦堂大门,绍闻上车,梅克仁跨辕,说声走时,辚辚之声,早出大成坊,上前门外江南会馆而来。
有何商订,下回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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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回 集巴黎欣逢盛会 争胶澳勉抗强权
却说外交总长陆徵祥,奉命赴欧,参与和会,嗣又有顾维钧、王正廷、施肇基、魏宸组,依次续发,同充巴黎和议全权委员。陆徵祥到法国时,各协约国所派专使,先后驰集。既而顾、王、施、魏各委员,亦皆踵至,共计列席会议,得二十七国使人。全权大使,约有数十,代表及秘书等,不下数百,好算是五大洲中,空前绝后的盛会。当时会中议定各国列席委员,多寡不一。中国指定两人,除陆总长外,余四人得轮流出席。小子闻得和会组织的大略,开列如下:美国专使列席得五人。英国同上。法国同上。意国同上。日本同上。比国三人。波利维亚一人。巴西三人。中国二人。古巴一人。厄瓜多尔一人。希腊二人。危地马拉一人。海地一人。汉志国二人。即阿剌伯国。哄都拉斯一人。里卑利亚一人。巴拿马一人。秘鲁一人。波兰一人。葡萄牙二人。罗马尼亚二人。塞尔维亚三人。暹罗二人。捷克斯洛伐克二人。乌拉圭一人。
[[和会中正副会长]]
会长 法人克勒孟沙
副会长 美人蓝辛 英人劳合乔治 意人欧兰都 日本人西园寺侯爵
[[协约国最高议会中会长会员]]
会长 法人克勒孟沙
会员 美总统威尔逊 蓝辛 英人劳合乔治 贝尔福 法人克勒孟沙 毕勋 意人欧兰都 沙尼诺
日本人 西园寺侯爵 牧野男爵
据上所列,已见得和会大权,实为美、法、英、意、日本五大国所把持。中国专使,虽得列席,已等诸自郐以下,无足重轻。就中对于德、奥两国,如何赔偿损失,如何割让土地,如何放弃权利,如何撤除兵备,统归五大国主张,中国专使,几无容喙余地。堂堂古国,如此倒霉,岂不可耻?惟关系中、德事件,始准中国与议,但也须由五大国决定,大致如下:
(一)德国对华,放弃由一九○一年拳匪条约而得之各种特别权利与赔款,与其在天津、汉口德租界,及其他中国境内,除胶州外,所有之房屋码头营房炮台军火船只无线电台及其他产业,惟使署领署不在其内,并允将一九○○年与一九○一年所夺取之所有天文仪器,一律归还中国。
(二)中国未经署名于拳乱条约之各国同意,不得施行处分北京使馆界内德人产业之计划。
(三)德国承认放弃汉口与天津之租界,中国允准两处租界,辟为万国公用。
(四)德国对于中国,或对于任何与国之政府,不得因在华德人被幽禁或被遣回,及因德人利益于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被没收或被清理之故,而有所要求。
(五)德国放弃其在广州英租界内之国有产业,让与英国。
并放弃上海法租界内德人学校之产业,让与中、法两国。
这五项条约,讲到平允二字,已不甚合。德国既放弃在华权利,为什么除开胶州?北京使馆内德人产业,例应归中国处分,为什么应得署约各国同意?汉口与天津租界,为什么要辟作万国公用?广州英租界及上海法租界内的德国产业,为什么让与英、法?这岂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明证吗?大声疾呼。又有一种关系山东条件,由日本专使西园寺侯爵等提出和会,硬要占利。美、法、英、意诸国,明知日本恃强欺弱,但与自己无损,哪个肯替中国帮忙,代鸣不平?弱国无公法。当由日使拟定约文道:
(一)德国以胶州各项权利所有权特别权利,与因一八九八年三月六日与中国立约及其他关于山东条约而得之铁路矿产海底电线,让与日本。
(二)属于青岛至济南铁路之德国各项权利,连同器用矿权开掘权,一并让与日本。
(三)自青岛至沪及烟台之海底电线,亦让与日本,免偿其值。
(四)胶州德国国有之一切动产与不动产,亦归日本所有,免偿其值。
胶州是我中国的胶州,青岛是我中国的青岛,从前清光绪二十四年间,为了一个德国教士,在山东曹州地方,为华民所害,德国政府即派兵来华,占据胶澳,清政府无法拒绝,不得已将胶澳租与德国,定期九十九年。嗣是德人筑路开矿,竭力经营,至欧战开手,中国宣告中立,日本独不顾公法,破坏我中立国章程,竟出兵攻夺胶澳,且将德国所有路权矿权,悉数占领。彼时日人曾向中国声明,谓将胶澳租借地移交日本,以备日后交还中国云云。木屐儿专使此等伎俩。中政府一再抗议,均归无效。后来袁项城热心帝制,乞援东邻,驻京日使,遂提出二十一款的要求,包含胶澳全境在内。袁项城自讨苦吃,没奈何与他签约,但约文中尚有交还胶州湾,待诸战后解决字样。此次战事已了,各协约国为公道主义,组织和平大会,理应将德国租占地,归还中国,方算得公正无私,为何日使眈眈,竟视胶澳为囊中物?曩时尚声言交还,到此竟说出"让与"二字,不但有违公理,并且自食前言。美、法、英、意诸国,作壁上观。那时中国专使陆徵祥等,忍无可忍,只好当场抗议,先提出山东问题说贴,缴入和会,凭诸公判。说帖中文字甚繁,小子不便直录,但撮举大要,胪列如下:(甲)德国租借权,暨其他关于山东省权利之缘起及范围。
(一)租借之缘起。(二)租借地之范围。(三)德国之路矿权利。(四)中国之铁路警察权。(五)德国对于铁路借款之优先权。
(乙)日本在山东军事占领之缘起及范围。
(一)日本之对德宣战。(二)日本军队在租借地,及百里环界以外之龙口地方登岸。(三)中国宣言划出特别行军区域。(四)日本收管青岛之中国海关。(五)日本对中国二十一条之要求,暨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关于山东省之条约。(六)沿铁路之日本民政权。(七)一九一八年九月二十四日之铁路借款草合同及换文。即济顺及高徐两路草合同。
(丙)中国何以要求归还?
(一)胶澳租借地,素为中国领土中不可分拆之一部分。
从前中德租借条约中,本有主权仍归中国之明文,今德国既放弃权利,当然归还中国,以彰公道。(二)胶澳居民,种族语言宗教,均完全属于中国,既得脱离德国关系,自不愿再属他国。(三)山东为中国文化所肇始,孔、孟两圣贤,诞生此地,人民称为圣域。胶澳为山东属境,既得由德国收回,何能辗转让人?(四)山东居民稠密,不能再容纳他国人民。前时德国逞横暴势力,据有胶澳,今彼既遭天忌,自弃权利,山东百姓,方庆其苏,不堪再受他国K削。(五)山东一省,备具中国北部经济集权之要则。胶澳地居海口,尤关重要,将来必成为中国北部外货输入土货输出之要路。若植立外国势力范围,适与门户开放主义,互相背驰,中外通商,必交感不便。(六)胶澳为中国北部门户之一,胶济铁路,至济南接津浦,可以直达北京,即自旅顺大连至奉天,直达北京之铁路,亦与胶澳相近。中国政府为固圉计,久欲杜绝德人之蟠踞青岛,今经德人放弃,中国深愿收回此地,自巩国防。(七)和平大会中,以该租借地及附属权利之问题,悉还中国,不特德国肆意横行之罪恶,借以矫正,且各国在远东之公共利益,亦借以维护。否则山东人民,前拒后迎,势必不乐,或致激成剧烈之行动。即他国亦必与将来移转权利之国,互相龃龉,是与日本攻击青岛时,宣言巩固东亚长久稳固和局之用意,难以相容。亦与英日同盟之宗旨,所谓护中国之独立完整,守各国在华商工业机会之原则,亦不相符合。
何以彰中外之大信?何以保远东之永久和平?
(丁)何以应直接归还?
(一)程序简单,不致滋生枝节。且中国参战以后,得向德国直接收回青岛,及山东权利,既足以增我国家之光荣,复足以彰友邦维持正义公道之原则。(二)中国政府,非不知日攻青岛所损失之生命帑款,为数亦巨。
但日本固宣言战争之目的,在使远东和局,不为德人所危害,目的既完全达到,则虽有所牺牲,亦必不惜,宁有加惠中国反自取怨之理?(三)日本以军事占领青岛及所有权利,不过暂时办法,究不能因此而终得所占土地或产业之主权,以与共在战事中之中国权利相抗。
(四)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中国与日本订立关于山东省之条约,中政府本所不愿。经日本送递最后通牒,勉强承认,以待和平会议为最后之修正。况所订条文,日本并未获得关于山东租借地与铁路暨他项德国权利。
不过得有保证,谓所有关于德国权利利益让与之处分,倘经日本与德国协定,中国即当承认云云。彼时中国尚为中立国,日本系设想中国始终中立,不能参与最后之和平会议而言。今中国早加入战局,有列席和议之权,则该约设想之情形,固已根本改变,不得视为有效。
(五)中国宣言布告,曾声明从前中德所订之条约,一律废止,是德国所有租借地与一切权利,当然在废止之列。既已废止,领土权即回复于中国。且与德人订约租借时,本有不准转租之明文。即一九○○年之中德胶州铁路章程,亦有中国国家可以收回之规定,依约办理,德国无转让第三国之权。中国既得收回领土,亦当然不能让与他国。
最后又有一段总结云:
中国鉴于上列各理由,深信和平会议,对于中国要求胶澳租借地胶济铁路,暨关于山东省之他项德国权利之直接归还,必能认为合于法律公道之举。苟完全承认此项要求,则中国政府人民,对于诸国秉公好义之精神,必永永感激于无涯,而对于日本,必且加甚。此一举也,不特日本与诸友邦所愿维持之中国政治之独立,与领土之完整,借以巩固,而远东之长久和局,亦借此新保而益坚矣。
此项说帖,递入和会,会长克勒孟沙,方将说帖出示,日本专使西园寺侯爵等,怎肯退让,自述从前攻取青岛,如何损失,并讥评中国参战,并没有甚么助力,不过办运些须粮食,派遣几个工役,便算了事。今日所得利益,不啻百倍,还想与我争回青岛,这真叫做不度德,不量力,妄事请求,不值一睬云云。在会诸人,见日使很是忿激,也不便参入异议。惟美总统威尔逊,略加劝解,援照德国前约,谓领土权应属中国。日使遂接口道:"我国并不欲长据胶澳,自愿将胶澳领土权归还中国,惟行军所受损失,中国可能悉数偿还吗?中国既不能偿还,便应该将从前德人所有的权利,归与我国享受,这乃是公允办法,我国并没有意外要求哩。"英法各国专使,多随口赞成。以强护强,应有此态。美总统亦不便与争,付诸一笑罢了。
是时意国代表欧兰都等,为了亚得里亚海沿岸问题,与美总统意见不合,致有违言。亚得里亚海,在意大利东北,海口有阜姆一埠,为通商出入要枢,意国欲据为己有。惟美总统威尔逊,以为匈牙利、波希米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诸国,均与阜姆相近,应该享有出入权利,不应专归意国。意使极力反对,甚至欧兰都等宣告退出和会。所以和会中主持,只有法、美、英、日本四国,主持各议。日本与中国互争胶澳,中国不能敌日,法、英又皆左袒日人,美总统虽略存公道,也因口众我寡,未便坚持,因此逐日延宕,竟把中国专使的说帖,置诸高阁。嗣经中国专使陆徵祥,入会敦促,乃由会长克勒孟沙,与美总统威尔逊,英专使劳合乔治,作为领袖,再集议胶澳问题。日使西园寺侯爵等,坚执前议,一些儿不肯让步。法、美、英三国,乐得袖手旁观,任从日本自由处置。中国专使陆徵祥等,智尽能索,不得已再向和会中提出抗议,申明意见。小子有诗叹道:
徒将笔舌抗凶锋,力薄如何望折冲。
益信外交惟铁血,一强一弱总难容。
欲知陆专使等如何说法,且至下回录叙。
巴黎会议,列席者得二十七国,而俄罗斯不在其列,良由俄国内乱,政府屡易,各国或承认于其前,未尝承认于其后,故遂为之阙席耳。胶澳之争,日本代表,借口于前日军事之损失,必欲承受德人之旧有权利而后快。然德国既已战败,屈服于和议之下,则从前即无日人之行军,亦当放弃固有之权利,将胶济归还中国,宁必待日人之占领乎?况日人固尝破坏我国之中立,乘机攫取,显违国际公法之惯例,所有牺牲,莫非自取,公法家固不应袒日也。中国专使之抗议,义所当然,而日人乃恃强而凌弱,英法亦欺弱而袒强,持公如威尔逊,尚不欲为不平之争,谁谓世界中尚有公理耶?国不竞亦陵,何国之为?我国人盍亟起反省,毋徒怨外人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