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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文化书社与自修大学



《伦理学原理》批注






  1950年9月下旬,周世钊应毛泽东邀请去北京之前,第一师范同学杨韶华将20年代初在清水塘借阅的一本《伦理学原理》,托他归还毛泽东。杨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说:“珍藏至今,深恐或失!兹趁周敦元同学北上之便,托其奉还故主,借镜当时思想之一斑。”由于知道我很关心毛早年读书生活和活动情况,周世钊启程之前,特将此书交我一阅。我打开书来,真是大吃一惊:密密麻麻写了那么多批语,是这样用功读书的呀!此书在我手上只能停留3天,即使能通读一遍,也来不及消化,于是托人将原书凡有批语的部分全部拍照,并放大成原书模样。我知道此书一进中南海,今后就再难以见到了。照片中有一部分批语,由于原字体太小,模糊不清,有的用放大镜也难断定。见到这本书之后,是最早促我写出《早年毛泽东》(初版名《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这本书的一个原因。1952年用一个月时间完成初稿时,我并没有将这些“批语”消化好,关于此书及其批语,我作了这样的介绍:

  杨昌济教授伦理学,采用的课本便是这本《伦理学原理》。当时多数同学对于哲学不感兴趣,听课甚不专注;唯有毛泽东等少数人,用心听讲勤作笔记。他极爱读这本书,曾根据其中一些论点加以批判和发挥,写过一篇《心之力》的文章,被杨先生大加称赞,打了100分。这本书共约10万字,他一共写了12100余字的批语。全书还逐句用墨笔加以圈、点,打上单杠、双杠、三角、叉等符号。批语是用工整的行楷写在天地头空白处及行距间,小者如7号铅字,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楚。批语最多的是第四章“害及恶”、第五章“义务及良心”,共5900余字;次为第六章,“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约1500余字;再次为第一章“善恶正鹄论与形式论之见解”,约为1100余字。批语的内容,绝大部分是毛泽东抒发自己的伦理观、人生观、历史观和宇宙观,以及对原著的各种批判与引申;少部分是对原著的简要的赞同语和章段的提要。凡原著中合乎自己观点的地方,不论唯物或唯心,必浓圈密点,眉批则往往有“切论”、“此语甚精”、“此语甚切”、“此说与吾大合”等语。对原著的否定与怀疑之处很多,常见这类批语:“诚不然”,“此不然”,“此节不甚当”,“此处又使余怀疑”,“吾意不应以此立说”,“此说终觉不完满”,等等。其中许多地方联系到中国的历史,墨子、孔子、孟子、宋明理学、王船山、颜习斋、谭嗣同、梁启超诸家思想,以及五四运动前夜的国事与思潮。总之,处处充满着追求真理、真知和改革国家社会的精神。

  限于自己的学力,当时对这些批语的特点,作了这样几点概括,简意如下:

  一、重视“个人有无上之价值”,“发达个性”,强调个性解放,从“无我论”到“唯我论”,即强调“个人精神主义”。

  二、对于原著赞誉对外界的“抵抗”,强调“善恶相竞”与人类进步的关系,常予以发挥。

  三、极端重视思想和知识的作用,要用哲学这个“大本大源”来改造世界;追求变革旧传统的新思想、新观点。

  四、同时又重事实,重现在,尤重实行。

  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从书中进化论的观点,以及谭嗣同、《新青年》所倡导的进步学说得到的启发,批语中已开始初步掌握了辩证法。

  由这些批语可以看到,当时毛泽东何等醉心于哲学的研究,探求哲学的基本问题,以其特出的博学、钻研和实践精神,在思想上已有新的收获,远超出当时一般进步知识分子的水平。

  20多年之后,我写的这本书的第二版(书名《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1980年版),新增加了“思想方向”一章,其中内容主要是详细分析《伦理学原理》批语中主导的思想观点。这项工作是“文革”前在一个下放的偏僻山区做的,那些保存下来的照片,“文革”初期全部被北京来的知情造反派强迫搜走了。此书第三版改名《早年毛泽东》,这一章我又作了一些增订。关于《伦理学原理》批语和毛泽东早期哲学思想,现在已出有好几种专著,报刊上有关文章也很多。这里要谈的只是毛泽东当年的读书方法,即他读书时的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从批语中举一些例子来作说明。

  毛泽东从周世钊手中收到这本书时,说了这样一段话:“这本书的道理也不那么正确,它不是纯粹的唯物论,而是心物二元论。只因那时我们学的都是唯心论一派的学说,一旦接触一点唯物论的东西,就觉得很新颖,很有道理,越读越觉得有趣味。它使我对于批判读过的书,分析所接触的问题,得到了启发和帮助。”

  毛泽东读书从来有一个好习惯,就是喜欢作批注。他早年批注过的这本《伦理学原理》,是德国哲学家、伦理学家泡尔生(1846―1908)的主要代表作《伦理学体系》的一部分。日本学者蟹江义丸将该书的“序论”和第二篇“伦理学原理”译成日文,冠以《伦理学原理》书名出版。泡氏哲学观点是二元论,伦理思想特点是调和直觉和经验、动机与效果、义务和欲望。蔡元培从日译本译成中文,1909年10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此后多次重印。蔡元培在序言中指出:“蟹江氏之译此书也,曰取其能调和动机论与功利论两派之学说,而论议平实不滋流弊也。今之重译犹是意也。”杨昌济将这书用作修身课的教材,只教了原书中的一部分。

  毛泽东读这本书是在1917年下半年到1918年上半年。这时他还不曾接触马克思主义,所以他的有些批语“也不那么正确”。值得人们重视的是,除开批语的内容外,还可以从中来了解他的读书方法。人们从这些批注中得到第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不是被动地接受书中的观点,而是一面读一面想。遇到他以为能够同意的观点,就表示接受,有时还加以发挥或大做文章;遇到他不能同意的观点,就提出自己的意见来。《伦理学原理》上的全部批语无不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现在我们着重介绍这种读书方法。

  原书中说:“何者为利,何者为害,诚待经验而后知。而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则于未经验之前,固已知之。”泡尔生这是说,利害属于现实的范畴,是客观的,而善恶属于道德的范畴,是先验的,分明显出唯心论的色彩。批语道:“殊未必然。”为什么呢?“善恶生于利害,利害生于快苦,快苦生于生死,生死生于成毁,成毁生于吸拒,吸拒生于小大,小大生于有无,有无生于心理。”“善恶生于利害”,就是认为道德并不是什么先验的东西,它的根源在于客观的物质世界之中。这表明这时的毛泽东已经比泡尔生有更多的唯物论思想。

  原书说:“道德何以必随时代而不同,既已随时代而不同,而又何以仍无失其为道德,此则虽圣哲犹难言之。”批语道:“此并不难言”,“道德因社会而异,因人而异。”

  原书在一处地方引述了叔本华的两个意见,一个是“自然之人类,如必不得已,小己之生存与世界之生存,不可得兼,则必以自保为第一义,而世界之灭亡,有所不顾。”一个是“道德之价值,必以他人之利害为其行为之动机者也。”批语道:“叔本华之说,吾亦不谓然。”这样反驳第一个观点:“人类固以利己性为主,然非有此而已也,又有推以利人之性,此仍是一性,利人乃所以自利也。”又进一步发挥说:“如吾所亲爱之人,吾情不能忘之,吾意欲救之,则奋吾之力以救之。至剧激之时,宁可使自己死,不可使亲爱之人死。如此,吾情始浃,吾意始畅。古今之孝子烈妇忠臣侠友,殉情者,爱国者,爱世界者,爱主义者,皆所以利自己之精神也。”对于第二点,反驳说:“道德非必待人而有,待人而有者,客观之道德律;独立所有者,主观之道德律也。吾人欲自尽其性,自完其心,自有最可宝贵之道德律。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我眼一闭,固不见物也,故客观之道德律亦系主观之道德律。”这里可以看出当时毛所受影响是很杂乱的,所谓“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岂不就是贝克莱的著名命题:“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吗。

  毛泽东这时不只是接受了贝克莱的唯心论思想,也接受了人本主义思想。原书中说:“斯时即利己主义之人,亦知离群索居之不堪矣。”批语就此发挥说:“离群索居诚哉不堪,然社会为个人而设,非个人为社会而设也。”原书中说:“且一切杀身成仁之事,亦皆含有保存小己之义,即所以保存其观念中之小己者也。”毛认为“此语甚精”,并写了一段很长很重要的批语,反映了他当时的一种主导思想:“观此语始知泡氏亦以个人主义为基础,此个人主义乃为精神的,可谓之精神之个人主义。个人有无上之价值,百般之价值依个人而存,使无个人(或个体)则无宇宙,故谓个人之价值大于宇宙之价值可也。故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或曰个人依团体而存,与团体之因个人而存其事相等,盖互相依存不可偏重也。是不然。事固先有个人而后有团体,个人离团体固不能独存,然团体无意思,其有意思仍系集合个人之意思也。……社会乃集许多个人而成,国家乃集许多社会而成。当其散则多,及其成则一。故个人、社会、国家皆个人也。宇宙亦一个人也。故谓世无团体,只有个人,亦无不可。”这段批语,自是对《新青年》个性解放主张的极端响应。中国的传统观念就是忽视个人价值,所谓三纲,也就是确定人身依附关系的伦理道德规范。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出现的反封建、反宗教束缚的人文主义思想,比起中国的封建主义伦理道德来是先进的。毛泽东在强调个人的极大价值的时候,提出“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表示他在“五四运动”前夕,已经感觉到在意识形态方面彻底反封建的必要性。

  关于个人之无上价值,在“义务及良心”一章的批语中,有更为极端的说法。原书中论到道德律出于神之命令之非,以及所谓良心即“道德生涯在客观世界适合自然之性,而反射于各人之意识中者”,于此批语说:“服从神何不服从己,己即神也,己以外尚有所谓神乎?吾研究良心之起源而知之,此问题已得于己矣,即当举其所得于己者而服从之。……吾人一生之活动服从自我之活动而已,宇宙间各物之活动,各物服从自我之活动而已。吾从前固主无我论①,以为只有宇宙而无我。今知其不然。盖我即宇宙也。各除去我,即无宇宙,各我集合即成宇宙,而各我又以我而存,苟无我何有各我哉。是故,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在第四章“害及恶”的长篇批语中,还有这样一段:“吾只对于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非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吾概不负责焉。既往吾不知,未来吾不知,以与吾个人之现实无关也。或谓人在历史中负有继往开来之责者,吾不信也。吾惟发展吾之一身,使吾内而思维,外而行事,皆达正鹄。吾死之后,置吾之身于历史之中,使后人见之,皆知吾确然有以自完。后人因吾之完满如此,亦自加吾以芳名,然而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现实也。”这一段话,是不是可以看作毛泽东对人生态度的宣言,甚至看作他一生作为的预言呢?

  对书中的一些内容,表示了赞同,并且在批语中作了发挥之处很不少;有一些意见,甚至反映在他后来的著作中。

  原书说:“凡实践问题,其发生常在学理问题之前,而尤为重要。所谓科学者,率由求实践问题之解释而后起。”批语对此表示了赞同:“此言学皆起于实践问题,故皆范于伦理学。”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二条,对这一问题作了深刻的说明:“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① 当时毛不可能看到马克思的这一篇议论,但他能够接受“学皆起于实践”的提法。后来他最重要的哲学论文题目就是《实践论》。

  原书说:“苟有一民族焉,其间人人果有同一之具足生活,则意味索然。且其民族中之各人,性质同,生涯同,而仅仅以某甲某乙为分别,亦复成何民族耶。故所谓人类具足之生活者,乃合各人各种之具足生活以成之,而非取其雷同者也。”在这几句顶上的批语说:“发达个性。至不同即至同,至不统一即至统一。”这就反映出了毛的辩证法思想。书中说:“吾人所见各人有大同之动作者,徒观其表耳,苟求其内情,则无一不具特性。”对特殊性的极端重视,正是后来毛泽东辩证法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特色,因此在书头上批上“切论”二字。后来他在其哲学著作《矛盾论》中,对“各种物质运动形式中的矛盾,都带特殊性”,“共性即包含一切个性之中,无个性即无共性”,作了详尽的阐述。

  原书中说:“今日者,诋人类,暴露人类丑恶之方面,为文学界风尚之题目。讦发人类之虚伪粗野,为诗文之任务。此岂人心倾向真理之情状耶?吾人所不敢信也。”又说:“彼艺术新派,所揭为写实主义者,果健全者耶,果有欢迎之价值耶,吾不能无疑。”批语道:“泡氏乃持理想主义者。”似乎不很以泡尔生此说为然。只是后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在解决歌颂与暴露问题的时候,似乎流露出了早年从泡尔生书中受到的影响。

  原书第一章“善恶正鹄论与形式论之见解”,批语概括了第一段之大意后,说:“即善恶之区别以何为标准―― 一说只论动机,一说兼论效果。”这大约是毛第一次接触到动机与效果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后来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畅论了一回。

  从一些批语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当年的气质。例如原书中说:“吾人果得此无障碍之满足,无抵抗之成功,则必深厌之,如常胜之游戏焉。夫弈者苟知每局必胜,则无乐乎对局。猎者苟知每射必获,则无乐乎从禽。彼初无觊觎利益之希望,而以弈猎为消遣者,正以其或胜或负,或得或否,不能预必耳,否则兴味索然矣。”这观点正好符合毛泽东好动好奇好变化的性格,他在批语中说:“此缘吾人有好变化、好奇之心。人不能有俄顷不变化者。”这也就是他的诗句所表现的,无限风光在险峰。

  泡尔生“是个有辩证法思想的”学者,书中常常显出了辩证的思维。例如,不止一处出现了“且为作用,且为正鹄”这个提法。用现代汉语,这就是说,作为(作用)本身就是目的(正鹄)。毛欣赏这个提法。在批语中说:“前段发明‘且为作用,且为正鹄’之精神,足使人类之人生观意义为之一变。何则?从前之人,莫不以为事未至最终之目的,即为无甚价值。因之在未达目的之前毫无生意,视其所行之一段路若废物焉。今知且为作用,且为正鹄,则无往不乐。有一日之生活即有一日之价值,使人不畏死,上寿百年亦可也,即死亦可也。”“凡积极道德且为作用,且为正鹄。”在思考作为本身即是目的这一命题的时候,毛又显现出了他具有辩证的观点。原书中说:“以一人之生活而论其为正鹄为作用之两方面。吾人之圆满生活,吾人之正鹊也。而自吾人为国家或文明社会之一分子观之,则又不过一作用。”毛的批语是:“然则‘正鹄’‘作用’无定位,到处皆正鹄,到处皆作用。”这已经懂得了一切界线都不是确定的,绝对的,这正是辩证法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

  从所有的批注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当学生时就对哲学有极其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终身不衰。原书第八章为“道德与宗教之关系”,他批道:“此章论及哲学问题,颇好。”在这12000字的一章里,提到了宗教、世界观、形而上学、惟(唯)物论、无神论、泛神论、怀疑论、宇宙的构造和本质、灵魂不灭与死后的生活、时间是什么,等等一大堆哲学家思考着的问题;也提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莱布尼兹、休谟、康德、叔本华、黑格尔、费希纳等一大批哲学家。可以看出,毛泽东是以极大的兴趣阅读这一章的。他在这一章书的头上,写了长长短短一共19条批注,一些是提要的性质,也有抒发自己的观点的。书中的一些观点,在毛后来的著作中也有所反映。例如,书中引证了斯宾诺莎的话:“世界者,现实也,其绝对一致之本质,则实体也。一切事物,虽若独立之状,而实皆实体之所规定,实体次第发展,为有意识进化之世界,与无意识进化之世界,而此两界间,又有普通中行之性质。至管理此两界之自然律,则又出于实体之自动,而非若机械之受迫于外力也。夫实体既不受外力压迫,而特由内部冲动,以开展其本质之内容,而为现实界,是即其唯一自由之原因焉。”这与《矛盾论》说的“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内部,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性。”是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的。

  泡尔生书中的哲学思想,最引起毛泽东重视的,就是强调抵抗、对立面的作用。书中说:“人之意思,不可无对象之抵抗,无抵抗则无动力,无障碍则无幸福,在人类,则享幸福者必当有障碍若损害、犹之识真理者必当有蒙昧若谬误也。”毛对之批道:“至真之理,至彻之言。”在书中举例说明“世界一切之事业及文明,固无不起于抵抗决胜也”这一段的上面,批注补充了例证:“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风回三峡,因有巫山为隔,而风力益增其怒号。”当书中说道,“盖人类势力之增,与外界抵抗之减,其效本同”,批注对此表示了异议:“此不然。盖人类之势力增加,外界之抵抗亦增加,有大势力者,又有大抵抗在前也。大抵抗对于有大势力者,其必要乃亦如普通抵抗之对于普通人。如西大陆新地之对于科仑布,洪水之对于禹,欧洲各邦群起而围巴黎之对于拿破仑之战胜是也。”这里批语对拿破仑事迹说得不准确,如果说:“欧洲各邦多次结成反法联盟之对于拿破仑之战胜”,就对了。因为1814年联军攻入巴黎是拿破仑败亡之始,而在此以前并无各邦围困巴黎的事。虽说这个举例说得不确切,但是他要说明的艰难困难玉汝于成的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的。书中说,“不幸之境遇,若失败,若坎坷,乃适以训练吾人,而使得强大纯粹之效果。盖吾人既逢不幸,则抵抗压制之弹力,流变不渝之气节,皆得藉以研练。故意志益以强固,而忍耐之力,谦让之德,亦足是养成焉。”批注者认为,这是“振聋发聩之言”。

  毛泽东甚至认为,没有挫折,没有冲突,没有波澜的理想的大同世界,是人生所不堪的。为此,他写了一段很长的批语:“然则不平等、不自由、大战争亦当与天地终古,永不能绝,世岂有纯粹之平等自由博爱者乎?有之,其惟仙境。然则唱大同之说者,岂非谬误之理想乎?人现处于不大同时代,而想望大同,亦犹人处于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然长久之平安,毫无抵抗纯粹之平安,非人生之所堪,而不得不于平安之境又生出波澜来。然大同亦岂人生之所堪乎?吾知一入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是故老庄绝圣弃智、老死不相往来之社会,徒为理想之社会而已。陶渊明桃花源之遭遇,徒为理想之境遇而已。即此又可证明人类理想之实在性少,而谬误性多也。是故治乱迭乘,平和与战伐相寻者,自然之例也。伊古以来,一治即有一乱,吾人恒厌乱而望治,殊不知乱亦历史生活之一过程,自亦有实际生活之价值。吾人揽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三国竞争之时,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非好乱也,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堪,而变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喜也。吾尝梦想人智平等,人类皆为圣人,则一切法治均可弃去,今亦知其决无此境矣。”这段话可以概括毛泽东一生处世行事的心态,但晚年发展到“大跃进”,再发展到“文化大革命”,不能不令人遗憾。

  批语有不少辩证法。在论及生死、成毁的时候,更显示了辩证的思维。原书引述了歌德的观点:“死者,自然界所以得多许生活之善策也。夫自然界欲营历史之生活,计诚无善于有死者。无时代之变易,则无历史,不死之人类,其将营所谓非历史之生活乎。此其内容,非吾人所能想象焉。”批注者发挥说:“惟土石不死,然则人类将欲营土石之生活乎?”这些见解都说得很好。只是有的地方讲辩证法讲过了点头,就显出思想的混乱来了。例如,批语说:“且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而已。凡自然物不灭,吾人固不灭也。不仅死为未死,即生亦系未生,团聚而已矣。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有何可惧哉。且散非一散而不复聚者,散于此而聚于彼。”“世上各种现象只有变化,并无生灭成毁也,生死也皆变化也。既无生灭,而只有变化,且必有变化,则成于此必毁于彼,毁于彼者必成于此,成非生,毁非灭也。生于此者,必死于彼,死于彼者,必生于此,生非生,死非灭也。国家有灭亡,乃国家现象之变化,土地未灭亡,人民未灭亡也。国家有变化,乃国家日新之机,社会进化所必要也。……吾尝虑吾中国之将亡,今乃知不然。改建政体,变化民质,改良社会,是亦日耳曼而变为德意志也,无忧也。惟改变之事如何进行,乃是问题。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生也。……宇宙之毁决不终毁也,其毁于此者必成于彼无疑也。吾人甚盼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批语所说的“必尚有各种人生以外之世界”,恐怕不是今天人们想象的外星人,也就是地球以外是否存在高等智能生物的问题,而是生活在此岸世界的我们也有可能去经验一番彼岸世界。辛弃疾词中说的,“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大约也是这意思吧。在这里,特别是在论及成毁之处,显然有着佛教哲学“劫”这一范畴的影响。这种观点认为,世界每经历若干万年要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每一个周期经历“成”(生成)、“住”(存在)、“坏”(灾害)、“空”(消亡)四个阶段。看来那时毛泽东接受了这种发展观,当然也接受了这种发展观中所包含的辩证法。辩证法强调事物的相对性。毛泽东在强调相对性的时候,走得远了一点,辩证法变成了相对主义。这一点表现得最突出的,是这样一条批注:“余曰:观念即存在,有限即无限,时间感官者即超绝时间感观者,想象即思维,形式即实质,我即宇宙,生即死,死即生,现在即过去及未来,过去及未来即现在,小即大,阳即阴,上即下,秽即清,男即女,厚即薄。质而言之,万即一,变即常。”像生即死、男即女这些提法就应该看作是一种诡辩了。

  毛泽东在这本书上的批注,尽管有些不正确之处,但是人们没有理由去苛求一个师范学生。难能可贵的倒是他读书时那一种认真的严肃的态度。他好学深思,涉猎面广,知识面宽,这些都在这些批注中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前人谈读书,有所谓“眼到、耳到、手到、心到”四到之说。从这些批注中可以看到,毛泽东在当学生的时候,手到、心到的功夫。勤作笔记,勤于批注,勤于思索,使他在读书的时候多有心得。他不是把书籍单纯看作前人传递来的信息,而是看作进一步思考的起点,使自己所得比书中所说要更多些。谁要是学会了这种读书方法,一辈子都受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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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学会






  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前夕,酝酿了几年的新民学会正式成立,时间是1918年4月14日(一个星期日),在长沙河西刘家台蔡和森家。这个地方后来成为一片废墟,现已按原貌恢复,建成纪念馆。在新民学会成立70周年时,笔者去参加了纪念馆的落成典礼和学术讨论会。

  关于学会的缘起,我们还是看毛本人的说明(据《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①:远在1915年和1916年,以毛泽东、萧子升、蔡和森为首的一批同学好友,在一起研究学术,交流心得,尤好谈论古今中外和个人前途等问题。毛作了这样一种概括:“这时候这些人大概有一种共同的感想:就是‘个人及全人类的生活向上’。‘如何使个人及全人类的生活向上’?乃成为一个迫待讨论的问题。这时候尤其感到的是‘个人生活向上’的问题。尤其感到的是‘自己生活向上’的问题。相与讨论这类问题的人,大概有十五人内外。有遇必讨论,有讨论必及这类问题。讨论的情形至款密,讨论的次数大概在百次以上。”这样到1917年冬,“乃得到一种结论,就是‘集合同志,创造新环境,为共同的活动’。于是乃有组织学会的提议,一提议就得到大家的赞同了。这时候发起诸人的意思至简单,只觉得自己品性要改造,学问要进步,因此求友互助之心热切到十分。――这实在是学会发起的第一个根本原因。又这时候国内的新思想和新文学已经发起了,旧思想、旧伦理和旧文学,在诸人眼中,已一扫而空,顿觉静的生活与孤独的生活之非,一个翻转而为动的生活与团体的生活之追求――这也是学会发起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则诸人大都系杨怀中先生的学生,与闻杨怀中先生的绪论,作成一种奋斗的和向上的人生观,新民学会乃从此产生了。”

  关于毛泽东、蔡和森等当时的思想状况,“有遇必讨论”的具体情况,从张昆弟(毛的同班同学)的日记中可见一斑。1917年8月23日晚上,刚从高等师范毕业的蔡和森同张昆弟畅谈他“悬想而循序进行之事”:“一、见中国社会学无专书,欲研究中国社会自古至今之风俗,其间变迁之事实,及不变常存之真理。二、以中国无一部完全史书,所谓二十四史及通鉴等史书,所载多天子卿大夫之事,拟从省志、县志等书,一一考察之,以平民社会之事为主,成一史书。三、中国文、言不统一,研究文、言统一之法,以谋社会民智之普及。厥后蔡君又谈及读书之事,以近来西欧文化东来,与吾旧有文化,每干格难容。而倡新文化者,弃旧书不读,守旧文化者,弃新书不读。余与蔡君主张多读新书,而旧书亦必研究。中国文化及一切制度,不必尽然,而西欧文化制度,用之于我,不必尽是。斟酌国情,古制之善者存之,其不善者改之;西制之可采者取之,其不可采者去之,折中至当,两无所偏。”9月22日下午,毛泽东和张昆弟在湘江游泳后,一同来到刘家台子蔡和森家中,三人畅谈一夜。张第二天的日记略有记述:“毛君润之云:现在国民性惰,虚伪相祟,奴隶成性,思想狭隘,安得国人有大哲学革命家、大伦理革命家,如俄之托尔斯泰其人,以洗涤国民之旧思想,开发其新思想。余甚然其言。中国人沉郁固塞,陋不自知,入主出奴,普成习性。安得有俄之托尔斯泰其人者,冲破一切现象之网罗,发展其理想之世界,行之以身,著之以书,以真理为归,真理所在,毫不旁顾。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其人者,魄力颇雄大,诚非今日俗学所可比拟。又毛君主张家族革命、师生革命;革命非兵戎相见之谓,乃除旧布新之谓。”

  新民学会之所以成立有其时代背景,这就是五四运动前夜的中国与世界。中国当时正处在外国侵略,军阀混战,国事日非,民不聊生的时期;同时,《新青年》倡导的新文化启蒙运动,在广大知识界反响强烈,从而掀起追求真理和个性解放的热潮。而国际上欧战临近结束,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东欧也出现了革命形势。这使得人们重新考虑许多问题,包括天下国家之大计和个人立身处世之道。学会成立的具体原因就是毛泽东说的:一是,求友互助的热切之心;二是,结成团体以便共同行动;三是,大家都是杨昌济的学生。平时同老师接触深浅不同,但在治学为人两个方面,受老师的身教言教启蒙诱导,则是相同的,因此大家都是一致力求进取,有所作为。学会成立之初共有22个基本会员①,除罗章龙外,都是杨昌济在第一师范任教时的先后学生。成立会的这一天,讨论了由毛泽东、邹鼎丞二人预先起草的章程。学会的宗旨是“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应当说,以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为首的第一批会员,都具有强烈的爱国心和积极向上的奋斗精神,他们都是品学兼优、很有抱负的青年。正如毛所言:“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终身未得,即终身无志。”他们决不愿庸庸碌碌虚度一生,都希望能为社会为国家有所作为。像毛泽东、蔡和森等少数人,还自认为对国家和社会负有“根本改造大任”,以及造福全人类的宏大志愿。但他们还没有找到一条道路,如何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当时将中国贫弱落后的原因,主要归于国民“思想太旧,道德太坏”,认为革新学术,改造全国旧思想为首要之务。因此,他们提倡“学问要进步,品性要改造”,寄希望于会员之间切磋学术,砥砺品行,互相帮助,共同向上,以清除个人的孤寂盲目。这个宗旨是很符合他们当时的身份和思想状况的。除了宗旨以外,章程中还有会员“须守之各规律”:一、不虚伪;二、不懒惰;三、不浪费;四、不赌博;五、不狎妓。这五项戒律,正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陋规恶习;也是杨昌济平时最为厌恶而自己身体力行的。毛泽东多年来就与朋友相约:不谈钱,不谈女人,不谈身边琐事,早就过着一种锻炼身心的苦行生活。在岳麓山蔡和森家开的成立会上,萧子升当选为总干事,毛泽东、陈书农当选为干事。大家一起聚餐。“餐毕,讨论会友出省出国诸进行问题,至下午散会。天气晴明,微风掀拂江间的绿波和江岸的碧草,送给到会诸人的脑里一种经久不磨的印象。”

  学生毕业之后,首先是出路问题,大家都认为应向外发展。此时正值蔡元培、李石曾等人发起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已经到北京大学任教的杨昌济,即将此事写信告诉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蔡是最主张向外发展的。经过一次全体会议的讨论,决定由蔡、萧二人“专负进行之责”。蔡于6月下旬到北京之后,与李石曾、蔡元培接洽,“知留法俭学及留法勤工俭学颇有可为”。为此事筹集款项的湖南负责人为熊希龄、章士钊,蔡随即同他们取得联系。写信回长沙告知这一好消息,所筹款项,还可以帮助那些无借债能力的人。在七八月间的两封长信中,蔡这样谈到他们的抱负:“窃意吾会须八表同营,以一人之忧共诸天下,以天下之忧纳诸一身。其入手办法,则自会友相互间为始。诸自有志以上,即当忠为之谋,解其一人内顾之忧力智力,以利用于共同大目的之上,夫然后天下事始可为也。吾等皆有心人,然只恐心量不大,有‘苟能是,是亦足矣’之心,则群治之昌明愈益无望,此弟最近之瞿然猛觉者也。心智旁通,则仁不可胜用,有‘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之妙味。民胞物与,立人达人,尽性赞育,胥在于是。”毛泽东回信谈到学会要打好基础,要多出人才,不能都离开长沙到外面去:“吾辈总要如何秉了现在之志向,于现在立一可大可久的基础,以为后来活动地步”。其内容从蔡信中可了解一些:“润兄7月26日之信,已经收到,所论才、财、学三事,极合鄙意。究竟我们现所最急者,是一财字;而才次之;而学则无处不有,无时不可以自致。然非学无以广才,非才无以生财;此所以学会之会员,必须加以充足的物色与罗致,不当任其自然发展也(中国万恶万罪,及不进化,皆起于任自然)。兄自由研究及私塾之说,是弟中层之目的。”蔡很主张“造才”,即多一些人当教员,可以从小学生“造”起。“万勿以个人暂时之不经济,忘却远大之举。来书‘失此不为,后虽为之,我等之地位不同,势不顺而机不畅,效难比于此日矣’。弟深以为然。三年以来,每觉胡林翼之所以不及曾涤生者,只缘胡夙不讲学,士不归心,影响只能及于一时。故弟住刘家台时,未尝不想当教员也。”“前将起程时,与家母商议,谓三年之内,必使我辈团体,成为中国之重心点。并且要使女界同时进化,是以舍妹有邀友自读之意。”(蔡和森于1919年赴法时,他的母亲和妹妹蔡畅同行)关于学术研究之事,以自修、自由研究为上,不一定要进什么大学才能求得,这些看法蔡同毛是很一致的。信中继续谈到:“往京考公费学校,乃随俗的迷梦也,于吾辈并无甚么必要;往西洋进大学,亦随俗的迷梦也,于吾辈并无甚么必要;必要只在通其语文,悉其种种之真相耳。此如杨师东奔西走,走了十年,仍不过是能读其书而已,其他究何所得!故苟有方法能免去随俗迷梦如勤工自学者,吾人必怂恿而力赞之。”“兄对于会务,本有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的意趣,弟实极其同情,且尤不讳忌嫌疑于政党社会党及诸清流所不敢为者之间。以为清流既无望,心地不纯洁者又不可,吾辈不努力为之,尚让何人去做?尚待何时去做?此区区之意,相与共照者也。”

  由于新民学会的积极倡导和组织,湖南青年参加留法勤工俭学的活动很快形成高潮。第一批25人(近一半为学会会员),由毛泽东、萧子升等率领,于1918年8月19日到了北京。在北京时,学会会员十多人,曾在北大文科大楼分别邀请蔡元培、陶孟和、胡适之座谈,“谈话形式为会友提出问题请其答复,所谈多学术及人生观问题”。后来准备去法国勤工俭学的各地青年共分为三个预备班,分别在保定、蠡县和北京学习法文、数学等。毛泽东决心留在国内,作为学会的总后方负责人。经过五四运动之后,学会会员发展到74人。1919年末和1920年为赴法勤工俭学的高潮,新民学会会员共去了18人。1920年2月,毛泽东致学会会员陶毅信中说:“我们同志,应该散于世界各处去考察,天涯海角都要去人,不应该堆积在一处,最好是一个人或几个人担任去开辟一个方面。各方面的‘阵’,都要打开,各方面都应该去打先锋的人。”除罗章龙在北京大学读书外,先后有会员到上海、南京、汉口就读,有会员去日本留学,有张国基等七八个会员到新加坡、印尼等地教书。总计当时有百分之四十的会员到国外留学或工作。

  蔡和森在国内时即已倾心于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是新民学会中第一个提出中国应仿效列宁的人。1918年7月24日,他给毛泽东的信中说:“吾人之穷极目的,惟在冲决世界之层层网罗,造出自由之人格,自由之地位,自由之事功,加倍放大列宁……之所为”。他一到法国,就大量收集马列主义的小册子,边学法文边看书,“猛看猛译”,只用了3个月时间就“有了门径”,不到半年就“门路大开”。他将读书所得和世界观转变的情况,及时写信告知国内。毛泽东是一直赞成作“大规模的自由研究的”,他认为学会的根本关键,在“结合成一个高尚纯粹勇猛精进的同志团体”;从而批评那种高谈改造又不作深入研究的现象:“我觉得好多人讲改造,却只是空泛的一个目标,究竟要到哪一步田地(即终极目的),用什么方法达到?自己或同志从哪一个地方下手?这些问题有详细研究的却很少。”他主张经常开谈话会,讨论这些问题;多进行“共同的讨论”,反对以个人为中心的“混战”。

  毛泽东和在长沙的学会会员,参加和领导了五四运动时的各种活动,实现了他们从事实际革命行动的多年渴望,之后,又都转入驱张运动。直到1920年6月张敬尧败走,外出的许多会员才又陆续回到长沙。因此,作为学会本身的活动曾停止了近一年。1920年5月间,第二批去法国的会员萧三等6人在上海集中。5月8日,留在上海的会员共12人,由毛泽东主持,在半淞园开了一天会,作为送别,同时讨论了会务。据毛泽东写的《会务报告》所载,讨论得以下主要结论:“学会态度:潜在务实,不务虚荣,不出风头。润之主张学会的本身不多做事,但以会友各个向各方面去创造各样的事。学术研究:都觉会友少深切的研究,主张此后凡遇会友三人以上,即组织学术谈话会,交换知识,养成好学的风气。新会友入会:都觉介绍新会员入会,此后务宜谨慎,否则不特于同人无益,即于新会友亦无益。议决介绍新会友宜有四条件:(一)纯洁;(二)诚恳;(三)奋斗;(四)服从真理。入会手续如下:(一)旧会友五人介绍;(二)评议部审查认可;(三)公函通告全体会员,以昭审慎。会友态度:大概谓会友间宜有真意;宜恳切;宜互相规过;勿漠视会友之过失与苦痛而不顾;宜虚心容纳别人的劝戒;宜努力求学”。毛泽东最后写道:“这日的送别会,完全变成一个讨论会了。晚上,继之以灯。但各人还觉得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中午在雨中拍照。近览淞江半水,绿草碧波,望之不尽。”半淞园现在只能找到遗址,这张照片却留下来了。一群忧国忧民的青年,即将各奔前程,好些人就要飘洋过海,远离故国,但学会的崇高精神纽带将他们联在一起,依依惜别,相互勉励。看了这张照片,这种动人情景似乎就在眼前。

  《会务报告》第一号中,毛泽东还总结了学会从成立以来的优缺点:“我们学会无形中有几种信条:像‘不标榜’、‘不张扬’、‘不求急效’和‘不依赖旧势力’皆是。”这一切做法,都是为的“打基础”,“要将来结果好和结果大,就应该将基础打得好、打得大”。由于“不依赖旧势力”,会友都具有一种创造精神。多数会员头脑清新,没有陈腐气,能容纳新的思想;富奋斗精神,于改革生活,进修学问,向外进取,都能看出这点;还具有互助及牺牲精神。缺点在有些会友遇事较轻率,难免幼稚;做事也多于求学,思想难免有幼稚处。关于同志间的情意恳切的互相规劝,他们相互通信中是常见的。为了互通情况,加强联系,交换心得,共同进步,走上一条正确的革命道路,毛泽东特将1918年至1921年1月会员相互间的重要通信,凡收集到的,按内容和时间,汇编成三集《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有信件编入的共约40个会员,内中女会员8人,分别于1920年11月和1921年1月由长沙文化书社出版,为非卖品。同时他还编印了两期《新民学会会务报告》。

  现在我们从《毛泽东书信选集》中看到这样一封典型的规劝信,是1921年1月28日毛泽东写给彭璜的。现在《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三集中没有这封信(第三集1921年1月上旬付印)。此信可能编入第四集。第四集已编好,预告说1921年8月出版,但现在没有发现,也许当年并未出版。彭璜是当时会员中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五四运动时为湖南学生联合会会长,驱张运动时为驻上海的负责人,主编驱张的《天问》周刊。他是湖南商专的学生,毛泽东最亲近的战友,且是长沙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1921年1月,1、2、3号3天,学会的大会刚开过,大家都在会议上各抒己见,会开得很融洽,并无大的原则争论。彭与易礼容是同学,易同样是毛的好友,也是当时的活跃人物。这封信大概是由于彭与易之间,为一件并非原则大事,发生激烈争执而引起的。彭对易说了些过分泄愤的话,如说“要反抗”,“要征服”,毛泽东觉得“未免过当”。信中首先谈到自己的缺点:“弟两年半以来,几尽将修养工夫破坏:论理执极端,论人喜苛评,而深刻的自省工夫几乎全废。今欲悔而返乎两年半以前,有此志,病未能也。”然后谈到彭璜的缺点:“吾兄高志有勇,体力坚强,朋辈中所少。而有数缺点:一、言语欠爽快,态度欠明决,谦恭过多而真面过少。二、感情及意气用事而理智无权。三、时起猜疑,又不愿明释。四、观察批判,一以主观的而少客观的。五、略有不服善之处。六、略有虚荣心。七、略有骄气。八、少自省,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九、少条理而多大言。十、自视过高,看事过易。弟常常觉得一个人总有缺点,君子只是能改过,断无生而无过。兄之缺点,弟观察未必得当。然除一、三两条及第五条弟自信所犯不多外,其余弟一概都有。吾人有心救世,而于自己修治未到,根本未立,枝叶安茂?工具未善,工作奚当?弟有一最大缺点而不好意思向人公开者,即意弱是也。兄常谓我意志强,实则我有自知之明,知最弱莫如我之意志。我平日态度不对,向人总是断断,讨人嫌恶,兄或谓为意强,实则正是我弱的表现。天下唯至柔者至刚,久知此理,而自己没有这等本领,故明知故犯,不惜反其道而行之,思之悚栗!”“我觉得吾人惟有主义之争,而无私人之争,主义之争,出于不得不争,所争者主义,非私人也。私人之争,世亦多有,则大概是可以相让的。其原多出于‘占据的冲动’与‘意力之受拂’。兄与礼容之争,吾谓乃属于后者。(此情形弟亦常经过,并常以此施诸他人。)意力受拂,最不好过,修养未纯如吾人,一遇此情形,鲜有不勃然奋起者,此则唯有所谓‘眼界宽’与‘肚量大’者能受之。兄以为何如?”我们几乎将这封信全抄下来了。朋友间因事争吵伤了和气,借机调解,晓以大义,将自己也摆进去,都有缺点,而能如此诚恳指出对方的十条缺点,既严肃深刻,又亲切诚恳,此种交友之道、同志之情,实值得学习,永远不会过时。想必彭璜一定接受了朋友的劝告,与朋友和解了吧。不幸的是,彭璜于1921年早逝。

  经过五四运动、驱张运动的革命锻炼,新民学会不仅会员扩大了几倍,而且已不是一个纯学术的团体了。会员们已投身于改造中国的事业,他们在国内外,天各一方,寻找如何才能彻底改造中国改造世界的道路。

  自上海半淞园会议之后,学会会员主要分在法国和长沙两地活动。1920年7月,毛泽东回到长沙后,领导新民学会会员,办文化书社,组织俄罗斯研究会,组织湖南进步青年到俄国去学习,同陈独秀联系,开始建立社会主义青年团,并与何叔衡、彭璜等少数几个人,作建党的准备。他已读了许多有关书籍和小册子,对马克思主义和各种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思潮作了分析研究,终于初步树立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会员中主要骨干都同时进行了这种学习。由于赵恒惕政府的破坏,湖南自治运动终于失败。1920年11月25日在致向警予的信中,毛泽东痛感“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吾人唯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同一天致罗章龙的信中谈到改造中国,“固然要有一班刻苦砺志的人,尤其要有一种为大家共同信守的‘主义’,没有主义是造不成空气的。我想我们学会,不可徒然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结合,要变为主义的结合才好。主义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后来,毛在同斯诺的谈话中,谈到他当时由此得到的结论:“只有经过群众行动取得群众政治权力,才能保证有力的改革的实现。”这两封信,标志他经过革命的实践和艰苦的学习,已基本完成了自己世界观的转变。

  在法国的蔡和森等人,学习条件和环境的启示,如对十月革命的了解,比在长沙的会员要好得多。他们能直接阅读法文书报,蔡和森搜集了各种重要小册子约100种,准备编译丛书。这使他们接受马克思主义和列宁学说,比毛泽东等稍早一点,也更深一些。根据上海半淞园会议的要求,1920年7月5日至10日,法国的新民学会会员13人(还有其他进步青年参加,共20多人),集中到巴黎附近的蒙达尔尼,开了5天会。一致通过了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学会方针。这就标志学会由成立初期的学术团体,终于逐渐变化为一个革命团体。但在如何改造的方法上出现了分歧。蔡和森主张仿效俄国十月革命的办法,以激烈的革命,组织共产党,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萧子升则主张温和的革命,普鲁东的办法,实质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会议决定将两种对立意见写信告诉毛泽东。蔡信长约3000多字,写于8月13日;萧信几长一倍,写于8月初。蔡的信表明,他对世界革命运动之大势,无产阶级革命的四大利器(党、工团、合作社和苏维埃),世界革命联络与方法,俄罗斯革命后详情等,都作了系统的研究:“我近对各种主义综合审谛,觉社会主义真为改造现世界对症之方,中国也不能外此”。“我以为先要组织党――共产党”。信中对他的挚友说:“我愿你准备做俄国的十月革命。这种预言,我自信有九分对。因此你在国内不可不早有所准备。”萧子升的信,谈了许多琐事。强调读书,学俄文。分一小部分精力从事社会运动,以舆论为限。他估计:“十年之内,东方恐无大事可办”。然后谈到讨论会务时的争论,他“主张温和的革命――以教育为工具的革命”;“不认俄式(马克思式)革命为正当,而倾向普鲁东式之新式革命”。关于会务计划,如何准备人才,经济等等,各地方分工等等,列了一个大表,认为1931年或1936年前,“为纯粹的预备时期”。由于信收的晚,毛泽东于1920年12月1日始复信,长4000余字,赞成“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学会方针:“正与我平日的主张相合,并且我料到是与多数会友的主张相合的”。认为教育手段的革命,与最近罗素在长沙的演说相同:“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因此我于子升的主张,不表同意;而于和森的主张,表示深切的赞同”。随后毛泽东又收到蔡和森又于9月16日给他的一封长信,5000多字。详论成立共产党及其国际组织之必要,主张“明目张胆正式成立一个中国共产党”,不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则不能改造社会、保护革命”。这封信由萧子升年底回国时带来。毛泽东于1921年1月21日复一短信说:“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这是事实。”“你这一封信见地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要他的朋友放心:陈独秀等已在组党,上海出的《共产党》不愧“旗帜鲜明”(宣言即陈的手笔)。

  1921年1月1日至3日,长沙的新民学会会员18人,开了3天会,就学会的共同目的,达到目的方法,即刻如何着手,这三个问题,讨论法国来信。人人畅所欲言,详细讨论后,表决结果:同意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作为学会根本方针的有毛泽东、何叔衡等15人,2人弃权,1 人主张“促社会进化”;关于方法与道路,毛泽东、何叔衡、彭璜、陈子博、易礼容、陈章甫等12人主张走俄国十月革命的道路,3人弃权,2人主张“德谟克拉西”主义,一人主张“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即刻着手方法,包括研究、宣传、经费、基本事业(办学校、文化书社、印刷局等)等六项,组织一项为“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全体同意。

  法国和长沙的两次大讨论会,清楚地证实,新民学会已成为一个有较严密组织和以马克思主义为主要信仰的革命团体。学会为中国共产党的建立起了组织准备的伟大历史作用。学会74个成员,早期先后加入共产党的约30人,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易礼容、李维汉、罗章龙、郭亮、夏曦等,在早期都担任过党的重要领导职务。其他有30多人长期从事教育和科学事业,任过教授的有10人。这正是杨昌济教育救国思想教导的结果。如美籍学者李振翩(表决时,他赞成“促社会进化”、“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教育家周世钊(赞成“促社会进化”,第2项弃权),华侨教育家张国基、女教授劳君展、魏璧等。只有熊梦飞等二人,后来成为反共分子。新民学会的成立、发展、变化及后来的分化,说明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在湖南这个有革命传统的地方,一代进步青年同中国革命、同中国共产党的密切关系,也是时代的一面镜子。

  1920年8月,陈独秀在上海首先建立共产主义小组,长沙已列入陈的建党计划中:“在湖南由毛泽东负责”。陈独秀、李达等将在上海建党,上海机器工会成立,以及《中国共产党的宣言》起草等情况,随时告知毛泽东,并寄去《共产党》月刊和社会主义青年团章程等。上海、北京小组成员中,李达、李中、李启汉、林伯渠、陈公培、周佛海、邓中夏、罗章龙、何孟雄、缪伯英等,都是湖南人,都与长沙小组成员有联系①。1920年冬,在毛泽东领导下,长沙共产主义小组成立,成员有何叔衡、彭璜等人,贺民范也可能是小组成员②。

  社会主义青年团和共产党正式成立后,新民学会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自动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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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学研究会和邵飘萍 蔡元培的影响






  1918年8月,毛泽东到了北京。杨昌济介绍他认识了李大钊。10月,他到李大钊为主任的北京大学图书馆任助理员,因而有机会接触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的陈独秀。毛后来在同斯诺追述往事时,又这样谈到他同陈独秀关系:“那时我在国立北京大学。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超过其他任何人。”

  “五四”运动后不久,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那时毛泽东正在长沙积极筹备出刊《湘江评论》,于是他就在创刊号上发表了《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两千多字的长文,历述陈被捕经过及各方营救情况,并记入章士钊致北京政府毋兴文字狱的长电。然后说:“我们对于陈君,认他为思想界的明星。陈君所说的话,头脑稍为清楚的听得,莫不人人各如其意中所欲出。现在的中国,可谓危险极了。不是兵力不强财用不足的危险,也不是内乱相寻四分五裂的危险。危险在全国人民思想界空虚腐败到十二分。中国的四万万人,差不多有三万九千万是迷信家,迷信神鬼,迷信物象,迷信命运,迷信强权。全然不认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这是科学思想不发达的结果。中国名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甲仆乙代,这是群众心里没有民主的影子,不晓得民主究竟是甚么的结果。陈君平日所标揭的,就是这两样。他曾说,我们所以得罪于社会,无非是为着‘赛因斯’(科学)和‘德莫克拉西’(民主)。陈君为这两件东西得罪了社会,社会居然就把逮捕和禁锢报给他,也可算是罪罚相敌了!”“陈君之被逮,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是留着大大的一个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政府决没有胆子将陈君处死。就是死了,也不能损及陈君至坚至高精神的毫末。陈君原自说过:出试验室,即入监狱。出监狱,即入试验室。又说:死是不怕的。陈君可以实验其言了。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在毛泽东的全部著作中,以如此崇高的赞颂给予一位在世的人,是找不出第二处了。从这篇文章中还可以看到,陈独秀的文章给他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这里,他转述了陈发表在新青年》第6卷第1号上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1919年1月15日)中的意思。陈独秀在那篇文章中说:

  “他们所非难本志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特权人治),这几条罪案。

  “这几条罪案,本社同人当然直认不讳。但是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大家平心细想,本志除了拥护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别项罪案没有呢?若是没有,请你们不用专门非难本志,要有气力、有胆量来反对德、赛两先生,才算是好汉,才算是根本的办法。”

  在文章里,陈独秀还表示了他义无反顾的坚定决心:“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毛泽东文章中说的另一点,引自陈独秀发表在《每周评论》第25号(1919年6月8日)上的《研究室与监狱》。陈独秀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这似乎是谶语。此文发表之后3天,陈独秀就入了监狱。

  1919年12月下旬,为反对皖系军阀张敬尧在湖南的残暴统治,毛泽东等领导的湖南驱张代表团来到北京,同陈独秀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和交谈。他们还讨论了工读互助团的问题,这是五四运动后,得到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等支持的少数进步青年的一种新组织,实行半工半读、互相协助的新生活,但因空想的成分太多,脱离社会实际,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就结束了。当时毛泽东对此也是发生兴趣的,同他的“新村生活”想法相通。陈独秀于1920年2月回到上海。上海工读互助团在《申报》3月5日刊登的《募捐启》,陈独秀、毛泽东都列名于上。毛泽东在北京停留期间,为驱张的活动很多。这时,李大钊和陈独秀都已认定,解决中国问题必靠马克思主义。这当然给毛泽东以影响。毛自己也回忆到,这时,“曾经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我在这方面发生兴趣,陈独秀也有帮助。”

  1920年5月,毛泽东第二次到了上海。那时《新青年》社已从北京迁来上海,社址在老渔阳里2号,陈独秀住在这里主持社务。毛在这里又见到了陈。他们商讨“改造湖南”的问题,也谈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关于这两个方面,后来毛这样告诉斯诺:

  “在上海,和陈独秀讨论了我们组织‘改造湖南联盟’的计划。然后我回到长沙着手组织联盟。我在长沙得到一个教员的职位,同时继续我在新民学会的活动。当时新民学会有一个争取湖南‘独立’的纲领,所谓‘独立’,实际是指自治。我们的团体对于北洋政府感到厌恶。认为湖南如果和北京脱离关系,就可以更加迅速地实行现代化,所以鼓励同北京分离。当时我是美国的‘门罗主义’和‘门户开放’的坚决拥护者。

  “我第二次到上海去的时候,曾经和陈独秀讨论我读过的马克思主义书籍。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这个时期,陈独秀表明自己信仰的那些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20年初,李大钊和陈独秀探讨过建立中国共产党的问题。同年4月,共产国际派维经斯基、杨明斋到达中国,先后会见了李大钊和陈独秀。毛同斯诺的谈话,没有提到在上海同陈独秀谈到建党的问题,从后来的事实说明,陈肯定向这个“可敬的湖南青年”谈到建团和建党的计划。

  1920年7月,从上海回到湖南之后,毛泽东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湖南建设问题的根本问题――湖南共和国》、《打破没有基础的大中国建设许多的中国从湖南做起》、《绝对赞成“湖南门罗主义”》、《湖南受中国之累以历史及现状证明之》、《“湖南自治运动”应该发起了》、《反对统一》等十多篇。这些文章所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显然都不是切实可行的,可是作者对当时存在的问题,却是看得清楚而深刻的。在这些文章中所包含的正确的和错误的意见,有价值的和无价值的意见中,我们不知道的是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陈独秀的意见,但可以断言,它们必定在某种程度反映了陈的意见,这从陈当时发表的文章中可以得到证实。

  这里要介绍的是陈独秀对毛泽东、蔡和森这些湖南青年的印象。1920年陈发表过一篇《欢迎湖南人底精神》,文章一开头就说:“我们安徽人在湖南地方造的罪孽太多了,我也是安徽人之一,所以对着湖南人非常地惭愧。”这显然是对湖南驱张运动(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的响应,叫湖南人遭灾受罪的张敬尧是安徽霍丘人。

  陈独秀提到湖南人的奋斗精神,举了艰苦奋斗的学者王船山,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曾国藩、罗泽南,坚韧不拔的军人黄克强和蔡松坡为例。陈独秀说,他们奋斗不过的精神,“已渐渐在一班可爱可敬的青年身上复活了”。这“可爱可敬的青年”中,显然就有为驱张来京的毛泽东。蔡和森在北京进行赴法勤工俭学活动时,也认识了陈独秀。他1920年2月到法国,这年夏天就开始建党的活动,同陈独秀也取得了联系。

  1920年8月,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后,陈独秀即给毛泽东写信,约他在湖南建立党的组织,这完全是极其秘密进行的。10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在上海正式成立,同一个月,毛接到团的章程后,湖南就随即成立了团的组织,在新民学会的成员和第一师范等校进步青年中,是较容易物色到团员的。毛领导的长沙共产主义小组,被陈独秀看作是最得力的地方组织之一。毛泽东在1921年1月21日致蔡和森的信中说:“党一层,陈仲甫先生等已在进行组织。出版物一层,上海出的《共产党》,你处谅可得到,颇不愧‘旗帜鲜明’四字(宣言即陈仲甫所为)。”1921年11月,陈独秀起草的中央局通告,要求长沙、上海、北京、广州、武汉5个区,在近年内各发展组织到30人,以便成立地方委员会。由于毛泽东的得力领导和湖南有较好的革命基础,湖南党的组织很快发展到40多人,并在衡阳、常德、岳阳等地建立了党的小组。1922年5月,正式成立了湘区委员会,到党的二大召开,全国121名党员,湖南就占了三分之一,工人运动更是蓬勃发展起来。陈独秀多次表扬湖南的工作做得好。党的三大报告中,陈独秀高度赞扬了湖南党的工作,认为比其他地区都做得好,特别是工人运动发展得好,所有工会“都在党控制之下”。毛泽东于三次大会上被选为中央委员,于1923年5月奉调到上海,任党中央的秘书,同陈独秀一同签署中央的文件,一同召开中央的会议。

  毛泽东后来同陈独秀的分歧,最初发生在大革命时期对待农民问题上;随后,在对待中国革命的前途、对国民党的估计、武装斗争等问题上,分歧扩大。直到党的五次大会,陈独秀压制了毛泽东的正确意见。

  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毛泽东对陈独秀的评价当然是完全变了,在许多文章中都谈到“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尽管如此,毛在《七大工作方针》中还是说:“斯大林在一篇演说中把列宁、普列汉诺夫放在一起,联共党史也说到他。关于陈独秀,将来修党史的时候,还是要讲到他。”与普列汉诺夫相提并论,可见毛泽东在看到陈独秀错误的同时,仍看到他的历史功绩的。全国解放后,他还关心过陈独秀的后代。

  陈独秀其人,陈独秀对中国革命的历史功绩,相信历史终会作出全面的评价。1918年8月,毛泽东到北京后,为解决生活开销,由杨昌济的介绍,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员。职务是在红楼第二阅览室管理报刊,并登记阅览者的姓名。虽然待遇菲薄,工作琐碎,但确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因为已置身于北京大学这个新文化运动的堡垒之中。

  自从在长沙当新军的列兵起,毛就养成了良好的读报习惯,现在更是如鱼得水了。北大这个阅览室当然比第一师范的要丰富得多,他可以广泛阅读京、津、沪和全国的重要报刊,进而研究各种学说。同时,可以经常旁听北大的有兴趣的课程,参加学校设立的各种学术团体活动。这里值得一述的是参加新闻学研究会,这跟他早年就极其重视新闻报纸的作用大有关系。

  蔡元培在北大时,治校“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听其自由发展”。校内各种新文化活动,他都予以支持。北大新闻学研究会于1918年10月14日成立,蔡元培被选为会长,亲自为该会制定了8条简章,其宗旨为“灌输新闻知识,培养新闻人才”。研究的内容包括:新闻之范围、采集、编辑、选题,以及新闻通信法,新闻纸与通讯社之组织。研究会每周都有讲课活动,北大文科教授徐宝璜为主任导师,讲授新闻学原理;邵飘萍为兼任导师,讲授办报经验。研究会还办了一种《新闻周刊》,由会员撰写稿件,作为实习阵地。戈公振著《中国报学史》称该会为“中国报业教育之发端”,该刊为“中国唯一传播新闻学识之报纸”。毛泽东获得听讲半年的证书。他同斯诺谈话时回忆说:在新闻学会里,“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1926年他被张作霖杀害了”。直到1974年,81岁的毛泽东在会见外宾时,还曾提到邵飘萍其人。

  邵飘萍(1884―1926),名振青,浙江金华人,为我国民主革命时期杰出的文化战士和著名报人,兼主笔、记者、经营和教学于一身,为新闻界的全才。他14岁中秀才,18岁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青年时,从崇拜康梁到崇拜孙中山。1912年在杭州创办《汉民日报》,一年后即因反对袁世凯而被查封,其间曾3次入狱。1914年赴日留学,组织东京通讯社,向国内各报发稿,揭发日本侵华野心和“二十一条”真相。1916年春,应上海新闻界电邀回国,先在《申报》、《时事新报》、《时报》等担任主笔,继应聘为《申报》长驻北京记者,为该报日拍新闻专电。1918年在北京创办新闻编译社,为国内第一个通讯社,以消息准确迅速蜚声海内,新闻记者的社会地位因此得以提高。同年创办著名日报《京报》,宣传十月革命,传播社会主义,支持南方革命政府。“五四”运动时,《京报》发挥其“必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的宗旨,揭发段祺瑞政府卖国罪行,被下令查封。邵本人被通缉,流亡日本。仍从事新闻事业,并研究社会主义思潮。1920年回国,复刊《京报》,在平民大学执教,办报学系。遇大事,邵必亲自采访,尤重视副刊,《京报副刊》达12种,实兼日报与杂志两长。副刊中最著名的有鲁迅主编的《莽原》周刊;《西北周刊》更给冯玉祥以直接影响。1926年“三一八”惨案时,《京报》成为讨伐段政府的舆论阵地。4月,段失势出走,奉军进驻北京,4月26日,邵飘萍以“宣传赤化”罪名,被奉系军阀杀害于北京。综观一生,邵飘萍首先是一个站在时代的最前面,以报纸和新闻做手段,鼓吹新思想、传播新文化的勇敢战士和报人,他敢于冲锋陷阵,不畏任何强暴,终于以身殉职。1918年10月5日《京报》创刊时,他在编辑室大书“铁肩辣手”4个字,勉励同人“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他确实一生实践了这4个字。在北大新闻学研究会担任导师时,他已有自己的著作《新闻学总论》和《实际应用新闻学》,向会员系统地传授有关报纸的作用、任务,以及如何组稿、采访、编辑、校对、排版、印刷等整套业务知识,并且介绍国内报界和世界各重要通讯社的情况,他非常强调新闻的作用,认为“新闻是社会的耳目”,“与社会有莫大关系。报纸的任务就是供给新闻,代表舆论,提倡道德,传播知识,协助工商业的发达”等等。他强调新闻之第一要义为“确实”,尊重事实,摒除偏见,反对以讹传讹,颠倒是非,尤反对刊登黄色新闻。他以自己多年办报和当记者的经验,帮助学会的《新闻周刊》,将一个星期之内国内外各种重要新闻,做出系统的记载,并加评论。这种从理论到实践的教学方法,现身说法的实际经验,其人格力量和辣手文章,当然给学员以深刻影响。

  此外,邵飘萍还是“五四”运动时期最早宣传社会主义思潮、马克思学说和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少数人之一。他在新闻学研究会的教学活动中,也贯彻了他这方面的思想观点。1919年,他还将自己在日本学习所得,编成两本当时最符合形势需要的书,一为《综合研究各国社会思潮》,一为《新俄国之研究》。前者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后,风行一时。上编为《社会主义之概念与历史》,其中“德国社会主义之发达”一章,详细介绍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及其学说:“彼两人之著书,对于现在之社会经济状态,下深刻之批评。明示社会发达之倾向,社会主义社会有必然实现之趋向,而说明真理之路。其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成为近世社会主义运动之中心色彩。”又介绍《共产党宣言》:“此宣言之内容,至今世界各国学者研究社会主义,每引证之,以为立说之张本,实于世界社会主义史上,占重要之地位。”“其有名之语曰:‘由来一切社会之历史,阶级斗争之历史也!’”继又介绍马克思的《资本:“自马克思此书出世,从前空想的社会主义,至是乃形成科学的社会主义,且供给实行方面,为德国社会民主党之党纲。”此书下编分述6种社会主义思潮的概要:国家社会主义,马克思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之“修正”,无政府主义,布尔什维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介绍布尔什维主义说:“此即日人所译为‘过激派’者,而日本研究社会主义之学者,则以此种新造名词为杜撰,且指为‘故意的曲解’。偶见我国某报之评论,竟又将‘过激’两字,如八股破题,加以咬嚼,谓‘激而曰过’,又曰‘激已不可,而况过乎!’”“在布尔什维克领导下,俄国革命于1917年11月7日宣告成功”。“据悉,劳农政府已对我国宣言,抛弃其旧俄帝国在华所得权利。我国政府虽无何等表示,然已觉研究俄事之急要”。《新俄国之研究》一书出版后,即销售一空。① 这两本书,想来当年毛泽东是极可能读到过的。

  “五四”运动时期,在湖南从事学生运动、驱张运动、新文化运动、湖南自治运动和后来的工人运动时,毛泽东十分注意运用新闻报刊做武器,或自己办刊物,办通讯社,或利用报纸,充当记者。这无疑同参加新闻研究会的半年活动,以及邵飘萍的教导,有直接的关系。这表现在“五四”运动时期以下一系列活动:在长沙主办《湘江评论》周刊,自己撰稿,当编辑,作校对,跑印刷厂;《湘江评论》被查封后,接着主编《新湖南》周刊;又被封后,就当时有关事件,向湖南公报》接连投稿。驱张运动时,无法利用长沙的报纸,直接向京、沪报纸投寄文稿,揭发张敬尧的祸湘罪行;为扩大驱张运动在全国的影响,在北京办平民通讯社,从编写稿件到油印发行,一手包办;又协助彭璜在上海办《天问》周刊。湖南自治运动时,创办著名的文化书社,在全省推销报刊书籍;支持何叔衡等办《湖南通俗报》;同湖南《大公报》的负责人结成同盟军,在该报接连发表10篇檄文;还充当该报的特约记者,为蔡元培、罗素等人来长沙讲演时,作记录,记录稿随即在报纸发表。从事工人运动时,湖南《大公报》仍一直是工人运动的宣传阵地。由此可以知道,为什么多年之后,毛泽东还要说,“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而且终生不忘其人。

  这里须要附带一说,毛泽东同蔡元培的关系。毛认识蔡,当年渊源于老师杨昌济。杨昌济在英国留学时,蔡元培在德国留学,他们是研究伦理学和哲学的同道,当时就有交往。杨在第一师范讲授伦理学,用的课本即蔡自日文翻译的德国泡尔生著《伦理学原理》。大家知道,这本书曾对毛泽东发生过很大影响。1918年春,杨受蔡之聘到北大当教授。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蔡元培是发起人之一。毛泽东到北京后,到北大图书馆当了个小职员,就直接认识蔡元培了。组织赴法勤工俭学活动时,毛同新民学会的会员一同邀请蔡元培、胡适等名流座谈,“形式为会友提出问题,请求答复,所谈多学术及人生观问题”。除开新闻学研究会外,毛还参加过北大哲学研究会和平民教育演讲团的活动。哲学研究会为杨昌济、胡适等发起,蔡元培是该会领导人,宗旨是“研究东西诸家哲学,论启新知”。“毛泽东在会中曾阅读大量西方资产阶级的哲学著作,包括18世纪唯物主义者的著作”。① 由李大钊的介绍,毛泽东加入过少年中国学会。蔡元培曾热衷过无政府主义和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对该会倡办的工读互助团,很是赞赏,具名领衔发起。毛当年也曾热衷于工读生活,有过这方面的理想。杨昌济于1920年1月17日在北京逝世后,毛泽东为杨家操办丧事,蔡元培给予杨的遗孤极大关注,蔡元培、章士钊等29人具名的讣告启事,为“其遗属谋集资以裨生活”。毛泽东列名其中。蔡还同马寅初、胡适、陶孟和4人联名启事,向北大师生征集赙赠,资助遗孤,以便家属扶柩返乡安葬。毛泽东在长沙举办文化书社等事业和革命活动时,杨昌济的夫人曾慨然献出这笔赙金,供她的女婿作活动的经费。

  1920年10月,湖南教育学会举办“学术讲演会”,邀请蔡元培、章炳麟、吴敬恒、张东荪,以及杜威、罗素等人来湘讲演。毛泽东曾为湖南《大公报》担任讲演的记录。蔡元培一共讲了12次之多,其中有两篇是毛泽东记录的,都在报上刊登,署名:“蔡孑民讲,毛泽东记。”一篇是《对于学生的希望》,一篇是《美术的价值》。蔡认为得到美术的陶融,可养成一种高尚活泼的人生观。其价值复杂而又统一,如人体之美;可改造自然;感情的具体表现,如伯牙抚琴,可以通志;能提高科学研究的兴味,如光线之美之于光学;可以代替宗教。《对于学生的希望》,是鼓励学生继承五四精神,走向社会,并结合群众运动的。请看蔡元培当年的见解:

  “五四运动”以来,全国学生界空气为之一变。许多新现象、新觉悟,都于“五四”以后发生,举其大者,共得四端”。“一、自己尊重自己”:“政治太腐败,社会太龌龊,学生天良未泯,便不答应这种腐败的政治、龌龊的社会,蓄之已久,迸发一朝,于是乎有‘五四运动’。从前的社会很看不起学生,自有此运动,社会便重视学生了。学生亦顿然了解自己的责任,知道自己在人类社会占何种位置,因而觉得自身应该尊重,于现在及将来应如何打算,一变前此荒嬉暴弃的习惯,而发生一种向前进取,开拓自己命运的心。”“二、化孤独为共同”:“‘五四运动’而后,自己与社会发生了交涉,同学彼此间也常须互助……如想做事真要成功,目的真要达到,非将学问、思想推及于自己以外的人不可。于是同志之联络,平民之讲演,社会各方面之诱掖指导,均为最切要的事”。“三、对自己学问能力的切实了解”:“五四运动”以后,经过了种种困难,“顿然觉悟到自己学问不够,能力有限,于是一改从前滞顿昏沉的习惯,变为随时留心,遇事注意的习惯,家庭啦,社会啦,国家啦,世界啦,都变为充实自己学问发展自己能力的材料”。“四、计画的运动”:“从前的学生,大半是没有主义的,也没有什么运动。‘五四’后,又经过种种失败,乃知集合多数人做事,是很不容易的。如何才可以不致失败,如何才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同情,如何组织,如何计划,均非事先筹度不行。又如群众的运动在某种时候虽属必要,但决不可轻动。不合时机,不要组织,没有计划的运动,必然做不成功。”这“四端”之后,“所希望于学生界之有第二种觉悟,于此又分五端”:一是“自动的求学”。二是“自己料理自己的行为”:不要人家管理,自己自治;自定管理规则,自己遵守。三是,“平等及劳动的观念”:“学生要与工役及其他知识低于自己的人讲求平等”。“近人盛倡勤工俭学,主张一边读书,一边做工。我意校中工作,学生可以自为。成天读书,于卫生上也有妨碍。凡吃饭不做事专门暴殄天物的人,是吾们所最反对的。脱尔斯太主张泛劳动主义,他自制衣履,自作农工,反对太严格的分工。吾愿学生于此加以注意”。四是“注意美的享乐”:“吾人急应提倡美育,使人生美化,使人的性灵寄托于美,而将忧患忘却。于学校中可以实现者,如音乐、图画、旅行、游戏、演剧等,均可去做,以之代替不好的消遣”。五是“社会服务”:“五四以来,学生多组织平民学校,教失学的人以普遍知识职业,是一件极好的事”。又有“平民讲演”,“调查社会情况”,都是好事,甚为要紧。“吾国没有统计,以至诸事无从根据计划。要讲平民主义,要有真正的群众运动,宜从各种细小的调查做起”。“此次北方旱灾”饥民三千万,北京学生联合会10人一组通过调查,将文字图片公之于世,“乃能引起同情”。蔡元培对当时学生要求参与学校教务会议和废除考试二事,不表赞同。最后说:“吾在教育界当差二十多年了,吾从没有反对过学生。吾只希望学生能有各方面的了解和觉悟,事事为有意识有计划的进行,就好极了。”

  毛泽东创办自修大学,蔡元培极力支持,并应聘为名誉校董。收到《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之后,“欢喜得了不得”!立即写了一篇《湖南自修大学的介绍与说明》的长文,发表于《新教育》第5卷第1期。认为这所大学“注重研究,注重图书馆、实验室,全与我的理想相合”。“合吾国书院与西洋研究所之长而活用之,其诸可以为各省有新设大学之模范者与”。

  1930年10月24日,杨开慧被捕后,蔡元培曾迅即进行营救,联合几位知名人士打电报给国民党政府湖南省主席何键,要求保释。何得电后,即将杨枪杀,然后复电,推说电报来迟。

  1936年下半年,为推动国民党抗战,发展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工作,8月25日,中国共产党公开发表致国民党书。毛泽东于9月22日写了一封信给蔡元培。信的开头即说:“五四运动时期,北大课堂,旧京集会,湘城讲座,数聆先生之崇论宏议,不期忽忽二十年矣!”信尾这样动情地说道:“先生其将不令数千里外曾聆教益之人,稍稍减杀其欢跃之情而更增之增之以至于无已乎?”

  蔡元培是国民党内著名的民主人士,“九一八”后,坚决主张抗日。为反对屠杀和营救革命志士,1932年与宋庆龄、鲁迅等人发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9年居香港时,曾仔细阅读《西行漫记》和《续西行漫记》,并撰写札记。

  1940年2月间,由毛泽东等发起的陕甘宁边区自然科学研究会、延安各界宪政促进会的成立大会上,蔡元培都被推为名誉主席团。同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逝世。毛泽东特向其家属致唁电:“孑民先生,学界泰斗,人世楷模,遽归道山,震悼曷极!”1962年春,蔡元培的儿子蔡无忌在北京参加一次中央举行的招待会,陈毅特领他去见毛泽东。”毛泽东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你的父亲真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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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楷模”陈独秀






  毛泽东在第一师范,就爱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非常钦佩陈独秀其人和他写的文章,这种“一时成了我的楷模”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陈独秀最早提出“文学革命”的口号,他在《文学革命论》① 一文中高扬“文学革命军”的大旗,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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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入门书






  毛泽东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是什么书籍引导他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1936年他同斯诺谈起过。他说:

  “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间,读了许多关于俄国所发生的事情的文章。我热切地搜寻当时所能找到的极少数的共产主义文献的中文本。有三本书特别深刻地铭记在我的心中,使我树立起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接受马克思主义,认为它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动摇过。这三本书是:陈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这是中文版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考茨基的《阶级斗争》;以及柯卡普著的《社会主义史》。到了1920年夏天,我已经在理论上和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且从此我也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1941年9月13日,毛泽东在延安对妇女生活调查团讲话,也说:

  “记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了考茨基著的《阶级斗争》、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和一个英国人作的《社会主义史》,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有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初步地得到认识问题的方法论。可是这些书上,并没有中国的湖南、湖北,也没有中国的蒋介石和陈独秀。我只取了它四个字:‘阶级斗争’,老老实实地来开始研究实际的阶级斗争。”①

  不同时间向不同对象的这两次讲话,都说到了这三本书对自己的影响,可见这影响是很深的。

  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是1920年8月出版的,为社会主义研究社所出的“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是这一著作第一个中文译本。初版只印1000册,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笔者在山东广饶县见到过“海内孤本”,封面“共产党”印成“共党产”)当时中国翻译界的经验还不多,这个译本的译文并不理想,后来它被新的译本取代了。可是它最早把这一部最重要的经典著作介绍到中国来,这一功绩是不可没的。这本书开宗明义说的“到目前为止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成了毛泽东终身服膺的指导思想。

  考茨基的《阶级斗争》,是译者恽代英定下的书名,原来的书名是《〈 爱尔福特纲领 〉解说》,武汉利群书社1921年1月出版的。现在的读者一听到说考茨基这人,很容易想到列宁的《无产阶级革命与叛徒考茨基》这本著作,就想到这是一个修正主义者,他的著作还有什么积极意义呢?其实,考茨基早年是一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者,并且深受列宁本人的推重。例如,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列宁把考茨基同马克思、恩格斯、拉法格、梅林并列,称为“社会主义的权威人士”①,在《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一文中,列宁在反驳司徒卢威的时候,强调了他自己同考茨基并无意见分歧②。”就说考茨基在1891年起草的这《爱尔福特纲领》吧,列宁在《给农村贫民》这部著作中,阐述《火星和《曙光》杂志共同提出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纲领的时候,就向读者推荐考茨基的这部著作作为参考书{3}。这本经恽代英翻译的书,对青年毛泽东起了启蒙的作用。

  《社会主义史》,英国人柯卡普(1844―1912)著,初版于1892年。作者说成书有两个目的:一是叙述社会主义的主要历史,二是对社会主义运动作一概括解释和批评。1913年,英国人辟司加以删订,并增补了原书出版后20年间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史实。辟司承认自己是从费边社和工党的观点立论的。李季据辟司的增补本译为中文,于1920年10月由新青年社出版。蔡元培为这个译本写了序言。蔡序中说:“克(柯)氏、辟氏都是英国人,自然是稳健派,所以对以前的社会主义,很有消极的批评。又如辩护家庭;辩护宗教;辩护中央与地方政府;甚至辩护英国的殖民政策。读的人一定有嫌他们不彻底的。”④ 蔡元培对这本书的评价是很确切的。例如书中说:“从现代过渡到社会主义时代,一定是渐进的,必先做一番预备功夫,使大多数人民的知识、道德、习惯和组织,都合于一种更高的社会经济生活。”① 这正是费边社会主义的观点。恩格斯说:“费边派是一伙野心家,不过他们有相当清醒的头脑,懂得社会主义变革必不可免,但是他们又不肯把这个艰巨的事业交给粗鲁的无产阶级去做,所以他们惯于自己出来领导无产阶级。害怕革命,这就是他们的基本原则。”② 简单地说,他们主张渐进的社会主义,不主张革命。大体上就是今日英国工党的主张。

  这本书从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讲起,一直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欧洲各国和美国、日本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及其相互关系等等情况。该书肯定社会主义反映“工界、妇女、被鱼肉的国家和种族”的要求,代表他们的利益;主张“劳力对于土地和资本的关系,作一种根本的改变”;并说明社会主义是工业革命和思想革命这“两种大革命的嫡子”。作者认为工团主义、工联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改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等等社会思潮和活动,都是“社会主义”。原著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作了较客观的介绍;关于剩余价值与历史唯物主义,以及《共产党宣言》中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革命,都有较为详细的说明。但在增补的最后几章,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粗暴的攻击,竭力反对阶级斗争学说,称马克思主义为“社会主义中一种最危险的和最可怕的新派”,将给社会带来“一种极大革命的灾祸”。书中不止一次提出:社会主义并不是什么固定的教义,而是从一种极大的又没有十分形成的真理上所发生的一种运动。“所以社会主义是活泼的,是能够随时变化的”。这个见解倒是值得我们思考的。《社会主义史》是在我国传播社会主义系统知识的第一本书,虽然其中含有许多似是而非的错误观点,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露骨的攻击,但在当年传播社会主义知识,开阔人们眼界,仍不失为一本启蒙性的读物。毛泽东也是从这本书中了解到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及种种社会主义的流派的。

  1920年,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经验才开始比较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这年5月1日《新青年》的“劳动节纪念”专号,才标志着这个刊物明显地转向社会主义,7月出版的八卷一号起,该刊才成为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小组的机关刊物,这期始设“俄罗斯研究”专栏。当时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单行本著作,还只有很少几种。

  毛泽东关于读这三本书的回忆,在时间上是有差误的,三本书的出版都在1920年8月到1921年1月之间。因此,1920年上半年他在北京和上海逗留的时候,这三本书不可能都读过,这点时间差异自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第二次到北京和上海时,正是他思想上向马克思主义急速转变之时,他努力寻找有关这方面的书籍阅读。根据罗章龙的回忆①,1920年3月,李大钊和罗章龙、邓中夏等,在北京大学秘密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公开活动,会员曾达一百几十人),在校内有一个聚会的房间叫“亢慕义斋”(共产主义小室),以此名义搜集各种外文版本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最初翻译的有《共产党宣言》、《震撼世界十日记》,还翻译了《马克思和试译《资本论》第一卷,以及宣传唯物论、进化论的西方科学书籍等。罗章龙是德语系的学生,任德文翻译组长。此事很受蔡元培的重视。“前后规划有20种,陆续译成付印”。罗章龙说:“《共产党宣言》原著理论深邃,语言精练”。“我们先是就原著反复通读,并背诵一些精辟的段落,不懂的地方就集体研究,然后直译,但译出来后仍自觉不能完全满意。后来,我们在必要的地方试加了一种解释性的文字,使读者明白文章的含义。例如,《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陈望道译语)对于这句话研究时间很长,觉得怎样译都不甚恰当。‘幽灵’在中文是贬义词,‘徘徊’亦然。于是加了一段说明文字:‘有一股思潮在欧洲大陆泛滥,反动派视这股思潮为洪水猛兽,这就是共产主义。’以后,我们译的《共产党宣言》中文本油印出来了。由于当时不便公开,同时恐译文不尽准确,只在内部传阅学习。”

  毛泽东第二次在北京时,同罗章龙、邓中夏等有密切往来。想必他所“热切地搜寻当时所能找到的极少数共产主义文献的中文译本”,回忆中说到的《共产党宣言》,如果是在北京时就读到的话,可能就是这个油印本。另据史学界最近考证,1919年11月1日出版的《国民》杂志第2卷第1号,载有李泽彰译《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①,也有可能是这一本。不论是哪一本,按照毛泽东历来的读书习惯,对如此求之若渴的经典著作,必定是反复阅读,深加思考的。至于其他两本书,当是随后读到的,因为“亢慕义斋”的翻译计划中没有这两本书。由于同斯诺的这段谈话中还正式说到,读了这三本书之后:“到了1920年夏天,我已经在理论上和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且从此我也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因此,关于毛泽东世界观根本转变的具体时间,即何时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近年来有些党史研究者就存在不同的看法,认为不是1920年夏,而是大体这样三种时间:1920年秋,1920年冬,1921年春。他们的主要根据是毛于1920年7月回到湖南后,到这年12月为止,在领导湖南自治运动时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以及同新民学会会员的通信中,所反映的政治思想还是很庞杂的,依然“浸润”着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观点,对必须铲除封建制度的基础也缺乏明确的认识等。

  虽然毛泽东上述回忆确小有时间上的差异,但他这样确定地认为自己“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种自我感觉是有其道理的。这只要对比1918年他第一次到北京时的思想状况,以及1919年4月回到湖南在五四运动中的活动,如《湘江评论》上的文章,就可以理解他对自己的这种判断是合理的。《湘江评论》上的文章,尤其《民众大联合》这篇辉煌的大文章,表明他已摆脱了学生时代社会历史方面的唯心主义影响,已热情歌颂十月革命胜利,已认识到唯有人民力量的大联合才能扭转乾坤,不过至少不大清楚如无政府主义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区别。五四运动前后,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国内外形形色色的反对者先后挑起反马克思主义的三次论战,即“问题与主义”的论战,关于社会主义的论战,关于无政府主义的论战。在这三次论战中,尽管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一方理论水平还不高,还不成熟,但所争论的是有关马克思主义的根本问题:即中国革命要不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中国革命的前途要不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即俄国十月革命的道路?中国革命要不要建立俄式政党――无产阶级政党?以及在革命过程中要不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毛泽东当时不同程度地参加了这三次论战,他对上述这些马克思主义根本问题的态度是明确的,完全赞同的。我们知道,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有良好的读书习惯,不仅好学,尤善独立思考钻研问题,具有超凡的思辨能力;同时又执著于实践,决不是一个坐而论道的人,而是一闻道即起而行的人,他首先是一个革命的实践家。因此,相信这三本入门书,他决非泛泛一读,必定是带着问题深加研究的。即如前引他自己的话,“我只取了它四个字:‘阶级斗争’,老老实实地来开始研究实际的斗争。”否则,也不会多年之后,还牢牢记住其影响。上述这种论断,可以从当年他总结驱张运动和自治运动的经验教训中看得出来。

  易礼容于1920年6月30日从武昌给毛泽东写信,谈到自治运动的进行要有准备。此信刊于《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第二集时,毛泽东在按语中说:“我觉得去年的驱张运动和今年的自治运动,在我们一班人看来,实在不是由我们去实行做一种政治运动。我们做这两种运动的意义,驱张运动只是简单的反抗张敬尧这个太令人过意不下去的强权者。自治运动只是简单的希望在湖南能够特别定出一个办法(湖南宪法),将湖南造成一个较好的环境,我们好于这种环境之内,实现我们具体的准备工夫。彻底言之,这两种运动,都只是应付目前环境的一种权宜之计,决不是我们的根本主张,我们的主张远在这些运动之外。”在1920年11月25日他给向警予的信中,更是感慨地写道:“湖南人脑筋不清晰,无理想,无远计,几个月来,已看透了。政治界暮气已深,腐败已甚,政治改良一涂,可谓绝无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环境一法。”同一天给罗章龙的信中,就写得更加明确:“中国坏空气太深太厚,吾们诚哉要造成一种有势力的新空气,才可以将它斟换过来。我想这种空气,固然要有一班刻苦励志的‘人’,尤其要有一种为大家共同信守的‘主义’,没有主义,是造不成空气的。我想我们学会,不可徒然做人的聚集,感情的结合,要变为主义的结合才好。主义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1920年8月和9月,蔡和森有两封长信给毛泽东,再三强调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认为这是“现世革命唯一制胜的方法”。同时着重分清楚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并批判了考茨基、伯恩斯坦的修正主义,说“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显然为无产阶级的思想”。信中尤详谈仿照俄国组织共产党的必要。同年8月间,萧子升也有信给毛泽东,详述在法国的新民学会会员开会,讨论会务、世界大势及“改造中国与世界”应采取何种方法时,他的意见同蔡和森等多数意见不同,“主张温和的革命”,“以教育为工具的革命”,不赞成俄式革命。由于信收到过迟,同年12月和1921年1月,毛泽东才复信法国的会友,对萧子升的意见,“不表同意,而于和森的主张,表示深切的赞同”。复蔡的信说:“你这一封信见地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并告诉蔡,陈独秀已开始建党活动,办了“旗帜鲜明”的党刊《共产党》。所有这些从书本尤其从实践得来的看法,所形成的明确的意见,清楚地说明了,为什么毛泽东要说,1920年他就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1920年6月回到湖南后,毛泽东除积极参加、领导湖南自治运动外,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组织了“俄罗斯研究会”,宣传俄国革命的经验,并派人赴俄实地调查,“提倡留俄勤工俭学”①。最关重要的大事,是8月间创办了文化书社,这样不仅解决了进步书籍的及时阅读和在社会上的广泛传播,为湖南新文化运动补课,而且在湖南许多县设立了分社,为后来湖南党组织的发展起了良好的作用。

  由上述这些事实可以断定,1920年秋冬之际,毛泽东已完全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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