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朱张遗绪
湖南传统学风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宋代的湖湘学派。北宋未年中原战乱,士人纷纷南下湘楚。胡安国、胡宏父子在衡山创建碧泉书堂、文定书院,开湖湘学统之先河。继而张■先后主持城南书院与岳麓书院,朱(熹)张(■)会讲于岳麓,奠定了湖湘学派的基础。
湖湘学派以岳麓书院为中心,在长期发展中,虽迭有兴衰消长,但却培养了自己的独特学风,其一是奉程朱理学为正宗。胡安国本是二程的再传弟子,朱熹较安国晚出两辈,但却历来被奉为程氏正传。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张拭主讲岳麓书院时,理学家朱熹自闽来访,交流学术思想,当时慕名前来听讲的人很多,以至“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朱张岳麓会讲既有学术讨论的特色,又有学术交流的成效。由于闽学与湖湘学都是理学的苗裔,张■与朱熹会讲不但加深了两位学者之间的友谊,而且促进了两个学派的交流与融合,他们的满门桃李,代代相传,进一步保持了理学在三湘的正统地位。事功学派代表陈亮和心学宗师王阳明虽曾过此讲学,但其影响有限。至清代乾嘉汉学风靡全国,独在湖南受到理学传统的抑制,并未成为主流。其次是提倡实学,张■是湖湘学派的莫基人。他的本体论带有某些心学色彩,但在认识论上,主张“行得便见得”,“士君子之学,不过一实字。”朱熹曾大呼功利之学可忧可畏,而张■只是认为:“士龙(薛季宣)正欲详闻,其为人事功,固有所当为,则喜字上煞有病。”(见《宋元学案・艮斋学案》)他肯定事功是应当做的,但应是“无所为而然”。“喜”字之病在于“有所为”,可见他对事功之学的态度与朱熹不同。张■作古以后,其弟子胡大时等归入陈傅良门下。陈傅良是永嘉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其学重“经响那么深广,但在湖湘学派中却抹下了一层重视实学的色彩。
(二)船山学脉
朱张以后,对湖湘学风影响最深的莫过于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他早年就学于岳麓书院,亦从理学入门。1644年闯王进京,明社颠覆、清兵入关,一连串“天崩地解”似的惊人变故,打破了王夫之科举入仕的梦想,推动他发动衡山起义,抗击清兵南下。南明败亡后,他在转徙于湘西山区的流亡生活中,察看了瑶族的社会状况,体会了下层人民的疾苦。其后发愤著书。以“坐集千古之智”的宽阔胸怀,吸取和消化了前人留下的大量思想资料,又“喜从人间问四方事”,深入研究从现实生活中获取的感性知识。他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穷毕生之精力,完成了一百余种、四百余卷空前宏富而又别开生面的学术著作。
王夫之继承了张载、朱熹的理学遗产,又吸取了东林学派“学为世用”的精神,对理学作了札判性的总结,建立了“理依于气”“器体道用”“知行相资”的哲学体系。在史学方面,他提出了理势统一的历史观,把历史当作一个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并批判了“言必称三代”的泥古观念,强调读史不仅要“知治知乱”,而更主要的是“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他突出地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其思想体系已经超越宋明理学,而成为近代启蒙思想的重要源泉之一。
王夫之隐居深山瑶洞,刻苦钻研学术近四十年,他的著作藏之深山,直到康熙年间,才由次子王■刊刻了十余种。道光年间,邓显鹤、邹汉勋首次辑印《船山遗书》一百五十卷。同治四年,曾国藩设金陵书局,刻印《船山遗书》凡二百八十八卷。由是而船山之学日益昌盛。戊戌时期儒者欧阳中鹄自号“瓣姜”,取意于王夫之的号――姜斋。他的学生谭嗣同、唐才常都从船山学说吸取力量,成为维新运动激进派的代表人物。谭嗣同称“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仁学》)他把船山学说当作维新运动的理论源泉。后来的辛亥革命志士也大都□王夫子泽被湘湖好读《船山遗书》,从弘扬民族大义出发而走上革命道路。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代表毛泽东,青年时就在老师杨昌济的启发下研读过船山遗著。建党以后,并以“船山学社”为基地创办湖南自修大学,为湖南和中国革命事业培养了一代新人。
(三)“师夷长技”
如果说,王夫之通过批判和总结古代文化给后人以深刻启迪;那么,魏源就以提出“师夷长技”而揭开了近代文化的序幕。魏源的一生跨过鸦片战争前后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魏源早年就读于岳麓书院,好经世致用之学。后从刘逢禄那里学了以“微言大义”为特色的公羊学,常引古筹今,议论时政。早在鸦片战争前夕,他就尖锐地指出,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一途”。同时,他又抨击在湖湘影响最深的宋学,只是满口“心性”“礼义”,但却“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无一事前效诸民物”。他呼吁关心社会现实,提出“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古微堂文集》)。
魏源没有做过高官,但却相继为贺长龄、陶谢等大员幕僚,有机会大量接触并参与处理农政、刑名、河工、漕运、盐法等实际问题,从而成为名重文编》,使“以经术为治本”的方针得以广其流传。
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破门而入,中国社会开始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变。在这个时期,正如魏源所指出的:“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魏源正是这种慷慨陈词、讲画御侮的著名爱国志士,他自称“荆楚以南”的“积感之民”,著《圣武记》,记述清王朝的一些重大军事活动,力图藉此激励当局者振兴武备,抵御外侮。同时,他又根据形势的需要,将他讲画的重点转向于学习西方。他穷十年之力,编写了《海国图志》,打破“中国为天下中心”的传统观念,向人们展示了广阔的世界图景。在自叙中,他还强调,此书是“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作。”他进而把是否了解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情况,学习其科学技术方面的长处,提到能否战胜外国侵略者的高度来认识。“欲制夷患,必筹夷情”“不善师夷者,外夷制之。”魏源将经世的重点转向于“师夷长技”,这是一个重大转变。它引起了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巨大震荡,打开了通向洋务运动与维新运动的闸门,在湖南士子中,其影响尤为深广。
(四)取融西学
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军集团,不但在政治军事方面举足轻重,而且在学术方面也具有转移风气的重要作用。一方面,要看到他们继承了湖湘的理学传统,抱有强烈的卫道意识。曾国藩早年就学于岳麓书院,接受系统的经学教育和湖湘学风的熏肉。1840 年他到翰林院任职以后,开始师事理学家唐鉴、倭仁,由此一心崇奉程朱理学,每天写修身日记,以“抱道君子”自命。太平军兴,他忧心如焚,在《讨粤匪檄》中宣称:“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代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曾氏不忍见洪杨坐大,最根本的是因为在太平天国治下,“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因此,他领导湘军对太平军的战争并不仅仅为了保卫清朝的统治,更重要的是为了保卫传统文化命脉,征伐异教。正是从这种卫护圣教的使命感出发,他毅然投笔从戎,聚而组建湘军,誓死与叛道者作战到底,但曾氏不是空谈性理的腐儒,他提倡经世致用之学,是理学经世派的主心骨。他早就意识到,单单讲求修身养性的“内圣”之道,难以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夙愿。因此,他于义理之中,又特为划分出一门“经济”之学。他认为儒者要兼通义理、考据、词章、经济四门学问。义理是指导思想,经济是落脚之处。他自己认真研读过《孙子兵法》、魏源的《圣武记》、《皇朝经世文编》,并广泛涉猎诸子百家、历史地理以及兵农医艺诸书,以务实精神博览有用之书,这就为他往后领兵征战作了一定的知识准备。
曾国藩创建湘军时,本来是为了镇压太平军起义。屡战不胜,便引进“洋枪队”来助阵。通过战争实践,他认识到“夷人”的技术高强,非中国所能敌。为了应付变局,他审时度势,决心突破夷夏之大防,兼采西学之长,林则徐、魏源等早在鸦片战争时期就提出了“师夷长技”的主张,但遭到清廷的拒斥。待到道光、咸丰年间,内忧外患已逼得清皇室六神无主,曾国藩于1860年(咸丰十年)倡言:“驭夷之道,贵识夷情”,并把他提出的“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建议提到“救时第一要务”的高度,已渐能为清廷所宽容,由此而迈开了洋务运动的第一步。
随着洋务实践的发展,曾国藩认识到“洋人制器出于算学”,于是罗致育视为“身心性命之学”,这就比他“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阶段又大大地前进了一步。
道光进士冯桂芬将他的《校■庐抗议》一书寄请曾国藩作序,曾国藩在复信中说:“又蒙示以校■庐大论四十首,属为序跋,细读再四,便如聆叶水心、马贵与一辈人议论??。”他把当时积极提倡西学的冯桂芬同古代提倡“实学”的叶适、马端临等人联系起来,由通经致用而转向于取融西学,沟通古今中西的线索,便是湖湘学派素有的务实精神。
曾国藩背负着几千年的文化传统,铸造了封建社会的最后一尊精神偶像;但他又用实际行动第一个打开了学习西方的窗口,成为洋务运动的奠基人。捍卫传统文化,他是真诚的;接受西方文化,他是被迫的。“中体西用”模式,正是这种矛盾心情下的产物。
曾国藩兼重义理与实学的作风以及实际上由他创始的“中体西用”模式,在此后百多年中一直传承不绝,对湖湘学风的演变具有重要影响。一批一批的湖南人物脱颖而出,他们的思想虽代代不同,但却大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过这种学风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