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40年代,一位国统区的记者到延安采访毛泽东后,发现毛泽东有一个同其他领导人很不一样的地方。
他说: 毛泽东“并不是那种一谈政治报告,便将自己的趣味性灵加以贬斥的人物”。
他的结论是: 毛泽东“是最懂得中国历史的共产党的行动家”。
读过毛泽东著述的人,常常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现代历史如果没有把毛泽东铸造为革命家和政治领袖,除了写诗,他完全还可能是一位卓有创见的文人学者,是位一流的历史学家和文章家。他依然会在中国的文化史上留下独特的地位。
诗人政治家的另一面,本来就是博览群书的读书人。
在南来北往的考察途中,毛泽东总是携带着一个硕大而沉重的木头书箱。
在西子湖畔、东湖之滨,在广州小岛、长沙蓉园,流传着许许多多毛泽东凝神读书的故事。
在中南海菊香书屋里,至今还放在那里的一张特制木头大床,似乎诉说着毛泽东别具一格的生活状态。
它的一半摆的是各种各样的书,它的另一半,才是主人睡觉的地方。
一部浩瀚的二十四史,毛泽东是从头到尾读过的,并留下了大量的圈画和批注。他读过的一套二十四史,在上个世纪90年代被影印出版后,尽管售价达16万元之巨,竟在社会上供不应求,成为后世读书人的典藏精品。1997年,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美国的时候,还把它作为国礼,送给了哈佛大学。
我们可以想象―
毛泽东仿佛斜靠在床上,一旁的灯光勾勒出他身着睡衣,以手托书的剪影。近看,那不时变化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嘴角,传达着心湖深处泛起的波澜。窗外不时传来夏虫或寒风的鸣叫,春花或秋月的拂动。
忽然,这个同天籁地气、上下古今对话的剪影活动起来,拿铅笔的右手,在书籍的天头地脚之间写了起来。
毛泽东写的是什么呢?
比如,1958年1月12日那天深夜,他在南宁住所写的是:“我今晚又读了一遍《离骚》,有所领会,心中喜悦。”
比如,1969年6月3日那天深夜,他在武汉住所读《南史・陈庆之传》,写的是:“再读此传,为之神往。”
周秦汉唐,宋元明清,五千年中国文明史演出的雄壮活剧,确实动人心魄,令人神往。
星河耿耿,银汉迢迢。远逝的历史烽烟,早已化作了一个民族的记忆。
千回百转,千淘万漉。在记忆的河流中,奔涌的应该是历史的兴衰,民族的悲欢,还有那经验和智慧泛起的不尽浪花。
军事家毛泽东,是这些浪花最充实的拥有者。
大诗人毛泽东,是这些浪花最执著的观赏者。
革命家毛泽东,是这些浪花最勇敢的批判者。
思想家毛泽东,是这些浪花最深刻的辨析者。
到了晚年,毛泽东重又上溯到烟波浩淼、浪峰叠涌的历史河道里去游泳了。他的目光穿越遥远的时空,投向若近若远的千年烟尘,还有整个人类历史的风风雨雨。
令人深思的是,进入他胸怀视野的,大都是志大才高而又命运多舛的悲剧性人物。
首先是唐朝文宗时期一个叫刘(fn)的人。
当时,宦官专权,朝中许多官员都不敢说话,而进士出身的小官刘,却四处宣传自己翦除宦官的主张。唐文宗举行“贤良方正”科考时,他写了洋洋五千言的对策,直斥朝政,说“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并提出了一系列削弱宦官势力的办法。
连考官都害怕了,不敢录取他。但被录取的人当中,有人上书唐文宗,宁愿把自己的官职让给刘,也不愿让国家失掉一个人才。
唐文宗也是个怕宦官的人,竟没有采纳。最终,刘遭宦官迫害,屈死他乡。
毛泽东读《旧唐书・刘传》时,特意在刘所写的对策开头处,批了三个字:“起特奇”。
似乎言犹未尽,又写一诗一首: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这首《七绝・刘》,写于1958年。
起句便以莫大的时空,造出一介书生刘的不凡气概。虽失意受挫,才不得展,志不能伸,但他仍如中箭摧羽的“孤鸿”,拖着带血的身子于一片沉寂的天空中,向敌对阵营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永恒地刻在了青史竹页之上,穿透几千年岁月,在20世纪的革命家和挑战者毛泽东心中,激起深沉的回响。
三年后,1961年秋风萧瑟的季节,毛泽东从青年时代就特别钟情的屈原,又进入了他的诗思。写下一首题为《屈原》的七绝―
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
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作为诗人,毛泽东没有把屈原作为诗国的太阳来称颂,而是一个政治家在品评另一个没有展其才志的政治家。
事实上,也是先有一个遭谗去职、放逐漂泊的三闾大夫屈原,才造就了一个能写出《离骚》的流浪诗人屈原。
毛泽东叹其磨难,感其情志的时候,最奇特的体会,是认为屈原的人品和诗品,就像一把“杀人刀”一样,毫不留情地解剖了世世代代的奸佞小人。
憎恨蝇营狗苟、卑劣污浊的“艾萧”小人,乐于在逆境中作坚忍的抗争,这正是毛泽东的人格选择。于是,他赞美屈原“一跃冲向万里涛”这种遇难不屈以身殉志的大丈夫气概。
让毛泽东赋诗称颂的,还有一个汉初的贾谊。
毛泽东十分欣赏贾谊的《治安策》。1958年,他把这篇凝聚治国智慧的策论推荐给一些高级干部阅读,还说里面有一股“颇好的气氛”。
贾谊二十多岁就当了皇帝的高级顾问官。史载他任博士期间,每当皇帝下诏令交付讨论时,老博士们都说不出所以然,独贾谊能“尽为之对”。汉文帝曾想让贾谊做手握重权的公卿,但遭到一帮贵族大臣的反对和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江的时候,贾谊遥想当年屈原被贬来此的情境,写了有名的《吊屈原赋》。接下来又被派为汉文帝最喜爱的小儿子梁王刘揖的太傅,可惜刘揖骑马坠落而死,弄得贾谊自为无状,在自责中忧郁早亡。
天才短命。毛泽东为之动容。
他连写《七绝・贾谊》和《七律・咏贾谊》两诗,予以评说―
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
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在毛泽东看来,留下《过秦论》和《吊屈原赋》的贾谊,不仅是一个见识深邃的历史学家和文采超拔的文学家,还是居安思危、见微知著和富有远见的改革家。贾谊的《治安策》和《论积贮疏》,提出了一系列治国方略,其改革胆识光照华国。
然而,“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对青年才俊一往情深的毛泽东,似乎体会到了才志高节总受猜忌这一在历史上难以避免的“人才逻辑”。
从历史到现实的心灵之桥,毛泽东的内心世界逐渐清晰起来。写了具体的历史人物,似乎该从整体上来考虑历史的规律了。
1964年的春天,毛泽东写出了他的咏史诗中最好的作品《贺新郎・读史》―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是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 ju )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诗人以咏史的形式,透彻地表达了甚至是总结了自己的历史观。但这又是激情的酝酿,形象的思维,诗意的总结,好似在文明峰巅对文明河谷的俯瞰。
不是吗?开篇就让读者听到天边传来的悠远天籁,百万年前的人类从童年走来。
人猿相别,石具铁器,刀耕火种,人类进化的艰难过程被浓缩为几幅极具情态的画面,宏大的诗意沧桑一步步把读者笼罩。瞬间,诗人一下子亮出了自己的高度―“不过是几千寒热”。
含而不露的平静下面,是沉雄的底气。
混沌的史前文明,就这样轻轻拂过了。
接下来,历史厚重的铠甲打开了,冰山融化了。一览无余的历史原野上,展露出连绵不断的战争,部落之间、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和阶级之间的战争,更展露出让人震撼的斑斑血迹。
这不是一般书生的惊世骇俗之论。
也不是单纯史家从故纸堆里淘出的无奈浩叹。
这是沉淀着不凡经历的革命家、军事家和政治家,在历史的观照中得出的一个宏大结论。
曾有多少神话、史诗、戏剧、传奇,以及市井小说,把对垒、冲突、争斗作为永恒的题材。更不用说军事、政治、经济各个领域更为实际的活动演绎了。
说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或许有些绝对。但基本事实如此。
权威的《中国军事百科全书》记载:从战国到清代2300多年的时间里,据不完全统计,大小战争就有1800多次。
如果一场战争平均打一年,那就占了1800多年,何况有的战争常常持续几年甚至几十年。
熟读《资治通鉴》的毛泽东,在青年时代的一则读书笔记里欣然写道:“吾人览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在晚年的一次闲谈中,依然表示:《资治通鉴》那是一部“相砍书”。
“相砍”的结果是,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这是毛泽东阐发的有名的历史观。
然而,在青灯黄卷之下虚掷生命的古代读书人,有多少是这样看待历史的呢?
毛泽东发现,岁月在史书的编排中失去了真实。一代一代的修史,一代一代的读史,重复着宫闱演变,重复着帝业兴衰,重复着隐恶扬善,重复着偏见与不公。
一部漫长的二十四史,遍布毛泽东的怀疑和诘问。
他要向历史挑战了。
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创造历史,还是被正统史书所不容的盗跖、庄、陈胜、吴广这些揭竿造反的奴隶和底层的民众创造历史?
毛泽东的答案是:一部二十四史的风流人物,应该从这些“奋起挥黄钺”的底层造反者说起。
这与中国革命的经历和毛泽东自身的作为是吻合的。
回想当年―
“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正是他揭竿起义的根本原因。
“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也正是他拥有力量和自信的所在。
毛泽东把历史进步的最高法则,归于人民:“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毛泽东把最高的赞美和最炽烈的虔诚,献给了人民:“六亿神州尽舜尧。”
古人期期向往而不可企及的最贤明的英雄,应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近在眼前,就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亿万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这是毛泽东晚年的名言。
“歌未尽,东方白”。
欲说还休的毛泽东,读史的沉重思索还在延伸,借用诗词来展露史观的灵感和热情,继续迸发。
中国历史上儒家与法家这两大政治思想和实践派别,进入了晚年毛泽东的视野。
这两个派别的分歧,主要在重礼治还是重法治,重怀柔还是重权威,重王道还是求霸道,厚古薄今还是厚今薄古。孔夫子与秦始皇两个人分别是这两方面的代表。而孔夫子的代表性主要在思想礼仪方面,秦始皇的代表性主要在实践功业方面。
几千年中,儒法两派争论不已,历代政治家和思想家都免不了要谈到他们。
1973年,毛泽东在诗中谈论到了他们。
这就是《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这首诗之所以写给郭沫若,是因为郭老20世纪40年代在重庆写的《十批判书》里面,称赞孔子“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毛泽东不赞同这个观点。对秦始皇历来遭受非议的“焚书坑儒”之事,毛泽东也多有辩护。这些,他都写进了诗中。
毛泽东为什么反感孔夫子?
在他看来,孔儒们常常是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则不尽然。除了在文化教育上有些建树外,在事功上却常常说些空话。历朝历代的王公国戚个个都在打儒家和孔子的“仁义道德”旗号,而真正为民谋福利和与民同甘共苦者,少之又少。就是这样,在封建社会竟被捧为“圣人”,那些读了点“圣人”书籍的学子们,竟可以摇头晃脑,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毛泽东的义愤,除五四以来的反孔思潮外,在其性格底色上,也是自有其源。
毛泽东为什么喜欢秦始皇?
诗里说得明显:“百代都行秦政法”。所谓“秦政法”,是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封建制”,改成“郡县制”,郡县长官由中央王朝任命,从而稳固了中央集权,也就成为几千年来中国政治体制的一个基本格局。唐代的柳宗元为此专门写了篇《封建论》,称赞秦始皇的这个改革。
从根源上讲,秦始皇的形象,则是那些儒生们弄坏的。原因是他发动过“焚书”和“坑儒”的事件。这对以儒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正是儒生们的言论,让秦始皇成了“暴君”的典型。
对此,毛泽东认为是件值得“商量”的事情。怎样商量,诗里没有说。想其理由,不外一些儒生咎由自取,因为战国末期,方士吃香,不少儒生干起了方士的活儿,竟把秦始皇也骗了几回。而事实上,坑了几百个儒生后,秦始皇的政府机构里依然保留了大量的儒生。所谓“焚书”,因涉及中国统一后的“思想去向”,主要烧的是六国官书之类,汉兴之后,学统并未中断。这些,近世史家多有辨析。
“历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前期有建树的,都是法家。这些人主张法制,犯了法就杀头,主张厚今薄古。儒家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主张厚古薄今,开倒车的。”―毛泽东如是说。
毛泽东是革命家,是强调厚今薄古、创造新事物的政治家。他的思想深处,倾向法家一些。但他并不完全否定儒家思想。他经常说些批判儒家的话,或许同他着意要“除旧布新”的现实考虑有关。他毕竟不是一位纯粹的历史学家。
写《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的时候,毛泽东已经80岁了。
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首咏史诗,也是他一生中写的最后一首诗。
一位现代政治家的最后一首诗,竟是评价老去千年却遗风百代的两位历史人物。
千秋一阕,刻写历史,字字思索。
千年一叹,厚今薄古,声声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