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92 【唐纪八】|正史

《资治通鉴》卷192 【唐纪八】


起柔兆阉茂九月,尽著雍困敦七月,凡二年。

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下之下 武德九年(丙戌,公元六二六年)

九月,突厥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口;上不受,但诏归所掠中国户口,征温彦 博还朝。

丁未,上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庭,谕之曰:"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 边境少安,则人主逸游忘战,是以寇来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 矢,居闲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乎!"于 是日引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上亲临试,中多者赏以弓、刀、帛,其将帅亦加上考。 群臣多谏曰:"于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今使卑碎之人张弓挟矢于轩陛之侧, 陛下亲在其间,万一有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韩州刺史封同人 诈乘驿马入朝切谏。上皆不听,曰:"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 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 为精锐。

上尝言:"吾自少经略四方,颇知用兵之要,每观敌陈,则知其强弱,常以吾 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陈后反击 之,无不溃败,所以取胜,多在此也。"

己酉,上面定勋臣长孙无忌等爵邑,命陈叔达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叙 卿等勋赏或未当,宜各自言。"于是诸将争功,纷纭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举 兵关西,首应义旗,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窃不服。"上曰: "义旗初起,叔父虽首唱举兵,盖亦自营脱祸。及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 刘黑闼再合馀烬,叔父望风奔北。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 叔父之先。叔父,国之至亲,朕诚无所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诸将 乃相谓曰:"陛下至公,虽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悦服。房 玄龄尝言:"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 返出前宫、齐府人之后。'"上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 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 先后哉!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 岂为政之体乎!"

诏:"民间不得妄立妖祠。自非卜筮正术,其馀杂占,悉从禁绝。"

上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馀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 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 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又取三品已上子孙充弘 文馆学生。

冬,十月,丙辰朔,日有食之。

诏追封故太子建成为息王,谥曰隐;齐王元吉为剌王,以礼改葬。葬日,上哭 之于宜秋门,甚哀。魏征、王珪表请陪送至墓所,上许之,命宫府旧僚皆送葬。

癸亥,立皇子中山王承乾为太子,生八年矣。

庚辰,初定功臣实封有差。

初,萧瑀荐封德彝于上皇,上皇以为中书令。及上即位,瑀为左仆射,德彝 为右仆射。议事已定,德彝数反之于上前,由是有隙。时房玄龄、杜如晦新用事, 皆疏瑀而亲德彝,瑀不能平,遂上封事论之,辞指寥落,由是忤旨。?猁瑀与陈叔 达忿争于上前,庚辰,瑀、叔达皆坐不敬,免官。

甲申,民部尚书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践者,请户给绢一匹。"上曰:"朕以诚 信御下,不欲虚有存恤之名而无其实,户有大小,岂得雷同给赐乎!"于是计口为 率。

初,上皇欲强宗室以镇天下,故皇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下,虽童孺皆为王, 王者数十人。上从容问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彝对曰:"前世唯 皇子及兄弟乃为王,自馀非有大功,无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两汉 以来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给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 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 郡王皆为县公,惟有功者数人不降。

丙午,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 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 用廉吏,使民主食有馀,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 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上又尝谓侍臣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 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 由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 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窦轨奏称獠反,请发兵讨之。上曰:"獠依阻山林, 时出鼠窃,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抚以恩信,自然帅服,安可轻动干戈,渔猎其民, 比之禽兽,岂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许。

上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 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征入卧内,访以得失;征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上遣 使点兵,封德彝奏:"中男虽未十八,其躯干壮大者,亦可并点。"上从之。敕出, 魏征固执以为不可,不肯署敕,至于数四。上怒,召而让之曰:"中男壮大者,乃 奸民诈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执至此!"对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 在众多。陛下取其壮健,以道御之,足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取细弱以增虚数乎! 且陛下每云:'吾以诚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无欺诈。'今即位未几,失信者数矣!" 上愕然曰:"朕何为失信?"对曰:"陛下初即位,下诏云:'逋负官物,悉令蠲 免。'有司以为负秦府国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国司之 物,非官物而何!又曰:'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给复一年。'既而继有敕云: '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散还之后,方复更征,百姓固已不能无怪。今既征 得物,复点为兵,何谓来年为始乎!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居常简阅, 咸以委之;至于点兵,独疑其诈,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上悦曰:"向者朕以卿 固执,疑卿不达政事,今卿论国家大体,诚尽其精要。夫号令不信,则民不知所从, 天下何由而治乎?朕过深矣!"乃不点中男,赐征金甕一。上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 素名,召见,问以政道,对曰:"隋主好自专庶务,不任群臣;群臣恐惧,唯知禀 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 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诚能谨择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败以施刑赏, 何忧不治!又,臣观隋末乱离,其欲争天下者不过十馀人而已,其馀皆保乡党、全 妻子,以待有道而归之耳。乃知百姓好乱者亦鲜,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 擢为侍御史。

前幽州记室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大宝箴》,其略曰:"圣人受命,拯溺亨屯, 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 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 又曰:"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 声。"上嘉之,赐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赐之食,谓曰:"汝前所奏,几为吾祸。然凡有天变,卿宜尽言皆 如此,勿以前事为惩也。"上尝谓奕曰:"佛之为教,玄妙可师,卿何独不悟其理?" 对曰:"佛乃胡中桀黠,诳耀彼土。中国邪僻之人,取庄、老玄谈,饰以妖幻之语, 用欺愚俗。无益于民,有害于国,臣非不悟,鄙不学也。"上颇然之。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 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 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当官力争, 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 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 则景随矣。

是岁,进皇子长沙郡王恪为汉王,宜阳郡王祐为楚王。

新罗、百济、高丽三国有宿仇,迭相攻击;上遣国子助教硃子奢往谕指,三国 皆上表谢罪。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上

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下之下 贞观元年(丁亥,公元六二七年)

春,正月,乙酉,改元。

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陈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 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由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 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 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己亥,制:"自今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议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谏。"

上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与学士、法官更议定律令,宽绞刑五十条为断右趾, 上犹嫌其惨,曰:"肉刑废已久,宜有以易之。"蜀王法曹参军裴弘献请改为加役 流,流三千里,居作三年;诏从之。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上以选人多诈冒资廕,敕令自首, 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 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 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 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 从之,天下无冤狱。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 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 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御史大夫杜淹奏"诸司文案恐有稽失,请令御史 就司检校。"上以问封德彝,对曰:"设官分职,各有所司。果有愆违,御史自应 纠举;若遍历诸司,搜括疵颣,太为烦碎。"淹默然。上问淹:"何故不复论执?" 对曰:"天下之务,当尽至公,善则从之。德彝所言,真得大体,臣诚心服,不敢 遂非。"上悦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复何忧!"

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受人馈绢,事觉,上曰:"顺德果能有益国家,朕与之 共有府库耳,何至贪冒如是乎!"犹惜其有功,不之罪,但于殿庭赐绢数十匹。大 理少卿胡演曰:"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上曰:"彼有人性, 得绢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兽耳,杀之何益!"

辛丑,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据泾州反。

艺之初入朝也,恃功骄倨,秦王左右至其营,艺无故殴之。上皇怒,收艺系狱, 既而释之。上即位,艺内不自安。曹州妖巫李五戒谓艺曰:"王贵色已发!"劝之 反。艺乃诈称奉密敕,勒兵入朝。遂引兵至幽州,幽州治中赵慈皓驰出谒之,艺入 据幽州。诏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为行军总管以讨之。赵慈皓闻官军将至,密与统军 杨岌图之,事泄,艺囚慈皓。岌在城外觉变,勒兵攻之,艺众溃,弃妻子,将奔突 厥。至乌氏,左右斩之,传首长安。弟寿,为利州都督,亦坐诛。初,隋末丧乱, 豪杰并起,拥众据地,自相雄长;唐兴,相帅来归,上皇为之割置州县以宠禄之, 由是州县之数,倍于开皇、大业之间。上以民少吏多,思革其弊;二月,命大加并 省,因山川形便,分为十道:一曰关内,二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 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

三月,癸巳,皇后帅内外命妇亲蚕。

闰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壬申,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 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 而发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 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 政事得失。

凉州都督长乐王幼良,性粗暴,左右百馀人,皆无赖子弟,侵暴百姓;又与羌、 胡互市。或告幼良有异志,上遣中书令宇文士及驰驿代之,并按其事。左右惧,谋 劫幼良入北虏,又欲杀士及据有河西。复有告其谋者,夏,四月,癸巳,赐幼良死。

五月,苑君璋帅众来降。初,君璋引突厥陷马邑,杀高满政,退保恒安。其众 皆中国人,多弃君璋来降。君璋惧,亦降,请捍北边以赎罪,上皇许之。君璋请约 契,上皇雁门人元普赐之金券。颉利可汗复遣人招之,君璋犹豫未决,恒安人郭子 威说君璋以"恒安地险城坚,突厥方强,且当倚之以观变,未可束手于人。"君璋 乃执元普送突厥,复与之合,数与突厥入寇。至是,见颉利政乱,知其不足恃,遂 帅众来降。上以君璋为隰州都督、芮国公。

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的知其人, 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 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 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 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六月,辛巳,右仆射密明公封德彝薨。

壬辰,复以太子少师萧瑀为左仆射。

戊申,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对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 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人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 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 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山东大旱,诏所在赈恤,无出今年租赋。

秋,七月,壬子,以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为右仆射。无忌与上为布衣交,加以外 戚,有佐命功,上委以腹心,其礼遇群臣莫及,欲用为宰相者数矣。文德皇后固请 曰:"妾备位椒房,家之贵宠极矣,诚不愿兄弟复执国政。吕、霍、上官,可为切 骨之戒,幸陛下矜察!"上不听,卒用之。

初,突厥性淳厚,政令质略。颉利可汗得华人赵德言,委用之。德言专其威福, 多变更旧俗,政令烦苛,国人始不悦。颉利又好信任诸胡而疏突厥,胡人贪冒,多 反覆,兵革岁动;会大雪,深数尺,杂畜多死,连年饥馑,民皆冻馁。颉利用度不 给,重敛诸部,由是内外离怨,诸部多叛,兵浸弱。言事者多请击之,上以问萧瑀、 长孙无忌曰:"颉利君臣昏虐,危亡可必。今击之,则新与之盟;不击,恐失机会; 如何而可?"瑀请击之。无忌对曰:"虏不犯塞而弃信劳民,非王者之师也。"上 乃止。

上问公卿以享国久长之策,萧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长,秦孤立而速亡。"上 以为然,于是始有封建之议。

黄门侍郎王珪有密奏,附侍中高士廉,寝而不言。上闻之,八月,戊戌,出士 廉为安州大都督。

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

辛酉,中书令宇文士及罢为殿中监,御史大夫杜淹参豫朝政。他官参豫政事自 此始。

淹荐刑部员外郎邸怀道,上问其行能,对曰:"炀帝将幸江都,召百官问行留 之计,怀道为吏部主事,独言不可。臣亲见之。"上曰:"卿称怀道为是,何为自 不正谏?"对曰:"臣尔日不居重任,又知谏不从,徒死无益。"上曰:"卿知炀 帝不可谏,何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得不谏?卿仕隋,容可云位卑;后仕王世充, 尊显矣,何得亦不谏?"对曰:"臣于世充非不谏,但不从耳。"上曰:"世充若 贤而纳谏,不应亡国;若暴而拒谏,卿何得免祸?"淹不能对。上曰:"今日可谓 尊任矣,可以谏未?"对曰:"愿尽死。"上笑。

辛未,幽州都督王君廓谋叛,道死。

君廓在州,骄纵多不法,征入朝。长史李玄道,房玄龄从甥也,凭君廓附书, 君廓私发之,不识草书,疑其告己罪,行至渭南,杀驿吏而逃;将奔突厥,为野人 所杀。

岭南酋长冯盎、谈殿等迭相攻击,久未入朝,诸州奏称盎反,前后以十数;上 命将军蔺謩等发江、岭数十州兵讨之。魏征谏曰:"中国初定,岭南瘴疠险远,不 可以宿大兵。且盎反状未成,未宜动众。"上曰:"告者道路不绝,何云反状未成?" 对曰:"盎若反,必分兵据险,攻掠州县。今告者已数年,而兵不出境,此不反明 矣。诸州既疑其反,陛下又不遣使镇抚,彼畏死,故不敢入朝。若遣信臣示以至诚, 彼喜于免祸,可不烦兵而服。"上乃罢兵。冬,十月,乙酉,遣员外散骑侍郎李公 掩持节慰谕之,盎遣其子智戴随使者入朝。上曰:"魏征令我发一介之使,而岭表 遂安,胜十万之师,不可不赏。"赐征绢五百匹。

十二月,壬午,左仆射萧瑀坐事免。

戊申,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等谋反,伏诛。孝常因入朝,留京师,与右武卫 将军刘德裕及其甥统军元弘善、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互说符命,谋以宿卫兵作乱。安 业,皇后之异母兄也,嗜酒无赖;父晟卒,弟无忌及后并幼,安业斥还舅氏。及上 即位,后不以旧怨为意,恩礼甚厚。及反事觉,后涕泣为之固请曰:"安业罪诚当 万死。然不慈于妾,天下知之;今置以极刑,人必谓妾所为,恐亦为圣朝之累。" 由是得减死,流巂州。

或告右丞魏征私其亲戚,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无状。彦博言于上曰: "征不存形迹,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上令彦博让征,且曰:"自今 宜存形迹。"它日,征入见,言于上曰:"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但 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征再拜 曰:"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 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 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悦,赐绢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 闻规谏。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 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 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毋尽言!"

或上言秦府旧兵,宜尽除武职,追入宿卫。上谓之曰:"朕以天下为家,惟贤 是与,岂旧兵之外皆无可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广朕德于天下也。"

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 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 朕欲营一殿,材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已下,宜体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间,风 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中书诏敕或有差失, 则门下当行驳正。人心所见,互有不同,苟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 何伤!比来或护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颜情,为兆民 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炀帝之世,内外庶官,务相顺从,当是之时,皆自谓有 智,祸不及身。及天下大乱,家国两亡,虽其间万一有得免者,亦为时论所贬,终 古不磨。卿曹各当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 上曰:"人皆知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 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征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 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 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青州有谋反者,州县逮捕支党,收系满狱,诏殿中侍御史安喜崔仁师覆按之。 仁师至,悉脱去杻械,与饮食汤沐,宽慰之,止坐其魁首十馀人,馀皆释之。还报, 敕使将往决之。大理少卿孙伏伽谓仁师曰:"足下平反者多,人情谁不贪生,恐见 徒侣得免,未肯甘心,深为足下忧之。"仁师曰:"凡治狱当以平恕为本,岂可自 规免罪,知其冤而不为伸邪!万一暗短,误有所纵,以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愿也。" 伏伽惭而退。及敕使至,更讯诸囚,皆曰:"崔公平恕,事无枉滥,请速就死。" 无一人异辞者。

上好骑射,孙伏伽谏,以为:"天子居则九门,行则警跸,非欲苟自尊严,乃 为社稷生民之计也。陛下好自走马射的以娱悦近臣,此乃少年为诸王时所为,非今 日天子事业也。既非所以安养圣躬,又非所以仪刑后世,臣窃为陛下不取。"上悦。 未几,以伏伽为谏议大夫。

隋世选人,十一月集,至春而罢,人患其期促。至是,吏部侍郎观城刘林甫奏 四时听选,随阙注拟,人以为便。

唐初,士大夫以乱离之后,不乐仕进,官员不充。省符下诸州差人赴选,州府 及诏使多以赤牒补官。至是尽省之,勒赴省选,集者七千馀人,林甫随才铨叙,各 得其所,时人称之。诏以关中米贵,始分人于洛州选。

上谓房玄龄曰:"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命玄龄并省,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 员。

隋秘书监晋陵刘子翼,有学行,性刚直,朋友有过,常面责之。李百药常称: "刘四虽复骂人,人终不恨。"是岁,有诏征之,辞以母老,不至。

鄃令裴仁轨私役门夫,上怒,欲斩之。殿中侍御史长安李乾祐谏曰:"法者, 陛下所与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独有也。今仁轨坐轻罪而抵极刑,臣恐人无所措手足。" 上悦,免仁轨死,以乾祐为侍御史。

上尝语及关中、山东人,意有同异。殿中侍御史义丰张行成跪奏曰:"天子以 四海为家,不当有东西之异;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赐之。自是每有大政, 常使预议。

初,突厥既强,敕勒诸部分散,有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干、多滥葛、同 罗、仆固、拔野古、思结、浑、斛薛、结、阿跌、契苾、白等十五部,皆居碛北, 风俗大抵与突厥同;薛延陀于诸部为最强。

西突厥曷萨那可汗方强,敕勒诸部皆臣之。曷萨那征税无度,诸部皆怨。曷萨 那诛其渠帅百馀人,敕勒相帅叛之,共推契苾哥楞为易勿真莫贺可汗,居贪于山北。 又以薛延陀乙失钵为也咥小可汗,居燕末山北。及射匮可汗兵复振,薛延陀、契苾 二部并去可汗之号以臣之。

回纥等六部在郁督军山者,东属始毕可汗。统叶护可汗势衰,乙失钵之孙夷男 帅其部落七万馀家,附于颉利可汗。颉利政乱,薛延陀与回纥、拔野古等相帅叛之。 颉利遣其兄子欲谷设将十万骑讨之,回纥酋长菩萨将五千骑,与战于马鬣山,大破 之。欲谷设走,菩萨追至天山,部众多为所虏,回纥由是大振。薛延陀又破其四设, 颉利不能制。

颉利益衰,国人离散。会大雪,平地数尺,羊马多死,民大饥,颉利恐唐乘其 弊,引兵入朔州境上,扬言会猎,实设备焉。鸿胪卿郑元璹使突厥还。言于上曰: "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侯。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过三年。"上然 之。群臣多劝上乘间击突厥,上曰:"新与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灾,不仁; 乘人之危以取胜,不武。纵使其种落尽叛,六畜无馀,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 讨之。"

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真珠统俟斤与高平王道立来,献万钉宝钿金带,马五千匹, 以迎公主。颉利不欲中国与之和亲,数遣兵入寇,又遣人谓统叶护曰:"汝迎唐公 主,要须经我国中过。"统叶护患之,未成昏。

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下之下 贞观二年(戊子,公元六二八年)

春,正月,辛亥,右仆射长孙无忌罢。时有密表称无忌权宠过盛者,上以表示 之,曰:"朕于卿洞然无疑,若各怀所闻而不言,则君臣之意有不通。"又召百官 谓之曰:"朕诸子皆幼,视无忌如子,非他人所能间也。"无忌自惧满盈,固求逊 位,皇后又力为之请,上乃许之,以为开府仪同三司。

置六司侍郎,副六尚书;并置左右司郎中各一人。

癸丑,吐谷浑寇岷州,都督李道彦击走之。

丁巳,徙汉王恪为蜀王,卫王泰为越王,楚王祐为燕王。上问魏征曰:"人主 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 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欢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 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硃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 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拥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开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许赈给,而令百姓就食山 东,比至末年,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炀帝恃其富饶,侈心无厌,卒亡天下。但使 仓廪之积足以备凶年,其馀何用哉!"

二月,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监临, 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征曰:"此诚致治之 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上谓房玄龄等曰:"为政莫若至公。昔诸葛亮窜廖立、李严于南夷,亮卒而立、 严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颎为隋相,公平识治体,隋之兴亡,系 颎之存没。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贤相也。"

三月,戊寅朔,日有食之。

壬子,大理少卿胡演进每月囚帐;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书、门下四品已上及尚 书议之,庶无冤滥。既而引囚,至岐州刺史郑善果,上谓胡演曰:"善果虽复有罪, 官品不卑,岂可使与诸囚为伍。自今三品以上犯罪,不须引过,听于朝堂俟进止。"

关内旱饥,民多卖子以接衣食;己巳,诏出御府金帛为赎之,归其父母。庚午, 诏以去岁霖雨,今兹旱、蝗,赦天下。诏书略曰:"若使年谷丰稔,天下又安,移 灾朕身,以存万国,是所愿也,甘心无吝。"会所在有雨,民大悦。

夏,四月,己卯,诏以"隋末乱离,因之饥馑,暴骸满野,伤人心目,宜令所 在官司收瘗。"

初,突厥突利可汗建牙直幽州之北,主东偏,奚、等数十部多叛突厥来降, 颉利可汗以其失众责之。及薛延陀、回纥等败欲谷设,颉利遣突利讨之,突利兵又 败,轻骑奔还。颉利怒,拘之十馀日而挞之,突利由是怨,阴欲叛颉利。颉利数征 兵于突利,突利不与,表请入朝。上谓侍臣曰:"向者突厥之强,控弦百万,凭陵 中夏,用是骄恣,以失其民。今自请入朝,非困穷,肯如是乎!朕闻之,且喜且惧。 何则?突厥衰则边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它日亦将如突厥,能无惧乎!卿曹 宜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也。"颉利发兵攻突利,丁亥,突利遣使来求救。上谋 于大臣曰:"朕与突利为兄弟,有急不可不救。然颉利亦与之有盟,奈何?"兵部 尚书杜如晦曰:"戎狄无信,终当负约,今不因其乱而取之,后悔无及。夫取乱侮 亡,古之道也。"

丙申,契丹酋长帅其部落来降。颉利遣使请以梁师都易契丹,上谓使者曰: "契丹与突厥异类,今来归附,何故索之!师都中国之人,盗我土地,暴我百姓, 突厥受而庇之,我兴兵致讨,辄来救之,彼如鱼游釜中,何患不为我有!借使不得, 亦终不以降附之民易之也。"

先是,上知突厥政乱,不能庇梁师都,以书谕之,师都不从。上遣夏州都督长 史刘旻、司马刘兰成图之,旻等数遣轻骑践其禾稼,多纵反间,离其君臣,其国渐 虚,降者相属。其名将李正宝等谋执师都,事泄,来奔,由是上下益相疑。旻等知 可取,上表请兵。上遣右卫大将军柴绍、殿中少监薛万均击之,又遣旻等据朔方东 城以逼之。师都引突厥兵至城下,刘兰成偃旗卧鼓不出。师都宵遁,兰成追击,破 之。突厥大发兵救师都,柴绍等未至朔方数十里,与突厥遇,奋击,大破之,遂围 朔方。突厥不敢救,城中食尽。壬寅,师都从父弟洛仁杀师都,以城降,以其地为 夏州。

太常少卿祖孝孙以为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 北,考以古声,作《唐雅乐》,凡八十四调、三十一曲、十二和。诏协律郎张文收 与孝孙同修定。六月,乙酉,孝孙等奏新乐。上曰:"礼乐者,盖圣人缘情以设教 耳,治之隆替,岂由于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 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 上曰:"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由 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 右丞魏征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诚 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臣光曰:"臣闻垂能目制方圆,心度曲直,然不能以教人,其所以教人者,必 规矩而已矣。圣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然不能以授人,其所以授人者,必礼乐而 已矣。礼者,圣人之所履也;乐者,圣人之所乐也。圣人履中正而乐和平,又思与 四海共之,百世传之,于是乎作礼乐焉。故工人执垂之规矩而施之器,是亦垂之功 已;王者执五帝、三王之礼乐而施之世,是亦五帝、三王之治已。五帝、三王,其 违世已久,后之人见其礼知其所履,闻其乐知其所乐,炳然若犹存于世焉。此非礼 乐之功邪?夫礼乐有本、有文:中和者,本也;容声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废。先 王守礼乐之本,未尝须臾去于心,行礼乐之文,未尝须臾远于身。兴于闺门,著于 朝廷,被于乡遂比邻,达于诸侯,流于四海,自祭祀军旅至于饮食起居,未尝不在 礼乐之中;如此数十百年,然后治化周浃,凤凰来仪也。苟无其本而徒有其末,一 日行之而百日舍之,求以移风易俗,诚亦难矣。是以汉武帝置协律,歌天瑞,非不 美也,不能免哀痛之诏。王莽建羲和,考律吕,非不精也,不能救渐台之祸。晋武 制笛尺,调金石,非不详也,不能弭平阳之灾。梁武帝立四器、调八音,非不察也, 不能免台城之辱。然则韶、夏、濩、武之音,具存于世,苟其馀不足以称之,曾不 能化一夫,况四海乎!是犹执垂之规矩而无工与材,坐而待器之成,终不可得也。 况齐、陈淫昏之主,亡国之音,暂奏于庭,乌能变一世之哀乐乎!而太宗遽云治之 隆替不由于乐,何发言之易而果于非圣人也如此?

夫礼非威仪之谓也,然无威仪则礼不可得而行矣。乐非声音之谓也,然无声音 则乐不可得而见矣。譬诸山,取其一土一石而谓之山则不可,然土石皆去,山于何 在哉!故曰:"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奈何以齐、陈之音不验于今世,而谓乐无 益于治乱,何异睹拳石而轻泰山乎!必若所言,则是五帝、三五之作乐皆妄也。" 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惜哉!

戊子,上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 纣,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征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故智者献其 谋,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 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畿内有蝗。辛卯,上入苑中,见蝗,掇数枚,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 之,宁食吾之肺肠。"举手欲吞之,左右谏曰:"恶物或成疾。"上曰:"朕为民 受灾,何疾之避!"遂吞之。是岁,蝗不为灾。

上曰:"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多言。"给事 中知起居事杜正伦曰:"臣职在记言,陛下之言失,臣必书之,岂徒有害于今,亦 恐贻讥于后。"上悦,赐帛二百段。

上曰:"梁武帝君臣惟谈苦空,侯景之乱,百官不能乘马。元帝为周师所围, 犹讲《老子》,百官戎服以听。此深足为戒。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 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

以辰州刺史裴虔通,隋炀帝故人,特蒙宠任,而身为弑逆,虽时移事变,屡更 赦令,幸免族夷,不可犹使牧民,乃下诏除名,流欢州。虔通常言"身除隋室以启 大唐",自以为功,颇有觖望之色。及得罪,怨愤而死。

秋,七月,诏宇文化及之党莱州刺史牛方裕、绛州刺史薛世良、广州都督长史 唐奉义、隋武牙郎将元礼并除名徙边。

上谓侍臣曰:"古语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 人暗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 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93 【唐纪九】|正史

《资治通鉴》卷193 【唐纪九】


起著雍困敦九月,尽重光单阏,凡三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中 贞观二年(戊子,公元六二八年)

九月,丙午,初令致仕官位在本品之上。

上曰:"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 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 丁未,诏:"自今大瑞听表闻,自外诸瑞,申所司而已。"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槐 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 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天少雨,中书舍人李百药上言:"往年虽出宫人,窃闻太上皇宫及掖庭宫人, 无用者尚多,岂惟虚费衣食,且阴气郁积,亦足致旱。"上曰:"妇人幽闭深宫, 诚为可愍。洒扫之馀,亦何所用,宜皆出之,任求伉俪。"于是遣尚书左丞戴胄、 给事中洹水杜正伦于掖庭西门简出之,前后所出三千馀人。

己未,突厥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上曰:"突厥灾异相仍, 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 远修障塞乎!"

壬申,以前司农卿窦静为夏州都督。静在司农,少卿赵元楷善聚敛,静鄙之, 对官属大言曰:"隋炀帝奢侈重敛,司农非公不可;今天子节俭爱民,公何所用哉!" 元楷大惭。

上问王珪曰:"近世为国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对曰:"汉世尚儒术,宰相 多用经术士,故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上 然之。

冬,十月,御史大夫参预朝政安吉襄公杜淹薨。

交州都督遂安公寿以贪得罪,上以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廉平公直,征入 朝,谕以"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祖尚拜谢而出,既而悔之,辞以旧疾。上 遣杜如晦等谕旨曰:"匹夫犹敦然诺,奈何既许朕而复悔之!"祖尚固辞。戊子, 上复引见,谕之,祖尚固执不可。上大怒曰:"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 朝堂,寻悔之。他日,与侍臣论"齐文宣帝何如人?"魏征对曰:"文宣狂暴,然 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有前青州长史魏恺使于梁还,除光州长史,不肯行,杨 遵彦奏之。文宣怒,召而责之。恺曰:'文宣顾谓遵彦曰:'其言有理,卿赦之。' 此其所长也。"上曰:"然。向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由此言 之,不如文宣矣!"命复其官廕。

征状貌不逾中人,而有胆略,善回人主意,每犯颜苦谏;或逢上怒甚,征神色 不移,上亦为之霁威。尝谒告上冢,还,言于上曰:"人言陛下欲幸南山,外皆严 装已毕,而竟不行,何也?"上笑曰:"初实有此心,畏卿嗔,故中辍耳。"上尝 得佳鹞,自臂之,望见征来,匿怀中;征奏事固久不已,鹞竟死怀中。

十一月,辛酉,上祀圜丘。

十二月,壬午,以黄门侍郎王珪为守侍中。上尝闲居,与珪语,有美人侍侧, 上指示珪曰:"此庐江王瑗之姬也,瑗杀其夫而纳之。"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 纳之为是邪,非邪?"上曰:"杀人而取其妻,卿何问是非!"对曰:"昔齐桓公 知郭公之所以亡,由善善而不能用,然弃其所言之人,管仲以为无异于郭公。今此 美人尚在左右,臣以为圣心是之也。"上悦,即出之,还其亲族。

上使太常少卿祖孝孙教宫人音乐,不称旨,上责之。温彦博、王珪谏曰:"孝 孙雅士,今乃使之教宫人,又从而谴之,臣窃以为不可。"上怒曰:"朕置卿等于 腹心,当竭忠直以事我,乃附下罔上,为孝孙游说邪?"彦博拜谢。珪不拜,曰: "陛下责臣以忠直,今臣所言岂私曲邪!此乃陛下负臣,非臣负陛下。"上默然而 罢。明日,上谓房玄龄曰:"自古帝王纳谏诚难,朕昨责温彦博、王珪、至今悔之。 公等勿为此不尽言也。"

上曰:"为朕养民者,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 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 品已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上曰:"比有奴告其主反者,此弊事。夫谋反不能独为,必与人共之,何患不 发,何必使奴告邪!自今有奴告主者,皆勿受,仍斩之。"

西突厥统叶护可汗为其伯父所杀;伯父自立,是为莫贺咄侯屈利俟毘可汗。国 人不服,弩矢毕部推泥孰莫贺设为可汗,泥孰不可。统叶护之子咥力特勒避莫贺咄 之祸,亡在康居,泥孰迎而立之,是为乙毘钵罗肆叶护可汗,与莫贺咄相攻,连兵 不息,俱遣使来请婚。上不许,曰:"汝国方乱,君臣未定,何得言婚!"且谕以 各守部分,勿复相攻。于是西域诸国及敕勒先役属西突厥者皆叛之。

突厥北边诸姓多叛颉利可汗归薛延陀,共推其俟斤夷男为可汗,夷男不敢当。 上方图颉利,遣游击将军乔师望间道赍册书拜夷男为真珠毘伽可汗,赐以鼓纛。夷 男大喜,遣使入贡,建牙于大漠之郁督军山下,东至靺鞨,西至西突厥,南接沙碛, 北至俱伦水;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诸部落皆属焉。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中 贞观三年(己丑、公元六二九年)

春,正月,戊午,上祀太庙;癸亥,耕藉于东郊。

沙门法雅坐妖言诛。司空裴寂尝闻其言,辛未,寂坐免官,遣还乡里。寂请留 京师,上数之曰:"计公勋庸,安得至此!直以恩泽为群臣第一。武德之际货赂公 行,纪纲紊乱,皆公之由也,但以故旧不忍尽法。得归守坟墓,幸已多矣!"寂遂 归蒲州。未几,又坐狂人信行言寂有天命,寂不以闻,当死;流静州。会山羌作乱, 或言劫寂为主。上曰:"寂当死,我生之,必不然也。"俄闻寂帅家僮破贼。上思 其佐命之功,征入朝,会卒。

二月,戊寅,以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以尚书右丞魏征守秘书监, 参预朝政。

三月,己酉,上录系囚。有刘恭者,颈有"胜"文,自云"当胜天下",坐是 系狱。上曰:"若天将兴之,非朕所能除;若无天命,'胜'文何为!"乃释之。

丁巳,上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 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 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玄龄明达吏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 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杜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至于台 阁规模,皆二人所定。上每与玄龄谋事,必曰:"非如晦不能决。"及如晦至,卒 用玄龄之策。盖玄龄善谋,如晦能断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国,故唐世称贤相 者,推房、杜焉。玄龄虽蒙宠待,或以事被谴,辄累日诣朝堂,稽颡请罪,恐惧若 无所容。

玄龄监修国史,上语之曰:"比见《汉书》载《子虚》、《上林赋》,浮华无 用。其上书论事,词理切直者,朕从与不从,皆当载之。"

夏,四月,乙亥,上皇徙居弘义宫,更名大安宫。上始御太极殿,谓侍臣曰: "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 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故事:凡军国大事, 则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 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上始申明旧制,由是鲜有败事。

茌平人马周,客游长安,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六月,壬午,以旱,诏文武官 极言得失。何武人不学,不知所言,周代之陈便宜二十馀条。上怪其能,以问何, 对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马周为臣具草耳。"上即召之;未至,遣使督促者数辈。 及谒见,与语,甚悦,令直门下省,寻除监察御史,奉使称旨。上以常何为知人, 赐绢三百匹。

秋,八月,己巳朔,日有食之。

丙子,薛延陀毘伽可汗遣其弟统特勒入贡,上赐以宝刀及宝鞭,谓曰:"卿所 部有大罪者斩之,小罪者鞭之。"夷男甚喜。突厥颉利可汗大惧,始遣使称臣,请 尚公主,修婿礼。

代州都督张公谨上言突厥可取之状,以为:"颉利纵欲逞暴,诛忠良,昵奸佞, 一也。薛延陀等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设、欲谷设皆得罪,无所自容,三也。 塞北霜早,糇粮乏绝,四也。颉利疏其族类,亲委诸胡,胡人反覆,大军一临,必 生内变,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 响应,六也。"上以颉利可汗既请和亲,复援梁师都,丁亥,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 军总管讨之,以张公谨为副。

九月,丙午,突厥俟斤九人帅三千骑来降。戊午,拔野古、仆骨、同罗、奚酋 长并帅众来降。

冬,十一月,辛丑,突厥寇河西,肃州刺史公孙武达、甘州刺史成仁重与战, 破之,捕虏千馀口。

上遣使至凉州,都督李大亮有佳鹰,使者讽大亮使献之,大亮密表曰:"陛下 久绝畋游而使者求鹰。若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乃是使非其人。"癸卯, 上谓侍臣曰:"李大亮可谓忠直。"手诏褒美,赐以胡瓶及荀悦《汉纪》。

庚申,以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 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众合十馀 万,皆受李靖节度,分道出击突厥。

乙丑,任城王道宗击突厥于灵州,破之。

十二月,戊辰,突利可汗入朝,上谓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 于突厥,朕常痛心。今单于稽颡,庶几可雪前耻。"

壬午,靺鞨遣使入贡,上曰:"靺鞨远来,盖突厥已服之故也。昔人谓御戎无 上策,朕今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岂非上策乎!"

癸未,右仆射杜如晦以疾逊位,上许之。

乙酉,上问给事中孔颖达曰:"《论语》:'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 若无,实若虚。'何谓也?"颖达具释其义以对,且曰:"非独匹夫如是,帝王亦 然。帝王内蕴神明,外当玄默,故《易》称'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若位居尊 极,炫耀聪明,以才陵人,饰非拒谏,则下情不通,取亡之道也。"上深善其言。

庚寅,突厥郁射设帅所部来降。

闰月,丁未,东谢酋长谢元深、南谢酋长谢强来朝。诸谢皆南蛮别种,在黔州 之西。诏以东谢为应州、南谢为庄州,隶黔州都督。

是时远方诸国来朝贡者甚众,服装诡异,中书侍郎颜师古请图写以示后,作 《王会图》,从之。

乙丑,牂柯酋长谢能羽及充州蛮入贡,诏以牂柯为牂州;党顷酋长细封步赖来 降,以其地为轨州;各以其酋长为刺史。党项地亘三千里,姓别为部,不相统壹, 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旁当氏、米擒氏、拓跋氏,皆大姓也。 步赖既为唐所礼,馀部相继来降,以其地为崌、奉、岩、远四州。

是岁,户部奏:中国人自塞外归,及四夷前后降附者,男子一百二十馀万口。

房玄龄、珪掌内外官考,治书侍御史万年权万纪奏其不平,上命侯君集推之。 魏征谏曰:"玄龄、珪皆朝廷旧臣,素以忠直为陛下所委,所考既多,其间能无一 二人不当!察其情,终非阿私。若推得其事,则皆不可信,岂得复当重任!且万纪 比来恒在考堂,曾无驳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陈论。此正欲激陛下之怒,非竭诚徇 国也。使推之得实,未足裨益朝廷;若其本虚,徒失陛下委任大臣之意。臣所爱者 治体,非敢苟私二臣。"上乃释不问。

濮州刺史庞相寿坐贪污解任,自陈尝在秦王幕府;上怜之,欲听还旧任。魏征 谏曰:"秦府左右,中外甚多,恐人人皆恃恩私,是使为善者惧。"上欣然纳之, 谓相寿曰:"我昔为秦王,乃一府之主;今居大位,乃四海之主,不得独私故人。 大臣所执如是,朕何敢违!"赐帛遣之。相寿流涕而去。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中 贞观四年(庚寅,公元六三零年)

春,正月,李靖帅骁骑三千自马邑进屯恶阳岭,夜袭定襄,破之。突厥颉利可 汗不意靖猝至,大惊曰:"唐不倾国而来,靖何敢孤军至此!"其从一日数惊,乃 徙牙于碛口。靖复遣谍离其心腹,颉利所亲康苏密以隋萧后及炀帝之孙政道来降。 乙亥,至京师。先是,有降胡言"中国人或潜通书启于萧后者"。至是,中书舍人 杨文瓘请鞫之,上曰:"天下未定,突厥方强,愚民无知,或有斯事。今天下已安, 既往之罪,何须问也!"

李世勣出云中,与突厥战于白道,大破之。

二月,己亥,上幸骊山温汤。

甲辰,李靖破突厥颉利可汗于阴山。

先是,颉利既败,窜于铁山,馀众尚数万;遣执失思力入见,谢罪,请举国内 附,身自入朝。上遣鸿胪卿唐俭等慰抚之,又诏李靖将兵迎颉利。颉利外为卑辞, 内实犹豫,欲俟草青马肥,亡入漠北。靖引兵与李世勣会白道,相与谋曰:"颉利 虽败,其众犹盛,若走度碛北,保依九姓,道阻且远,追之难及。今诏使至彼,虏 必自宽,若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往袭之,不战可擒矣。"以其谋告张公谨,公 谨曰:"诏书已许其降,使者在彼,奈何击之!"靖曰:"此韩信所以破齐也。唐 俭辈何足惜!"遂勒兵夜发,世勣继之,军至阴山,遇突厥千馀帐,俘以随军。颉 利见使者,大喜,意自安。靖使武邑苏定方帅二百骑为前锋,乘雾而行,去牙帐七 里,虏乃觉之。颉利乘千里马先走,靖军至,虏众遂溃。唐俭脱身得归。靖斩首万 馀级,俘男女十馀万,获杂畜数十万,杀隋义成公主,擒其子叠罗施。颉利帅万馀 人欲度碛,李世勣军于碛口,颉利至,不得度,其大酋长皆帅众降,世勣虏五万馀 口而还。斥地自阴山北至大漠,露布以闻。

丙午,上还宫。

甲寅,以克突厥赦天下。以御史大夫温彦博为中书令,守侍中王珪为侍中;守 户部尚书戴胄为户部尚书,参预朝政;太常少卿萧瑀为御史大夫,与宰臣参议朝政。

三月,戊辰,以突厥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为右武修大将军。

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 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庚午,突厥思结俟斤帅众四万来降。

丙子,以突利可汗为右卫大将军、北平郡王。

初,始毕可汗以启民母弟苏尼失为沙钵罗设,督部落五万家,牙直灵州西北。 及颉利政乱,苏尼失所部独不携贰。突利之来奔也,颉利立之为小可汗。及颉利败 走,往依之,将奔吐谷浑。大同道行军总管任城王道宗引兵逼之,使苏尼失执送颉 利。颉利以数骑夜走,匿于荒谷。苏尼失惧,驰追获之。庚辰,行军副总管张宝相 帅众奄至沙钵罗营,俘颉利送京师,苏尼失举众来降,漠南之地遂空。

蔡成公杜如晦疾笃,上遣太子问疾,又自临视之。甲申,薨。上每得佳物,辄 思如晦,遣使赐其家。久之,语及如晦,必流涕,谓房玄龄曰:"公与如晦同佐朕, 今独见公,不见如晦矣!"

突厥颉利可汗至长安,夏,四月,戊戌,上御顺天楼,盛陈文物,引见颉利, 数之曰:"汝藉父兄之业,纵淫虐以取亡,罪一也;数与我盟而背之,二也;恃强 好战,暴骨如莽,三也;蹂我稼穑,掠我子女,四也;我宥汝罪,存汝社稷,而迁 延不来,五也。然自便桥以来,不复大入为寇,以是得不死耳。"颉利哭谢而退。 诏馆于太仆,厚廪食之。

上皇闻擒颉利,叹曰:"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托付得 人,复何忧哉!"上皇召上与贵臣十馀人及诸王、妃、主置酒凌烟阁,酒酣,上皇 自弹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为寿,逮夜而罢。

突厥既亡,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陀,或西奔西域,其降唐者尚十万口,诏群臣议 区处之宜。朝士多言:"北狄自古为中国患,今幸而破亡,宜悉徙之河南兗、豫之 间,分其种落,散居州县,教之耕织,可以化胡虏为农民,永空塞北之地。"中书 侍郎颜师古以为:"突厥、铁勒皆上古所不能臣,陛下既得而臣之,请皆置之河北。 分立酋长,领其部落,则永永无患矣。"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突厥虽云一国, 然其种类区分,各有酋帅。今宜因其离散,各即本部署为君长,不相臣属;纵欲存 立阿史那氏,唯可使臣其本族而已。国分则弱而易制,势敌则难相吞灭,各自保全, 必不能抗衡中国。仍请于定襄置都护府,为其节度,此安边之长策也。"夏州都督 窦静以为:"戎狄之性,有如禽兽,不可以刑法威,不可以仁义教,况彼首丘之情, 未易忘也。置之中国,有损无益,恐一旦变生,犯我王略。莫若因其破亡之馀,施 以望外之恩,假之王侯之号,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 易为羁制,可使常为籓臣,永保边塞。"温彦博以为:"徙于兗、豫之间,则乖违 物性,非所以存养之也。请准汉建武故事,置降匈奴于塞下,全其部落,顺其土俗, 以实空虚之地,使为中国扞蔽,策之善者也。"魏征以为:"突厥世为寇盗,百姓 之仇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尽杀,宜纵之使还故土,不可留之中国。 夫戎狄人面兽心,弱则请服,强则叛乱,固其常性。今降者众近十万,数年之后, 蕃息倍多,必为腹心之疾,不可悔也。晋初诸胡与民杂居中国,郭钦、江统,皆劝 武帝驱出塞外以绝乱阶,武帝不从。后二十馀年,伊、洛之间,遂为氈裘之域,此 前事之明鉴也!"彦博曰:"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 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无类。'若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 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选其酋长,使入宿卫,畏威怀德,何后患之有!"上卒 用彦博策,处突厥降众,东自幽州,西至灵州;分突利故所统之地,置顺、祐、化、 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 众。

五月,辛未,以突利为顺州都督,使帅其部落之官。上戒之曰:"尔祖启民挺 身奔隋,隋立以为大可汗,奄有北荒,尔父始毕反为隋患。天道不容,故使尔今日 乱亡如此。我所以不立尔为可汗者,惩启民前事故也。今命尔为都督,尔宜善守国 法,勿相侵掠,非徒欲中国久安,亦使尔宗族永全也!"

壬申,以阿史那苏尼失为怀德郡王,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颉利之亡也,诸 部落酋长皆弃颉利来降,独思摩随之,竟与颉利俱擒,上嘉其忠,拜右武候大将军, 寻以为北开州都督,使统颉利旧众。

丁丑,以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为丰州都督,其馀酋长至者,皆拜将军、中郎将, 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馀人,殆与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

辛巳,诏:"自今讼者,有经尚书省判不服,听于东宫上启,委太子裁决。若 仍不服,然后闻奏。"

丁亥,御史大夫萧瑀劾奏李靖破颉利牙帐,御军无法,突厥珍物,虏掠俱尽, 请付法司推科。上特敕勿劾。及靖入见,上大加责让,靖顿首谢。久之,上乃曰: "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录公之功,赦公之罪。" 加靖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加真食邑通前五百户。未几,上谓靖曰:"前有人谗 公,今朕意已寤,公勿以为怀。"复赐绢二千匹。

林邑献火珠,有司以其表辞不顺,请讨之,上曰:"好战者亡,如隋炀帝、颉 利可汗,皆耳目所亲见也。小国胜之不武,况未可必乎!语言之间,何足介意!"

六月,丁酉,以阿史那苏尼失为北宁州都督,以中郎将史善应为北抚州都督。 壬寅,以右骁卫将军康苏密为北安州都督。

乙卯,发卒修洛阳宫以备巡幸,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以为:"洛阳未有巡幸 之期而预修宫室,非今日之急务。昔汉高祖纳娄敬之说,自洛阳迁长安,岂非洛阳 之地不及关中之形胜邪!景帝用晁错之言而七国构祸,陛下今处突厥于中国,突厥 之亲,何如七国;岂得不先为忧,而宫室可遽兴,乘舆可轻动哉!臣见隋氏初营宫 室,近山无大木,皆致之远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为轮,则戛摩火出,乃铸铁为 毂,行一二里,铁彀辄破,别使数百人赍铁彀随而易之,尽日不过行二三十里,计 一柱之费,已用数十万功,则其馀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阳,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 令毁之,曾未十年,复加营缮,何前日恶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财力,何如隋 世!陛下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炀帝矣!"上谓玄素曰:"卿谓我不 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役不息,亦同归于乱耳。"上叹曰:"吾思 之不熟,乃至于是!"顾谓房玄龄曰:"朕以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意欲便民,故 使营之。今玄素所言诚有理,宜即为之罢役。后日或以事至洛阳,虽露居亦无伤也。" 仍赐玄素彩二百匹。

秋,七月,甲子朔,日有食之。

乙丑,上问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文帝勤于为治, 每临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餐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励精之 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 则多疑于物。事皆自决,不任群臣。天下至广,一日万机,虽复劳神苦形,岂能一 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争,此所以二世而亡也。 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关由宰相,审熟便安,然后奏 闻。有功则赏,有罪则刑,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 司:"自今诏敕行下有未便者,皆应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

癸酉,以前太子少保李纲为太子少师,以兼御史大夫萧瑀为太子少傅。

李纲有足疾,上赐以步舆,使之乘至阁下,数引入禁中,问以政事。每至东宫, 太子亲拜之。太子每视事,上令纲与房玄龄侍坐。

先是,萧瑀与宰相参议朝政,瑀气刚而辞辩,房玄龄等皆不能抗,上多不用其 言,玄龄、魏征、温彦博尝有微过,瑀劾奏之,上竟不问。瑀由此怏怏自失,遂 罢御史大夫,为太子少傅,不复预闻朝政。

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诏以凉州都督李大亮为西北道安抚大使,于碛口贮粮, 来者赈给,使者招慰,相望于道。大亮上言:"欲怀远者必先安近,中国如本根, 四夷如枝叶,疲中国以奉四夷,犹拔本根以益枝叶也。臣远考秦、汉,近观隋室, 外事戎狄,皆致疲弊。今招致西突厥,但见劳费,未见其益。况河西州县萧条,突 厥微弱以来,始得耕获;今又供亿此役,民将不堪,不若且罢招慰为便。伊吾之地, 率皆沙碛,其人或自立君长,求称臣内属者,羁縻受之,使居塞外,为中国籓蔽, 此乃施虚惠而收实利也。"上从之。

八月,丙午,诏以"常服未有差等,自今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绯,六 品、七品服绿,八品服青;妇人从其夫色。"

甲寅,诏以兵部尚书李靖为右仆射。靖性沈厚,每与时宰参议,恂恂似不能言。

突厥既亡,营州都督薛万淑遣契丹酋长贪没折说谕东北诸夷,奚、■、室韦等 十馀部皆内附。万淑,万均之兄也。

戊午,突厥欲谷设来降。欲谷设,突利之弟也。颉利败,欲谷设奔高昌,闻突 利为唐所礼,遂来降。

九月,戊辰,伊吾城主入朝。隋末,伊吾内属,置伊吾郡;隋乱,臣于突厥。 颉利既灭,举其属七城来降,因以其地置伊西州。

思结部落饥贫,朔州刺史新丰张俭招集之,其不来者,仍居碛北,亲属私相往 还,俭亦不禁。及俭徙胜州都督,州司奏思结将叛,诏俭往察之。俭单骑入其部落 说谕,徙之代州,即以俭检校代州都督,思结卒无叛者。俭因劝之营田,岁大稔。 俭恐虏蓄积多,有异志,奏请和籴以充边储。部落喜,营田转力,而边备实焉。

丙子,开南蛮地置费州、夷州。

己卯,上幸陇州。

冬,十一月,壬辰,以右卫大将军侯君集为兵部尚书,参议朝政。

甲子,车驾还京师,上读《明堂针炙书》,云:"人五藏之系,咸附于背。" 戊寅,诏自今毋得笞囚背。

十二月,甲辰,上猎于鹿苑;乙巳,还宫。

甲寅,高昌王麹文泰入朝。西域诸国咸欲因文泰使入贡,上遣文泰之臣厌怛纥 干往迎之。魏征谏曰:"昔光武不听西域送侍子,置都护,以为不以蛮夷劳中国。 今天下初定,前者文泰之来,所过劳费已甚,今借使十国入贡,其徒旅不减千人。 边民荒耗,将不胜其弊。若听其商贾往来,与边民交市,则可矣,倘以宾客遇之, 非中国之利也。"时厌怛纥干已行,上遽令止之。

诸宰相侍宴,上谓王珪曰:"卿识鉴精通,复善谈论,玄龄以下,卿宜悉加品 藻,且自谓与数子何如?"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 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繁治剧,众务毕 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争为己任,臣不如魏征。至于激浊扬清, 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上深以为然,众亦服其确论。

上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 魏征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 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 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征书生,未识时 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征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黄帝征蚩尤, 颛顼诛九黎,汤放桀,武王伐纣,皆能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邪!若谓古人淳 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从征言。

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 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 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 道路焉。上谓长孙无忌曰:"贞观之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 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夷。'唯魏征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 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征之力 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征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 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称所任,则其功岂独在朕乎!"

房玄龄奏:"阅府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然炀 帝甲兵岂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上谓秘书监萧璟曰:"卿在隋世数见皇后乎?"对曰:"彼儿女且不得见,臣 何人,得见之?"魏征曰:"臣闻炀帝不信齐王,恒有中使察之,闻其宴饮,则曰 '彼营何事得遂而喜!'闻其忧悴,则曰'彼有他念故尔。'父子之间且犹如是, 况他人乎!"上笑曰:"朕今视杨政道,胜炀帝之于齐王远矣。"璟,瑀之兄也。

西突厥肆叶护可汗既先可汗之子,为众所附,莫贺咄可汗所部酋长多归之,肆 叶护引兵击莫贺咄,莫贺咄兵败,逃于金山,为泥熟设所杀,诸部共推肆叶护为大 可汗。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中 贞观五年(辛卯,公元六三一年)

春,正月,诏僧、尼、道士致拜父母。

癸酉,上大猎于昆明池,四夷君长咸从。甲戌,宴高昌王文泰及群臣。丙子, 还宫,亲献禽于大安宫。

癸未,朝集使赵郡王孝恭等上表,以四夷咸服,请封禅;上手诏不许。"

有司上言皇太子当冠,用二月吉,请追兵备仪仗。上曰:"东作方兴,宜改用 十月。"少傅萧瑀奏:"据阴阳书不若二月。"上曰:"吉凶在人。若动依阴阳, 不顾礼义,吉可得乎!循正而行,自与吉会。农时最急,不可失也。"

二月,甲辰,诏:"诸州有京观处,无问新旧,宜悉刬削,加土为坟,掩蔽枯 朽,勿令暴露。"

己酉,封皇弟元裕为郐王,元名为谯王,灵夔为魏王,元祥为许王,元晓为密 王。庚戌,封皇子愔为梁王,恽为郯王,贞为汉王,治为晋王,慎为申王,嚣为江 王,简为代王。

夏,四月,壬辰,代王简薨。

壬寅,灵州斛薛叛,任城王道宗等追击,破之。

隋末,中国人多没于突厥,及突厥降,上遣使以金帛赎之。五月,乙丑,有司 奏,凡得男女八万口。

六月,甲寅,太子少师新昌贞公李纲薨。初,周齐王宪女,孀居无子,纲赡恤 甚厚。纲薨,其女以父礼丧之。

秋,八月,甲辰,遣使诣高丽,收隋氏战亡骸骨,葬而祭之。

河内人李好德得心疾,妄为妖言,诏按其事。大理丞张蕴古奏:"好德被疾有 征,法不当坐。"治书侍御史权万纪劾奏:"蕴古贯在相州,好德之兄厚德为其刺 史,情在阿纵,按事不实。"上怒,命斩之于市,既而悔之,因诏:"自今有死罪, 虽令即决,仍三覆奏乃行刑。"

权万纪与侍御史李仁发,俱以告讦有宠于上,由是诸大臣数被谴怒。魏征谏曰: "万纪等小人,不识大体,以讦为直,以谗为忠。陛下非不知其无堪,盖取其无所 避忌,欲以警策群臣耳。而万纪等挟恩依势,逞其奸谋,凡所弹射,皆非有罪。陛 下纵未能举善以厉俗,奈何昵奸以自损乎!"上默然,赐绢五百匹。久之,万纪等 奸状自露,皆得罪。九月,上修仁寿宫,更命曰九成宫。又将修洛阳宫,民部尚书 戴胄表谏,以"乱离甫尔,百姓凋弊,帑藏空虚,若营造不已,公私劳费,殆不能 堪!"上嘉之曰:"戴胄于我非亲,但以忠直体国,知无不言,故以官爵酬之耳。" 久之,竟命将作大匠窦璡修洛阳宫,璡凿池筑山,雕饰华靡。上遽命毁之,免璡官。

冬,十月,丙午,上逐兔于后苑,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谏曰:"天命陛下为华、 夷父母,奈何自轻!"上又将逐鹿,思力脱巾解带,跪而固谏,上为之止。

初,上令群臣议封建,魏征议以为:"若封建诸侯,则卿大夫咸资俸禄,必致 厚敛。又,京畿赋税不多,所资畿外,若尽以封国邑,经费顿阙。又,燕、秦、赵、 代俱带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内地,难以奔赴。"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运祚修 短,定命自天,尧、舜大圣,守之而不能固;汉、魏微贱,拒之而不能却。今使勋 戚子孙皆有民有社,易世之后,将骄淫自恣,攻战相残,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 居也。"中书侍郎颜师古以为:"不若分王诸子,勿令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 互相维持,使各守其境,协力同心,足扶京室;为置官寮,皆省司选用,法令之外, 不得擅作威刑,朝贡礼仪,具为条式。一定此制,万代无虞。"十一月,丙辰,诏: "皇家宗室及勋贤之臣,宜令作镇籓部,贻厥子孙,非有大故,无或黜免,所司明 为条列,定等级以闻。"

丁巳,林邑献五色鹦鹉,丁卯,新罗献美女二人;魏征以为不宜受。上喜曰: "林邑鹦鹉犹能自言苦寒,思归其国,况二女远别亲戚乎!"并鹦鹉,各付使者而 归之。

倭国遣使入贡,上遣新州刺史高表仁持节往抚之;表仁与其王争礼,不宣命而 还。

丙子,上礼圜丘。

十二月,太仆寺丞李世南开党项之地十六州、四十七县。

上谓侍臣曰:"朕以死刑至重,故令三覆奏,盖欲思之详熟故也。而有司须臾 之间,三覆已讫。又,古刑人,君为之彻乐减膳。朕庭无常设之乐,然常为之不啖 酒肉,但未有著令。又,百司断狱,唯据律文,虽情在可矜,而不敢违法,其间岂 能尽无冤乎!"丁亥,制:"决死囚者,二日中五覆奏,下诸州者三覆奏;行刑之 日,尚食勿进酒肉,内教坊及太常不举乐。皆令门下覆视。有据法当死而情可矜者, 录状以闻。"由是全活甚众。其五覆奏者,以决前一二日,至决日又三覆奏;唯犯 恶逆者一覆奏而已。

己亥,朝集使利州都督武士彟等复上表请封禅,不许。

壬寅,上幸骊山温汤;戊申,还宫。

上谓执政曰:"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赏罚,故欲公等极谏。公等亦宜受人谏,不 可以己之所欲,恶人违之。苟自不能受谏,安能谏人?"康国求内附。上曰:"前 代帝王,好招来绝域,以求服远之名,无益于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傥有急 难,于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

谓侍臣曰:"治国如治病,病虽愈,尤宜将护,倘遽自放纵,病复作,则不可 救矣。今中国幸安,四夷俱服,诚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惧不终,故欲数闻 卿辈谏争也。"魏征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上尝与侍臣论狱,魏征曰:"炀帝时尝有盗发,帝令于士澄捕之,少涉疑似, 皆拷讯取服,凡二千馀人,帝悉令斩之。大理丞张元济怪其多,试寻其状,内五人 尝为盗,馀皆平民;竟不敢执奏,尽杀之。"上曰:"此岂唯炀帝无道,其臣亦不 尽忠。君臣如此,何得不亡?公等宜戒之!"

是岁,高州总管冯盎入朝。未几,罗窦诸洞獠反,敕盎帅部落二万,为诸军前 锋。獠数万人,屯据险要,诸军不得进。盎持弩谓左右曰:"尽吾此矢,足知胜负 矣。"连发七矢,中七人。獠皆走,因纵兵乘之,斩首千馀级。上美其功,前后赏 赐,不可胜数。盎所居地方二千里,奴婢万馀人,珍货充积;然为治勤明,所部爱 之。

新罗王真平卒,无嗣,国人立其女善德为王。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95 【唐纪十一】|正史

《资治通鉴》卷195 【唐纪十一】


起强圉作噩五月,尽上章困敦,凡三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上 贞观十一年(丁酉,公元六三七年)

五月,壬申,魏征上疏,以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 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且以隋之府库、 仓廪、户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拟伦!然隋以富强动之而危,我以寡弱静 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 亡。故赋役无穷,征伐不息,以至祸将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 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 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 其所易乎!"

六月,右仆射虞恭公温彦博薨。彦博久掌机务,知无不为。上谓侍臣曰:"彦 博以忧国之故,精神耗竭,我见其不逮,已二年矣,恨不纵其安逸,竟夭天年!"

丁巳,上幸明德宫。

己未,诏荆州都督荆王元景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世袭。戊辰,又以 功臣长孙无忌等十四人为刺史,亦令世袭,非有大故,无得黜免。己巳,徙许王元 祥为江王。

秋,七月,癸未,大雨,穀、洛溢入洛阳宫,坏官寺、民居,溺死者六千馀人。

魏征上疏,以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 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馀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 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 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 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 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既谓之君子而复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 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赐 手诏褒美曰:"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志意骄怠,何曾位极台司,不能直谏,乃私语 子孙,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也。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

乙未,车驾还洛阳,诏:"洛阳宫为水所毁者,少加修缮,才令可居。自外众 材,给城中坏庐舍者。令百官各上封事,极言朕过。"壬寅,废明德宫及飞山之玄 圃院,给遭水者。

八月,甲子,上谓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 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魏征曰:"先王惟恐不闻 其过。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止得恣其陈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于国;若其无取, 亦无所损。"上曰:"公言是也。"皆劳而遣之。

侍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 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馀年,皆无恩于人, 本根不固故也。陛下当隆禹、汤、文、武之业,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得但持当年 而已!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 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书,曾无事实。昔汉之文、景,恭 俭养民,武帝承其丰富之资,故能穷奢极欲而不至于乱。向使高祖之后即传武帝, 汉室安得久存乎!又,京师及四方所造乘舆器用及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 为俭。夫昧爽丕显,后世犹怠,陛下少居民间,知民疾苦,尚复如此,况皇太子生 长深宫,不更外事,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 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人主虽欲追改,不能复全。故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 于既失之后也。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 之笑炀帝也!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 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馀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 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畜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 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 尽。夫畜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馀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 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久长之谋, 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陛下宠遇诸王,颇有过厚者,万代之 后,不可不深思也。且魏武帝爱陈思王,及文帝即位,囚禁诸王,但无缧绁耳。然 则武帝爱之,适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县令,苟选用得人, 则陛下可以端拱无为。今朝廷唯重内官而轻州县之选,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称 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疏奏,上称善久 之。谓侍臣曰:"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五品已上各举一人。"

冬,十月,癸丑,诏勋戚亡者皆陪葬山陵。

上猎于洛阳苑,有群豕突出林中,上引弓四发,殪四豕。有豕突前,及马镫; 民部尚书唐俭投马搏之,上拔剑斩豕,顾笑曰:"天策长史不见上将击贼邪,何惧 之甚!"对曰:"汉高祖以马上得之,不以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岂复逞 雄心于一兽!"上悦,为之罢猎,寻加光禄大夫。

安州都督吴王恪数出畋猎,颇损居人;侍御史柳范奏弹之。丁丑,恪坐免官, 削户三百。上曰:"长史权万纪事吾儿,不能匡正,罪当死。"柳范曰:"房玄龄 事陛下,犹不能止畋猎,岂得独罪万纪!"上大怒,拂衣而入。久之,独引范谓曰: "何面折我?"对曰:"陛下仁明,臣不敢不尽愚直。"上悦。

十一月,辛卯,上幸怀州;丙午,还洛阳宫。

故荆州都督武士彟女,年十四,上闻其美,召入后宫,为才人。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上 贞观十二年(戊戌,公元六三八年)

春,正月,乙未,礼部尚书王珪奏:"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非礼。" 上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特进魏征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 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上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 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 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上乃从珪奏。

吏部尚书高士廉、黄门侍郎韦挺、礼部侍郎令狐德葇、中书侍郎岑文本撰《氏 族志》成,上之。先是,山东人士崔、卢、李、郑诸族,好自矜地望,虽累叶陵夷, 苟他族欲与为昏姻,必多责财币,或舍其乡里而妄称名族,或兄弟齐列而更以妻族 相陵。上恶之,命士廉等遍责天下谱谍,质诸史籍,考其真伪,辨其昭穆,第其甲 乙,褒进忠贤,贬退奸逆,分为九等。士廉等以黄门侍郎崔民幹为第一。上曰: "汉高祖与萧、曹、樊、灌皆起闾阎布衣,卿辈至今推仰,以为英贤,岂在世禄乎! 高氏偏据山东,梁、陈僻在江南,虽有人物,盖何足言?况其子孙才行衰薄,官爵 陵替,而犹卬然以门地自负,贩鬻松槚,依托富贵,弃廉忘耻,不知世人何为贵之! 今三品以上,或以德行,或以勋劳,或以文学,致位贵显。彼衰世旧门,诚何足慕! 而求与为昏,虽多输金帛,犹为彼所偃蹇,我不知其解何也!今欲厘正讹谬,舍名 取实,而卿曹犹以崔民幹为第一,是轻我官爵而徇流俗之情也。"乃更命刊定,专 以今朝品秩为高下。于是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降崔民幹为第三。凡二百九十三 姓,千六百五十一家,颁于天下。

二月,乙卯,车驾西还;癸亥,幸河北,观砥柱。

甲子,巫州獠反,夔州都督齐善行败之,俘男女三千馀口。

乙丑,上祀禹庙。丁卯,至柳谷,观盐池。庚午,至蒲州,刺史赵元楷课父老 服黄纱单衣迎车驾,盛饰廨舍楼观,又饲羊百馀口、鱼数百头以馈贵戚。上数之曰: "朕巡省河、洛,凡有所须,皆资库物。卿所为乃亡隋之弊俗也。"甲戌,幸长春 宫。

戊寅,诏曰:"隋故鹰击郎将尧君素,虽桀犬吠尧,有乖倒戈之志,而疾风劲 草,实表岁寒之心;可赠蒲州刺史,仍访其子孙以闻。"

闰月,庚辰朔,日有食之。

丁未,车驾至京师。

三月,辛亥,著作佐郎邓世隆表请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辞令,有益于民者, 史皆书之,足为不朽。若其无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皆有文 集行于世,何救于亡!为人主患无德政,文章何为!"遂不许。

丙子,以皇孙生,宴五品以上于东宫。上曰:"贞观之前,从朕经营天下,玄 龄之功也。贞观以来,绳愆纠缪,魏征之功也。"皆赐之佩刀。上谓征曰:"朕政 事何如往年?"对曰:"威德所加,比贞观之初则远矣;人悦服则不逮也。"上曰: "远方畏威慕德,故来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对曰:"陛下往以未治为忧, 故德义日新;今以既治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为,犹往年也,何以异?" 对曰:"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不然,虽勉 从之,犹有难色。所以异也。"上曰:"其事可闻欤?"对曰:"陛下昔欲杀元律 师,孙伏伽以为法不当死,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直百万。或云:'赏太厚。'陛 下云:'朕即位以来,未有谏者,故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司户柳雄妄诉隋资, 陛下欲诛之,纳戴胄之谏而止。是悦而从之也。近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 恚之,虽以臣言而罢,勉从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夏,五月,壬申,弘文馆学士永兴文懿公虞世南卒,上哭之恸。世南外和柔而 内忠直,上尝称世南有五绝: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学,四文辞,五书翰。

秋,七月,癸酉,以吏部尚书高士廉为右仆射。

乙亥,吐蕃寇弘州。

八月,霸州山獠反,烧杀刺史向邵陵及吏民百馀家。

初,上遣使者冯德遐抚慰吐蕃,吐蕃闻突厥、吐谷浑皆尚公主,遣使随德遐入 朝,多赍金宝,奉表求婚;上未之许。使者还,言于赞普弃宗弄赞曰:"臣初至唐, 唐待我甚厚,许尚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相离间,唐礼遂衰,亦不许婚。"弄赞 遂发兵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北,民畜多为吐蕃所掠。

吐蕃进破党项、白兰诸羌,帅众二十馀万屯松州西境,遣使贡金帛,云来迎公 主。寻进攻松州,败都督韩威;羌酋阎州刺史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并以州 叛归之。连兵不息,其大臣谏不听而自缢者凡八辈。壬寅,以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 弥道行军大总管,甲辰,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 阔水道、左领军将军刘简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督步骑五万击之。

吐蕃攻城十馀日,进达为先锋,九月,辛亥,掩其不备,败吐蕃于松州城下, 斩首千馀级。弄赞惧,引兵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上许之。

甲寅,上问侍臣:"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 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征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 安逸,守成难矣。"上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 征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 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玄龄等拜曰:"陛下及此言,四海之福 也。"

初,突厥颉利既亡,北方空虚,薛延陀真珠可汗帅其部落建庭于都尉犍山北、 独逻水南,胜兵二十万,立其二子拔酌、颉利苾主南、北部。上以其强盛,恐后难 制,癸亥,拜其二子皆为小可汗,各赐鼓纛,外示优崇,实分其势。

冬,十月,乙亥,巴州獠反。

己卯,畋于始平;乙未,还京师。

钧州獠反;遣桂州都督张宝德讨平之。十一月,丁未,初置左、右屯营飞骑于 玄武门,以诸将军领之。又简飞骑才力骁健、善骑射者,号百骑,衣五色袍,乘骏 马,以虎皮为鞯,凡游幸则从焉。

己巳,明州獠反;遣交州都督李道彦讨平之。

十二月,辛巳,左武候将军上官怀仁击反獠于壁州,大破之,虏男女万馀口。

是岁,以给事中马周为中书舍人。周有机辩,中书侍郎岭岑文本常称:"马君 论事,援引事类,扬榷古今,举要删烦,会文切理,一字不可增,亦不可减,听之 靡靡,令人忘倦。"

霍王元轨好读书,恭谨自守,举措不妄。为徐州刺史,与处士刘玄平为布衣交。 人问玄平王所长,玄平曰:"无长。"问者怪之。玄平曰:"夫人有所短乃见所长, 至于霍王,无所短,吾何以称其长哉!"

初,西突厥咥利失可汗分其国为十部,每部有酋长一人,仍各赐一箭,谓之十 箭。又分左、右厢,左厢号五咄陆,置五大啜,居碎叶以东;右厢号五弩失毕,置 五大俟斤,居碎叶以西;通谓之十姓。咥利失失众心,为其臣统吐屯所袭。咥利失 兵败,与其弟步利设走保焉耆。统吐屯等将立欲谷设为大可汁,会统吐屯为人所杀, 欲谷设兵亦败,咥利失复得故地。至是,西部竟立欲谷设为乙毘咄陆可汗。乙毘咄 陆既立,与咥利失大战,杀伤甚众。因中分其地,自伊列水以西属乙咄陆,以东属 咥利失。

处月、处密与高昌共攻拔焉耆五城,掠男女一千五百人,焚其庐舍而去。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上 贞观十三年(己亥,公元六三九年)

春,正月,乙巳,车驾谒献陵;丁未,还宫。

戊午,加左仆射房玄龄太子少师。玄龄自以居端揆十五年,男遗爱尚上女高阳 公主,女为韩王妃,深畏满盈,上表请解机务;上不许。玄龄固请不已,诏断表, 乃就职。太子欲拜玄龄,设仪卫待之,玄龄不敢谒见而归,时人美其有让。玄龄以 度支系天下利害,尝有阙,求其人未得,乃自领之。

礼部尚书永宁懿公王珪薨。珪性宽裕,自奉养甚薄。于今,三品已上皆立家庙, 珪通贵已久,独祭于寝。为法司所劾,上不问,命有司为之立庙以愧之。

二月,庚辰,以光禄大夫尉迟敬德为鄜州都督。

上尝谓敬德曰:"人或言卿反,何也?"对曰:"臣反是实!臣从陛下征伐四 方,身经百战,今之存者,皆锋镝之馀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因解衣投 地,出其瘢痍。上为之流涕,曰:"卿复服,朕不疑卿,故语卿,何更恨邪!"

上又尝谓敬德曰:"朕欲以女妻卿,何如?"敬德叩头谢曰:"臣妻虽鄙陋, 相与共贫贱久矣。臣虽不学,闻古人富不易妻,此非臣所愿也。"上乃止。

戊戌,尚书奏:"近世掖庭之选,或微贱之族,礼训蔑闻;或刑戮之家,忧怨 所积。请自今后宫及东宫内职有阙,皆选良家有才行者充,以礼聘纳;其没官口及 素微贱之人,皆不得补用。"上从之。

上既诏宗室群臣袭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宁以为古今事殊,恐非久安之道,上疏 争之。侍御史马周亦上疏,以为:"尧、舜之父,犹有硃、均之子。倘有孩童嗣职, 万一骄愚,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正欲绝之也,则子文之治犹在;正欲留之也, 而栾黡之恶已彰。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则 向所谓爱之者,乃适所以伤之也。臣谓宜赋以茅土,畴其户邑,必有材行,随器授 官,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

会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等皆不愿之国,上表固让,称:"承恩以来,形影 相吊,若履春冰;宗戚忧虞,如置汤火。缅惟三代封建,盖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 礼乐节文,多非己出。两汉罢侯置守,蠲除曩弊,深协事宜,今因臣等,复有变更, 恐紊圣朝纲纪;且后世愚幼不肖之嗣,或抵冒邦宪,自取诛夷,更因延世之赏,致 成剿绝之祸,良可哀愍。愿停涣汗之旨,赐其性命之恩。"无忌又因子妇长乐公主 固请于上,且言:"臣披荆棘事陛下,今海内宁一,奈何弃之外州,与迁徙何异!" 上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意欲公之后嗣,辅朕子孙,共传永久;而公等 乃复发言怨望,朕岂强公等以茅土邪!"庚子,诏停世封刺史。

高昌王麹文泰多遏绝西域朝贡,伊吾先臣西突厥,既而内属,文泰与西突厥共 击之。上下书切责,征其大臣阿史那矩,欲与议事,文泰不遣,遣其长史麹雍来谢 罪。颉利之亡也,中国人在突厥者或奔高昌,诏文泰归之,文泰蔽匿不遣。又与西 突厥共击破焉耆,焉耆诉之。上遣虞部郎中李道裕往问状,且谓其使者曰:"高昌 数年以来,朝贡脱略,无籓臣礼,所置官号,皆准天朝,筑城掘沟,预备攻讨。我 使者至彼,文泰语之云:'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 岂不能自生邪!'又遣使谓薛延陀云:'既为可汗,则与天子匹敌,何为拜其使者!' 事人无礼,又间邻国,为恶不诛,善何以劝!明年当发兵击汝。"三月,薛延陀可 汗遣使上言:"奴受恩思报,请发所部为军导以击高昌。"上遣民部尚书唐俭、右 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赍缯帛赐薛延陀,与谋进取。

夏,四月,戊寅,上幸九成宫。

初,突厥突利可汗之弟结社率从突利入朝,历位中郎将。居家无赖,怨突利斥 之,乃诬告其谋反,上由是薄之,久不进秩。结社率阴结故部落,得四十馀人,谋 因晋王治四鼓出宫,开门辟仗,驰入宫门,直指御帐,可有大功。甲申,拥突利之 子贺逻鹘夜伏于宫外,会大风,晋王未出,结社率恐晓,遂犯行宫,逾四重幕,弓 矢乱发,卫士死者数十人。折冲孙武开等帅众奋击,久之,乃退,驰入御厩,盗马 二十馀匹,北走,度渭,欲奔其部落,追获,斩之,原贺逻鹘投于岭表。

庚寅,遣武候将军上官怀仁击巴、壁、洋、集四州反獠,平之,虏男女六千馀 口。

五月,旱。甲寅,诏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征上疏,以为:"陛下志业,比贞观 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其间一条以为:"顷年以来,轻用民力。乃云:'百 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也。此恐非兴邦 之至言。"上深加奖叹,云:"已列诸屏障,朝夕瞻仰,并录付史官。"仍赐征黄 金十斤。厩马二匹。

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开道,经西赵,出邕州,以通交、桂,蛮、俚降者 二万八千馀户。

丙申,立皇弟元婴为滕王。

自结社率之反,言事者多云突厥留河南不便,秋,七月,庚戌,诏右武候大将 军、化州都督、怀化郡王李思摩为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赐之鼓纛;突厥及胡在诸 州安置者,并令渡河,还其旧部,俾世作籓屏,长保边塞。突厥咸惮薛延陀,不肯 出塞。上遣司农卿郭嗣本赐薛延陀玺书,言"颉利既败,其部落咸来归化,我略其 旧过,嘉其后善,待其达官皆如吾百寮、部落皆如吾百姓。中国贵尚礼义,不灭人 国,前破突厥,止为颉利一人为百姓害,实不贪其土地,利其人畜,恒欲更立可汗, 故置所降部落于河南,任其畜牧。今户口蕃滋,吾心甚喜。既许立之,不可失信。 秋中将遣突厥渡河,复其故国。尔薛延陀受册在前,突厥受册在后,后者为小,前 者为大。尔在碛北,突厥在碛南,各守土疆,镇抚部落。其逾分故相抄掠,我则发 兵,各问其罪。"薛延陀奉诏。于是遣思摩帅所部建牙于河北,上御齐政殿饯之, 思摩涕泣,奉觞上寿曰:"奴等破亡之馀,分为灰壤,陛下存其骸骨,复立为可汗, 愿万世子孙恒事陛下。"又遣礼部尚书赵郡王孝恭等赍册书,就其种落,筑坛于河 上而立之。上谓侍臣曰:"中国,根幹也;四夷,枝叶也;割根幹以奉枝叶,木安 得滋荣!朕不用魏征言,几致狼狈。"又以左屯卫将军阿史那忠为左贤王,左武卫 将军阿史那泥熟为右贤王。忠,苏尼失之子也,上遇之甚厚,妻以宗女;及出塞, 怀慕中国,见使者必泣涕请入侍;诏许之。

八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诏以"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比来诉讼者或自毁耳目,自今有犯,先笞四十, 然后依法。"

冬,十月,甲申,车驾还京师。

十一月,辛亥,以侍中杨师道为中书令。

戊辰,尚书左丞刘洎为黄门侍郎、参知政事。

上犹冀高昌王文泰悔过,复下玺书,示以祸福,征之入朝;文泰竟称疾不至。 十二月,壬申,遣交河行军大总管、吏部尚书侯君集,副总管兼左屯卫大将军薛万 均等将兵击之。

乙亥,立皇子福为赵王。

己丑,吐谷浑王诺曷钵来朝,以宗女为弘化公主,妻之。

壬辰,上畋于咸阳,癸巳,还宫。

太子承乾颇以游畋废学,右庶子张玄素谏,不听。

是岁,天下州府凡三百五十八,县一千五百一十一。

太史令傅奕精究术数之书,而终不之信,遇病,不呼医饵药。有僧自西域来, 善咒术,能令人立死,复咒之使苏。上择飞骑中壮者试之,皆如其言;以告奕,奕 曰:"此邪术也。臣闻邪不干正,请使咒臣,必不能行。"上命僧咒奕,奕初无所 觉,须臾,僧忽僵仆,若为物所击,遂不复苏。又有婆罗门僧,言得佛齿,所击前 无坚物。长安士女辐凑如市。奕时卧疾,谓其子曰:"吾闻有金刚石者,性至坚, 物莫能伤,唯羚羊角能破之,汝往试焉。"其子往见佛齿,出角叩之,应手而碎, 观者乃止。奕临终,戒其子无得学佛书,时年八十五。又集魏、晋以来驳佛教者为 《高识传》十卷,行于世。

西突厥咥利失可汗之臣俟利发与乙毘咄陆可汗通谋作乱,咥利失穷蹙,逃奔 汗而死。弩失毕部落迎其弟子薄布特勒立之,是为乙毘沙钵罗叶护可汗。沙钵罗叶 护既立,建庭于虽合水北,谓之南庭,自龟兹、鄯善、且末、吐火罗、焉耆、石、 史、何、穆、康等国皆附之。咄陆建牙于镞曷山西,谓之北庭,自厥越失、拔悉弥、 驳马、结骨、火燖、触水昆等国皆附之,以伊列水为境。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上 贞观十四年(庚子,公元六四零年)

春,正月,甲寅,上幸魏王泰第,赦雍州长安系囚大辟以下,免延康里今年租 赋,赐泰府僚属及同里老人有差。

二月,丁丑,上幸国子监,观释奠,命祭酒孔颖达讲《孝经》,赐祭酒以下至 诸生高第帛有差。是时上大征天下名儒为学官,数幸国子监,使之讲论,学生能明 一大经已上皆得补官。增筑学舍千二百间,增学生满三千二百六十员,自屯营飞骑, 亦给博士,使授以经,有能通经者,听得贡举。于是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乃至高丽、 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酋长亦遣子弟请入国学,升讲筵者至八千馀人。上以师 说多门,章句繁杂,命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疏,谓之《正义》,令学者习之。

壬午,上幸骊山温汤;辛卯,还宫。

乙未,诏求近世名儒梁皇甫侃、褚仲都,周熊安生、沈重,陈沈文阿、周弘正、 张讥,隋何妥、刘炫等子孙以闻,当加引擢。

三月,窦州道行军总管党仁弘击罗窦反獠,破之,俘七千馀口。

辛丑,流鬼国遣使入贡。去京师万五千里,滨于北海,南邻靺鞨,未尝通中国, 重三译而来。上以其使者佘志为骑都尉。

丙辰,置宁朔大使以护突厥。

夏,五月,壬寅,徙燕王灵夔为鲁王。

上将幸洛阳,命将作大匠阎立德行清暑之地。秋,八月,庚午,作襄城宫于汝 州西山。立德,立本之兄也。

高昌王文泰闻唐兵起,谓其国人曰:"唐去我七千里,沙碛居其二千里,地无 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安能致大军乎!往吾入朝,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 非复有隋之比。今来伐我,发兵多则粮运不给;三万已下,吾力能制之。当以逸待 劳,坐收其弊。若顿兵城下,不过二十日,食尽必走,然后从而虏之。何足忧也!" 及闻唐兵临碛口,忧惧不知所为,发疾卒,子智盛立。

军至柳谷,诇者言文泰刻日将葬,国人咸集于彼,诸将请袭之,侯君集曰: "不可,天子以高昌无礼,故使吾讨之,今袭人于墟墓之间,非问罪之师也。"于 是鼓行而进,至田城,谕之,不下,诘朝攻之,及午而克,虏男女七千馀口。以中 郎将辛獠儿为前锋,夜,趋其都城,高昌逆战而败,大军继至,抵其城下。

智盛致书于君集曰:"得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天罚所加,身已物故。智盛袭 位未几,惟尚书怜察。"君集报曰:"苟能悔过,当束手军门。"智盛犹不出。君 集命填堑攻之,飞石雨下,城中人皆室处。又为巢车,高十丈,俯瞰城中。有行人 及飞石所中,皆唱言之。先是,文泰与西突厥可汗相结,约有急相助;可汗遣其叶 护屯可汗浮图城,为文泰声援。及君集至,可汗惧而西走千馀里,叶护以城降。智 盛穷蹙,癸酉,开门出降。君集分兵略地,下其二十二城,户八千四十六,口一万 七千七百,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

上欲以高昌为州县,魏征谏曰:"陛下初即位,文泰夫妇首来朝,其后稍骄倨, 故王诛加之。罪止文泰可矣,宜抚其百姓,存其社稷,复立其子,则威德被于遐荒, 四夷皆悦服矣。今若利其土地以为州县,则常须千馀人镇守,数年一易,往来死者 什有三四,供办衣资,违离亲戚,十年之后,陇右虚耗矣。陛下终不得高昌撮粟尺 帛以佐中国,所谓散有用以事无用。臣未见其可。"上不从,九月,以其地为西州, 以可汗浮图城为庭州,各置属县,乙卯,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留兵镇之。

君集虏高昌王智盛及其群臣豪杰而还。于是唐地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 邑,北抵大漠,皆为州县,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

侯君集之讨高昌也,遣使约焉耆与之合势,焉耆喜,听命。及高昌破,焉耆王 诣军门谒见君集,且言焉耆三城先为高昌所夺,君集奏并高昌所掠焉耆民悉归之。

冬,十月,甲戌,荆王元景等复表请封禅,上不许。

初,陈仓折冲都尉鲁宁坐事系狱,自恃高班,慢骂陈仓尉尉氏刘仁轨,仁轨杖 杀之。州司以闻。上怒,命斩之,怒犹不解,曰:"何物县尉,敢杀吾折冲!"命 追至长安面诘之。仁轨曰:"鲁宁对臣百姓辱臣如此,臣实忿而杀之。"辞色自若。 魏征侍侧,曰:"陛下知隋之所以亡乎?"上曰:"何也?"征曰:"隋末,百姓 强而陵官吏,如鲁宁之比是也。"上悦,擢仁轨为栎阳丞。

上将幸同州校猎,仁轨上言:"今秋大稔,民收获者才一二,使之供承猎事, 治道葺桥,动费一二万功,实妨农事。愿少停銮舆旬日,俟其毕务,则公私俱济。" 上赐玺书嘉纳之,寻迁新安令。闰月,乙未,行幸同州;庚戌,还宫。

丙辰,吐蕃赞普遣其相禄东赞献金五千两及珍玩数百,以请婚。上许以文成公 主妻之。

十一月,甲子朔,冬至,上祀南郊。时《戊寅历》以癸亥为朔,宣义郎李淳风 表称:"古历分日起于子半,今岁甲子朔冬至,而故太史令傅仁均减馀稍多,子初 为朔,遂差三刻,用乖天正,请更加考定。"众议以仁均定朔微差,淳风推校精密, 请如淳风议,从之。

丁卯,礼官奏请加高祖父母服齐衰五月,嫡子妇服期,嫂、叔、弟妻、夫兄、 舅皆服小功;从之。

丙子,百官复表请封禅,诏许之。更命诸儒详定仪注;以太常卿韦挺等为封禅 使。

司门员外郎韦元方给给使过所稽缓,给使奏之;上怒,出元方为华阴令。魏征 谏曰:"帝王震怒,不可妄发。前为给使,遂夜出敕书,事如军机,谁不惊骇!况 宦者之徒,古来难养,轻为言语,易生患害,独行远使,深非事宜,渐不可长,所 宜深慎。"上纳其言。

尚书左丞韦悰句司农木橦价贵于民间,奏其隐没。上召大理卿孙伏伽书司农罪。 伏伽曰:"司农无罪。"上怪,问其故,对曰:"只为官橦贵,所以私橦贱。向使 官橦贱,私橦无由贱矣。但见司农识大体,不知其过也。"上悟,屡称其善;顾谓 韦悰曰:"卿识用不逮伏伽远矣。"

十二月,丁酉,侯君集献俘于观德殿。行饮至礼,大酺三日。寻以智盛为左武 卫将军、金城郡公。上得高昌乐工,以付太常,增九部乐为十部。

君集之破高昌也,私取其珍宝;将士知之,竞为盗窃,君集不能禁,为有司所 劾,诏下君集等狱。中书侍郎岑文本上疏,以为:"高昌昏迷,陛下命君集等讨而 克之,不逾旬日,并付大理。虽君集等自挂网罗,恐海内之人疑陛下唯录其过,而 遗其功也。臣闻命将出师,主于克敌,苟能克敌,虽贪可赏;若其败绩,虽廉可诛。 是以汉之李广利、陈汤,晋之王浚,隋之韩擒虎,皆负罪谴,人主以其有功,咸受 封赏。由是观之,将帅之臣,廉慎者寡,贪求者众。是以黄石公《军势》曰:'使 智,使勇,使贪,使愚,故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急趋其利,愚者不 计其死。'伏愿录其微劳,忘其大过,使君集重升朝列,复备驱驰,虽非清贞之臣, 犹得贪愚之将,斯则陛下虽屈法而德弥显,君集等虽蒙宥而过更彰矣。"上乃释之。

又有告薛万均私通高昌妇女者,万均不服,内出高昌妇女付大理,与万均对辩, 魏征谏曰:"臣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今遣大将军与亡国妇女对辩帷箔 之私,实则所得者轻,虚则所失者重。昔秦穆饮盗马之士,楚庄赦绝缨之罪,况陛 下道高尧、舜,而曾二君之不逮乎!"上遽释之。

侯君集马病蚛颡,行军总管赵元楷亲以指沾其脓而嗅之,御史劾奏其谄,左迁 括州刺史。

高昌之平也,诸将皆即受赏,行军总管阿史那社尔以无敕旨,独不受,及别敕 既下,乃受之,所取唯老弱故弊而已。上嘉其廉慎,以高昌所得宝刀及杂彩千段赐 之。

癸卯,上猎于樊川;乙巳,还宫。

魏征上疏,以为:"在朝群臣,当枢机之寄者,任之虽重,信之未笃,是以人 或自疑,心怀苟且。陛下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夫委大臣以 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 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致治,其可得乎!若任以大官,求 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 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矫伪成俗矣。"上 纳之。

上谓侍臣曰:"朕虽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难。"魏征对曰:"臣闻战胜易,守 胜难,陛下之及此言,宗庙社稷之福也!"

上闻右庶子张玄素在东宫数谏争,擢为银青光禄大夫,行左庶子。太子尝于宫 中击鼓,玄素叩阁切谏;太子出其鼓,对玄素毁之。太子久不出见官属,玄素谏曰: "朝廷选俊贤以辅至德,今动经时月,不见宫臣,将何以裨益万一!且宫中唯有妇 人,不知有能如樊姬者乎?"太子不听。

玄素少为刑部令史,上尝对朝臣问之曰:"卿在隋何官?"对曰:"县尉。" 又问:"未为尉时何官?"对曰:"流外。"又问:"何曹?"玄素耻之,出阁殆 不能步,色如死灰。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以为:"君能礼其臣,乃能尽其力。玄 素虽出寒微,陛下重其才,擢至三品,翼赞皇储,岂可复对群臣穷其门户!弃宿昔 之恩,成一朝之耻,使之郁结于怀,何以责其伏节死义乎!"上曰:"朕亦悔此问, 卿疏深会我心。"遂良,亮之子也。孙伏伽与玄素在隋皆为令史,伏伽或于广坐自 陈往事,一无所隐。

戴州刺史贾崇以所部有犯十恶者,御史劾之。上曰:"昔唐、虞大圣,贵为天 子,不能化其子;况崇为刺史,独能使其民比屋为善乎!若坐是贬黜,则州县互相 掩蔽,纵舍罪人。自今诸州有犯十恶者,勿劾刺史,但令明加纠察,如法施罪,庶 以肃清奸恶耳。"

上自临治兵,以部陈不整,命大将军张士贵杖中郎将等;怒其杖轻,下士贵吏。 魏征谏曰:"将军之职,为国爪牙;使之执杖,已非后法,况以杖轻下吏乎!"上 亟释之。

言事者多请上亲览表奏,以防壅蔽。上以问魏征,对曰:"斯人不知大体,必 使陛下一一亲之,岂惟朝堂,州县之事亦当亲之矣。"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94 【唐纪十】|正史

《资治通鉴》卷194 【唐纪十】


起玄黓执徐,尽强圉作噩四月,凡五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下 贞观六年(壬辰,公元六三二年)

春,正月,乙卯朔,日有食之。

癸酉,静州獠反,将军李子和讨平之。

文武官复请封禅,上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 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 之贤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 诚敬乎!"群臣犹请之不已,上亦欲从之,魏征独以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 禅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国未安 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谷未丰邪?"曰: "丰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则何为不可封禅?"对曰:"陛下 虽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而车驾东巡,千乘万骑, 其供顿劳费,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禅,则万国咸集,远夷君长,皆当扈从;今自伊、 洛以东至于海、岱,烟火尚希,灌莽极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虚弱也。况 赏赉不赀,未厌远人之望;给复连年,不偿百姓之劳;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将焉 用之!"会河南、北数州大水,事遂寝。

上将幸九成宫,通直散骑常侍姚思廉谏。上曰:"朕有气疾,暑辄顿剧,往避 之耳。"赐思廉绢五十匹。

监察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东宫在宫城之中,而大安宫乃在宫城之西,制度 比于宸居,尚为卑小,于四方观听,有所不足。宜增修高大,以称中外之望。又, 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视膳。今九成宫去京师三百馀里,太上皇或时思念陛 下,陛下何以赴之?又,车驾此行,欲以避暑;太上皇尚留暑中,而陛下独居京处, 温清之礼,窃所未安。今行计已成,不可复止,愿速示返期,以解众惑。又,王长 通、白明达皆乐工,韦槃提、斛斯正止能调马,纵使技能出众,正可赉之金帛,岂 得超授官爵,鸣玉曳履,与士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臣窃耻之。"上深纳之。

上以新令无三师官,二月,丙戌,诏特置之。

三月,戊辰,上幸九成宫。

庚午,吐谷浑寇兰州,州兵击走之。

长乐公主将出降,上以公主皇后所生,特爱之,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 魏征谏曰;"昔汉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岂得与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阳。 今资送公主,倍于长主,得无异于明帝之意乎!"上然其言,入告皇后。后叹曰: "妾亟闻陛下称重魏征,不知其故,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 也!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曲承恩礼,每言必先候颜色,不敢轻犯威严;况以人臣 之疏远,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从也。"因请遣中使赍钱四百缗、绢四百匹以 赐征,且语之曰:"闻公正直,乃今见之,故以相赏。公宜常秉此心,勿转移也。"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此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征每廷辱我。"后 退,具朝服立于庭,上惊问其故。后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 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夏,四月,辛卯,襄州都督邹襄公张公谨卒。明日,上出次发哀。有司奏,辰 日忌哭。上曰:"君之于臣,犹父子也,情发于衷,安避辰日!"遂哭之。

六月,己亥,金州刺史酆悼王元亨薨。辛亥,江王嚣薨。

秋,七月,丙辰,焉耆王突骑支遣使入贡。初,焉耆入中国由碛路,隋末闭塞, 道由高昌;突骑支请复开碛路以便往来,上许之。由是高昌恨之,遣兵袭焉耆,大 掠而去。

辛未,宴三品已上于丹霄殿。上从容言曰:"中外又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炀 帝威加夷、夏,颉利跨有北荒,统叶护雄据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与公等所亲见, 勿矜强盛以自满也!"

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发兵击薛延陀,为薛延陀所败。肆叶护性猜狠,信谗;有乙 利可汗,功最多,肆叶护以非其族类,诛灭之,由是诸部皆不自保。肆叶护又忌莫 贺设之子泥孰,阴欲图之,泥孰奔焉耆。设卑达官与弩失毕二部攻之,肆叶护轻骑 奔康居,寻卒。国人迎泥孰于焉耆而立之,是为咄陆可汗,遣使内附。丁酉,遣鸿 胪少卿刘善因立咄陆为奚利邲咄陆可汗。

闰月,乙卯,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昔为仇雠,不 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征、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征每谏,我不从,我 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征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 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且应而复谏,庸何伤!"对曰:"昔舜戒郡臣: '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 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征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征起,拜 谢曰:"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

戊辰,秘书少监虞世南上《圣德论》,上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 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 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九月,己酉,幸庆善宫,上生时故宅也,因与贵臣宴,赋诗。起居郎清平吕才 被之管弦,命曰:"《功成庆善乐》,使童子八佾为《九功之舞》,大宴会,与 《破陈舞》偕奏于庭。同州刺史尉迟敬德预宴,有班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何 功,坐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谕解之。敬德拳殴道宗,目几眇。上不怿而罢, 谓敬德曰:"朕见汉高祖诛灭功臣,意常尤之,故欲与卿等共保富贵,令子孙不绝。 然卿居官数犯法,乃知韩、彭菹醢,非高祖之罪也。国家纲纪,唯赏与罚,非分之 恩,不可数得,勉自修饬,无贻后悔!"敬德由是始惧而自戢。

冬,十月,乙卯,车驾还京师。帝侍上皇宴于大安宫,帝与皇后更献饮膳及服 御之物,夜久乃罢。帝亲为上皇捧舆至殿门,上皇不许,命太子代之。

突厥颉利可汗郁郁不得意,数与家人相对悲泣,容貌羸惫。上见而怜之,以虢 州地多麋鹿,可以游猎,乃以颉利为虢州刺史;颉利辞,不愿往。癸未,复以为右 卫大将军。

十一月,辛巳,契苾酋长何力帅部落六千馀家诣沙州降,诏处之于甘、凉之间, 以何力为左领军将军。

庚寅,以左光禄大夫陈叔达为礼部尚书。帝谓叔达曰:"卿武德中有谠言,故 以此官相报。"对曰:"臣见隋室父子相残,以取乱亡,当日之言,非为陛下,乃 社稷之计耳。"

十二月,癸丑,帝与侍臣论安危之本。中书令温彦博曰:"伏愿陛下常如贞观 初,则善矣。"帝曰:"朕比来怠于为政乎?"魏征曰:"贞观之初,陛下志在节 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忤旨,此其所以异耳。"帝拊掌大笑曰: "诚有是事!"

辛未,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敕天下 死囚,皆纵遣,使至期来诣京师。

是岁,党项等羌前后内属者三十万口。

公卿以下请封禅者首尾相属,上谕以"旧有气疾,恐登高增剧,公等勿复言。"

上谓侍臣曰:"朕比来决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辈以为事小,不复执奏。夫事 无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关龙逄忠谏而死,朕每痛之。炀帝骄暴而亡, 公辈所亲见也。公辈常宜为朕思炀帝之亡,朕常为公辈念关龙逄之死,何患君臣不 相保乎!"

上谓魏征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 小人竞进矣。"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 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下 贞观七年(癸巳,公元六三三年)

春,正月,更名《破陈乐》曰《七德舞》。癸巳,宴三品已上及州牧、蛮夷酋 长于玄武门,奏《七德》、《九功》之舞。太常卿萧瑀上言:"《七德舞》形容圣 功,有所未尽,请写刘武周、薛仁果、窦建德、王世充等擒获之状。"上曰:"彼 皆一时英雄,今朝廷之臣往往尝北面事之,若睹其故主屈辱之状,能不伤其心乎?" 瑀谢曰:"此非臣愚虑所及。"魏征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见《七德舞》辄俯首 不视,见《九功舞》则谛观之。

三月,戊子,侍中王珪坐漏泄禁中语,左迁同州刺史。庚寅,以秘书监魏征为 侍中。

直太史雍人李淳风奏灵台候仪制度疏略,但有赤道,请更造浑天黄道仪,许之。 癸巳,成而奏之。

夏,五月,癸未,上幸九成宫。

雅州道行军总管张士贵击反獠,破之。秋,八月,乙丑,左屯卫大将军谯敬公 周范卒。上行幸,常令范与房玄龄居守。范为人忠笃严正,疾甚,不肯出外,竟终 于内省,与玄龄相抱而诀曰:"所恨不获再奉圣颜!"

辛未,以张士贵为龚州道行军总管,使击反獠。

九月,山东、河南四十馀州水,遣使赈之。

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 上皆赦之。

冬,十月,庚申,上还京师。

十一月,壬辰,以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为司空,无忌固辞曰:"臣忝预外戚, 恐天下谓陛下为私。"上不许,曰:"吾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 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虽仇不充,魏征等是也。今日之举,非私亲也。"

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园;丙辰,校猎少陵原。戊午,还宫,从上皇置酒故 汉未央宫。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 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帝奉觞上寿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 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置酒此宫,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上皇大悦。殿上皆 呼万岁。

帝谓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曰:"朕年十八,犹在民间,民之疾苦情伪, 无不知之。及居大位,区处世务,犹有差失。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所 未涉,能无骄逸乎?卿等不可不极谏。"太子好嬉戏,颇亏礼法,志宁与右庶子孔 颖达数直谏,上闻而嘉之,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

工部尚书段纶奏征巧工杨思齐,上令试之。纶使先造傀儡。上曰:"得巧工庶 供国事,卿令先造戏具,岂百工相戒无作淫巧之意邪!"乃削纶阶。

嘉、陵州獠反,命邗江府统军牛进达击破之。

上问魏征曰:"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百司奏 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拂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 岂敢尽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尝曰:"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群臣多不 语。朕则不然,与群臣相亲如一体耳。"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下 贞观八年(甲午,公元六三四年)

春,正月,癸未,突厥颉利可汗卒。命国人从其俗,焚尸葬之。

辛丑,行军总管张士贵讨东、西王洞反獠,平之。

上欲分遣大臣为诸道黜陟大使,未得其人;李靖荐魏征。上曰:"征箴规朕失, 不可一日离左右。"乃命靖与太常卿萧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长吏贤不肖, 问民间疾苦,礼高年,赈穷乏,起滞淹,俾使者所至,如朕亲睹。"

三月,庚辰,上幸九成宫。

夏,五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初,吐谷浑可汗伏允遣使入贡,未返,大掠鄯州而去。上遣使让之,征伏允入 朝,称疾不至,仍为其子尊王求婚;上许之,令其亲迎,尊王又不至,乃绝婚,伏 允复遣兵寇兰、廓二州。伏允年老,信其臣天柱王之谋,数犯边;又执唐使者赵德 楷,上遣使谕之,十返;又引其使者,临轩亲谕以祸福,伏允终无悛心。六月,遣 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樊兴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将边 兵及契苾、党项之众以击之。

秋,七月,山东、河南、淮、海之间大水。

上屡请上皇避暑九成宫,上皇以隋文帝终于彼,恶之。冬,十月,营大明宫, 以为上皇清暑之所。未成而上皇寝疾,不果居。

辛丑,段志玄击吐谷浑,破之,追奔八百馀里,去青海三十馀里,吐谷浑驱牧 马而遁。

甲子,上还京师。

右仆射李靖以疾逊位,许之。十一月,辛未,以靖为特进,封爵如故,禄赐、 吏卒并依旧给,俟疾小瘳,每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

甲申,吐蕃赞普弃宗弄赞遣使入贡,仍请婚。吐蕃在吐谷浑西南,近世浸强, 蚕食它国,土宇广大,胜兵数十万,然未尝通中国。其王称赞普,俗不言姓,王族 皆曰论,宦族皆曰尚。弃宗弄赞有勇略,四邻畏之。上遣使者冯德遐往慰抚之。

丁亥,吐谷浑寇凉州。己丑,下诏大举讨吐谷浑。上欲得李靖为将,为其老, 重劳之。靖闻之,请行;上大悦。十二月,辛丑,以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 诸军。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刑部尚书任城王道宗为鄯善道、凉州都督李大亮 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并突厥、 契苾之众击吐谷浑。

帝聘隋通事舍人郑仁基女为充华,诏已行,册使将发,魏征闻其尝许嫁士人陆 爽,遽上表谏。帝闻之,大惊,手诏深自克责,命停册使。房玄龄等奏称:"许嫁 陆氏,无显状,大礼既行,不可中止。"爽亦表言初无婚姻之议。帝谓征曰:"群 臣或容希合;爽亦自陈,何也?"对曰:"彼以陛下为外虽舍之,或阴加罪谴,故 不得不然。"帝笑曰:"外人意或当如是。朕之言未能使人必信如此邪?"

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 所化。"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 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谤讪之罪。魏征谏曰:"贾谊当汉文帝时上书,云'可为痛 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圣 人择焉,唯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则谁复敢言?"乃赐绢二十匹。他日, 征奏言:"陛下近日不好直言,虽勉强含容,非曩时之豁如。"上乃更加优赐,拜 监察御史。

中书舍人高季辅上言:"外官卑品,犹未得禄,饥寒切身,难保清白,今仓廪 浸实,宜量加优给,然后可责以不贪,严设科禁。又,密王元晓等皆陛下之弟,比 见帝子拜诸叔,叔皆答拜,紊乱昭穆,宜训之以礼。"书奏,上善之。

西突厥咄陆可汗卒,其弟同娥设立,是为沙钵罗咥利失可汗。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下 贞观九年(乙未,公元六三五年)

春,正月,党项先内属者皆叛归吐谷浑。三月,庚辰,洮州羌叛入吐谷浑,杀 刺史孔长秀。

壬辰,赦天下。

乙酉,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击叛羌,破之。

庚寅,诏:民赀分三等未尽其详,宜分九等。

上谓魏征曰:"齐后主、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 自敢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然二主孰为优劣?"对曰:"齐后主懦弱,政 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为亡国,齐主尤劣也。"

夏,闰四月,癸酉,任城王道宗败吐谷浑于库山。吐谷浑可汗伏允悉烧野草, 轻兵走入碛。诸将以为"马无草,疲瘦,未可深入。"侯君集曰:"不然。向者段 志玄军还,才及鄯州,虏已至其城下。盖虏犹完实,众为之用故也。今一败之后, 鼠逃鸟散,斥候亦绝,君臣携离,父子相失,取之易于拾芥。此而不乘,后必悔之。" 李靖从之。中分其军为两道:靖与薛万均、李大亮由北道,君集与任城王道宗由南 道。戊子,靖部将薛孤儿败吐谷浑于曼头山,斩其名王,大获杂畜,以充军食。癸 巳,靖等败吐谷浑于牛心堆,又败诸赤水原。侯君集、任城王道宗引兵行无人之境 二千馀里,盛夏降霜,经破逻真谷,其地无水,人龁冰,马啖雪。五月,追及伏允 于乌海,与战,大破之,获其名王。薛万均、薛万彻又败天柱王于寺海。

上皇自去秋得风疾,庚子,崩于垂拱殿。甲辰,群臣请上准遗诰视军国大事, 上不许。乙巳,诏太子承乾于东宫平决庶政。

赤水之战,薛万均、薛万彻轻骑先进,为吐谷浑所围,兄弟皆中枪,失马步斗, 从骑死者什六七,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将数百骑救之,竭力奋击,所向披靡,万均、 万彻由是得免。李大亮败吐谷浑于蜀浑山,获其名王二十人。将军执失思力败吐谷 浑于居茹川。李靖督诸军经积石山河源,至且末,穷其西境。闻伏允在突伦川,将 奔于阗,契苾何力欲追袭之。薛万均惩其前败,固言不可。何力曰:"虏非有城郭, 随水草迁徙,若不因其聚居袭取之,一朝云散,岂得复倾其巢穴邪!"自选骁骑千 馀,直趣突伦川,万均乃引兵从之。碛中乏水,将士刺马血饮之。袭破伏允牙帐, 斩首数千级,获杂畜二十馀万,伏允脱身走,俘其妻子。侯君集等进逾星宿川,至 柏海,还与李靖军合。

大宁王顺,隋氏之甥、伏允之嫡子也,为侍子于隋,久不得归,伏允立它子为 太子,及归,意常怏怏。会李靖破其国,国人穷蹙,怨天柱王;顺因众心,斩天柱 王,举国请降。伏允帅千馀骑逃碛中,十馀日,众散稍尽,为左右所杀。国人立顺 为可汗。壬子,李靖奏平吐谷浑。乙卯,诏复其国,以慕容顺为西平郡王、趉故吕 乌甘豆可汗。上虑顺未能服其众,仍命李大亮将精兵数千为其声援。

六月,己丑,群臣复请听政,上许之,其细务仍委太子,太子颇能听断。是后 上每出行幸,常令居守监国。

秋,七月,庚子,盐泽道行军副总管刘德敏击叛羌,破之。

丁巳,诏:"山陵依汉长陵故事,务存隆厚。"期限既促,功不能及。秘书监 虞世南上疏,以为:"圣人薄葬其亲,非不孝也,深思远虑,以厚葬适足为亲之累, 故不为耳。昔张释之言:'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刘向言:'死者无 终极而国家有废兴,释之之言,为无穷计也。'其言深切,诚合至理。伏惟陛下圣 德度越唐、虞,而厚葬其亲乃以秦、汉为法,臣窃为陛下不取。虽复不藏金玉,后 世但见丘垄如此其大,安知其中无金玉邪!且今释服已依霸陵,而丘垄之制独依长 陵,恐非所宜。伏愿依《白虎通》为三仞之坟,器物制度,率皆节损,仍刻石立之 陵旁,别书一通,藏之宗庙,用为子孙永久之法。"疏奏,不报。世南复上疏,以 为:"汉天子即位即营山陵,远者五十馀年;今以数月之间为数十年之功,恐于人 力有所不逮。"上乃以世南疏授有司,令详处其宜。房玄龄等议,以为:"汉长陵 高九丈,原陵高六丈,今九丈则太崇,三仞则太卑,请依原陵之制。"从之。

辛亥,诏:"国初草创,宗庙之制未备,今将迁祔,宜令礼官详议。"谏议大 夫硃子奢请立三昭三穆而虚太祖之位。于是增修太庙,祔弘农府君及高祖并旧神主 四为六室。房玄龄等议以凉武昭王为始祖。左庶子于志宁议以为武昭王非王业所因, 不可为始祖;上从之。

党项寇叠州。

李靖之击吐谷浑也,厚赂党项,使为乡导。党项酋长拓跋赤辞来,谓诸将曰: "隋人无信,喜暴掠我。今诸军苟无异心,我请供其资粮;如或不然,我将据险以 塞诸军之道。"诸将与之盟而遣之。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行至阔水,见赤辞无备, 袭之,获牛羊数千头。于是群羌怨怒,屯野狐峡,道彦不得进;赤辞击之,道彦大 败,死者数万,退保松州。左骁卫将军樊兴逗遛失军期,士卒失亡多。乙卯,道彦、 兴皆坐减死徙边。

上遣使劳诸将于大斗拔谷,薛万均排毁契苾何力,自称己功。何力不胜忿,拔 刀起,欲杀万均,诸将救止之。上闻之,以让何力,何力具言其状,上怒,欲解万 均官以授何力,何力固辞,曰:"陛下以臣之故解万均官,群胡无知,以陛下为重 胡轻汉,转相诬告,驰竞必多。且使胡人谓诸将皆如万均,将有轻汉之心。"上善 之而止。寻令宿卫北门,检校屯营事,尚宗女临洮县主。

岷州都督、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后军期,李靖按之。甑生恨靖,诬告靖谋反, 按验无状。八月,庚辰,甑生坐减死徙边。或言:"甑生,秦府功臣,宽其罪。" 上曰:"甑生违李靖节度,又诬其反,此而可宽,法将安施!且国家自起晋阳,功 臣多矣,若甑生获免,则人人犯法,安可复禁乎!我于旧勋,未尝忘也,为此不敢 赦耳。"李靖自是阖门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见也。

上欲自诣园陵,群臣以上哀毁羸瘠,固谏而止。

冬,十月,乙亥,处月初遣使入贡。处月、处密,皆西突厥之别部也。

庚寅,葬太武皇帝于献陵,庙号高祖;以穆皇后祔葬,加号太穆皇后。

十一月,庚戌,诏议于太原立高祖庙。秘书监颜师古议,以为:"寝庙庆在京 师,汉世郡国立庙,非礼。"乃止。

戊午,以光禄大夫萧瑀为特进,复令参预政事。上曰:"武德六年以后,高祖 有废立之心而未定,我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斯人也,不可以利诱, 不可以死胁,真社稷臣也!"因赐瑀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又谓瑀 曰:"卿之忠直,古人不过;然善恶太明,亦有时而失。"瑀再拜谢。魏征曰: "瑀违众孤立,唯陛下知其忠劲,向不遇圣明,求免难矣!"

特进李靖上书,请依遗诰,御常服,临正殿;弗许。

吐谷浑甘豆可汗久质中国,国人不附,竟为其下所杀。子燕王诺曷钵立。诺曷 钵幼,大臣争权,国中大乱。十二月,诏兵部尚书侯君集等将兵援之;先遣使者谕 解,有不奉诏者,随宜讨之。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下 贞观十年(丙申,公元六三六年)

春,正月,甲午,上始亲听政。

辛丑,以突厥拓设阿史那社尔为左骁卫大将军。社尔,处罗可汗之子也,年十 一,以智略闻。可汗以为拓设,建牙于碛北,与欲谷设分统敕勒诸部,居官十年, 未尝有所赋敛。诸设或鄙其不能为富贵,社尔曰:"部落苟丰,于我足矣。"诸设 惭服。及薛延陀叛,攻破欲谷设,社尔兵亦败,将其馀众走保西陲。颉利可汗既亡, 西突厥亦乱,咄陆可汗兄弟争国。社尔诈往降之,引兵袭破西突厥,取其地几半, 有众十馀万,自称答布可汗。社尔乃谓诸部曰:"首为乱破我国者,薛延陀也,我 当为先可汗报仇击灭之。"诸部皆谏曰:"新得西方,宜且留镇抚。今遽舍之远去, 西突厥必来取其故地。"社尔不从,击薛延陀于碛北,连兵百馀日。会咥利失可汗 立,社尔之众苦于久役,多弃社尔逃归。薛延陀纵兵击之,社尔大败,走保高昌, 其旧兵在者才万馀家,又畏西突厥之逼,遂帅众来降。敕处其部落于灵州之北,留 社尔于长安,尚皇妹南阳长公主,典屯兵于苑内。

癸丑,徙赵王元景为荆王,鲁王元昌为汉王,郑王元礼为徐王,徐王元嘉为韩 王,荆王元则为彭王,滕王元懿为郑王,吴王元轨为霍王,豳王元凤为虢王,陈王 元庆为道王,魏王灵夔为燕王,蜀王恪为吴王,越王泰为魏王,燕王祐为齐王,梁 王愔为蜀王,郯王恽为蒋王,汉王贞为越王,申王慎为纪王。

二月,乙丑,以元景为荆州都督,元昌为梁州都督,元礼为徐州都督,元嘉为 潞州都督,元则为遂州都督,灵夔为幽州都督,恪为潭州都督,泰为相州都督,祐 为齐州都督,愔为益州都督,恽为安州都督,贞为扬州都督。泰不之官,以金紫光 禄大夫张亮,行都督事。上以泰好文学,礼接士大夫,特命于其府别置文学馆,听 自引召学士。

三月,丁酉,吐谷浑王诺曷钵遣使请颁历,行年号,遣子弟入侍;并从之。丁 未,以诺曷钵为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勤豆可汗。

癸丑,诸王之籓,上与之别曰:"兄弟之情,岂不欲常共处邪!但以天下之重, 不得不尔。诸子尚可复有,兄弟不可复得。"因流涕呜咽不能止。

夏,六月,壬申,以温彦博为右仆射,太常卿杨师道为侍中。

侍中魏征屡以目疾求为散官,上不得已,以征为特进,仍知门下事,朝章国典, 参议得失,徒流以上罪,详事闻奏;其禄赐、吏卒并同职事。长孙皇后性仁孝俭素, 好读书,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上或以非罪谴怒宫人,后亦 阳怒,请自推鞫,因命囚系,俟上怒息,徐为申理,由是宫壶之中,刑无枉滥。豫 章公主早丧其母,后收养之,慈爱逾于所生。妃嫔以下有疾,后亲抚视,辍己之药 膳以资之,宫中无不爱戴。训诸子,常以谦俭为先,太子乳母遂安夫人尝白后,以 东宫器用少,请奏益之。后不许,曰:"为太子,患在德不立,名不扬,何患无器 用邪!"

上得疾,累年不愈,后侍奉,昼夜不离侧。常系毒药于衣带,曰:"若有不讳, 义不独生!"后素有气疾,前年从上幸九成宫,柴绍等中夕告变,上擐甲出阁问状, 后扶疾以从,左右止之,后曰:"上既震惊,吾何心自安!"由是疾遂甚。太子言 于后曰:"医药备尽而疾不瘳,请奏赦罪人及度人入道,庶获冥福。"后曰:"死 生有命,非智力所移。若为善有福,则吾不为恶;如其不然,妄求何益!赦者国之 大事,不可数下。道、释异端之教,蠹国病民,皆上素所不为,奈何以吾一妇人使 上为所不为乎?必行汝言,吾不如速死!"太子不敢奏,私以语房玄龄,玄龄白上, 上哀之,欲为之赦,后固止之。

及疾笃,与上诀。时房玄龄以谴归第,后言于上曰:"玄龄事陛下久,小心慎 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苟无大故,愿勿弃之。妾之本宗,因缘葭莩,以致禄位, 既非德举,易致颠危,欲使其子孙保全,慎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请足矣。妾 生无益于人,不可以死害人,愿勿以丘垄劳费天下,但因山为坟,器用瓦木而已。 仍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作役,止游畋,妾虽没于九泉,诚 无所恨!儿女辈不必令来,见其悲哀,徒乱人意。"因取衣中毒药以示上曰:"妾 于陛下不豫之日,誓以死从乘舆,不能当吕后之地耳。"己卯,崩于立政殿。

后尝采自古妇人得失事,为《女则》三十卷,又尝著论驳汉明德马后以不能抑 退外亲,使当朝贵盛,徒戒其车如流水马如龙,是开其祸败之源而防其末流也。及 崩,宫司并《女则》奏之,上览之悲恸,以示近臣曰:"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 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 乃召房玄龄,使复其位。

秋,八月,丙子,上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上封事者 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为是者,朕当以谗人罪之。"

冬,十一月,庚午,葬文德皇后于昭陵。将军段志玄、宇文士及分统士众出肃 章门。帝夜使宫官至二人所,士及开营内之;志玄闭门不纳,曰:"军门不可夜开。" 使者曰:"此有手敕。"志玄曰:"夜中不辨真伪。"竟留使者至明。帝闻而叹曰: "真将军也!"

帝复为文刻之石,称"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 无珍货,复何所求。'朕之本志,亦复如此。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 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凿石之工才百馀人,数十日而毕。不藏金玉,人马、器 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

上念后不已,于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征同登,使视之。征熟视之曰: "臣昏眊,不能见。"上指示之,征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固见之 矣。"上泣,为之毁观。

十二月,戊寅,硃俱波、甘棠遣使入贡。硃俱波在葱岭之北,去瓜州三千八百 里。甘棠在大海南。上曰:"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然朕不能无惧,昔秦始皇威振 胡、越,二世而亡,唯诸公匡其不逮耳。"

魏王泰有宠于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轻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让之曰: "隋文帝时,一品以下皆为诸王所顿踬,彼岂非天子儿邪!朕但不听诸子纵横耳, 闻三品以上皆轻之,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辈乎!"房玄龄等皆惶惧流汗拜谢。 魏征独正色曰:"臣窃计当今群臣,心无敢轻魏王者。在礼,臣、子一也。《春秋》: 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礼,若纪纲大坏,固所不论; 圣明在上,魏王必无顿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骄其诸子,使多行无礼,卒皆夷灭,又 足法乎?"上悦,曰:"理到之语,不得不服。朕以私爱忘公义,向者之忿,自谓 不疑,及闻征言,方知理屈。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

上曰:"法令不可数变,数变则烦,官长不能尽记;又前后差违,吏得以为奸。 自今变法,皆宜详慎而行之。"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上曰: "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何如 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 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俟我邪!"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是岁,更命统军为折冲都尉,别将为果毅都尉。凡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而 关内二百六十一,皆隶诸卫及东宫六率。凡上府兵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 人。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每人兵甲 粮装各有数,皆自备,输之库,有征行则给之。年二十为兵,六十而免。其能骑射 者为越骑,其馀为步兵。每岁季冬,折冲都尉帅其属教战,当给马者官予其直市之。 凡当宿卫者番上,兵部以远近给番,远疏、近数,皆一月而更。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下 贞观十一年(丁酉,公元六三七年)

春,正月,徙郐王元裕为邓王,谯王元名为舒王。

辛卯,以吴王恪为安州都督,晋王治为并州都督,纪王慎为秦州都督。将之官, 上赐书戒敕曰:"吾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不如得此一言耳。"

上作飞山宫。庚子,特进魏征上疏,以为:"炀帝恃其富强,不虞后患,穷奢 极欲,使百姓困穷,以至身死人手,社稷为墟。陛下拨乱返正,宜思隋之所以失, 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于卑宫;若因基而增广,袭旧而加饰,此则以乱易乱, 殃咎必至,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房玄龄等先受诏定律令,以为:"旧法,兄弟异居,廕不相及,而谋反连坐皆 死;祖孙有廕,而止应配流。据礼论情,深为未惬。今定律,祖孙与兄弟缘坐者俱 配役。"从之。自是比古死刑,除其太半,天下称赖焉。玄龄等定律五百条,立刑 名二十等,比隋律减大辟九十二条,减流入徙者七十一条,凡削烦去蠹,变重为轻 者,不可胜纪。又定令一千五百九十馀条。武德旧制,释奠于太学,以周公为先圣, 孔子配飨;玄龄等建议停祭周公,以孔子为先圣,颜回配飨。又删武德以来敕格, 定留七百条,至是颁行之。又定枷、杻、钳、锁、杖、笞,皆有长短广狭之制。

自张蕴古之死,法官以出罪为戒;时有失入者,又不加罪。上尝问大理卿刘德 威曰:"近日刑网稍密,何也?"对曰:"此在主上,不在群臣,人主好宽则宽, 好急则急。律文:失入减三等,失出减五等。今失入无辜,失出更获大罪,是以吏 各自免,竞就深文,非有教使之然,畏罪故耳。陛下倘一断以律,则此风立变矣。" 上悦,从之。由是断狱平允。

上以汉世豫作山陵,免子孙苍猝劳费,又志在俭葬,恐子孙从欲奢靡;二月, 丁巳,自为终制,因山为陵,容棺而已。

甲子,上行幸洛阳宫。

上至显仁宫,官吏以缺储偫,有被谴者。魏征谏曰:"陛下以储偫谴官吏,臣 恐承风相扇,异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炀帝讽郡县献食,视其丰俭以 为赏罚,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亲见,奈何欲效之乎!"上惊曰:"非公不闻此言。" 因谓长孙无忌等曰:"朕昔过此,买饭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顿如此,岂得犹嫌不 足乎!"

三月,丙戌朔,日有食之。庚子,上宴洛阳宫西宛,泛积翠池,顾谓侍臣曰: "炀帝作此宫苑,结怨于民,今悉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徒内为谄 谀、外蔽聪明故也,可不戒哉!"

房玄龄、魏征上所定《新礼》一百三十八篇;丙午,诏行之。

以礼部尚书王珪为魏王泰师,上谓泰曰:"汝事珪当如事我。"泰见珪,辄先 拜,珪亦以师道自居。子敬直尚南平公主。先是,公主下嫁,皆不以妇礼事舅姑, 珪曰:"今主上钦明,动循礼法,吾受公主谒见,岂为身荣,所以成国家之美耳。" 乃与其妻就席坐,令公主执{弁},行盥馈之礼。是后公主始行妇礼,自珪始。

群臣复请封禅,上使秘书监颜师古等议其礼,房玄龄裁定之。

夏,四月,己卯,魏征上疏,以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 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 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 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 思后患,防壅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爵赏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 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固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 哉!"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196 【唐纪十二】|正史

《资治通鉴》卷196 【唐纪十二】


起重光赤奋若,尽昭阳单阏三月,凡二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中 贞观十五年(辛丑,公元六四一年)

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上嘉禄东赞善应对,以琅邪公 主外孙段氏妻之。辞曰:"臣国中自有妇,父母所聘,不可弃也。且赞普未得谒公 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贤之,然欲抚以厚恩,竟不从其志。丁丑,命礼部尚书 江夏王道宗持节送文成公主于吐蕃。赞普大喜,见道宗,尽子婿礼,慕中国衣服、 仪卫之美,为公主别筑城郭宫室而处之,自服纨绮以见公主。其国人皆以赭涂面, 公主恶之,赞普下令禁之;亦渐革其猜暴之性,遣子弟入国学,受《诗》、《书》。

乙亥,突厥侯利苾可汗始帅部落济河,建牙于故定襄城,有户三万,胜兵四万, 马九万匹,仍奏言:"臣非分蒙恩,为部落之长,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 门。若薛延陀侵逼,请从家属入长城。"诏许之。

上将幸洛阳,命皇太子监国,留右仆射高士廉辅之。辛巳,行及温汤,卫士崔 卿、刁文懿惮于行役,冀上惊而止,乃夜射行宫,矢及寝庭者五;皆以大逆论。三 月,戊辰,幸襄城宫,地既烦热,复多毒蛇;庚午,罢襄城宫,分赐百姓,免阎立 德官。

夏,四月,辛卯朔,诏以来年二月有事于泰山。

上以近世阴阳杂书,讹伪尤多,命太常博士吕才与诸术士刊定可行者,凡四十 七卷。己酉,书成,上之;才皆为之叙,质以经史。其叙《宅经》,以为:"近世 巫觋妄分五姓,如张、王为商,武、庾为羽,似取谐韵;至于以柳为宫,以赵为角, 又复不类。或同出一姓,分属宫商;或复姓数字,莫辨征羽。此则事不稽古,义理 乖僻者也。"叙《禄命》,以为:"禄命之书,多言或中,人乃信之。然长平坑卒, 未闻共犯三刑;南阳贵士,何必俱当六合!今亦有同年同禄而贵贱悬殊,共命共胎 而寿夭更异。按鲁庄公法应贫贱,又尪弱短陋,惟得长寿;秦始皇法无官爵,纵得 禄,少奴婢,为人无始有终;汉武帝、后魏孝文帝皆法无官爵;宋武帝禄与命并当 空亡,唯宜长子,虽有次子,法当早夭;此皆禄命不验之著明者也。"其叙《葬》, 以为:"《孝经》云:'卜其宅兆而安厝之。'盖以窀穸既终,永安体魄,而朝市 迁变,泉石交侵,不可前知,故谋之龟筮。近代或选年月,或相墓田,以为一事失 所,祸及死生。按《礼》,天子、诸侯、大夫葬皆有月数。是古人不择年月也。 《春秋》:'九月丁巳,葬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是不择 日也。郑葬简公,司墓之室当路,毁之则朝而窆,不毁则日中而窆,子产不毁,是 不择时也。古之葬者皆于国都之北,兆域有常处,是不择地也。今葬书以为子孙富 贵、贫贱、寿夭,皆因卜葬所致。夫子文为令尹而三已,柳下惠为士师而三黜,计 其丘陇,未尝改移。而野俗无识,妖巫妄言,遂于擗踊之际,择葬地而希官爵;荼 毒之秋,选葬时而规财利。或云辰日不可哭泣,遂莞尔而对吊客;或云同属忌于临 圹,遂吉服不送其亲。伤教败礼,莫斯为甚!"术士皆恶其言,而识者皆以为确论。

丁巳,果毅都尉席君买帅精骑百二十,袭击吐谷浑丞相宣王,破之,斩其兄弟 三人。初,丞相宣王专国政,阴谋袭弘化公主,劫其王诺曷钵奔吐蕃。诺曷钵闻之, 轻骑奔鄯善城,其臣威信王以兵迎之,故君买为之讨诛宣王。国人犹惊扰,遣户部 尚书唐俭等慰抚之。

五月,壬申,并州父老诣阙请上封泰山毕,还幸晋阳,上许之。

丙子,百济来告其王扶馀璋之丧,遣使册命其嗣子义慈。

己酉,有星孛于太微,太史令薛颐上言'未可东封'。辛亥,起居郎褚遂良亦 言之。丙辰,诏罢封禅。太子詹事于志宁遭母丧,寻起复就职。太子治宫室,妨农 功;又好郑、卫之乐;志宁谏,不听。又宠昵宦官,常在左右,志宁上书,以为: "自易牙以来,宦官覆亡国家者非一。今殿下亲宠此属,使陵易衣冠,不可长也。" 太子役使司驭等,半岁不许分番,又私引突厥达哥友入宫,志宁上书切谏,太子大 怒,遣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杀之。二人入其第,见志宁寝处苫塊,竟不忍杀而止。

西突厥沙钵罗叶护可汗数遣使入贡。秋,七月,甲戌,命左领军将军张大师持 节即其所号立为可汗,赐以鼓纛。上又命使者多赍金帛,历诸国市良马,魏征谏曰: "可汗位未定而先市马,彼必以为陛下志在市马,以立可汗为名耳。使可汗得立, 荷德必浅;若不得立,为怨实深。诸国闻之,亦轻中国。市或不得,得亦非美。苟 能使彼安宁,则诸国之马,不求自至矣。"上欣然止之。

乙毘咄陆可汗与沙钵罗叶护互相攻,乙毘咄陆浸强大,西域诸国多附之。未几, 乙毘咄陆使石国吐屯击沙钵罗叶护,擒之以归,杀之。

丙子,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 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上遣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八月,己亥,自高丽还。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山 川风俗,所至城邑,以绫绮遗其守者,曰:"吾雅好山水,此有胜处,吾欲观之。" 守者喜,导之游历,无所不至,往往见中国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从军,没于 高丽,高丽妻以游女,与高丽错居,殆将半矣。"因问亲戚存没,大德绐之曰: "皆无恙。"咸涕泣相告。数日后,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大德言于上曰: "其国闻高昌亡,大惧,馆候之勤,加于常数。"上曰:"高丽本四郡地耳,吾发 卒数万攻辽东,彼必倾国救之。别遣舟师出东莱,自海道趋平壤,水陆合势,取之 不难。但山东州县凋瘵未复,吾不欲劳之耳。"

乙巳,上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 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冬,十月,辛卯,上校猎伊阙;壬辰,幸嵩阳;辛丑,还宫。

并州大都督长史李世勣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怀服。上曰:"隋炀帝劳 百姓,筑长城以备突厥,卒无所益。朕唯置李世勣于晋阳而边尘不惊,其为长城, 岂不壮哉!"十一月,庚申,以世勣为兵部尚书。

壬申,车驾西归长安。

薛延陀真珠可汗闻上将东封,谓其下曰:"天子封泰山,士马皆从,边境必虚, 我以此时取思摩,如拉朽耳。"乃命其子大度设发同罗、仆骨、回纥、靺鞨、等 兵合二十万,度漠南,屯白道川,据善阳岭以击突厥。俟利苾可汗不能御,帅部落 入长城,保朔州,遣使告急。

癸酉,上命营州都督张俭帅所部骑兵及奚、、契丹压其东境;以兵部尚书李 世勣为朔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六万,骑千二百,屯羽方;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 道行军总管,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将兵一万七千,为 庆州道行军总管,出云中;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出其西。

诸将辞行,上戒之曰:"薛延陀负其强盛,逾漠而南,行数千里,马已疲瘦。 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备,急击之,思摩入长城, 又不速退。吾已敕思摩烧剃秋草,彼粮糗日尽,野无所获。顷侦者来,云其马啮林 木枝皮略尽。卿等当与思摩共为掎角,不须速战,俟其将退,一时奋击,破之必矣。"

十二月,戊子,车驾至京师。

己亥,薛延陀遣使入见,请与突厥和亲。甲辰,李世勣败薛延陀于诺真水。初, 薛延陀击西突厥沙钵罗及阿史那社尔,皆以步战取胜;及将入寇,乃大教步战,使 五人为伍,一人执马,四人前战,战胜则授以马追奔。于是大度设将三万骑逼长城, 欲击突厥,而思摩已走,知不可得,遣人登城骂之。会李世勣引唐兵至,尘埃涨天, 大度设惧,将其众自赤柯泺北走。世勣选麾下及突厥精骑六千自直道邀之,逾白道 川,追及于青山。大度设走累日,至诺真水,勒兵还战,陈亘十里。突厥先与之战, 不胜,还走。大度设乘胜追之,遇唐兵。薛延陀万矢俱发,唐马多死。世勣命士卒 皆下马,执长槊直前冲之。薛延陀众溃,副总管薛万彻以数千骑收其执马者。薛延 陀失马,不知所为,唐兵纵击,斩首三千馀级,捕虏五万馀人。大度设脱身走,万 彻追之不及。其众至漠北,值大雪,人畜冻死者什八九。

李世勣还军定襄,突厥思结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会世勣军还,夹击, 悉诛之。

丙子,薛延陀使者辞还,上谓之曰:"吾约汝与突厥以大漠为界,有相侵者, 我则讨之。汝自恃其强,逾漠攻突厥。李世勣所将才数千骑耳,汝已狼狈如此!归 语可汗:凡举措利害,可善择其宜。"

上问魏征:"比来朝臣何殊不论事!"对曰:"陛下虚心采纳,必有言者。凡 臣徇国者寡,爱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关说忤旨,动及 刑诛,与夫蹈汤火冒白刃者亦何异哉!是以禹拜昌言,良为此也。"房玄龄、高士 廉遇少府少监窦德素于路,问:"北门近何营缮?"德素奏之。上怒,让玄龄等曰: "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玄龄等拜谢。魏征进曰:"臣不知 陛下何以责玄龄等,而玄龄等亦何所谢!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岂有不 应知者!使所营为是,当助陛下成之;为非,当请陛下罢之。问于有司,理则宜然。 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上甚愧之。

上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人主,常兼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 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 朝言之。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中 贞观十六年(壬寅,公元六四二年)

春,正月,乙丑,魏王泰上《括地志》。泰好学,司马苏勖说泰,以古之贤王 皆招士著书,故泰奏请修之。于是大开馆舍,广延时俊,人物辐凑,门庭如市。泰 月给逾于太子,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以为:"圣人制礼,尊嫡卑庶,世子用物不 会,与王者共之。庶子虽爱,不得逾嫡,所以塞嫌疑之渐,除祸乱之源也。若当亲 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奸,乘机而动矣。昔汉窦太后宠梁孝王,卒以忧死;宣 帝宠淮阳宪王,亦几至于败。今魏王新出阁,宜示以礼则,训以谦俭,乃为良器, 此所谓'圣人之教不肃而成'者也。"上从之。

上又令泰徙居武德殿。魏征上疏,以为:"陛下爱魏王,常欲使之安全,宜每 抑其骄奢,不处嫌疑之地。今移居此殿,乃在东宫之西,海陵昔尝居之,时人不以 为可;虽时异事异,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上曰:"几致此误。"遽遣泰 归第。

辛未,徙死罪者实西州,其犯流徒则充戍,各以罪轻重为年限。

敕天下括浮游无籍者,限来年末附华。

以兼中书侍郎岑文本为中书侍郎,专知机密。

夏,四月,壬子,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 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 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 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诚然。"

六月,庚寅,诏息隐王可追复皇太子,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谥并依旧。

甲辰,诏自今皇太子出用库物,所司勿为限制。于是太子发取无度,左庶子张 玄素上书,以为:"周武帝平定山东,隋文帝混一江南,勤俭爱民,皆为令主;有 子不肖,卒亡宗祀。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为节限,恩旨未 逾六旬,用物已过七万,骄奢之极,孰云过此!况宫臣正士,未尝在侧;群邪淫巧, 昵近深宫。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宁可胜计!苦药利病,苦言利行,伏 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太子恶其书,令户奴伺玄素早朝,密以大马棰击之,几 毙。

秋,七月,戊午,以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

庚申,制:"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隋末赋役重数,人往 往自折支体,谓之"福手"、"福足";至是遗风犹存,故禁之。

特进魏征有疾,上手诏问之,且言:"不见数日,朕过多矣。今欲自往,恐益 为劳。若有闻见,可封状进来。"征上言:"比者弟子陵师,奴婢忽主,下多轻上, 皆有为而然,渐不可长。"又言:"陛下临朝,常以至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 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征宅无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 构之,五日而成,仍赐以素屏风、素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征上表谢,上手诏 称:"处卿至此,盖为黎元与国家,岂为一人,何事过谢!"

八月,丁酉,上曰:"当今国家何事最急?"谏议大夫褚遂良曰:"今四方无 虞,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最急。"上曰:"此言是也。"时太子承乾失德,魏王 泰有宠,群臣日有疑议,上闻而恶之,谓侍臣曰:"方今群臣,忠直无逾魏征,我 遣傅太子,用绝天下之疑。"九月,丁巳,以魏征为太子太师。征疾小愈,诣朝堂 表辞,上手诏谕以"周幽、晋献,废嫡立庶,危国亡家。汉高祖几废太子,赖四皓 然后安。我今赖公,即其义也。知公疾病,可卧护之。"征乃受诏。

癸亥,薛延陀真珠可汗遣其叔父沙钵罗泥孰俟斤来请昏,献马三千,貂皮三万 八千,马脑镜一。

癸酉,以凉州都督郭孝恪行安西都护、西州刺史,高昌旧民与镇兵及谪徙者杂 居西州,孝恪推诚抚御,咸得其欢心。

西突厥乙毘咄陆可汗既杀沙钵罗叶护,并其众,又击吐火罗,灭之。自恃强大, 遂骄倨,拘留唐使者,侵暴西域,遣兵寇伊州;郭孝恪将轻骑二千自乌骨邀击,败 之。乙毘咄陆又遣处月、处密二部围天山;孝恪击走之,乘胜进拔处月俟斤所居城, 追奔至遏索山,降处密之众而归。

初,高昌既平,岁发兵千馀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疏,以为:"圣王为治,先 华夏而后夷狄。陛下兴兵取高昌,数郡萧然,累年不复;岁调千馀人屯戍,远去乡 里,破产办装。又谪徙罪人,皆无赖子弟,适足骚扰边鄙,岂能有益行陈!所遣多 复逃亡,徒烦追捕。加以道涂所经,沙碛千里,冬风如割,夏风如焚,行人往来, 遇之多死。设使张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岂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终当发陇右 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则河西者,中国之心腹;高昌者,他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 根以事无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谷浑,皆不有其地,为之立君长以抚之,高 昌独不得与为比乎!叛而执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德莫厚焉。愿更择高昌子弟 可立者,使君其国,子子孙孙,负荷大恩,永为唐室籓辅,内安外宁,不亦善乎!" 上弗听。及西突厥入寇,上悔之,曰:"魏征、褚遂良劝我复立高昌,吾不用其言, 今方自咎耳。"

乙毘咄陆西击康居,道过米国,破之。虏获甚多,不分与其下,其将泥孰啜辄 夺取之,乙毘咄陆怒,斩泥孰啜以徇,众皆愤怨。泥孰啜部将胡禄屋袭击之,乙毘 咄陆众散,走保白水胡城。于是弩失毕诸部及乙毘咄陆所部屋利啜等遣使诣阙,请 废乙毘咄陆,更立可汗。上遣使赍玺书,立莫贺咄之子为乙毘射匮可汗。乙毘射匮 既立,悉礼遣乙毘咄陆所留唐使者,帅诸部击乙毘咄陆于白水胡城。乙毘咄陆出兵 击之,乙毘射匮大败。乙毘咄陆遣使招其故部落,故部落皆曰:"使我千人战死, 一人独存,亦不汝从!"乙毘咄陆自知不为众所附,乃西奔吐火罗。

冬,十月,丙申,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卒。上尝止树下,爱之,士及从而誉 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征常劝我远佞人,我不知佞人为谁,意疑是汝,今果不谬!" 士及叩头谢。

上谓侍臣曰:"薛延陀屈强漠北,今御之止有二策,苟非发兵殄灭之,则与之 婚姻以抚之耳。二者何从?"房玄龄对曰:"中国新定,兵凶战危,臣以为和亲便。" 上曰:"然。朕为民父母,苟可利之,何爱一女!"

先是,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贺兰州都督沙门皆在凉州,上遣何 力归觐,且抚其部落。时薛延陀方强,契苾部落皆欲归之,何力大惊曰:"主上厚 恩如是,奈何遽为叛逆!"其徒曰:"夫人、都督先已诣彼,若之何不往!"何力 曰:"沙门孝于亲,我忠于君,必不汝从。"其徒执之诣薛延陀,置真珠牙帐前。 何力箕踞,拔佩刀东向大呼曰:"岂有唐烈士而受屈虏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 因割左耳以誓。真珠欲杀之,其妻谏而止。

上闻契苾叛,曰:"必非何力之意。"左右曰:"戎狄气类相亲,何力入薛延 陀,如鱼趋水耳。"上曰:"不然。何力心如铁石,必不叛我!"会有使者自薛延 陀来,具言其状,上为之下泣,谓左右曰:"何力果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礼 持节谕薛延陀,以新兴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还,拜右骁卫大将军。

十一月,丙辰,上校猎于武功。丁巳,营州都督张俭奏高丽东部大人泉盖苏文 弑其王武。盖苏文凶暴,多不法,其王及大臣议诛之。盖苏文密知之,悉集部兵若 校阅者,并盛陈酒馔于城南,召诸大臣共临视,勒兵尽杀之,死者百馀人。因驰入 宫,手弑其王,断为数段,弃沟中,立王弟子藏为王;自为莫离支,其官如中国吏 部兼兵部尚书也。于是号令远近,专制国事。盖苏文状貌雄伟,意气豪逸,身佩五 刀,左右莫敢仰视。每上下马,常令贵人、武将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队伍,前导 者长呼,则人皆奔迸,不避坑谷,路绝行者,国人甚苦之。

壬戌,上校猎于岐阳,因幸庆善宫,召武功故老宴赐,极欢而罢。庚午,还京 师。

壬申,上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若教以礼义,使之少敬长、妇 敬夫,则皆贵矣。轻徭薄敛,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 弦,乐在其中矣。"

亳州刺史裴庄奏请伐高丽,上曰:"高丽王武职贡不绝,为贼臣所弑,朕哀之 甚深,固不忘也。但因丧乘乱而取之,虽得之不贵。且山东凋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高祖之入关也,隋武勇郎将冯翊党仁弘将兵二千馀人,归高祖于蒲坂,从平京 城,寻除陕州总管,大军东讨,仁弘转饷不绝,历南宁、戎、广州都督。仁弘有才 略,所至著声迹,上甚器之。然性贪,罢广州,为人所讼,赃百馀万,罪当死。上 谓侍臣曰:"吾昨见大理五奏诛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为之 求生理,终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复召五品已上集 太极殿前,谓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 之,是乱其法,上负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进蔬食,以谢罪于天三日。"房玄 龄等皆曰:"生杀之柄,人主所得专也,何至自贬责如此!"上不许,群臣顿首固 请于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诏,自称:"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 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来请。"于是黜仁弘为 庶人,徙钦州。

癸卯,上幸骊山温汤;甲辰,猎于骊山。上登山,见围有断处,顾谓左右曰: "吾见其不整而不刑,则堕军法;刑之,则是吾登高临下以求人之过也。"乃托以 道险,引辔入谷以避之。乙巳,还宫。

刑部以反逆缘坐律兄弟没官为轻,请改从死。敕八座议之,议者皆以为"秦、 汉、魏、晋之法,反者皆夷三族,今宜如刑部请为是。"给事中崔仁师驳曰:"古 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奈何以亡秦酷法变隆周中典!且诛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 不顾,何爱兄弟!"上从之。

上问侍臣曰:"自古或君乱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乱,二者孰愈?"魏征对曰: "君治则善恶赏罚当,臣安得而乱之!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 上曰:"齐文宣得杨遵彦,非君乱而臣治乎?"对曰:"彼才能救亡耳,乌足为治 哉!"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中 贞观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

春,正月,丙寅,上谓群臣曰:"闻外间士民以太子有足疾,魏王颖悟,多从 游幸,遽生异议,徼幸之徒,已有附会者。太子虽病足,不废步履。且《礼》:嫡 子死,立嫡孙。太子男已五岁,朕终不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郑文贞公魏征寝疾,上遣使者问讯,赐以药饵,相望于道。又遣中郎将李安俨 宿其第,动静以闻。上复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 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俭 素,今葬以一品羽仪,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以布车载柩而葬。上登苑西楼, 望哭尽哀。上自制碑文,并为书石。上思征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 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鄠尉游文芝告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戊申,兰成坐腰斩。右武侯将军丘行恭探 兰成心肝食之;上闻而让之曰:"兰成谋反,国有常刑,何至如是!若以为忠孝, 则太子诸王先食之矣,岂至卿邪!"行恭惭而拜谢。

二月,壬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馀人。此何足谏?" 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 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 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时皇子为都督、刺史者多幼稚,遂良上疏,以为:"汉宣帝云:'与我共治天 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从政,不若且留京师,教以经术,俟 其长而遣之。"上以为然。

壬辰,以太子詹事张亮为洛州都督。侯君集自以有功而下吏,怨望,有异志。 亮出为洛州,君集激之曰:"何人相排?"亮曰:"非公而谁!"君集曰:"我平 一国来,逢嗔如屋大,安能仰排!"因攘袂曰:"郁郁殊不聊生!公能反乎?与公 反!"亮密以闻。上曰:"卿与君集皆功臣,语时旁无它人,若下吏,君集必不服。 如此,事未可知,卿且勿言。"待君集如故。

鄜州都督尉迟敬德表乞骸骨;乙巳,以敬德为开府仪同三司,五日一参。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 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 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戊申,上命图画功臣赵公长孙无忌、赵郡元王孝恭、莱成公杜如晦、郑文贞公 魏征、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瑀、褒忠壮公 段志玄、夔公刘弘基、蒋忠公屈突通、郧节公殷开山、谯襄公柴绍、邳襄公长孙顺 德、郧公张亮、陈公侯君集、郯襄公张公谨、卢公程知节、永兴文懿公虞世南、渝 襄公刘政会、莒公唐俭、英公李世勣、胡壮公秦叔宝等于凌烟阁。

齐州都督齐王祐,性轻躁,其舅尚乘直长阴弘智说之曰:"王兄弟既多,陛下 千秋万岁后,宜得壮士以自卫。"祐以为然。弘智因荐妻兄燕弘信,祐悦之,厚赐 金玉,使阴募死士。

上选刚直之士以辅诸王,为长史、司马,诸王有过以闻。祐昵近群小,好畋猎, 长史权万纪骤谏,不听。壮士昝君謩、梁猛彪得幸于祐,万纪皆劾逐之,祐潜召还, 宠之逾厚。上数以书切责祐,万纪恐并获罪,谓祐曰:"王审能自新,万纪请入朝 言之。"乃条祐过失,迫令表首,祐惧而从之。万纪至京师,言祐必能悛改。上甚 喜,勉万纪,而数祐前过,以敕书戒之。祐闻之,大怒曰:"长史卖我!劝我而自 以为功,必杀之。"上以校尉京兆韦文振谨直,用为祐府典军,文振数谏,祐亦恶 之。

万纪性褊,专以刻急拘持祐,城门外不听出,悉解纵鹰犬,斥君谟、猛彪不得 见祐。会万纪宅中有塊夜落,万纪以为君謩、猛彪谋杀己,悉收系,发驿以闻,并 劾与祐同为非者数十人。上遣刑部尚书刘德威往按之,事颇有验,诏祐与万纪俱入 朝。祐既积忿,遂与燕弘信兄弘亮等谋杀万纪。万纪奉诏先行,祐遣弘亮等二十馀 骑追射杀之。祐党共逼韦文振欲与同谋,文振不从,驰走数里,追及,杀之。寮属 股栗,稽首伏地,莫敢仰视。祐因私署上柱国、开府等官,开库物行赏,驱民入城, 缮甲兵、楼堞,置拓东王、拓西王等官。吏民弃妻子夜缒出亡者相继,祐不能禁。 三月,丙辰,诏兵部尚书李世勣等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九州兵 讨之。上赐祐手敕曰:"吾常戒汝勿近小人,正为此耳。"

祐召燕弘亮等五人宿于卧内,馀党分统士众,巡城自守。祐每夜与弘亮等对妃 宴饮,以为得志;戏笑之际,语及官军,弘亮等曰:"王不须忧!弘亮等右手持酒 卮,左手为王挥刀拂之!"祐喜,以为信然。传檄诸县,皆莫肯从。时李世勣兵未 至,而青、淄等数州兵已集其境。齐府兵曹杜行敏等阴谋执祐,祐左右及吏民非同 谋者无不响应。庚申,夜,四面鼓噪,声闻数十里。祐党有居外者,众皆攒刃杀之。 祐问何声,左右绐云:"英公统飞骑已登城矣。"行敏分兵凿垣而入,祐与弘亮等 被甲执兵之室,闭扉拒战,行敏等千馀人围之,自旦至日中,不克。行敏谓祐曰: "王昔为帝子,今乃国贼,不速降,立为煨烬矣。"因命积薪,欲焚之。祐自牖间 谓行敏曰:"即启扉,独虑燕弘亮兄弟死耳。"行敏曰:"必相全。"祐等乃出。 或抉弘亮目,投睛于地,馀皆挝折其股而杀之。执祐出牙前示吏民,还,锁之于东 厢,齐州悉平。乙丑,敕李世勣等罢兵。祐至京师,赐死于内侍省,同党诛者四十 四人,馀皆不问。

祐之初反也,齐州人罗石头面数其罪,援枪前,欲刺之,为燕弘亮所杀。祐引 骑击高村,村人高君状遥责祐曰:"主上提三尺剑取天下,亿兆蒙德,仰之如天。 王忽驱城中数百人欲为逆乱以犯君父,无异一手摇泰山,何不自量之甚也!"祐纵 击,虏之,惭不能杀。敕赠石头亳州刺史。以君状为榆社令,以杜行敏为巴州刺史, 封南阳郡公;其同谋执祐者官赏有差。

上检祐家文疏,得记室郏城孙处约谏书,嗟赏之,累迁中书舍人。庚午,赠权 万纪齐州都督,赐爵武都郡公,谥曰敬;韦文振左武卫将军,赐爵襄阳县公。

初,太子承乾喜声色及畋猎,所为奢靡,畏上知之,对宫臣常论忠孝,或至于 涕泣,退归宫中,则与群小相亵狎。宫臣有欲谏者,太子先揣知其意,辄迎拜,敛 容危坐,引咎自责,言辞辩给,宫臣拜答不暇。宫省秘密,外人莫知,故时论初皆 称贤。

太子作八尺铜炉、六隔大鼎,募亡奴盗民间马牛,亲临烹者,与所幸厮役共食 之。又好效突厥语及其服饰,选左右貌类突厥者五人为一落,辫发羊裘而牧羊,作 五狼头纛及幡旗,设穹庐,太子自处其中,敛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又尝谓 左右曰:"我试作可汗死,汝曹效其丧仪。"因僵卧于地,众悉号哭,跨马环走, 临其身,剺面。良久,太欻起,曰:"一朝有天下,当帅数万骑猎于金城西,然后 解发为突厥,委身思摩,若当一设,不居人后矣。"

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数谏太子,上嘉之,赐二人金帛以风励太子,仍 迁志宁为詹事。志宁与左庶子张玄素数上书切谏,太子阴使人杀之,不果。

汉王元昌所为多不法,上数谴责之,由是怨望。太子与之亲善,朝夕同游戏, 分左右为二队,太子与元昌各统其一,被氈甲,操手槊,布陈大呼交战,击刺流血, 以为娱乐。有不用命者,披树挝之,至有死者。且曰:"使我今日作天子,明日于 苑中置万人营,与汉王分将,观其战斗,岂不乐哉!"又曰:"我为天子,极情纵 欲,有谏者辄杀之,不过杀数百人,众自定矣。"

魏王泰多艺能,有宠于上,见太子有足疾,潜有夺嫡之志,折节下士以求声誉。 上命黄门侍郎韦挺摄泰府事,后命工部尚书杜楚客代之,二人俱为泰要结朝士。楚 客或怀金以赂权贵,因说以魏王聪明,宜为上嗣;文武之臣,各有附托,潜为朋党。 太子畏其逼,遣人诈为泰府典签上封事,其中皆言泰罪恶,敕捕之,不获。

太子私幸太常乐童称心,与同卧起。道士秦英、韦灵符挟左道,得幸太子。上 闻之,大怒,悉收称心等杀之,连坐死者数人,诮让太子甚至。太子意泰告之,怨 怒逾甚,思念称心不已,于宫中构室,立其像,朝夕奠祭,徘徊流涕。又于苑中作 冢,私赠官树碑。上意浸不怿,太子亦知之,称疾不朝谒者动涉数月;阴养刺客纥 干承基等及壮士百馀人,谋杀魏王泰。

吏部尚书侯君集之婿贺兰楚石为东宫千牛,太子知君集怨望,数令楚石引君集 入东宫,问以自安之术。君集以太子暗劣,欲乘衅图之,因劝之反,举手谓太子曰: "此好手,当为殿下用之。"又曰:"魏王为上所爱,恐殿下有庶人勇之祸,若有 敕召,宜密为之备。"太子大然之。太子厚赂君集及左屯卫中郎将顿丘李安俨,使 诇上意,动静相语。安俨先事隐太子,隐太子败,安俨为之力战,上以为忠,故亲 任之,使典宿卫。安俨深自托于太子。

汉王元昌亦劝太子反,且曰:"比见上侧有美人,善弹琵琶,事成,愿以垂赐。" 太子许之。洋州刺史开化公赵节,慈景之子也,母曰长广公主;驸马都尉杜荷,如 晦之子也,尚城阳公主;皆为太子所亲昵,预其反谋。凡同谋者皆割臂,以帛拭血, 烧灰和酒饮之,誓同生死,潜谋引兵入西宫。杜荷谓太子曰:"天文有变,当速发 以应之,殿下但称暴疾危笃,主上必亲临视,因兹可以得志。"太子闻齐王祐反于 齐州,谓纥干承基等曰:"我宫西墙,去大内正可二十步耳,与卿为大事,岂比齐 王乎!"会治祐反事,连承基,承基坐系大理狱,当死。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