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229 【唐纪四五】|正史

《资治通鉴》卷229 【唐纪四五】


起昭阳大渊献十一月,尽阏逢困敦正月, 不满一年。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四建中四年(癸亥,公元七八三年)

十一月,丁亥,以陇州为奉义军,擢皋为节度使。泚又使中使刘海广许皋凤翔 节度使。皋斩之。

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夏州刺史时常春会渭北节度使李建徽,合 兵万人入援,将至奉天,上召将相议道所从出。关播、浑瑊曰:"漠谷道险狭,恐 为贼所邀。不若自乾陵北过,附柏城而行,营于城东北鸡子堆,与城中掎角相应, 且分贼势。"卢杞曰:"漠谷路近,若为贼所邀,则城中出兵应接可也。倘出乾陵, 恐惊陵寝。"瑊曰:"自泚围城,斩乾陵松柏,以夜继昼,其惊多矣。今城中危急, 诸道救兵未至,惟希全等来,所系非轻,若得营据要地,则泚可破也。"杞曰: "陛下行师,岂比逆贼!若令希全等过之,是自惊陵寝。"上乃命希全等自漠谷进。 丙子,希全等军至漠谷,果为贼所邀,乘高以大弩、巨石击之,死伤甚众。城中出 兵应接,为贼所败。是夕,四军溃,退保邠州。泚阅其辎重于城下,从官相视失色。 休颜,夏州人也。泚攻城益急,穿堑环之。泚移帐于乾陵,下视城中,动静皆见之。 时遣使环城招诱士民,笑其不识天命。

神策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疾愈,闻上幸奉天,帅众将奔命。张孝忠迫于硃滔、 王武俊,倚晟为援,不欲晟行,数沮止之。晟乃留其子凭,使娶孝忠女为妇,又解 玉带赂孝忠亲信,使说之。孝忠乃听晟西归,遣大将杨荣国将锐兵六百与晟俱。晟 引兵出飞狐道,昼夜兼行,至代州。丁丑,加晟神策行营节度使。

王武俊、马寔攻赵州不克。辛巳,寔归瀛州,武俊送之五里,犒赠甚厚。武俊 亦归恒州。

上之出幸奉天也,陕虢观察使姚明易攵以军事委都防御副使张劝,去诣行在。 劝募兵得数万人。甲申,以劝为陕虢节度使。

硃泚攻围奉天经月,城中资粮俱尽。上尝遣健步出城觇贼,其人恳以苦寒为辞, 跪奏乞一襦袴夸。上为之寻求不获,竟悯默而遣之。时供御才有粝米二斛,每伺贼 之休息,夜,缒人于城外,采芜菁根而进之。上召公卿将吏谓曰:"朕以不德,自 陷危亡,固其宜也。公辈无罪,宜早降,以救室家。"群臣皆顿首流涕,期尽死力, 故将士虽困急而锐气不衰。

上之幸奉天也,粮料使崔纵劝李怀光令入援,怀光从之。纵悉敛军资与怀光皆 来。怀光昼夜倍道,至河中,力疲,休兵三日。河中尹李齐运倾力犒宴,军士尚欲 迁延。崔纵先辇货财渡河,谓众曰:"至河西,悉以分赐。"众利之,西屯蒲城, 有众五万。齐运,恽之孙也。

李晟行且收兵,亦自蒲津济,军于东渭桥。其始有卒四千,晟善于抚御,与士 卒同甘苦,人乐从之,旬月间至万馀人。

神策兵马使尚可孤讨李希烈,将三千人在襄阳,自武关入援,军于七盘,败泚 将仇敬,遂取蓝田。可孤,宇文部之别种也。

镇国军副使骆元光,其先安息人,骆奉先养以为子,将兵守潼关近十年,为众 所服。硃泚遣其将何望之袭华州,刺史董晋弃州走行在。望之据其城,将聚兵以绝 东道。元光引关下兵袭望之,走还长安。元光遂军华州,召募士卒,数日,得万馀 人。泚数遣兵攻元光,元光皆击却之,贼由是不能东出。上即以元光为镇国军节度 使,元光乃将兵二千西屯昭应。

马燧遣其行军司马王权及其子汇将兵五千人入援,屯中渭桥。

于是泚党所据惟长安而已,援军游骑时至望春楼下。李忠臣等屡出兵皆败,求 救于泚,泚恐民间乘弊抄之,所遣兵皆昼伏夜行。泚内以长安为忧,乃急攻奉天, 使僧法坚造云梯,高广各数丈,裹以兕革,下施巨轮,上容壮士五百人。城中望之 忷惧。上以问群臣,浑瑊、侯仲庄对曰:"臣观云梯势甚重,重则易陷。臣请迎其 所来凿地道,积薪蓄火以待之。"神武军使韩澄曰:"云梯小伎,不足上劳圣虑, 臣请御之。"乃度梯之所傃,广城东北隅三十步,多储膏油松脂薪苇于其上。丁亥, 泚盛兵鼓噪攻南城,韩游瑰曰:"此欲分吾力也。"乃引兵严备东北。戊子,北风 甚迅,泚推云梯,上施湿氈,悬水囊,载壮士攻城,翼以轒辒,置人其下,抱薪负 土填堑而前,矢石火炬所不能伤。贼并兵攻城东北隅,矢石如雨,城中死伤者不可 胜数。贼已有登城者,上与浑瑊对泣,群臣惟仰首祝天。上以无名告身自御史大夫、 实食五百户以下千馀通授瑊,使募敢死士御之,仍赐御笔,使视其功之在小书名给 之,告身不足则书其身,且曰:"今便与卿别。"瑊俯伏流涕,上拊其背,歔欷不 自胜。时士卒冻馁,又逐甲胄,瑊扶谕,激以忠义,皆鼓噪力战。瑊中流矢,进战 不辍,初不言痛。会云梯辗地道,一轮偏陷,不能前却,火从地中出,风势亦回, 城上人投苇炬,散松脂,沃以膏油,欢呼震地。须臾,云梯及梯上人皆为灰烬,臭 闻数里,贼乃引退。于是三门皆出兵,太子亲督战,贼徒大败,死者数千人。将士 伤者,太子亲为裹疮。入夜,泚复来攻城,矢及御前三步而坠,上大惊。

李怀光自蒲城引兵趣泾阳,并北山而西,先遣兵马使张韶微服间行诣行在,藏 表于蜡丸。韶至奉天,值贼方攻城,见韶,以为贱人,驱之使与民俱填堑。韶得间, 逾堑抵城下呼曰:"我朔方军使者也。"城上人下绳引之,比登,身中数十矢,得 表于衣中而进之。上大喜,舁韶以徇城,四隅欢声如雷。癸巳,怀光败泚兵于澧泉。 泚闻之惧,引兵遁归长安。众以为怀光复三日不至,则城不守矣。

泚既退,从臣皆贺。汴滑行营兵马使贾隐林进言曰:"陛下性太急,不能容物, 若此性未改,虽硃泚败亡,忧未艾也!"上不以为忤,甚称之。侍御史万俟著开金、 商运路,重围既解,诸道贡赋继至,用度始振。

硃泚至长安,但为城守之计,时遣人自城外来,周走呼曰:"奉天破矣!"欲 以惑众。泚既据府库之富,不爱金帛以悦将士,公卿家属在城者皆给月俸。神策及 六军从车驾及哥舒曜、李晟者,泚皆给其家粮。加以缮完器械,日费甚广。及长安 平,府库尚有馀蓄,见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敛焉。

或谓泚曰:"陛下既受命,唐之陵库不宜复存。"泚曰:"朕尝北面事唐,岂 忍为此!"又曰:"百官多缺,请以兵胁士人补之。"泚曰:"强授之则人惧。但 欲仕者则与之,何必叩户拜官邪!"所用者惟范阳、神策团练兵。泾原卒骄,皆不 为用,但守其所掠资货,不肯出战。又密谋杀泚,不果而止。

李怀光性粗疏,自山东来赴难,数与人言卢杞、赵赞、白志贞之奸佞,且曰: "天下之乱,皆此曹所为也!吾见上,当请诛之。"既解奉天之围,自矜其功,谓 上必接以殊礼。或说王翃、赵赞曰:"怀光缘道愤叹,以为宰相谋议乖方,度支赋 敛烦重,京尹犒赐刻薄。致乘舆播迁者,三臣之罪也。今怀光新立大功,上必披襟 布诚,询访得失,使其言入,岂不殆哉!"翃、赞以告卢杞。杞惧,从容言于上曰: "怀光勋业,社稷是赖,贼徒破胆,皆无守心,若使之乘胜取长安,则一举可以灭 贼,此破竹之势也,今听其入朝,必当赐宴,留连累日,使贼入京城,得从容成备, 恐难图矣!"上以为然。诏怀光直引军屯便桥,与李建徽、李晟及神策兵马使杨惠 元刻期共取长安。怀光自以数千里竭诚赴难,破硃泚,解重围,而咫尺不得见天子, 意殊怏怏,曰:"吾今已为奸臣所排,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鲁店,留二日乃 行。

剑南西山兵马使张朏以所部兵作乱,入成都,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弃城奔汉州。 鹿头戍将叱干遂等讨之,斩朏及其党,延赏复归成都。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将兵讨李希烈,屯盱眙,闻硃泚作乱,归广陵,修堑垒,缮 甲兵。浙江东、西节度使韩滉闭关梁,禁马牛出境,筑石头城,穿井近百所,缮馆 第数十,修坞壁,起建业,抵京岘,楼堞相属,以备车驾渡江,且自固也。少游发 兵三千大阅于江北。滉亦发舟师三千曜武于京江以应之。

盐铁使包佶有钱帛八百万、将输京师。陈少游以为贼据长安,未期收复,欲强 取之。佶不可,少游欲杀之。佶惧,匿妻子于案牍中,急济江。少游悉收其钱帛。 佶有守财卒三千,少游亦夺之。佶才与数十人俱至上元,复为韩滉所夺。

时南方籓镇各闭境自守,惟曹王皋数遣使开道贡献。李希烈攻逼汴、郑,江、 淮路绝,朝贡皆自宣、饶、荆、襄趣武关。皋治邮驿,平道路,由是往来之使,通 行无阻。

上问陆贽以当今切务。贽以曏日致乱,由上下之情不通,劝上接下从谏,乃上 疏,其略曰:"臣谓当今急务,在于审察群情,若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 所甚恶者,陛下先去之。欲恶与天下同而天下不归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未理 乱之本,系于人心,况乎当变故动摇之时,在危疑向背之际,人之所归则植,人之 所在则倾,陛下安可不审察群情,同其欲恶,使亿兆归趣,以靖邦家乎!此诚当今 之所急也。"又曰:"顷者窃闻舆议,颇究群情,四方则患于中外意乖,百辟又患 于君臣道隔。郡国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诚不升于轩陛。上泽阙于下布,下情壅 于上闻,实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实,上下否隔于其际,真伪杂糅于其间,聚怨嚣嚣, 腾谤籍籍,欲无疑阻,其可得乎!"又曰:"总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 施教令,则君臣同志,何有不从!远迩归心,孰与为乱!"又曰:"虑有愚而近道, 事有要而似迂。"疏奏旬日,上无所施行,亦不诘问。贽又上疏,其略曰:"臣闻 立国之本,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故仲尼以谓人情者圣王之田,言理道 所生也。"又曰:"《易》,乾下坤上曰泰,坤下乾上曰否,损上益下曰益,损下 益上曰损。夫天在下而地处上,于位乖矣,而反谓之泰者,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 臣处下,于义顺矣,而反谓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上约己而裕于人,人必悦而奉 上矣,岂不谓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诸己,人必怨而叛上矣,岂不谓之损乎!"又曰: "舟即君道,水即人情。舟顺水之道乃浮,违则没;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则危。是 以古先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欲从天下之心,而不敢以天下之人从其欲。"又曰: "陛下愤习俗以妨理,任削平而在躬,以明威照临,以严法制断,流弊自久,浚恒 太深。远者惊疑而阻命逃死之乱作,近者畏慑而偷容避罪之态生。君臣意乖,上下 情隔,君务致理,而下防诛夷,臣将纳忠,又上虑欺诞,故睿诚不布于群物,物情 不达于睿聪。臣于往年曾任御史,获奉朝谒,仅欲半年,陛下严邃高居,未尝降旨 临问,群臣跼蹐趋退,亦不列事奏陈。轩墀之间,且未相谕,宇宙之广,何由自通! 虽复例对使臣,别延宰辅,既殊师锡,且异公言。未行者则戒以枢密勿论,已行者 又谓之遂事不谏,渐生拘碍,动涉猜嫌,由是人各隐情,以言为讳,至于变乱将起, 亿兆同忧,独陛下恬然不知,方谓太平可致。陛下以今日之所睹验往时之所闻,孰 真孰虚,何得何失,则事之通塞备详之矣!人之情伪尽知之矣!"

上乃遣中使谕之曰:"朕本性甚好推诚,亦能纳谏。将谓君臣一体,全不堤防, 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卖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它,其失反在推诚。又,谏 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 甚多,大抵皆是雷同,道听涂说,试加质问,遽即辞穷。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 拔擢?朕见从前已来,事只如此,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亦非倦于接纳。卿宜深 悉此意。"贽以人君临下,当以诚信为本。谏者虽辞情鄙拙,亦当优容以开言路, 若震之以威,折之以辩,则臣下何敢尽言,乃复上疏,其略曰:"天子之道,与天 同方,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又曰:"唯信与 诚,有失无补。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陛下所谓失于诚信以致患 害者,臣窃以斯言为过矣。"又曰:"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上行之 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若诚不尽于己而望尽于人,众必怠而不从矣。不诚于 前而曰诚于后,众心疑而不信矣。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而去身。愿陛下慎守而 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又曰:"臣闻仲虺赞扬成汤,不称其无过而称其 改过;吉甫歌诵周宣,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惟以改过 为能,不以无过为贵。盖为人之行己,必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智者改过 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迁善则其德日新,遂非则其恶弥积。"又曰:"谏官不 密自矜,信非忠厚,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 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又曰:"侈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辞 拙而效速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实,虑之以终,其用无它, 唯善所在。"又曰:"陛下所谓'比见奏对论事皆是雷同道听涂说者'。臣窃以众 多之议,足见人情,必有可行,亦有可畏,恐不宜一概轻侮而莫之省纳也。陛下又 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者,臣但以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 其心。"又曰:"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 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 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 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 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忄耎,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 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 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 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忄耎者避 辜而情理之说不申矣。夫以区域之广大,生灵之众多,宫阙之重深,高卑之限隔, 自黎献而上,获睹至尊之光景者,逾亿兆而无一焉;就获睹之中得接言议者,又千 万不一;幸而得接者,犹有九弊居其间,则上下之情所通鲜矣。上情不通于下则人 惑,下情不通于上则君疑。疑则不纳其诚,惑则不从其令。诚而不见纳则应之以悖, 令而不见从则加之以刑。下悖上刑,不败何待!是使乱多理少,从古以然。"又曰: "昔赵武呐呐而为晋贤臣,绛侯木讷而为汉元辅。然则口给者事或非信,辞屈者理 或未穷。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洲一诘而谓尽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 固多失实,以此轻天下之士,必有遗才。"又曰:"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 示我之能容;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 为盛德。是则人君之与谏者交相益之道也。谏者有爵赏之利,君亦有理安之利;谏 者得献替之名,君亦得采纳之名。然犹谏者有失中而君无不美,唯恐谠言之不切, 天下之不闻,如此则纳谏之德光矣。"上颇采用其言。

李怀光顿兵不进,数上表暴扬卢杞等罪恶。众论喧腾,亦咎杞等。上不得已, 十二月,壬戌,贬杞为新州司马,白志贞为恩州司马,赵赞为播州司马。宦者翟文 秀,上所信任也,怀光又言其罪,上亦为杀之。

乙丑,以翰林学士、祠部员外郎陆贽为考功郎中,金部员外郎吴通微为职方郎 中。贽上奏,辞以"初到奉天,扈从将吏例加两阶,今翰林独迁官。夫行罚先贵近 而后卑远,则令不犯;行赏先卑远而后贵近,则功不遗。望先录大劳,次遍群品, 则臣亦不敢独辞。"上不许。

上在奉天,使人说田悦、王武俊、李纳,赦其罪,厚赂以官爵。悦等皆密归款, 而犹未敢绝硃滔,各称王如故。滔使其虎牙将军王郅说悦曰:"日者八郎有急,滔 与赵王不敢爱其死,竭力赴救,幸而解围。今太尉三兄受命关中,滔欲与回纥共往 助之,愿八郎治兵,与滔渡河共取大梁。"悦心不欲行而未忍绝滔,乃许之。滔复 遣其内史舍人李琯见悦,审其可否,悦犹豫不决,密召扈崿等议之。司武侍郎许士 则曰:"硃滔昔事李怀仙为牙将,与兄泚及硃希彩共杀怀仙而立希彩。希彩所以宠 信其兄弟至矣,滔又与判官李子瑗谋杀希彩而立泚。泚既为帅,滔乃劝泚入朝而自 为留后,虽劝以忠义,实夺之权也。平生与之同谋共功如李子瑗之徒,负而杀之者 二十馀人。今又与泚东西相应,使滔得志,泚亦不为所容,况同盟乎!滔为人如此。 大王何从得其肺腑而信之邪!彼引幽陵回纥十万之兵屯于郊坰,大王出迎,则成擒 矣。彼囚大王,兼魏国之兵,南向渡河,与关中相应,天下其孰能当之!大王于时 悔之无及。为大王计,不若阳许偕行而阴为之备,厚加迎劳,至则托以它故,遣将 分兵而随之,如此,大王外不失报德之名而内无仓猝之忧矣。"扈崿等皆以为然。 王武俊闻李琯适魏,遣其司刑员外郎田秀驰见悦曰:"武俊曏以宰相处事失宜,恐 祸及身,又八郎困于重围,故与滔合兵救之。今天子方在隐忧,以德绥我,我曹何 得不悔过而归之邪!舍九叶天子不事而事泚及滔乎!且泚未称帝之时,滔与我曹比 肩为王,固已轻我曹矣。况使之南平汴、洛,与泚连衡,吾属皆为虏矣!八郎慎勿 与之俱南,但闭城拒守。武俊请伺其隙,连昭义之兵,击而灭之,与八郎再清河朔, 复为节度使,共事天子,不亦善乎!"悦意遂决,绐滔云:"从行,必如前约。" 丁卯,滔将范阳步骑五万人,私从者复万馀人,回纥三千人,发河间而南,辎重首 尾四十里。

李希烈攻李勉于汴州,驱民运土木,筑垒道,以攻城。忿其未就,并人填之, 谓之湿薪。勉城守累月,外救不至,将其众万馀人奔宋州。庚午,希烈陷大梁。滑 州刺史李澄以城降希烈,希烈以澄为尚书令兼永平节度使。勉上表请罪,上谓其使 者曰:"朕犹失守宗庙,勉宜自安。"待之如初。

刘洽遣其将高翼将精兵五千保襄邑,希烈攻拔之,翼赴水死。希烈乘胜攻宁陵, 江、淮大震。陈少游遣参谋温述送款于希烈曰:"濠、寿、舒、庐,已令驰备,韬 戈卷甲,伏俟指麾。"又遣巡官赵诜结李纳于郓州。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关播罢为刑部尚书。

以给事中孔巢父为淄青宣慰使,国子祭酒董晋为河北宣慰使。

陆贽言于上曰:"今盗遍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昔成汤 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改过,以言射天下,使书诏开所避忌, 臣虽愚陋,可以仰副圣情,庶令反侧之徒革心向化。"上然之,故奉天所下书诏, 虽骄将悍卒闻之,无不感激挥涕。

术者上言:"国家厄运,宜有变更以应时数。"群臣请更加尊号一二字。上以 问陆贽,贽上奏,以为不可,其略曰:"尊号之兴,本非古制。行于安泰之日,已 累谦冲,袭乎丧乱之时,尤伤事体。"又曰:"赢秦德衰,兼皇与帝,始总称之。 流及后代,昏僻之君,乃有圣刘、天元之号。是知人主轻重,不在名称。损之有谦 光稽古之善,崇之获矜能纳谄之讥。"又曰:"必也俯稽术数,须有变更,与其增 美称而失人心,不若黜旧号以祗天戒。"上纳其言,但改年号而已。上又以中书所 撰赦文示贽,贽上言,以为:"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今兹 德音,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洗刷疵垢,宣畅郁堙,使人人各得 所欲,则何有不从者乎!应须改革事条,谨具别状同进。舍此之外,尚有所虞。窃 以知过非难,改过为难;言善非难,行善为难。假使赦文至精,止于知过言善,犹 愿圣虑更思所难。"上然之。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四兴元元年(甲子,公元七八四年)

春,正月,癸酉朔,赦天下,改元。制曰:"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 不吝改过。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 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征其义,以示天下。

"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 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拥隔, 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 赍居送,众庶劳止,或一日屡交锋刃,或连年不解甲胄。祀奠乏主,室家靡依,死 生流离,怨气凝结,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空于杼轴,转死沟 壑,离去乡闾,邑里丘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 致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痛心靦貌, 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自今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言'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籓维,联抚驭乖方,致其疑惧; 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等一切待之如初。

"硃滔虽缘硃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念其旧勋,务在弘贷,如能效顺,亦与 惟新。

"硃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其 胁从将吏百姓等,但官军未到京城以前,去逆效顺并散归本道、本军者,并从赦例。

"诸军、诸道应赴奉天及进收京城将士,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其所加垫陌钱、 税间架、竹、木、茶、漆、榷铁之类,悉宜停罢。"

赦下,四方人心大悦。及上还长安明年,李抱真入朝为上言:"山东宣布赦书, 士卒皆感泣,臣见人情如此,知贼不足平也!"

命兵部员外郎李充为恒冀宣慰使。

硃泚更国号曰汉,自称汉元天皇,改元天皇。

王武俊、田悦、李纳见赦令,皆去王号,上表谢罪。惟李希烈自恃兵强财富, 遂谋称帝,遣人问仪于颜真卿,真卿曰:"老夫尝为礼官,所记惟诸侯朝天子礼耳!" 希烈遂即皇帝位,国号大楚,改元武成。置百官,以其党郑贲为侍中,孙广为中书 令,李缓、李元平同平章事。以汴州为在梁府,分其境内为四节度。希烈遣其将辛 景臻谓颜真卿曰:"不能屈节,当自焚!"积薪灌油于其庭。真卿趋赴火,景臻遽 止之。

希烈又遣其将杨峰赍赦赐陈少游及寿州刺史张建封。建封执峰徇于军,腰斩于 市,少游闻之骇惧。建封具以少游与希烈交通之状闻,上悦,以建封为濠、寿、庐 三州都团练使。希烈乃以其将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使将步骑万馀人先取寿州,后 之江都,建封遣其将贺兰元均、邵怡守霍丘秋栅。少诚竟不能过,遂南寇蕲、黄, 欲断江路,时上命包佶自督江、淮财赋,溯江诣行在。至蕲口,遇少诚入寇。曹王 皋遣蕲州刺史伊慎将兵七千拒之,战于永安戍,大破之,少诚脱身走,斩首万级, 包佶乃得前。后佶入朝,具奏陈少游夺财赋事。少游惧,厚敛所部以偿之。李希烈 以夏口上流要地,使其骁将董侍募死士七千人袭鄂州,刺史李兼偃旗卧鼓闭门以待 之。侍撤屋材以焚门,兼帅士卒出战,大破之。上以兼为鄂、岳、沔都团练使。于 是希烈东畏曹王皋,西畏李兼,不敢复有窥江、淮之志矣。

硃滔引兵入赵境,王武俊大具犒享。入魏境,田悦供承倍丰,使者迎候,相望 于道。丁丑,滔至永济,遣王郅见悦,约会馆陶,偕行渡河。悦见郅曰:"悦固愿 从五兄南行,昨日将出军,将士勒兵不听悦出,曰:国兵新破,战守逾年,资储竭 矣。今将士不免冻馁,何以全军远征!大王日自抚循,犹不能安,若舍城邑而去, 朝出,暮必有变!'悦之志非敢有贰也,如将士何!已令孟祐备步骑五千,从五兄 供刍牧之役。"因遣其司礼侍郎裴抗等往谢滔。滔闻之,大怒曰:"田悦逆贼,曏 在重围,命如丝发,使我叛君弃兄,发兵昼夜赴之,幸而得存。许我贝州,我辞不 取;尊我为天子,我辞不受,今乃负恩,误我远来,饰辞不出!"即日,遣马寔攻 宗城、经城,杨荣国攻冠氏,皆拔之。又纵回纥掠馆陶顿幄帟、器皿、车、牛以去。 悦闭城自守。壬午,滔遣裴抗等还,分兵置吏守平恩、永济。

丙戌,以吏部侍郎卢翰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翰,义僖之七世孙也。

硃滔引兵北围贝州,引水环之,刺史刑曹俊婴城拒守。纵范阳及回纥兵大掠诸 县,又拔武城,通德、棣二州,使给军食。遣马寔将步骑五千屯冠氏以逼魏州。

以给事中杜黄裳为江淮宣慰副使。

上于行宫庑下贮诸道贡献之物,榜曰琼林大盈库。陆贽以为战守之功,赏赉未 行而遽私别库,则士卒怨望,无复斗志,上疏谏,其略曰:"天子与天同德,以四 海为家,何必桡废公方,崇聚私货!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 亏法失人,诱奸聚怨,以斯制事,岂不过哉!"又曰:"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 外扞凶徒,内防危堞,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竟 夷大艰。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啖功劳。无猛制而 人不携,怀所感也;无厚赏而人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 讟方兴,军情稍阻,岂不以勇夫恒性,嗜利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 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又曰:"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追戒平居之 专欲,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每获珍华,先给军赏,如此,则乱必靖,贼 必平,徐驾六龙,旋复都邑,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损 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上即命去其榜。

萧复尝言于上曰:"宦官自艰难以来,多为监军,恃恩纵横。此属但应掌宫掖 之事,不宜委以兵权国政。"上不悦。又尝言:"陛下践祚之初,圣德光被,自用 杨炎、卢杞黩乱朝政,以致今日。陛下诚能变更睿志,臣敢不竭力?倘使臣依阿苟 免,臣实不能。"又尝与卢杞同奏事,杞顺上旨,复正色曰:"卢杞言不正!"上 愕然,退,谓左右曰:"萧复轻朕!"戊子,命复弃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 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等道宣慰、安抚使,实疏之也。既而刘从一及 朝士往往奏留复,上谓陆贽曰:"朕思迁幸以来,江、淮远方,或传闻过实,欲遣 重臣宣慰,谋于宰相及朝士,佥谓宜然。今乃反覆如是,朕为之怅恨累日。意复悔 行,使之论奏邪?卿知萧复如何人?其不欲行,意趣安在?"贽上奏,以为:"复 痛自修励,慕为清贞,用虽不周,行则可保。至于轻诈如此,复必不为。借使复欲 逗留,从一安肯附会!今所言矛楯,愿陛下明加辩诘。若萧复有所请求,则从一何 容为隐!若从一自有回互,则萧复不当受疑。陛下何惮而不辩明,乃直为此怅恨也! 夫明则罔惑,辨则罔冤。惑莫甚于逆诈而不与明,冤莫痛于见疑而不与辩。是使情 伪相糅,忠邪靡分。兹实居上御下之要枢,惟陛下留意。"上亦竟不复辩也。

辛卯,以王武俊为恒、冀、深、赵节度使,壬辰,加李抱真、张孝忠并同平章 事。丙申,加田悦检校右仆射。以山南东道行军司马樊泽为本道节度使,前深、赵 观察使康日知为同州刺史、奉诚军节度使,曹州刺史李纳为郓州刺史、平卢节度使。

戊戌,加刘洽汴、滑、宋、亳都统副使,知都统事,李勉悉以其众授之。

辛丑,六军各置统军,秩从三品,以宠勋臣。

吐蕃尚结赞请出兵助唐收京城。庚子,遣秘书监崔汉衡使吐蕃,发其兵。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023|正史

《资治通鉴》卷023 【汉纪十五】


起旃蒙协洽,尽柔兆敦牂,凡十二年。

孝昭皇帝上始元元年(乙未,公元前八六年)

夏,益州夷二十四邑、三万馀人皆反。遣水衡都尉吕辟胡募吏民及发犍为、蜀 郡奔命往击,大破之。

秋,七月,赦天下。

大雨,至于十月,渭桥绝。

武帝初崩,赐诸侯王玺书。燕王旦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京师疑有变。" 遣幸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阴刺候朝廷事。及有诏褒 赐旦钱三十万,益封万三千户,旦怒曰:"我当为帝,何赐 也!"遂与宗室中山哀王子长、齐孝王孙泽等结谋,诈言以武帝时受诏,得职吏事, 修武备,备非常。郎中成轸谓旦曰:"大王失职,独可起而索,不可坐而得也。大 王壹起,国中虽女子皆奋臂随大王。"旦即与泽谋,为奸书, 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使人传行郡国以摇动百姓。 泽谋归发兵临菑,杀青州刺史隽不疑。旦招来郡国奸人,赋敛铜铁作甲兵,数阅其 车骑、材官卒,发民大猎以讲士马,须期日。郎中韩义等数谏旦, 旦杀义等凡十五人。会缾侯成知泽等谋,以告隽不疑。八月,不疑收捕泽等以闻。 天子遣大鸿胪丞治,连引燕王。有诏,以燕王至亲,勿治;而泽等皆伏诛。迁隽不 疑为京兆尹。

不疑为京兆尹,吏民敬其威信。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不疑:"有所平 反?活几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异于他时;或无所出,母怒,为不食。 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九月,丙子,秺敬侯金日磾薨。初,武帝病,有遗诏,封金日磾为秺侯,上官 桀为安阳侯,霍光为博陆侯;皆以前捕反者马何罗等功封。日磾以帝少,不受封, 光等亦不敢受。及日磾病困,光白封,日磾卧受印绶;一日薨。 日磾两子赏、建俱侍中,与帝略同年,共卧起。赏为奉车,建驸马都尉。及赏嗣侯, 佩两绶,上谓霍将军曰:"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对曰:"赏自嗣父 为侯耳。"上笑曰:"侯不在我与将军乎?"对曰:"先帝之 约,有功乃得封侯。"遂止。

闰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节行郡国,举贤良,问民疾苦、冤、失职者。

冬,无冰。

孝昭皇帝上始元二年(丙申,公元前八五年)

春,正月,封大将军光为博陆侯,左将军桀为安阳侯。

或说霍光曰:"将军不见诸吕之事乎?处伊尹、周公之位,摄政擅权,而背宗 室,不与共职,是以天下不信,卒至于灭亡。今将军当盛位,帝春秋富,宜纳宗室, 又多与大臣共事,反诸吕道。如是,则可以免患。"光然之, 乃择宗室可用者,遂拜楚元王孙辟强及宗室刘长乐皆为光禄大夫,辟强守长乐卫尉。

三月,遣使者振贷贫民无种、食者。

秋,八月,诏曰:"往年灾害多,今年蚕、麦伤,所振贷种、食勿收责,毋令 民出今年田租。"

初,武帝征伐匈奴,深入穷追,二十馀年,匈奴马畜孕重堕殰,罢极,苦之。 常有欲和亲意,未能得。狐鹿孤单于有异母弟为左大都尉,贤,国人乡之,母阏氏 恐单于不立子而立左大都尉也,乃私使杀之。左大都尉同母兄怨, 遂不肯复会单于庭。是岁,单于病且死,谓诸贵人:"我子少,不能治国,立弟右 谷蠡王。"及单于死,卫律等与颛渠阏氏谋,匿其丧,矫单于令,更立子左谷蠡王 为壶衍鞮单于。左贤王、右谷蠡王怨望,率其众欲南归汉,恐不 能自致,即胁卢屠王,欲与西降乌孙。卢屠王告之单于,使人验问,右谷蠡王不服, 反以其罪罪卢屠王,国人皆冤之。于是二王去居其所,不复肯会龙城,匈奴始衰。

孝昭皇帝上始元三年(丁酉,公元前八四年)

春,二月,有星孛于西北。

冬,十一月,壬辰朔,日有食之。

初,霍光与上官桀相亲善。光每休沐出,桀常代光入决事。光女为桀子安妻, 生女,年甫五岁,安欲因光内之宫中;光以为尚幼,不听。盖长公主私近子客河间 丁外人,安素与外人善,说外人曰:"安子容貌端正,诚因长主 时得入为后,以臣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成之在于足下。汉家故事,常以列侯尚 主,足下何忧不封侯乎!"外人喜,言于长主。长主以为然,诏召安女入为婕妤, 安为骑都尉。

孝昭皇帝上始元四年(戊戌,公元前八三年)

春,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赦天下。

西南夷姑缯、叶榆复反,遣水衡都尉吕辟胡将益州兵击之。辟胡不进,蛮夷遂 杀益州太守,乘胜与辟胡战,士战及溺死者四千馀人。冬,遣大鸿胪田广明击之。

廷尉李种坐故纵死罪弃市。

是岁,上官安为车骑将军。

孝昭皇帝上始元五年(己亥,公元前八二年)

春,正月,追尊帝外祖赵父为顺成侯。顺成侯有姊君姁,赐钱二百万、奴婢、 第宅以充实焉。诸昆弟各以亲疏受赏赐,无在位者。

有男子乘黄犊车诣北阙,自谓卫太子;公车以闻。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 石杂识视。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右将军勒兵阙下以备非常。丞相、御史、中 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京兆尹不疑后到,叱从吏收缚。或曰: "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 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遂 送诏狱。天子与大将军霍光闻而嘉之曰:"公卿大臣当用有经术、 明于大谊者。"繇是不疑名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为不及也。廷尉验治何人, 竟得奸诈,本夏阳人,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为事。有故太子舍人尝从方遂 卜,谓曰:"子状貌甚似卫太子。"方遂心利其言,冀得以富贵。 坐诬罔不道,要斩。

夏,六月,封上官安为桑乐侯。安日以骄淫,受赐殿中,对宾客言:"与我婿 饮,大乐!见其服饰,使人归欲自烧物!"子病死,仰而骂天。其顽悖如此。

罢儋耳、真番郡。秋,大鸿胪广明、军正王平击益州,斩首、捕虏三万馀人, 获畜产五万馀头。

谏大夫杜延年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 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时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光 纳其言。延年,故御史大夫周之子也。

孝昭皇帝上始元六年(庚子,公元前八一年)

春,二月,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愿 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节,然后教化可兴。"桑弘羊难, 以为:"此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不可废也。" 于是盐铁之议起焉。

初,苏武既徙北海上,禀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 持,节旄尽落。武在汉,与李陵俱为侍中;陵降匈奴,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 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 使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足下 兄弟二人,前皆坐事自杀;来时,太夫人已不幸;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 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馀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 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 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 尚复谁为乎!"武曰:"武父子无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 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 "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 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 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赐武牛羊数十头。

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以武帝崩。武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及壶衍鞮 单于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为单于谋,与汉和亲。 汉使至,求苏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私见 汉使,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乃归武 及马宏等。马宏者,前副光禄大夫王忠使西国,为匈奴所遮; 忠战死,马宏生得,亦不肯降。故匈奴归此二人,欲以通善意。于是李陵置酒贺武 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 子卿!陵虽驽怯,令汉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 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 矣,令子卿知吾心耳!"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既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 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武留匈 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霍光、上官桀与李 陵素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之。陵曰:"归易耳,丈夫不能再 辱!"遂死于匈奴。

夏,旱。

秋,七月,罢榷酤官,从贤良、文学之议也。武帝之末,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是匈奴和亲,百姓充实,稍复文、景之 业焉。

诏以钩町侯毋波率其邑君长、人民击反者有功,立以为钩町王。赐田广明爵关 内侯。

孝昭皇帝上元凤元年(辛丑,公元前八零年)

春,武都氐人反,遣执金吾马适建、龙頟侯韩增、大鸿胪田广明将三辅、太常 徒,皆免刑,击之。

夏,六月,赦天下。

秋,七月,乙亥晦,日有食之,既。

八月,改元。

上官桀父子既尊,盛德长公主,欲为丁外人求封侯,霍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 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 亦惭。又桀妻父所幸充国为太医监,阑入殿中,下狱当死;冬 月且尽,盖主为充国入马二十匹赎罪,乃得减死论。于是桀、安父子深怨光而重德 盖主。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皇后亲安女,光乃其 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燕王旦自以帝兄不得立, 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 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桀、安、弘羊皆与旦通谋。

旦遣孙纵之等前后十馀辈,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桀、弘羊等。桀等又诈 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又引"苏武使匈奴 二十年不降,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敞无功,为搜粟都尉;又 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 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 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 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无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 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近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 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 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后桀党与有谮光者, 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 自是桀等不敢复言。

李德裕论曰: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奸,则百邪不能蔽矣。汉昭帝是 也。周成王有惭德矣;高祖、文、景俱不如也。成王闻管、蔡流言,遂使周公狼跋 而东。汉高闻陈平去魏背楚,欲舍腹心臣。汉文惑季布使酒难近, 罢归股肱郡;疑贾生擅权纷乱,复疏贤士。景帝信诛晁错兵解,遂戮三公。所谓 "执狐疑之心,来谗贼之口"。使昭帝得伊、吕之佐,则成、康不足侔矣。

桀等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旦置驿书 往来相报,许立桀为王,外连郡国豪桀以千数。旦以语相平,平曰:"大王前与刘 泽结谋,事未成而发觉者,以刘泽素夸,好侵陵也。平闻左将军 素轻易,车骑将军少而骄,臣恐其如刘泽时不能成,又恐既成反大王也。"旦曰: "前日一男子诣阙,自谓故太子,长安中民趣乡之,正讠雚不可止。大将军恐,出 兵陈之,以自备耳。我,帝长子,天下所信,何忧见反!"后谓 群臣:"盖主报言,独患大将军与右将军王莽。今右将军物故,丞相病,幸事必成, 征不久。"令群臣皆装。

安又谋诱燕王至而诛之,因废帝而立桀。或曰:"当如皇后何?"安曰:"逐 麋之狗,当顾菟邪!且用皇后为尊,一旦人主意有所移,虽欲为家人亦不可得。此 百世之一时也!"会盖主舍人父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告大司 农杨敞。敞素谨,畏事,不敢言,乃移病卧,以告谏大夫杜延年;延年以闻。九月, 诏丞相部中二千石逐捕孙纵之及桀、安、弘羊、外人等,并宗族悉诛之;盖主自杀。 燕王旦闻之,召相平曰:"事败,遂发兵乎?"平曰:"左 将军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发也。"王忧懑,置酒与群臣、妃妾别。会天子以玺 书让旦,旦以绶自绞死,后、夫人随旦自杀者二十馀人。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建为 庶人,赐量谥曰刺王。皇后以年少,不与谋,亦霍光外孙,故得 不废。

庚午,右扶风王为御史大夫。

冬,十月,封杜延年为建平侯;燕仓为宜城侯;故丞相征事任宫捕得桀,为弋 阳侯;丞相少史王山寿诱安入府,为商利侯。久之,文学济阴魏相对策,以为: "日者燕王为无道,韩义出身强谏,为王所杀。义无比干之亲而蹈 比干之节,宜显赏其子以示天下,明为人臣之义。"乃擢义子延寿为谏大夫。大将 军光以朝无旧臣,光禄勋张安世自先帝时为尚书令,志行纯笃,乃白用安世为右将 军兼光禄勋以自副焉。安世,故御史大夫汤之子也。光又以杜延 年有忠节,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光持刑罚严,延年常辅之以宽。吏民上书言 便宜,辄下延年平处复奏。言可官试者,至为县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满岁,以 状闻;或抵其罪法。

是岁匈奴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并入边为寇。汉兵追之,斩首、获虏九千 人,生得瓯脱王;汉无所失亡。匈奴见瓯脱王在汉,恐,以为道击之,即西北远去, 不敢南逐水草;发人民屯瓯脱。

孝昭皇帝上元凤二年(壬寅,公元前七九年)

夏,四月,上自建章宫徙未央宫。

六月,赦天下。

是岁,匈奴复遣九千骑屯受降城以备汉,北桥余吾水,令可度,以备奔走;欲 求和亲,而恐汉不听,故不肯先言,常使左右风汉使者。然其侵盗益希,遇汉使愈 厚,欲以渐致和亲。汉亦羁縻之。

孝昭皇帝上元凤三年(癸卯,公元前七八年)

春,正月,泰山有大石自起立;上林有柳树枯僵自起生;有虫食其叶成文,曰 "公孙病已立"。符节令鲁国眭弘上书,言:"大石自立,僵柳复起,当有匹庶为 天子者。枯树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乎?汉家承尧之后, 有传国之运,当求贤人禅帝位,退自封百里,以顺天命。"弘坐设妖言惑众伏诛。

匈奴单于使犁汙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时 汉先得降者,闻其计,天子诏边警备。后无几,右贤王、犁汙王四千骑分三队,入 日勒、屋兰、番和。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 者数百人。属国义渠王射杀犁汙王,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因封为犁汙王。自 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

燕、盖之乱,桑弘羊子迁亡,过父故吏侯史吴,后迁捕得,伏法。会赦,侯史 吴自出系狱。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 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即以赦令除吴罪。后侍御史治实, 以"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侯史吴故三百石吏,首匿迁, 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奏请覆治,劾廷尉、少府纵反者。少府徐仁, 即丞相车千秋女婿也,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恐大将军光不听, 千秋即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议者知大将军指,皆执吴为不道。 明日,千秋封上众议。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外内异言,遂下廷尉平、 少府仁狱。朝廷皆恐丞相坐之。太仆杜延年奏记光曰:"吏纵罪 人,有常法。今更诋吴为不道,恐于法深。又,丞相素无所守持而为好言于下,尽 其素行也。至擅召中二千石,甚无状。延年愚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 不可弃也。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 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群下讙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 失此名于天下也。"光以廷尉、少府弄法轻重,卒下之狱。夏,四月,仁自杀,平 与左冯翊贾胜胡皆要斩。而不以及丞相,终与相竟。延年论议持 平,合和朝廷,皆此类也。

冬,辽东乌桓反。初,冒顿破东胡,东胡馀众散保乌桓及鲜卑山为二族,世役 属匈奴。武帝出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塞外,为汉侦 察匈奴动静。置护乌桓校尉监领之,使不得与匈奴交通。至是, 部众渐强,遂反。先是,匈奴三千馀骑入五原,杀略数千人;后数万骑南旁塞猎, 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 犯塞。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怨之,方发 二万骑击乌桓。霍光欲发兵邀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充国以为:"乌桓间数 犯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便。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 之,招寇生事,非计也。"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 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匈奴闻汉兵至,引去。初,光诫明友: "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乌桓时新中匈奴兵,明友既后匈奴,因乘乌 桓敝,击之,斩首六千馀级,获三王首。匈奴由是恐,不能复出 兵。

孝昭皇帝上元凤四年(甲辰,公元前七七年)

春,正月,丁亥,帝加元服。

甲戌,富民定侯田千秋薨。时政事壹决大将军光;千秋居丞相位,谨厚自守而 已。

夏,五月,丁丑,孝文庙正殿火。上及群臣皆素服,发中二千石将五校作治, 六日,成。太常及庙令丞、郎、吏,皆劾大不敬;会赦,太常轑阳侯德免为庶人。

六月,赦天下。

初,杅冞遣太子赖丹为质于龟兹;贰师击大宛还,将赖丹入至京师。霍光用桑 弘羊前议,以赖丹为校尉,将军田轮台。龟兹贵人姑翼谓其王曰:"赖丹本臣属吾 国,今佩汉印绶来,迫吾国而田,必为害。"王即杀赖丹而上书 谢汉。

楼兰王死,匈奴先闻之,遣其质子安归归,得立为王。汉遣使诏新王令入朝, 王辞不至。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担粮,送 迎汉使;又数为官吏卒所寇,惩艾,不便与汉通。后复为匈奴反 间,数遮杀汉使。其弟尉屠耆降汉,具言状。骏马监北地傅介子使大宛,诏因令责 楼兰、龟兹。介子至楼兰、龟兹,责其王,皆谢服。介子从大宛还,到龟兹,会匈 奴使从乌孙还,在龟兹,介子因率其吏士共诛斩匈奴使者。还, 奏事,诏拜介子为中郎,迁平乐监。介子谓大将军霍光曰:"楼兰、龟兹数反覆, 而不诛,无所惩艾。介子过龟兹时,其王近就人,易得也;愿往刺之以威示诸国。" 大将军曰:"龟兹道远,且验之于楼兰。"于是白遣之。介子 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 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 即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介子 与坐饮,陈物示之,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王起,随介子 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匈,立死;其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 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诛王,当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汉者。汉兵 方至,毋敢动,自令灭国矣!"介子遂斩王安归首,驰传诣阙,县首北阙下。

乃立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为刻印章;赐以宫女为夫人,备车骑、辎 重。丞相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王自请天子曰:"身在汉久,今归单弱, 而前王有子在,恐为所杀。国中有伊循城,其地肥美,愿汉遣一 将屯田积谷,令臣得依其威重。"于是汉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田伊循以填抚之。

秋,七月,乙巳,封范明友为平陵侯,傅介子为义阳侯。

臣光曰:王者之于戎狄,叛则讨之,服则舍之。今楼兰王既服其罪,又从而诛 之,后有叛者,不可得而怀矣。必以为有罪而讨之,则宜陈师鞠旅,明致其罚。今 乃遣使者诱以金币而杀之,后有奉使诸国者,复可信乎!且以大 汉之强而为盗贼之谋于蛮夷,不亦可羞哉!论者或美介子以为奇功,过矣!

孝昭皇帝上元凤五年(乙巳,公元前七六年)

夏,大旱。

秋,罢象郡,分属郁林、牂柯。

冬,十一月,大雷。

十二月,庚戌,宜春敬侯王诉薨。

孝昭皇帝上元凤六年(丙午,公元前七五年)

春,正月,募郡国徒筑辽东、玄菟城。

夏,赦天下。

乌桓复犯塞,遣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之。

冬,十一月,乙丑,以杨敞为丞相,少府河内蔡义为御史大夫。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231 【唐纪四七】|正史

《资治通鉴》卷231 【唐纪四七】


起阏逢困敦五月,尽旃蒙赤奋若七月,凡 一年有奇。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六兴元元年(甲子,公元七八四年)

五月,盐铁判官万年王绍以江、淮缯帛来至,上命先给将士,然后御衫。韩滉 欲遣使献绫罗四十担诣行在,幕僚何士幹请行,滉喜曰:"君能相为行,请今日过 江。"士幹许诺,归别家,则家之薪米储偫已罗门庭矣;登舟,则资装器用已充舟 中矣。下至厕筹,滉皆手笔记列,无不周备。每担夫,与白金一版置腰间。又运米 百艘以饷李晟,自负囊米至舟中,将佐争举之,须臾而毕。艘置五弩手以为防援, 有寇则叩舷相警,五百弩已彀矣。比至渭桥,资不敢近。时关中兵荒,米斗直钱五 百,及滉米至,减五之四。滉为人强力严毅,自奉俭素,夫人常衣绢裙,破,然后 易。

吐蕃既破韩旻等,大掠而去。硃泚使田希鉴厚以金帛赂之,吐蕃受之。韩游瑰 以闻。浑瑊又奏:"尚结赞屡遣人约刻日共取长安,既而不至。闻其众今春大疫, 近已引兵去。"上以李晟、浑瑊兵少,欲倚吐蕃以复京城,闻其去,甚忧之,以问 陆贽。贽以为吐蕃贪狡,有害无益,得其引去,实可欣贺。乃上奏,其略曰:"吐 蕃迁延观望,翻覆多端,深入郊畿,阴受贼使,致令群帅进退忧虞:欲舍之独前, 则虑其怀怨乘蹑;欲待之合势,则若其失信稽延。戎若未归,寇终不灭。"又曰: "将帅意陛下不见信任,且患蕃戎之夺其功;士卒恐陛下不恤旧劳,而畏蕃戎之专 其利;贼党惧蕃戎之胜,不死则悉遗人禽;百姓畏蕃戎之来,有财必尽为所掠。是 以顺于王化者其心不得不怠,陷于寇境者其势不得不坚。"又曰:"今怀光别保蒲、 绛,吐蕃远避封疆,形势既分,腹背无患,瑊、晟诸帅,才力得伸。"又曰:"但 愿陛下慎于抚接,勤于砥砺,中兴大业,旬月可期,不宜尚眷眷于犬羊之群,以失 将士之情也。"上复使谓贽曰:"卿言吐蕃形势甚善,然瑊、晟诸军当议规画,今 其进取。朕欲遣使宣慰,卿宜审细条疏以闻。"贽以为:"贤君选将,委任责成, 故能有功。况今秦、梁千里,兵势无常,遥为规画,未必合宜。彼违命则失君威, 从命则害军事,进退羁碍,难以成功。不若假以便宜之权,待以殊常之赏,则将帅 感悦,智勇得伸。"乃上奏,其略曰:"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 于斯须而定计于千里之外,用舍相碍,否臧皆凶。上有掣肘之讥,下无死馁之志。" 又曰:"传闻与指实不同,悬算与临事有异。"又曰:"设使其中或有肆情干命者, 陛下能于此时戮其违诏之罪乎?是则违命者既不果行罚,从命者又未必合宜,徒费 空言,只劳睿虑,匪惟无益,其损实多。"又曰:"君上之权,特异臣下,惟不自 用,乃能用人。"

癸酉,泾王侹薨。

徐、海、沂、密观察使高承宗卒,甲戌,使其子明应知军事。

乙亥,李抱真、王武俊距贝州三十里而军。硃滔闻两军将至,急召马寔,寔昼 夜兼行赴之。或谓滔曰:"武俊善野战,不可当其锋,宜徙营稍前逼之,使回纥绝 其粮道。我坐食德、棣之餫,依营而陈,利则进攻,否则入保,待其饥疲,然后可 制也。"滔疑未决。会马寔军至,滔命明日出战。寔言:"军士冒暑困惫,请休息 数日乃战。"

常侍杨布、将军蔡雄引回纥达干见滔,达干曰:"回纥在国与邻国战,常以五 百骑破邻国数千骑,如扫叶耳。今受大王金帛、牛酒前后无算,思为大王立效,此 其时矣。明日,愿大王驻马高丘,观回纥为大王翦武俊之骑,使匹马不返。"布、 雄曰:"大王英略盖世,举燕、蓟全军,将扫河南,清关中,今见小敌豫不击, 失远近之望,将何以成霸业乎!达干请战是也。"滔喜,遂决意出战。丙子旦,武 俊遣其兵马使赵琳将五百骑伏于桑林,抱真列方陈于后,武俊引骑兵居前,自当回 纥。回纥纵兵冲之,武俊命其骑控马避之。回纥突出其后,将还,武俊乃纵兵击之, 赵琳自林中出横击之,回纥败走。武俊急追之,滔骑兵亦走,自践其步陈,步骑皆 东奔,滔不能制,遂走趣其营,抱真、武俊合兵追击之。时滔引三万人出战,死者 万馀人,逃溃者亦万馀人,滔才与数千人入营坚守。会日暮,昏雾,两军不能进, 抱真军其营之西北,武俊军其东北。滔夜焚营,引兵出南门,趣德州遁去,委弃所 掠资货山积。两军以雾,不能追也。滔杀杨布、蔡雄而归幽州,心既内惭,又恐范 阳留守刘怦因败图己。怦悉发留守兵夹道二十里,具仪仗,迎之入府,相对悲喜, 时人多之。

初,张孝忠以易州归国,诏以孝忠为义武节度使,以易、定、沧三州隶之。沧 州刺史李固烈,李惟岳之妻兄也,请归恒州,孝忠遣押牙安喜程华交其州事。固烈 悉取军府绫、缣、珍货数十车,将行,军士大噪曰:"刺史扫府库之实以行,将士 于后饥寒,奈何!"遂杀固烈,屠其家。程华闻乱,自窦逃出,乱兵求得之,请知 州事。华不得已,从之。孝忠闻之,即版华摄沧州刺史。华素宽厚,推心以待将士, 将士安之。

会硃滔、王武俊叛,更遣人招华,华皆不从。时孝忠在定州,自沧如定,必过 瀛州,瀛隶硃滔,道路阻涩。沧州录事参军李宇说华,表陈利害,请别为一军,华 从之,遣宇奉表诣行在。上即以华为沧州刺史、横海军副大使、知节度事,赐名日 华,令日华岁供义武租钱十二万缗。王武俊又使人说诱之,时军中乏马,日华绐使 者曰:"王大夫必欲相属,当以二百骑相助。"武俊给之,日华悉留其马,遣其士 归。武俊怒,而方与马燧等相拒,不能攻取,日华由是获全。及武俊归国,日华乃 遣人谢过,偿其马价,且赂之。武俊喜,复与交好。

庚寅,李晟大陈兵,谕以收复京城。先是,姚令言等屡遣谍人觇晟进军之期, 皆为逻骑所获。晟引示以所陈兵,谓曰:"归语诸贼,努力固守,勿不忠于贼也!" 皆饮之酒,给钱而纵之。遂引兵至通化门外,曜武而还,贼不敢出。晟召诸将,问 兵所从入,皆请"先取外城,据坊市,然后北攻宫阙。"晟曰:"坊市狭隘,贼若 伏兵格斗,居人惊乱,非官军之利也。今贼重兵皆聚苑中,不若自苑北攻之,溃其 腹心,贼必奔亡。如此,则宫阙不残,坊市无扰,策之上者也!"诸将皆曰:"善!" 乃牒浑瑊及镇国节度使骆元光、商州节度使尚可孤,刻期集于城下,壬辰,尚可孤 败泚将仇敬忠于蓝田西,斩之。乙未,李晟移军于光泰门外米仓村。丙申,晟方自 临筑垒,泚骁将张庭芝、李希傅引兵大至,晟谓诸将曰:"始吾忧贼潜匿不出,今 来送死,此天赞我,不可失也!"命副元帅兵马使吴诜等纵兵击之。时华州营在北, 兵少,贼并力攻之,晟命牙前将李演等帅精兵救之。演等力战,贼败走。演等追之, 乘胜入光泰门,再战,又破之。会夜,晟敛兵还。贼馀众走入白华门,夜,闻恸哭。 希傅,希烈之弟也。丁酉,晟复出兵,诸将请待西师至,夹攻之。晟曰:"贼数败, 已破胆,不乘胜取之,使其成备,非计也。"贼又出战,官军屡捷。骆元光败泚众 于浐西。戊戌,晟陈兵于光泰门外,使李演及牙前兵马使王佖将骑兵,牙前将史万 顷将步兵,直抵苑墙神{鹿加}村。晟先使人夜开苑墙二百馀步,比演等至,贼已树 栅塞之,自栅中刺射官军,官军不得进。晟怒,叱诸将曰:"纵贼如此,吾先斩公 辈矣!"万顷惧,帅众先进,拔栅而入,佖、演引骑兵继之,贼众大溃,诸军分道 并入。姚令言等犹力战,晟命决胜军使唐良臣等步骑蹙之,且战且前,凡十馀合, 贼不能支。至白华门,有贼数千骑出官军之背,晟帅百馀骑回御之,左右呼曰: "相公来!"贼皆惊溃。先是,泚遣张光晟将兵五千屯九曲,去东渭桥十馀里,光 晟密输款于晟。及泚败,光晟劝泚出亡。泚乃与姚令言帅馀众西走,犹近万人。光 晟送泚出城,还,降于晟。晟遣兵马使田子奇以骑兵追泚。晟顿含元殿前,舍于右 金吾仗,令诸军曰:"晟赖将士之力,克清宫禁。长安士庶,久陷贼庭,若小有震 惊,非吊民伐罪之意。晟与公等室家相见非晚,五日内无得通家信。"命京兆尹李 齐运等安慰居人。晟大将高明曜取贼妓,尚可孤军士擅取贼马,晟皆斩之,军中股 栗。公私安堵,秋毫无犯,远坊有经宿乃知官军入城者。是日,浑瑊、戴休颜、韩 游瑰亦克咸阳,败贼三千馀众,闻泚西走,分兵邀之。

己亥,晟使京西兵马使孟涉顿白华门,尚可孤屯望仙门,骆元光屯章敬寺,晟 以牙前三千人屯安国寺,以镇京城。斩泚党李希倩、敬釭、彭偃等八人于市。

王武俊既破硃滔,还恒州,表让幽州、卢龙节度使,上许之。

六月,癸卯,李晟遣掌书记吴人于公异作露布上行在曰:"臣已肃清宫禁,祗 谒寝园,钟虡不移,庙貌如故。"上泣下曰:"天生李晟,以为社稷,非为朕也。" 晟在渭桥,荧惑守岁,久之乃退,宾佐皆贺,曰:"荧惑退舍,皇家之福也!宜速 进兵。"晟曰:"天子野次,臣下知死敌而已。天象高远,谁得知之!"既克长安, 乃谓之曰:"曏非相拒也,吾闻五星赢、缩无常,万一复来守岁,吾军不战自溃矣!" 皆谢曰:"非所及也!"

硃泚将奔吐蕃,其众随道散亡,比至泾州,才百馀骑。田希鉴闭门拒之,泚谓 之曰:"汝之节,吾所授也。奈何临危相负!"使焚其门。希鉴取节投火中曰: "还汝节!"泚众皆哭。泾卒遂杀姚令言,诣希鉴降。泚独与范阳亲兵及宗族、宾 客北趣驿马关,宁州刺史夏侯英拒之。至彭原西城屯,其将梁庭芬射泚坠坑中,韩 旻等斩之,诣泾州降。源休、李子平奔凤翔,李楚琳斩之,皆传首行在。

上命陆贽草诏赐浑瑊,使访求奉天所失裹头内人。贽上奏,以为:"今巨盗始 平,疲瘵之民,疮痍之卒,尚未循拊,而首访妇人,非所以副惟新之望也。谋始尽 善,克终已稀;始而不谋,终则何有!所赐瑊诏,未敢承旨。"上遂不降诏,竟遣 中使求之。乙巳,诏吏部侍郎班宏充宣慰使,劳问将士,抚慰蒸黎。两午,李晟斩 文武官受硃泚宠任者崔宣、洪经纶等十馀人,又表守节不屈者刘乃、蒋沇等。己酉, 以李晟为司徒、中书令,骆元光、尚可孤各迁官有差,以检校御史中丞田希鉴为泾 原节度使。

诏改梁州为兴元府。

甲寅,以浑瑊为侍中,韩游瑰、戴休颜各迁官有差。

硃泚之败也,李忠臣奔樊川,擒获,丙辰,斩之。

上问陆贽:"今至凤翔有迎驾诸军。形势甚盛,欲因此遣人代李楚琳,何如?" 贽上奏,以为:"如此则事同胁执,以言乎除乱则不武,以言乎务理则不诚,用是 时巡,后将安入!议者或谓之权,臣窃未谕其理。未权之为义,取类权衡,今辇路 所经,首行胁夺,易一帅而亏万乘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 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以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众,臣下 用之必陷身,历代之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不如俟奠枕京邑,征授一官, 彼喜于恩宥,将奔走不暇,安敢辄有旅拒,复劳诛锄哉!"戊午,车驾发汉中。

李晟综理长安以备百司,自请至凤翔迎扈,上不许。内常侍尹元贞奉使同华, 辄诣河中招谕李怀光。晟奏:"元贞矫制擅赦元恶,请理其罪!"

秋,七月,丙子,车驾至凤翔,斩乔琳、蒋镇、张光晟等。李晟以光晟虽臣贼, 而灭贼亦颇有力,欲全之,上不许。

副元帅判官高郢数劝李怀光归款,怀光遣其子璀诣行在谢罪,请束身归朝。庚 辰,诏遣给事中孔巢父赍先除怀光太子太保敕诣河中宣慰,朔方将士悉复官爵如故。

壬午,车驾至长安,浑瑊、韩游瑰、戴休颜以其众扈从,李晟、骆元光、尚可 孤以其众奉迎,步骑十馀万,旌旗数十里,晟谒见上于三桥,先贺平贼,后谢收复 之晚,伏路左请罪。上驻马慰抚,为之掩涕,命左右扶上马。至宫,每闲日,辄宴 勋臣,赏赐丰渥。李晟为之首,浑瑊次之,诸将相又次之。

曹王皋遣其将伊慎、王锷围安州,李希烈遣其甥刘戒虚将步骑八千救之。皋遣 别将李伯潜逆击之于应山,斩首千馀级。生擒戒虚,徇于城下,安州遂降。以伊慎 为安州刺史,又击希烈将康叔夜于厉乡,走之。

丁亥,孔巢父至河中,李怀光素服待罪,巢父不之止。怀光左右多胡人,皆叹 曰:"太尉无官矣!"巢父又宣言于众曰:"军中谁可代太尉领军者?"于是怀光 左右发怒喧噪。宣诏未毕,众杀巢父及中使啖守盈,怀光亦不之止,复治兵为拒守 之备。辛卯,赦天下。

初,肃宗在灵武,上为奉节王,学文于李泌。代宗之世,泌居蓬莱书院,上为 太子,亦与之游。及上在兴元,泌为杭州刺史,上急诏征之,与睦州刺史杜亚俱诣 行在。乙未,以泌为左散骑常侍,亚为刑部侍郎,命泌日直西省以候对,朝野皆属 目附之。上问泌:"河中密迩京城,朔方兵素称精锐,如达奚小俊等皆万人敌,朕 昼夕忧之,奈何?"对曰:"天下事甚有可忧者,若惟河中,不足忧也。夫料敌者, 料将不料兵。今怀光,将也;小俊之徒乃兵耳,何足为意!怀光既解奉天之围,视 硃泚垂亡之虏不能取,乃与之连和,使李晟得取以为功。今陛下已还宫阙,怀光不 束身归罪,乃虐杀使臣,鼠伏河中,如梦魇之人耳!但恐不日为帐下所枭,使诸将 无以藉手也。"初,上发吐蕃以讨硃泚。许成功以伊西、北庭之地与之。及泚诛, 吐蕃来求地,上欲召两镇节度使郭昕、李元忠还朝,以其地与之。李泌曰:"安西、 北庭,人性骁悍,控制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又分吐蕃之势,使不得并兵东侵, 奈何拱手与之!且两镇之人,势孤地远,尽忠竭力,为国家固守近二十年,诚可哀 怜。一旦弃之以与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国,它日从吐蕃入寇,如报私仇矣。况日 者吐蕃观望不进,阴持两端,大掠武功,受赂而去,何功之有!"众议亦以为然, 上遂不与。

李希烈闻李希倩伏诛,忿怒,八月,壬寅,遣中使至蔡州杀颜真卿。中使曰: "有敕。"真卿再拜。中使曰:"今赐卿死。"真卿曰:"老臣无状,罪当死,不 知使者几日发长安?"使者曰:"自大梁来,非长安也。"真卿曰:"然则贼耳, 何谓敕邪!"遂缢杀之。

李晟以泾州倚边,屡害军帅,常为乱根,奏请往理不用命者,力田积粟以攘吐 蕃。癸卯,以晟兼凤翔、陇右节度等使及四镇、北庭、泾原行营副元帅,进爵西平 王。时李楚琳入朝,晟请与俱至凤翔斩之,以惩逆乱。上以新复京师,务安反仄, 不许。先是,上命浑瑊、骆元光讨李怀光军于同州,怀光遣其将徐庭光以精卒六千 军于长春宫以拒之,瑊等数为所败,不能进。时度支用度不给,议者多请赦怀光, 上不许。李怀光遣其妹婿要廷珍守晋州,牙将毛朝易攵守隰州,郑抗守慈州,马燧 皆遣人说下之。上乃加浑瑊河中、绛州节度使,充河中、同华、陕虢行营副元帅, 加马燧奉诚军、晋、慈、隰节度使,充管内诸军行营副元帅,与镇国节度使骆元光、 鄜坊节度使唐朝臣合兵讨怀光。初,王武俊急攻康日知于赵州,马燧奏请诏武俊与 李抱真同击硃滔,以深、赵隶武俊,改日知为晋、慈、隰节度使,上从之。日知未 至而三州降燧,故上使燧兼领之。燧表让三州于日知,且言因降而授,恐后有功者, 踵以为常,上嘉而许之。燧遣使迎日知。既至,籍府库而归之。

甲辰,以凤翔节度使李楚琳为左金吾大将军。

丙午,加浑瑊朔方行营元帅。

李晟至凤翔,治杀张镒之罪,斩裨将王斌等十馀人。

硃滔为王武俊所攻,殆不能军,上表待罪。

癸未,马燧将步骑三万攻绛州。

度支以李怀光所部将士数万与怀光同反,不给冬衣,上曰:"朔方军累代忠义, 今为怀光所制耳,将士何罪!"冬,十月,已亥,诏:"朔方及诸军在怀光所者, 冬衣及赏钱皆当别贮,俟道路稍通,即时给之。"

李勉累表乞自贬,辛丑,罢勉都统、节度使,其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如故。

丙辰,李怀光将阎晏寇同州,官军败于沙苑。诏征邠州之军,韩游瑰将甲士六 千赴之。

乙丑,马燧拔绛州,分兵取闻喜、万泉、虞乡、永乐、猗氏。

初,鱼朝恩既诛,代宗不复使宦官典兵。上即位,悉以禁兵委白志贞,志贞得 罪,上复以宦官窦文场代之,从幸山南,两军稍集。上还长安,颇忌宿将握兵多者, 稍稍罢之。戊辰,以文场监神策军左厢兵马使,王希迁监石厢兵马使,始令宦官分 典禁旅。

闰月,丙子,以泾原节度使田希鉴为卫尉卿。李晟初至凤翔,希鉴遣使参候, 晟谓使者曰:"泾州逼近吐蕃,万一入寇,州兵能独御之乎?欲遣兵防援,又未知 田尚书意。"使者归,以告希鉴,希鉴果请援兵,晟遣腹心将彭令英等戍泾州。晟 寻托巡边诣泾州,希鉴出迎,晟与之并辔而入,道旧结欢。希鉴妻李氏,以叔父事 晟,晟谓之田郎。晟命具三日食,曰:"巡抚毕,即还凤翔。"希鉴不复疑。晟置 宴,希鉴与将佐俱诣晟营。晟伏甲于外庑,既食而饮,彭令英引泾州诸将下堂。晟 曰:"我与汝曹久别,各宜自言姓名。"于是得为乱者石奇等三十馀人,让之曰: "汝曹屡为逆乱,残害忠良,固天地所不容!"悉引出,斩之。希鉴尚在座,晟顾 曰:"田郎亦不得无过,以亲知之故,当使身首得完。"希鉴曰:"唯。"遂引出, 缢杀之,并其子萼。晟入其营,谕以诛希鉴之意,众股栗,无敢动者。

李希烈遣其将翟崇晖悉众围陈州,久之,不克。李澄知大梁兵少,不能制滑州, 遂焚希烈所授旌节,誓众归国。甲午,以澄为汴滑节度使。

宋亳节度使刘洽遣马步都虞候刘昌与陇右、幽州行营节度使曲环等将兵三万救 陈州,十一月,癸卯,败翟崇晖于州西,斩首三万五千级,擒崇晖以献。乘胜进攻 汴州,李希烈惧,奔归蔡州。李澄引兵趣汴州,至城北,恇怯不敢进。刘洽兵至成 东。戊午,李希烈守将田怀珍开门纳之。明日,澄入,舍于浚仪。两军之士,日有 忿阋。会希烈郑州守将孙液降于澄,澄引兵屯郑州。诏以都统司马宝鼎薛珏为汴州 刺史。李勉至长安,素服待罪。议者多以"勉失守大梁,不应尚为相。"李泌言于 上曰:"李勉公忠雅正,而用兵非其所长。乃大梁不守,将士弃妻子而从之者殆二 万人,足以见其得众心矣。且刘洽出勉麾下,勉至睢阳,悉举其众以授之,卒平大 梁,亦勉之功也。"上乃命勉复其位。议者又言:"韩滉闻銮舆在外,聚兵修石头 城,阴蓄异志。"上疑之,以问李泌,对曰:"滉公忠清俭,自车驾在外,滉贡献 不绝。且镇抚江东十五州,盗贼不起,皆滉之力也。所以修石头城者,滉见中原板 荡,谓陛下将有永嘉之行,为迎扈之备耳。此乃人臣忠笃之虑,奈何更以为罪乎! 滉性刚严,不附权贵,故多谤毁,愿陛下察之,臣敢保其无它。"上曰:"外议汹 汹,章奏如麻,卿弗闻乎?"对曰:"臣固闻之。其子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 省其亲,正以谤语沸腾故也。"上曰:"其子犹惧如此,卿奈何保之?"对曰: "滉之用心,臣知之至熟。愿上章明其无它,乞宣示中书,使朝众皆知之。"上曰: "朕方欲用卿,人亦何易可保!慎勿违众,恐并为卿累也。"泌退,遂上章,请以 百口保滉。它日,上谓泌曰:"卿竟上章,已为卿留中。虽知卿与滉亲旧,岂得不 自爱其身乎!"对曰:"臣岂肯私于亲旧以负陛下!顾滉实无异心,臣之上章,以 为朝廷,非为身也。"上曰:"如何其为朝廷?"对曰:"今天下旱、蝗,关中米 斗千钱,仓廪耗竭,而江东丰稔。愿陛下早下臣章以解朝众之惑,面谕韩皋使之归 觐,令滉感谢无自疑之心,速运粮储,岂非为朝廷邪?"上曰:"善!朕深谕之矣。" 即下泌章,令韩皋谒告归觐,面赐绯衣,谕以"卿父比有谤言,朕今知其所以,释 然不复信矣。"因言:"关中乏粮,归语卿父,宜速致之。"皋至润州,滉感悦流 涕,即日,自临水滨发米百万斛,听皋留五日即还朝。皋别其母,啼声闻于外。滉 怒,召出,挞之,自送至江上,冒风涛而遣之。既而陈少游闻滉贡米,亦贡二十万 斛。上谓李泌曰:"韩滉乃能化陈少游亦贡米矣!"对曰:"岂惟少游,诸道将争 入贡矣!"

吏部尚书、同平章事萧复奉使自江、淮还,与李勉、卢翰、刘从一俱见上。勉 等退,复独留,言于上曰:"陈少游任兼将相,首败臣节,韦皋幕府下僚,独建忠 义,请以皋代少游镇淮南,使善恶著明。上然之。寻遣中使马钦绪揖刘从一附耳语 而去。诸相还閤。从一诣复曰:"钦绪宣旨,令从一与公议朝来所言事,即奏行之, 勿令李、卢知。敢问何事也?"复曰:"唐、虞黜陟,岳牧佥谐。爵人于朝,与士 共之。使李、卢不堪为相,则罢之。既在相位,朝廷政事,安得不与之同议而独隐 此一事乎!此最当今之大弊,朝来主上已有斯言,复已面陈其不可,不谓圣意尚尔。 复不惜与公奏行之,但恐浸以成俗,未敢以告。"竟不以事语从一。从一奏之,上 愈不悦,复乃上表辞位,乙丑,罢为左庶子。刘洽克汴州,得《李希烈起居注》, 云"某月日,陈少游上表归顺。"少游闻之惭惧,发疾,十二月,乙亥,薨。赠太 尉,赙祭如常仪。淮南大将王韶欲自为留后,令将士推己知军事,且欲大掠。韩滉 遣使谓之曰:"汝敢为乱,吾即日全军渡江诛汝矣!"韶等惧而让。上闻之喜,谓 李泌曰:"滉不惟安江东,又能安淮南,真大臣之器,卿可谓知人!"庚辰,加滉 平章事,江淮转运使。滉运江、淮粟帛入贡府,无虚月,韩廷赖之,使者劳问相继, 恩遇始深矣。

是岁蝗遍远近,草木无遗,惟不食稻,大饥,道殣相望。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六贞元元年(乙丑,公元七八五年)

春,正月,丁酉朔,赦天下,改元。

癸丑,赠颜真卿司徒,谥曰文忠。

新州司马卢杞遇赦,移吉州长史,谓人曰:"吾必再入。"未几,上果用为饶 州刺史。给事中袁高应草制,执以白卢翰、刘从一曰:"卢杞作相,致銮舆播迁, 海内疮痍,奈何遽迁大郡!愿相公执奏。"翰等不从,更命它舍人草制。乙卯,制 出,高执之不下,且奏:"杞极恶穷凶,百辟疾之若仇,六军思食其肉,何可复用!" 上不听。补阙陈京、赵需等上疏曰:"杞三年擅权,百揆失叙,天地神祇所知,华 夏、蛮夷同弃。倘加巨奸之宠,必失万姓之心。"丁巳,袁高复于正牙论奏。上曰: "杞已再更赦。"高曰:"赦者止原其罪,不可为刺史。"陈京等亦争之不已,曰: "杞之执政,百官常如兵在其颈,今复用之,则奸党皆唾掌而起。"上大怒,左右 辟易,谏者稍引却,京顾曰:"赵需等勿退,此国大事,当以死争之。"上怒稍解。 戊午,上谓宰相:"与杞小州刺史,可乎?"李勉曰:"陛下欲与之,虽大州亦可, 其如天下失望何!"壬戌,以杞为澧州别驾。使谓袁高曰:"朕徐思卿言,诚为至 当。"又谓李泌曰:"朕已可袁高所奏。"泌曰:"累日外人窃议,比陛下于桓、 灵;今承德音,乃尧、舜之不逮也!"上悦。杞竟卒于澧州。高,恕己之孙也。

三月,李希烈陷邓州。

戊午,以汴滑节度使李澄为郑滑节度使。

以代宗女嘉诚公主妻田绪。

李怀光都虞候吕鸣岳密通款于马燧,事泄,怀光杀之,屠其家。事连幕僚高郢、 李鄘,怀光集将士而责之,郢、鄘抗言逆顺,无所惭隐,怀光囚之。鄘,邕之侄孙 也。马燧军于宝鼎,败怀光兵于陶城,斩首万馀级,分兵会浑瑊,逼河中。

夏,四月,丁丑,以曹王皋为荆南节度,李希烈将李思登以随州降之。

壬午,马燧、浑瑊破李怀光兵于长春宫南,遂掘堑围宫城。怀光诸将相继来降。 诏以燧、瑊为招扶使。

五月,丙申,刘洽更名玄佐。

韩游瑰请兵于浑瑊,共取朝邑。李怀光将阎晏欲争之,士卒指邠军曰:"彼非 吾父兄,则吾子弟,奈何以白刃相向乎!"语甚嚣。晏遽引兵去。怀光知众心不从, 乃诈称欲归国,聚货财,饰车马,运俟路通入贡,由是得复逾旬月。

六月,辛巳,以刘玄佐兼汴州刺史。

辛卯,以金吾大将军韦皋为西川节度使。

硃滔病死,将士奉前涿州刺史刘怦知军事。

时连年旱、蝗,度支资粮匮竭,言事者多请赦李怀光。李晟上言:"赦怀光有 五不可:河中距长安才三百里,同州当其冲,多兵则未为示信,少兵则不足提防, 忽惊东偏,何以制之!一也;今赦怀光,必以晋、绛、慈、隰还之,浑瑊既无所诣, 康日知又应迁移,土宇不安,何以奖励,二也;陛下连兵一年,讨除小丑,兵力未 穷,遽赦其反逆之罪;今西有吐蕃,北有回纥,南有淮西,皆观我强弱,不谓陛下 施德泽,爱黎元,乃谓兵屈于人而自罢耳,必竞起窥觎之心。三也;怀光既赦,则 朔方将士皆应叙勋行赏,今府库方虚,赏不满望,是愈激之使叛,四也;既解河中, 罢诸道兵,赏典不举,怨言必起,五也。今河中斗米五百,刍藁且尽,墙壁之间, 饿殍甚众。且其军中大将杀戮略尽,陛下敕诸道围守旬时,彼必有内溃之变,何必 养腹心之疾,为他日之悔哉!"又请发兵二万,自备资粮,独讨怀光。秋,七月, 甲午朔,马燧自行营入朝,奏称:"怀光凶逆尤甚,赦之无以令天下,愿更得一月 粮,必为陛下平之。"上许之。

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鸩杀节度使张劝,代总军务,邀求旌节,且阴召李怀 光将达奚小俊为援。上谓李泌曰:"若蒲、陕连衡,则猝不可制。且抱晖据陕,则 水陆之运皆绝矣。不得不烦卿一往。"辛丑,以泌为陕虢都防御水陆运使。上欲以 神策军送泌之官,问"须几何人?"对曰:"陕城三面悬绝,攻之未可以岁月下也, 臣请以单骑入之。"上曰:"单骑如何可入?"对曰:"陕城之人,不贯逆命,此 特抱晖为恶耳。若以大兵临之,彼闭壁定矣。臣今单骑抵其近郊,彼举在兵则非敌, 若遣小校来杀臣,未必不更为臣用也。且今河东全军屯安邑,马燧入朝,愿敕燧与 臣同辞皆行,使陕人欲加害于臣,则畏河东移军讨之,此亦一势也。"上曰:"虽 然,朕方大用卿,宁失陕州,不可失卿,当更使他人往耳。"对曰:"他人必不能 入。今事变之初,众心未定,故可出其不意,夺其奸谋。他人犹豫迁延,彼既成谋, 则不得前矣。"上许之。泌见陕州进奏官及将吏在长安者,语之曰:"主上以陕、 虢饥,故不授泌节而领运使,欲令督江、淮米以赈之耳。陕州行营在夏县,若抱晖 可用,当使将之。有功,则赐旌节矣。"抱晖觇者驰告之,抱晖稍自安。泌具以语 白上曰:"欲使其士卒思米,抱晖思节,必不害臣矣。"上曰:"善!"戊申,泌 与马燧俱辞行。庚戌,加泌陕虢观察使。泌出潼关,鄜坊节度使唐朝臣以步骑三千 布于关外,曰:"奉密诏送公至陕。"泌曰:"辞日奉进止,以便宜从事。此一人 不可相蹑而来,来则吾不得入陕矣。"唐臣以受诏不敢去,泌写宣以却之,因疾驱 而前。抱晖不使将佐出迎,惟侦者相继。沁宿曲沃,将佐不俟抱晖之命来迎,泌笑 曰:"吾事济矣!"去城十五里,抱晖亦出谒。泌称其摄事保完城隍之功,曰: "军中烦言,不足介意。公等职事皆按堵如故。"抱晖出而喜。泌既入城视事,宾 佐有请屏人白事者。泌曰:"易帅之际,军中烦言,乃其常理,泌到,自妥贴矣, 不愿闻也。"由是反仄者皆自安。泌但索簿书,治粮储。明日,召抱晖至宅,语之 曰:"吾非爱汝而不诛,恐自今有危疑之地,朝廷所命将帅皆不能入,故丐汝馀生, 汝为我赍版、币祭前使,慎无入关,自择安处,潜来取家,保无它也。"泌之辞行 也,上籍陕将预于乱者七十五人授泌,使诛之。泌既遣抱晖,日中,宣慰使至。泌 奏"已遣抱晖,馀不足问。"上复遣中使诣陕,必使诛之。泌不得已,械兵马使林 滔等五人送京帅,恳请赦之。诏谪戍天德;岁馀,竟杀之。而抱晖遂亡命,不知所 这。达奚小俊引兵至境,闻泌已入陕而还。

壬子,以刘怦为幽州、卢龙节度使。

大旱,灞、浐将竭,长安井皆无水。度支奏中外经费才支七旬。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230 【唐纪四六】|正史

《资治通鉴》卷230 【唐纪四六】


起阏逢困敦二月,尽四月,不满一年。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五兴元元年(甲子,公元七八四年)

二月,戊申,诏赠段秀实太尉,谥曰忠烈,厚恤其家。时贾隐林已卒,赠左仆 射,赏其能直言也。

李希烈将兵五万围宁陵,引水灌之。濮州刺史刘昌以三千人守之。滑州刺史李 澄密遣使请降,上许以澄为汴滑节度使。澄犹外事希烈。希烈疑之,遣养子六百人 戍白马,召澄共攻宁陵。澄至石柱,使其众阳惊,烧营而遁。又讽养子令剽掠,澄 悉收斩之,以白希烈,希烈无以罪也。刘昌守宁陵,凡四十五日不释甲。韩滉遣其 将王栖曜将兵助刘洽拒希烈,栖曜以强弩数千游汴水,夜,入宁陵城。明日,从城 上射希烈,及其坐幄。希烈惊曰:"宣、润弩手至矣!"遂解围去。

硃泚既自奉天败归,李晟谋取长安。刘德信与晟俱屯东渭桥,不受晟节制。晟 因德信至营中,数以沪涧之败及所过剽掠之罪,斩之。因以数骑驰入德信军,劳其 众,无敢动者,遂并将之,军势益振。李怀光既胁朝廷逐卢杞等,内不自安,遂有 异志。又恶李晟独当一面,恐其成功,奏请与晟合军。诏许之。晟与怀光会于咸阳 西陈涛斜,筑垒未毕,泚众大至,晟谓怀光曰:"贼若固守宫苑,或旷日持久,未 易攻取。今去其巢穴,敢出求战,此天以贼赐明公,不可失也!"怀光曰:"军适 至,马未秣,士未饭,岂可遽战邪!"晟不得已乃就壁。晟每与怀光同出军,怀光 军士多掠人牛马,晟军秋毫不犯。怀光军士恶其异己,分所获与之,晟军终不敢受。 怀光屯咸阳累月,逗留不进。上屡遣中使趣之,辞以士卒疲弊,且当休息观衅。诸 将数劝之攻长安,怀光不从,密与硃泚通谋,事迹颇露。李晟屡奏,恐其有变,为 所并,请移军东渭桥。上犹冀怀光革心,收其力用,寝晟奏不下。怀光欲缓战期, 且激怒诸军,奏言:"诸军粮赐薄,神策独厚,厚薄不均,难以进战。"上以财用 方窘,若粮赐皆比神策,则无以给之,不然,又逆怀光意,恐诸军觖望。乃遣陆贽 诣怀光营宣慰,因召李晟参议其事。怀光意欲晟自乞减损,使失士心,沮败其功, 乃曰:"将士战斗同而粮赐异,何以使之协力!"贽未有言,数顾晟。晟曰:"公 为元帅,得专号令;晟将一军,受指踪而已。至于增减衣食,公当裁之。"怀光默 然,又不欲自减之,遂止。

时上遣崔汉衡诣吐蕃发兵,吐蕃相尚结赞言:"蕃法发兵,以主兵大臣为信。 今制书无怀光署名,故不敢进。"上命陆贽谕怀光,怀光固执以为不可,曰:"若 克京城,吐蕃必纵兵焚掠,谁能遏之!此一害也。前有敕旨,募士卒克城者人赏百 缗,彼发兵五万,若援敕求赏,五百万缗何从可得!此二害也。虏骑虽来,必不先 进,勒兵自固,观我兵势,胜则从而分功,败则从而图变,谲诈多端,不可亲信, 此三害也。"竟不肯署敕。尚结赞亦不进兵。

陆贽自咸阳还,上言:"贼泚稽诛,保聚宫苑,势穷援绝,引日偷生。怀光总 仗顺之师,乘制胜之气,鼓行芟翦,易若摧枯,而乃寇奔不追,师老不用,诸帅每 欲进取,怀光辄沮其谋,据兹事情,殊不可解,陛下意在全护,委曲听从,观其所 为,亦未知感。若不别务规略,渐思制持,惟以姑息求安,终恐变故难测。此诚事 机危迫之秋也,固不可以寻常容易处之。今李晟奏请移军,适遇臣衔命宣慰,怀光 偶论此事,臣遂泛问所宜。怀光乃云:'李晟既欲别行,某亦都不要藉。'臣犹虑 有翻覆,因美其军盛强。怀光大自矜夸,转有轻晟之意。臣又从容问云:'回日, 或圣旨顾问事之可否,决定何如?'怀光已肆轻言,不可中变,遂云:'恩命许去, 事亦无妨。'要约再三,非不详审,虽欲追悔,固难为辞。伏望即以李晟表出付中 书,敕下依奏,别赐怀光手诏,示以移军事由。其手诏大意云:'昨得李晟奏,请 移军城东以分贼势。朕本欲委卿商量,适会陆贽回奏云,见卿语及于此,仍言许去 事亦无妨,遂敕本军允其所请。'如此,则词婉而直,理顺而明,虽蓄异端,何由 起怨!"上从之。晟自咸阳结陈而行,归东渭桥。时鄜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行营 节度使杨惠元犹与怀光联营,陆贽复上奏曰:"怀光当管师徒,足以独制凶寇,逗 留未进,抑有它由。所患太强,不资傍助。比者又遣李晟、李建徽、杨惠元三节度 之众附丽其营,无益成功,只足生事。何则?四军接垒,群帅异心,论势力则悬绝 高卑,据职名则不相统属。怀光轻晟等兵微位下而忿其制不从心,晟等疑怀光养寇 蓄奸而怨其事多陵己。端居则互防飞谤,欲战则递恐分功,龃龉不和,嫌衅遂构, 俾之同处,必不两全。强者恶积而后亡,弱者势危而先覆,覆亡之祸,翘足可期! 旧寇未平,新患方起,忧叹所切,实堪疚心。太上消慝于未萌,其次救失于始兆。 况乎事情已露,祸难垂成,委而不谋,何以宁乱!李晟见机虑变,先请移军就东, 建徽、惠元势转孤弱,为其吞噬,理在必然,它日虽有良图,亦恐不能自拔。拯其 危急,唯在此时。今因李晟愿行,便遣合军同往,托言晟兵素少,虑为贼泚所邀, 借此两军迭为掎角,仍先谕旨,密使促装,诏书至营,即日进路,怀光意虽不欲, 然亦计无所施。是谓称人有夺人之心,疾雷不及掩耳者也。"解斗不可以不离,救 焚不可以不疾,理尽于此,惟陛下图之。"上曰:"卿所料极善。然李晟移军,怀 光不免怅望,若更遣建徽、惠元就东,恐因此生辞,转难调息,且更俟旬时。"

辛酉,加王武俊同平章事兼幽州、卢龙节度使。

李晟以为:"怀光反状已明,缓急宜有备,蜀、汉之路不可壅,请以裨将赵光 铣等为洋、利、剑三州刺史,各将兵五百以防未然。"上疑未决,欲亲总禁兵幸咸 阳,以慰抚为名,趣诸将进讨。或谓怀光曰:"此汉祖游云梦之策也!"怀光大惧, 反谋益甚。

上垂欲行,怀光辞益不逊,上犹疑谗人间之,甲子,加怀光太尉,增实食,赐 铁券,遣神策右兵马使李卞等往谕旨。怀光对使者投铁券于地曰:"圣人疑怀光邪? 人臣反,赐铁券;怀光不反,今赐铁券,是使之反也!"辞气甚悖。朔方左兵马使 张名振当军门大呼曰:"太尉视贼不许击,待天使不敬,果欲反邪!功高太山,一 旦弃之,自取族灭,富贵他人,何益哉!我今日必以死争之!"怀光闻之,谓曰: "我不反,以贼方强,故须蓄锐俟时耳。"怀光又言:"天子所居必有城隍。"乃 发卒城咸阳,未几,移军据之。张名振曰:"乃者言不反,今日拔军此来,何也? 何不攻长安,杀硃泚,取富贵,引军还邠邪?"怀光曰:"名振病心矣!"命左右 引去,拉杀之。右武锋兵马使石演芬,本西域胡人,怀光养以为子。怀光潜与硃泚 通谋,演芬遣其客郜成义诣行在告之,请罢其都统之权。成义至奉天,告怀光子璀。 璀密白其父。怀光召演芬责之曰:"我以尔为子,奈何欲破我家!今日负我,死甘 心乎?"演芬曰:"天子以太尉为股肱,太尉以演芬为心腹;太尉既负天子,演芬 安得不负太尉乎!演芬胡人,不能异心,惟知事一人。苟免贼名而死,死甘心矣!" 怀光使左右脔食之,皆曰:"义士也,可令快死!"以刀断其喉而去。

李卞等还,言怀光骄慢之状,于是行在始严门禁,从臣皆密装以待。乙丑,加 李晟河中、同绛节度使。上犹以为薄,丙寅,又加同平章事。上将幸梁州,山南节 度使盐亭严震闻之,遣使诣奉天奉迎,又遣大将张用诚将兵五千至盩厔以来迎卫。 用诚为怀光所诱,阴与之通谋,上闻而患之。会震继遣牙将马勋奉表,上语之故。 勋请:"亟诣梁州取严震符召用诚还府,若不受召,臣请杀之。"上喜曰:"卿何 时复至此?"勋刻日时而去。既得震符,请壮士五人与之俱出骆谷。用诚不知事泄, 以数百骑迎之,勋与之俱入驿。时天寒,勋多然藁火于驿外,军士皆往附火。勋乃 从容出怀中符,以示用诚曰:"大夫召君。"用诚错愕起走,壮士自后执其手擒之。 用诚子在勋后,斫伤勋首。壮士格杀其子,仆用诚于地,跨其腹,以刀拟其喉曰: "出声则死!"勋入其营,士卒已擐甲执兵矣。勋大言曰:"汝曹父母妻子皆在汉 中,一朝弃之,与张用诚同反,于汝曹何利乎!大夫令我取用诚,不问汝曹,无自 取族灭!"众皆詟服。勋送用诚诣梁州,震杖杀之,命副将领其众。勋裹其首,复 命于行在,愆期半日。

李怀光夜遣人袭夺李建徽、杨惠元军,建徽走免,惠元将奔奉天,怀光遣兵追 杀之。怀光又宣言曰:"吾今与硃泚连和,车驾且光远避!"怀光以韩游瑰朔方将 也,掌兵在奉天,与游瑰书,约使为变,游瑰密奏之。明日,又以书趣之,游瑰又 奏之。上称其忠义,因问:"策安出?"对曰:"怀光总诸道兵,故敢恃众为乱。 今邠宁有张昕,灵武有宁景璿,河中有吕鸣岳,振武有杜从政,潼关有唐朝臣,渭 北有窦觎,皆守将也。陛下各以其众及地授之,尊怀光之官,罢其权,则行营诸将 各受本府指麾矣。怀光独立,安能为乱!"上曰:"罢怀光兵权,若硃泚何?"对 曰:"陛下既许将士以克城殊赏,将士奉天子之命以讨贼取富贵,谁不愿之!邠府 兵以万数,借使臣得而将之,足以诛泚。况诸道必有杖义之臣,泚不足忧也!"上 然之。丁卯,怀光遣其将赵升鸾入奉天,约其夕使别将达奚小俊烧乾陵,令升鸾为 内应以惊胁乘舆。升鸾诣浑瑊自言,瑊遽以闻,且请决幸梁州。上命瑊戒严,瑊出, 部勒未毕,上已出城西,命戴休颜守奉天,朝臣将士狼狈扈从。戴休颜徇于军中曰: "怀光已反!"遂乘城拒守。

硃泚之称帝也,兵部侍郎刘乃卧病在家,泚召之,不起。使蒋镇自往说之,凡 再往,知不可诱胁,乃叹曰:"镇亦忝列曹,不能舍生,以至于此,岂可复以己之 腥臊污漫贤者乎!"歔郗而返。乃闻帝幸山南,搏膺大呼,自投于床,不食,数日 而卒。太子少师乔琳从上至盩厔,称老疾不堪山险,削发为僧,匿于仙游寺。泚闻 之,召至长安,以为吏部尚书。于是朝士之窜匿者多出仕泚矣。

怀光遣其将孟保、惠静寿、孙福达将精骑趣南山邀车驾,遇诸军粮料使张增于 盩厔。三将曰:"彼使我为不臣,我以追不及报之,不过不使我将耳。"因目增曰: "军士未朝食,如何?"增绐其众曰:"此东数里有佛祠,吾贮粮焉。"三将帅众 而东,纵之剽掠,由是百官从行者皆得入骆谷,以追不及还报,怀光皆黜之。

河东将王权、马汇引兵归太原。

李晟得除官制,拜哭受命,谓将佐曰:"长安,宗庙所在,天下根本,若诸将 皆从行,谁当灭贼者!"乃治城隍,缮甲兵,为复京城之计。先是东渭桥有积粟十 馀万斛,度支给李怀光军,凡尽。是时怀光、硃泚连兵,声势甚盛,车驾南幸,人 情扰扰。晟以孤军处二强寇之间,内无资粮,外无救援,徒以忠义感激将士,故其 众虽单弱而锐气不衰。又以书遣怀光,辞礼卑逊,虽示尊崇而谕以祸福,劝之立功 补过。故怀光惭恧,未忍击之。晟曰:"畿内虽兵荒之馀,犹可赋敛。宿兵养寇, 患莫大焉!"乃以判官张彧假京兆尹,择四十馀人,假官以督渭北诸县刍粟,不旬 日,皆充羡。乃流涕誓众,决志平贼。

田悦用兵数败,士卒死者什六七,其下皆厌苦之。上以给事中孔巢父为魏博宣 慰使。巢父性辩博,至魏州,对其众为陈逆顺祸福,悦及将士皆喜。兵马使田绪, 承嗣之子也,凶险,多过失,悦不忍杀,杖而拘之。悦既归国,内外撤警备。三月, 壬申朔,悦与孔巢父宴饮,绪对弟侄有怨言,其侄止之,绪怒,杀侄,既而悔之, 曰:"仆射必杀我!"既夕,悦醉,归寝,绪与左右密穿后坦入,杀悦及其母、妻 等十馀人,即帅左右执刀立于中门之内夹道。将旦,以悦命召行军司马扈崿、判官 许士则、都虞候蒋济议事。府署深邃,外不知有变,士则、济先至,召入,乱斫杀 之。绪恐既明事泄,乃出门,遇悦亲将刘忠信方排牙,绪疾呼谓众曰:"刘忠信与 扈崿谋反,昨夜刺杀仆射。"众大惊,喧哗。忠信未及自辨,众分裂杀之。扈崿来, 及戟门遇乱,招谕将士,将士从之者三分之一。绪惧,登城而立,大呼谓众曰: "绪,先相公之子,诸君受先相公恩,若能立绪,兵马使赏缗钱二千,大将半之, 下至士卒,人赏百缗,竭公私之货,五日取办。"于是将士回首杀扈崿,皆归绪, 军府乃定。因请命于孔巢父,巢父命绪权知军府。后数日,众乃知绪杀其兄,虽悔 怒,而绪已立,无如之何。绪又杀悦亲将薛有伦等二十馀人。李抱真、王武俊引兵 将救贝州,闻乱,不敢进。硃滔闻悦死,喜曰:"悦负恩,天假手于绪也!"即遣 其执宪大夫郑景济等将步骑五千助马寔,合兵万二千攻魏州。寔军王莽河,纵骑兵 及回纥四出剽掠。滔别遣人入城说绪,许以本道节度使。绪方危迫,遣随军侯臧诣 贝州送款于滔,滔喜,遣臧还报,使亟定盟约。明绪部署城内已定,李抱真、王武 俊又遣使诣绪,许以赴援,如悦存日之约。绪召将佐议之,幕僚曾穆、卢南史曰: "用兵虽尚威武,亦本仁义,然后有功。今幽陵之兵恣行杀掠,白骨蔽野,虽先仆 射背德,其民何罪!今虽盛强,其亡可跂立而待也。况昭义、恒冀方相与攻之,奈 何以目前之急欲从人为返逆乎!不若归命朝廷,天子方蒙尘于外,闻魏博使至必喜, 官爵旋踵而至矣。"绪从之,遣使奉表诣行在,城守以俟命。

上之发奉天也,韩游瑰帅其麾下八百馀人还邠州。李怀光以李晟军浸盛,恶之, 欲引军自咸阳袭东渭桥。三令其众,众不应,窃相谓曰:"若与我曹击硃泚,惟力 是视;若欲反,我曹有死,不能从也!"怀光知众不可强,问计于宾佐,节度巡官 良乡李景略曰:"取长安,杀硃泚,散军还诸道,单骑诣行在,如此,臣节亦未亏, 功名犹可保也。"顿道恳请,至于流涕,怀光许之。都虞候阎晏等劝怀光东保河中, 徐图去就,怀光乃说其众曰:"今且屯泾阳,召妻孥于邠,俟至,与之俱往河中。 春装既办,还攻长安,未晚也。东方诸县皆富实,军发之日,听尔曹俘掠。"众许 之。怀光乃谓景略曰:"曏者之议,军众不从,子宜速去,不且见害!"遣数骑送 之。景略出军门,恸哭曰:"不意此军一旦陷于不义!"怀光遣使诣邠州,令留后 张昕悉发所留兵万馀人及行营将士家属会泾阳,仍遣其将刘礼等将三千馀骑胁迁之。 韩游瑰说昕曰:"李太尉功高自弃,已蹈祸机。中丞今日可以自求富贵,游瑰请帅 麾下以从。"昕曰:"昕微贱,赖李太尉得至此,不忍负也!"游瑰乃谢病不出, 阴与诸将高固、杨怀宾等相结。时崔汉衡以吐蕃兵营于邠南,高固曰:"昕以众去, 则邠城空矣。"乃诈为浑瑊书,召吐蕃使稍逼邠城。昕等惧,竟不敢出。昕等谋杀 诸将之不从者,游瑰知之,先与高固等举兵杀昕,遣杨怀宾奉表以闻,且遣人告崔 汉衡。汉衡矫诏以游瑰知军府事,军中大喜。怀光子旻在邠,游瑰遣之,或曰: "不杀旻,何以自明?"游瑰曰:"杀旻,则怀光怒,其众必至,不如释旻以走之。" 时杨怀宾子朝晟在怀光军中为右厢兵马使,闻之,泣白怀光曰:"父立功于国,子 当诛夷,不可典兵。"怀光囚之。于是游瑰屯邠宁,戴休颜屯奉天,骆元光屯昭应, 尚可孤屯蓝田,皆受李晟节度,晟军声大振。

始,怀光方强,硃泚畏之,与怀光书,以兄事之,约分帝关中,永为邻国。及 怀光决反,逼乘舆南幸,其下多叛之,势益弱。泚乃赐怀光诏书,以臣礼待之,且 征其兵。怀光惭怒,内忧麾下为变,外恐李晟袭之,遂烧营东走,掠泾阳等十二县, 鸡犬无遗。及富平,大将孟涉、段威勇将数千人奔于李晟,将士在道散亡相继。至 河中,或劝河中守将吕鸣岳焚桥拒之,鸣岳以兵少恐不能支,遂纳之,河中尹李齐 运弃城走。怀光遣其将赵贵先筑垒于同州,刺史李纾惧,奔行在。幕僚裴向摄州事, 诣贵先,责以逆顺之理,贵先感寤,遂请降,同州由是获全。向,遵庆之子也。怀 光使其将符峤袭坊州,据之,渭北守将窦觎帅猎团七百围之。峤请降。诏以觎为渭 北行军司马。

丁亥,以李晟兼京畿、渭北、鄜、坊、丹、延节度使。

庚寅,车驾至城固。唐安公主薨,上长女也。

上在道,民有献瓜果者,上欲以散试官授之,访于陆贽,贽上奏,以为:"爵 位恒宜慎惜,不可轻用。起端虽微,流弊必大。献瓜果者,止可赐之钱帛,不当酬 以官。"上曰:"试官虚名,无损于事。"贽又上奏,其略曰:"自兵兴以来,财 赋不足以供赐,而职官之赏兴焉。青硃杂沓于胥徒,金紫普施于舆皁。当今所病, 方在爵轻,设法贵之,犹恐不重,若又自弃,将何劝人!夫诱人之方,惟名与利, 名近虚而于教为重,利近实而于德为轻。专实利而不济之以虚,则耗匮而物力不给。 专虚名而不副之以实,则诞谩而人情不趋。故国家命秩之制,有职事官,有散官, 有勋官,有爵号,然掌务而授俸者,唯系职事之一官也,此所谓旋实利而寓虚名者 也。其勋、散、爵号三者所系,大抵止于服色、资廕而已,此所谓假虚名以佐实利 者也。今之员外、试官,颇同勋、散、爵号,虽则授无费禄,受不占员,然而突銛 锋、排患难者则以是赏之,竭筋力、展劳效者又以是酬之。若献瓜果者亦授试官, 则彼必相谓曰'吾以忘躯命而获官,此以进瓜果而获官,是乃国家以吾之躯命同于 瓜果矣'。视人如草木,谁复为用哉!今陛下既未有实利以敦劝,又不重虚名而滥 施,人无藉焉。则后之立功者,将曷用为赏哉!"贽在翰林,为上所亲信,居艰难 中,虽有宰相,大小之事,上必与贽谋之,故当时谓之内相,上行止必与之俱。梁、 洋道险,尝与贽相失,经夕不至,上惊忧涕泣,募得贽者赏千金。久之,乃至,上 喜甚,太子以下皆贺。然贽数直谏,迕上意,卢杞虽贬官,上心庇之。贽极言杞奸 邪致乱,上虽貌从,心颇不悦,故刘从一、姜公辅皆自下陈登用,贽恩遇虽隆,未 得为相。壬辰,车驾至梁州。山南地薄民贫,自安、史以来,盗贼攻剽,户口减耗 太半,虽节制十五州,租赋不及中原数县。及大驾驻跸,粮用颇窘。上欲西幸成都, 严震言于上曰:"山南地接京畿,李晟方图收复,借六军以为声援。若幸西川,则 晟未有收复之期也。"众议未决,会李晟表至,言:"陛下驻跸汉中,所以系亿兆 之心,成灭贼之势。若规小舍大,迁都岷、峨,则士庶失望,虽有猛将谋臣,无所 施矣!"上乃止。严震百方以聚财赋,民不至困穷而供亿无乏。牙将严砺,震之从 祖弟也,震使掌转饷,事甚修办。

初,奉天围既解,李楚琳遣使入贡,上不得已除凤翔节度使,而心恶之。议者 言楚琳凶逆反覆,若不堤防,恐生窥伺。由是楚琳使者数辈至,上皆不引见,留之 不遣。甫至汉中,欲以浑瑊代楚琳镇凤翔,陆贽上奏,以为:"楚琳杀帅助贼,其 罪固大,但以乘舆未复,大憝犹存,勤王之师悉在畿内,急宣速告,晷刻是争。商 岭则道迂且遥,骆谷复为盗所扼,仅通王命,唯在褒斜,此路若又阻艰,南北遂将 夐绝。以诸镇危疑之势,居二逆诱胁之中,汹汹群情,各怀向背。倘或楚琳发憾, 公肆猖狂,南塞要冲,东延巨猾,则我咽喉梗而心膂分矣。今楚琳能两端顾望,乃 是天诱其衷,故通归涂,将济大业。陛下诚宜深以为念,厚加抚循,得其持疑,便 足集事。必欲精求素行,追抉宿疵,则是改过不足以补愆,自新不足以赎罪。凡今 将吏,岂得尽无疵瑕,人皆省思,孰免疑畏!又况阻命之辈,胁从之流,自知负恩, 安敢归化!斯衅非小,所宜速图。伏愿陛下思英主大略,勿以小不忍亏挠兴复之业 也。"上释然开悟,善待楚琳使者,优诏存慰之。

丁酉,加宣武节度使刘洽同平章事。

己亥,以行在都知兵马使浑瑊同平章事亦朔方节度使,朔方、邠宁、振武、永 平、奉天行营兵马副元帅。

庚子,诏数李怀光罪恶,叙朔方将士忠顺功名,犹以怀光旧勋,曲加容贷,其 副元帅、太尉、中书令、河中尹并朔方等诸道节度、观察等使,宜并罢免,授太子 太保。其所管兵马,委本军自举一人功高望重者便宜统领,速具奏闻,当授旌旄, 以从人欲。

夏,四月,壬寅,以邠宁兵马使韩游瑰为邠宁节度使。癸卯,以奉天行营兵马 使戴休颜为奉天行营节度使。

灵武守将宁景璿为李怀光治第,另将李如暹曰:"李太尉逐天子,而景璿为之 治第,是亦反也!"攻而杀之。

甲辰,加李晟鄜坊、京畿、渭北、商华副元帅。晟家百口及神策军士家属皆在 长安,硃泚善遇之。军中有言及家者,晟泣曰:"天子何在,敢言家乎!"泚使晟 亲近以家书遗晟曰:"公家无恙。"晟怒曰:"尔敢为贼为间!"立斩之。军士未 授春衣,盛夏犹衣裘褐,终无叛志。

乙巳,以陕虢防遏使唐朝臣为河中、同终节度使。前河中尹李齐运为京兆尹, 供晟军粮役。

庚戌,以魏博兵马使田绪为魏博节度使。浑瑊帅诸军出斜谷,崔汉衡劝吐蕃出 兵助之,尚结赞曰:"邠军不出,将袭我后。"韩游瑰闻之,遣其将曹子达将兵三 千往会瑊军,吐蕃遣其将论莽罗依将兵二万从之。李楚琳遣其将石锽将卒七百从瑊 拔武功。庚戌,硃泚遣其将韩旻等攻武功,锽以其众迎降。瑊战不利,收兵登西原。 会曹子达以吐蕃至,击旻,大破之于武亭川,斩首万馀级,旻仅以身免。瑊遂引兵 屯奉天,与李晟东西相应,以逼长安。

上欲为唐安公主造塔,厚葬之,谏议大夫、同平章事姜公辅表谏,以为"山南 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此宜俭薄,以副军须之急。"上使谓陆贽曰: "唐安造塔,其费甚微,非宰相所宜论。公辅正欲指朕过失,自求名耳。相负如此, 当如何处之?"贽上奏,以为公辅任居宰相,遇事论谏,不当罪之,其略曰:"公 辅顷与臣同在翰林,臣今据理辨直则涉于私党之嫌,希旨顺成则违于匡辅之义。涉 嫌止贻于身患,违义实玷于群恩。徇身忘君,臣之耻也!"又曰:"唯暗惑之主, 则怨讟溢于下国而耳不欲闻,腥德达于上天而心不求寤,迨乎颠覆,犹未知非。" 又曰:"当问理之是非,岂论事之大小!《虞书》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 唐、虞之际,主圣臣贤,虑事之微,日至万数。然则微之不可不重也,如此,陛下 又安可忽而念乎!"又曰:"若以谏争为指过,则剖心之主不宜见罪于哲王;以谏 争为取名,则匪躬之臣不应垂训于圣典。"又曰:"假有意将指过,谏以取名,但 能闻善而迁,见谏不逆,则所指者适足以彰陛下莫大之善,所取者适足以资陛下无 疆之休。因而利焉,所获多矣。傥或怒其指过而不改,则陛下招恶直之讥;黜其取 名而不容,则陛下被违谏之谤。是乃掩己过而过弥著,损彼名而名益彰。果而行之, 所失大矣。"上意犹怒,甲寅,罢公辅为左庶子。

加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同平章事,赏其供亿无乏故也。

硃泚、姚令言数遣人诱泾原节度使冯河清,河清皆斩其使者。大将田希鉴密与 泚通,杀河清,以军府附于泚。泚以希鉴为泾原节度使。

上问陆贽:"近有卑官自山北来者,率非良士。有刑建者,论说贼势,语最张 皇,察其事情,颇似窥觇,今已于一所安置。如此之类,更有数人,若不追寻,恐 成奸计。卿试思之,如何为更?"贽上奏,以为今盗据宫阙,有冒涉险远来赴行在 者,当量加恩赏,岂得复猜虑拘囚!其略曰:"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 以一人之防虑而欲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项籍纳秦降卒二十万,虑 其怀诈复叛,一举而尽坑之,其于防虞,亦已甚矣。汉高豁达大度,天下之士至者, 纳用不疑,其于备虑,可谓疏矣。然而项氏以灭,刘氏以昌,蓄疑之与推诚,其效 固不同也。秦皇严肃雄猜,而荆轲奋其阴计;光武宽容博厚,而马援输其款诚。岂 不以虚怀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情思附则感而悦之,虽寇亿化为 心膂矣;意不亲则惧而阻之,虽骨肉结为亿慝矣。"又曰:"陛下智出庶物,有轻 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驭区寓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照群情,有 先事之察;严束百辟,有任刑致理之规;威制四方,有以力胜残之志。由是才能者 怨于不任,忠荩者忧于见疑,著勋业者惧于不容,怀反侧者迫于及讨,驯致离叛, 构成祸灾。天子所作,天下式瞻,小犹慎之,矧又非小!愿陛下以覆车之辙为戒, 实宗社无疆之休。"

丁巳,以前山南东道节度使南皮贾耽为工部尚书。先是,耽使行军司马樊泽奏 事行在。泽既复命,方大宴,有急牒至,以泽代耽为节度使。耽内牒怀中,宴饮如 故,颜色不改。宴罢,召泽告之,且命将吏谒泽。牙将张献甫怒曰:"行军为尚书 问天子起居,乃敢自图节钅戊,夺尚书土地,事人不忠,众心不服,请杀之。"耽 曰:"是何言也!天子所命,即为节度使矣!"即日离镇,以献甫自随,军府遂安。

左仆射李揆自吐蕃还,甲子,薨于凤州。

韩游瑰引兵会浑瑊于奉天。

丙寅,加平卢节度使李纳同平章事。

丁卯,义王泚薨。

硃滔攻贝州百馀日,马寔攻魏州亦逾四旬,皆不能下。贾林复为李抱真说李武 俊曰:"硃滔志吞贝、魏,复值田悦被害,傥旬日不救,则魏博皆为滔有矣,魏博 既下,则张孝忠必为之臣。滔连三道之兵,益以回纥,进临常山,明公欲保其宗族, 得乎!常山不守,则昭义退保西山,河朔尽入于滔矣。不若乘贝、魏未下,与昭义 合兵救之。滔既破亡,则关中丧气,硃泚不日枭夷,銮舆反正,诸将之功,孰有居 明公之右者哉!"武俊悦,从之。戊辰,武俊军于南宫东南,抱真自临洺引兵会之, 与武俊营相拒十里。两军尚相疑,明日,抱真以数骑诣武俊营,宾客共谏止之,抱 真命行军司马卢玄卿勒兵以俟,曰:"吾之此举,系天下安危,若其不还,领军事 以听朝命亦惟子,励将士以雪仇耻亦惟子。"言终,遂行。武俊严备以待之,抱真 见武俊,叙国家祸难,天子播迁,持武俊哭,流涕纵横。武俊亦悲不自胜,左右莫 能仰视。遂与武俊约为兄弟,誓同灭贼。武俊曰:"相公十兄名高四海,曏蒙开谕, 得弃逆从顺,免菹醢之罪,享王公之荣。今又不间胡虏,辱为兄弟,武俊当何以为 报乎!滔所恃者回纥耳,不足畏也。战日,愿十兄按辔临视,武俊决为十兄破之。" 抱真退入武俊帐中,酣寝久之。武俊感激,待之益恭,指心仰天曰:"此身已许十 兄死矣!"遂连营而进。

山南地热,上以军士未有春服,亦自御夹衣。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
《资治通鉴》司马光著,卷232 【唐纪四八】|正史

《资治通鉴》卷232 【唐纪四八】


起旃蒙赤奋若八月,尽强圉单阏七月,凡 二年。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七贞元元年(乙丑,公元七八五年)

八月,甲子,诏凡不急之费及人冗食者皆罢之。

马燧至行营,与诸将谋曰:"长春宫不下,则怀光不可得。长春宫守备甚严, 攻之旷日持久,我当身往谕之。"遂径造城下,呼怀光守将徐庭光,庭光帅将士罗 拜城上。燧知其心屈,徐谓之曰:"我自朝廷来,可西向受命。"庭光等复西向拜。 燧曰:"汝曹自禄山已来,徇国立功四十馀年,何忽为灭族之计!从吾言,非止免 祸,富贵可图也。"众不对。燧披襟曰:"汝不信吾言,何不射我!"将士皆伏泣。 燧曰:"此皆怀光所为,汝曹无罪。第坚守勿出。"皆曰:"诺。"

壬申,燧与浑瑊、韩游瑰军逼河中,至焦篱堡。守将尉珪以七百人降。是夕, 怀光举火,诸营不应。骆元光在长春宫下,使人招徐庭光。庭光素轻元光,遣卒骂 之,又为优胡于城上以侮之,且曰:"我降汉将耳!"元光使白燧,燧还至城下, 庭光开门降。燧以数骑入城慰抚,其众大呼曰:"吾辈复为王人矣!"浑瑊谓僚佐 曰:"始吾谓马公用兵不吾远也,今乃知吾不逮多矣!"诏以庭光试殿中监兼御史 大夫。

甲戌,燧帅诸军至河西,河中军士自相惊曰:"西城擐甲矣!"又曰:"东城 娖队矣!"须臾,军中皆易其号为"太平"字。怀光不知所为,乃缢而死。初,怀 光之解奉天围也,上以其子璀为监察御史,宠待甚厚。及怀光屯咸阳不进,璀密言 于上曰:"臣父必负陛下,愿早为之备。臣闻君、父一也,但今日之势,陛下未能 诛臣父,而臣父足以危陛下。陛下待臣厚,臣胡人,性直,故不忍不言耳。"上惊 曰:"知卿大臣爱子,当为朕委曲弥缝,而密奏之!"对曰:"臣父非不爱臣,臣 非不爱其父与宗族也;顾臣力竭,不能回耳。"上曰:"然则卿以何策自免?"对 曰:"臣之进言,非苟求生,臣父败,则臣与之俱死矣,复有何策哉!使臣卖父求 生,陛下亦安用之!"上曰:"卿勿死,为朕更至咸阳谕卿父,使君臣父子俱全, 不亦善乎!"璀至咸阳而还,曰:"无益也,愿陛下备之,勿信人言。臣今往,说 谕万方,臣父言:'汝小子何知!主上无信,吾非贪宝贵也,直畏死耳,汝岂可陷 吾入死地邪!'"及李泌赴陕,上谓之曰:"朕所以再三欲全怀光者,诚惜璀也。 卿至,试为朕招之。"对曰:"陛下未幸梁、洋,怀光犹可降也。今则不然,岂有 人臣迫逐其君,而可复立于其朝乎!纵彼颜厚无惭,陛下每视朝,何心见之!臣得 入陕,借使怀光请降,臣不敢受,况招之乎!李璀固贤者,必与父俱死矣,若其不 死,则亦无足贵也。"及怀光死,璀先刃其二弟,乃自杀。朔方将牛名俊断怀光首 出降。河中兵犹万六千人,燧斩其将阎晏等七人,馀皆不问。燧自辞行至河中平, 凡二十七日。燧出高郢、李鄘于狱,皆奏置幕下。

韩游瑰之攻怀光也,杨怀宾战甚力,上命特原其子朝晟,游环遂以朝晟为都虞 侯。

上使问陆贽:"河中既平,复有何事所宜区处?"令悉条奏。贽以河中既平, 虑必有希旨生事之人,以为王师所向无敌,请乘胜讨淮西者。李希烈必诱谕其所部 及新附诸帅曰:"奏天息兵之旨,乃因窘急而言,朝廷稍安,必复诛伐。"如此, 则四方负罪者孰不自疑,河朔、青齐固当响应,兵连祸结,赋役繁兴,建中之忧, 行将复起。乃上奏,其略曰:'福不可以屡徼,幸不可以常觊。"又曰:"臣姑以 生祸为忧,而未敢以获福为贺。"又曰:"陛下怀悔过之深诚,降非常之大号,所 在宣扬之际,闻者莫不涕流。假王叛换之夫,削伪号以请罪。观衅首鼠之次,一纯 诚以效勤。"又曰:"曩讨之而愈叛,今释之而毕来。曩以百万之师而力殚,今以 咫尺之诏而化洽。是则圣王之敷理道,服暴人,任德而不任兵,明矣;群帅之悖臣 礼,拒天诛,图活而不图王,又明矣。是则好生以及物者,乃自生之方;施安以及 物者,乃自安之术。挤彼于死地而求此之久生也,措彼于危地而求此之久安也,从 古及今,未之有焉。"又曰:"一夫不率,阖境罹殃;一境不宁,普天致扰。"又 曰:"亿兆污人,四三叛帅,感陛下自新之旨,悦陛下盛德之言,革面易辞,且修 臣礼,其于深言密议固亦未尽坦然,必当聚心而谋,倾耳而听,观陛下所行之事, 考陛下所誓之言。若言与事符,则迁善之心渐固;傥事与言背,则虑祸之态复兴。" 又"硃泚灭而怀光戮,怀光戮而希烈征,希烈傥平,祸将次及,则彼之蓄素疑而怀 宿负者,能不为之动心哉!"又曰:"今皇运中兴,天祸将悔,以逆泚之偷居上国, 以怀光之窃保中畿,岁未再周,相次枭殄,实众慝惊心之日,群生改观之时。威则 已行,惠犹未洽。诚宜上副天眷,下收物情,布恤人之惠以济威,乘灭贼之威以行 惠。"又曰:"臣所未敢保其必从,唯希烈一人而已。揆其私心,非不愿从也;想 其潜虑,非不追悔也。但以猖狂失计,已窃大号,虽荷陛下全宥之恩,然不能不自 面见于天地之间耳。纵未顺命,斯为独夫,内则无辞以起兵,外则无类以求助,其 计不过厚抚部曲,偷容岁时,心虽陆梁,势必不致。陛下但敕诸镇各守封疆,彼既 气夺算穷,是乃狴牢之类,不有人祸,则当鬼诛。古之不战而屈人之兵者,斯之谓 欤!

丁卯,诏以"李怀光尝有功,宥其一男,使续其后,赐之田宅,归其首及尸使 葬。加马燧兼侍中,浑瑊检校司空,馀将卒赏赉各有差。诸道与淮西连接者,宜各 守封疆,非彼侵轶,不须进讨。李希烈若降,当待以不死,自馀将士百姓,一无所 问。"

初,李晟尝将神策军戍成都,及还,以营妓高洪自随。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怒, 追而还之,由是有隙。至是,刘从一有疾,上召延赏入相。晟表陈其过恶,上重违 其意,以延赏为左仆射。

骆元光将杀徐庭光,谋于韩游瑰曰:"庭光辱吾祖考,吾欲杀之,马公必怒, 公能救其死乎!"游瑰曰:"诺。"壬午,遇庭光于军门之外,揖而数其罪,命左 右碎斩之。入见马燧,顿首请罪,燧大怒曰:"庭光已降,受朝廷官爵,公不告辄 杀之,是无统帅也"欲斩之。游瑰曰:"元光杀裨将,公犹怒如此。公杀节度使, 天子其谓何!"燧默然。浑瑊亦为之请,乃舍之。

浑瑊镇河中,尽得李怀光之众,朔方军自是分居邠、蒲矣。

卢龙节度使刘怦疾病,九月,己亥,诏以其子行军司马济权知节度事。怦寻薨。

己未,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刘从一罢为户部尚书;庚申,薨。

冬,十月,上祀圜丘,赦天下。

十二月,甲戌,户部奏今岁入贡者凡百五十州。

于阗王曜上言:"兄胜让国于臣,今请复立胜子锐。"上以锐检校光禄卿,还 其国。胜固辞曰:"曜久行国事,国人悦服。锐生长京华,不习其俗,不可往。" 上嘉之,以锐为韶王咨议。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七贞元二年(丙寅,公元七八六年)

春,正月,壬寅,以吏部侍郎刘滋为左散骑常侍,与给事中崔造、中书舍人齐 映并同平章事。滋,子玄之孙也。造少居上元,与韩会、卢东美、张正则为友,以 王佐自许,时人谓之"四夔"。上以造在朝廷敢言,故不次用之。滋、映多让事于 造。造久在江外,疾钱谷诸使罔上之弊,奏罢水陆运使、度支巡院、江、淮转运使 等,诸道租赋悉委观察使、刺史遣官部送诣京师。令宰相分判尚书六曹:齐映判兵 部,李勉判刑部,刘滋判吏部、礼部,造判户部、工部,又以户部侍郎元琇判诸道 盐铁、榷酒,吉中孚判度支两税。

李希烈将杜文朝寇襄州,二月,癸亥,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击擒之。

崔造与元琇善,故使判盐铁。韩滉奏论盐铁过失;甲戌,以琇为尚书右丞。陕 州水陆运使李泌奏:"自集津至三门,凿山开车道十八里,以避底柱之险。"是月 道成。

三月,李希烈别将寇郑州,义成节度使李澄击破之。希烈兵势日蹙,会有疾。 夏,四月,丙寅,大将陈仙奇使医陈山甫毒杀之。因以兵悉诛其兄弟妻子,举众来 降。甲申,以仙奇为淮西节度使。

关中仓廪竭,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曰:"拘吾于军而不给粮,吾罪人也!"上 忧之甚,会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即奏之。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 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时禁中不酿,命于坊市取酒为乐。又遣中使谕神策六军, 军士皆呼万岁。时比岁饥馑,兵民率皆瘦黑,至是麦始熟,市有醉人,当时以为嘉 瑞。人乍饱食,死者复伍之一。数月,有肤色乃复故。

以横海军使程日华为节度使。

秋,七月,淮西兵马使吴少诚杀陈仙奇,自为留后。少诚素狡险,为李希烈所 宠任,故为之报仇。己酉,以虔王谅为申、光、随、蔡节度大使,以少诚为留后。 以陇右行营节度使曲环为陈许节度使。陈许荒乱之馀,户口流散。曲环以勤俭率下, 政令宽简,赋役平均,数年之间,流亡复业,兵食皆足。

八月,癸未,义成节度使李澄薨,其子克宁谋总军务,秘不发丧。

丙戌,吐蕃尚结赞大举寇泾、陇、邠、宁,掠人畜,芟禾稼,西鄙骚然,州县 各城守,诏浑将万人,骆元光将八千人屯咸阳以备之。

初,上与常侍李泌议复府兵,泌因为上历叙府兵自西魏以来兴废之由,且言: "府兵平日皆安居田亩,每府有折冲领之,折冲以农隙教习战陈。国家有事征发, 则以符契下其州及府,参验发之,至所期处。将帅按阅,有教习不精者,罪其折冲, 甚者罪及刺史。军还,则赐勋加赏,便道罢之。行者近不逾时,远不经岁。高宗以 刘仁轨为洮河镇守使以图吐蕃,于是始有久戍之役。武后以来,承平日久,府兵浸 堕,为人所贱,百姓耻之,至蒸熨手足以避其役。又,牛仙客以积财得宰相,边将 效之。山东戍卒多赍缯帛自随,边将诱之寄于府库,昼则若役,夜絷地牢,利其死 而没入其财。故自天宝以后,山东戍卒还者什无二三,其残虐如此。然未尝有外叛 内侮,杀帅自擅者,诚以顾恋田园,恐累宗族故也。自开元之末,张说始募长征兵, 谓之弓广骑,其后益为六军。及李林甫为相,奏诸军皆募人为之。兵不土著,又无 宗族,不自重惜,忘身徇利,祸乱遂生,至今为梗。曏使府兵之法常存不废,安有 如此下陵上替之患哉!陛下思复府兵,此乃社稷之福,太平有日矣。"上曰:"俟 平河中,当与卿议之。"九月,丁亥,诏十六卫各置上将军,以宠功臣。改神策左、 右厢为左、右神策军,殿前射生左、右厢为殿前左、右射生军,各置大将军二人、 将军二人。

庚寅,李克宁始发父澄之丧,杀行军司马马铉,墨缞出视事,增兵城门。刘玄 佐出师屯境上以制之,且使告谕切至,克宁乃不敢袭位。丁酉,以东都留守贾耽为 义成节度使,。克宁悉取府库之财夜出,军士从而剽之,比明殆尽。淄青兵数千自 行营归,过滑州,将佐皆曰:"李纳虽外奉朝命,内畜兼并之志,请馆其兵于城外。" 贾耽曰:"奈何与人邻道而野处其将士乎!"命馆于城中。耽时引百骑猎于纳境, 纳闻之,大喜,服其度量,不敢犯也。

吐蕃游骑及好畤。乙巳,京城戒严,复遣左金吾将军张献甫屯咸阳。民间传言 复欲出幸以避吐蕃,齐映见上言曰:"外间皆言陛下已理装,具糗粮,人情忄凶惧。 夫大福不再,陛下奈何不与臣等熟计之!"因伏地流涕,上亦为之动容。

李晟遣其将王佖将骁勇三千伏于汧城,戒之曰:"虏过城下,勿击其首;首虽 败,彼全军而至,汝弗能当也。不若俟前军已过,见五方旗,虎豹衣,乃其中军也, 出其不意击之,必大捷。"佖用其言,尚结赞败走。军士不识尚结赞,仅而获免。 尚结赞谓其徒曰:"唐之良将,李晟、马燧、浑瑊而已,当以计去之。"入凤翔境 内,无所俘掠,以兵二万直抵城下曰:"李令公召我来,何不出犒我!"经宿,乃 引退。冬,十月,癸亥,李晟遣蕃落使野诗良辅与王佖将步骑五千袭吐蕃摧砂堡。 壬申,遇吐蕃众二万,与战,破之,乘胜逐北,至堡下,攻拔之,斩其将扈屈律悉 蒙,焚其蓄积而还。尚结赞引兵自宁、庆北去,癸酉,军于合水之北。邠宁节度使 韩游瑰遣其将史履程夜袭其营,杀数百人。吐蕃追之,游瑰陈于平川,潜使人鼓于 西山。虏惊,弃所掠而去。

十一月,甲午,立淑妃王氏为皇后。

乙未,韩滉入朝。丁酉,皇后崩。

辛丑,吐蕃寇盐州,谓刺史杜彦光曰:"我欲得城,听尔率人去。"彦光悉众 奔鄜州,吐蕃入据之。

刘玄佐在汴,习邻道故事,久未入朝。韩滉过汴,玄佐重其才望,以属吏礼谒 之。滉相约为兄弟,请拜玄佐母。其母喜,置酒见之。酒半,滉曰:"弟何时入朝?" 玄佐曰:"久欲入朝,但力未办耳。"滉曰:"滉力可及,弟宜早入朝。丈母垂白, 不可使更帅诸妇女往填宫也!"母悲泣不自胜。滉乃遗玄佐钱二十万缗,备行装。 滉留大梁三日,大出金帛赏劳,一军为之倾动。玄佐惊服,既而遣人密听之,滉问 孔目吏,"今日所费几何?"诘责甚细。玄佐笑曰:"吾知之矣!"壬寅,玄佐与 陈许节度使曲环俱入朝。

崔造改钱谷法,事多不集。诸使之职,行之已久,中外安之。元琇既失职,造 忧惧成疾,不视事。既而江、淮运米大至,上嘉韩滉之功。十二月,丁巳,以滉兼 度支、诸道盐铁,转运等使,造所条奏皆改之。

吐蕃又寇夏州,亦令刺史托跋乾晖帅众去,遂据其城。又寇银州,州素无城, 吏民皆溃。吐蕃亦弃之,又陷麟州。

韩滉屡短元琇于上。庚申,崔造罢为右庶子,琇贬雷州司户。以吏部侍郎班宏 为户部侍郎、度支副使。

韩游瑰奏请发兵攻盐州,吐蕃救之,则使河东袭其背。丙寅,诏骆元光及陈许 兵马使韩全义将步骑万二千人会邠宁军,趣盐州,又使马燧以河东军击吐蕃。燧至 右州,河曲六胡州皆降,迁于云、朔之间。

工部侍郎张彧,李晟之婿也。晟在凤翔,以女嫁慕客崔枢,礼重枢过于彧。彧 怒,遂附于张延赏;给事中郑云逵尝为晟行军司马,失晟意,亦附延赏。上亦忌晟 功名。会吐蕃有离间之言,延赏等腾谤于朝,无所不至。晟闻之,昼夜泣,目为之 肿,悉遣子弟诣长安,表请削发为僧,上慰谕,不许。辛未,于朝,见上,自陈足 疾,恳辞方镇,上不许。韩滉素与晟善,上命滉与刘玄佐谕旨于晟,使与延赏释怨。 晟奉诏,滉等引延赏诣晟第谢,结为兄弟,因宴饮尽欢。又宴于滉、玄佐之第,亦 如之。滉因使晟表荐延赏为相。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七贞元三年(丁卯,公元七八七年)

春,正月,壬寅,以左仆射张延赏同平章事。李晟为其子请婚于延赏,延赏不 许。晟谓人曰:"武夫性快,释也于杯酒间,则不复贮胸中矣。非如文士难犯,外 虽和解,内蓄憾如故,吾得无惧哉!"

初,李希烈据淮西,选骑兵尤精者为左、右门枪、奉国四将,步兵尤精者为左、 右克平十将。淮西少马,精兵皆乘骡,谓之骡军。陈仙奇举淮西降,才数月,诏发 其兵于京西防秋。仙奇遣都知兵马使苏浦悉将淮西精兵五千人以行。会仙奇为吴少 诚所杀,少诚密遣人召门枪兵马使吴法超等使引兵归。浦不之知。法超等引步骑四 千自鄜州叛归,浑瑊使其将白娑勒追之,反为所败。丙午,上急遣中使敕陕虢观察 使李泌发兵防遏,勿令济河。泌遣押牙唐英岸将兵趣灵宝,淮西兵已陈于河南矣。 泌乃命灵宝给其食,淮西兵亦不敢剽掠。明日,宿陕西七里。泌不给其食,遣将将 选士四百人分为二队,伏于太原仓之隘道,令之曰:"贼十队过,东伏则大呼击之, 西伏亦大呼应之,勿遮道,勿留行,常让以半道,随而击之。"又遣虞侯集近村少 年各持弓、刀、瓦石蹑贼后,闻呼亦应而追之。又遣唐英岸将千五百人夜出南门, 陈于涧北。明日四鼓,淮西兵起行入隘,两伏发。贼众惊乱,且战且走,死者四之 一。进遇唐英岸,邀而击之,贼众大败,擒其骡军兵马使张崇献。泌以贼必分兵自 山路南遁,又遣都将燕子楚将兵四百自炭窦谷趣长水。贼二日不食,屡战皆败,英 岸追至永宁东,贼皆溃入山谷。吴法超果帅其众太半趣长水,燕子楚击之,斩法超, 杀其士卒三分之二。上以陕兵少,发神策军步骑五千往助泌,至赤水,闻贼已破而 还。上命刘玄佐乘驿归汴,以诏书缘道诱之,得百三十馀人,至汴州,尽杀之。其 溃兵在道,复为村民所杀,得至蔡者,才四十七人。吴少诚以其少,悉斩之以闻。 且遣使以币谢李泌,为其破叛卒也。泌执张崇献等六十馀人送京师,诏悉腰斩于鄜 州军门,以令防秋之众。

初,云南王閤罗凤陷巂州,获西泸令郑回。回,相州人,通经术,閤罗凤爱重 之。其子凤迦异及孙异牟寻、曾孙寻梦凑皆师事之,每授学,回得挞之。及异牟寻 为王,以回为清平官。清平官者,蛮相也,凡有六人,而国事专决于回。五人者事 回甚卑谨,有过,则回挞之。云南有众数十万,吐蕃每入寇,常以云南为前锋,赋 敛重数,又夺其险要立城堡,岁征兵助防,云南苦之。回因说异牟寻复自归于唐, 曰:"中国尚礼义,有惠泽,无赋役。"异牟寻以为然,而无路自致,凡十馀年。 及西川节度使韦皋至镇,招抚境上群蛮,异牟寻潜遣人因诸蛮求内附。皋奏:"今 吐蕃弃好,暴乱盐、夏,宜因云南及八国生羌有归化之心招纳之,以离吐蕃之党, 分其势。"上命皋先作边将书以谕之,微观其趣。

张延赏与齐映有隙,映在诸相中颇称敢言,上浸不悦。延赏言映非宰相器。壬 子,映贬夔州刺史。刘滋罗为左散骑常侍,以兵部侍郎柳浑同平章事。韩滉性苛暴, 方为上所任,言无不从,他相充位而已,百官群吏救过不赡。浑另为滉所引荐,正 色让之曰:"先相公以褊察为相,不满岁而罢,今公又甚焉。奈何榜吏于省中,至 有死者!且作福作威,岂人臣所宜!"滉愧,为之少霁威严。

二月,壬戌,以检校左庶子崔浣充入吐蕃使。

戊寅,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充江、淮转运使韩滉薨。滉久在二浙,所辟僚 佐,各随其长,无不得人。尝有故人子谒之,考其能,一无所长,滉与之宴,竟席, 未尝左右视及与并坐交言。后数日,署为随军,使监库门。其人终日危坐,吏卒无 敢妄出入者。

分浙江东、西道为三:浙西,治润州;浙东,治越州;宣、歙、池,治宣州; 各置观察使以领之。上以果州刺史白志贞为浙西观察使,柳浑曰:"志贞,憸人, 不可复用。"会浑疾,不视事,辛巳,诏下,用之。浑疾间,遂乞骸骨,不许。

甲申,葬昭德皇后于靖陵。

三月,丁酉,以左庶子李銛充入吐蕃使。

初,吐蕃尚结赞得盐、夏州,各留千馀人戍之,退屯鸣沙。自冬入春,羊马多 死。粮运不继,又闻李晟克摧沙,马燧、浑瑊等各举兵临之,大惧,屡遣使求和, 上未之许。乃遣使卑辞厚礼求和于马燧,且请修清水之盟而归侵地,使者相继于路。 燧信其言,留屯石州,不复济河,为之请于朝。李晟曰:"戎狄无信,不如击之。" 韩游瑰曰:"吐蕃弱则求盟,强则入寇,今深入塞内而求盟,此必诈也!"韩滉曰: "今两河无虞,若城原、鄯、洮、渭四州,使李晟、刘玄佐之徒将十万众戍之,河、 湟二十馀州可复也。其资粮之费,臣请主办。"上由是不听燧计,趣使进兵。燧请 与吐蕃使论颊热俱入朝论之,会滉薨,燧、延赏皆与晟有隙,欲反其谋,争言和亲 便。上亦恨回纥,欲与吐蕃和,共击之,得二人言,正会己意,计遂定。延赏数言 "晟不宜久典兵,请以郑云逵代之。"上曰:"当令自择代者。"乃谓晟曰:"朕 以百姓之故,与吐蕃和亲决矣。大臣既与吐蕃有怨,不可复之凤翔,宜留朝廷,朝 夕辅朕,自择一人可代凤翔者。晟荐都虞候邢君牙。君牙,乐寿人也。丙午,以君 牙为凤翔尹团练使。丁未,加晟太尉、中书令,勋、封如故;馀悉罢之。晟在凤翔, 尝谓僚佐曰:"魏征好直谏,余窃慕之。"行军司马李叔度曰:"此乃儒者所为, 非勋德所宜。"晟敛容曰:"司马失言。晟任兼将相,知朝廷得失不言,何以为臣!" 叔度惭而退。及在朝廷,上有所顾问,极言无隐。性沉密,未尝泄于人。

辛亥,马燧入朝。燧既来,诸军皆闭壁不战,尚结赞遽自鸣沙引归,其众乏马, 多徒行者。崔浣见尚结赞,责以负约。尚结赞曰:"吐蕃破硃泚,未获赏,是以来, 而诸州各城守,无由自达。盐、夏守者以城授我而遁,非我取之也。今明公来,欲 践修旧好,固吐蕃之愿也。今吐蕃将相以下来者二十一人,浑侍中尝与之共事,知 其忠信。灵州节度使杜希全、泾原节度使李观皆信厚闻于异域,请使之主盟。"

夏,四月,丙寅,浣至长安。辛未,以浣为鸿胪卿,复使入吐蕃语尚结赞曰: "希全守灵,不可出境,李观已改官,今遣浑瑊盟于清水。"且令先归盐、夏二州。 五月,甲申,浑自咸阳入朝,以为清水会盟使。戊子,以兵部尚书崔汉衡为副使, 司封员外郎郑叔矩为判官,特进宋奉朝为都监。己丑,瑊将二万馀人赴盟所。乙巳, 尚结赞遣其属论泣赞来言:"清水非吉地,请盟于原州之土梨树,既盟而归盐、夏 二州。"上皆许之。神策将马有麟奏:"土梨树多阻险,恐吐蕃设伏兵,不如平凉 川坦夷。"时论泣赞已还,丁未,遣使追告之。

申蔡留后吴少诚,缮兵完城,欲拒朝命,判官郑常、大将杨冀谋逐之,诈为手 诏赐诸将申州刺史张伯元等。事泄,少诚杀常、冀、伯元。大将宋旻、曹济奔长安。

闰月,己未,韦皋复与东蛮和义王苴那时书,使诇伺导达云南。

庚申,大省州、县官员,收其禄以给战士,张延赏之谋也。时新除官千五百人, 而当减者千馀人,怨嗟盈路。

初,韩滉荐刘玄佐可使将兵复河、湟,上以问玄佐,玄佐亦赞成之。滉薨,玄 佐奏言:"吐蕃方强,未可与争。"上遣中使劳问玄佐,玄佐卧而受命。张延赏知 玄佐不可用,奏以河、湟事委李抱真,抱真亦固辞。皆由延赏罢李晟兵柄,故武臣 皆愤怒解体,不肯为用故也。

上以襄、邓扼淮西冲要,癸亥,以荆南节度使曹王皋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襄、 邓、复、郢、安、随、唐七州隶之。

浑瑊之发长安也,李晟深戒之,以盟所为备不可不严。张延赏言于上曰:"晟 不欲盟好之成,故戒瑊以严备。我有疑彼之形,则彼亦疑我矣,盟何由成!"上乃 召瑊,切戒以推诚待虏,勿自为猜贰以阻虏情。瑊奏吐蕃决以辛未盟,延赏集百官, 以瑊表称诏示之曰:"李太尉谓吐蕃和好必不成,此浑侍中表也,盟日定矣。"晟 闻之,泣谓所亲曰:"吾生长西陲,备谙虏情,所以论奏,但耻朝廷为犬戎所侮耳!"

上始命骆元光屯潘原,韩游瑰屯洛口,以为瑊援。元光谓瑊曰:"潘原距盟所 且七十里,公有急,元光何从知之!请与公俱。"瑊以诏指固止之。元光不从,与 瑊连营相次,距明所三十馀里。元光壕栅深固,瑊壕栅皆可逾也。元光伏兵于营西, 韩游瑰亦遣五百骑伏于其侧,曰:"若有变,则汝曹西趣柏泉以分其势。"尚结赞 与瑊约,各以甲士三千人列于坛之东西,常服者四百人从至坛下,辛未,将盟,尚 结赞又请各遣游骑数十更相觇索,瑊皆许之。吐蕃伏精骑数万于坛西,游骑贯穿唐 军,出入无禁。唐骑入虏军,悉为所擒,瑊等皆不知,入幕,易礼服。虏伐鼓三声, 大噪而至,杀宋奉朝等于幕中。瑊自幕后出,偶得它马乘之,伏鬣入其衔,驰十馀 里,衔方及马口,故矢过其背而不伤。唐将卒皆东走,虏纵兵追击,或杀或擒之, 死者数百人,擒者千馀人,崔汉衡为虏骑所擒。浑瑊至其营,则将卒皆遁去,营空 矣。骆元光发伏成陈以待之,虏追骑愕眙。瑊入元光营,追骑顾见邠宁军西驰,乃 还。元光以辎重资瑊,与瑊收散卒,勒兵整陈而还。

是日上临朝,谓诸相曰:"今日和戎息兵,社稷之福。"马燧曰:"然。"柳 浑曰:"戎狄,豺狼也,非盟誓可结。今日之事,臣窃忧之!"李晟曰:"诚如浑 言。"上变色曰:"柳浑书生,不知边计;大臣亦为此言邪!"皆伏地顿首谢,因 罢朝。是夕,韩游瑰表言:"虏劫盟者,兵临近镇。"上大惊,街递其表以示浑。 明旦,谓浑曰:"卿书生,乃能料敌如此其审乎!"上欲出幸,以避吐蕃,大臣谏 而止。

李晟大安园多竹,复有为飞语者,云"晟伏兵大安亭,谋因仓猝为变。"晟遂 伐其竹。

癸酉,上遣中使王子恒赍诏遗尚结赞,至吐蕃境,不纳而还。浑瑊留屯奉天。 甲戌,尚结至故原州,引见崔汉衡等曰:"吾饰金械,欲械瑊以献赞普。今失瑊, 虚致公辈。"又谓马燧之侄弇曰:"胡以马为命,吾在河曲,春草未生,马不能举 足,当是时,侍中渡河掩之,吾全军覆没矣!所以求和,蒙侍中力。今全军得归, 奈何拘其子孙!"命弇与宦官俱文珍、浑瑊将马宁俱归。分囚崔汉衡等于河、廓、 鄯州。上闻尚结赞之言,由是恶马燧。

六月,丙戌,以马燧为司徒兼侍中,罢其副元帅、节度使。初,吐蕃尚结赞恶 李晟、马燧、浑瑊,曰:"去三人,则唐可图也。"于是离间李晟,因马燧以求和, 欲执浑瑊以卖燧,使并获罪,因纵兵直犯长安,会失浑瑊而止。张延赏惭惧,谢病 不视事。

以陕虢观察使李泌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河东都虞候李自良从马燧入朝,上欲以为河东节度使,自良固辞曰:"臣事燧 日久,不欲代之为帅。"乃以为右龙武大将军。明日,自良入谢,上谓之曰:"卿 于马燧,存军中事分,诚为得礼。然北门之任,非卿不可。"卒以自良为河东节度 使。

吐蕃之戍盐、夏者,馈运不继,人多病疫思归,尚结赞遣三千骑逆之,悉焚其 庐舍,毁其城,驱其民而去。灵盐节度使杜希全遣兵分守之。

韦皋以云南颇知书,壬辰,自以书招谕之,令趣遣使入见。

李泌初视事,壬寅,与李晟、马燧、柳浑俱入见,上谓泌曰:"卿昔在灵武, 已应为此官,卿自退让。朕今用卿,欲与卿有约,卿慎勿报仇,有恩者朕当为卿报 之。"对曰:"臣素奉道,不与人为仇。李辅国、元载皆害臣者,今自毙矣。素所 善及有恩者,率已显达,或多零落,臣无可报也。"上曰:"虽然,有小恩者,亦 当报之。"对曰:"臣今日亦愿与陛下为约,可乎?"上曰:"何不可!"泌曰: "愿陛下勿害功臣。臣受陛下厚恩,固无形迹。李晟、马燧有大功于国,闻有谗之 者,虽陛下必不听,然臣今日对二人言之,欲其不自疑耳。陛下万一害之,则宿卫 之士,方镇之臣,无不愤惋而反仄,恐中外之变不日复生也!人臣苛蒙人主爱信则 幸矣,官于何有!臣在灵武之日,未尝有官,而将相皆受臣指画;陛下以李怀光为 太尉而怀光愈惧,遂至于叛。此皆陛下所亲见也。今晟、燧富贵已足,苟陛下坦然 待之,使其自保无虞,国家有事则出从征伐,无事则入奉朝请,何乐如之!故臣愿 陛下勿以二臣功大而忌之,二臣勿以位高而自疑,则天下永无事矣。"上曰:"朕 始闻卿言,耸然不知所谓。及听卿剖析,乃知社稷之至计也!朕谨当书绅,二大臣 亦当共保之。"晟、燧皆起,泣谢。上因谓泌曰:"自今凡军旅粮储事,卿主之。 吏、礼委延赏,刑法委浑。"泌曰:"不可。陛下不以臣不才,使待罪宰相。宰相 之职,不可分也。非如给事则有吏过、兵过,舍人则有六押,至于宰相,天下之事 咸共平章。若各有所主,是乃有司,非宰相也。"上笑曰:"朕适失辞,卿言是也。" 泌请复所减州、县官。上曰:"置吏以为人也,今户口减于承平之时三分之二,而 吏员更增,可乎!"对曰:"户口虽减,而事多于承平且十倍,吏得无增乎!且所 减皆有职事而冗官不减,此所以为未当也。至德以来置额外官,敌正官三分之一, 若听使计日得资然后停,加两选授同类正员官。如此,则不惟不怨,兼使之喜矣。" 又请诸王未出阁者不除府官,上皆从之。乙卯,诏先所减官,并复故。

初,张延赏在西川,与东川节度使李叔明有隙。上入骆谷,值霖雨,道涂队伍 滑,卫士多亡归硃泚,叔明之子升及郭子仪之子曙,令狐彰之子建等六人,恐有奸 人危乘舆,相与啮臂为盟,着行滕、钉革奚,更鞚上马以至梁州,他人皆不得近。 及还长安,上皆以为禁卫将军,宠遇甚厚。张延赏知升私出入郜国大长公主第,密 以白上。上谓李泌曰:"郜国已老,升年少,何为如是!殆必有故,卿宜察之。" 泌曰:"此必有欲动摇东宫者。谁为陛下言之?"上曰:"卿勿问,第为朕察之。" 泌曰:"必延赏也。"上曰:"何以知之?"泌具为上言二人之隙,且曰:"升承 恩顾,典禁兵,延赏无以中伤,而郜国乃太子萧妃之母也,故欲以此陷之耳。"上 笑曰:"是也。"泌因请除升它官,勿令宿卫以远嫌。

秋,七月,以升为詹事。郜国,肃宗之女也。

甲子,割振武之绥、银二州,以右羽林将军韩潭为夏、绥、银节度使,帅神策 之士五千、朔方、河东之士三千镇夏州。

时关东防秋兵大集,国用不充。李泌奏:"自变两税法以来,籓镇、州、县多 违法聚敛。继以硃泚之乱,争榷率、征罚以为军资,点募自防。泚既平,自惧违法, 匿不敢言。请遣使以诏旨赦其罪,但令革正,自非于法应留使、留州之外,悉输京 师。其官典逋负,可征者征之,难征者释之,以示宽大。敢有隐没者,重设告赏之 科而罪之。"上喜曰:"卿策甚长,然立法太宽,恐所得无几!"对曰:"兹事臣 固熟思之,宽则获多而速,急则获少而迟。盖以宽则人喜于免罪而乐输,急则竞为 蔽匿,非推鞫不能得其实,财不足济今日之急而皆入于奸吏矣。"上曰:"善!" 以度支员外郎元友直为河南、江、淮南句勘两税钱帛使。

初,河、陇既没于吐蕃,自天宝以来,安西、北庭奏事及西域使人在长安者, 归路既绝,人马皆仰给于鸿胪。礼宾委府、县供之,于度支受直。度支不时付直, 长安市肆不胜其弊。李泌知胡客留长安久者,或四十馀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 质取利,安居不欲归,命检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给。凡得四千人,将停其给。胡客 皆诣政府诉之,泌曰:"此皆从来宰相之过,岂有外国朝贡使者留京师数十年不听 归乎!今当假道于回纥,或自海道各遣归国,有不愿归者,当于鸿胪自陈,授以职 位,给俸禄为唐臣。人生当乘时展用,岂可终身客死邪!"于是胡客无一人愿归者, 泌皆分隶神策两军,王子、使者为散兵马使或押牙,馀皆为卒,禁旅益壮。鸿胪所 给胡客才十馀人,岁省度支钱五十万缗,市人皆喜。

上复问泌以复府兵之策。对曰:"今岁征关东卒戍京西者十七万人,计岁食粟 二百四万斛。今粟斗直钱百五十,为钱三百六万缗。国家比遭饥乱,经费不充,就 使有钱,亦无粟可籴,未暇议复府兵也。"上曰:"然将奈何?亟减戍卒归之,何 如?"对曰:"陛下诚能用臣之言,可以不减戍卒,不扰百姓,粮食皆足,粟麦日 贱,府兵亦成。"上曰:"果能如是,何为不用!"对曰:"此须急为之,过旬日 则不及矣。今吐蕃久居原、兰之间,以牛运粮,粮尽,占无所用,请发左藏恶缯染 为彩缬,因党项以市之,每头不过二三匹,计十八万匹,可致六万馀头。又命诸冶 铸农器籴麦种,分赐沿边军镇,募戍卒,耕荒田而种之,约明年麦熟倍偿其种,其 馀据时价五分增一,官为籴之。来春种禾亦如之。关中土沃而久荒,所收必厚。戍 卒获利,耕者浸多。边地居人至少,军士月食官粮,粟麦无所售,其价必贱,名为 增价,实比今岁所减多矣。"上曰:"善!"即命行之。泌又言:"边地官多阙, 请募人入粟以补之,可足今岁之粮。"上亦从之,因问曰:"卿言府兵亦集,如何?" 对曰:"戍卒因屯田致富,则安于其土,不复思归。旧制,戍卒三年而代,及其将 满,下令有愿留者,即以所开田为永业。家人原来来者,本贯给长牒续食而遣之。 据应募之数,移报本道,虽河朔诸帅得免更代之烦,亦喜闻矣。不过数番,则戍卒 皆土著,乃悉以府兵之法理之,是变关中之疲弊为富强也。"上喜曰:"如此,天 下无复事矣。"泌曰:"未也。臣能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上曰:"计将安 出?"对曰:"臣未敢言之,俟麦禾有效,然后可议也。"上固问,不对。泌意欲 结回纥、大食、云南与共图吐蕃,令吐蕃所备者多。知上素恨回纥,恐闻之不悦, 并屯田之议不行,故不肯言。既而戍卒应募,愿耕屯田者什五六。

壬申,赐骆元光姓名李元谅。

左仆射、同平章事张延赏薨。


分类:正史 书名:资治通鉴 作者: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