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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被迫出兵朝鲜的合理动机






  以往对于中国出兵动机的考察,历史学家已经做过很多推断和论述,其中比较有说服力的观点大体集中在两个方面:一种看法认为毛泽东主要是出于对国家安全利益的考虑,为了保护东北的工业基地,免除反动势力的威胁,中国必须进行一场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争;另一种看法认为毛泽东的举动主要是出于革命的信念和意志,及其渴望战胜美帝国主义的激情,并以此作为继续革命的动力和提高中国国际地位的手段。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应该说毛泽东对出兵朝鲜的考虑的确包含了这两方面的因素,而不仅仅是出于某一方面的考虑,但也不是这两种因素的简单综合。面对当时中国所处的复杂环境和条件,毛泽东的决策动机并非如有些国外学者认为的那样“混乱不清”,而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且随着朝鲜局势的变化而逐步臻于成熟。

  第一,由台湾问题引发出对抗美国的革命激情。

  由于错误地把朝鲜人民军越过三八线的行动视为共产党国家在全球范围内展开总体进攻的序幕,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始,美国政府的反应迅速而强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美国对朝鲜战争的第一反应竟是于1950年6月27日宣布台湾地位未定,并派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也就是说,在朝鲜战争爆发后,杜鲁门首先把中国而不是朝鲜摆在了美国的对立面。对此,毛泽东做出了激烈的回应。人们应该注意到,对战争的突然爆发,除了进行新闻报道以外,中国政府在最初几天并没有发表正式宣言或声明。而对于美国将在台湾海峡采取的武装行动,中国则立即提出了严正抗议。27日毛泽东的讲话,28日周恩来的声明,29日《人民日报》的社论,以及随后的各民主党派的声明,全都把攻击的矛头集中在美国对台湾的军事举动上。直到7月中旬,全国的抗议活动都是把台湾问题摆在朝鲜问题之前。

  当毛泽东愤怒地指责美国撕毁了“关于不干涉中国内政的一切国际协议”时,的确表明了他心中对美国的怨恨。自国共内战开始以来,美国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对中国内政不干预的立场,在中国革命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为了分离中苏,杜鲁门1月5日的讲话甚至透露出美国将放弃台湾的信息。同样,中共虽然宣布了“一边倒”的方针,且与苏联结成了政治同盟,但并没有断绝与西方国家的联系,也没有存心针对美国采取任何特殊的外交行动。即使仅从保持新政权稳定及其在国际环境中的主动地位出发,毛泽东也需要保留与美国人周旋的外交余地。然而,美国对台湾海峡的行动毁灭了毛泽东完成国家统一大业的夙愿,使解放台湾的计划功败垂成。对于毛泽东来说,解放台湾是他前半生可以为中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而美国对台湾的行动,在毛泽东看来就等于是对中国宣战,这不仅是因为第七舰队的入侵在军事上阻碍了解放台湾的战役,更严重的是“台湾地位未定论”意味着在法律上剥夺中国统一的合法性。毛泽东的确被激怒了,他本性中的革命热情和好斗精神再次被激发出来。固然,正如西方学者在分析中国出兵的原因时指出的,美国人低估了他们向鸭绿江挺进时中国感受到威胁的程度,但美国政府更应该想到的是,中国领导人对美国的仇恨和接受挑战的决心早在杜鲁门宣布对台新政策的时候就产生了。从这时起,在毛泽东的心目中,与美国人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尽管到7月初毛泽东还没有最后确定把自己的攻击力量放在台湾和朝鲜两个方向中的哪一边,但是有三点是十分肯定的:第一,这两个方面的挑战或者威胁都是来自美国;第二,毛泽东已经决心应战美国;第三,按照毛泽东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一贯战略思想,他必须在台湾和朝鲜南北两个方向上做出选择。因此,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毛泽东后来决定在朝鲜战场与美国人一决高低的决策,最初起源于在台湾问题上被美国激发出来的革命激情。后来刘少奇关于中国出兵对苏联大使的一番谈话表明了中国领导人决策中的革命因素:“中国革命还没有结束。为了完成革命,还需要几年。如果不得不同美国侵略者作战,那我们完成革命的日期就临近了,因为我们有坚定的信念,美国侵略者必败。”打败美国,完成革命,无论是对外与帝国主义抗衡还是对内巩固社会主义政权,毛泽东此时的冲动都可以归结为一种革命情结。

  第二,根据国际分工为社会主义阵营承担责任和义务。

  随着美国地面部队卷入战争,毛泽东的注意力也渐渐转向了北方。8月11日中央军委最后决定将解放台湾的战役推迟到1951年以后,到9月底,毛泽东甚至亲自指示取消在国庆节庆祝活动中使用许诺限期解放台湾的口号。

  中国军事部署的调整,首先当然是出于对东北地区安全的考虑,但不仅如此,其中还有更为重要的因素――国际主义的责任和义务。早在1949年夏天刘少奇秘密访问莫斯科时中苏两党就达成了一种共识,即在国际革命运动中应有所分工。斯大林希望中国今后多担负一些对殖民地、半殖民地附属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运动方面的帮助,“应当履行对东亚各国革命所承担的责任”。所以,尽管毛泽东不愿看到在中国北方邻国发生一场可能导致美国干涉亚洲事务的战争,而且一再向金日成表示只有在中国完成统一事业后才能向朝鲜提供军事援助,但是,当1950年5月14日得知斯大林和金日成已经就采取军事手段解决朝鲜统一问题达成一致意见时,作为东亚地区革命事业的“负责人”,毛泽东还是同意了在解放台湾之前先解决朝鲜的统一问题,并表示愿意给朝鲜以各种援助。而现在朝鲜革命真的遇到麻烦了,毛泽东自然要考虑如何履行自己的诺言和义务。7月初,周恩来对即将赴朝工作的柴成文表示,中国要尽力帮助和支持朝鲜人民。同时,中国政府还答应将东北军区部队中的200名朝鲜籍干部集中后送回朝鲜,以便加强朝鲜人民军的干部素质。显然,中国领导人考虑到了自身承担的责任,特别是在莫斯科表明要中国介入战争的意向后,这方面的因素更加突出了。

  美国军队卷入战争后,斯大林立即想到应该把中国拖入战场,随后又要求中国立即集中9个师于中朝边境,准备入朝作战,并答应提供空中掩护。毛泽东未必没有想到斯大林是要中国为苏联火中取栗,但莫斯科施加的压力从社会主义阵营分工的角度讲显然无可指责,这进一步促使中国在南北两个战场选择的问题上迅速做出决断。从7月初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到8月5日毛泽东关于边防军“各部于本月内完成一切准备工作,待命出动作战”的指示,充分表明此时中国已经有了出兵朝鲜的打算和准备。如果仅从守卫国土的角度考虑问题,那么当时北朝鲜在军事对峙中尚无败迹,中国只需屯兵东北以备不测就可以了。而此时就考虑到出兵朝鲜的问题,显然包含有为社会主义阵营承担国际主义责任和义务的因素。显然,一旦朝鲜政权的存亡受到威胁而中国袖手旁观,那么新中国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地位以及中共作为马列主义政党的形象无疑将受到极大损伤。毛泽东和周恩来在8月4日政治局会议上对此所做的解释表明,中国领导人已经站在了亚洲革命领导者的岗位上。

  分析毛泽东此时的动机,更多的成份是出于意识形态,而不是站在现实基础上的考虑。首先,以新中国现实的政治状况、经济基础和军事力量,是否能够保证其战胜世界上实力最强大的美国?新政权立足未稳,刚刚开始的经济建设将遭受严重破坏,多年战争造成的厌战情绪,中美军事实力的明显差距等等,多数中国领导人最初反对介入战争的立场正是对这些现实问题的考虑。其次,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中国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参与这场可能把革命新政权带进毁灭深渊的战争呢?也就是说,如果中国自身的安全和生存没有受到威胁,那么非要为了某种信念拿国家存亡进行赌博,这种决策是否明智?最后,这次出兵作战不像国共内战那样可以由中共随意选择战场,朝鲜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如果没有提出要中国援助的请求,毛泽东也是无所作为的。因此,仅仅出于对美国行为的革命义愤和对社会主义阵营的责任感,还不足以促使毛泽东做出最后决策。

  第三,对国家安全和主权完整受到威胁的忧虑。

  当麦克阿瑟仁川登陆成功,特别是在联合国军越过三八线北进的趋势日益明显的时候,现实的环境和条件发生了急剧变化,一切因素都允许和迫使毛泽东迅速做出参与战争的最后决策:如果中国不出兵,其国家安全和主权完整就将面临严重的威胁。实际上,中国领导人早就把美军越过三八线的行为作为判断这场战争是否对中国安全构成威胁的标准了,周恩来7月2日与罗申谈话时已经提到中国出兵朝鲜的客观条件就是美国越过三八线。仁川登陆的第三天,中央军委决定向朝鲜派出军事先遣小组,勘察地形,做战场准备。毛泽东还带信给高岗说“看来不出兵是不行了,必须抓紧准备”。9月25日代总参谋长聂荣臻对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说得非常明确:“中国对美国突破三八线决不会置之不理”。9月30日周恩来又发表演说,公开对美国政府提出严正警告。但此时的白宫和五角大楼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麦克阿瑟正在安排联合国军向三八线以北挺进,根本听不进中国的警告。

  到9月28日,当朝鲜战场的形势已经变得极其危险的时候,朝鲜劳动党政治局召开会议,决定向苏联要求空军支援,同时给毛泽东写信,恳请中国提供直接的军事援助。莫斯科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公开介入朝鲜战争。在10月1日给平壤的信中,斯大林一方面指示北朝鲜迅速组织三八线防御,一方面提出“组织人民志愿军”的问题“必须首先同中国同志商量”。当天,斯大林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向中国提出了派兵援助朝鲜的要求。接着,金日成的信使也赶到了北京。

  战争发展到最危急的关头,援救朝鲜的责任终于落到了毛泽东的身上。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中国的安全利益已经受到实际威胁,而且苏联和朝鲜也明确请求中国出兵时,10月2日,毛泽东电令邓华“随时待命出动”,并草拟了给斯大林的电报,表示中国同意出动12个师赴朝作战。由于领导层意见分歧,毛泽东答应出兵的电报没有发出。面对国内极其困难的局面,10月3日周恩来做了最后一次努力:通过印度向美国传递信息,再次警告美军不要越过三八线。一方面是美国对此置若罔闻,一方面是朝鲜局势日益危急,中国领导人迫不得已做出了最后决定。彭德怀在10月5日下午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关于让美国占领朝鲜中国无法安心搞建设,不如打烂了再建设的一番慷慨陈词,无疑反映的是当日上午毛泽东与他谈话时表示的决心。毛泽东甚至做好了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和核战争的最坏打算。只是出于争取苏联军事援助的策略考虑,毛泽东没有立即将这一决定告诉斯大林,而是派周恩来和林彪赴苏商谈。

  就在10月13日斯大林已经决定在朝鲜实施全面撤退计划后几个小时,莫斯科收到了毛泽东决定出兵的通知。在援助朝鲜的问题上,斯大林要求中国出兵,而毛泽东要求苏联提供空军支援,如果说这是两个盟友之间的一场暗中较量,那么其结果是斯大林占了上风。不过,毛泽东在军事上没有必胜把握的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仍然坚决主张派兵赴朝作战,并非是慑于斯大林的压力,而主要是出于对国家安全和主权的考虑。在麦克阿瑟叫嚣要打过鸭绿江和美国飞机不断中国东北边境城市的情况下,中国领导人对战争是否会推进到中国境内的担心是十分现实的。因此,除了从地缘政治角度对安全利益的担心外,毛泽东很可能还有对中国主权完整受到威胁的更深层的忧虑。问题在于,如果朝鲜按照苏联的计划在东北建立流亡政府,并将其残余部队撤到东北休整,因此而将战火引致中国境内,斯大林便极有可能根据中苏同盟条约派几十万苏联远东军进入东北,援助中国作战。毛泽东不会忘记,1945年斯大林就是借口对日作战出兵东北,从而迫使蒋介石签订了损害中国主权的城下之盟。毛泽东更不会忘记,新中国领导人在东北问题上与苏联进行了艰苦谈判,才迫使斯大林接受了限期归还长春铁路和旅顺、大连的协定。很有可能,“东北王”高岗与莫斯科的特殊关系也是毛泽东在考虑东北命运时的心腹之患。因此,一旦让战争扩大到中国境内而苏联再次出兵东北,那么其结果必然是:无论战争胜败如何,中国都无法保证对东北的主权不受损害。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做法当然是把战争阻止在国门之外了。当然,毛泽东关于国家主权和安全的考虑可能还有更多的内容,比如台湾问题、日本问题等等。斯大林在10月初劝说中国出兵时就谈到,其后果将迫使美国“向有苏联盟国为其后盾的中国做出让步”,朝鲜就不会成为美国或日本反对中国的军事基地,美国最后不仅会“被迫放弃台湾”,而且还将“拒绝与日本反动派单独缔结和约,放弃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活动和使日本成为他们在远东的跳板的计划”。即使没有看到斯大林的这封电报,毛泽东也会想到这些保证中国安全和主权的附带收获。

  归纳起来,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十分贴切的反映了毛泽东对出兵问题的全部考虑:把美帝国主义作为直接对手的革命情结,对社会主义阵营承担的国际主义责任,特别是保护新中国安全和主权的领袖意识,这三者构成了毛泽东决策出兵的基本动机和目的。所以,尽管从总体上讲中国是被迫卷入这场它并不希望看到的战争的,但是当战局的发展明显不利于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并威胁到新中国的安全利益时,中国领导人最终下定了参与这场战争的决心。如果说在对外战略决策中应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原则的话,那么,毛泽东的这些考虑,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的党,乃至对他的整个民族和国家,无疑都是适合的,最终都体现为对美国越过三八线决策被迫做出的合理反应。同时,对中国决定介入朝鲜战争决策做出合理性判断的必然结果是把美国越过三八线看作是一次纯粹导致灾难的行动,因为,只要联合国军实际上越过三八线,并逼近鸭绿江,那么,无论是美国做出不会威胁中国的保证或提出建立缓冲区的建议,还是以扩大轰炸甚至使用核武器进行威胁,都不足以阻止毛泽东对美军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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