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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再进学堂






  古田会议召开后,红四军经过整顿,素质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全军上下团结一致,在赣南、闽西不断向敌人出击,根据地不断扩大。

  当红四军要离开闽西的时候,闽西根据地领导人邓子恢忧心忡忡,找到毛泽东说:“敌人几万兵力包围过来,红四军一走,单靠闽西赤卫队,恐怕难以应付局面,能不能留下一个纵队,巩固闽西?”

  毛泽东宽慰他:“不要看到三省‘会剿’,几万人来势汹汹,这是表面现象,其实,他们都怀鬼胎,各有戒心,拥兵自重,谁也不敢靠前同红军作战。过去的经验表明,他们都是跟着红军主力走,寻找红军主力决战的。这回,他们来了,发现红军主力转移江西,赣军金汉鼎部必定马上掉头回江西老窝防守;广东的敌人也就顺势往回走了。三省‘会剿’就会‘会而不剿’,很快散伙。”

  邓子恢一听有理,心里有了底,变得从容安定了。

  毛泽东把这个做法称为“离开闽西,巩固巩固”。他说:“其实闽西这几个县是最安全的地方。”

  邓子恢诧异地问:“最安全? 何以见得?”

  毛泽东说着:“战场主要在赣南,这是一;分田分得好,地方政权建立得好,这是二。所以,我还想拜托一件事。”

  邓子恢忙说:“毛委员尽管吩咐。”

  毛泽东根据情报判断,最近一年,蒋、阎、冯大战不可避免,蒋桂、粤桂军阀混战也不是一时可以了结的,正是红军大力发展工农割据的好时机,仗是少不了的,不是天天也是三五天有一大仗。因此,他决定让贺子珍找个机会学习一下。

  他对邓子恢说:“子珍身体不好,又很想有个学习的机会,我想让她留在上杭,到上杭师范学校插班学习。”

  邓子恢满口答应,说:“这不难办,可以住在可靠人家里,也有可靠人的关照。这个学校的老师,大都是进步的,有几个党员没公开身份。可以说,没有反共的。”又对贺子珍说:“子珍同志,你尽可安心读书。”

  毛泽东听了很觉放心,说:“一切就仰仗子恢了。”

  贺子珍这才明白,毛泽东要她去上学,因为她曾几次表示,希望有个学习的机会,不然,毛泽东同朱德、陈毅谈话,她常常听不懂。她看毛泽东一提,邓子恢满口应承,便笑着对邓子恢说道:“麻烦你了!”

  邓子恢喜滋滋地:“学习是好事,应当做的,不必客气。”

  毛泽东看了看,问道:“你来的时候似乎心中犹豫。”

  邓子恢笑了:“如今经毛委员一指点,胸有成竹了。”

  贺子珍担心没有衣服,想做两套学生的衣服,总不能穿军装吧!

  毛泽东还要她改个名字。

  贺子珍想了想,说:“我妈妈叫杜秀,就叫杜小秀吧!”

  第二天,贺子珍在大屋前的路旁,同毛泽东话别。

  毛泽东同邓子恢握手,说:“既要会打圈,又要会打仗,还是十六字诀。”

  邓子恢表示回去之后,就向特委传达毛委员的布置和要求。

  毛泽东同贺子珍握手道别:“过些日子,我是要检查你的功课的,学习可不许偷懒啊!”

  贺子珍答道:“放心吧!”又叮嘱说:“天太冷,晚上看书写东西,要披上红毛毯。”

  贺子珍和邓子恢站在一起,看着毛泽东骑马走在大队中间,走在苍松翠竹之间,目送他渐渐地远去。

  于是,贺子珍到上杭,成了上杭师范学校的一名女生。

  上杭三面环水,西边靠山地,城墙高厚,城门坚固,北、东、南环水的三个城门被过去占领上杭的敌人封闭,至今也没有打开,只有西门供人马来往。

  贺子珍住在一座小楼里。小楼前门临巷,后门有小竹林子,通向一个小山包,这是过去的地下交通站。楼下住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王大嫂和她上小学的儿子。她是地下交通,为人忠实可靠,邓子恢安排她照顾贺子珍的食宿,又叫她的妹妹淑华来同贺子珍作伴,一起上学,同班同桌。

  淑华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小眼睛,笑眯眯的。

  于是,上杭师范学校来了个插班生“杜小秀”。

  每天,钟声响之前,她总是准时进入教室,她名义上是淑华的表姐,父母外出经商,来饫锊灏嗟摹?/p>

  这里的学生大多是贫寒人家子弟,勤勉好学。男学生有穿唐装的,多数穿中山装。女学生则一律阴丹士林蓝布紧身大襟衫,黑裙子,脚穿黑色女扣绊布鞋,有梳辫子的,个别有梳男式西装头的,多数是齐耳短发。

  贺子珍穿着蓝布女衫、黑裙子、黑布鞋,短发齐耳,俨然是一个女学生。

  然而,过惯了戎马生涯的贺子珍,一下到教室里安下心来听课,还不适应。有时,坐在教室里听课,她恍恍惚惚,好像这才是做梦。她好久都无法适应学生生活。不过她还是很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上课之外,她还可以在晚上看好多没看过的书,都是邓子恢托人替她找的白话小说和名家散文。

  贺子珍努力学习着。她认真复习功课,总是把要背诵的文章背得烂熟。一天,贺子珍正在小楼上背诵《滕王阁序》。王大嫂进来了:“小秀,老邓来了。”

  邓子恢进来,上前握手:“子……呵,小秀,背书?好学生呵!”

  贺子珍待王大嫂去沏茶了,忙问:“润之他们有什么消息?”

  邓子恢简单地说了红四军的行踪。红军从古田经宁化、清流一带回江西,攻克宁都、于都几个县,如今在吉安一带活动。他说:“红四军离开闽西到赣南,江西敌人金汉鼎慌了,怕老巢有失,马上从长汀往回撒;福建的军阀为了争夺省主席的交椅,自家打起仗来;广东敌人不敢孤军深入,退回广东去了。果然,就像毛委员算的一样,他们‘会’不成,也‘剿’不成。”

  贺子珍听了,欣然而笑。

  邓子恢询问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还需要什么帮助。

  贺子珍由于平日打仗惯了,上学听课背书,很不习惯。以前同大家一起,现在周围就一个大嫂,一个淑华,她常常有掉队迷路的感觉。她说:“现在好多了。你带来他们的消息,我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又问:“如果我们的赤卫队从这里撤走了,敌人进了上杭城,我去不去上课?”

  邓子恢答道:“照旧读你的书。现在,你只做一件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贺子珍愉快地笑了,好像现在才吃下一颗定心丸。

  除了国文课外,贺子珍也喜欢上历史课和音乐课,因为在井冈山时毛泽东就让她看历史书,慢慢地就被丰富多彩的历史所吸引。上历史课的是一位年轻老师,最近讲美国的南北战争,讲林肯和解放黑奴。她不太喜欢数学和物理,因为她学起来比较吃力。幸好淑华的功课很好,全班头名,晚上总来帮她复习。

  转眼间,暑假到了。贺子珍与毛泽东又相会了。

  分别了近半年之久,两人见面自然激动和高兴。

  毛泽东问:“杜小秀同志,上杭师范的高才生,这一半年收获很大吧?”

  贺子珍白了毛泽东一眼:“哎呀,不要挖苦我了,什么高才生,与你相比,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吧。”

  毛泽东面带笑容,说:“今天晚上,夜色好,风也凉爽,我来检查你这个学生学得怎么样。我问你,国文第一课学什么?”

  贺子珍说道:“《滕王阁序》。”

  毛泽东问道:“这篇文章应当背得烂熟,你背出来了?”

  贺子珍得意地摆摆身子:“差不多吧!”

  毛泽东想了一下:“我不要你背全篇,我说上句,你接下句,不许错了,错了打手心。”

  贺子珍撇着嘴:“你说吧!”

  毛泽东说:“层峦耸翠,”

  贺子珍答:“上出重霄;”

  毛泽东说:“飞阁流丹,”

  贺子珍答:“下临无地。”

  毛泽东说:“落霞与孤鹜齐飞,”

  贺子珍答:“秋水共长天一色。”

  ……

  毛泽东表示很满意:“好,可见你用心学了。”又问:“还学了谁的文章?”

  贺子珍一一数来:孟子、司马迁、李白、杜牧,还有鲁迅、周作人的诗文,苏东坡的几首词。

  贺子珍说完,问毛泽东这一半年来的情况。

  毛泽东简单地谈了他离开古田后的经历,同红五军彭德怀会师赣南,分兵发动群众,在富田消灭敌人几个旅,粉碎了他们的“三省会剿”,然后分别到赣南、闽西,巩固与扩大根据地,“分兵以发动群众,集中以对付敌人。”他说:“这次我们又到了寻邬。”

  贺子珍马上想到去年圳下一仗,耳目不灵,打得太艰难,想到了伍若兰被捕的惨剧。

  毛泽东讲了寻邬的变化。好多区乡打土豪,分田地,建立了政权,耳目就灵了。他说:“我又见了古柏和曾碧漪,他们都向你问好。”

  贺子珍又想到他们去年送信及时,不然,红四军差点被敌人围在罗福嶂了。当她听到不久将把古柏、曾碧漪调到前委来时,她高兴得要跳起来。她希望同曾碧漪一起作伴。

  毛泽东特别提到他在寻邬搞了一个调查。他很重视这个调查,要贺子珍尽快抄出来,发出去,让大家明白:谁没有调查研究,谁就没有发言权。他找出这份调查草稿,对贺子珍说:“子珍,你一定喜欢这篇文字。文章开门见山,这样写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闭着眼睛瞎说,这是共产党员的耻辱。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前头。”念到这里,他放下这份调查草稿,说:“子珍呵!我们吃那些天使的苦还吃得少吗?”

  贺子珍也叹了口气:“人家说你做的事,书本上没这么写过。”

  毛泽东翻着文章,拿到贺子珍面前,说:“所以,第一节专门谈到反对本本主义,就是这一节。马克思的本本是要学的,但是,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

  第二天一早起来,贺子珍就埋头抄写《寻邬调查》。紧赶慢赶,抄好文稿,又帮助政治部的同志刻好,印好,装订好。不出三天,便把装订好的油印本《寻邬调查》送到毛泽东跟前。

  毛泽东翻了一遍,说:“好,他们马上发下去。不够,再印再刻。”他认为这也比炮弹厉害,希望到处落地开花。

  贺子珍问道:“部队明天要走了?我想和你一起走。”

  毛泽东有点意外,说:“你不想当女学生了?平时,你多想上学呵!”

  毛泽东对贺子珍说:这次部队可能要直奔南昌、长沙,还说不定奔武汉,上头的决策,风险很大,要办的事很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繁杂,他要集中精力去应付。他说:“你还是安心当你的学生吧!”

  贺子珍看看毛泽东,叹了口气。

  于是,她又按时到上杭师范学校上课。校园中,柿叶由绿变红,柿子由绿变黄,枝头上仿佛挂满了小灯笼。由秋到冬,她跟着头发花白的国文老师上国文课,又背了不少课文。

  一天晚上,贺子珍在王大嫂家,同何长工见面。何长工与贺子珍在井冈山的时候,早就认识了。这次他左右打量,差点认不出这个女学生姓甚名谁了。

  这是毛泽东1938年在延安同参加过井冈山斗争的部分人员的合影。前排左起:宋裕和、谭冠三、谭政、藤代远、萧克、林彪、毛泽东、高自立、何长工、曹玉(女)、欧阳毅。王大嫂提上一壶水,为何长工沏茶。贺子珍为他斟了一杯。

  何长工笑着说:“听老毛讲,你成了女学生了。我特意到学校看看这个女学生。难怪你在老毛身边一久,就要闹点小情绪,想往外飞呵!”

  贺子珍也承认,日子一久,她觉得就像天上飞的鸟给关在笼子里。

  何长工揭她的底,说:“可是,飞久了,你又舍不得这个笼子,恋恋不舍!”

  贺子珍叹了口气:“没办法,人活着常常这样自相矛盾。”又说:“非常想念大家,谈谈你吧!自从我们下井冈山以来,你都到哪里去了?”

  何长工最早在宁冈,当书记;后来到老彭(德怀)那边当团党代表、师党代表,如今是红三军团第八军的军长。陈毅离开四军,到红六军当党代表了。

  贺子珍又叹了口气,说:“你都带一个军,东征西讨了。我回去,还是管那两个铁箱子。你在天上飞,我在地下爬。”

  何长工笑着指指她:“你又来了!我听说,要成立女兵团,你去当党代表,康克清当团长。”

  贺子珍惊喜地问道:“是吗?我可以飞了?”想了想,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何长工说道:“你看你,自己难为自己。又想飞,又舍不得那个笼子。”

  贺子珍问道:“这半年,你们都在哪里打仗?”

  何长工说:“随五军团打了长沙,在浏阳同朱毛他们会师了。”

  贺子珍不明白:“打长沙?润之不是一向主张先在农村割据吗?”其实,毛泽东临走的时候,讲过上头有令,她忘记了。

  何长工说还派了特派员来督战。

  贺子珍一听特派员,就心慌。她说:“不知为什么,特派员来十有八九是批评润之的。这回,又批评他什么了?”

  何长工说:“听说,上头批评没有攻打中心城市,是右倾保守观念,富农路线。我见过那个特派员,姓徐,好神气哟!”

  贺子珍忙问:“润之准又发火了!”

  何长工说:“他率部在南昌、长沙附近虚晃一枪又走了。反正用两条腿走路,又不费汽油。”又说:“后来又派了一个特派员,姓周,被他说服了。”

  贺子珍问道:“你到这里有什么紧急任务?”

  何长工答道:“可能有调动。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调动工作是家常便饭。这次主要是在漳厦一带购买军用物资,主要是药品,接运回去,顺路来看看你。”

  贺子珍连连多谢,说:“老何,你真有心。”

  何长工说:“老毛让我来看你的,你谢他吧!”又说:“又要打仗了,仗是越打越大。蒋、阎、冯中原大战已经结束了。蒋介石一看闽西、赣南闹得很红火,气坏了,决定在南昌设立总司令行营,派兵‘围剿’红军。”

  贺子珍笑道:“蒋介石发火了,润之一定很得意。”

  何长工答道:“是的,蒋介石大发雷霆,恨不得一口把红军吃了。这说明红军干得不坏,戳了他的心肝肺了。”又叹了口气:“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部。你知道吗? 文才和王佐都死了!”

  贺子珍瞪大眼睛,大大地吃了一惊,“呵”了一声:“为什么死的?”

  何长工肯定地:“死了,他们都死了!”

  贺子珍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直响,心扑扑乱跳:“为什么?”

  何长工提到柏露会议,提到有几个特派员对他们二人充满厌恶的情绪。这贺子珍是知道的。加上特委之间土客籍矛盾一天比一天尖锐,这贺子珍也可以猜想到其中的是非、恩怨。袁文才知道“六大”有关歼除土匪首领的决议,逃回井冈山,同王佐商量好了,不离开赣西,时时提防着。就这样他们也是敌我分明,同国民党没有任何瓜葛。后来,特委找了个借口,要杀人嘛,借口还不好找,就把他们骗到永新,说要把袁王部队改编为六军三纵队,袁文才为司令,王佐为副司令,去打吉安,还说是毛委员的意思。打出毛泽东的旗号,他们相信了。他们就把队伍带到永新。晚上动的手,袁文才还在梦里,给打死了;王佐一听有枪声,马上跑到东门过河,中间的桥板拆了,王佐不会水,掉到河里给淹死了。

  贺子珍惊呆了:“润之知道了?”

  何长工谈起来心绪还是沉重的:“知道了!他亲口对我说:杀错了,杀错了!他很生气,说做了蠢事。国民党反动派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倒帮他们做到了。”

  贺子珍的泪水不停地流着,终于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没有大仓相见,会有井冈山吗?他们身上有缺点错误,别人身上就没有缺点错误,就是完人!”

  何长工连忙劝她:“子珍,子珍,你也不要太难过。”

  贺子珍怎么也止不住哭,越说越哭得伤心,她感到太痛心了:“不说他们为秋收暴动部队提供了落脚点,做了好事。就说他们帮助了我和永新的干部,我们也感谢不尽。当时,我们无路可走,天下这么大就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是他们帮助了我们,帮助了我。”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久,一直收不住声。

  何长工反倒给贺子珍斟了一杯热茶:“你喝口茶。”

  贺子珍喝不下,只是不停地拭泪。她极力控制,仍然止不住抽泣着:“也不知道梅香嫂子跑到哪里去了?”说着话,又流下泪来:“这太不公平了!”

  何长工同袁文才、王佐情谊颇深,也曾经难过得好久都心中不悦,说:“不公平的事常有呵!问题是明明不公平的事,还说是公平的,还不让说是不公平的。”

  贺子珍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这样死,太委屈。宁可在战场上牺牲,在刑场上就义。”她想起过去相处的日子,又泣不成声,流下泪来。

  何长工想起一件事,本来想慢慢再说的,省得她更添烦恼,转念一想,长痛不如短痛,说:“这次打长沙,牺牲了不少同志。打长沙不久,开慧同志被捕了,还带着三个孩子。敌人一定要她登报反对毛泽东。她宁死不从,上个月十四号,在长沙从容就义了。”

  贺子珍听了又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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