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到了1958年的初夏。
这年开春,上海市委派人和中共江西省委联系,说是贺子珍同志想回江西住一个时期。她在江西的老战友比较多,像杨尚奎、邵式平、刘俊秀等领导同志她都很熟悉,刘俊秀还是她的永新同乡。
江西省委当即表示:江西欢迎她回来,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住多久,她都会得到很好的接待,我们是热情欢迎她的。
到了5月间,贺子珍从上海到了江西省会南昌,住在三纬路一幢经过修缮的二层小楼里。
这房子面积不大,但布局合理,很实用,这里还是一个极幽静的院子。她一到,省委领导人杨尚奎等前往她的住处看望。
当时,贺子珍的情绪不错,说了许多客气话,对省委的安排很满意。
因为她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同志,省委决定让她享受省委副书记的待遇,为她配了一名炊事员、一名司机和一辆小车,因为她身体不好,还专门配备了一名护士。
杨尚奎代表省委表示欢迎她回江西来疗养,希望她治好病,养好身体。在他们寒暄过程中,杨尚奎的夫人水静仔细打量了贺子珍,觉得在短短的4年里,她的变化很大,头上已出现了不少白发,眼角增加了许多皱纹,已苍老多了,往日的风韵已经荡然无存,只有那清秀的轮廓依稀尚在。水静突然涌起一阵伤感,内心的痛苦、无情的疾病,是如此剥蚀了她的容颜,掠夺了她的年华。
此后,水静和杨尚奎常去看她,有时还带孩子去,她很喜欢孩子,每次都会拿出糖果招待;水静的几个小孩,她都能叫出名字来。贺子珍也常到杨家做客。在他们夫妇俩的热情挽留下,贺子珍有时还会留下来吃顿饭。
除了水静和杨尚奎外,其他和贺子珍熟悉的老同志,以及她在永新的近亲,也常来看望她。这样,大家帮她驱逐了不少冷清与寂寞。
由于长期的孤独,贺子珍在上海的时候,就患了精神分裂症。这病时好时发,到江西之后,也反反复复,发病多次,而且复发的频率越来越高,症状也越来越严重,她的体质也就急骤地衰弱下来。
发病时,她疑虑和恐惧,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总认为有人要谋害她。严重时,不吃饭,不喝水,别人送来吃的东西,也要悄悄地埋在树下,怀疑有人在里面下了毒。实在口渴了,就趁身边没有人时用手捧自来水喝。
有一次,她竟几天不吃不喝,身边的人慌了手脚,医生也一筹莫展。杨尚奎非常着急,要夫人水静去看望她,一定设法让她吃点东西。
水静急急忙忙赶到她家,一看她那样子,禁不住悲伤起来。这哪里是贺子珍大姐的形象呀!只见她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两眼呆滞,木然而坐,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水静喊了两声大姐,她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水静左劝右说,要她吃点东西,保重身体,她摇摇头,一声不吭。
水静和她无言地对坐了一阵子,脑子不停地转悠,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水静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告辞出来,同时示意她的护士出来。
“你想法子让大姐出去走走。”水静对护士说,“然后,无意地走到我家里来,我们再来劝她吃点东西。”
“我试试看。”护士说。
这位护士很负责任,对大姐也很有感情。第二天9点多钟,贺子珍果然在护士的陪同下到杨尚奎家里来了。
水静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她,问这问那,也不管她回答不回答。然后似乎不经意地说:“哎呀,大姐,我还没有吃早饭呢,你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见她没有说话,水静便让厨师端上饭菜,又把她拉到自己对面坐下,使她能看清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水静先盛好自己的饭,再帮她盛一碗饭,每样菜水静都先吃几口,评说几句,再请她吃。
贺子珍注意到水静盛的是一个锅里的饭,样样菜都被尝了,这才慢慢地吃了一碗饭,喝了一碗汤。饭后水静又如法炮制,她又喝了半杯茶。
尽管水静一连吃了两顿早餐,胃部很不好受,但她心里挺高兴的,毕竟使贺子珍吃点东西了。
后来她又几次发大病,又是几天不吃不喝。有了这次经验,水静便照此办法,效果都还不错。
贺子珍正常时,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头脑也清醒,还能回忆起许多往事。不过,谈的时间长了,她也会出现恍惚和眩晕。
所以,水静每次和她见面时,总是找点轻松的话题说说,而且不会谈得太久。
1959年夏,中共中央决定在江西的庐山召开八届八中全会。会议召开前夕,准备参加会议的陶铸夫人曾志从广州来到庐山,路过南昌时,听到江西省委的同志说,贺子珍正在南昌,就特意去看望她。
贺子珍的好朋友曾志。曾志与贺子珍在井冈山时期就相识并关系很好。她是1928年4月跟随朱德率领的湖南起义部队到达井冈山的,以后她们经常在一起行军打仗,结下很深的友谊。贺子珍从苏联回国后,两个人在哈尔滨见过一次面。
以后贺子珍定居上海,曾志出差上海,也曾去看过她,可惜不巧没见上面。在这以后,曾志听到了许多关于贺子珍得了神经病的传言,有的还说得很玄乎。她对这些传言半信半疑,决定亲眼看一看贺子珍的情况到底如何。
她在南昌见到的是神智很正常的贺子珍。当时是7月初,南昌酷热,贺子珍短衣短裤一身家居的打扮,干净利落。她的住所也干干净净,家里整理得整整齐齐。
但曾志发现,贺子珍与在哈尔滨时相比,十年过去了,明显地见老,头发已经花白,人瘦得厉害。
见到多年前的老朋友来访,贺子珍万分高兴。她一眼就认出了曾志,热烈地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她们坐在一起,很自然地又回忆起井冈山的那段生活。贺子珍还清楚地记得,1929年1月她们随红四军下山到外线打击敌人的情形:曾志本来是被安排留守井冈山的,在朱德的夫人伍若兰和贺子珍的要求下,毛泽东临时通知曾志随队出发,她连工作都来不及交代就走了。原来红四军成立了工农运动委员会,后又改为农工运动委员会,下面分了很多组,其中一个组是妇女组,红四军的女同志都参加这个组,一起行军吃饭。大家要求曾志当妇女组的组长,于是毛泽东就把曾志找来了。……
曾志仔细观察,发现贺子珍叙述往事,记忆准确清晰,没有发现有什么毛病。
贺子珍留曾志吃饭。以前曾志听人讲,贺子珍有多疑症,吃饭吃菜,总要等别人动过筷子才敢吃,生怕其中下了毒。但曾志与贺子珍一起用餐,完全看不到她疑神疑鬼的样子。
贺子珍谈起她经常失眠,曾志即向她介绍自己服用的效果比较好的安眠药,并把随身带的安眠药留下一些给贺子珍。
两人分别时天色已晚了,贺子珍把曾志的药给服下了,并说,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然后高兴地送曾志出门。
几天后,曾志在庐山见到毛泽东。聊天时,曾志自然讲起了贺子珍在南昌的情形,并对毛泽东说:“我看她很好嘛,哪有什么神经病,过去的事情讲得那么清楚。”
毛泽东听后动了感情,感叹一声,并让曾志去找汪东兴,转达他想见贺子珍的想法。
汪东兴原来是中央警卫团的团长,此时,在江西省下放锻炼,担任江西省副省长兼农业厅厅长。曾志找到了汪东兴,转达了毛泽东的意见,但以后就没有过问这件事。
汪东兴在延安干部团时就认识贺子珍,对她很尊敬,称她贺大姐。以后他在毛泽东的身边,十分讨厌江青的为人。他是在毛泽东的身边,敢于同江青对抗的一个人。
汪东兴接受了这个任务后,怕泄露秘密,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找到了方志纯和朱旦华,让朱旦华把贺子珍从南昌接上庐山。朱旦华原来是毛泽东的弟弟毛泽民的夫人。毛泽民在新疆遇难后,她与方志纯结婚。方志纯是方志敏烈士的弟弟,当时任江西省的省委书记,朱旦华是省妇联主任。在接贺子珍上庐山的过程中,还有当时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参与这件事。
8月上旬的一个上午,杨尚奎突然对夫人水静说:“毛主席想见见贺子珍同志,要你同朱旦华今天下午回南昌,把贺大姐接上庐山。”
杨尚奎还特意嘱托:“你们上山后,直接去隧洞口左边的第二栋房子;我已经安排好了。主席特意交代,这事要绝对保密。”
当晚,水静与朱旦华回到南昌,把上庐山的事情告诉贺子珍。她听了之后,显得很激动和高兴。但当时并没有说是去见毛泽东,而是到庐山去游玩一次。
她以为只是接她上庐山住几天,散散心。庐山是贺子珍多次来过的地方,很喜欢,因此两位夫人请她上山去玩,她很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她们一同上山。到山上时天已经黑了。汽车驶到一幢依坡而筑的别墅门前停下了。这时车灯一亮,贺子珍见到汽车的前面站着汪东兴,但他没有同她打招呼,也没有陪她进屋,就走了。
当时汪东兴见这件事是毛泽东交办的,担心贺子珍坐的车会在路上抛锚,不能准时到达,就在接待贺子珍的别墅前等候车子的到来。他看到车子到了,就放心了,马上就离开了。
贺子珍下榻的别墅,是在庐山一个很僻静的地方,行人很少。她进屋后,朱旦华就走了,由水静陪着她。
这时,毛泽东的警卫就通知水静尽快去向毛泽东汇报。
等贺子珍安顿下来了,水静马上向毛泽东汇报。
毛泽东在庐山。当时毛泽东住在庐山的美庐。美庐原来是蒋介石与宋美龄在庐山居住的别墅,取宋美龄的名字命名为美庐,后改称180号。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楼下是会客室、副室,楼上是个大套间,外面是书房,里面是卧室。毛泽东的卫士就在楼梯口的小屋子里值勤。
水静进美庐见到毛泽东时,见他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水静向他汇报接贺子珍上山的经过。
毛泽东听完以后问:“贺子珍身体怎么样?”
水静回答说:“还可以吧。”
毛泽东又交代说:“你同尚奎同志商量一下,是否这几天就由你陪着她。你一定要陪着她,不要让她跑到外面来,不要离开屋子一步。”
水静表示这没有什么问题。
毛泽东又说:“你好好照顾她,我很快安排见她,时间可能是明天晚上,我会通知你的。江青现在正在北戴河,不知道这件事,我已经派人用专机给她送文件去了。我身边的人我也会安排的,把他们支开。”
毛泽东嘱咐完,看水静要走了,突然又冒了一句:“希望她能一拍即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毛泽东没有解释,水静也不便多问。
第二天,水静接到通知:当晚9时乘杨尚奎的专车,带贺子珍去见毛泽东。通知还说到,已经打好招呼,一路不会有人截车。
当水静与贺子珍准时乘车来到180号时,平时盘查很紧的门卫,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拦阻、询问,院子里静悄悄。汽车直接开到别墅的门前。这道门没有人守卫,门是虚掩着的。
与180号紧挨着的181号别墅,是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办公、住宿的地方,此时灯火通明,窗户洞开,里面工作人员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但是只有一个人探出头来看一眼。
水静与贺子珍推门进去,只有一个卫士在客厅里等着。他显然已经知道他今天晚上的职责,把来访的两位女士领上二楼。他让水静在他的楼梯旁的值班室里坐着。然后他推开套间的门,让贺子珍走进去。卫士自己也没有走进去,而是随手带上了门,退到值班室,与水静一起坐着等候。
毛泽东与贺子珍的会见,经过周密精心的安排,在他们分别二十多年后,终于实现了。
当贺子珍走进屋内,仔细一看,不觉一惊,里面坐着的是毛泽东。毛泽东见她来了,站起身,微笑着同她打招呼,请她坐下,然后拿了两个杯子,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贺子珍面前,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他们就隔着一个茶几,在两把藤椅上坐下来。
贺子珍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能够见到毛泽东。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而且像打开了闸门的水坝,汹涌澎湃,再也关不住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哭。
毛泽东看了,温和地说:“我们见面了,你不说话,老哭,以后见不到了,又想说了。”接着,毛泽东问:“你这几年生活得怎样?身体都好了?”
贺子珍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仔细看了看毛泽东,说:“我好多了,你的身体不如以前了。”
毛泽东说:“忙呀,比过去更忙了。”
接着,毛泽东详细问起贺子珍在苏联的情况,贺子珍都说了。毛泽东听了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毛泽东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低落,神色凄然。
贺子珍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她哽咽地说:“这都是我不好,我那时太不懂事了。”
毛泽东谈起了他这些年的情况,说起要辞去国家主席职务的事。
当时他们谁都没有提到江青,一句关于她的话都没有。贺子珍只是提醒毛泽东,当心有人害你,当心王明这样的人害你。
毛泽东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
毛泽东又告诉贺子珍:“娇娇有朋友了,你见过没有? 同意不同意?”
贺子珍回答说:“我见过了,很满意。他们结婚,你同意了,我也同意。”
毛泽东还告诉贺子珍,等他这次开完会回去,就要为他们举行婚礼。
他们在一起谈了一个多小时。毛泽东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明天再见面,再谈谈。”
分别时没有握手,也没有告别,只点点头,就各自回房间去了。
毛泽东与贺子珍会见时的情况如何,没有第三个见证人,因此别人不清楚。从以后毛泽东和贺子珍各自披露的情况看,两人对这次会见,感受各不一样,贺子珍是兴奋,毛泽东则是心情沉重。
毛、贺会见的时候,水静与卫士在值班室等候。一个多小时后,铃声响了,是毛泽东在召唤。卫士走进了毛泽东的书房,一会儿,他搀扶着贺子珍走了出来。这时,水静看到贺子珍两眼通红,还带着泪痕。卫士让贺子珍在值班室坐下,通知水静说:“主席请你进去。”
水静推开了毛泽东书房的门,只见他身穿白色的长睡袍,很宽大,腰间结了一根带子。他站在那里,吸着烟,面部表情有些愁苦。
他见水静进来,对她说:
“贺子珍的脑子已经不行了,所答非所问。她拿走我三瓶安眠药,这种药很厉害,千万不能让她多吃,最好把药拿回来。”
毛泽东吸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下说:“你要好好照顾她,明天送她回南昌。”
水静点头答道:“我向主席保证,一定把药拿回来,一定把贺大姐安全送回南昌。”
毛泽东听后,点头说表示:“好的。”
水静告辞,起身走出了房间。她与贺子珍乘原车回到原来的住所。
第三天傍晚,水静陪着贺子珍一起下山回到南昌。
贺子珍与毛泽东会见之后,情绪特别好。她成天处在一种兴奋之中。
毛泽东在见过贺子珍后,又同汪东兴谈过这次会见的情形。他说:
“我们两个人谈得不好,贺子珍不讲话,只是哭。我怎么劝她都不讲话,不讲话怎么能谈下去呢?没办法,我只好说,那你休息吧。我还问过她有什么困难没有,她也不讲话。”
后来曾志问毛泽东:“贺大姐是不是没有什么毛病?”
毛泽东摇摇头,心情十分沉重地说:
“她的思想不是很健全。她看见我的桌子上放着药,她将药瓶一抢,说,这药有毒,不要吃药,不要吃药。另外还谈了王明,要我当心王明会害我。”
应当说,贺子珍骤然见到毛泽东,缺乏思想准备,不停地哭,以至未能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表达自己相思之情,以及别后的离情,是比较可信的。但是,他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对话,贺子珍自己叙述中谈到了王明。毛泽东认为贺子珍把安眠药说成会有毒,是神经不正常的表现。贺子珍对水静说,这种厉害的安眠药吃多了没好处,她对水静承认,是她把安眠药拿走,不让毛泽东再吃的。
应当说,当时过于强调保密,而没有事前告诉贺子珍,要去见毛泽东。如果能在事前有关人员能告诉贺子珍,要见毛泽东,让贺子珍有思想准备,那么,贺子珍与毛泽东的会见,也许会成功得多。
对于毛泽东与贺子珍的美庐再会,当时是绝对保密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事情的真相才逐步披露出来。因此,很多人以为这次会见,非常具有戏剧性,激动人心,充满了浪漫的气氛与情调。
然而,这一个多小时的相会,对于贺子珍来说,虽然是意外的欢喜,但绝不是长别后的倾诉衷曲,而是痛苦的悲泣和泪水流淌。事实上,老战友的好心,毛泽东的会见,无异于在贺子珍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又戳上了一刀。这是人们所未能预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