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出版的毛泽东著作中,有两封书信和李希凡有关,一封为大家所熟悉,即《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已收编在《毛泽东选集》第5卷里。此信写于1954年10月16日,当时虽未公开发表,却在学术界开展了一场思想批判运动。第二封信是1957年4月20日写给袁水拍的,但信中却涉及到李希凡,此信收辑在人民出版社1983年12月出版的《毛泽东书信选集》里。从这两封信中反映出毛泽东对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大关注和对青年学者的关心培养。
一、小人物的“挑战”
1953年5月,《文艺报》第9期的“新书刊”专栏里,介绍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1952年棠棣出版社出版),说这本书对《红楼梦》“作了细密的考证、校勘,扫除了过去‘红学’的一切梦呓,这是很大的功绩。其他有价值的考证和研究也还有不少。”1954年3月《新建设》杂志又发表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简论》一文,该文是他研究《红楼梦》成果的扼要总结。
不久,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不久的李希凡、蓝翎两位青年合写了一篇批评俞平怕的文章,题为《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他们写信问《文艺报》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文艺报》没有答复。他们又写信给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9月号发表了他们的文章。有人提出要《人民日报》转载,《人民日报》编辑以“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为理由,拒绝转载。后来指定由《文艺报》转载。编者在按语中表现了保留态度,说“作者是两个在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他们试着从科学的观点对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简论》一文中的论点提出了批评,我们觉得这是值得引起大家注意的..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但他们这样地去认识《红楼梦》,在基本上是正确的,只有大家来继续深入地研究,才能使我们的了解更深刻和周密。认识也更全面。”10月10日,《光明日报》副刊“文学遗产”专栏发表李希凡、蓝翎批评俞平伯的另一篇文章《评<红楼梦研究〉》时、也加了类似的按语,“目前,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科学观点去研究古典文学,这一极其重要的工作尚没有很好地进行,而且也急待展开。本文在试图从这方面提出一些问题和意见,是可供我们参考的,同时我们更希望能因此引起大家的注意和讨论。又与此文相关的一篇‘关于《<红楼梦〉简论》’的文章业己在第18期《文艺报》上转载,也可供大家研究。”这两个按语确实反映了当时古典文学研究界的思想状况,既没有认识到这两篇文章是向旧红学惜误观点认真的开火,也没有敏感到它在当时的特殊意义。
《红楼梦》是毛泽东最爱读的我国著名的古典小说之一。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北戴河同哲学工作者的一次谈话中说:“《红楼梦》我至少读过5遍。”毛泽东反复读《红楼梦》,不是仅看书中的故事、语言艺术,而更重要的是看阶级斗争,看政治斗争,看社会历史。毛泽东也非常关心《红楼梦》的学术研究和评论工作。李希凡、蓝翎批评俞平伯的文章,引起毛泽东的极大关注,毛泽东详细阅读了这两篇文章,称《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是“很成熟的文章”,在“李希凡、蓝翎”的名字下批注道:“青年团员,一个23岁,一个26岁。”对于文章的内容,毛泽东差不多从头到尾作了圈划,在许多处划了双着重线,有的地方还用线牵出来连划三个圈。一些地方还写了批注文字:
1.在《评〈红楼梦研究〉》的第二节,谈到贾府衰败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论断:“贾府的衰败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贾氏家族兴衰的命运,而是整个封建官僚地主阶级,在逐渐形成的新的历史条件下必然走向崩溃的征兆。”毛泽东在这段文字旁边做了细密的圈点,并加了一句批语说:“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2.在文章的同一节里,谈到官僚地主阶级的经济破败时,讲了这样一段意思:“这样的豪华享受,单依靠向农民索取地租已不能维持,唯一的出路只有大量的借高利贷。因而它的经济基础必然要走向崩溃。”毛泽东在这段话旁划了竖线,打了一个问号,并批道:“这一点讲得有缺点。”
3.在文章的第三节,讲到俞平伯先生对文艺批评的见解时。曾引用了他的原文:“原来批评文学的眼光是很容易有偏见的,所以甲是乙非了无标准,”即“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毛泽东在”甲是乙非了无标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两句旁分别划了竖线,并批道:“这就是胡适哲学的相对主义即实用主义。”
4.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讲道:“俞平伯先生这样评价《红楼梦》也许和胡适的目的不同,但其效果却是一致的。即都是否认《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否认《红楼梦》所反映的是典型的社会的人的悲剧,进而肯定《红楼梦》是个别家庭和个别的人的悲剧,把《红楼梦》歪曲成为一部自然主义的写生的作品。这就是新索隐派所企图达到的共同目标。《〈红楼梦〉研究》就是这种新索隐派的典型代表作品。”毛泽东读此批道:“这里写得有缺点,不应该替俞平伯开脱。”
从这几点批示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在50年代是从意识形态的矛盾冲突中关注古典文学研究问题的,毛泽东不仅在李、蓝的文章中发现了吻合自己红学观点的思路,更感觉到它在向旧的红学观点、旧的文化思想、旧的哲学方法挑战上的特殊份量,并有意识地发掘和强化这两篇文章在这方面的意义。
毛泽东特别感到气愤的是,有关报刊对新旧观念、对“小人物”和权威作家“抑此扬彼”的不同态度。毛泽东在阅读李、蓝文章时,特意针对《文艺报》、《光明日报》的两个按语写下了这样一些批注:“不过是小人物”,“不过是不成熟的试作”,“对两青年的缺点则决不饶过”、“很成熟的文章,妄加驳斥”,“不过是试作?不过是一些问题和意见?不过可供参考而已?”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毛泽东在10月16日写了那封著名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信中说:
各同志: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30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
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了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30今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以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毛泽东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下应当时他们投降。
毛泽东在以上信的信封上写有:“刘少奇、周恩来、陈云,未德、邓小平、胡绳、彭真、董老、林老、彭德怀、陆定一、胡乔木、陈伯达、郭沫若、沈雁冰、邓拓、袁水拍、林淡秋、周扬、林枫、凯丰、田家英、林默涵、张际春、丁玲、冯雪峰、习仲勋、何其芳诸同志阅。退毛泽东。”
毛泽东的这封信当时没有公开,只在小范围内传达,但通过间接的方式很快向理论界宣布了信的指示精神。《人民日报》10月23日发表了《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此后,这场彻底清算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的斗争,在全国开展起来了。这次批判提出的问题,不仅是如何评价和研究《红楼梦》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而且是要从哲学、文学、史学、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后最有影响的一派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进行一番清理和批评。毛泽东发动这次批判,提出的问题是重大的,进行这样的工作是必要的。结合实际的事例,开展批评和讨论,来学习如何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是知识分子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一种方法。这次批判,对学习和宣传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起了好的作用,有其积极的方面。但是,思想问题和学术问题是属于精神世界的很复杂的问题,采取批判运动的办法来解决,容易流于简单和片面,学术上的不同意见难以展开争论。而且这次批判已经有把学术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并加以尖锐化的倾向。因而有其消极的方面。
二、“他和贾宝玉很熟嘛”
1954年12月21日,中国人民政协二届一次会议在怀仁堂举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出席了会议。会议休息中间,当时的青年团代表小组组长胡耀邦拉着李希凡去见周总理。周总理看出李希凡有点紧张,便和李希凡聊起了家常,问李希凡原籍哪里,哪年入的团,有没有结婚,“蓝翎是你爱人吗?”听了总理和蔼可亲的问话,李希凡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一一做了回答。当听到李希凡说蓝翎是他的男同学时,总理开朗地笑了。说:“人们总爱信这些猜测中的事,”总理接着说:毛主席表扬了你们的文章,可青年人有锐气,也容易骄傲。毛主席经常教育我们: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记住毛主席的教导,警惕这些毛病。就会少犯错误。特别是你们,现在有名了,会有人包围你们。要清醒,不要犯生活错误,毁了自己。要好好学习。提高觉悟,为党工作..总理的教导,李希凡一直记在心中。12月25日晚,政协在北京饭店西楼宴会厅举行宴会。李希凡壮着胆子和同桌的一位同志去给毛泽东敬酒,毛泽东含笑起立和李希凡碰杯,看着李说:“谢谢你!”李希凡也急急忙忙说了一句,“祝毛主席健康长寿”。这时,刘少奇也在毛泽东身边,他和李希凡握了手。眯起眼睛瞧了李希凡一会儿,说了一句:“你很年轻么!”一个多月后,政协在中南海举行1955年春节团拜会,李希凡得到了邀请。那时的怀仁堂两廊有隔开的小间屋,每屋设一桌席,李希凡是在第二间屋的那张桌,大家正在谈笑时,毛泽东在中央统战部同志的陪同下走进屋来,和大家一一握手拜年。最后是和李希凡握手,还特别盯着李希凡看了几眼,像是有些眼熟,又一时记不起这里的唯一的“小家伙”是谁;他似乎在追忆着,已经走出这间屋又返回来,重新和李希凡握手说:“你是李希凡?”李希凡高兴极了,赶忙回答说:“是我,是我。”毛泽东终于记起了李希凡,这使李希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大概正因为有了这次小插曲,所以1956年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当胡耀邦把李希凡介绍给毛泽东时,毛泽东立即幽默他说:“他,我认识,他和贾宝玉很熟嘛。”毛泽东这句诙谐的话,引起了周围很多人的笑声。
1955年李希凡在毛泽东的关怀下调到《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工作。在《人民日报》眼界开阔,接触面宽,李希凡对自己的工作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但时间不久,由于年轻气盛,又脱离群众。写文章也就不那么讲理了。1957年4月12日.毛泽东给当时的《人民日报》社文学艺术和副刊部主任袁水拍写信,除了交换对袁水拍诗的看法外,其中也谈到了李希凡,信中说:“李希凡宜于回到学饺边教书、边研究。一到报社他就脱离群众了,平心说理的态度就不足了。请你和他商量一下。”李希凡后来给毛泽东写了信,检查了自己的缺点,表示愿意经常到生活中去,克服脱离群众的缺点。但也表明了不愿教书的想法。毛泽东的工作虽然十分繁忙。但仍然关心着李希凡的成长。直到1964年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他还想到李希凡不深人群众和缺乏锻炼的缺点,特别指示《人民日报》领导人,点名要李希凡到农村去。这些事虽然过了许多年了。但却铭刻在李希凡的脑际,使他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