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侃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相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王神圣事,骗了天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毛泽东:《贺新郎・读史》)
这首词不但形象地概括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而且鲜明地表现了作者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古往今来,咏史的诗词之作可谓多矣,然而能象毛泽东这样,把人类社会几千年的变迁发展,运用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加以科学地概括和形象地描绘,可谓绝无仅有。称得起是千古的乐章、咏史的绝唱,生动地体现了这位革命伟人科学历史观和诗的语言艺术完美的统一。现在,就从这首词里得到的启示,简略而粗浅地谈谈毛泽东历史观的若干问题。
(一)
大凡读过毛泽东的著作,对毛泽东思想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有一个很深的感受,这就是他在领导中国革命的伟大实践中,那种对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深厚的修养,广博的知识和真知灼见;对历史辩证法的尊重和对历史经验的运用自如,高度体现了理论、历史和现状的统一。从而切身体会到: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杰出的领袖毛泽东,真正是中国人民的毛泽东,是中华民族和中国历史的上光耀千秋的毛泽东。
说到毛泽东的历史观,这是和毛泽东一生的思想经历和革命经历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从青少年时代开始,他一生献身革命,一生酷爱历史。但是他从来不是为历史而历史,总是把历史作为认识中国国情的一个重要方面,把历史与理论有机地结合起来,把历史与革命实践有机地结合起来。
世界上没有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没有天生的革命伟人,没有天生的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毛泽东也不例外。一般地说,毛泽东一生的革命政治生涯,同辛亥革命以后许多爱国的先进知识分子一样,经历了由爱国到革命,由非马克思主义者到马克思主义者,由唯心主义者到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者转变过程。
在成为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以前青少年时代的毛泽东,是一位胸怀大志、以救国救民为己任的爱国者,同时又曾是深受传统儒学思想和某些资产阶级理论学说影响的唯心主义者①。他读过很多中国古代的文化典籍,特别是有关中国历史和中国哲学的书籍,也读过曾国藩、康有为、梁启超等近代人物的一些著作和言论,以及一些外国学者的哲学和历史著作。他具有炽烈的爱国热忱,深沉的忧患意识,强烈的求知渴望,不倦的探索精神。但是,怎样才能挽救中国的危亡,中国究竟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对于这样的重大问题,他虽然竭尽心力,上下求索,然而,在当时湖南所处的具体条件下,却找不出明确的答案。对于中国历史,在开始的时候,他所读的史书还不外是《左传》、《史记》、《通鉴类纂》、《御批通鉴辑览》和稍后阅读的《读史方舆纪要》、《资治通鉴》等等。他从这些历史古籍中不但得到了相当丰富的历史知识,对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也为后来更广博、更深刻地了解中国历史和借鉴历史经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稍后,由于受到梁启超史学思想的影响,他的历史观发生了由儒家的传统史观向着资产阶级的进化史观的转变②。然而直到毛泽东成为坚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以前,他仍然是一个历史唯心主义者。
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五四运动的洗礼,使得如饥似渴地追求救国救民真理的毛泽东的政治信仰和世界观发生了重大的、甚至根本的转变。在1918年和1919年这两年,毛泽东在北京、上海接触到李大钊、陈独秀、张国焘等人,并且深受陈独秀的思想影响。在回长沙以后,又创办了有名的革命刊物《湘江评论》。他回顾自己成为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情形时说“1920年冬,我第一次在政治上组织工人,并开始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和俄国革命历史的影响来指导。我第二次赴京期间,读了很多有关俄国情况的报导,并热心地搜寻当时为数不多的有关共产主义的中文文献。有三本书对我的影响尤其深刻,使我树立起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仰,一旦接受了它,把它视为对历史的正确阐释,我就再也没有动摇。这三本书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这是第一本译成中文的马克思著作;考茨基的《阶级斗争》;柯卡普的《社会主义史》。到1920年夏天,我在理论上和一定程度的行动上成为马克思列宁主义者。”③把毛泽东与斯诺的这段谈话与1920年12月他在给蔡和森等的通信中,明确表示同意蔡和森“对于中国的改造,以为完全适用社会主义的原理与方法。..先要组织共产党,因为它是革命运动的发动者,宣传者,先锋队,作战部”④的主张,和他与何叔衡等在长沙建立共产主义小组的思想行动相印证,完全可以判定,到1920年,毛泽东不但在思想理论和政治信仰上,而且在行动上,已经成为坚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并且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世界观的转变是根本的转变。一般地说,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当然,这并不是说一个人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可以在一个早上,一下子就“顿悟”形成;也不是说,一个人的世界观一经转变,他的历史观也就如影随形般地立刻跟着彻底改变。这种转变不但需要有一个认识过程,更需要有一个社会实践过程。毛泽东从幼年时代和早期崇尚孔、孟、程、朱的儒家学说;服膺顾炎武的“经世致用”之学;推崇曾国藩倡导的读书、做人、居官、行军“八本”;梁启超的“新民”学说和史学思想以及同意无政府主义的主张⑤,到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从历史唯心主义者到成为一个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者,是经过了一个相当长期的探索过程、认识过程和社会实践过程的。那末,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毛泽东、历史唯物主义者的毛泽东,和早期历史唯心主义者的毛泽东,在历史观上,有些什么转变呢?
(二)
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还是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解释历史,还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解释历史;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决定历史的变动、推动历史前进;还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反映这种矛盾的阶级斗争决定历史的变动、推动历史的前进;是圣贤豪杰、英雄人物创造历史,还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对以往人类历史上所创造的文化遗产,是完全否定、全盘继承,还是尊重历史辩证法的发展,加以科学的总结和批判的继承。这些都是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分歧。而只有在马克思、恩格斯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后,历史才变为科学。正是在这些基本问题上,随着毛泽东马克思列宁主义世界观的确立,他的历史观也发生了由唯心史观到唯物史观的转变。而这种转变不单是从理论原则和抽象概念上的转变,而且是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与中国历史实际结合上的转变。在中国革命的实践过程中,毛泽东以高度的创造精神,从中国革命的实际出发,把历史和现实的斗争,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为正确地指导中国革命,指导历史科学的发展,提供了锐利的思想理论武器。这里,就毛泽东历史观的转变问题,作些简略的叙述和初步的探讨。
首先,什么是历史的主宰力量,什么是主宰宇宙和人类社会的真理。这是青年时代的毛泽东殚精竭虑、孜孜以求的课题。他曾经赞佩过、敬仰过中国的“往圣先哲”和历代的英雄豪杰;探究过历史上历代王朝的盛衰兴亡。历史上的“往圣先哲”,虽然各自都有“立德”、“立功”和“立言”的所谓“三不朽”,但是在当时的毛泽东看来,许多英雄豪杰大都未能解决和回答人类社会的“大本大源”问题。他赞同泡尔生在《伦理学原理》中说的“全世界文明历史之生活,乃皆观念之所辖也”的论点,并且在批注中写道:“观念造成文明,诚然,诚然。”⑥他还对曾国藩《圣哲画相记》中的32位“圣哲”作了“办事之人”和“传教之人”的区分,认为诸葛亮、范仲淹等属于“办事之人”;孔子、孟子、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属于“传教之人”。从而又引伸到近代的曾国藩和左宗棠,认为左宗棠属于“办事之人”,而曾国藩则是“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⑦“传教之人”的成就重在“立德”、“立言”;办事之人”的成就重在“立功”;前者重在“内圣”;后者重要“外王”。前者与后者比起来更着重于“探求宇宙之大本大源”。由古人而推及对当时袁世凯、孙中山、康有为的评论。他说:“孙、袁吾不论,独康有为似略有本源。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干树立、枝叶扶疏之妙。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⑧可见早年的毛泽东要努力寻求一种能主宰宇宙、决定历史、指导人生的“大本大源”的理论学说,也可以说是寻求一种永恒的、绝对的真理。然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寻来探去,仍然只能从朱、陆、王等宋明理学和心学,特别是从谭嗣同《仁学》的心力说等唯心主义哲学那里找到根源。他得到的一个结论是:“予谓人类只有精神生活,无肉体生活。试观精神时有变化,肉体则万年无变化可以知也。”⑨这里的“肉体”,也就是指物质,变化的精神,支配不变的肉体(物质)。在毛泽东早期的文字中,类似的思想言论还有许多。显然,他认为是意识决定存在,精神决定物质,是作为人类社会和宇宙“大本大源”的“心力”决定历史。
毛泽东成为坚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以后,他早年的这种唯心主义的历史观,也随着开始向历史唯物主义转变,这时他把马克思列宁主义“视为对历史的正确阐释”。由于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作为党的创始人和重要的革命活动家之一的毛泽东全身心地投入革命的斗争实践,并且创造性地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成为中国共产党最杰出的领袖。他的唯物主义的历史观,不但体现在指导中国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之中,也体现在他的大量著作之中。不过他再也没有时间和条件去专门阐述历史问题和专门撰写历史著作。对存在和意识,精神和物质,认识和实践的关系问题,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表现得最透彻的是《实践论》。他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认为人类的生产活动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是决定其他一切活动的东西。人的认识,主要地依赖于物质的生产活动,逐渐地了解自然的现象、自然的性质、自然的规律性、人和自然的关系;而且经过生产活动,也在各种不同程度上逐渐地认识了人和人的一定的相互关系。”“人的社会实践,不限于生产活动一种形式,还有许多其他的形式,阶级斗争,政治生活,科学和艺术的活动,总之社会实践生活的一切领域都是社会的人所参加的。因此,人的认识,在物质生活以外,还从政治生活文化生活中(与物质生活密切联系),在各种不同程度上,知道人和人的各种关系。其中,尤以各种形式的阶级斗争,给予人的认识发展以深刻的影响。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大家对于社会的历史只能限于片面的了解,这一方面是由于剥削阶级的偏见经常歪曲社会的历史,另方面,则由于生产规模的狭小,限制了人们的眼界,人们能够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作全面的历史的了解,把对于社会的认识变成了科学,这只是到了伴随巨大生产力――大工业而出现近代无产阶级的时候,这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在这篇光辉的理论著作中,毛泽东还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认为十分重要的问题,不在于懂得了客观世界的规律性,因而能够解释世界,而在于拿了这种对于客观规律性的认识去能动地改造世界。”在《实践论》以前,1930年5月,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毛泽东就已经明确指出:“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对的,决不是因为马克思这个人是什么“先哲”,而是因为他的理论,在我们的实践中,在我们的斗争中,证明了是对的。我们的斗争需要马克思主义。我们欢迎这个理论,丝毫不存什么‘先哲’一类的形式的甚至神秘的念头在里面。”这就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彻底抛弃了早年的对所谓“心力”是决定宇宙和社会历史的“大本大源”的唯心史观。他的一系列理论著作都闪耀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光辉。而作为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为理论指导阐述中国近代史奠基性的著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更是把历史唯物主义与中国近代历史实际相结合的典范。
其次,是圣贤哲人、英雄豪杰创造历史,还是人民创造历史。这不但是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重大分歧,而且是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问题。早年的毛泽东由于深受传统儒学思想的影响,稍后又受到梁启超史学思想的影响,他十分景仰中国的“古圣先贤”和英雄豪杰,特别是对那些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而闻名于世的所谓“传教之人”,更是推崇备至而心向往之。他相信社会的人们有“上智下愚”和“贤不肖”之分;有“君子”和“小人”之别。认为“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圣人通达天地,明贯过去现在未来,洞悉三界现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孔孟对答弟子之问,后觉不能理,愚者或震之为神奇。不知并无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⑩而只有得到这种“大本大源”的圣贤,才能“使此愚人而归于智”。因此,早年的毛泽东就立志修身,要做一个通晓“大本大源”的“圣哲”和悲天悯人的“君子”。他说:“小人累君子,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而对那些“可悯”的“小人”,“君子”“若以慈悲为心,则此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一体也,吾等独去,则彼将益即于沉沦,自宜为一援手,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立德、立功、立言以尽力斯世者,吾人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也。”(11)很明显,在早年毛泽东的心目中,劳动群众只是愚味可怜的芸芸众生,需要“圣哲”、“君子”去开化教导、解悬援溺,共享太平盛世之福和大同之乐。他很赞赏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志),为生民立道、为往(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认为张载的“为生民立道”是“相生相养相维相治之道也”;“为万世开太平”是“大宗教家之心志事业也。”(12)
由于毛泽东受到梁启超“新史学”思想的影响,他在强调“圣哲”、“君子”决定历史、创造历史的同时,也对历史发展变迁的轨迹和历史与现实的关系,进行了新的探索。他认为“历史者,观往迹制今宜者也,公理公例之求为急。一朝伟人为一朝代之代表,将其前后当身之迹,一一求之至彻,于是而观一代,皆此代表人之附属品矣。观中国史,当注意四裔,后观亚洲史乃有根;观西洋史,当注意中西之比较,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也。地理者,空间之问题也,历史及百科,莫不根此。”(13)探求历史发展的“公理公例”,注意中外历史的比较研究,注意地理和自然、人文环境,这表明毛泽东的历史视野已大为开扩,不过这时他仍然认为,在“有数千年之历史,民智污塞,开通为难”的中国,只从政治、军事、法律、实业、教育改革等“枝节入手”,仍然不能解决问题,要想从根本上改造中国,振兴中国,挽救“苍生”,共享幸福,还需要“有大本大源”,以动“天下之心”。而他认为曾国藩就是颇得“大本大源”之人,并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14)以救国救民为职志的毛泽东,满怀激情和信心地呼喊:“今吾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家有不富强幸福者乎?”“故愚以为,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如此大纛一张,万夫走集;雷电一震,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