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年的一天,意大利斯吉罗城,在西班牙侵略者冰冷、阴暗的监狱里,一位33岁的意大利青年在经受近40个小时的酷刑之后,从漆黑的囚室门缝中看见了一线阳光,顿觉太阳的温暖与光辉。他在遍体鳞伤的情况下,以其惊人的毅力,握笔疾书,将其全部的社会与政治理想,通过文学游记的形式,写就成一部书,名为《太阳城》。这位意大利青年,叫托马斯・康帕内拉。
《太阳城》是通过一个航海家对一个招待所人员讲述他在航海中发现的一个仙岛的见闻。这个仙岛就是太阳城。
在太阳城里,土地、手工作坊、劳动工具、产品、房屋以及其他重要财产,都属于大家共同所有。这里的居民都是富人,也都是穷人。都是富人,是因为大家共同占有一切;都是穷人、是因为任何人都没有私有财产。这里根绝了贫富对立,从而也根绝了阶级剥削和阶级本身。
在太阳城里,人们实行公社制度,按公社的形式组织起来,“一切公职、艺术工作、劳动和工作,都是分配给大家来承担的。”人人劳动,共同工作。男女分组劳动,服从自己的“王”,没有不满与私怨,只有快乐与欢愉,因为他们视自己的“王”如同父兄。
在太阳城里,产品非常丰富,实行按需分配的原则,由公职人员进行监督。既不给任何人多于他应当获得的东西,也不会不分给他必需的东西。由于实行按需分配的原则,商品和货币不复存在,金银财宝只用于对外贸易和装饰品。
在太阳城里,小孩出生后即由国家抚养,过集体生活,由有学问的人担任教师,习文绘画,参加体育锻炼。7岁起,光头赤脚,到工场学习各种工艺:制鞋、烤面包、打铁、绘画等。八岁起学数学、自然科学、医学、外国语。并组织少年到田间、畜牧场学习农牧业知识。所有的居民,从12岁起都要接受军事训练,学习军事知识和战场救护知识;妇女也同样要接受训练。这一项教育的目的是为了抵御外国的侵略。
在太阳城里,人们具有高尚的思想情操和美德。他们热爱祖国,藐视私有财产;注重荣誉,而忽略衣食。人们相互之间,尊老爱幼,照顾病人、产妇。他们的精神生活高雅而丰富,从不赌博,也无人游手好闲。
总之,在这个仙岛上,太阳普照一切。只有光明,没有黑暗;只有辉煌,没有阴影。
生活在16世纪到17世纪之交的康帕内拉,把对早期资本主义批判的思想结晶,凝聚成了这座“太阳城”,向世人展示了一个令人神往的理想社会。
遗憾的是,这位早期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尚未来得及在现实的土地上,构筑他那辉煌的“太阳城”,便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太阳城毕竟是海市蜃楼,含有太多的虚幻之光。康帕内拉同空想社会主义的先驱莫尔、闵采尔一样,只是“从头脑中构思出新社会的轮廓”,而这“新社会的轮廓”离现实是那样的遥远,显得那样的飘渺。
尽管如此,“太阳城”闪烁的理想光焰,并没有随康帕内拉一道消失,相反,却在人类跋涉的征程中继续燃烧着,不断激励人们消灭压迫、剥削、贪婪、等级等一切邪恶的东西,追求公正、合理、平等的美好世界。
1918年春夏,古老中国的内陆城市长沙,刚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的毛泽东,约同学、好友蔡和森、张昆弟等人,到城西湘江岸边的岳麓山,进行社会改造问题的探讨。
春夏之交的岳麓山,乌语花香,万木葱茏。毛泽东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野餐露宿,登山游水,半耕半读,赤脚草鞋,云麓宫观晨曦,爱晚亭看晚霞。生活清苦淡泊,精神充实愉悦。在20世纪中国内忧外患、国破家败之时,毛泽东和他的朋友们绝不是想逃避尘世,过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相反,他们是在计议建设“新村”。他们要把这个新村,变成根本改造中国社会的“模式”。他们选择了岳麓山作为新村建设的试验地,而其半工半读生活正是“新村”设想的实践。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康帕内拉完成他的《太阳城》之作318年之后,毛泽东完成了他对“新村”的设计。
毛泽东认为,要使家庭社会进步,不能只讲革除旧生活,而且必须创造新生活。新生活须通过新学校对学生的培养而渐渐创立。这位从湘潭韶山冲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深感旧学校的学生“多骛都市而不乐田园”,不熟谙社会,因而必须从革除此弊入手,创办新学校。在新学校里,学生“一边读书,一边工作,以神圣视工作”。毛泽东所说的工作,包括种园(花木、菜蔬)、种田 (棉、稻及其他)、种林、畜收、种桑、鸡鱼各项,“全然是农村的”。他还为学校安排了每日的生活时间表:
睡眠八小时
游息四小时。
自习四小时。
教授四小时。
工作四小时。
创造新学校,培养具有新生活意识的学生,目的还在最终实现社会的改造。
新学校中学生之各个,为创造新家庭之各员。新学校之学生渐多,新家庭之创造亦渐多。
合若干之新家庭,即可创造一种新社会。新社会之种类不可尽举,举其著者: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作厂,公共消费社,公共剧院,公共病院,公园、博物馆,自治会。
合此等之新学校,新社会,而为一“新村”。④这是东方的“太阳城”。毛泽东描绘的这个理想世界,与康帕内拉所展示给人们的竟是如此相似,尽管湘江之滨与亚平宁半岛天隔地远,毛泽东与康帕内拉相差几个世纪。长眠于亚德里亚海岸的康帕内拉如果九泉有知,一定会感到欣喜和慰藉,因为“太阳城”的理想光焰,跨过了空间和时间的鸿沟,传到了世界的东方,传到了300多年以后。
然而,东方“太阳城”同样构筑在幻想的基础之上,这个时期的毛泽东没有比康帕内拉在思想上有所突破。“新村”的生命火花转瞬即逝。毛泽东和他的朋友们没能维持多久这种“半耕半读”的生活,就分手下山,各奔前程了。留下的只有对往事的记忆:
……
恰同学少年,
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
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
到中流击水,
浪遏飞舟?
“新村”实践过去40年之后,1958年,毛泽东在一次同刘少奇谈话时,设想了几十年后中国的情景:
那时我国的乡村中将是许多共产主义的公社,每个公社有自己的农业、工业,有大学、中学、小学,有医院,有科学研究机关,有商店和服务行业,有交通事业,有托儿所和公共食堂,有俱乐部,也有维持治安的警察等等。若干乡村公社围绕着城市,又成为更大的共产主义公社。
此设想有些“新村”的味道,只是“新村”的概念变成了“公社”。在毛泽东看来,40年前无法实现的理想,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年代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现实,而且远远不会局限于湘江之滨、岳麓山下的那一块小小的地方,960万平方公里的整个中国大陆都会成为共产主义的雏型!
把这理想世界重新烘托出来的,自然是那蒸腾的人的“大跃进”热浪。
1958年春天,毛泽东在一次同陈伯达的谈话中说:乡社合一,将来就是共产主义雏型,什么都管,工农商学兵。乡社合一,是陈伯达一年多前提出的一个意见,被党中央认为这个问题牵扯较大而搁置,“大跃进”运动初起,毛泽东不仅在探索中国式的超高速发展道路,而且在思考中国未来的社会模式。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乡社合一的建议竟在此时唤起了他对早年社会理想设计的某种思想回归。起初是朦胧不清的,而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以至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模式的轮廓。毛泽东给这个模式选定了一个名称,叫“人民公社”。
毕竟是在毛泽东身边十几年,善于揣摸加上秘书的便利条件,陈伯达已经了解了毛泽东正在描绘的这幅社会图画。这位写过《中国的四大家族》、《人民公敌蒋介石》等风靡一时的小册子的“大手笔”,很快就向外界透露了毛泽东的设想。1958年7月1日出版的《红旗》杂志发表了陈伯达的文章《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人》,说:“把一个合作社变成为一个既有农业合作又有工业合作的基层组织单位,实际上是农业和工业相结合的人民公社。它在实际上是指出了我国能够以史无前例的高速度发展社会生产力、能够比较迅速地消灭工业同农业之间的区别以及恼力劳动同体力劳动之间的区别,从而为我国从社会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创造出顺利条件的一种正确道路。”半个月后,《红旗》杂志第4期发表了陈伯达在北京大学庆祝中共成立37周年大会上的讲演稿,说得更明确:“毛泽东同志说,我们的方向,应该逐步地有次序地把 ‘工(工业)、农(农业)、商(商业)、学(文化教育)、兵(民兵,即全民武装),组成为一个大公社,从而构成为我国社会的基本单位。”陈伯达接着说:“很显然,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在毛泽东同志的旗帜下,在这样 ‘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国民经济和文化普遍高涨的时候,人们已经可以看得见我国将由社会主义逐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为期不远的前景。”陈伯达的两篇文章,恰好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37周年时发表的。37年前,在细雨檬檬的浙江嘉兴南湖的游艇上,通过了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党纲,宣告以共产主义为最终目标的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游艇上所有的中共一大代表,包括毛泽东在内,绝不会想到仅过了37年,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就宣布“共产主义为期不远”。真的是“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躁动于母腹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只航船”?{ewcMVIMAGE,MVIMAGE, !09100690_0092_1.bmp}几乎没有人怀疑,几乎所有的人都膨胀起热躁的欲望和情感,用全部的身心去拥抱这个民族多少个世纪以来的梦想。河南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