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8月23日至9月16日,中共中央在庐山举行工作会议,讨论工业、粮食、财贸、教育方面的调整问题。
历史竟会如此惊人地相似。两年前,也是在庐山,也是在夏季,也是讨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出现的问题,结果,纠“左”转成了反右,导致了一场国民经济的大灾难。对第一次庐山会议,毛泽东的心态较为复杂。他对错误地批判彭德怀毫无反侮之意,反倒耿耿于怀,屡屡提及。在中共八届九中全会上,毛泽东说:8月庐山会议原来纠“左”,纠“左”的情况还没有搞清楚,党内又从右边刮来一股风,彭德怀强迫与我们争论。那时非反右不可,右倾机会主义和国际修正主义相呼应,和国内右派相呼应,向党进攻,不反不成。但是,对于庐山会议前已经存在、庐山会议后愈演愈烈的灾难,毛泽东又心情沉痛,认为庐山会议的反右打乱了原来的纠“左”步骤。6月在北京会议上,毛泽东曾说,庐山会议,彭、黄起而攻之,搞派别,他们实际是高饶的漏网分子,想乘机整我们,应该反。话锋一转,他又说:我们的错误是不该传达到县以下,如果传到县级以上就好了,县以下继续贯彻郑州会议、上海会议精神,继续反“左”就好了,一反右,造成一个假象,以为工农业生产大发展了,其实不是那样。既不否定对彭、黄,张、周的错误批判,又承认庐山会议反右打断纠“左”的失误,这就是毛泽东心态的复杂之处,也是他认识上一种深层的矛盾。
这次又要上庐山开会,这次的会将怎么开呢?
上山之前,毛曾对田家英说:“这次要开一个心情舒畅的会。”
对于错误地批判彭德怀,毛泽东这时并无后悔之意(“反右是正确的”),但对于因反彭德怀而打断纠“左”过程、从而遭受更大的“共产风”的破坏,则是痛定思痛,心情确实很不舒畅。他决定二上庐山,想开一个心情舒畅的会,是不是也包含着想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呢?
果然,这一次会议没有紧张的气氛,没有批判的场面,大家的心情平静而舒但,比较地敢于批评和议论工作中的问题和失误,又产生了几个好的文件,如 《中共中央关于当前工业问题的指示》、《工业七十条》、《高教六十条》。田家英在第一次庐山会议后期是受压的,参加这次会议却是另一种心情。⑩
第二次庐山会议的重点在城市方面。这年上半年,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以主要精力抓农村工作,对农业政策做了较大调整。北京会议时,毛泽东提出:上半年把农业问题安排好,下半年再搞城市整风和工业问题。这次庐山会议就是按照毛泽东的上述提议召开的。会议提出,所有工业部门在今后七年内,都必须毫不动摇地切实地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在今后三年内必须以调整为中心。会议认为,我们已经丧失了一年多的时机,现在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当机立断,该退的就坚决退下来,切实地进行调整工作,会议就工业、财贸、教育等方面的调整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政策和办法。
这次庐山会议的确未蹈第一次庐山会议的覆辙,在宽松的气氛中完成了原定的各项议程。会议期间,毛泽东听到关于会议情况的汇报后,对中央常委说:“听说这次会议开得很好,心情很舒畅,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有辩论,你辩过去,我辩过来,需要。”其实,毛泽东本人心情又何尝不舒畅呢?
暮色苍茫看劲松,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
无限风光在险峰。
庐山会议快要结束时,毛泽东为夫人江青所摄庐山仙人洞照片,题写了这首七绝诗。诗的内容多少反映出他当时的心境。
年初以来,毛泽东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北上南下,开会调查,先抓农业,现在又抓了工业、财贸、教育,制定了大政方针,部署了具体步骤。在毛泽东看来,事情已经比较清楚,并在好转,问题已经不那么大了。他在庐山会议期间说:问题暴露出来了,走向反面,现在是退到山谷了。形势到了今天是一天天向上升了。这个上升与过去不同,认识接近实际,可以稳步上升了。他还说:现在指标低,不要悲观,不会长期的,很快会发展起来。他甚至这样谈到几年来的问题:错误就是那么一点,有什么了不得!人哪能不犯错误?人不犯错误,天诛地灭。
面对那样严重的困难,毛泽东上面这些话的确显示了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从容是从容,却含有某种过于乐观的成份。就政策而言,各方面特别是农业方面已经开始了调整,但不等于实际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开始一天天上升。因为从政策的制定到政策的实施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比制定政策的过程时间要长,困难要多,所以政策的制定并不可能在实际生活中取得全面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事实上,当时的经济生活还远不是“一天天向上升”的局面,工业方面还在继续下降,危机还相当严重地存在着。毛泽东的估计比实际情况要好,曾使他的秘书田家英感到不安:
当时毛泽东对国内经济形势的估计是已经到了“锅底”。田认为,在农业方面可以这样说;在工业方面就不能这样说,因为工业生产仍在继续下降。他半夜里睡不着觉,便到梅行 (当时参加起草《工业问题的指示》和《工业七十条》)的卧室去讨论这个问题,直至天亮。
同过于乐观地估计形势相联系,毛泽东对错误的认识也是不彻底的。或者换句话说,1961年的这一系列纠“左”的工作,还不是从指导思想上来解决问题的。
1958年以来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左”倾错误,实际上是两个层次的问题。一个是表层次的问题,即“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方针和政策及一系列具体做法;一个是深层次的问题,即“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指导思想,其主体是毛泽东关于中国社会目标模式的构想和超高速发展战略。前者是枝,后者是干;前者是流,后者是源。要从根本上纠正“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左”倾错误,就要解决作为本源的深层次问题。认识深层次问题比认识表层次问题要困难得多,因为深层次问题的形成,有久远的历史原因和广泛的社会原因。就毛泽东个人而言,认识深层次问题要更困难些,因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指导思想的主要内容正是他本人提出来,并且是他孜孜不倦所追求的。
应当肯定,毛泽东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表层次问题,已经有了相当的认识。但是,他没有去触及作为这两个运动的指导思想,相反,他甚至仍然维护它们。就在第二次庐山会议上,他还肯定“总路线是正确的”。在毛泽东看来,指导思想并没有错,问题出在执行的过程中。所以在第二次庐山会议上,毛泽东说人民公社只要在退赔问题上改了,就能成为红旗。就其认识过程而言,在表层次问题上表现了勇气,在深层次问题上则出现了停滞。正是由于认识过程的不彻底,毛泽东才会说“错误就那么一点”。当然,对错误的不彻底认识,还没有妨碍对表层次问题的解决。
河北邯郸。
刚下庐山的毛泽东在这里召集河北、山东等省的省委负责人谈话,调查了解人民公社的基本核算单位问题。从普遍发展高级社以后,特别是普遍建立公社以后,基本核算单位规模过大,生产权和分配权因此不统一,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半年前,河北要求全省实行以生产小队为核算单位;山东提出所有制名义在大队,实际在小队。广州会议曾议论这个问题,但是没有通过。庐山会议后,毛泽东依然关注农村工作,其中特别注意人民公社的核算单位问题,所以去较早提出解决这个问题的河北调查。
在座谈中毛泽东说:这是一个大问题,不以脚为基础,以腰为基础,闹平均主义,脚去生产,腰在分配。毛泽东说的“脚”是指生产队,“腰”是指生产大队。当河北省委负责人汇报对核算单位退到小队的不同看法时,毛泽东说:
什么叫队为基础,就是以生产队为基础,就是过去的小队。三级所有,基础在队,在脚。这样搞上十年八年,生产发展就好办了。大队、公社有了积累,可以办些赚钱的事业……三级所有,土地还是放在大队好,名义上归大队所有,实际上还是归小队使用。
9月29日,即毛泽东召集座谈会的第三天,他给中央政治局常委及有关负责人写了一封信。毛泽东在信中说:在原来的体制下,生产权在大队,分配权却在小队,这个严重矛盾仍然束缚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我的意见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即基本核算单位是队而不是大队。”“要调动群众对集体生产的积极性,要在明年一年及以后几年,大量增产粮、棉、油、麻、丝、茶、糖、菜、烟、果、药、杂以及猪、马、牛、羊、鸡、鸭、鹅等类产品,我以为非走此路不可。”毛泽东还在信里指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过去过了六年之久的糊涂日子(1956年高级社成立时起),第七年该醒过来了吧?”毛泽东随信附去河北邯郸座谈会的记录及河北、山东、湖北、广东等省有关这一问题的材料,他建议各地党委派调查组去农村作调查,召开社员代表大会讨论这一问题,看究竟哪个办法好。
中共中央根据毛泽东的建议,于10月7日向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发出《关于农村基本核算单位问题的指示》,并附了毛泽东召集郴郸谈话会的记录和河北、山东、广东、湖北等省的材料。《指示》说:“从这些材料看来,就大多数的情况来说,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是比较好的。它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改变生产的基本单位是生产队、而统一分配单位却是生产大队的不合理状态,解决集体经济中长期以来存在的这种生产和分配不相适应的矛盾。”《指示》要求各地对这个问题进行调查,在一两个点进行试验,并在12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进行讨论。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1961年岁尾。当冰雪又一次覆盖大地时,毛泽东已然挥去了一年前沉重的感觉,满怀轻松和愉悦。他对中央的同志说,他感觉去年心情不那么愉快,今年很高兴,因为我们的具体政策凡是搞了的都见效了,首先见效在农村,“六十条”一搞,最近把队为基础更进一步解决了,现在反映农村见效了,毛泽东兴致盎然,禁不住笔走龙蛇,写下《卜算子・咏梅》这首词来。相比之下,陆放翁“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孤芳自赏显得有些可笑,而“已是黄昏独自愁”的凄凉抑郁又显得有些可怜。在毛泽东眼里,虽然雪飘四野,冰挂悬崖,但做然怒放的梅花不己透露出春天的信息吗?虽然严冬中梅花独绽枝头,但她不正等待着同粲然烂漫的山花一道去拥抱春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