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森果不食言,真还动员成了自己的老母亲赴法,还有青春不去的徐特立先生。
此时的葛健豪已是54岁的妇人了,像这把年岁的要去法国“留洋”,虽没有作过详尽的比照,不能说是“留洋”学子中年岁之最,也绝对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的了。就是在21世纪的中国出国成为时尚的今天,也未见得有过知命之人奔花甲者出国求学的。
无怪乎稍后的《大公报》作了如下的报道:
近来吾湘界向外发展的势力很大。法国、南洋两方面去的人颇多,这是吾湘的一点生机……
就中我最佩服的还有两位,一是徐君懋恂(特立),一是蔡和森的母亲,都是四五十岁的人,还远远地到法国去做工,去受中等女子教育,真是难得哩!
1919年12月16日。在上海法文协会的长青树下,毛泽东紧拉着自己的老师徐特立与和森母亲的手,感慨难禁:“先生、伯母,不光我们湖南,就是中国,都会为你们骄傲!”
“唷!我还差点子就动摇了哩!”葛健豪开心地自嘲着。
相与欢笑。
也确是真的。到了上海,葛健豪一度担心自己都五十有余,奔六十去的人了,万一回不来,那就归不了根了。葬在异乡他国,可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她想打退堂鼓,是儿子和森,没有让母亲敲响这面鼓。儿子的话也不错呀:
“……一位中国老太,不远万里到外国去求学,这是别人未必能做到的,是最值得人们尊敬的事。”
做母亲的爽然笑了。当然这里面也有向警予的得力鼓动与小女蔡畅敲边鼓的功劳。
依依跟师长、伯母与和森、警予、蔡畅等一行第二批赴法学员道别后,等不及送行,毛泽东即率一行“驱张团”直趋北京。1919年12月18日,毛泽东一行“驱张团”终于来到北京。
毛泽东顿如久别重逢一般,一出火车站,就禁不住放目环眺道:“北京,毛泽东又来啦!”
毛泽东的第一项任务,便是看望已从西山卧佛寺转到东交民巷德国医院住院的杨昌济先生。
“来了,好。”益见灰黑、羸弱的杨昌济轻揽着学生,言不多,目光却钟爱备至,“和森他们去法国了?”
“临时推迟了,25号走。他,警予,还有徐先生都让我问候先生,都盼你……”
杨昌济淡淡地一笑:“可惜你老母亲走得太早了,没有看见儿子们的事业。”
“爹。”杨开慧轻轻呼止着老父。
毛泽东泪眼汪然,心下内疚道:“家事、国事,真难两全哇!”
“我虽未见过令堂大人,但从你日记、从你身上,我已看见了她;她老人家在九泉下,也会理解的。”
毛泽东紧握住先生的手,感激地一摇,久久不松。
翌日,毛泽东即去拜访了北大图书馆的李大钊先生。
“好好!”李大钊很是赞成地点着头,依然热忱有加,“张敬尧怕是万想不到,你们新民学会会八方出击!哈哈。”
“他给湖南带来的灾祸,太惨重了……”毛泽东思之怆然。
李大钊想定什么,定睛注视着这名难得的学生领袖道:“润之,五四运动向全世界捅破了巴黎的分赃会议;而俄国,更了得!彻底撕破了日、美、英、法四个帝国的假面具。”
“喔?”毛泽东心神霎时一提。
李大钊从书橱里层取出一个羊皮纸袋,抽出一份邮件――《苏俄致中国人民及南北政府宣言》。
“你看看,这便是工、兵当家的苏俄政府,这便是我们要为之奋斗的社会主义的劳农政府!”
毛泽东迫不及待地浏览着、浏览着,两眼闪烁出饥渴而又敬仰的光电。
我们且随着毛泽东的浏览,来介绍一下在人类历史上还未曾有过的《宣言》――一份新世纪的《宣言》吧:
……废止一切中俄及其昔日之联盟所订之秘密条约;将俄皇政府自行掠取或与日本及联盟国共同侵夺者,概行交还中国人民;愿将中国中东铁路及租让之一切矿产、森林、金产及其它各种产业,由俄皇政府……等侵占得来者,一概无条件归还中国,毫不索偿;
放弃庚子赔款之俄国部分;
废弃一切特别权利,及在中国境内之俄国贸易区;
……
毛泽东激奋之情尽溢于言表:“哦,这世界上还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好政府!非但不像八国联军那样,还把过去侵略得来的一切无条件退还?!”
“跟现在的帝国列强,有着天壤之别!”李大钊镜片后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圣洁的光波,“你再看这里――‘如中国人民愿取得自由,一若俄国人民之有今日,并愿免蹈使中国成为第二朝鲜或印度之命运,则愿其了解足以作为其在为国家自由奋斗中之联盟与兄弟者,舍俄国工人农民及红军而莫属’。”
毛泽东激奋之下,禁不住拍案而起:“这样好的朋友加兄弟,舍俄国其谁?!”
李大钊深深颔首道:“俄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毛泽东笃信不疑:“嗯。我们的明天!”
李大钊渐渐将目光收回,看定忘情中的毛泽东,少顷,又道:“还是先来看看今天。你们湖南的张敬尧果然可恶,但段祺瑞更为可憎。”
毛泽东听着,心里一记抽动。他随即悟出了李大钊先生话中的寓意。
“驱逐张敬尧,不能半途而废。我们的视点,更要关照到全国喔。”李大钊一指《宣言》。
毛泽东深以为然,明澈的目光再次投落到了《宣言》上。马不停蹄,毛泽东接着又拜会了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
久别重逢,陈独秀跟毛泽东笑谈得益发投机。
“你这一‘大联合’。就‘联’到北京来了,手真不短哇!”
毛泽东彬彬一笑道:“也是逼上梁山。不联合,赶不走‘张毒’;不联合,更赶不掉段祺瑞、徐世昌这帮大大小小的吃人军阀!”
“对!很对!”陈独秀想到什么,顿时严肃起来,“民众要联合,而联合民众的领袖,首先要联合,作先锋、开新路。”
虽则语焉不详,点而未透,但毛泽东还是捕捉到了某种讯息:“先生是想?”
“我就去上海,到时候,少不了找你这位《湘江评论》的大主笔讨教喔。”
“先生说哪里话?讨教的该是学生。”
“哈哈,你这样的学生多几个,张敬尧、段祺瑞他们就大大的头痛啦!嗯,怀中先生平素不张不扬,眼力却深!”
毛泽东顿时局促起来。
“哈哈……”杨先生与先驱者们的支持,给了“驱张团”莫大的鼓舞,信心也强固了不少。在湖南,对他们这些赤手空拳的学子来说,要斗翻老牌军阀,毕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在北京北长街九十九号福佑寺的驻地,“驱张团”差不多商议了一宵。睡不到两个钟头,大家就起身了。
大雪纷飞,寒风入骨。毛泽东、彭璜、朱华贞、李思安等一行人,从寺里出门,一个个领教到了北方隆冬的吓人!
李思安猛一个冷战,诅咒着:“这鬼地方,简直像冰窟!”她揽过女伴,两人互搂着取暖。
他们径直又来到新华门――徐世昌总统府。
早有防范的卫兵,一个个上了刺刀,虎视眈眈。
“我们都来几天了,为什么徐世昌总统不理不睬?!”彭璜火气冲冲。
依然充耳不闻。
“好。张敬尧的罪孽,跟你们也讲过了,相信你们有心、有肝,也是出于无奈。不怪你们,我们就在这风雪地里坐等总统。”毛泽东说着,一屁股坐落到雪地石阶上。
彭璜、李思安、朱华贞他们也一个个坐落到雪地上。
卫兵们大是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
未几,但闻得阵阵脚步声传来,众人惊抬目:竟是邓中夏率着北大学生,扛着干草,掮着大衣,寻踪而至。
“中夏!”毛泽东怦然心动。请愿人备觉感怀!
“我们来作个伴!”邓中夏一招呼,同伴们垫草的垫草,送衣的送衣,大有安营扎寨之势。
卫兵中也有人生出恻隐之心,刚想进内禀报,不意走出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来,清清瘦瘦、冷冷漠漠。待见到眼下安营扎寨之势,他心下也不禁猝然一跳道:“本人是秘书长……”
彭璜一挺而起,汹汹然出击道:“我们湖南学生背井离乡,几次请愿,你们为什么不见?湖南老百姓被张敬尧逼得都活不下去了,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
未及“谈判”,却已火炮连发,将秘书长轰得一时无以应对。
“你们先写份报告上来。”秘书长显然在推搪。
毛泽东见机咬住道:“给谁?总统?还是总理?”
秘书长眼珠子往请愿代表一滑道:“给……靳总理。”
“好。”毛泽东立即从内兜里掏出“报告”,“这是《上靳氏书》。”
秘书长哪料到对手精明若此,欲拒不能,无奈接下。
“何时回复?”
“唔……一周。”
“好,就一周。”毛泽东特意叮上一句。
在归去的路上,李思安不无自谑地打着趣:“毛先生你这一坐,真吓了我一大跳,那不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冻成冰棍呀?”
“老乡变作冰棍,我们做主人的,这脸就没处搁了。”邓中夏一语,激起一阵嬉笑。一回到福佑寺,他们便生起炭火。炭火也似燃出了些许希望一般。
“毛先生,你看我们能成吗?”朱华贞寄予了热望。
“‘张毒’,是段祺瑞派的;徐世昌,也是段祺瑞一手扶持的……”毛泽东估量着,慢慢摆首。
“那怎么办?”
“斗!”彭璜毫不犹豫,“跟这班个没有心肝的军阀、这个没有正义的社会,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毛泽东思量着判断:“要把‘张毒’的罪孽,公之于世;只要他身败名裂,就不攻自破。”
“哎――对呀!”
代表们听着在理。这该是上策!
杨开慧手里拎着一摞书,熟识地跨门而入道:“润之,李先生来看你们了。”
声落,人到。
“李先生!”大家欠身而起,好不欣喜!
李大钊环顾破庙,很是歉意:“委曲我们湖南的‘革命家’啦!”
一围嬉笑。
朱华贞雀跃着一下搂住杨开慧,如见亲人地一声叫:“开慧姐!”
“唿,如今也成‘斗士’了!”杨开慧调侃着,书一提,交给毛泽东,“这是李先生带给你的。”
毛泽东见书眼开,连忙拆开包皮,拣看着:《马克思恩格斯小传》、《列宁传略》、《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史》(柯卡普)……
“哈呀,久闻其名,就是找不见书,这下好了!”毛泽东忘情的感叹,惊动了一边围聚着李大钊的同伴。
“什么好书呀?”
毛泽东随手递去两部,又扭过身来回谢:“李先生,你可是雪中送炭哇!”
李大钊“当仁不让”,一指书册,镜片后的双目动情地闪烁着道:“这里面的‘炭火’一旦烧旺,那可不得了;一千个、一万个军阀都远不是它的敌手!”
众人闻之省悟,兴味盎然地围观着“新炭”。
在隔壁的小侧屋里,朱华贞、李思安几个女生与杨开慧在促膝倾谈。
“你们是湖南的新女性。真羡慕你们!”杨开慧慨然不禁。
“等伯父病好了,你就来。”
杨开慧黯然神伤道:“爹的病怕是……”她泪光一荡,激出两汪泪水。
少顷。杨开慧又强打起笑脸道:“你们能成,张敬尧准定长不了。”
“你会算命?”
“毛先生打仗,鬼得很,不打输的;要打,就赢。”
“就是就是!”朱华贞深有同感,连口印证。
一座开颜。已是凌晨。
灯油将尽,变得乏力的火苗映照着忘情在书中的毛泽东。他忽然觉得有丝丝寒意,抬眼一看,竟有飞鸟钻到香案头,还跟他友好地啁啾着什么。
“你跟我说什么呢?一定也是来支持我们‘驱张’的吧?”
小鸟眨眨眼,又点点头,啁啾着又从窗洞里钻飞出去。
“难怪!”
毛泽东随手取过《社会主义史》,将书一竖,挡住了“嗖嗖”来风的破洞口。
毛泽东的自述:
“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间,读了许多关于俄国情况的书,并热心地搜寻那时候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共产主义中文文献。其中有三本书对我的影响尤其深刻,使我树立起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这三本书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考茨基的《阶级斗争》、柯卡普的《社会主义史》。”一周以后,“驱张团”的志士们如约赶到新华门的总统府交涉。
秘书长脸上堆出歉意道:“你们的报告已转送了,不巧,靳总理身子……”
“你直说,还要我们等几百年?”彭璜大为光火。
毛泽东看出端倪――不会有结果,忿而长手划道:“不靠神仙皇帝。走!”
他们早有了二手准备。这“准备”就是先在湖南会馆向北京同胞揭示段祺瑞安置在湖南的心腹干将张敬尧的罪孽。
会堂上横幅高悬:“在京湖南学生大会”。
听着一个个学界代表的含血带泪的陈诉,台上、台下早已是同仇敌忾,一片抽泣。
李思安扬着手里的调查资料道:“这都是我们亲眼目睹的,黄土岭上一山的女尸,她们个个都……凡是张敬尧北军所到的地方,上上下下,没有不奸淫掠杀的。他们是野兽!”
台下已传出揪心的呜咽。
毛泽东忧思难禁道:“我们就亲耳听到过一首民歌……”
无须追忆,那悲切的歌声就从男女代表的心里倾泻出来:
灰面坨、灰面坨,
抢了我家鸭、
夺了我家鹅,
还要……还要强奸我的老外婆!
……
毛泽东泪光映动着道:“这灰面坨,就是穿灰衣的北军!”
民歌余音绕梁,令人心碎。
“该下地狱!”
“崩了这个没有人性的‘张毒’!”
会堂咆哮了!
彭璜憋不住一跃而起道:“‘张毒’一日不去,湖南一日无望,赶走‘张毒’!”
呼声若潮。
毛泽东不失冷静地站起身,看定前排特邀来的士绅,诘问着:“你们十三位是湖南在京的议员,你们看,如此‘张毒’,该不该除嘞?”
议员们心下忐忑,面面相觑。
“他猪狗牛羊,无一不要;银行、矿山,到处伸手;搞得一个湖南,人人自危,死不像死,活不像活。诸位要是还有一点做人良知,就请在《驱张书》上签名;要是你们还向着张敬尧,就――请便!”
毛泽东说了,朱华贞便将一份《驱张书》恭谨地放到十三位议员眼皮底下的长案上。
这一军,将得众议员欲走不敢,欲拒更难。众目睽睽下,半是无奈,半是同感,他们一个个欠过身,把笔签名。
毛泽东此次是“双管齐下”。一面开现场会――像在湖南会馆里做的,另一面发动北京舆论界,取得他们的支持,造出“驱张”的声势。
《京报》社。在“铁肩辣手”下,邵飘萍接读着《驱张书》,忿形于色道:“我报义不容辞!”
《晨报》社。李大钊一晃《驱张书》,批驳着同仁:“此类毒菌不除,还谈何主持正义?!”
北京大学操场。邓中夏激愤地挥动着《驱张书》道:“我们北大学联,誓做湖南学友的后盾:打倒‘张毒’!”“驱张”的气候日渐形成,战火日烈。
怎奈杨昌济先生的病,却是每况愈下。
1920年1月17日,病房里是骇人的寂静!医生护士在作最后的抢救:输氧的、测心跳的……
朱华贞紧挨着杨开慧,伴着杨夫人,莫不泪水涟涟。杨开慧拉着毛泽东,陪着蔡元培,不堪焦虑!
席尔克医生刚无奈地头一摆,杨昌济却突然地睁开深陷的双目,一如往昔般安谧。
“先生!”毛泽东一步上前,伸手握住先生无力的细手,眼里闪烁出泪花。
“怀中兄!”蔡元培连连俯身。
杨昌济见席尔克医生又想救援,头微微一摆,回谢了。
“孑民,我……不能再效力北大了。”
蔡元培心一紧,泪水沾湿了镜片。
“后生可畏,中国有望。”
“嗯,嗯!”蔡元培哽咽道。
杨昌济静如深潭的眼光,渐渐投落到毛泽东身上道:“开慧就交托你了。”
毛泽东头重重一点,热泪夺眶而下。
“爹――!”杨开慧抱住老父,心痛欲裂。
“好好跟润之学。”
“嗯!”
依依的目光又投落到夫人与儿子身上道:“我杨昌济一生清贫,没有半点遗产,全仗你们自己了。”
“怀中!”
“爹爹!”
毛泽东一任泪水纵横,把臂相慰:“先生放心!”
“天下平,家国安。”一言了,杨昌济闭目自去,如入久远的梦乡,就像平素睡着一样,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咦,这……是哪里呀?
噢,是北去的湘江,碧浪飞空,胜似无垢的天花!
纷纷天花中,透视出黑板上的手书:“自避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
噢,那是大木,是无垢天花化作的两根拄天的大木!
哀痛激起的心潮,令善于自制的毛泽东此刻再不能自抑,也无法自抑:“杨昌济先生是我寻求中国出路的第一位良师。他虽是一位唯心主义者,但却是一位人格高尚、学问渊博的人;正是在先生的引导下,我求学、问道,思索人生、国家,还有幸认识了李大钊、陈独秀,才有了我――毛泽东。”载着灵柩的列车徐徐南去,开慧一家三口扶柩归乡。
“润,湖南见。”杨开慧探身窗外,泪光莹莹,跟相送的毛泽东依依惜别。
“嗯。照顾好伯母。”毛泽东百感交集。
相送的蔡元培也抱拳作别:“杨夫人,多保重。朋友们捐助的一笔尊礼费,我三五天里就汇上。”
“劳烦蔡先生了。”杨老夫人抹一把感慨的眼泪。
站台上,邓中夏、朱华贞、李思安一班学子,一个个泪凝双睫,翘首相送……送走敬爱的先生,毛泽东便全身心投入到“驱张”的激流中。
舆论的声援,民心的同情,甚而是同仇,身为总理的靳云鹏不能不掂量掂量了。
1920年1月28日下午,棉花胡同总理府邸,靳云鹏接见了“驱张团”的代表。
靳云鹏,字翼青,时年43。看罢《驱张书》,他面有难色。
毛泽东愤而一击道:“作为堂堂政府军,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以致市民乡邻,望风而逃,数十里竟荒无人烟!”
靳云鹏暗下一颤,有点信疑参半道:“言重了罢?何至于此?!”
毛泽东早有所料,随即递上“备忘”道:“请看,这是北军和张敬尧本人的十大罪状。”
靳云鹏意外之下,不觉斜视一眼这位不容易打发的精细人。有顷,只得诺诺支应:“唔,北军是管束不严。”
“岂止不严?张敬尧本人就十恶不赦!”教员代表一针见血。
靳云鹏面有愠色。
一旁的警卫官见状,立即呵斥:“不许放肆!”
“这是事实。”毛泽东一瞥警卫官,依旧直言指陈,“身为督军,毁教育、败商业,不顾百姓死活,只图中饱私囊!”
警卫官刚要发作,被靳云鹏止住问:“果真如此?”
“岂止于此?”毛泽东步步进逼,“他还暗通日商,套购黄铜,私造钱币;更有甚者,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运鸦片种子!”
这一击,非同小可,靳云鹏坐不住了:“会有这等事?!”
“你不信?‘备忘’上都一一写着。要是再不信,就请到天安门广场去亲自看看,我们展览着他的照片。”李思安的这一追踪敲击,更叫靳云鹏避不得、拒不能,大为窘迫!
靳云鹏本只想支应一下,见一见“驱张团”,做个样子,却不料他们居然步步为营,而且早有周详的准备,绝非支应一下就能过去得了的。天安门广场的“展览”,着实非同小可!
靳云鹏估量得没有错。
正是李大钊讲演的所在,如今已辟作“驱张团”的控诉地。所拍摄的武昌车站里查实的鸦片种子照片,清晰可见,令围者大哗!
彭璜介绍着:“看看,这是我们来京时,在武昌鲇鱼套车站拍下的二十多包鸦片种子照片,是张宗昌为张敬尧偷运的!”
各路记者纷纷拍摄、记录,个个既惊讶又气愤!
那一头,朱华贞在张敬尧十大罪状的牌子下控诉着,已是泪不能禁:“我们多少女同胞,就叫他们逼得自杀的自杀、发疯的发疯!请看――”
又是一组血泪照。裸尸、残躯,血污遍地!
京城轰动了!靳云鹏久在政坛,所见所闻可谓多多,也还不曾估量到这个“驱张团”有如此精到的谋划与大胆的作为。
靳大总理,当然包括“张毒”本人,还有不曾想到的――
1920年3月,在衡阳的吴佩孚公馆。
一身戎装的吴佩孚听着何叔衡、夏曦的陈诉,不无同情地点着头。吴佩孚,北洋军直系第三师师长。
在常德西湖。
冯玉祥着便装,听罢陈昌的介绍,大起不平之色!冯玉祥,北洋军直系第十六混成旅旅长。
在广州闹市口。
“湖南张毒”的大牌子下,张国基一班新民学会会员、同窗,临街痛诉,观者不胜骇异!
在长沙省学联办公室。
陶斯咏、柳直荀一批会员在拆阅堆成小山似的各地来函、来电,分门别类,编出简报。
镇湘楼里的张敬尧暴怒了!
也难怪他暴怒。从南到北,尤其在京都,简直剥了他的一层皮!他还如何立足?还如何面对世人?
他从不相信秀才造反,这回他却领教了秀才的厉害。
他铁下心,你们既称我“张毒”,我就“毒”它一把。在镇湘楼里,他咬牙切齿地发着誓:“通缉这个毛泽东,我要崩了他!”
只可惜天不助“张毒”。晚了!
在上海黄浦江畔。陈独秀斜倚着石栏,哈哈大笑,一弹手中《时事新报》上毛泽东的“湘人为人格而战”道:“‘张毒’中了你的‘十面埋伏’啦!吴佩孚、冯玉祥再一撤,他是‘天数’已尽!”
毛泽东如实相剖:“‘张毒’再不去,湖南民众实在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的到头来还是斗垮了制造活不下去的人。
张敬尧到底失算了,再想挥起屠刀,已是力不从心。在四面楚歌中,于1920年6月11日被谭延的湘军赶出长沙。
临“撤退”前夕,趁着了无月色的子夜,甚而连警卫都没有带,张敬尧一个人悄悄来到镇湘楼。楼依旧,古色古香,只是朦胧胧、黑黢黢的。此刻倒不像是“镇湘”,倒像是在镇张敬尧自己了!硕大的阴影,将最后的督军笼罩其间。他下意识地一个寒噤!日月交替,风水轮回,奈何?!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的,又是他张敬尧的天下呢?谁说得准?不过既撤走――他不承认是败走,断不能留下笑柄;倒不是怕谭延,而是怕太会创造民谣,流播“是非”的湖南刁民了!什么“灰面坨”呀,“虎豹豺狼”呀,可恼之极!
翌日凌晨,天还是一抹黑,长沙的“刁民”们还在睡梦中,张敬尧就调来“别动队”,炸掉了镇湘楼,连同自己带不走的军火库,自己则无声无息地避难岳州,直奔广州。赶走“张毒”的第二天,许是为了庆贺,许是为了新的使命,陈独秀带着毛泽东来到上海机器制造厂铸造车间。
毛泽东与陈独秀在锻工师傅的点拨下,操作着锻压机。
“嘭!嘭!”坚实而强猛的锤击,似在锻造着什么,催人奋进。
毛泽东追寻在浮想中,徐徐道:“一个‘张毒’赶走了,还有二个、三个,还是军阀的天下。看来,德国的马克思先生是对的,不用劳农阶级的暴力,就打不垮军阀的暴力、打不垮强权的暴力……”
“我们想到一起了!”陈独秀注视着被锤击的物件,神思飞扬:“我现在相信了,不经过阶级战争,德谟克拉西就永世是资产阶级的专有物。我们要组织起劳动阶级的先锋队,不妥协、不动摇,去推翻他们。舍此,不足以成就中国革命!这便是我陈独秀的宣言。”
毛泽东心下猛然一震,明澈的双眸间闪射出会心的光电。
锻压中的“新生儿”,在锤击中慢慢成形……
“嘭!嘭!”回到哈同路民厚南里二十九号斗室里,已是半夜时分,一缕有情的月华,透窗而入,洞照在半倚床头的毛泽东身上。
他兀自寻究在白天的凝思中……
陈独秀亢奋的声音依然在脑际回荡:“我们已跟俄国方面取得联系,正着手筹建自己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
一股轰然激流在毛泽东胸中卷起。他不耐坐倚,欠身而起,急切地透窗遐眺……
他宛如又见到了汩汩的湘江,惊涛裂岸!
毛泽东的自述:
“我第二次去上海,曾与陈独秀探讨了我所读过的马克思主义著作,亲聆他谈自己的信仰;这在我一生也许是最关键的时期深深地影响了我。”
像是心有灵犀,遐眺的视线油然回落到案头上――
那是蔡和森与向警予从法国邮来的结婚照。一对新人面前,破天荒地摆着“证婚人”:马克思的《资本论》。新民学会的留法学员称之为“向蔡同盟”。
看着看着,眼门前的《资本论》里仿佛款款走来杨开慧,情深深,意绵绵,灿然可掬。
“霞!”毛泽东失声一呼,回答的却是照片中人――蔡和森与向警予的声音:“润之,祝福我们吧。我们的心永远和马克思一齐跳动!”
“对,跟马克思!”毛泽东毅然地当空一扬长臂!一样是心有灵犀。
1920年7月6日。法国蒙达尼郊外。
新民学会在法会员召开了“跟马克思”的大会。
“你们搞的什么名堂?”萧子升长发更趋西化,不满地环指着漫空的“彩旗”。
但见横空飘拂的一面面彩旗上,莫不工整地誊抄着《共产党宣言》,真可谓别出心裁!
向警予和蔡畅却相顾莞尔。
“这是和森刚译出的《共产党宣言》,让大家看看,多有趣味!”
“再说,也是欢送你这位要回国的教育会‘大使’哇!”
巡睹着“彩旗”的会员,煞是叹奇!
“我赞成‘改造中国和世界’的宗旨,可反对……”
蔡和森立时截住:“慢、慢,子升。我们就先通过新民学会的宗旨――‘改造中国和世界’,有反对的吗?”
全体鼓掌。
“好,子升,请继续‘反对’。”
萧子升一瞟窃笑的同伴,捋捋西发道:“我在巴黎,比诸位在蒙达尼接触的人、事要多。共产主义,好,我赞成,大同世界嘛。可我反对马克思的激烈,而赞成普鲁东的没有强权,克鲁泡特金的互助友爱,罗素的教育救国。他们都是举世公认的思想界领袖。我们就不能研究一下?反省一下?”他旁征博引着,不无当年“高年级生”的开导状。
一围默然。怀疑的、赞可的、反对的,各有所思。
向警予缓解着气氛道:“子升,你可冤枉和森了。他不仅研究了你说的几位,还搜集了世界各地一百多种小册子呐,几次累得都……”
蔡和森连连抬手止住,自己直抒胸臆:“子升说得对,要研究,要反省。我就是研究了、反省了,才清楚,在现今世界上,无政府主义、无政府共产主义,只是美好的空想。你不推翻有产阶级,有产阶级就压在你头上,俄国就是明证。中国将来的改造,希望正在这里――”
会友循势而望,重睹“彩旗”。
“你是说共产党?”
“对。马克思的共产党!”
一面面满载着“共产党宣言”的彩旗,横空飘拂着,昭示出自身的蓬勃生命力。除了在北京时跟杨开慧心心相印外,跟在法国留学的蔡和森、向警予俩,毛泽东也算得是“心有灵犀”了;他与他俩都作了同样的政治抉择。
毛泽东的自述:
“这年夏天,我已经在理论上和在一定程度的行动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从此,就一直没有动摇过。”选了个元旦,在长沙文化书社,新民学会在湘会员也召开了中国的“蒙达尼会议”。
“主张用‘改造中国和世界’的请起立。”会议主席何叔衡提议着。
第一次蓄起长发的毛泽东和陈昌、陶斯咏、彭璜等十人站起。
“哎呀,除了两位弃权的,我们‘改造世界’的五位变作少数派了。”何叔衡自嘲着,郑重宣布,“服从多数。我们新民学会的宗旨为‘改造中国和世界’!”
全体鼓掌。
透屋而出的掌声,抗衡着漫空的大雪。
陶斯咏有感而发:“我曾梦想过罗素的主义,从教育入手,行不通,破碎了!俄国的试验成功了,我赞成起而仿效。”
有人则依然不想放弃自己的不同意见:“俄国的劳农政府,我很怀疑;还是罗素的温和主义好。”
陈昌不以为然地一击道:“好听是好听,只能是斯咏说的一个‘梦’。我主张布尔什维克主义。”
彭璜想到什么,迅即插上话:“法国的工团主义、英国的行会主义、德国的社会民主主义,都不适合中国。能行于中国的,只有跟恶社会、大军阀抗衡的俄国式过激主义!不然,必是‘掉脑袋主义’。”
一堂开颜。
“一次的捣乱,抵得上二十年的教育。我主张过激主义!”何叔衡胡子一撅,扬手一劈,“你说呢?润之。”
“何胡子竟也‘捣乱’起来了。”毛泽东友善的一言,掀起一片笑声。
“历史上,凡是专制主义者――大军阀也好、大帝国也好,不等人家来推倒,决没有自己肯收场的。拿破仑第一称帝失败,又来了拿破仑第二;袁世凯失败,又来了个段祺瑞。”毛泽东扳着手指数落着,“所以,逼上梁山,只有‘过激’了。我想俄国也是到了山穷水尽时候的一个变计,决不是喜欢流血、喜欢掉脑袋。”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就是这个理!”何叔衡一激动,全忘了会议主席的身份,击节呼应,又惹得同伴忍俊不禁。
“你们这一笑,就算认可了唷!”何叔衡认真地反守为攻。
“好了。”陶斯咏一眼盯住毛泽东,别生“心计”地提议,“下一项内容是……”
“慰劳肚子。”
“踏雪!”
“不不,错了。”陶斯咏又一瞄毛泽东,很是神秘兮兮。
“别卖关子了!”
“莫不是阁下要……”
陶斯咏将错就错道:“对了。闹――新――房!”
满座会员一时发蒙,继而大醒悟!大开怀!
哈,原来今天是毛泽东与杨开慧的大喜之日!
一行同伴顿如湘江激流一般,呼啦啦地全席卷到妙高峰下青山祠的毛泽东新房。
嘻嘻哈哈地一涌进新房,一个个同伴都愣住了:木板为床,铺着旧席子,叠着蓝色布套被,枕头是几本书,罩着一顶老蓝夏布蚊帐。
“润之,你搞什么鬼?这就是你和开慧的新房?!”陶斯咏大是意外。
“我们不是‘新民’吗?不作世俗之举。”毛泽东觉着坦然。
“开慧同意?”
“正是她的意见。我是热烈的响应者。”
醒过神的同伴们顿时又雀跃开来。
彭璜大声抗议:“就这么悄悄结婚了?不行!”
一呼众应。
陈昌瞟一眼困窘的毛泽东,立时出来解围:“诸位诸位,我屋里的和泽民的堂客操办了一桌便饭,算是替大家祝福了。”
“不行不行!”
“反对‘包办’!”
“哎哎。”陶斯咏招呼同伴安静下来,“我看润之虽做了附小的主事,一样囊空如洗。今晚每人掏腰包;雄辩家,还是由你‘包办’。”
“通过!”一座响应。
不期而然,朱华贞“鬼兮兮”地拽着杨开慧正披雪赶来。听得屋里笑语阵阵,杨开慧一时不知所以:
“嗯,怎么了?”
朱华贞回避着开慧姐疑惑的目光,笑而不答:“我只是奉命行事。快点!”
接得朱华贞门外一声咳嗽的暗号,陶斯咏便拉响嗓门“唱名”着:“新娘驾到!”
众会友、同窗随即一围而上,把杨开慧闹得大窘大羞。
“闹新房第二项,由新郎新娘公开情诗。”
陶斯咏这一宣告,激出了一排喧嚷,几乎要将小屋掀抬起来。毛泽东和杨开慧也不由得相顾一怔,心头都不由得怦怦直跳。
“没有,没有。”杨开慧秀脸绯红,大摆其手。
“没有?润之的《虞美人》从上海一寄给你,你开心得憋不住悄悄告诉了女友李淑一,于是这‘虞美人’呀就飘出来了。”
一屋哄动!
“同胞们、姐妹们,这小屋子可要哄塌了!”
“‘飞雪迎春’,到雪地里去!”
一股隆冬大冷天里的暖流,冲决而出。
哦,今晚的妙高峰银装素裹,脉脉含情地鸟瞰着这班火热的青春儿女。
毛泽东不能不暗通关节道:“斯咏,你就莫出我丑。”
“这可不能‘营私舞弊’。”陶斯咏故作正经道,“开慧,你俩谁来公开?”
毛泽东与杨开慧相顾局促。
陶斯咏激将了:“你们不公开,我来公开。”
“不不。”杨开慧惟恐心中的珍藏叫人串了味,急忙截住,“从你这嘴里一出来,不晓得会成个什么模样哩!”
一场哄然!
“对对。”
“人家的‘情诗’,你陶斯咏如何‘情’得出来呀?”
“哎哎――,静一静、静一静,先生、小姐们!”
会友们即刻安静下来,探幽之意,祝福之心,从睽睽众目中隐然可见……
杨开慧静静地凝望着茫茫雪空,心曲款款而出:
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
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随着诗情,开慧自然浮想出有情的波涛,声声入耳。毛泽东披衣独坐,遐念悠悠,满目依依……
会友们衷情触发,莫不醉想个中……
晓来百念都灰尽,
剩有离人影。
雪空残月,给人无尽的遐思。
一钩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抛泪化作扬雪,片片是痴情!
雪地上,杨开慧泪光熠熠,毛泽东情愫。
醉想中的会友们,有的也不禁泪眼婆娑!
陶斯咏觉着意犹未尽,狡猾的目光在杨开慧短发上一顿道:“诸位诸位,你们已经晓得毛泽东君的‘辫子风波’,晓不晓得另一个――‘短发风波’呢?”
不期而然,闹兴正浓的会员们立时将目光投向杨开慧。
“斯咏姐,你就口下留情。”杨开慧悄悄告饶着。
陶斯咏一派“公事公办”的架势道:“今天你开慧君和泽东君,我们一视同仁,绝不像这个颠倒的社会风气――‘营私舞弊’。”
“说得对!”
“太对啦!”
赢来一片呼应。
于是陶斯咏将从李淑一处“贩”来的情报又当众“贩”给了会员兄妹们。
原来杨开慧进读的福湘女子中学,是美国传教士开办的教会学校,规章制度极严,带有明显的种族与门第观念。突然冒出个剪短头发的新生,在全校可谓是独一无二!这还了得?那位戴眼镜的中国教导主任大为不满了:“你就是杨开慧?”
“是的。”
“头发为什么剪得这么短?在我们教会学校,这是不允许的。”
“剪什么头,穿什么衣,是我的自由。”
教导主任的话,虽不是皇帝圣旨,可在教会学校,也是说一不二的,没想到今天碰上个“过激党”!对,她若不是“过激党”,剪什么短发呢?
教导主任报告了校长。校长是个美国人,叫林支尼。对于中国的什么新文化、新思潮,她统统看不惯!
“剪短头发,不是‘过激党’,也是不可饶恕的过激行为。”
不过碍于介绍杨开慧来的国文教员李肖聃――李淑一的父亲是社会名流,林支尼只得极不情愿地将她暂时收下。她让教导主任叫来杨开慧,明确警告:“从今天起,把头发蓄起来,不许再剪!”
杨开慧只是漠然一笑。没出两个星期,杨开慧不啻剪了头发,还剪得更短,把从来宁静的福湘女中,从此闹得再也不宁静了。
何叔衡听得大动情感,直道:“一个剪辫子,革了封建残留;一个剪短发,成了‘过激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雪地上,呼和四起,一片喜庆。
毛泽东的自述:
“同年,我和杨开慧结了婚。”
虽说是大冬天,而在毛泽东与杨开慧的心田里却是春天,永远的春天!萧子升没有赶上同窗好友毛泽东的婚礼。他是三个月后从法国返回长沙的。
由毛泽东提议,新民学会会员为老会员萧子升在船山学社开了个欢迎会。
真挚的掌声,叩人情怀。
萧子升欠身致意:“我借花献佛,这久别的掌声,就作为我对润之和开慧新婚的祝福吧!”
杨开慧感激地鞠躬回礼。
“子升,我怎么敢当嘞?这是欢迎你这位华法教育会全权代表的。”毛泽东一片至诚。
“你这家伙人还没到,上海的《时事新报》就先把你带来了。”何叔衡抽过报纸一扬,“你官还越做越大,筹建起‘中法大学’来了!”
萧子升自得地一笑,话锋一转:“教育兴国嘛!”
一句话,顿将欢愉的气氛击沉下来。
毛泽东以言相逗:“你还是放不下罗素先生哇。”
“我喜欢他的温和,敬佩他的信仰。”萧子升直言不讳。
“休战休战。”陈昌不得不赶紧打住,“今日欢迎会,只叙友情,不论天下。”
一座笑应。
萧子升却神情黯然道:“唉,我真担心我们的友情、我们的新民学会……”
方见转机的气氛顿时又沉落下来。这天晚上,毛泽东与萧子升这一对学友、会友、好友,不期而然地踏雪登上母校后面的妙高峰。
“子升,还记得六年前,你、我、和森在这里的彻夜长谈吗?”
“不记得倒轻松了,越记得越难过!”
一阵静默。
“我们都有一颗赤子心,都立志冲破这人妖颠倒的恶社会,能使我们苦难的民族早日走出水火、早日获得新生。”毛泽东沉沉思量着,未及说完,即被萧子升打断:
“可你、和森,现在却一味主张流血、暴力,牺牲一部分人,去保全另一部分人;这不是好的革命!”
“你那好的革命嘞?”
“不流血、无暴力,不牺牲任何人,从教育入手,提高民智,开发民力,大家互助友爱,创造一个无政府无强权的共产主义!”
“办得到吗?”
“一步一步努力做,总有办到的一天。”
“我怕你十辈子、百辈子也到不了这一天。”
“即便一千年、一万年,我萧子升也不后悔!”
毛泽东一睇刚愎自用的好友,也不禁动了气。他身子一起,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我佩服你的耐心,惊叹你的冷漠。”
萧子升心一抽,煞是不解:“怎么讲?”
万星如目,闪忽有灵,也似在静听……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犹如就回荡在夜空里:“一千年、一万年,你置劳动阶级、受苦大众于何地?他们比资本家、比军阀、比作威作福的老爷要多上一千倍、一万倍,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穷、挨冻、遭罪一千年、一万年?不。要等你等,我一年都不能等!”
群星滴泪,点点怀情。
毛泽东心潮迭起,不能自抑:“谁喜欢流血?谁喜欢暴力?除非是疯子!慢点插嘴。你又是问俄国革命?那是被逼上梁山的,不如此不足以抵抗反革命的暴力,就要掉千千万万颗脑袋!”
“还是暴力!还是一部分人哭,一部分人笑!你这是不人道的革命!”萧子升固守着自己绝对好、绝对人道的营垒。
“是的。劳动阶级伸直腰了、真正做人了,剥削阶级是会哭,还会恨,因为他们失去了天堂;可只要他们也劳动了、自食其力了,和广大民众融作一体了,就能一样地伸直腰,一样地做人,那就是人道、就是大同、就是共产主义!”
“不。我决不要这样残酷的共产主义!”
又是静默,但包容着更剧烈的痛苦。四道目光,浮泛出四点同怀一腔真诚的泪光……
“子升哇,我们的前面只有一条路,我多么希望你能放弃普鲁东、克鲁泡特金,和我们一起来开辟这条新的路。”
“你以为我好受?可惜,你不能放弃马克思。”
毛泽东极欲道出的心里话,还是苦痛地留在了心里:“我们为寻找救国的路才走到一起,没想到彼此寻找到了,又要分手!这不能不是痛苦的,又是无可奈何的。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哇!”1921年6月29日。
毛泽东、何叔衡和萧子升从湘江乘船北上。他们趴在船栏上,各怀衷曲,默默地鸟瞰着一样不平静的江涛。
当客轮进入洞庭湖时,让人恍如置身在汪洋大海之中。
毛泽东一早先醒来后一个人来到甲板上,凝眸注视着江涛,心情也恰如江涛般不能平静。不一会,萧子升也来到甲板上。
无意间,萧子升发现毛泽东的粗布衣兜里揣着册薄薄的书,便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书?可以看看吗?”
毛泽东拿出书,那是:《资本主义大纲》。
萧子升打趣着:“你既信仰马克思,还研究‘资本主义’?”
毛泽东微微一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萧子升听来,这个回答是极机巧的,无须明言什么了。
江涛彼此相连地奔流着,又无奈地撞击着,发出“轰”然巨响,声声撼人肺腑!
轮船于7月上旬到达汉口码头。
萧子升已下了船。他不胜怅惋地回身抱拳,跟同怀一腔热血的同窗、会友作着最后的辞别。
轮船上,毛泽东与何叔衡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沉重,一样的无奈,情眷眷,扬臂作别。
怅惋的沉重,沉重的怅惋,两相依依难别离。
毛泽东的心声依旧留滞在心田:“我们终于分手了。他去‘教育救国’,我们去参加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不同的信仰、不同的追求,使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能相见。”
轮船启航了,破开了沉沉的暗夜,长鸣着汽笛,迎着依稀可辨的曙色,破浪奋进!
毛泽东悠远的目光仿佛已融入东方天际的曙色,一个从“修远”的漫漫探索中终于求得的心声不觉喷薄而出:
“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这就是结论!”
2003年8月5日
改定于杭州吴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