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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图






  莎士比亚有一段名言:“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可显出非常的气节。……当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智慧是战胜险难的钥匙,勇气是战胜险难的力量。

  在险难面前,毛泽东以独具的智慧和勇气去迎接挑战。

  不断经历的险难,又反过来磨练着他的智慧和勇气。

  正像一位哲人说的那样:“平静的湖水练不出精悍的水手,安逸的环境造不出时代的伟人。”

  1929年初离开井冈山以后的一段岁月里,毛泽东的军旅之路,惊险危殆相继,始终是曲折连接着坎坷,希望伴随着失望。

  一旦脱离了根据地,红军就十分被动,常常遭敌人伏击、穷追,连连失利。红四军军长朱德的妻子,也在转移途中被俘牺牲了。

  一种前途茫然的情绪开始在部队里滋长,连毛泽东手下的爱将林彪,也发出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问。

  远在上海的党中央,对朱、毛红军的命运也悲观了起来。

  1929年2月,中央给红四军发出指示,让他们把红军分成小股部队,散入农村进行土地革命,同时决定,朱德和毛泽东马上“脱离部队,速来中央”。

  毛泽东4月间才收到这封著名的“二月来信”。

  战略家的判断,加上诗人的直觉和激情,使他作出了另外的选择。

  毛泽东在回信中直陈中央的指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认为红军分散活动的前途只能是被敌军消灭和瓦解。

  在逆境中坚持理想,在黑暗中预见光明。

  早在半年前,毛泽东就预言: 蒋介石和广西桂系军阀之间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军阀间的争斗,恰恰是红色政权得以生存的重要条件。

  果如所料,毛泽东的回信刚刚发出,蒋桂战争就爆发了。

  红四军趁敌人在赣南闽西的兵力空虚,转战几千里,除赣南以外,又先后打下福建的永定、长汀、龙岩,在这些地方建立了红色政权。9月间又攻占“铁打的上杭”县城,开辟了闽西革命根据地。

  正在永定合溪养病的毛泽东闻讯,心境顿时好了起来。

  军阀混战所带来的纷乱局势,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带来的热闹场面,交错在他的脑海里,便有了一首《清平乐・蒋桂战争》――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上阕写天怒人怨的军阀争斗,不乏嘲讽。

  下阕写红军“跃过”、“直下”,何等轻快。

  军阀给人们带来的“怨”和红旗到处带来的分田之“忙”,不正是革命家、军事家毛泽东武装割据思想的诗意显现吗?

  在鲜明的对比中,毛泽东对未来的预见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富有诗意了。

  1930年1月4日那天晚上,他住进了红军“直下龙岩上杭”的上杭县古田赖坊村一家临街小店。

  在一盏马灯下,毛泽东铺开纸来,调墨挥笔,畅想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高潮――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这是一封写给红军将领的信,也是一首洋溢着理想主义激情的诗。

  这时,太阳还没有出山,可随着一声鸡叫,天边露出了曙色。

  当天下午,毛泽东就跨上了他的大白马。

  红色政权,毕竟只有在马上才能开拓。

  这时候,江西、福建和广东三省敌军,已调动14个团对闽西根据地进行“会剿”,其先头部队还有30里路就要抵达毛泽东的驻地古田。毛泽东率红四军第二纵队前往小池迎敌,掩护红军主力转移。

  接下来,毛泽东又率部向北进军,经过福建的宁化、归化(今明溪)和清流,翻越武夷山,进入江西。历经20天的长途转战,终于在1月下旬同朱德率领的红四军主力部队在广昌会合。

  1月30日这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一,旧称元旦。在毛泽东的感觉中,令人舒心的新春气息似乎已扑面而来。他忘不了由福建入江西赣南一路跋涉的情景,遂写成一首《如梦令・元旦》―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寒冬时节,一路是陡峭崎岖又窄又滑的山林小道。虽是艰苦异常,可走在前头的毛泽东,站在山顶极目一望,在竹木枝杈的掩映下,猎猎红旗若隐若现,旗下一队队官兵,伏身前行。

  好一幅壮美的行军图。

  诗人的笔,与其是写行军,不如说是在展露作者良好而舒心的感觉。全词字韵清越铿锵,节奏朗朗上口,把难以想象的险恶环境表现得如此轻松。

  好一首洒脱明快的山歌。

  《如梦令》是典型的短歌小令,毛泽东这一时期写的小令,别具风采,别有神韵,也别开生面。在他的笔下,小令不小。体裁小而气势大。

  毛泽东几乎总是在马背上指挥着红军,穿行在密林丛中,疾驰在乡间小道。

  红军反反复复的进攻、转移和撤退的行军路线,尤如一条流动的诗韵,随便截取一段,便成一幅气壮山河的图画。

  在赣南汇集在一起的红军第四、五、六军声势浩大起来。他们决定集中兵力攻打吉安,红四军奉命由藤田地区经水南,准备先夺取吉水,然后向吉安进军。

  行军途中,遭遇了南方罕见的风雪,毛泽东又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写的依然是行军,又是一首小令,又是一幅壮美的行军图,又是一首洒脱明快的山歌。

  一生喜欢白雪的毛泽东,第一次用诗笔写下了雪景,写下了与猎猎红旗交相辉映的雪景。“漫天皆白”,一个“漫”字,点化出风飞雪舞的强烈动感和雄浑大境。 “情更迫”三字,透露出行军背后的整个战局。“风卷红旗过大关”,同唐代诗人岑参笔下沉重悲凉的“风掣红旗冻不翻”相比,更有一种开拓、舒展和从容的气度。

  接着,在“行军”、“过关”、“何去”这一连串动态描写的铺垫之后,陡起一句“十万工农下吉安”, 犹如一支势不可当的利箭,射穿了迷迷漫漫的千里风雪,透露出诗人那流动顺畅的感觉和此行必胜的豪情。

  《如梦令・元旦》和《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写的都是行军所见,一样地感觉愉快。

  毛泽东似乎有意要把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种情绪,流播于军营,在1930年2月间把这两首词抄给了陈毅,还同朱德一起探讨过。

  两首词在红军里传开后,有的人还抄写在自己的本子上。《如梦令・元旦》就是谢觉哉1956年在一篇题为《关于红军的几首词和歌》的文章中首先披露,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面。

  红军开始进入全盛时期。1930年6月,以朱德为军团长、毛泽东为政委的红一军团在福建汀州成立,下辖四个军,近万名官兵。两个月后,以朱德为总司令,毛泽东为总政委的红一方面军在湖南浏阳成立,下辖林彪和彭德怀率领的两个军团,近4万名官兵。

  赣西南苏区连成了一片,扩展到几十个县境。

  中国革命,开始走出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来的低谷。

  发展的形势,让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人,脑子热了起来,以为革命的高潮果真来临了!

  他们从上海发出指示,要红一军团打南昌,红三军团打长沙,然后同贺龙的红二军团和徐向前的红四军团一起去围攻武汉。

  他们豪迈地把这个战略叫作“饮马长江,会师武汉”!

  不是诗人的革命家们,却迷惑在了诗意的畅想之中。

  毛泽东不得不执行中央的指示,去打南昌。

  1930年7月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他和朱德率领一军团从福建汀州出发了。

  骄阳之下,毛泽东策马而行。闷热的天气,炽热的胸怀,似乎又隐约燃着一点忧虑之火。

  但眼前是红军前行的壮举,胸中有会师武汉的憧憬,不管结果如何,毕竟让人振奋,让人激动。

  作为统帅和诗人,毛泽东不能不油然而生一股气吞山河、壮怀激越的崇高感来。

  正是在从汀州到南昌的途中,他不禁吟咏起来――

  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

  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这首《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写的还是进军,还是一幅壮美的行军图。和前两首小令不同的是,诗人把中央关于湘、鄂、赣三省的战略部署也写了进来,其意象,其比喻,其气势,更有了一种震撼力。

  “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何等的奇情壮志!

  人而有志和立志,是为常事。难的是一生有志,并遵志而行,永志不衰;难的是一旦立志,便志不可摧,矢志不移。

  毛泽东一生拥有着奇情壮志,并在奇情壮志的策励下,一路前行。

  学生时代,他要“指点江山”!

  大革命时,他问“谁主沉浮”?

  创建苏区,他“征腐恶”、缚鲲鹏!

  漫漫长征,他缚苍龙、裁昆仑!

  解放战争,他“过大江”、“追穷寇”!

  胜利以后呢?他“送瘟神”、“换新天”、“驱虎豹”、“争朝夕”……

  回到《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

  “鲲鹏”,这神话中的大鱼大鸟,人们习惯上用它来比喻气势宏大的正面形象,毛泽东却一反常例,用它比喻敌酋顽凶,故用万丈长缨才能把它捆住,也只有惩腐恶的“天兵”,才有如此气势。

  在毛泽东的全部诗词正文中,提到全名的现代人物,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反第一次“围剿”时抓获的国民党中将师长张辉瓒,一个就是“偏师借重”的黄公略。黄公略当时是红一军团的第三军军长,开辟了湘赣根据地,所以说是“赣水那边红一角”,使红军主力的行动有了依托。一年后,黄公略在行军途中遭敌机扫射牺牲了。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这突兀起意的两句,化自杜甫的“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虽然改变了杜诗的境界,但于慷慨激昂之中,仍见悲怆。

  对攻南昌打长沙的“诗意”构想,毛泽东或许有难言的隐忧情愫。这多少会影响他在行军路上的感觉。

  红军官兵唱着悲壮的《国际歌》,伴随这特殊的歌声,突然龙卷风从天而降,弥漫四周,仿佛昭示人们,这将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却又前途未卜的战争。诗人的心情突然从“席卷”、“直捣”的豪迈,转向了沉郁、悲怆一路。

  卓越的革命家,似乎应该具有诗人那种难以遏止的想象和激情。

  想象能穿透历史的风云,能描绘具有魅力的未来。激情能把千千万万的人民鼓动起来,导引他们踏着荆棘困难地奋进。

  然而,打仗毕竟比不得作诗。

  没有理性的想象和激情,常常成为蔓延无度的野火,烧了别人,也会毁了自己。这种现象在历史中不乏其例。

  奉命“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的红一军团,在7月30日那天抵达和南昌仅一江之隔的新建县。守敌果然太强,明显打不下来。

  毛泽东做出了一个十分聪明的决策,只让一小部红军朝南昌城里打了几枪,说是纪念三年前的八一南昌起义,然后便撤走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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