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革命刚刚胜利两个多月,毛泽东便乘坐专列,跨越中苏边境去访问苏联了。
望着窗外茫茫无涯的西伯利亚雪原,毛泽东感慨地对陪同的苏联官员费德林说了这样一句话―
“中国共产党人曾经竭尽全力,要给大地带来生命!”
毛泽东和大地的关系,引起了美国传记作家的兴趣。特里尔在他的《毛泽东传》里,作了这样的描述―
“毛是一位探险家,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中,在他的国家的广袤的土地上,他看到了青年时代读书时想象过的庙宇山峦。……他作为自己的主人旅行,以自己的思想考察山河的壮丽,并把它作为对自己的新的革命方式的最严峻的考验。”
就像恬淡隐逸的陶渊明爱菊花,仙风道骨的李白爱喝酒,孤高傲世的林和靖爱腊梅,慷慨悲歌的辛弃疾爱宝剑一样,把中国和世界装在心里的毛泽东,早年崇尚“我自欲为江海客”这种奔劳生涯的毛泽东,从“山沟”里一步步走进北京紫禁城的革命家毛泽东,一生钟爱山川,酷好游历。
即使到晚年,在平常的谈话中,毛泽东也毫不掩饰他的这个兴趣。
他推崇明代的徐霞客,说他一辈子都是走路游历,才写出了富有创见的《徐霞客游记》,它既是科学著作,又是文学作品。
毛泽东还说:“我很想学徐霞客。”
在1959年4月举行的一次中央会议上,毛泽东曾立下这样一个志愿。他说:如果有可能,我就游黄河、长江,从黄河口子沿河而上,带上地质学家、生物学家和文学家。只准骑马,不准坐车,一直往昆仑山那里走,然后就可以到猪八戒去过的那个通天河。
他是一个说了就要做的人。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中央警卫局还组建了一支护卫毛泽东游历黄河、长江源头的骑兵大队。
1964年夏天,骑兵大队为毛泽东训练的坐骑― 一匹小白马,被运到了北戴河。毛泽东骑着它,还照了一张照片。
不巧的是,越南北部湾事件的爆发,国际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准备中的黄河、长江源头之旅从此耽搁下来。
1972年初,毛泽东大病了一场。好转过来后,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笑着说:“我到马克思那里去了一趟。他对我说,你那个国家的钢产量和粮食还太少,再说,你还想游黄河,你先回去吧。”
毛泽东为什么如此深情地注视着江河源头的莽莽荒野?是因为那里盛开过唐藩古道的驿路梨花,还是因为藏伏着民族文化的古老秘密,奔腾着五千年历史的雪浪狂澜?
古希腊神话有这样一个传说: 海神和地神的儿子安泰,只要身不离地,就能无敌于天下。因为大地母亲会给予他无尽的力量和勇气。
雨果说过: 诗人可以插上心灵的翅膀飞向天空,可他也要有一双脚留在大地。
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位大地之子。
他心潮滚滚地拥抱山川,想象丰富地与大地交流,情意无限地赞美大地。
“坐地日行八万里”,使毛泽东心驰神往。
“遍地英雄下夕烟”,让毛泽东流连忘返。
“洞庭波涌连天雪”,令他叹为观止。
“桃花源里可耕田”,叫他浮想联翩。
在高天滚滚寒流之际,他谛听着来自大地的消息―“大地微微暖气吹”。
他甚至把自己最紧迫和最要紧、最宏大也最深远的心事托付给大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这位大地之子,一生似乎都在大地游历,与大地谈心。
在大地上游历的毛泽东,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走向的探路者。
1954年,一次在杭州登山,已是傍晚,有人说,再往前走,没有路了,天黑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提出下山往回走。毛泽东说: 你们是累了吧,不能累了就不干了。有山就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嘛。我们往前走,绝不下山,好马不吃回头草。
毛泽东属于这样一个时代,那是在黑夜沉沉的奋斗岁月里,寻找希望和实现希望的时代; 那是在没有现成的路可走而必须开辟道路的时代。
古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感受到日月精华,承受了甘霖瑞雨,拥有着高天厚爱,汲取了大地深情。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的革命家的意志,能够得到独特而充分的展露。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获得了无限的诗情和灵感,并使革命家的人格和诗人的气质得以高度的融合。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发现了自己,也丰富了自己; 发现了世界,也改变了世界。
1935年9月,在长征途中翻越岷山的时候,毛泽东在山顶上极目四望,第一次看见了雪峰如海的世界,感受着一个神话传说的世界。
这就是昆仑山。一个到晚年都想骑马去看一看的大山。
昆仑山脉是中国也是世界最大的山脉之一,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长约2500公里,横贯新疆和西藏,东入青海,最高峰有7700多米,终年积雪。因其高大耸立在亚洲中部,有着“亚洲脊梁”之称。
在中国远古传说中,昆仑山向来是一座神山。
晋代张华《博物志》里说: “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还说著名的神话人物西王母就住在这里,昆仑山只是她的“后花园”,里面栽种有让人长生不老的神灵妙药。
诗人屈原曾经畅想过: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在当地百姓的传说中,昆仑山也是唐僧赴西天取经时遭遇的火焰山; 是孙悟空从铁扇公主那里借来了芭蕉扇,连扇了四十九下,只见满山大雨滂沱,天空气温骤然下降,群山峰顶渐渐飞雪,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一红一白的变化,造就了整个世界的五颜六色。
一热一冷的更替,凝聚了人类文明的万世沧桑。
伫立岷山峰顶,观不尽神话般的白雪山巅。毛泽东的想象已经超越两万五千里的长征风云;在横空出世、似见非见的昆仑上,毛泽东感受到人类的过去,畅想着世界的未来―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留中国。
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古来诗词,使典用事,多涉及昆仑,但都取其神话奇境。
这首《念奴娇・昆仑》,既有遥远眺望的虚幻想象,又有身临目接的现实感觉。伫立岷山峰巅,事实上看不到终年积雪浑莽的昆仑山主脉,显然是神话传说的积淀刺激了毛泽东对昆仑的艺术构想。但他又避开了古代诗人的既成思路,没有去写种种传说,而是实写昆仑的形貌气势和自然特征,评说它的千秋功罪。
模山范水,诗人常情。但毛泽东不是简单地寄情山水,而是超乎山水之外,以雄放挥洒的气势,在巨大的空间物象中渗透他浓烈而深沉的历史意识。
于是,在毛泽东笔下,超出人世的蛮荒昆仑,俨然成了看尽人间沧桑的历史老人。
事实上,昆仑山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历史。
披盖在它身上的冰雪,好像无数条白龙腾空飞舞,把整个世界搅得寒冷透了,有多少生灵冻死其间。又是它身上的这些冰雪,在融化之后,倾泻直下长江、黄河,像鱼鳖一样淹死无数生灵。
然而,这位叫昆仑的历史老人却无动于衷。因为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是它自身的变化。
哀痛者自哀,哭泣者自哭。昆仑山不相信眼泪。
我们的诗人却不能无动于衷―
坦荡而真朴的昆仑山,你涵盖着广袤的天地,你容纳着漫长的时间。你沐浴过无数的阴晴雨雪,你经历过遥远的沧海桑田。
粗犷而细腻的昆仑山,你造化出冬秋春夏,你飘忽着美妙疑团。你孕育了多少彩色生命,你又荡涤了多少动物生灵。
可敬而又可恨的昆仑山,你的冰雪是维系中华大地、滋养中华民族的命脉,你的冰雪却又是为人民带来灾难的祸根。
千秋功罪,该怎样来评说你呢?
与其评说历史,不如改造历史。
诗人最奇特的想象出现了―
他要按人类的意志和历史的需要把昆仑山剪裁开来!
靠什么来裁剪昆仑呢?
楚国辞赋家宋玉在《大言赋》中,写了这样一种长剑:“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
在创建新中国,让世界真的变了模样以后,毛泽东阅读了宋玉的这篇赋,还把描写长剑的这几句话书写了下来。
宋玉笔下奇大奇长的宝剑,被毛泽东化用在他的诗中。他想象着要倚天抽出的,正是这种比昆仑山还高还长的宝剑。也只有它,才能把既冰封宇宙,又消溶宇宙的浑莽昆仑砍下来,分给世界各国,从而改变寒热不均的纷乱现象,使人类寒暑相同,共冷共热,在民族平等中进入“大同世界”。
这就是一个民族的意志和追求,一个民族的理想和期待。
中国共产党人的奋斗,在这首词里获得了超出中国革命本身的世界和平的意义。毛泽东的诗词创作,第一次出现了国际性的主题。也正是从这首词开始,诗人走向纵论世界的诗坛。
长征,伴随着群山合奏的音韵,仍然在连绵起伏地延续着。
对依旧跋涉在长征途中的红军来说,眼前最迫切要应付的是死心塌地要“剿灭”他们的国内反动派。
在毛泽东的诗词里,这个敌人犹如硕大凶恶的“苍龙”。
如果说《七律・长征》是一部关于长征的史诗,那么,随后写的《昆仑》和《六盘山》,仿佛就是在两侧为这部史诗作出永恒证言的山脉。
1935年10月7日,毛泽东率陕甘支队跨越甘肃和宁夏交界的六盘山。这是红军在长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高山。
翻过这座山,就可以进入长征的目的地―陕北了。
可以想象,毛泽东伫立在六盘山山顶那一刻,有着多么复杂而强烈的感受。此时酝酿的《清平乐・六盘山》,或许就是一个鲜明的见证―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在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毛泽东为什么要回头去“望断南飞雁”?
也许,他在怀念那些倒在途中的烈士。
也许,他还牵挂着留在苏区坚持斗争的同志和战友。
也许,他期待着依然在长征途中奋力前行的另外两支红军主力―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
也许,他是在回顾这一年中跋涉过的山山水水。
也许,他只是掰着指头计算着行军的里程。
不管是哪种假设,“望断”二字都透露着太厚太重的情意。
把往南追望的目光收回来,眼前却是一派令人振奋的情景。
猎猎红旗在西风中漫卷飞舞。一种胸有成竹的胜利豪情油然而生。仿佛已经有万丈长缨在手,捆住那凶恶的敌人,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清平乐・六盘山》中被称为“苍龙”的敌人是谁呢?
毛泽东后来专门批注说:“苍龙:蒋介石,不是日本人。因为当前全副精神要对付的是蒋不是日。”
在毛泽东的诗词中,这首《清平乐・六盘山》,大概是最早被谱成歌曲传唱的作品。1942年8月1日,新四军办的《淮海报》刊登了一首《长征谣》,歌词是: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六盘山呀高峰,赤旗漫卷西风。今日得著长缨,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
六盘山的主峰在宁夏固原县。新中国成立后,董必武曾受宁夏有关部门委托,请毛泽东亲笔书写这首词,毛泽东欣然同意,写完后还在诗末特意注明: “1961年9月应宁夏同志嘱书。”派人把手迹送给董必武时又附信说:“必武同志: 遵嘱写六盘山一词,如以为可用,请转付宁夏同志。如不可用,可以再写。”
写了还可以再写,自然是为了那段难忘的岁月。
如此热心,还因为没有这些山脉河流,就没有诗人毛泽东。
革命和自然交融重合的“万水千山”,不仅孕育了诗人毛泽东,也孕育了军事家、政治家和哲学家毛泽东。
读毛泽东这个人,诵这个人的诗,如果抛开了或忽略了山水,多少像丢失了走进他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
在红军的脚下,两万五千里的长征,何止是两万五千次的对话?正是在对话中,大地被激活了,有了灵性,因而也有了诗意。两万五千里的山山水水,在毛泽东笔下,也就被开掘成为永恒的见证―关于中国革命道路和未来的永恒见证。
当然,它们也是毛泽东的生命纪实,是毛泽东的事业的纽带。
走下六盘山,毛泽东对身边的人说: “从江西算起,我们已经走过了十个省,下面就要进入第十一个省―陕西省了。那里是我们的根据地,就是我们的家了。”
到家了,长征结束了。
如此惊心动魄的征程,总应该给世人留下点什么。
毛泽东以如此的语言来阐发长征的意义―
“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它散布了许多种子在十一个省内,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将来是会有收获的。”
为了将来的这个收获,毛泽东决定把这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写在文字上,编印成书。他专门向参加长征的官兵发出征稿信,要求他们写下自己的经历,编辑出版一本《红军长征记》。
这本书编好后,毛泽东曾对编辑们说,“最好由我来执笔写一篇总记。”
然而,这篇“总记”终究没有写出来。
也许,在他的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也许,在他的心目中,长征是没有终点的。
也许,在他的感觉中,永远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革命家的斗志、战士的信念,不能不永远保持冲刺状态,不能不永远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沉重而艰险的考验。
大事业总会有大悲大患,大人物总要经历大风大浪。
走过昨天,也就走进了历史,但见道路雄伟,没有遗憾惆怅。
因为身后的脚印,化作了同大地对话的记录,化作了留给大地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