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许多人纳闷的是,从1937年到1947年,在延安居住的整整十年时间里,毛泽东留下了几百万字的文稿,这当中却只有一首诗作,一首追悼战死沙场的国民党军队抗日将领戴安澜的五律。
在陕甘宁边区相对稳定的环境中,毛泽东似乎整天面对的是书桌、会议、电信、文件,再不就是讲话和接见。一束束阳光射进窑洞,不时还传来战士们和文化人欢乐的歌声。
不见了险关、急流,不见了马蹄、追兵。
耳边没有了枪声,身旁没有了鲜血,似乎也就缺少了酝酿诗情的动力和冲破空间的想象。
远在莫斯科的两个儿子毛岸英、毛岸青写信回来,说很想读到爸爸新写的诗。毛泽东回信说:“岸英要我写诗,我一点诗兴也没有,因此写不出来。”
作为“马背诗人”的岁月似乎过去了。
毛泽东是怎样结束他的马背诗情的呢?
依然是以诗人的方式,向马背岁月作了告别。
1935年10月,红一方面军长征结束的时候,毛泽东写了一生中惟一的一首赠给手下将领的诗。
1936年12月,在中央机关就要迁居延安的时候,毛泽东写了一生中惟一的一首赠给中国作家的诗。
寄情于拿枪的将军和握笔的作家,期待着文治与武功的辉煌。
这是多么耐人寻味啊!
这或许就是那天骄的视野、统帅的胸襟。
1935年10月中旬,国民党两千多骑兵尾追红军到了陕北。
19日那天,毛泽东在保安县的吴起镇,部署了一场“割尾巴”的战斗。战斗打响前,他在一份电报中,指出战场的地理特征是“山高路远坑深”。21日,彭德怀率部在吴起镇附近的二道川击溃追兵,打胜了初到陕北的第一仗。
这一仗,也是结束长征的最后一仗。
捷报传来,欣喜的毛泽东循着电报中对地势的描述,给彭德怀写了一首诗―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
这是毛泽东写的最后一首身临其境、近在眼前的战争诗。
一位横刀立马的伟岸将领,越山驰骋,夺关斩将,赫然眼前,不觉让人想起在长坂坡上横矛怒喝,令木桥断裂、让河水倒流的张飞。
时任陕甘支队司令员的彭德怀后来回忆:“战斗结束后,我回到毛主席的住处看到桌子上放着这首诗。……我当时拿起笔来,把最后一句‘惟我彭大将军’,改成‘惟我英勇红军’,又放回了原处。”
这首诗后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
彭德怀从井冈山开始,便统领一支人马,跟随毛泽东南征北战。且不说他在创建和保卫中央苏区的征程中立下的赫赫功劳,就说两万五千里的长征,他率领的红三军团和林彪率领的红一军团,始终是中央红军的两大主力,他们沿途夺关斩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彭德怀打仗,以勇猛敢拼闻名; 林彪打仗,以谨慎机巧著称。
毛泽东时常问计于他们。
有的可打可不打的仗,如果连彭德怀都说不能打,毛泽东绝不会去打。
有的可打可不打的仗,如果连林彪都说能打,毛泽东会果断决策去打。
正是靠这样的英雄之师和忠勇之将,中国革命才走出绝境,赢得未来。
毛泽东赋诗激赏爱将,自在情理之中。
勇往直前的彭大将军,理应堪当盛誉。
堪当盛誉的,当然还有红军队伍里的执笔之士。
1936年11月初,刚刚在南京摆脱国民党囚禁的作家丁玲,来到了陕北保安。
她是第一个从国统区来到陕北苏区的名作家。在此之前,她已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水》、《母亲》等出色的小说,还担任过左翼作家联盟的党团书记。在遭到国民党特务绑架和囚禁后,一度传言遇害,鲁迅听到这个误传的消息,还专门写文章悼念她。
苏区来了名作家,对钻了近十年山沟的中国共产党和红军来说,无疑是一件盛事。
中共中央以罕见的规格接待了丁玲,还用中宣部的名义在一个大窑洞里开了一个欢迎会。
那天,在保安的中共中央主要领导人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都来了。欢迎会后,毛泽
东问丁玲愿意做什么工作,她回答:“当红军。”毛泽东高兴地说:“好呀,还赶得上,可能还有最后一仗。”
丁玲立刻随红一军团开往陇东前线去了。
她留给毛泽东一个很好的印象。
在庆阳前线,丁玲收到一首词,那是毛泽东用电报发来的,后来发表时题为《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用电报写诗,这在中外文学史上恐怕也算一桩奇闻。
毛泽东当时对投奔苏区的文化人寄望厚爱之深,由此可见。
不久,丁玲从前线回来,毛泽东又亲笔抄录了全词给她。
让毛泽东振奋的是,落照下的边关孤城,不再寂寞,因为有了新人的到来。
让毛泽东高兴的是,舞文弄墨的书生,也不再柔弱,因为她加入到了阵图滚滚的洪流,从“文小姐”变为“武将军”。
更让毛泽东称道的是,一支能写雄文的“纤笔”,可以抵得上三千带枪的“精兵”。
有意思的是,正是在前线,诗人笔下的两个文武将军会面了。
丁玲采访了彭德怀,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彭德怀速写》的报道,发表在1937年2月3日的《新中华报》上面。文章旁边还配了一幅丁玲手绘的“彭大将军”的肖像画。
如此操执“纤笔”的文化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就在“洞中开宴会”,欢迎丁玲到来的同时,中央决定成立一个文艺组织,以吸引更多的文化人来苏区,并把他们有效地组织起来。这个组织的名字,由毛泽东亲自命名为“中国文艺协会”。
1936年11月22日召开成立大会那天,毛泽东在演讲中说了这样一段话:“过去我们都是干武的,现在我们不但要武的,我们也要文的了,我们要文武双全。”
1937年1月,毛泽东离开住了一年多的保安县城,来到东南面一个叫延安的地方,住进城内凤凰山的一座窑洞。
延安,这座古老的西北边镇,曾演绎过多少风烟故事,留下多少文风武韵。
汉代“飞将军”李广曾在这一带驻守,阻击北方少数民族东进南下。
《三国演义》中那个善使方天画戟的勇将吕布,则生长于斯。他还在延安一带,收得了一匹“千里赤兔马”,这马后来成为关云长的坐骑,也同关云长一样名垂青史。
流浪中的唐代诗人杜甫,在延安一带留下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千古名句。
北宋初年的杨家将,几代热血男儿,曾在这一带浴血奋战,上演幕幕悲剧。毛泽东后来住过的杨家岭,原来的名字就叫“杨家陵”。
还有文武双全的北宋名臣范仲淹,更是在这里写下了“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传世名篇。
依然吹来历史古道的风,千载黄土的浪。
但历史的过客,都走远了。
虽然是边关故地,陕北延安却到处充满了新的生活。
全民族抗战正式爆发后,这里成了国民政府下辖陕甘宁边区“特区政府”的政治和文化中心。
正是在延安,通过非凡的理论创造,毛泽东思想― 这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伟大成果,横空出世。
毛泽东在延安走完了他成为中国共产党精神领袖的最后一段行程。
他虽然没再写诗,但诗词依旧是他不可或缺的语言故乡和充满诱惑的精神家园。
从“文小姐”到“武将军”的丁玲,曾这样回忆她在延安和毛泽东接触的情景―
“他常常带着非常欣赏的情趣谈李白,谈李商隐,谈韩愈,谈宋词。……他同我谈话,有几次都是一边谈,一边用毛笔随手抄几首他自己作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的随抄随丢,有几首却给了我,至今还在我这里。”
一直保存在丁玲手里的,有一首毛泽东抄写的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武昌起义的大功臣黄兴的《临江仙》―
“十万貔貅驰骋地,那堪立马幽燕!羯奴何处且留连,毡庐迷落照,狼穴销残烟。”
诗意浓郁的毛泽东,依旧不忘那金戈铁马的生涯。
1947年3月,毛泽东果然再上马背,开始度过他一生中最后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关系中国命运的大决战开始了。二十多万国民党军队大举进犯延安,以为占领了延安,便意味着共产党大势已去。
敌强我弱,毛泽东决定主动撤出。他说: 我们要用延安换取整个中国。
后来的历史,印证了他的这个深刻预见。
当时,连外国人都看出来蒋介石一心攻占延安的不妥:“蒋介石去拿延安,等于一个人花一大部分财产去买一条钻石项链,它光辉灿烂,但一无用处。”
毛泽东离开了居住整整十年的延安古城。
临走那天,他从地上捡起一块敌军轰炸延安的炮弹碎片,拿在手里掂了掂,说了一句: “可惜了,是块好钢,可以打两把菜刀。”
接下来,54岁的毛泽东,率领着小小的司令部转战陕北。
他骑着一匹大青马,或拄着一根竹竿,行进在延川、清涧、子长、子州、佳县、靖边的垄埂沟头,指挥全国范围内的人民解放战争,在世界战争史上,这也是一场规模罕见的战争。
在陕北前线直接指挥打仗的,依然是“彭大将军”。
他率西北野战军在米脂县的沙家店打了一个大胜仗。高兴异常的毛泽东重新书写12年前写的“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寄给了他。
转战陕北的毛泽东,站在高处举目四望,凹凸不平、寸草不长的黄土山峁,在阳光的抚摩下,犹如布满老人额头或深或浅的皱纹。
在看不到边的皱纹里,藏伏着历史的智慧,密锁着神秘的风采,孕育着生命的力量,记载着民族的兴衰。它们相互激荡化合,似乎酝酿出千滋万味的浓酒,被毛泽东一股脑儿地喝了下去。
这“浓酒”起了作用。
在枕戈待旦的日子里,毛泽东骑在马上重又找回了在长征途中一再迸发的诗情和想象。
停歇十年的诗笔,终于在1947年挥洒启动―
朝雾弥琼宇,征马嘶北风。
露湿尘难染,霜笼鸦不惊。
戎衣犹铁甲,须眉待银冰。
踟蹰张冠道,恍若塞上行。
这首《五律・张冠道中》,写的是穿雾迎风、披霜带露的行军感受。显然是有意识地汲取了唐人边塞诗中常见的秋漠朔气、秦月汉关、刀雪落照的意象。
唐人边塞诗开头往往是一身建功立业的豪气,而结尾时又难藏思乡的“边愁”。毛泽东这首诗则以“恍若塞上行”一句顿住,不再承接古人“将军百战征夫泪”的余情。
边关的战争渐渐奏起胜利的凯歌。随着沙家店、蟠龙镇几次大捷,到1947年9月,彭德怀率领的西北野战军已经扭转了陕北战局。9月29日这天,适逢中秋佳节,略有闲暇的毛泽东写了一首《五律・喜闻捷报》―
秋风度河上,大野入苍穹。
佳令随人至,明月傍云生。
故里鸿音绝,妻儿信未通。
满宇频翘望,凯歌奏边城。
笔调有些像杜甫在“峰火连三月”时写的离乱之作。“故里鸿音绝,妻儿信未通”也像是杜甫诗句的化用,但出于毛泽东的手笔,则别样珍贵。于战乱中直白道出“家书抵万金”般想妻念儿之心,在他的作品中是绝少见的。
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欣喜之状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甚至畅快设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人毛泽东在捷报传来时的感受,却是“满宇频翘望,凯歌奏边城”。儿女之情陡然转向风云之气,回到了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本色。
春秋代序,万象更新。
在陕北转战一年后,1948年3月23日,毛泽东戴着一顶半新半旧的棉帽,在陕西吴堡县川口村的则塔渡口东渡黄河。
这是他第二次东渡黄河。
1936年2月渡黄河,他曾经收获了千古绝唱《沁园春・雪》。
这次渡河,正值黄河凌汛,船到河心,水面骤然翻滚咆哮,巨浪挟着冰排滚滚袭来。站在摇摆不已的船上,毛泽东兴奋不已,禁不住高声吟诵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然而,船上的马却没见过这惊涛骇浪的阵势。它们你挤我拥,只听一声嘶鸣,毛泽东的坐骑老青马被挤下黄河浊流。它在急流中顽强地挣扎,好像是舍不得离开陕北,不知不觉回头往西岸游去。
战马恋故土,不愿过河东,为历史留下了一桩轶闻。
望着西岸,毛泽东禁不住说了一句:“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毛泽东的坐骑老青马最终还是被人送过了黄河。
东渡黄河的毛泽东,没有像第一次渡河那样写诗。
东渡黄河的毛泽东,忙于指挥一场席卷全中国的战略反攻!
东渡黄河的毛泽东,书写的是一部改朝换代、改天换地的历史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