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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开国气象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在中国大地上,一部曲折起伏、大气磅礴的史诗,顺理成章地演奏出它的动人高潮。

  这年3月25日,导演这部史诗的毛泽东,住进了北平西郊的香山,一个中西合璧的院子。因为院内有两股清泉从石缝里日夜流淌出来,人们把这里叫做“双清别墅”。

  他为什么不直接住进北平城里的中南海,有不同说法。但即将夺取天下的中共领袖,没有急匆匆地住进皇宫禁苑,多少同历史上那些马上得天下的成功者有不一样的地方。

  熟悉历史的毛泽东,决心摆脱曾反复上演的改朝换代模式。

  他说: 我们到北平是赶考来的,考不上退回来就不好了。千万不要学李自成。

  正是在双清别墅,他号召人民“将革命进行到底”,筹划了直捣黄龙的渡江战役。

  国民党政府的“黄龙”,就是南京。

  相传,三国时诸葛亮到了南京,曾感慨地说:“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

  三国时的东吴,以及随后的东晋和南北朝时期的宋、齐、梁、陈,一共有六朝帝王把都城建在了这里。

  古都南京,在历史上也有了不同的名称:建业、石头城、江陵、金陵……

  每一个名字后面,似乎都诉说着王朝更替的沧桑。

  它曾几度繁华,又几度衰凉。

  不少古人来此,都掩抑不住怀古之情,生发今不如昔之慨。

  唐代的刘禹锡来了,他在这里怀古:“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宋代的辛弃疾来了,他在这里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元代的萨都剌来了,他在这里怀古: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这以后,在元末农民起义中脱颖而出的朱元璋,把大明王朝的开国都城选在了南京。

  这以后,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把一个仅仅存在十多年的王朝都城定在了南京。

  这以后,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也把自己的首都建在了南京。

  明孝陵、天王府、总统府……

  凝聚着多少历史风烟,铭刻着多少历史真谛。

  1949年4月的南京,又要见证一场天翻地覆的历史巨变。

  4月2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在东起江苏江阴、西至江西湖口的一千多里的战线上,千帆竞发,万炮齐鸣,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长江天险,捣毁敌军经营了三个多月的江防要塞,于23日占领了国民党政府的统治中心南京。

  虽然不是“一片降幡出石头”,但当总统府屋顶上那杆飘了22年的青天白日旗,在解放军官兵的欢呼声中被扯落下来的时候,倒也是“千寻铁锁沉江底”,“金陵王气黯然收”。

  4月24日这天,毛泽东拍下了一幅很有名的照片。

  他坐在双清别墅院内廊下的木椅上,双腿并直,左手拿着一份印有特大字号“南京解放”的号外,低头注目凝看。

  他这个时候想些什么呢?

  他难道还会像古人那样,去抒发今不如昔的思古幽情吗?

  他不需要了。

  他要抒发的,是一曲今胜于昔的人间正道之歌―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首《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是毛泽东写的最后一首战争诗。

  全诗纪实言理,酣畅淋漓,犹如渡江战役本身,给人以势如破竹的感觉。毛泽东的感情、才气和思想,也一气呵成、一泻千里。

  诗人抛却了前人的怀古之思,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黄钟大吕之声,来抒发自己对未来南京的美好憧憬和信心。在诗人看来,南京获得新生,是人民的胜利,也是历史的胜利。

  诗人那精骛八极、视通千古的目光,也不会局限在一次战役的视野之中。

  在大胜大喜的日子里,他的思绪似乎越加冷峻―楚汉相争时西楚霸王息兵罢战的教训如在眼前,因此要“宜将剩勇追穷寇”!

  在天翻地覆的历史巨变面前,他的思绪也飞得更为深远―苍天是冷漠无情的,它默默地

  注视着人世间的各种演变更新。如果它有情的话,看尽人世的生生灭灭,盛盛衰衰,那么它早就衰老了。

  诗人要告诉人们的是:天地沧桑,世事更变,绝非冥冥天意所支配和主宰,靠的只是“人间正道”!

  什么是人间正道?

  人类社会在变革中实现进步的规律,这就是人间正道。

  新生的战胜腐朽的,先进的取代落后的,这就是人间正道。

  蒋家王朝的覆灭,南京的解放,就是天地沧桑、历史巨变中的人间正道。

  或许是人间正道的厚重和深远,吸引了毛泽东,他对自己的诗作反倒不是特别在意。

  写完这首宣告国民党政权终结的七律,诗人竟然毫不经意地把它扔进了纸篓。倒是细心的秘书田家英,从纸篓里把它捡了出来。

  直到1963年编选《毛主席诗词》的时候,毛泽东才如旧友重逢一般见到这凝聚历史一瞬的文字。否则,还真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的这段诗情了。

  光昌流丽的诗句,好像壮丽的长河涌流,把一个旧的时代卷走了,把一个新的时代推来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那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中国人,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记得这样一个声音。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新生的国家,无疑是诗人毛泽东平生创作的最辉煌的作品。

  为了这部作品的诞生―

  鸦片战争以来的仁人志士追寻了一个世纪。

  毛泽东,也在山沟里,在窑洞中,在枪声里,在马背上,倾注了一腔才情,半生心血。

  新中国开国前夕,毛泽东从香山的双清别墅搬到了城里的中南海,住进了丰泽园。

  丰泽园后靠岸柳依依的中海,面对碧波涟漪的南海,西邻假山叠翠、溪流潺潺的静谷。一进丰泽园大门,是它的主体建筑,叫颐年堂。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和中央领导人常在这里开会。

  顺颐年堂往里走,东边的一个四合院,叫菊香书屋,庭院里有老槐苍柏,常有鸟雀盘绕其间,发出啾啾语鸣。这里早先是清朝皇宫藏书的地方。

  对一身儒气的毛泽东来说,住在这里再适合不过了。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17年。

  马背生涯彻底结束了。

  但历史变迁的人间正道,仍然在拓展和延伸。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经典的时刻。

  1950年10月3日晚上,到北京参加国庆一周年典礼的150多名少数民族代表,汇集到了中南海里的怀仁堂。

  他们向毛泽东献上了哈达、伞、帽子等各种各样的礼物,献上了少数民族的无限深情。从毛泽东那明朗的笑容里,不难看出,他对新中国这一良好的开局,感到多么舒心。

  的确,如此“太平大同”的和睦景象,如此民族大团结之盛况,在中国的历史上,从唐代以后,便很少见了。

  少数民族献礼大会结束后,西南各民族文工团、新疆文工团、吉林省延边文工团、内蒙古文工团联合演出了歌舞晚会。毛泽东兴致勃勃观看演出,他的前排,正好坐着近代中国旧体诗坛领袖柳亚子。

  毛泽东高兴地对他说:“这样的盛况,亚子先生为什么不填词以志盛呢?我来和。”

  让人作词,主动要唱和,这在毛泽东的诗人生涯中,恐怕是惟一的一次。

  诗情高涨的柳先生,即席赋了一首《浣溪沙》―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第二天,毛泽东便派人给柳先生送来了一首《浣溪沙》的和词。

  如果说,柳先生之词,着眼于眼前的翩跹舞蹈和月圆歌声,那么,毛泽东的思绪则穿越历史时空,又一次去触摸天地沧桑的人间正道―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上下两阕,分述古今。

  国家巨变,从分裂到统一,从隔膜到和睦,从动乱到太平,恰如黑白之分,天地悬隔。这就是毛泽东要表达的诗情,这就是遵循人间正道的新中国所发生的变化,所拥有的开国气象。

  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

  它犹如一棵盘根错节、虬枝茂叶的参天大树。

  疆域是它生存的土地,历史是它的根须,不同的语言是它的枝叶,不同的民俗是它的色彩,所有的成员是它结下的果实。

  而国家的统一,各民族的团结,则是它得以永葆繁茂的生命源泉。

  “万方乐奏有于阗”《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里说的“于阗”,是新疆西南部的一个县名,古时候是西域的一个国名,西汉时归附中央政府。毛泽东在词里提到它,实写新疆歌舞团在献礼大会上表演的节目,言下之意,连古称“于阗”的偏远之地都献歌献舞,怎能不是“万方乐奏”的大团结景象呢?

  有意思的是,在于阗(今改称于田),还真的出现了一桩让毛泽东兴奋的奇事。

  有一个叫库尔班的老人,四处打听,“毛主席是一个地方,还是一尊神,还是一个人?”人们告诉他,毛主席是中国的领袖。他就问: “我从巴依(地主)那里分到了14亩地,这件事毛主席知不知道?”此后,他几次三番要带着土特产,骑着毛驴上北京“见毛主席”。

  库尔班老人真的来到了北京,受到毛泽东的接见。

  人间正道的叙事诗,竟是这样绵延博大。

  1950年,西班牙现代派绘画大师毕加索的《和平鸽》,随着第二次世界和平大会的召开,迅速飞遍全球。

  与此同时,中国的《和平鸽》也翱翔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的舞台上面。

  就在少数民族献礼大会的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柳亚子又两次来到中南海怀仁堂,观看由欧阳予倩编导、戴爱莲主演的新中国第一部现代舞剧《和平鸽》。

  这是一出鲜明地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剧目。

  联想到当时爆发的朝鲜战争,美国组织“十六国联军”出兵干预,甚至把战火烧到了中国的鸭绿江边。柳亚子禁不住再赋一首《浣溪沙》―

  “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推翻原子更金圆。 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天安门上万红妍。”

  就在这歌舞升平的时刻,毛泽东的内心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必须作出一项对中国、对世界都有着重大影响的抉择。

  是出兵参战,抗美援朝,还是隔岸观火,被动地乞求和平?

  就是在最高决策层―中央政治局的会议上,也是意见不一,难下决断。

  毛泽东曾有多少个踌躇再三的不眠之夜。

  难在何处?

  国内战争刚刚结束,虚弱百废的经济正待收拾。人们更担心“引火烧身”,把新建立的国家打烂,苏联领导人也是犹豫退缩。

  更重要的是,中国军队同美军的实力相差太远。1950年,美国的钢产量达到8700万吨,而中国只有61万吨;美国军队一个军有1500门火炮,我们的志愿军每个军才有36门火炮。

  反反复复之后,从不信邪的毛泽东下定决心。

  1950年10月8日,他发布了让整个世界震惊的命令:出兵援朝。

  这大概是毛泽东作出的一生中最难作出的决策之一。但很快被事实证明是英明和富有远见的。

  在盛会上,毛泽东洋溢着诗人的浪漫。

  在地图前,他沉浸在军事家审慎和周密的思考之中: 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的第一仗,应该在哪里打,应该怎样打?

  他选在了朝鲜西北部的妙香山,接连给志愿军司令员彭大将军发去了几封电报。

  11月6日,前线便飞来捷报,我军在妙香山歼敌15000人。

  与此同时,毛泽东读到了柳亚子在中南海怀仁堂观看舞剧《和平鸽》后写的《浣溪沙》。

  承续前一首《浣溪沙》和词的兴致,毛泽东又和了一首―

  颜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妙香山上战旗妍。

  一生追求光明和民主,做人做事不拘小节的柳亚子,向来傲视权威。毛泽东由他而联想到了战国时期一个叫颜的处士。

  一次,齐宣王召见颜时,齐宣王让他到自己跟前来,而颜却让齐宣王到自己跟前来,由此发生争执,各不相让。

  历史故事给毛泽东的启示是: 在旧中国,执政的国民党政权要其他政党都依顺于它,听命于它,而包括中国共产党在内的各党派却反对独裁,矛盾斗争多年未息。只有在新中国,那种颜和齐王之间的对立状态才一扫而光了。

  更让毛泽东欣喜的是,他在柳亚子的《浣溪沙》里,看到了诗人对美军的声讨,对中国人民的力量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的热情赞颂。

  正好是妙香山大捷两天前,11月4日,国内各民主党派发表了一个《联合宣言》,郑重宣布:坚决拥护志愿军反对美国侵略者的斗争。

  大敌当前,中国人民的团结经受住了考验。

  新中国各民主党派同中国共产党和衷共济的关系,开辟了历史的新纪元。

  志愿军成功抗击了以美国为首的“十六国联军”。

  抗美援朝战争,打出了中国军队一百多年来在世界战争舞台上一次最为出色的表现,打出了已经持续了整整半个世纪的中国东部边境的稳定和安详。

  设想,如果当初中国不管,让美军摆在鸭绿江一带的边境上,那将是什么样一幅景象啊!

  那正是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将军说的: 他们随时有借口侵略我们。

  诗友之间的联唱,前线的佳音,仿佛在毛泽东胸中奏出一曲欢愉的乐曲。

  从中国天安门的红旗,到异域妙香山的战旗,仿佛再一次诉说着人间正道的真理,诉说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气象―

  一盘散沙、任人宰割的历史,在中国,永远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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