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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新人赋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毛泽东1957年在莫斯科对中国青年留学生们说的这句话,对整整一代的中国人来说,都拥有过感同身受的共鸣,产生过巨大深远的影响。

  这是毛泽东浓浓的情感底色―

  在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他偏爱小人物。

  在老年人和青年人之间,他偏爱青年人。

  毛泽东钟情于未来,所以钟情于青年。

  对于青年的人生,他特别偏好和推崇一个“气”字:志气、热气、生气、豪气、朝气……

  这些词汇,诠释着他对青年人生命活力的深情赞美,也诠释着他对青年人进取精神的热切期待。

  在未来社会的构想和建设中,一心要探索一条新路的毛泽东,常常呼吁要破除迷信,反对墨守成规,希望人们不要信守教条,不要惧怕权威。

  青年人,似乎特别应该而且最有可能按他的这个期望去做。

  在1958年3月的成都中央工作会议上,他一口气讲了29个古今中外青年才俊的事迹。

  这当中,有29岁创立佛教的释迦牟尼。

  有14岁参加隋末农民起义的白袍小将罗成。

  有率劣势之兵抗击曹操几十万人马,在赤壁之战中大获全胜的周瑜和诸葛亮。

  还有30出头便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杨振宁和李政道。

  更有在16岁就发明棉纺细纱先进工作法的挡车工、全国劳动模范郝建秀。

  青年人中为什么容易出现这些“英俊天才”?

  毛泽东说:“因为他们贫贱低微,生命力旺盛,迷信较少,顾虑少,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如果党再对他们加以鼓励,不怕失败,不泼冷水,承认世界主要是他们的,那就会有很多的发明创造。”

  1965年1月,毛泽东读到乒乓球世界冠军徐寅生关于如何打好乒乓球的讲话稿,立刻批示“再加印发,广为宣传”,并要求出席中央工作会议的领导干部们都仔细阅读。

  他说:“这是小将们向我们这一大批老将挑战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向他们学习一点什么吗?”“如果我们不向小将学习,我们就要完蛋了。”

  如此言之凿凿,情意切切,毛泽东是要提倡一种面向未来的思维方式和创造精神。

  如此言之凿凿,情意切切,毛泽东期望着社会主义新人身上散发出大胆进取、昂扬奋斗的人格气象。

  进入20世纪60年代,毛泽东的诗笔渐渐奔涌出一种迎接挑战的严峻气氛。

  这大致是从1961年夏天在庐山上写《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开始的。

  庐山,壮丽奇绝的峰峦,奇伟幽险的瀑布,变化多端的云海,数不清的名胜古迹,给了诗人太多的素材和灵感。

  身在庐山,人们总有一些特别的感觉,总有一股开阔的诗情,总有一种置身世外的飘洒和俯瞰河山的豪气。

  在诸多吟咏庐山的古代诗词中,毛泽东似乎特别偏好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1959年夏天上庐山开会,毛泽东把这几句诗写下来寄给儿媳刘思齐。因为儿子毛岸英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便特意交代说:“你愁闷时可以看点古典文学,可起消愁破闷的作用。”

  1961年夏天上庐山开会,毛泽东又把这几句诗抄写下来,赠给庐山当地的同志,并在诗末注明:“登庐山,望长江,书此以赠庐山党委诸同志。”

  正是在1961年夏天的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看到了江青拍摄的一张题为《庐山雄姿》的照片。

  照片是暮色时分拍摄的。摄影者立足于相传为唐朝八仙之一吕洞宾居住过的仙人洞角度,近景是雄居高空的松枝,远景是昏暗辽阔的天空和茫茫的云海,中景是御碑亭和树木葱郁的险峰。

  或许是有感于当时国内经济困难和国际紧张局势,毛泽东的题照诗写得有些沉重,但基调仍是明朗的进取和对胜景的赞美。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有人说,诗中赞美了遒劲的松树品格。它昂然挺拔于天地之间,尽管乱云翻滚,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它仍然是那样的泰然自若。

  有人说,诗中赞美的是飞渡的乱云。它在暮色压迫之中依然我行我素,勇往直前而又从容自如。

  诗无达诂。不管哪种解释,都昂扬着一种乐观自信的精神状态。

  这恰恰是当今社会的新人们应该拥有的人格气象。

  1961年,毛泽东还写有另一首题照诗,更为鲜明通脱地豪举出新一代中华儿女应有的“奇志”。

  与前一首题照诗不同的是,诗人吟咏的对象是一位英姿勃勃的女民兵。

  当时,国际形势比较紧张,中央号召大办民兵师。毛泽东的机要员小李也参加了中南海里的民兵组织,在一次休息时拍了一张扛枪的照片。

  1961年2月,小李送一沓文件到菊香书屋给毛泽东时,毛泽东突然问她是不是参加了民兵,她说参加了。为了让毛泽东相信她还参加了训练,便拿出这张照片给毛泽东看。

  毛泽东端详一阵,说了句“好英雄的模样”,便在办公桌上拿起一本看过的地质常识书,翻到有半页空白的地方,提笔挥写―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即兴写完这首《七绝・为女民兵题照》后,毛泽东又对小李说:你们年轻人就是要有志气,不要学林黛玉,要学花木兰、穆桂英!

  中华儿女应有的“奇志”,在战争年代,是“万里赴戎机”,是“妻子送郎上战场”。在和平年代,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总之,是时刻准备着,在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不屈不挠地去拼搏,去奋斗。

  一张小照,为什么能激起诗人的奇情异趣?

  因为毛泽东和“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民兵们,有平等的心情,有同等的抱负和志向―他青年时代,不也曾高喊过立奇志、创奇事,做一个奇男子吗?

  这首七绝,因为简单明了,琅琅上口,在20世纪60年代曾谱成歌曲,唱遍神州,妇孺皆知。

  与此同时,另一个妇孺皆知的传统故事,当时也唱遍了神州。

  这就是叙述穆桂英挂帅故事的《破洪州》。

  为了推荐这出戏,毛泽东在1959年专门给周恩来写了这样一封信:“我在郑州看过一次戏,穆桂英挂帅,叫做《破洪州》,颇好,是一个改造过的戏,主角常香玉扮穆桂英。我看可以调这个班子来京为人大代表演一次。”

  穆桂英和女民兵,历史和现实,在诗人毛泽东的视野里,就这样奇妙地交融在了一起。

  如果说,中华儿女的“奇志”,在《为女民兵题照》中还只是点到为止的话,那么,在毛泽东的杂言诗《八连颂》里,似乎已经抛开诗的含蓄,直接用理性的语言来表达了。

  上海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故事,随着《霓虹灯下的哨兵》这部电影的播映,同样传遍了神州。

  1949年上海解放之初,有人断言:上海是个大染缸,共产党红着进来,将黑着出去。意思是共产党抵挡不了糖衣炮弹的攻击。

  到1963年,14年过去了。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来到花花绿绿的上海,驻守在南京路上的八连官兵,没有被染黑。他们继续保持勤劳勇敢、艰苦朴素的本色,身居闹市,一尘不染,博得人们的交口称赞。1963年,国防部授予他们“南京路上好八连”的称号。

  这是让毛泽东欣喜的消息。“好八连”的作风,正是他一直倡导的社会主义新人气象的一个缩影。

  在1963年8月1日建军节那天,毛泽东写了他一生中惟一一首民歌体的杂言诗―

  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因此叫,好八连。解放军,要学习。全军民,要自立。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奇儿女,如松柏。上参天,傲霜雪。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与其说毛泽东是在歌颂八连官兵,不如说他是在全面构想和描述他心目中的新人气象。

  除了“拒腐蚀,永不沾”,新人们还要不怕刀戟、鬼魅和帝贼的压迫,还要在政治、军事、思想和纪律各个方面达到新的境界。这样才能成为如松柏的“奇儿女”。

  奇儿女之“奇”,奇在精神。

  精神是人的内心生活及其品质。毛泽东在1918年就发出了对它的执著追求和坚定维护的誓言:“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作为五四青年,这是毛泽东当时追求的新人气象。

  在毛泽东的个性辞典里,“精神”还是一种具有多义性和开放性的称谓。

  它有时是一种崇高的人格理想,有时是一种深刻的思考与追问,有时是一种进步的人生观、世界观,有时是一种无畏无敌、勇往直前的浩然正气,有时是一种具体奋发的作为,有时是一种不衰不屈的意志,有时是一种无私奉献的道德品质。

  喜欢传统格律的人,或许不会欣赏《八连颂》,因为它毫不含蓄,过于直露。

  但对毛泽东来说,也许只有这种当时部队战士喜闻乐见的快板诗、民歌调,才足以充分表达他的欣喜之情,才足以传达他对新人气象的构想和描述。

  当然,毛泽东也会以格律诗来传达他的这种期望。

  那是1965年在南昌的时候。

  南昌旧时别称洪都。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在这里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

  作为诗文大家,毛泽东特别瞩目王勃,称他为“英俊天才”。毛泽东还专门写了篇一千多字的文章,来考证王勃在南昌写作《滕王阁序》时的年龄,称道他不仅“高才博学”,而且“为文光昌流丽”。

  作为开创中国革命道路的先行者,毛泽东或许更为感慨1927年在南昌爆发的八一起义。正是这次起义,中国共产党旗帜鲜明地抓起了枪杆子,组建了自己的第一支军队,从起义队伍里还走出了六位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帅。南昌,也就成了一个令人怀想的红色起点。

  然而,历史之舟似乎已随岁月之河漂流远去。

  毛泽东或许会在滕王阁下徘徊观赏,也会到江西大旅社南昌起义旧址凭吊感念。

  但眼前的赣江之水,却无疑承载着他的现实思绪,从历史流向未来―

  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击楫至今传。

  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

  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

  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

  1965年在南昌写下的这首《七律・洪都》,并没有吟咏洪都往事。

  诗人1964年曾来过南昌,所以说此番一行是“又一年”。这时候他已经72岁,生出了“鬓雪飞来”的感慨,还有“成废料”的自嘲。这自嘲当然不是古稀年华的自怜,相反,倒是充满信心的豁达和诙谐。他坚信自己的身后和历史的前面,有长在的“彩云”和“新天”,更有后浪推前浪一般层出不穷的后继青年。

  在谙熟历史演变的毛泽东眼里,这些后继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格气质呢?

  毛泽东想到了东晋初年名垂青史的志士祖逖和刘琨。

  祖逖和刘琨生长在动乱年代,他们在年轻时便怀抱宏大的报国之志,为此闻鸡起舞练剑,磨砺意志本领。后来,祖逖带领一百多部下,誓志北伐。船到江心,他敲打着船桨发誓: “我祖逖如果不能肃清中原的敌人,决不再渡此江。”

  祖逖北伐果然成功。刘琨听到这个消息,感慨地说:我经常枕戈待旦,立志报国,不想祖逖真的比我先在北方挥鞭立马了。

  历史上多难兴邦的奇志儿女们的故事,就这样传递着晚年毛泽东的深沉情怀,昭示着他渴望的新人气象。

  在插满五星红旗的土地上,毛泽东种下诗句,曾期望它长出麦子和钢铁,如今,更期望它长出全新的文明,全新的人。

  就在写《七律・洪都》的1965年,在北京的中南海里,毛泽东又一次和他的老朋友斯诺见面了。

  斯诺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在中国,年轻的一代将会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让毛泽东陷入了沉思。他闭着眼睛,感慨地回答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将来的

  事情要由将来的人去决定,而且按照我们不能预料的历史条件去决定。今天和未来的青年人会比我们更有知识,是他们的判断而不是我们的判断在将来起作用。

  这是诗人的回答,还是智者的思考?

  热情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是习惯。

  创造力消失之后,留下的陈迹便是“传统”。

  晚年毛泽东不愿遵循的,或许就是这习惯;他试图摆脱的,或许便是这传统。

  他要倡导精神的活力,去创造“新生事物”。

  在世界的五颜六色中,如果说红色象征着热烈、浪漫、进取、革命、创新的话,那么,晚年毛泽东尤其喜欢玫瑰红,则多少是他的这些内心向往的折射。

  晚年毛泽东用的地毯是红色的,沙发是红色的,窗帘是红色的,甚至他下水穿的游泳裤,也是红色的。

  也许,只有鲜红的颜色,才会使他变得年轻。

  晚年的毛泽东,是一个最易动感情的人。

  看电影《创业》,当主人公说:“帝修反要卡我们的脖子,我们怎么办?”他流泪了。

  看《雷锋》,当主人公说:“我是人民的儿子,我是公社的儿子,你们一定要收下儿子这点心意。”他流泪了。

  1976年春节,看《难忘的战斗》,当演到人民解放军进城受到老百姓热烈欢迎的时候,他流泪了。

  这些画面,这些形象,仿佛折射着他的心声,传达着他曾经拥有的风云历程,再现了他领导的事业中奔突的创造活力。

  在毛泽东生命最后一个年头的第一天凌晨,两个美国青年走进了他的书房。

  看到毛泽东正将头靠在沙发背上休息,还张着嘴好像是在吸食空气,两个美国青年不由得感到有些心酸。

  毛泽东也许注意到他们的凝视,开口便语出惊人:“我生着一幅大中华的脸。”接下来的交谈,让他们惊讶地发现,毛泽东身上的活力奇迹般地出现了。

  走出毛泽东的书房,两个美国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北京冬夜的空气。

  一位情不自禁地感慨: 他有一颗年轻的心,十里之外都可以呼吸到他的个性。

  另一位则理性地述说: 不论历史如何下结论,毛的一生肯定将成为人类意志力量的突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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