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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歌






  走近毛泽东,你会发现一道丰富多彩的性格风景。

  这道风景很像苏东坡对庐山的描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这道风景也像毛泽东自己的描述:“吾人各种之精神生活即以此差别相构成之,无此差别相即不能构成历史生活。”

  他像学者那样通晓古今,又像农民那样平易朴实。

  他十分幽默风趣、含蓄温和,又罕见地严肃认真、猛烈逼人。

  他细致谨慎、明察秋毫,又粗犷洒脱、坦率外露。

  他有成就大业者的坚忍和耐心,而一旦需要则当机立断,不坐失分秒。

  青年时代,毛泽东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袒露自己的人生态度和性格本色: “性不好束缚”,“不愿牺牲真我,不愿自己以自己做傀儡”。

  他追求一种“真我”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境界。

  毛泽东对束缚个性本色的外在规矩,常常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和轻视。大凡接触过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认:他的谈话方式和装束举止,绝少彬彬有礼的客套,绝少虚情假意的造作夸张,总是显得十分自然。

  一个本色自然的人,生活得真实而又洒脱。

  他喜欢抽烟,不管在什么场合,有时甚至给客人点烟。

  他喜欢外出,看到好的景色,甚至让专列停下来,下车步入田野或山道。

  跳舞时,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有时候也能合上鼓点。

  他宣称自己的作息时间是按月亮办事,也就是说夜晚办公,白天睡觉。

  哪怕是在严肃庄重的外交场合,毛泽东也不愿掩饰他的个性本色,甚至会不按常规行事。

  会见外宾,他不拘外交礼节,有时候坐在偏座上同来宾交谈。

  会见美国著名的外交家基辛格―他好奇地指点着比基辛格高出许多的基辛格夫人,开玩笑地问基辛格,对比男人还高的女人有什么感觉?

  会见英国工党领袖、前首相艾德礼―他穿着一条屁股上轧满了罗纹补丁的裤子。

  会见越南党和国家领袖胡志明―因为天热,他让对方把汗湿的衣衫脱掉,光着胳膊,摇着蒲扇讨论天下大事。

  会见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人们劝他按国际惯例换一双黑色皮鞋,他却说:为什么要按国际惯例呢,我们中国人就按中国的习惯不行吗?

  毛泽东和英国前首相希思的握手,更显出直率的性情。一见面,他问在机场欢迎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仪仗队?周恩来回答:主要是担心英国的现任首相不高兴。他说:我看还是要有。一位工作人员再问:不怕得罪他们的现任首相吗?他说:不怕。

  结果,欢送的时候,果然增加了仪仗队。

  何等真实而又洒脱。

  毛泽东并不讳言自己的个性。他曾对人说,自己身上是虎气为主,也有猴气。

  何谓猴气?

  人们自然想到了中国神话世界里的那个孙悟空。

  孙悟空,一位神话英雄,一位永远的战斗者。他不愿受无谓的拘束,敢于袒露自己的个性追求,甚至上天入地向芸芸天神们服从的权威和遵循的规范挑战,向天界的主宰玉皇大帝挑战。

  他护送唐僧到西天取经,一路捉鬼降妖,从不退缩动摇,更有一副识别善恶的火眼金睛。

  在毛泽东的心目中,永远的革命者、进取者,正需要这样的信念和毅力,这样的作风和胆识,这样的情怀和智慧。

  1961年10月,毛泽东在舞台上看到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孙悟空。

  浙江省绍剧团把《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改编为戏曲进京演出。毛泽东在中南海怀仁堂观看这出戏时,禁不住几次鼓掌,以示赞赏。

  历史学家、诗人郭沫若,也看了这出戏。剧团请他提意见,他写了一首《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由于“愚顿”的唐僧人妖不分、善恶不辨,搞得内部不和,让妖怪屡屡得手,使郭沫若对他特别生气,从而写出了“千刀当剐唐僧肉”这样的激愤之词。

  毛泽东读到了这首诗。

  他的想法和诗人郭沫若有些不同,写了一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善恶不辨的唐僧,似乎主要犯了思想方法上的错误,终究还是可以教育的。给社会带来巨大灾难的鬼妖,才是必须去勇敢斗争进而彻底扫清的危险敌人。

  政治家的理性胸襟,一览无余。

  毛泽东极为赞美孙悟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打鬼”精神。

  舞台上如此,现实中似乎也是如此。因为在诗人的感受中,现实中的“妖雾”又重新弥漫起来了。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中国和世界,在毛泽东看来,实在是多事之秋。

  中苏两党关系走向破裂; 国际社会主义阵营出现分裂危机; 一些国家加入了反华大合唱……

  苏美两个超级大国在继续冷战对抗的同时,为了维护各自在战略上的绝对优势,联手保持核垄断,出现谋求缓和的趋势。与此同时,中苏同盟关系开始名存实亡,但中国依然感受着来自美国的巨大压力。

  国际形势上腹背受敌,国内形势也不容乐观。“大跃进”失败后的经济建设,还有许多困难和障碍需要去克服。

  从1959年开始,无论是在中央会议上的讲话中,还是在会见外宾的时候,毛泽东很喜欢谈论鬼怪妖魔。他常常说: 世界上有人怕鬼,也有人不怕鬼。经验证明,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没有鬼了。

  为了在社会上倡导不怕鬼的精神,毛泽东还让人汇集中国古代的一些笔记小说,编了一本《不怕鬼的故事》。1961年初编完后,他在序言里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难道我们越怕‘鬼’,‘鬼’就越喜爱我们,发出慈悲心,不害我们,而我们的事业就会忽然变得顺利起来,一切光昌流丽,春暖花开吗?”

  沿着这个思路,两年后,毛泽东和郭沫若又有了一次诗人之间的对话。

  1963年元旦到来时,有感于国际时事的郭沫若,写了一首《满江红》以抒怀―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天垮下来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听雄鸡一唱遍寰中,东方白。 太阳出,冰山滴;真金在,岂销铄?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迎东风革命展红旗,乾坤赤。”

  主题是一目了然: 在严峻的国际形势面前,要团结战斗,不怕攻击。

  毛泽东从元旦那天的《光明日报》上读到了这首词。或许是被诗中“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的豪情所激荡,随即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词的上阕,嘲笑反动势力的攻击,大致是承袭郭沫若原词下阕的意思,把郭沫若的“桀犬吠尧”发展为“苍蝇碰壁”和“蚍蜉撼树”。

  这种自信,似乎比战争年代写的“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还要超迈。

  词的下阕,把“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发展为了“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表达的依然是诗人一贯提倡的“打鬼”精神。

  不过,诗人的这个愿望,似乎更为急迫了。

  “一万年”的拖沓,“从来急”的道理,“光阴迫”的现实,促使他发出“只争朝夕”的号召。

  诗人很乐意把自己的这种心情传达给同事和战友。

  毛泽东是住在杭州西湖侧畔的汪庄写这首词的。完稿后,他分别书赠正在杭州养病的周

  恩来以及华东局书记处书记魏文伯。

  毛泽东认为,在人与鬼的关系上,“总是在一定的条件之下通过斗争同它的对方交换位置,向着它的对方的地位转化”。

  促进这个转化,需要特殊的人格精神。

  因为在“光昌流丽、春暖花开”到来之前,是冰雪覆盖的严酷寒冬。

  这时的国际形势的气候,在毛泽东的感觉中,也恰如一片寒冬。

  一个充满使命感的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了一种感觉: 盛极一时的国际社会主义阵营突然间走向了一个岔路口; 在中苏关系出现无法调和的矛盾的情况下,腹背受敌的中国,怎样在世界格局中找到自己新的立足点?中国在自己的前进道路上面临各种势力的阻遏乃至包围的情况下,能不能用崇高的理想把握中国的命运,把握社会主义事业的命运?这些,在他看来,不啻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

  肃杀的严寒,似乎格外诱发着毛泽东应战和挑战的激越心态。

  冬天带来了一个冰冷的世界,也带来了对温暖的无可抑止的渴望。无论世界如何变化,这温暖之源似乎都存在于诗人的心灵深处。

  对使命有浓烈的热情,在冬天便有浓烈的诗意。

  对使命有执著的坚持,在冬天便有执著的豪气。

  毛泽东喜欢雪,那漫天飞舞、让世界纯洁美好的雪。下雪时候,他总是觉得很开心。

  1961年11月,毛泽东又一次来到了杭州。

  虽然已是冬天,但南方的天气并不太寒冷。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雪,进而想起了雪中的梅花。

  11月6日一大早,他给秘书田家英连写三张便条,一心要弄清“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两句诗的来历。很快查清楚,这是明代高启的《梅花》九首之一,全诗为:“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这天,毛泽东用草书写下全诗,还注明“高启,字季迪,明朝最伟大的诗人”。这个评价此前似乎没有过,可以想见他当时读这首诗时的兴奋心态。

  三番五次找古人写梅花的作品来读,显然是在构思自己心中的梅花形象。

  最后,毛泽东想到了陆游写的《卜算子・咏梅》。

  在陆游笔下,梅花是寂寞的,于生不逢时的处境中,只好孤芳自赏―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俯视世界风云的变幻,托物言志的毛泽东,注视起寒冬腊梅。

  被古代诗人反复吟咏过的梅花,或孤独清高,或怀才不遇;或孤芳自赏,或顾影自怜。

  一缕梅魂,千古心香,几乎成了寄托上述情怀的共同典型。

  再写梅花,脱俗不易,超越更难。

  然而,在毛泽东的笔下,终于以前所未有的格调和时代精神,为梅花创造出一种空灵淡远而又热烈绚美的意境,豁然开了一个新生面―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雪中的梅花成为一首美丽的诗。

  《卜算子・咏梅》,是毛泽东晚年诗词的代表作。

  雪,本是严寒的象征。但在诗人看来,朵朵雪花仿佛是春天送来的名片。

  尽管冰凌悬挂于危崖,朔风呼啸于旷野,可是,梅花却偏偏要在这时候怒放。她置寒风于不顾,视冰雪如温床,由此越发显得俏色夺目。

  没有承受过巨大的压力,参不透这样的梅魂。

  没有经历过严峻的挑战,画不出这样的梅骨。

  “犹有花枝俏”,一个“俏”字,多么传神,多么美丽。美得劲拔,美得潇洒,美得机智,美得妙趣横生。

  更为传神的是“俏也不争春”。

  梅花超越时令的开放,无非是为了证明,“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当山花烂漫,遍野飘香之际,她也不会故作清高,像梅花仙子那样飘遁远去,而是躲在万花丛中露出会心的微笑。

  没有猎猎的真情大志,悟不到这样的梅趣。

  没有浩浩的理想胸怀,写不出这样的梅神。

  在诗人毛泽东心目中,这梅魂梅骨,梅趣梅神,或许就是在多事之秋,那些始终有骨气、有理想的战士风采。

  梅花与雪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依然是冬天的季节,1962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那天,诗人又作《七律・冬云》以言志―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在诗人的胸湖上,俨然架起了一座桥梁,一点就通。

  灿烂梅花与纯洁冰雪,在诗人的心曲中,仿佛藏伏着共振的丝弦,一拨就响。

  《七律・冬云》的意境,无疑是一年前的《卜算子・咏梅》的延续和发挥。

  一个是冰悬危崖,一个是万花纷谢。

  一个是梅花“俏”于冰,一个是梅花“喜”于雪。

  一个是在茫茫飞雪中迎迓浓浓春意,一个是于滚滚寒流中吹出微微暖气。

  一个是“红梅赞”,一个是“豪杰颂”。

  鲜明的品格和高扬的使命感,使毛泽东唱出了“红梅赞”和“豪杰颂”。

  都是冬天的歌。

  人生不仅是一种客观存在,也应有一种自觉的使命。

  真正的人生,既要顽强地学会生存,也要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使命。

  生命因为有了使命才会升华,历史因为有了使命才会变化。

  毛泽东对20世纪60年代前期世界形势特别是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判断,在后人眼里,自有可圈可点之处。

  但他在诗中营造的冰雪傲梅般的人格精神,却能激发后人无限的感叹。

  这时的毛泽东,总是告诫人们:“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人如果没有了精神,就等于没有了灵魂。

  精神意志的张扬,可以转化为信念和勇气,进而成为对使命的认知和躬行。

  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为信仰而生活,为使命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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