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中国共产的兴起,必须提到我们的朋友蔡和森。 他是第一个毫无保留地接受共产主义原则的中国人。毛泽东信奉共产主义,他有极重要的影响。
和森和我是同县同乡。他身材瘦长,两只门牙突出。他是意志十分坚强的人,虽然少有笑容,但对朋友却非常友善。
和森和我本来是第一师范的同学,比我低两班,但後来他转到岳麓山高级师范学校就读。他的母亲在我们湘乡县城主持一所学校,我们都管蔡母叫“大娘”。“蔡大娘”还有一个女儿,芳名蔡畅,现在是中共全国妇女会的主席。
蔡畅在十几岁小泵娘年龄之时,我们都叫她“小妹”。她的意志十分坚强,有似及兄,但她的身材矮小,在体魄上和她哥哥全无相似之处。我很喜欢和森,并且尊敬他的家庭。
和森为人缺少创发力和推动力,又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求助于人。因此他在高级师范毕业久後竟一直失业。他的母亲妹妹在岳麓山下租了一所小房子,和森就和她们住在一起。他们生活异常果困窘,常常弄到无米下锅。
那时候我在“修业”和“楚怡”两所学校任职,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又在“楚怡”的宿舍住宿。毛泽东知道我与和森的友谊,有一天他急急忙忙跑到学校来找我,问我道:“你听到关于和森的消息吗?”
我惊奇之馀,答说我巳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见面了,一直等待着他的消息。
“那麽,”毛泽东接着说:“有人告欣我,他家里现巳断炊,和森为此十分苦恼,认为自己住在家里是给母亲增加负担,因此提了满篮子的书离家,到岳麓山下的爱晚亭去了。”爱晚亭是由四根圆柱所支撑的小尖亭盖,并无墙壁,是黄昏乘凉的地方。“他巳别无所,只好餐风宿露了。”
“你看到他没有?”我问道。
“没有,我没有看到他,是老陈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我问道。
“我去看他毫无用处,我没有辨法帮助他。”毛泽东耸耸肩膀,把责任交给了我。
毛泽东走後,我向学校请了假,渡过湘江,往岳麓山走去。走近爱晚亭之时,看见和森背依亭柱,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对我的走近全无所觉。从他的神情看去,对整个世界似是寂然无存。
当我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带着错愕的神色说道:“你怎麽有空老远过江来看我呀?”
“我请了一天假。”我回答说。
“那你一定是到岳麓学院去的了?”他问道。
“不是,我不到那里去。我特地看你来的。而且我还要丢看蔡大娘呢。”
我答道。
“有什么新闻吗?自我上次进城後又有很长时间了,这里又没有报纸。”
“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我说:“你就住在亭子里吗?毫无疑问这里很好,很凉爽,但如果下起雨来,那也不好受的呀。”
“但现在不是雨季呀。”
“我特来邀你搬到我们的学校楚怡里去住。我在那里很感寂寞,我寝室外面有一间小房和一张床。你可以在那里看书,课馀时我们可以一起谈天。”
“但那里不是你的家呀”他反对说:“你只是在学校住宿,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一点麻烦也没。学校里有我们的宿舍,那就像我自己的家一样,决不会有麻烦。你搬去之後,马上就会感到象是在家里一样。走,现在就跟我去,今天。”
“我必须先回家把东西整理一下。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说。
就这样决定了,我们便一起去看蔡大娘。和森小心翼翼地提着他那破竹篮子书。当我们到达他家时,蔡大娘叫她女儿去弄些山树的枯枝,不一会工夫,“小妹”就面带笑容地端了一杯白开水给我。他们买不起茶叶,蔡大娘抱歉地说“没时间进城去买荼叶”,请接受一杯开水。我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四元钞票,我解释说是“给大娘一点礼物”。
噢,谢谢你,”她说:“可是你不必这样客气!”她谨慎地把那个信封放在她的衣袋中。她猜测,毫无疑问这是金钱,但她却不知数目多少。当时四块钱是颇为可观的数目,至少可供她们母女二人两个月的食用。她很快走进房里,一会又面带笑容地走了出来。她没有说什么,然而我却知道,她巳经打开信封看过了。
“蔡大娘,”我说:“我来邀和森跟我一起到学校里去。他在这里很寂寞,我在学校下课之後,也感到寂寞;因此,我来把他接去和我同住。”
“噢,那太好了。”蔡大娘说:“他一直在家里很寂寞和苦恼,那就是为什么他要到爱晚亭去住了!”
第二天和森带着他简单的行李来到学校,在我宿舍外面的一间小房安顿了下来。房里有一张桌子,一个书架,凭窗阅读,光线甚佳。窗子外面有一株美丽的花树。
那天下午,毛泽东又来看我。当时我正要去上课;我们只谈了几句话,等到上完课学生离去之後,我们作了一次长谈。毛泽东提议和森应尽可能在这里多耽一些日子,後者听了之後也很高兴。我们三个人同吃晚饭,然後毛泽东回第一师范,他那时还是学生 。
我必须和学生们在一起吃中饭,因此和森就只得单独在我房子里用饭。我先巳安排了厨子为他准备饭食,但我听说他每天只吃一顿中饭。他每天下午外出,直到晚饭过後他才回来。当我问他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晚饭时,他答道:
“在下午的时候,我喜欢到图书馆里去看书。有时候也回家去,我自然是在家里吃饭,饭後再回学校。”
这件事似乎十分奇怪,因为他家距离很远,又必须渡过湘江。他怎样能够每天晚上都回家吃晚饭呢?至于在城里我实在想不到他能在什么地方吃晚饭。
不,他一定每天只吃一顿饭。
不久之後,厨子开玩笑似的评论我朋友的胃口。“你的客人真是大吃家!
”他惊奇地说:“我常常给他拿半桶饭,他的食量竟能够得上三四个人。”
听了厨子这番话之後,和森每天只吃一顿饭,巳毫无疑问了。我再问晚上他晚上究竟在哪里吃饭,但他不肯答覆;我也就不再说什麽了。他显然不愿意让我给他多付饭钱,尽量地为我节省。但他不肯解释他的动机。我对此感触良深,自不待说。便暗嘱厨子为他每餐增加肉食一盘,够他一天所需的营养。这件事显示出和森的禁欲主义以及他在友谊方面的完美。後来我和他提倡学生“
半日工作”的运动。一九一九年,他和他的母亲、妹妹一起到了法国,他住在蒙太几中学学习法文。在那里他爱上了我们最好的女会员向警予小姐。因为当我也适在法国,和森便把有关他恋爱的种种完全告诉了我。他们二人曾就有关两者的爱情写过一部题名“向上同盟”的小册子。他们徵询我的意见,我知道他们巳经同居,有如结了婚的夫妇,虽则他们巳违了婚姻的原则,于是我答覆道:“你们两位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祝贺你们两位,并献给你们四个字--『向下同盟』这是你们的书的名称,只不过改换一个字而巳。”
过去和森巳坦白表示过对所谓资本主义制度的厌恶。早在苏俄革命之前,这巳是他们人的公开意见,只是他还没有发现怎样才能把它实现。因此在俄国建立了共党政府之後,他全心全意毫无条件地接受它的理论,自是合于逻辑的结果。我曾经劝过他,接受共产主义之前应先对他的理论加以研究和分析,但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因为共产主义的真理十分显明。法国的?”《人道报》
充满了共产党的宣传,和森的法文水准虽然甚差,但他却天天手拿字典来阅读那张报纸。由于他不能完全看得懂,因此在翻译上他便弄出很多错误,但他对这种错误却并不承认,甚至对他自己亦是如此。他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意念,任何力量都不能对他的信念动摇。不过当我们在一起讨论时,彼此之间的态度总是愉快而亲切。我们彼此之间的竟见虽然相去甚远,然而我们都尊重对方的意见。因此,直至和森去世为止,我们之间的友谊仍然十分坚牢和亲切。
和森在法国生活于中国留学生群中,因此,他便从共产党同志当中挑选了一些人,组织起来,宣传共产主义。受他影响最深的有向警予、李维汉、蔡畅、李富春等人。透过书信的方式,毛泽东亦受影响。
一九二一年,和森和他的家人一起回到上海,成了那里的中共机关刊物《
向导》的编辑。
一九二五年,当我在北平的中法大学任教时,先後接到他两封长信。他的爱人向警予在汉口法租界被捕,他要求我设法营救。我虽然尽了一切力量,但最後她还是被抢毙。这件事使我感到十分难过,我们虽然抱持着不同的政见和哲学,但她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几年之後,和森也遭到和他爱人同样的命运。和森虽然是中共的创始人之一,但直到最後,他仍是我的亲密而敬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