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长沙还一间叫明德的中学,但以修业和楚怡两间声誉最好。一九一五年,我在第一师范毕业之前两个月,便应聘到修业学校任教。在那里只教了一个学期,我便转到楚怡去了。
我是一九一六年正月开始在楚怡任教的,连续在那里教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一年第一师范的毕业生中,我是唯一受聘到这些中学任教的,在同学的心目中,这是很高的荣誉。毛泽东对此事的印象甚深。有好几次我很清楚的看出来,他对学问和灵智怀有很高的敬意,虽然他固执地强调军事教育。在我任教时期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可以大致分为三类,即:自修之道、中国的改革、以及课本和最近的新闻。
毛泽东对教员生活颇为好奇。我应聘到修业学校任教後不,有一天他问我道:“你教多少学生?”我说我任级主任的那一班,共有五十 八个学生。
“你要照顼五十八个学生,又怎样还有时候教书呢?”这是他要知道的。
“每个级主任都必须同时教课,”我解释道“我现在所教的几门主要课是国文、修身和历史。”
“你每个礼拜教多少钟点?”我从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很有兴趣要知道这些事情。
“每个礼拜我教十二小时,另外还得批改国文卷子。我的学生每周作文两次。还要备课呢。”
“这就是说,除了教课之外,你每个礼拜还要批改一百十六本作文卷子?
”他问道。
“是的,改过卷子之後,我还须向每个学生分别解释所批改的要点。”
“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每礼拜做两篇作文呢?”这他也想知道。
“因为这对他们是很好的练习。”
“你太理累了!”毛泽东说。
“教员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我在其中也找到乐趣。这当中也有刺激和挑战。并且学生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这是最重要的。在学校里我们就像在大家庭中一样。你看着学成长和进步,是非常快乐的事情。”我向他解释。
“我认为教育制度应该改革。教员工作太辛苦了!”毛泽东坚持着说。
“教员的待遇的确很好。”我耐心地说下去:“经费有限,不能聘请更多的教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人都必须教好几门课。我对工作很感兴趣。”
就在同一天,约莫是在夜半,毛泽东刚刚离去後不久,学生宿舍忽然起火,火势很快蔓延到教员宿舍,造成惨重的损失。我的箱子和被盖都烧毁了,幸喜书籍被抢救了出来。
第二天毛泽东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当天下午就来看我。
“这次大火你的损失很重吗?”他很关切地问道:“不过,我想学校会赔偿教员的全部损失的。”
“不,学校不会赔偿教员任何损失。”我答道,并且告诉他我损失了什么。“不但如此,”我继续说:“今天早上,校长召集全体教员,要求我们捐出若干薪金,以补偿学生的损失。你知道,有些学生是很穷的。”
“但是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要求太过分了!你们一定要起来抗议!”毛泽东情绪激动,嚷着说。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敝。”我说:“这学期现在刚刚开始,我还要接着教五个月的书,然後再决定是否继续在这里教下去。”
这椿不幸的事件过後不,毛泽东又来看我,他问道:“你觉得做教员很有趣吗?”
“是的,”我说:“我感到很有趣。只要你一旦习惯了,就永远不会感到厌烦,我告诉你日前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好的,你说,那是怎麽一件事呀?”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班里有几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学生,他们很明显的对我表示不满。因为他们极不喜欢有一位比他们年轻的教员。每次上课之前,他们在黑板上写些刺激我的话,但我总是假装没有看到,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的,”毛泽东同意道:“最好是装没看见,不要理会这些事情。”
“我从来没有处罚过他们。”
“但是,他们写过每辱性的话吗?”毛泽东急于知道。
“那倒没有。有时候他们从书本找些极艰深的字句要我解释。我头一次上课时,他们看我这样年轻,极感惊讶。教务主任向他们介绍时,告诉那些学生说:『你们不要因为萧先生年纪轻,而有错误的印象,我今年巳经五十岁了,但在国文修养方面,仍得认萧先生为老师。』这些恭维的话,使班上大多数学生恢复了对我的信心,课堂上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但那几个年龄较大的学生,总是想尽办法给我找难题。几天之前,他们的机会来了。”
“教务主任这样来介绍你,确是很好。”毛泽东加了一句评语:“请你继续说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学生死了,同学要举行追悼会。他们虽然知道我会写文章,但是撰写挽联之类,那些主事的学生们认为我根本不懂,因为这经常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学者来做,他们都善于运用古典文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全校师生面前出我的丑了。”
“你既然是他们的国文教员,假定他们请你做的话,你自然不能拒绝。好在你对撰写这类东西确有过人的才能,不会被难倒的。”毛泽东回答说。
“但是你却不知道他们怎样来进行这件事情。仅在前天上午十一点钟,当我上完课,在教员休息室休憩的时候,四个这些年龄较大的学生就进来看我。
他们先向一鞠躬,然後其中一个开口说道:『老师,我们的任同学死了,我们要开追悼会。希望送一对挽联,但是我们都不会做,请老师替我们写一副好吗?』
“我当然感到很惊奇,但在另一方面,对他们的请求,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我一直没有听说他们打算举行追悼会的事情。『很好,』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要呀?』他们好像预先演习过一样,异口同声回答道:『追悼会在今天下午四时举行。』当时我立刻察觉,这是他们的一个陷阱,但巳经太迟了。他们巳经用尽心思,故意要整我。撰写挽联的事,他们本来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前告诉我,但他们却要拖到最後一刻,让我到时候什么也写不出来,好大大地丢一次丑。不过,我如责备他们,是毫无意义的;假定我不想闹出什么笑话,那麽,我只有利用这仅有的时间,作出一副真正好的挽联。我问他们『你们和任同学是什么关系?』
“他们回答说,他们和任君只是同学,但任君却来自同县同乡。我告诉他们说,我必须利用这一刻的时间把挽联做出来,他们可以先行离开。但他们还有话说。『老师,』他们请求道:『还得请你用你的书法替我们写出来,不要晚过下午两点钟。因为在三点钟之前,我们必须在大礼堂把一切都布置好。』我尽量抑制自己,对他们不要表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告诉他们说我当及时完成。
“他们离去之後,我在教员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的脑子是空白的,我从窗口注视鹅毛般的雪飘,厚重得似乎要把学校压塌似的,一种凄清的气氛笼罩了大地的一切。这种情景,骤然之间使我想到了第一句:『哭吾友亦痛吾邦,冬花悬涕开霜雪。』”
“上联非常精彩,”毛泽东说道:“但下联总比上联更难做。”
“是的,写出上联之後,我的脑子又空白了,一时我真不知道下联怎样开始。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我开始感到愁闷和烦恼了。时间太短促了。中饭过後,下午一点钟时,我还要上课;因此我只剩下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而我必须真正的好挽联,在这有限的时间想出下联来。当时我正要进厕所。我常常会在那里得灵感,这次厕所之神又向我微笑了。我果然得到了灵感,写出了下联:『长其才而短其命,苍昊不仁握死生。』我对下联感到非常满意。”我说。
“你应该感到满意,的确太精彩了!”毛泽东惊叹道:“後来你学生怎样说呢?”
“恰恰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四个学生又一起来,後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他们尽量装作挽联巳及时完成而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的样子。其中一个说:『请老师快替我们写罢!』我问他们墨和挽联布是否巳经备妥。『墨巳经磨好了,』他答:『但是布还没有准备好,因为我们不知道每联字数有多少。』
“『每联十四个字,』我告诉他们:『你们赶快一点,把布上的线打好,快,快!』于是他们急忙把白布弄好,我随即提笔写了出来。他们向我道谢之後,便赶往大礼堂悬挂。”
毛泽东问我,在那天的追悼会上,是否还有其他真正好的对联。于是我再告诉他故事的下半部。
“到了下午三点钟,各班都停了课,使追悼会能在四点钟举行。约莫在三点多钟的时候,我到了大礼堂。那是很大的房子,四壁悬挂着约莫两百副挽联。人人都在那里审阅,并且加上评论。王大胡子也在那里。我们所以送给他这个绰号,由于他长了又长又粗的黑胡子之故。在科举考试时,他曾得过很高名衔。他是学校的首席国文教员。当然,他被认为是全校文学方面的最高权威。
进入礼堂後,我远远地看到他正阅读我写的那副挽联,他身後还围着一大群学生。他向那些学生加以解释,接着他高声朗诵了起来,在韵律的衬托之下,有如唱歌。他朗诵完毕之後,转身对那些学生说:『好,太好了。谁做的?』这时有一个学生看到了我,于是王先生领着一群学生向着我走过来。他感情激动地对我说:『太出色了!太出色了!毫无疑问是所有挽联中最出色的一副。值得赞赏。』
“学生们脸上所表现的惊异之色最是有趣。接着校长走过来向我作亲切的道贺。四点钟之时,追悼会开始了,由校长主祭。追悼的仪式过後,他开始演说:在演说中,他再次称赞我的挽联。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不住的看我。那情形好像集会并非为了追悼死者,而是给我一个荣誉似的。追掉会结束後,王先生握着我的手首先走了出去,校长亦跟着出来。当时我感到宛如获得一个伟大的文学学位一般。”
“你可以想像得到,後来那些年龄较大的学生不再找我的麻烦。”
我说:“他们对我都很尊敬,无论是在学校内外,他们遇见我都鞠躬为礼。在教室他们也很安静,情形有如在教堂一样!”
毛泽东静静地想了一会之後,说道:“我能够了解,让学生相信教员一切所说的,一定是十分困难。但对于一位教员来说,在学生中建立信心是异常重要的。”
时间如飞过去,很快就到了学期的尽头。有一天毛泽东的表叔王先生问我在修业学校是否愉快。我告诉他说,我对工作虽然感到愉快,但很疲劳,现在还没有决定下学期是否继续在那里教下去。他对我说,楚怡需要一位好国文教员,他希望我接受他的邀请,到那里去任教。这问题让我考虑了好一段时间,鉴于楚怡是出色的学校,我终于决定接受王先生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