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刘邦庙之後,我们对旅程的安排比较来的从容自在。因为我们对谈论极有兴趣,对前进途度反而淡然置之,是以在离开刘邦庙後,在路上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我们才到安化县城。一进城里,我们感到确实巳经离开家乡很远了。那里的人说话的口音和我们的颇不相同,对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也感到陌生,真有点置身异乡的感觉了。
虽然我们有些同学住在那里,但我们决定不去拜访。因为恐怕他们又像何胡子家里一样,对我们殷劝招待。不过,由于我们连最後的一文钱,也早就用去了,因此在进城之後,下一步究竟应该怎样做,却是全无主意。我们成为真正的叫化子了,我们须靠机智来换取生活。
我们到达县城之时,约莫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由于还不曾吃早饭,当时巳饿得很厉害。走到一定茶馆门前,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望了望里面的情形,我们便昂然地走了进去,拣了靠近窗子的一张方桌坐了下来,将包袱和雨伞放在旁边,接着便叫了茶和早餐。我们的饥饿获得相当程度的抵消之後,便开始讨论如何付帐的问题。总得设法在那里乞讨,或赚些钱来,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提议毛泽东留在那里写日记,我则到街上去走走,看看有什么法子可想。
我走出去之後,很快就发现:安化县城的店员不肯打发叫化。我一次再次的被拒绝:“我们这里不打发叫化子!”“不要站在这里妨碍我们的生意!”
有好几个地方,他们根本不准我进门,常常会有一个人拦着我就说:“这里没有东西打发你!走你的路罢!”他话说得非常粗鄙,脸上现出一副冷漠残忍的神情。也有少数人勉强给我一两文钱,但那麽少量的钱对我们亦没有任何用途。花了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走遍了两条街,结果我只讨到二十一文钱。于是我便放弃了这个吃力的工作,返回茶馆。
我告诉毛泽东,这个城市乞讨实在太难,走了两条街只讨到二十一文,这个数目还不足我们早餐所费之一半。我们如何付账呢? 怎样离开这间茶馆呢?
毛泽东提议我留在茶馆里写日记,由他到另外一条街去试试;但我知道,那将是徒劳无功的。後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计划。我提我拿着先讨来的二十一文钱去买些纸来,然後像那些送字先生似的,书写若干幅对联,分别送给那些商店的店主。这是知识分子的乞讨方式,是一种间接乞食方法。不过所送对联需要自己书写,受之者则赠送少许金钱作为酬报。
“用这种方式我们或许能多弄一点钱。”我说:“你在这里把笔墨弄好,我去买纸。”
毛泽东对这个提议热烈拥护,立即开始磨黑。我在街上买纸时,顺便把沿街的若干重要店铺名字抄下来。每张纸约莫长一公尺半,宽三十公分;于是我们便把这种纸一分为二。
以我最佳的书法,谨慎地在每一幅对联的顶端写上一间大店铺名字,这是最紧要的一点。因为某一幅对联只能送给某一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是不好拒绝的。我更希望,他们看到这种特定的对联之後,会感到一种光荣。我只赠给大的铺面,因为估量着它们拥有很多钱财。
在头一家店铺里,一个青年雇员接到了写给他们的对联之後,转递给三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们将它展开了看,都面对微笑,表示欣赏。他们是否真正能欣赏我的书法颇可怀疑,但至少他们巳经承认他们自己是写不出来的。
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那幅对联,一再地重复道:“写得很好,写得真好!”
于是他们相互开始耳语,我猜想他们是在商量应该给我多少钱的间题。假如他们给多了,店主将会不高兴;假定给得太少了,他们又怕得罪了一个学者!他们耳语了一阵之後,仍然不能决定,于是其中一个便拿了对联到後面去见店主。立刻便有一个人面带笑容走了出来,并且伸手递给我四个铜圆。四个铜圆亦即是四十大文。
他问我从何处而来,为什么会弄到这样穷困的地步,乃一些类似的问题。
而正当我要回答他时,另外一个穿得很体面的人从後面的房间中走了出来。此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很肥胖,显然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因为他走出来之後,其他的五个人便立刻散去,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很礼貌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接着又把先前出来的那个年青人叫了过来,问他送给我多少钱。年轻人答道:“四个铜圆。”“再多给他四枚!”那个胖子说。我向他道谢之後,便离开那个店铺。这八个铜圆巳经是我起先苦苦地乞讨的四倍了!我想到那些接待我的人之冷漠和残酷的表情,以及欢迎我写对联的笑脸,我得到了安慰。
我感到学问是怎样被人尊重呀;于是,我带着更大的信心走进第二家店铺。
然而,花不常开,月不常圆,人也并非永远都是愉快的。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在第二家店铺里,店主以极不耐烦的态度挥手让我走开:“字对我有什么用?把你的对联拿去送给别人罢!”
我提出抗议道:“这是专为你铺子而写的。请你看看,你铺子的名字巳经写在上面。你纵然不愿意出钱,也请你收下。”
那店主现在开始看我的书法了,他果然看到了他店铺的名字,勉强地将对联收下,塞了两个铜圆给我,我很礼貌地谢了谢他,即转身离去。
从第二家店铺走出来之後,我想毛泽东正茶馆里等我,假定我把所有的对联送完後才回去,他势将在那里等候很的时间。于是,我仍决定先回茶馆一趟。
我们付了帐之後,乃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虽然并不即刻需要更多的钱,但那些写好了的对联如果不加以利用,却是很可惜的事情。于是,我们把这些对联分成两部分,由我们两个人分头去送,送完之後,再在茶馆里碰面。我分给毛泽东去送的,只是一些写给小店铺的。因为我知道,大店铺往往雇有家庭教师,教授东主的孩子;假定他们要请毛泽东当场为他们写字,那将是很为难的事情。毛泽东不擅书法,任何人也不会把他那种又大又丑的字和对联上的字混为一谈。
第二次开始送字,头一家店铺,那店主一看到他的店名,便立刻表示接受。第二家卖茶叶的,店主是一位读过书的人,也会写字,对我的书法赞了一阵,便邀请我到他的书房,并把我介绍给他孩子的家庭教师。他们二人一再端详我所写的对联。後来店主请我为他的家庭写一幅对子,我很快便写了出来。当我请教他们写点什么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微笑。後来店主指着墙上所挂的一幅对子说,那便是教师的手笔。他的书法倒也不错,然而,我认我的却比他更好。
他们以香茗飨客。我们三个人作了一段很有趣的谈话。“学问和书法是很难的事情,”店主说:“这实在是无价的财产。在近代社会中,学者不被尊敬,确是很不幸的事情。我读过几年书,但找不到工作;因此,最後我决定开设这家茶叶庄。假定我当时继续读书,恐怕早在多年之前便巳经饿死了!”
“假定你不开这家茶叶庄,我定然不会有事可做。”那位教师补充道:“
在饿死鬼的名单上,将会增加一个读书人。”
“假定你不开这家茶叶庄,”我补充说:“我今天也无法获得和你们两位读书人畅谈的机会,另一方面,我多半面在安化城中饿死了!”
店主听了之後,哈哈大笑道:“可惜这个铺子太小,否则,我一定要请你们两位同任教席!”
“假定一个人读了书,他就有饿死的危险;但假定不读书,他就得不到文化的陶冶。那麽,他应该是怎样选择呢?”那教师问道。
“在我看来,你们的东翁似乎选择了最好的计划。”我回答道:“先读书,然後去做生意。”
“既然巳经改换了职业,我就不被称为学者了。”店主说:“但是我有三个儿子,其中的两个我决定让他们去做生意,而让第三个专心致志于读书。这样安排之後,可以保持我们家庭读书风气,也可能不致有人会饿死。”
“这样安排对你来说实在太好了,因为你有三个儿子。”那家庭教师说:
“但是只有一个儿子的人怎麽辨呢?”
“这是作父亲的计谋,”我提示说:“这是以家庭作单位的计划。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儿子并不仅仅为了维持家庭而存在。他应该获准自己去计划他的未来。他必须认识到他是社会一分子,应该为社会的幸福着想。”
他显然不了解这种观念,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巳经讨论了很长时间,因此,我觉得最好不作进一步的解释。我还需要访问其他店铺,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作别了。店主向他的辨公处走去,等他回来之後,他递了个信封给我,我向他表示谢意,作别以後,便向街上走去。我打开信封一看,发现里面是二十个铜圆!我又去送了几个地方,获得成功。于是我便回到茶馆去找毛泽东。我们旅程的下一站是益阳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