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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到益阳县城的路上






  离开安化之後,我们沿着大路走下去,很快就走到一个路碑之帝,路碑上刻着:“向右到益阳县城”几个字。益阳县城是我们下一站目的地。从起程时我们就巳决定只沿最宽的大路走,道路通到什么地方,我们就到什么地方。

  到益阳县城的路程究竟有多远,我们全不知道;我们对这道路的远近距离也毫不在意,因此我们也不向别人打听,是远是近对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只足单调地向前走着,一步一步,有如用尺量路一般;不过,这样的走动完全是机械性的,我们的兴趣完全只中在谈话方面,对其他事物便不甚留意了。

  离开安化之後,我们便开始谈论我和那家茶叶店老板的谈话,关于如何安排他三个儿子的事业的问题,他让一个儿子作学问,但学问并非可靠的谋生之术,因此让另外两个儿子学作生意。他们计划将来每人经营一项不同的买卖,假定其中一个失败了,另外一个仍可支撑。我批评那个做父亲的决定,是自私自利的方法,因为他只照顾他的家庭利益,对他儿子的个人的愿望,以及对社会全体的利益,却全然不加考虑。我这个批评,使我与毛泽东之间引起了关于家庭制度的大辩论。我说那个店铺老板是典型的中国父亲,不过,他这种观念是太古老太落伍了。

  毛泽东道:“你知道养儿防老的古训!这巳是中国无数代的制度了。父母衰老之时,儿子的主要责任是照顾父母。父母完全依靠儿子。”

  “很奇怪,这种自私的家庭观念,我一直不以为然。”我申述道:“假定我有一个儿子,我很自然的会喜欢他;然而我却永远不会按照我自己的需要,把他当作财产一样看待。他应该是社会的一分子,把他养大,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然是我的责任,但以後的生活,他对我的态度,则应决定于他个人的情操。我永远不会想到,我老了之後还需要他的照顾!我父亲虽然属于前一代的人,但也和我有类似的观念;他反对父亲对儿子有自私的打算。”

  “我以为因为中国人家庭观念太重,所以缺少民族情感。”毛泽东道。

  “儿子并不完全属于家庭,”我补充说:“但也并不完全属于国家!夸大了国家观念,其害处绝不逊于夸大家庭观念。”

  “你对子女有这样的观今,连我都觉得奇怪。”毛泽东惊讶地说。

  我解释道:“认真的说来,一个人生而为家庭的成员,同时在国家之中,他亦是不可分离的一分子;在另外一方面,他又是全世界的一个公民。他对他的家庭、他的国家,以及对整个世界都有责任。总之一句话,他对社会负有责任。”

  毛泽东却表示不同意:“我认为国家应该占最优先的地位。”他说。

  我进一步加以解释:“我想的是一个人的抉择问题,假定一个人面临有利于己而有损于家庭的行为,他便不应该去做;假定面临有利于家庭而有损于国家的行为,他亦不应该去做。尤其重要的是,假定一种行为有利于国家而有损于世界及社会时,他就更加不应该去做。检定行为的最後标准,是社会的终极之善。”

  “但是国家是保护人民的,”毛泽东辩驳道:“因此,人民便有保卫国家的义务。人民是国家的子民。在未来最理想的国家中,儿童应该脱离父母,而由国家教养。”

  “那麽,这就必须要有两种制度。”我说:“其一是儿童的教养,其二是老人的收容。假定你把传统的养老制度取消了,那麽,老年人的生活就应该另外设法加以照顾。”

  “最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毛泽东强调着说:“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这样的政府一旦建立起来,人民也就可以组织起来了!”

  “但是如果政府过于强大,那麽,人民的自由就要受到损害。那情形好像是,人民变成了羊群,而政府则成了牧人。那是不应该有的制度。”我反驳道:“人民应该是主人,政府只应该做他们的仆人!不过,所有的政府都毫无疑问的想做牧人或主人!”

  “不过,我的确认为人民是羊群。”毛泽东坚持着说:“非常显明,政府一定要充任牧人的角色。 假定没有牧人,由谁来保卫羊群呢?”

  “对这问题我有另一种看法。”我说:“假定人民是羊群,政府也必须是羊,但那是最坏的一种形色;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图谋取得权力的人就要成为主人了。绵羊政府中的官吏定会说他们是最聪明、最能干的,他们永远不会认为这些人是一批土匪!”

  “根据你的想法,”毛泽东道:“假定你不让羊群成立政府时,那麽,谁是牧人呢?”

  “假定羊由人来照管,那就意味着它们巳失去自由了。它们系生活在牧人的慈悲之下,巳全无自由可言。牧人可以对它们生予夺。而留给它们的唯一事情只是吃饭、工作和睡眠,它们为什么还要牧人呢?”

  辩论到这当儿,我们看到几只牛静静地在路旁吃草,旁边没有人管理它们。“润之,你看,”我说:“看看这些牛。它们不是很快乐和满足呢?它们需要更好的组织吗?”毛泽东没有回答。于是我们便注视着那些牛,沉默地向前走下去。等到我们快要走到牛的身边之时,一个手拿长鞭的人突然出现。那些牛对鞭子似乎对鞭子特别敏感,因为当拿鞭的人走近时,它们很快地四散开来。连安静地卧在那里的牛也立刻站了起来,那些本来站着的则开始奔跑。顷刻之间,秩序大乱,它们巳经害怕得无法吃草了。

  我着意地看了看毛泽东。“你看到牧人对畜牲的效果了呢?他一到这里,那些牛就立刻生活在恐怖之中!”

  毛泽东顽固地回答道:“牛必须加以管制!这个人手里有一条鞭子,他必须用来鞭策它们。这个牧人太软弱无能了!”

  “只可惜这些牛不能了解你高论!”我讽刺道。

  “正由于它们不懂人言,因此必须用鞭子来打,它们也必须有人加以照顾。”毛泽东答道。

  当毛泽东说话时,最前面的一只大黄牛忽然停下来,抬起头,张口大叫。

  似乎是抗议。我说道:“假定他们继续作威作福时,有一天甚至牛羊也会起来反抗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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