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森、熊光祖以及其他人和我着手组织勤工俭学预备班,毛泽东也帮忙。但经过多次跟和森兴我讨论後,毛泽东决定不去法国,他说他喜欢留在北平。
有四个理由,使他作此决定。首先是路费问题,毛泽东一文不名,船费虽然减到一百大洋,但对他来说,仍是非常庞大皂数目,他自己知道无人会借这大笔钱给他,其次是在语言方面,他说不上纯熟。他在学校时,连最简单的英文发音也弄不清。第三,留在北平,他可以继续读书,同时又能为我们的新民学会徵求新会员。而我们留法学生当然需要有一个可靠的联络员留在北平。第四,他一直记得谈悟本那次在“摩天楼”天心阁所说的话,谈悟本像预言家一样说,要在政治上有成就,不一定要读书或求学问,要紧的是一个人有能力去组织政党,并纠集一大群忠心的徒众。基本上,毛泽东是行动派人物,他不适宜做学者。总之,他没有为了读书而跑到外国去的兴趣。读书仅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谈悟本所说在政治上成功的方式,无疑比其他因素更影响毛泽东作这个决定。种籽终于落到肥沃的土地里。
蔡和森跟我都同意毛泽东留在北平,实现像我们的在法国那样的勤工俭学计划。这就产生了无可避免的问题,要找工作给毛泽东糊口,我们三人对这个问题讨论多次。当时,我们正在国立北平大学为新民学会徵求会员,于是告诉毛泽东,认为他最好是在北大找一份工作。我们想到一份课室清洁员的工作,因为他做完简单的工作之後,可旁讲课。北大确需偏用一人,在下课後清洁黑板和打扫课室。这是轻便的工作,而且有额外的好处,可使该工作人员经常接触他所负责的几个课室内的教授和学生。我们一致同意这对毛泽东是理想的安排。
横在眼前的问题便是怎样获得工作。负责雇人做这些工作的,是一名地位十分高的教授,他另身居其他要职,工作繁忙,我们不知道怎样为份卑微的工作求见他。终于我们想起蔡孑民校长,他一直对我们很关心爱护,我们给他下了一封信,问他可否下一个公事,为我们一位朋友,找个课室清洁员的工作。蔡校长是位可敬的人,他马上了解我们的困难。不过,他有一个更好的竟见:他建议,毛泽东与其做课室清洁员,不如就在图书馆工作。于是,他写了张条子给北大图书馆长李大钊先生,说:“毛泽东君实行勤工俭学计划,想在校内做事,请安插他在图书馆 ……。”蔡校长没有指出毛泽东是由长沙来的,也没有说他是“青年领袖”。李大钊于是让毛泽东负责整理图书馆,这是十分简单的差事。完全是靠蔡校长的帮忙,因为李大钊身居高位,雇用低职工人的事情与他没有直接关系。
一九二一年,李大钊和陈独秀都成了共产党在北平的秘密领袖,毛泽东在湖南也占着同样的地位。在我第二次赴法之前,我曾跟李大钊数度长谈,返国後,由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我们一起搞革命反对张作霖。常常躲避军事当局的搜捕,但是我们总是相约秘密会见。我们曾谈及毛泽东,有一次,他说:“我给毛泽东整理图书馆的工作,不过是遵从蔡校长的指示。我根本不认识你的好朋友。”一九二六年,李大钊在北平俄国使馆被张作霖逮捕,并遭绞杀。
毛泽东对蔡孑民校长一直非常感激,他给蔡校长写信,每一封都是以“蔡夫子大人”起笔。他自承是蔡校长的学生,永远对他表示恭维和敬慕。一九三八年,蔡孑民先生匿居九龙,这是距他逝世前十二个月左右,我常到他家促膝闲谈,我们好几次偶然谈及毛泽东,垂暮之年的蔡校长巳忘记许多细节,他只记得毛泽东写给他的信,却不能忆及毛泽东的容貌和音了。
就图书馆的工作来说,毛泽东成绩不算好。他依照我们原来的计划,凡到图书馆看书的学生都尽量藉故攀谈,以吸收新民学会会员,但这项工作亦做得不算好,他读书亦没有多大成绩。他写信对我说:北大学生,像傅斯年、段锡朋、罗志希等人,他在长沙听说过他们是最优秀的学生,都使他十分失望。
一九一九年,毛泽东返回长沙,参加“驱张行动”(推翻湖南的暴虐总督张敬尧)。驱张的唯一途径是说服驻湘粤交界的军队,开进长沙,协助革命,然後请前任总督谭延开重掌大权,在教育界展开革命运动的主要策动人是易培基,他在第一师范曾是毛泽东的国文老师。实际上整个教育界都卷入漩涡,张敬尧被指为湖南人民的公敌。易培基与毛泽东及其他学生,筹划起义大计,他们称起义是“兴邪恶势力的斗争”。
要了解毛泽离开北平的原因,这里必须一提北大校内的两位激进领袖:文学院长陈独秀和图书馆长李大钊。这两位都曾写文章颂扬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他们後来跟俄人秘密联系,接受俄人建议在中国组织共产党。进行这一工作的经费,都由俄方供给。因为不能公开以组织共产团体为名义,于是发起“马克斯研究会”和“社会主义青年团”,总部设在北。另一个重要步骤是“
外国语文学校”的创设,该校的唯一目的是教人学俄文。在这些领袖的计划里并未把毛泽东考虑在内。因为毛泽东当时仅系图书馆的一名工人,而且未在北大注册。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这样一来,毛泽东便觉得以他的处境看,他是不可能获得任何重要的位置的。而且他自己在北大的工作亦无成,于是,几个月後,他便决定返回长沙,在那里从头干起。他仍旧是新民学会的核心分子。希望将新民学会发展成为强有力的组织。
毛泽东藉着参加推翻张敬尧的革命,跟一大群青年人,紧密联系,他想方设法,企图获得他们的信任。这是不太困难的,他们大多数极为热情,不务实际,空有理想、野心勃勃。他们的基本目的是逐走湖南暴虐的统治者,而且,说得含混一些,是改革社会。不过,他们没有明确长远的计划,又没有特定的政治倾向和目的,更没有公认可以信托的领袖。毛泽东对俄式共产主义有盲目的信心,他把这批青年人看成是无字的白纸,梦想在纸上用大红线描绘自己的图则。在他的心目中,他可以为所欲为,实现自己的野心。他自觉是他们的领袖,他们在他灵活的手掌中就像黏土一样。
这是一九一九年的情况,就在蔡和森与我抵法後不久发生的。毛泽东、蔡和森和我三个人仍是新民学会的主要负责人,蔡和森与我在法国徵求到三、四十名新会员,毛泽东在长沙则徵募了百多人。不过,他将我们坚守的精挑细选的原则弃而不用,而仅以思想基础来挑撰会员。他出版了一本杂志《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内容包括函札和评论,会员在上面发表他们自己的见解。但这刊物出了三次就完了。
除了新民学会的工作之外,毛泽东还编印了一份周报称为“湘江评论”,当时他正筹划湖南革命,该周报的文章十分偏激,附和他的学生都被煽动。很多年轻学生甚至自动到街上推销“湘江评论”。为了宣传,我从巴黎写去的信常常刊在这份周报上。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办文化书社,售卖新思潮刊物。这间店子是由他的头一个爱人陶斯咏料理的,我们这位最年又最可敬的女伙伴,我在前面巳经谈过了。
湖南革命马到功成,张敬尧滚蛋了,谭延开复任总督。最初煽动起对的易培基接掌新政府五名阁员的职务:总督第一秘书、陆军司令第一秘书、湖南教育会会长、省图书馆馆长、第一师范校长。第一师范是长沙知识分子的集中地,易培基任命毛泽东为附属小学的校长。
同时,年高德昭的“新民”会友何叔衡(我们叫他何胡子)被任命为“平民教育日报”社长,该报是最优良的出版物,因为它有很多读者,何胡子获任新职,埋头苦干,很有成绩,影响了不少下层阶级的人。他手下有好几个十分优秀的编辑,其中一名谢觉哉後来成为北平共产党政府的司法部长,後任内政部长。谢、何来自同一乡镇,是好朋友。
何叔衡後来介绍谢觉哉给我们,于是大家又成为密友,我们也昵称他为“
胡子”。这两位伙伴是新民学会最年长的会,约在三十五岁左右,大部分会员平均比他们年轻十岁。何叔衡是我们多年的挚友,我们一起在楚怡小学教过书。对于谢胡子我虽然认识不深,但因为他是何叔衡的好朋友,所以我亦喜欢他。
现在,新民学会在长沙有了两个基地:一是“平民教育日报”,一是第一师范附属小学。又有蔡和森、熊光祖、向警予、李维汉、陈劭修,以及其他好几个新会员的协助。我自己则指挥在法国的第三基地。毛泽东返回湖南後,由于易培基和谭延开统理省政,他行动上的自由绝无问题,结果,他对政治更是野心勃勃,也更昭然若揭了。
当时并无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我们所有活动都集中在新民学会上,虽然很多会员盲目信仰俄国共产主义,以为它是能够改造中国的魔术棒。
不过,两年之後,一九二一年,新民学会分裂为两个截然不同的组织,较大的一个是百分之百的共产党人,在毛泽东领导下,成为湖南的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