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我骑马到红城子去,那是在韦州县的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以盛产梨、苹果、葡萄的美丽果园著称,这些果园都是用灌溉渠里的晶莹泉水灌溉的。七十三师一部分驻扎在这里。不远有一个碉堡扼守的山隘和一条临时的战线,没有战壕,却有一系列小地洞似的机枪阵地和圆圆的山顶碉堡――泥土堆成的矮矮的防御工事――红军就在这里同敌人对垒,后者一般都已后撤到五英里到十英里以外的城里去了。这条战线好几个星期没有发生战事了,红军趁此机会进行了休整,和“巩固”新区。
回到预旺县以后,我发现部队在吃西瓜庆祝甘肃南部传来的无线电消息,马鸿逵将军的国军有一整师向朱德的四方面军投诚。国民党的该师师长李宗义原来奉令去截堵朱德北上。但是他部下的年轻军官――其中有秘密共产党员――举行起义,带了三千名左右官兵,包括一个骑兵营,在陇西附近参加了红军。这对蒋介石总司令在南线的防御是个很大打击,加速了南方两支大军的北上。
两天以后,徐海东十五军团的三个师中有两个师准备转移,一支南下,为朱德开道,一支向西到黄河流域。大清早三点钟军号就吹响了,到六点钟部队已经出发。我本人于那天早上同两个红军军官回预旺堡,他们是去向彭德怀汇报的,我与徐海东及其参谋部人员从南门离城,跟在那大队人马的末尾,这队人马象一条灰色的长龙,蜿蜒经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过去没有一个尽头。
大军离城秩序井然,除了不停的军号,悄然无声,给人一个指挥若定的印象。他们告诉我,进军计划好几天以前就准备好了,路上一切情况都已经过研究,红军自己绘制的地图上仔细地标出了敌军集中的地方,警卫人员拦住了越过战线的一切过往旅客(为了鼓励贸易,红军平时是允许越境的,但在战时或行军时除外),现在他们在国民党军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前挺进,后来奇袭敌军岗哨,证明此点不假。
我在这支军队中没有看到随营的人,除了三十几头甘肃猎狗,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在平原上前窜后跳,追逐偶然在远处出现的羚羊或野猪。它们高兴地狂吠着,东嗅西闻,蹦蹦跳跳,显然很乐意到战场上去。许多战士带着他们喂养的动物一起走。有的绳子上拴着小猴子,有一个战士肩上停着一只蓝灰色的鸽子;有的带着白色的小耗子,有的带着兔子。这是一支军队吗?从战士的年轻和长长的队伍中传来的歌声来看,这倒更象是中学生的假期远足。
出城没有几里路,突然下达了一个防空演习的命令。一班班的战士离开了大路,躲到了高高的野草丛中去,戴上了他们用草做的伪装帽,草披肩。在大路边上多草的小土墩上支起了机枪(他们没有高射炮),准备瞄准低飞的目标。几分钟之内,整条长龙就在草原上消声匿迹了,你分不清究竟是人还是无数的草丛。路上只有骡子、骆驼、马匹仍看得见,飞行员很可能把它们当作是普通的商队的牲口。不过骑兵(当时在打先锋,我看不到)得首当其冲,因为他们唯一的预防措施是就地寻找掩护,找不到就只好尽可能分散开来,但是不能下马。空袭中无人驾驭,这些蒙古马就无法控制,全团人马就会陷入一片混乱。在听到飞机嗡嗡声时给骑兵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上马!”
演习令人满意,我们继续前进。
李长林说的不错。红军的好马都在前线。他们的骑兵师是全军的骄傲,人人都希望提拔到骑兵师去。他们骑在三千匹左右的漂亮宁夏马上,从体格上来说是全军最优秀的。这些快骑比华北的蒙古马高大强壮,毛滑膘肥。大多数是从马鸿逵和马鸿宾那里俘获来的,但是有三足营的马是将近一年前与国民党骑兵第一军司令何柱国将军作战时夺取过来的,其中一营的马全白,一营全黑。这是红军第一骑兵师的核心。
红区外面的人在红军进入甘肃和宁夏的时候曾经预言,回民骑兵会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结果却不然。一九三五年在陕西办了一所骑兵学校,由德国顾问李德训练红军骑兵的核心,李德是个驰骋能手,曾在俄国红军骑兵中服过役。不象不会骑马的多数南方人,陕西和甘肃本地人有许多都是生来就学会骑马的,因此从这些本地人才中很快就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在一九三六年上战场,西北就出现了新式的骑兵战。
回民是驰骋能手,但不善在马上开枪或挥刀,汉民骑兵也是如此。他们的战术是与步兵配合,疾驰前进,两翼包抄,如果这样还不能击溃敌军,就下鞍蹲地射击,这样就失去了机动性。李德训练红军骑兵使用马刀,这是红军兵工厂土制的,质地粗劣,不过足以应付需要。红军骑兵挥刀冲锋,很快就声誉卓著。在短短的一年内,打了几场胜仗,俘获了不少新军马。
我在甘肃随红军骑兵骑了几天马,或者精确地说,随红军骑兵走了几天路。他们借给我一匹好马,配有俘获的西式鞍子,但是每天行军结束时,我觉得不是马在侍候我,而是我侍候马。这是因为我们的营长不想让他四条腿的宝贝过累了,要我们两条腿的每骑一里路就要下马牵着走三、四里路。他对待马好象对待狄翁尼家的四胞胎一样,我的结论是,任何人要当这个人的骑兵得首先是个护士,而不是马夫,甚至最好是个步行的,不是骑马的。我对他爱护牲口表示应有的敬意――这在中国不是常见的现象――但是我很高兴终于能够脱身出来,恢复自由行动,这样反而有的时候真的骑上了一匹马。
我对徐海东有点抱怨这件事,我怀疑他后来要对我开一开玩笑。我要回预旺堡时,他借给我一匹宁夏好马,壮得象头公牛,我一生骑马就数这次最野了。我在草原中一个大碉堡附近同十五军团分手。我向徐海东和他的参谋人员告别。不久之后我就上了借来的坐骑,一上去之后,就如脱缰一般,看我们俩谁能活着到达预旺堡了。
这条道路五十多里,经过平原,一路平坦。这中间我们只下来走过一次,最后五里是不停地快步奔驰的,到达终点时飞跑过预旺堡大街,把我的同伴甩在远远的后面。在彭德怀的司令部门前我纵身下马,检查了一下我的坐骑,以为它一定要力竭晕倒了。可是它只轻轻喘着气,身上只有几滴汗珠,但除此以外,这畜牲纹丝不动,若无其事。
问题出在中国式的木鞍上,这种木鞍很窄,我无法坐下,只能双脚夹着木鞍,走了全程,而又短又沉的铁镫子又使我伸不直腿,麻木得象块木头。我只想歇下来睡觉,却没有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