诘问法也是毛泽东运用得较多的一种修辞手法。粗略统计,在《毛泽东选集》(1―4 卷)中出现的诘问句不少于260 句。他在一般文章和讲话中经常使用诘问句,在驳论性的文章和讲话中用得就更多。《新民主主义论》第七节“驳资产阶级专政”,不足3,000 字,诘问句共有14 句;《质问国民党》一文,不足4,500 字,诘问句竟达27 句之多。因此,学习毛泽东的语言艺术,也不应该忽略他运用诘问法的各种具体技巧。
①运用诘问法的种类
毛泽东所运用的诘问法,如果从正反角度划分,则有正面诘问法和反面诘问法;如果从数量角度划分,则除了只有一个诘问句构成的单发式以外,还有由两个以上诘问句构成的多发式,而多发式又可以分为连珠法和间隔法;如果从内容角度划分,还可以分为肯定法和否定法。
正面诘问法。这种诘问技巧,提出的问题是作者或讲话人自己明确答案而不予回答,对论敌或存在某种错误思想的人进行责问的问题。正面诘问法简称正诘法。由于它针对性明确,提出的问题实质性和尖锐性都很强,要求对方考虑的迫切性也很强,故在对现实斗争的具体问题的论辩中经常运用。1943 年下半年,国民党反动派自己破坏抗战,破坏团结,却把罪名加在共产党头上。为了澄清是非,毛泽东著专文《质问国民党》进行诘问。文中有许多诘问句,其中正诘句占绝大多数。例如:
在私有财产社会里,夜间睡觉总是要关门的。大家知道,这不是为了多事,而是为了防贼。现在你们将大门敞开,不怕贼来吗?假使敞开大门而贼竟不来,却是什么缘故呢?
还有一条要质问国民党人的,世界上以及中国境内,“破产”的只有一种马克思列宁主义,别的都是好家伙吗?汪精卫的三民主义前面已经说过了,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的法西斯主义怎么样呢?张涤非的托洛茨基主义又怎么样呢?中国境内不论张记李记的反革命特务机关的反革命主义又怎么样呢?
像以上这样的诘问句,其中提出的问题,都是作者不予回答,但需对方必须考虑的尖锐问题,所以,它们都属于正面诘问法的运用。
反面诘问法。这种诘问法简称反诘法。反诘法是作者或讲话人自己不必回答,只是为了引起人们思考的一种诘问技巧。毛泽东所运用的正诘法相对少些,而运用反诘法较多。例如:
以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最大利益为出发点的中国共产党人,相信自己的事业是完全合乎正义的,不惜牺牲自己个人的一切,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们的事业,难道还有什么不适合人民需要的思想、观点、意见、办法,舍不得丢掉的吗?难道我们还欢迎任何政治的灰尘、政治的微生物来玷污我们的清洁的面貌和侵蚀我们的健全的肌体吗?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论联合政府》)
这段话中,共有三个反诘句,其中提出的每个问题,既不要讲话人自己回答,也不需要受话人回答。用这种方式提出问题,只是为了加强语气,突出讲话人的思想倾向,以引起受话人的警醒深思。
连珠诘问法。上文所引用的诘问句的例子,都是由两个以上的诘问句连用,所以都属于连珠反诘法。并且,正诘法中可以有连珠式,反诘法中也可以有连珠式;既可用于敌人,也可用于人民内部。
毛泽东有时把更多的反诘句放在一起,连续使用,因而可以构成一个很长的反诘句组。例如,在《论联合政府》中反驳国民党的“所谓‘不服从政令、军令’”一节有一个反诘句组,其篇幅就比较长,为了供人们借鉴,这里不惜篇幅,把它引在下面:
幸喜我们没有服从这些东西(指国民党政府的政令、军令――引者),替中国人民保存了一片干净土,保存了一支英勇抗日的军队。难道中国人民不应该庆贺这一个“不服从”吗?难道国民党政府自己用自己的法西斯主义的政令和失败主义的军令,将黑龙江至贵州省的广大的土地、人民送交日本侵略者,还觉得不够吗?除了日本侵略者和反动派欢迎这些“政令、军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爱国的有良心的中国人欢迎这些东西吗?没有一个不是形式的而是实际的、不是法西斯独裁的而是民主的联合政府,能够设想中国人民会允许中国共产党人,擅自将这个获得了解放的中国解放区和抗日有功的人民军队,交给失败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国民党法西斯独裁政府吗?假如没有中国解放区及其军队,中国人民的抗日事业还有今日吗?我们民族的前途还能设想吗?
这是由紧相连接的六个反诘句构成的一组连珠反诘句,它们真如连续不断发出去的重型炮弹,对论敌的“杀伤力”极大。
间隔诘问法。间隔诘问法有以下两种具体情况。一种情况是,在同一段落中运用很多诘问句,但它们不像连珠式那样紧相衔接,而是有一定间距。请看下面的例子:
力量对比不但是军力和经济力的对比,而且是人力和人心的对比。??如果中国人??日本人??世界各国人的大多数是站在抗日战争方面的话,那末,日本少数人??还能算是优势吗???那末,??中国,不就成了优势吗???而我们的敌人,经过长期战争和内外矛盾的削弱,??难道中国也不能变成优势吗???目前我们不能??,难道将来也不能吗???如果将来有一国或几国??公开地援助我们,那末,优势不更在我们一方面吗???经过长期发展,难道还不能使敌我优劣的形势确定地发生变化吗?
(《论持久战》)
这段引文,尽管我们做了尽可能的删节,还是比较长。它有六个反诘句,但它们并不紧密相接,中间夹有一些叙述和说明性的文字(我们把它们删掉了不少),可是,这些叙述和说明性的文字,都是为了各个反诘句所作的铺设,故这些反诘句仍然属于一个整体。不过,我们称这种诘问为间隔式诘问。
毛泽东运用的间隔诘问法,还有一种情况:各个诘问句间隔得更远,即都在不同的层次或段落的末尾,并且用来诘问的字面往往是相同的。关于这个问题,请参阅下文“诘问法的灵活运用”一节中的有关内容,这里从略。
肯定诘问法。在诘问句中,正诘句往往给诘问对方留有回答余地,作者或讲话人可不置可否,故从字面上看不出明显肯定或否定的意思(当然其思想倾向还是比较明显的);反诘句,总的来看,都表示充分的肯定和强调,其基本答案就在句子当中。但在总体的肯定或强调之中,反诘句又可以分为对错误内容充分否定和对正确内容的充分肯定两种情况。对正确内容充分肯定的反诘句属于肯定性反诘,对错误内容充分否定的反诘句属于否定性反诘。例如:
没有真正的、坚强的团结,没有迅速的、切实的进步,怎能坚持抗日?(《团结一切抗日力量,反对反共顽固派》)
“没有??”在形式上属于否定性句式,但由于运用了反诘法,使这句话在整体上变成充分肯定“坚持抗日”的意思,而“坚持抗日”是正确的,应该充分给予肯定,所以这种反诘法就是肯定性反诘。
否定诘问法。例如:
共产党和一切抗日的党派,一致团结抗日,这是“异党”吗?(《必须制裁反动派》)
“这是??”在形式上属于肯定性句式,但由于运用了反诘法,使这句话在整体上变成充分否定“异党”论的意思,而“异党”论应该给予否定,所以这种反诘法就是否定性反诘。
②诘问法的灵活运用
毛泽东运用诘问法也是相当灵活的。一般情况下,真正属于诘问句的语句都是用在长句、段落或层次的末尾,用在句首、段首等情况极少。但也有特殊情况。《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有一段话是讲香花和真理是在与毒草和谬误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其开头一句便是:
人们历来不是讲真善美吗?
这是一个肯定性反诘句。这个反诘句突如其来,但细想起来,又用得十分合理。他用格外肯定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引出其反面“假恶丑”,进而用二者之间的联系来阐述香花和真理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内容。
另外,前面说过,运用反诘法时,作者或讲话人一般都不作回答,毛泽东一般也是这样做的。但有时他作过反诘之后,自己又作回答。例如:
??岂有共产党员而可以闭着眼睛瞎说一顿的吗?
要不得!
要不得!(《反对本本主义》)
他为什么还要回答自己已经肯定了的问题呢?无非是他对自己的观点作进一步的强调。
毛泽东灵活地运用诘问法,还善于把诘问法与其他各种修辞手法结合起来运用,特别是他善于把诘问法与总分式、并列式、层递式、重复法、设问法结合起来运用。
诘问法与总分式合用。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一组诘问句按先总后分的形式排列,如上文中引用的《质问国民党》一文的例子,其中有四个诘问句:关于“别的(指其他的“主义”――引者)都是好家伙么?”这个诘问句,属于总提,关于“汪精卫的三民主义”、“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的法西斯主义”和“张涤非的托洛茨基主义”这三个诘问句是并列的三个分述。另一种情况是,使诘问句按先分后总的形式排列。例如:
??孙中山可以向苏联人学习,??为什么孙中山的继承者,孙中山死后的中国人,就不可以向苏联人学习呢?为什么孙中山以外的中国人从马克思列宁主义学了科学的宇宙观和社会革命理论,??就叫做“受苏联控制”,”共产国际的第五纵队”,“赤色帝国主义的走狗”呢?世上有这样高明的逻辑吗?(《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这段话有三个诘问句。关于孙中山的“继承者”和他死后的“中国人”向苏联人学习、孙中山以外的中国人学习马列主义这两个诘问句,是并列的内容,而最后一个诘问句(“世上有这样高明的逻辑吗?”)是总括,所以这属于分总式诘问。
诘问法与并列式合用。这就是使诘问句按并列的形式排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有这样的话:
??一个党,只顾发宣言,实行不实行是不管的。
试问这种立场也是正确的吗?这样的心,也是好的吗?
这里关于“立场”和“心”两个诘问句,显然是并列的,所以这是并列式诘问。
诘问法与层递式合用。毛泽东运用诘问句,常常把它们按大小、轻重、深浅等顺序排列在一起,这就是诘问法与层递式合用。这种情况也是很常见的。蒋家王朝覆亡前夕,国民党政府要求与共产党和平谈判。共产党提出,和平谈判的基础条件是要惩办国内外一切战犯。国民党政府口头表示,他们有“和平诚意”,愿意“缩短战争时间”、“减轻人民痛苦”、“以拯救人民为前提”,但对于立刻逮捕战犯感到有“为难之处”。毛泽东在答复国民党政府所发布的一份声明中,先是退一步,让国民党看好战犯,不要使战犯逃跑了,然后连续诘问道:
先生们,请想一想,当着你们辛辛苦苦地派出代表团和我们讨论惩办战犯问题的时候,战犯们已经跑了,那末,还谈什么呢?你们的代表团先生们的脸上还有什么光彩呢?你们那样多的“和平诚意”从何表现呢?怎么可以证明先生们是真的愿意“缩短战争时间”、“减轻人民痛苦”、“以拯救人民为前提”,而没有一点儿假呢?(《中共发言人关于和平条件必须包括惩办日本战犯和国民党战犯的声明》)
这段话中有四个反诘句,第一句,如果“战犯们跑了”没什么可“谈”的,就要引起第二句“先生们的脸上”没有“光彩”,脸上没有“光彩”就要引起第三句的“和平诚意”无法“表现”,“和平诚意”无法“表现”就引出第四句的“愿意缩短战争时间”等等必然要“有一点儿假”的表示。由此可见,这四个反诘句的顺序是由现象到本质、由浅入深,层层深入,所以它们是一组程度性阶升诘问句。
又如,《新民主主义的宪政》中有这样三个诘问句:
有人说,只要建设,不要破坏。那末,请问:汪精卫要不要破坏?日本帝国主义要不要破坏?封建制度要不要破坏?
这三个诘问句中的“汪精卫”、“日本帝国主义”和“封建制度”是三个概念,范围一个比一个大,所以这三个诘问句是范围性阶升诘问句。《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中有四个诘问句,是反驳美国国务卿艾奇逊诬蔑中国革命的:
革命的发生是由于人口太多的缘故吗?古今中外有过很多的革命,都是由于人口太多吗?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很多次的革命,也是由于人口太多吗?美国一百七十四年以前的反英革命,也是由于人口太多吗?
这则例子与上一则例子相反。后三个诘问句中的“革命”(指所有的革命)、“古今中外”“很多的革命”、“中国(只是中国――引者)几千年以来的很多次的革命”、“美国一百七十四年以前的反英革命”(只是一次)四个内容的数量(革命的次数)一个比一个少,所以它们是程度性阶降诘问句;然而,作者所诘问的内容,从“古今中外”的一般革命,到中国的革命,再到美国的革命,对于论敌(美国人)来说,步步切近,因此,这里的反诘,又属于程度性阶升。由于既属于阶降,又属于阶升,所以显得诘问格外有力。
诘问法与重复法合用。从上文我们引用过的诘问句的一些例子,如《新民主主义的宪政》的三个诘问句中都有“要不要破坏”的字面,《唯心历史观的破产》的四个诘问句中都有“是由于人口太多的缘故吗”的字面,就可以说明,它们都属于诘问法与重复法合用的情况。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让我们再举两则更典型的例子。《向国民党的十点要求》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主张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者,非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与边区乎? 发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建立统一民主共和国而身体力行之者,非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与边区乎?立于国防之最前线??坚决实行三民主义
与《抗战建国纲领》者,非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与边区乎?
这节文字的三个反诘句中都有“??者,非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与边区乎”的句式和字样,它们都很有规律地出现,这是反诘法与间隔重复法的合用。另外,这三个反诘句具有并列的关系,它们又属于排比句。所以,这段话又是诘问法、重复法和排比法三种修辞手法合用。因此这殷话显得十分典型。
毛泽东还有一篇奇文――1936 年9 月22 日《致蔡元培》。这封信是用文言写的。蔡元培是光复会和同盟会有影响的人物,又是当时国民党政府教育、学术和文化界的领袖,同情抗日救国事业,属于国民党内左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毛泽东以前曾数次听过他的讲话和发言。当时正处于争取与国民党合作,建立统一战线之际,但国民党右派那些“当权在势之衮衮诸公”竭力反对。毛泽东以为,如果把像蔡元培这样的人物争取过来,对于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不但坐言,而且起行,不但同情,而且倡导”,那就一定会起到推动作用。于是他给蔡元培写了这封信。这封信的第二部分(相当于一个层次)内容,是催请蔡元培确定明朗的抗日态度,它又分为三个较小的层次,即从三个方面催请蔡元培表态。第一个小层次说,整个中国将陷于敌手,毛泽东诘问道,当此“民族国家存亡绝续之日”和“亡国灭种”之际,“先生将何以处此也?”第二个小层次说,共产党“创议”抗日统一战线,大多数中国人都群起响应,唯独国民党右派持反对意见,这就好像“盗入门而不拒,虎噬入而不斗”,把中国人民置于“麻木不仁窒息待死之绝境”,毛泽东再次诘问道:“先生将何以处此也?”第三个小层次说,由于孙中山的三大政策被“毁弃”,国共合作(指第一次合作)被破坏,招致外患,有如“溃围决堤滔滔不可收拾”,在这种形势下,共产党又向国民党重提“旧策”,希望再度卖现国共合作,这时毛泽东第三次诘问道:“先生将何以处此也?”(《毛泽东书信选集》)这三个小层次的末尾,字面都是“先生将何以处此也”,并且也是有规律地出现,可见这既属于间隔性重复,又是明显的诘问。诘问句本身就具有对思想观点充分强调的作用,再一重复,这种充分强调就更增加分量了,因此,使得毛泽东的这封信的内容产生了巨大作用,成为不朽之作。
诘问法与设问法合用。毛泽东有时先行设问,提出问题,然后用反诘作答。在《论联合政府》中有相邻两组这样的例子:
两个问题:
第一个,究竟什么原因使得国民党政府抛弃了从黑龙江到芦沟桥,又从
芦沟桥到贵州省这样广大的国土和这样众多的人民?难道不是由于国民党政
府所采取的不抵抗政策、消极的抗日政策和反人民的国内政策吗?
第二个,究竟什么原因使得中国解放区战胜了敌伪军长期的残酷的进
攻,从民族敌人手里恢复了这样广大的国土,解放了这样众多的人民?难道
不是由于人民战争的正确路线吗?
这两则例子中,“两个问题”的提出,都是设问法,目的在于明确地“启下”;回答问题,都是反诘法,用意在于充分肯定反诘中的观点。不过,两个问题和两个答案,内容都是相反的。其中的反诘中的内容,前者是应该否定的,而后者是应该肯定的。故前者的反诘属于否定性反诘,后者则属于肯定性反诘。
诘问法与设问法合用,能够使问题与答案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因而具有一种整体美,所以这种情况值得借鉴。